扬州城外的淮南盐场,是一片被腥咸江风与烟火气笼罩的苦寒之地。低矮歪斜的草棚密密麻麻的挤在滩涂边缘,棚顶覆盖着被盐分浸透而发黑的茅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
盐水蒸发后的腥咸,灶火燃烧的焦烟,汗液蒸腾的酸馊,以及盐工从骨髓中渗出的绝望。
张允策马穿过棚户区后,眉头紧锁。道路泥泞不堪,混杂着灰白色的盐卤和黑色的煤渣。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蜷缩在棚屋的阴影里,脸上,手上,脖颈处,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泛着灰白色的盐霜,像是被厚藓裹住了周身。眼神空洞麻木,像是蒙着一层盐壳。
“官爷来了!官爷来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原本死寂的棚户区像是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涌动起来。
并非欢迎,而是恐惧。
人们像是受惊的鸟雀,迅速缩回自己的破窝,只留下空洞的门框和缝隙里一双双警惕且惶恐的眼睛。
张允勒住马,心头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盐坨。他自是明白盐丁灶户苦,但如今亲眼所见,远比卷宗上的数字更加触目惊心。翻身下马,示意随行的两名亲兵留在外围,而自己独自向着盐场核心的煮盐区走去。
巨大的盐田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白光,像是破碎的镜子。更远处,一排排低矮的烟灶冒着滚滚浓烟,赤膊的灶户在烈火旁挥汗如雨。佝偻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布满烫伤的水泡留下的疤痕,脸上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盐霜,只有眼白和偶尔咧开的干裂嘴唇,显露出一点人色。
就在这时,压抑的骚动从前方的人群中传来,夹杂着哭喊,呵斥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张允一个健步冲了过去,眼前的景色使人惊恐。
“住手!”
一声断喝,鞭打的声音被迫终止。
一群穿着破旧脏衣的灶户围在一起,中间的空地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灶户蜷缩着,背上赫然几道血淋淋的鞭痕。
一个身着总旗服饰的盐丁军官正满脸戾气地挥舞着皮鞭,嘴里骂骂咧咧:“狗东西!敢顶撞老子?损耗超标还敢在老子面前狡辩!扣你粮饷是规矩!在他妈敢闹,老子把你扔卤池里淹了!”
老灶户旁边,一个约莫十二三的盲眼少女正在死死抱着总旗的腿,哭喊着:“别打我爷爷!求求你!粮饷不能扣啊,官爷,我弟弟....我弟弟快饿死了!”
少女衣衫破烂,瘦骨嶙峋,脸上的盐霜更厚,几乎遮住了五官,唯有一双空洞的双眼茫然着朝着总旗的方向。
“滚!你个死瞎子!”
总旗厌恶的一脚踹开少女,少女闷哼摔倒在地,额头嗑在坚硬的盐块上,瞬间渗出血丝,混着脸上的盐霜,变成了污浊的暗红。
“反了你们了!”
总旗感到权威被挑战,更加暴怒,鞭子高高扬起,眼看就要再次抽向地上的老灶户和少女。
“我说住手!”
张允的声音如同冬日的严冰瞬间冻住了总旗的动作。大步走到场中,官袍虽沾了泥尘,但气势却不容小觑。
“你是如何当上这盐场总旗的?”
总旗被张允的目光刺得一缩,随即认出身上的官服品级,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连忙收起鞭子行礼:“卑职...卑职盐场巡防总旗王彪,见过大人。这几个刁民不服管教,故意虚报损耗,克扣粮饷...也是按规矩办事。”
“损耗超标?”
张允蹲下身,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盲女。少女瑟缩着,下意识地躲开了陌生的触碰。张允却在握上少女冰凉的手臂时微微一颤,瘦得惊人,手腕细得像芦苇棒一般。
“大人明鉴!”
地上的老灶户挣扎着跪了起来,声音嘶哑悲愤,“小人熬盐三十余年,从不敢虚报半两,是.....是总旗大人他...他硬要说我们这一灶今日损耗超了五成!可..可那盐卤,那盐卤才刚熬到一半啊!!五成的损耗,分明是要扣光我们今日的粮饷!这是要我们爷孙的命啊!”
老人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盐霜,留下一道白色的泪痕。
张允目光扫过旁边的盐灶,巨大的铁锅架在熊熊烈火之上,浓稠的盐卤不断地翻滚,距离熬干盐还有大段时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损耗几何,自有账目可查!”
张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灶户粮饷,乃维系盐场之本,王总旗,这个条例,你不会比我一个外人还不明白。”
王彪脸色发白,额头冒汗,支吾道:“这,这...卑职,卑职也只是依例...”
“依谁之例?”
