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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盐引案2

作者:兔兔月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崔呈秀起身相迎,声音清朗,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巫峡凶险,听闻御史大人亲临险地,本官甚是忧心。可曾受伤?船工可有生还?”


    老者目光扫过张允沾着泥点的披风,眉头微蹙,像是沾染了污秽。


    张允拱手还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崔呈秀的视线:“托崔大人的福,张某无恙。只是船工十八人,无一幸免。”


    他刻意加重了‘无一幸免’四个字,同时敏锐地捕捉到崔呈秀身后一名师爷打扮的中年人,眼角几乎难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崔呈秀长叹一声,面露悲戚,挥袖示意张允落座,“龙王爷发怒,非人力可抗。本官已着令厚葬死者,抚恤家属。当务之急是向朝廷奏明灾情,恳请补发盐引,以免耽误明年开春的制盐啊!”


    他语速渐快,透着一种急于‘了结’的迫切。


    “崔大人所言极是。”


    张允端起侍从奉上的茶盏,盖碗轻拨,目光却落在了崔呈秀身侧案上的一个物件,青竹算盘。


    此算盘并非寻常木竹所制,紫檀为框,象牙为档,算珠竟是温润的羊脂白玉,只在关键的几颗上镶嵌了红玉点缀,华贵异常。此刻,那驾算盘静静地放在案头,几颗玉珠微微错位,似是主人刚才拨动过。


    “只是。”


    张允话锋一转,放下了茶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本官勘察现场,发现几处不解之处,还望大人释疑。”


    “喔?还请张御史但说无妨。”


    崔呈秀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姿态从容。


    “这其一,沉船所用裹盐芦席,皆是今年新采的芦苇新编,篾条青黄未褪。按朝廷规制及盐运惯例,官盐转运,当用陈年旧席以防吸潮损盐。请问崔大人,此次沉船所用的芦席,为何弃旧用新?”


    崔呈秀拨弄茶盖的手轻轻一顿,随即笑道:“此事本官亦觉蹊跷,想是盐场仓促,一时旧席不足,管事之人图省事便用了新席?亦或是今年秋芦长势喜人,新席格外坚韧,下面的人便自作主张?待本官严查失职之人,给张御史个答复。”


    轻描淡写地将责任全部都推给了‘下面人’。


    张允不为所动,继续道:“其二,打捞尸身中,有一具怀揣姑苏灯会票根,落款未沉船前一日,十月初九。而名册所载船工,皆为本省盐场附近籍贯,无人来自姑苏。此人又是谁?为啥会出现在沉没的盐船上?”


    此言一出,堂内空气骤然冷冽。崔呈秀身后的师爷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主位。崔呈秀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转瞬即逝。放下茶盏后,发出一声轻响。


    “竟有此事?”


    崔呈秀眉头紧锁,显出困惑与愤怒的神色,“定是刁民顶替!或是船队管事私下招募了流民充数,以克扣工钱!这些蠢虫,简直胆大包天!张御史放心,本官必彻查到底,给死者一个交代!”


    他愤怒的声音听起来义正言辞,却更像是对‘管理疏漏’的愤怒,而非对‘身份不明’的疑惑。


    张允的目光第三次落在那架镶玉算盘上,他注意到算盘横梁的第三档上,本该有两颗红玉珠的位置,如今空着,那空缺在满盘温润的玉珠中显得格外刺眼。


    “其三。”张允声音愈发沉静,堂内的压力在无形的攀升。


    “沉船水域附近,打捞出数片官窑青瓷碎片,边缘沾有蓝色污渍。此物从何而来?与这官盐沉船又有何关联?”


    这一次,崔呈秀尚未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驿兵服饰的汉子风扑尘尘的持着一份盖着火漆印的公文,高声道:“皇城急递!扬州盐司崔呈秀大人亲启!”


    崔呈秀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起身接过公文,当着张允的面拆开火漆。他快速浏览过后,脸上悲戚尽去,转而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


    “张御史请看。”


    他将公文递给了张允,语气沉重,“此乃我朝三皇子亲笔急函。殿下已闻巫峡惨事,痛心疾首。然需以国本为重,盐务不可一日停滞,殿下严令,此系天灾,当速速查明损失,具表上奏,结案销引,并即刻筹备新盐补运,万不可因一案而延误两淮全局!”