张允步步紧逼,“本官乃巡盐御史,专司稽查盐务,今日之事,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往日克扣的粮饷,今日一并补齐。如若再犯...”
凌冽的目光盘旋在王彪头顶,王彪又惊又恐,却不敢发作,只得恨恨地瞪了那祖孙一眼,悻悻地对着手下吼道:“还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把老孙头的粮饷补上!”
说道补上二字时,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
围观的灶户们眼中燃起意思微弱的光,看向张允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和一丝期盼。
老孙头更是拉着孙女连连磕头:“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
张允扶起了老孙头,目光还落在盲女的身上。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盐霜,格外刺眼。巨大的恐怖和悲伤环绕在少女周围,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的嗡动着,像是在哼着什么。
张允侧耳细听。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哼唱,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声音嘶哑,透着渗入骨髓的悲凉。
“白..白浪吞黑骨..青..青瓷腌赤心..晒盐苦啊..熬盐..熬盐..骨头轻...”
白浪吞黑骨!青瓷腌赤心!
男人双眸瞳孔骤缩,这句词,与他在巫峡江边听到的老渔夫那句“龙王专吃新席子盐”一样,带着一种来自底层无尽的哀鸣。
“小姑娘,你唱的是什么啊?”
张允尽量的放柔了声音。
盲目阿盐似乎被他的声音惊扰,瑟缩了一下,停止了哼唱,空洞的声音茫然地转向声音的来源,脸上只有一篇麻木的灰白。
老孙头连忙道:“回大人,这是我孙女阿盐,命苦的孩子,生下来就瞎了。她,她乱唱的,当不得真...”
身后响起王彪谄媚的声音,讪笑着想要引开张允的注意力。
“大人,这里腌臜,莫污了您的官靴..”
张允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这片苦难的盐田和麻木的灶户,在人群中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小的身影像泥鳅一样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飞快地跑到张允身边,正是那个在巫峡有过一面之缘的灶户少年小石头。他比上次见时更黑更瘦,脸上同样布满盐霜,但一双眼睛却是亮趟趟的,充满了愤怒和急切。
“大人!大人!”小石头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
“您快去看看,总旗他们...他们要把那些‘没籍’的人都托去,说是,说是要丢去填卤池!”
没籍的人?填卤池?心头一震。
“在哪?”
张允急切的开口问道。
“在..在废盐井那边!”
小石头急切地指向盐场边缘一处荒僻的角落。
“带路!”
王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闪烁,“大,大人,那地方早就废弃了,又脏又危险,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我说,带路!”张允的语气毋庸置疑,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两名亲兵也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
王彪冷汗直冒,知道自己无法阻拦,只得咬牙道:“是,大人,您这边请。”
他转身带路,步伐却有些僵硬,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传递信号。
张允示意石头跟上,快步随着王彪而去。经过阿盐身边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盲女依旧茫然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血泪混着盐霜,像是一张破碎的面具。
而繁京城的张府后宅清岚院内。
烛光摇曳,映照着沈姝清丽却略显冷峻的侧脸。身着素雅藕荷色锦缎袄裙,发间只簪了一根白玉簪子,正端坐在书案前,执笔在素笺上写着什么,字迹娟秀。
“夫人,王总旗那边,怕是要兜不住了。”
一个低沉的女声在屏风后响起,沈姝从娘家带来的密探心腹林思。
沈姝笔锋未停,淡淡道:“慌什么,只是一个巡盐御史,掀不起何种风浪,王彪是崔呈秀的人,他自会处置。”
“可是张大人直接去了废盐井,那地方,一旦被发现,怕是..”
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忧虑。
沈姝的笔尖在空中顿了一瞬,一滴墨汁滴落在素笺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污渍。
“发现了又如何?几具尸体罢了,能证明什么?张允是聪明人,知道这案子水深,三殿下不是已经发了话?他该懂进退,否则,即便是赵首辅,怕也未必保得住他。”
说完,女人轻轻放下笔,将写好的素笺轻轻提起。
“把这个,明日一早,送到淮南盐司李师爷手上。”
素笺递到了林思手中,语气平静无波。
“就说是我父亲,在京中听闻盐场事故,担忧盐务迟滞影响民生,特让家中幕僚草拟的一点浅见,供崔大人参考。”
“是,夫人。”
林思恭敬结过,小心收好。
沈姝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夫君,既如此,那便送你一份新婚礼物。
她再次转身,对着林思吩咐道:“再给王总旗传个口信,就说‘井口风大,仔细着凉。该封的土,趁早封严实了’。”
林思心领神会,“是,夫人,我这就去办。”
烛光将人影拉的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独而冷硬。
身后的床榻上传来男子调笑的声音:“姝儿当真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