    张允接过公函,纸张是上好的皇城特供专用笺,墨迹淋漓,确是三皇子亲笔,落款处盖着私人印章,那印泥颜色鲜亮异常,隐隐泛着一层金粉光泽。公文措辞严厉,催促尽快‘了结’此案的意思昭然若揭。


    压力,如千斤称坨般压来。三皇子,户部大部分官员鼎力支持,位高权重。这封急函,既是催促,更是警告。


    崔呈秀仔细地观察着张允的脸色,见他沉默不语,以为对方被皇族压力震慑,心中稍定。踱步回到主位,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盏,试图再给张允施加最后一击。


    “张御史,三殿下的旨意,你我都当禀尊才是。天灾无情,非人力可挽,当务之急是抚恤,补运,稳住盐价,安民心。若因一些细枝末节纠缠不清,延误了盐司大事,惊扰了圣听,你我....可都担待不起啊。”


    言语间语重心长,一副为大局着想的模样。


    就在这时,“啪嚓”一声脆响。


    崔呈秀手中的青花瓷盖碗,竟毫无征兆地从他手中滑落,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瓷片四溅,凉透的茶水混着几片舒展的茶叶泼洒一地,张允的官靴上溅着几滴若有若有的水痕。


    堂内瞬间死寂。


    崔呈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住,他看着地上的狼藉,脸色一阵青白,随即涌上一种被冒犯般的狰狞暴怒。


    “混账东西!连杯茶都端不稳吗?要你们何用!”


    猛地转身,对着侍立在旁的仆役厉声咆哮,额头青筋跳动,方才雍容华贵的气度荡然无存,暴怒的模样与他之前表现出的悲天悯人判若两人。


    仆役被吓得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该死。”


    张允冷眼旁观这场突如其来的‘失态’。注意到崔呈秀摔杯时,目光似乎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案上的镶玉算盘。而那算盘上空缺的第三档红玉珠的位置,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仿佛两个无声的黑洞。


    ‘摔杯’,到底是心虚,还是在释放某种信号?


    张允的目光再次落到手中那份公文上,鲜红带着金粉的私印,在光线下闪烁着一抹冰冷,充满权力意味的光芒。


    一直坐在客位的男人缓缓起身,对着仍在盛怒中的崔呈秀平静地拱手:“崔大人息怒,本官明白三殿下的意思,也明白盐司大局为重。然职责所在,沉船疑点未清,船工冤魂未安,五千引官盐下落不明,张某不敢有丝毫懈怠。盐引存档,还请大人允下官一观。”


    那溅在他靴面上的茶水,正缓缓渗入皮革,留下了一点深色的湿痕,带着淡淡的茶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咸位?是茶水溅上了地上的盐粒吗?


    崔呈秀的咆哮戛然而止,目光转而死死盯着张允,眼中翻涌着惊愕,恼怒,还有一丝被彻底拂了面子的难堪。跪在地上的仆役抖如筛糠,师爷屏住呼吸,空气几乎凝固。


    几息过后,崔呈秀脸上那股暴怒的潮红慢慢褪去,重新挂上了一副冰冷僵硬的表情。挥了挥手,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李师爷,带张御史去档库房。”


    “是,大人。”


    李师爷如蒙大赫,连忙起身,对着张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张御史,这边请。”


    档库房里弥漫着旧纸发霉的味道。高大的木架上一排排贴着年份标签的卷宗推挤如山。李师爷找出了标有“扬州三年盐引”的厚重册籍,小心翼翼地捧给张允。


    张允翻开册页,目光如隼般扫过一行行墨字。很快,他找到了关于‘司安号’等三艘沉船的记录。上面清晰地写着:扬州三年十月,发盐引五千,由司安号、清河号、平江号承运,自扬州仓发,目的地武昌仓。押运官,船工名录,盐引编号,日期,一应俱全,格式规整,印章清晰,几乎毫无破绽。


    然而,张允的指尖停留在那几行记录上,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


    猛然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气,又低头死死盯着那几页记录。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毒蝎般刺入脑海。


    这记录太完美了,完美得根本找不出任何错处。


    从沉船事发到他抵达扬州盐司,不过短短一日。如此重大的损失报告,盐引存档复核,竟然如此迅速,如此详细。怕是早早地便备好了这份‘天衣无缝’的证明。


    新裹的芦席,票根,官窑碎片,蓝色污渍,镶玉算盘,以及那份封着金粉印泥的急函...


    户部那老头可真是没少给自己找事做。


    张允在心中暗骂,合上了册籍,发出沉闷的声响。对着李师爷淡淡道:“有劳师爷,本官还需要去盐场实地看看。”


    转身离开档库房时,张允的袖中悄然滑入一张刚才在名册末尾空白处用指甲快速刻下的潦草记号,对照着沉船打捞尸体的粗略特征,快速从名册中圈出了几个可疑名字。在记录里是‘已死’的船工,但他们的家人住址,却指向了几个毫不相关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如若想要撕开这个口子,那只能找到那些真正的船工,那些不在档案里被记录的人。


    而盐场,那个充斥着汗水,咸腥与苦难的地方,或许藏着第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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