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女人微微屈身,脸上张扬的神色印在了主位眸中。茶杯递到了眼前,沈姝讪笑的接了过来,饮尽之后,才开口说道:“即已入府,尽心伺候。”
赵珍儿看着面前女人不咸不淡的神色,反而有些微微恼怒,自己盼望了十几年的事,在对方眼里是那样的不痛不痒。
紫色纱裙轻轻搭落在了红木椅一侧。
沈姝茶杯放在了一边,仔细看着面前的女人,脑中只浮现了四个字,“小家碧玉。”
“姐姐,奴家刚入府,诸多事宜还需要仰仗姐姐。如若有错处,还希望姐姐多指教,多包容。”
“嗯。”
随后沈姝起身,准备离开这莫名其妙的雌竞现场。
“姐姐,奴家为您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姐姐笑纳。”
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停下了脚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即是薄礼就别拿出来现眼,无人与你争那点可有可无的宠爱,平日若无事别来打扰我。”
偌大的主屋此刻只剩一抹紫色纱裙,指甲狠狠嵌在红木椅上,骨节分明。
尚书府内,沈姝端坐在后院浅池边。
这是出嫁之后第一次回家,看着和之前的摆设,沈姝眼眶有些微微红了起来。
直到沈治下朝回家,饭桌上的菜才全部摆齐。
“贤婿,我这女儿自幼在家娇养,不知到你府上之后.....”
张允放下了筷子,站起身微微作揖,“父亲,姝儿自从到我府里之后,上下清明有序,府内大小众人纷纷夸赞姝儿治家有方,多亏有父亲和母亲的教导以及抬爱,有此贤妻,此生何求。”
沈夫人立马递了一个眼神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姝,沈姝赶忙附和道,“父亲,女儿再顽皮也有长大的那天,你放心吧,不会给他添乱的。”
沈治没说话,微微抬眸看向一直矗立在一旁的张允,“那贤婿为何在姝儿进府还未满一月便另娶?”
皮肉扯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父亲也没告诉我需要来做盐引案的牵头人。”
半月前,巫峡江案。
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长江,寒风卷席着水腥气,刮在脸上如同刀锋过境。巡盐御史张允勒马停驻,玄色披风被风扯得嘶嘶作响,眉骨上有一道浅疤衬得眼眶更加深邃。
脚下翻腾的江面,浑浊的浪涌里刚刚才吞没了三艘载满官盐的漕船。
“禀大人,船...全沉了!”
一个浑身湿透的盐丁连滚带爬的扑倒了马前,脸上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泪水。
“龙王爷发怒,好大一个水璇子,眨眼就没了啊....”
张允一言不发,目光扫过冲到岸边的散落零碎,灰色的帆布沾满了泥沙,半截断裂的桅杆,还有几具已经拍浪头拍到岸上的残尸。
翻身下马,靴底碾过腐臭的泥沙,蹲身捡起一片芦席残片。席子是新编的,断口处的纤维还带着韧劲,指尖捻了捻一处暗褐色的污渍,凑近鼻端,是混着江水稀释后的血腥味。
“船工呢?”张允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穿透了呼啸风声。
“十...十八个船工,一个都没见上来...”盐丁声音发颤,“都说是‘龙吸水’,龙王爷收了人牲祭品。”
“龙吸水?”
张允抬眼望向江心,旋涡已平,仅剩一些小雨淅淅沥沥的撒着,哪里有什么龙形水柱的痕迹?嘴角绷紧,呈一丝冷硬的线条,他最不信的便是着鬼神索命的鬼话。
**,往往比天灾更加狰狞。
“捞。”
张允起身,斩钉截铁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一滴雨水从帐篷隔水布滴落,下游三里的回水湾处。
几具肿胀发白的尸体被拖上岸,一字排开。江水的浸泡和礁石的撞击,尸身早已严重破损,面目难辨。
浓重的尸臭混着江水的腥咸,弥漫在湿冷的空气里。
张允蹲在一具尸体旁边。死者是个壮年汉子,粗布短褂被水流撕扯得破裂,裸露的胸膛上布满青紫色的尸斑和水泡。
汉子紧攥的右手被边上的仵作强行掰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泥沙和一些细碎的湛蓝色纤维。
“大人,您看这个。”
负责打捞的漕帮把头赵老四递过来一个**的油布包,神色古怪。
布包解开之后,是几片青白色的碎瓷片,边缘锋利,沾着污泥和水藻。
“水底下捞的,离沉船位置不远,看着像....”
张允接过瓷片。
胎质细腻,釉色莹润,虽破损严重,但仍能看出勾勒的事缠枝莲花纹样。
“官窑青花?”
一旁的赵老四点了点头,伸手用指甲刮了刮瓷片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暗蓝色污渍,指尖染上一抹微蓝,与尸体指甲缝里的蓝色纤维如出一辙。
“官盐的船沉了,却捞出官窑瓷?”
张允低沉的声音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目光锐利如锋,扫过赵老四和一旁垂手肃立的扬州盐司属官。
属官头上冷汗频发,说起话来也有些支支吾吾:“许....许是过往商船沉没遗落?又或是...或是祭江时投入了供器?”
张允未置可否。转身走到另一具尸体旁,这具尸体保存稍好,面容虽有些肿胀,但仍能看出是个年轻后生。
粗布外裳被泡了个透,破袄衣襟里似乎漏出一角硬纸,他接过仵作递过来的手套,将纸小心翼翼的抽出。
是一张被水浸透,字迹晕染的票根。
黄纸黑字,勉强可辨认出,“癸卯年姑苏彩灯会,乙字区贰拾玖号”。
落款日期:十月初九。
张允瞳孔骤然收缩,十月初九?正是昨日!沉船事发是在今日巳时,从姑苏到巫峡,即便是顺风顺水,也得要三日的航程!一个昨日还在姑苏看灯会的船工,今日怎会沉没于巫峡的盐船上?
要么这船是飞过来的,要么....这尸体压根不是船工。
张允厉声道:“船工名册!”
盐司属官慌忙呈上一本湿了大半的名册,张允迅速翻到沉没的‘司安号’船员名录,对照着尸体特征和票根信息上迅速查阅。名册上登记的十八名船工,籍贯全是两淮盐场附近的贫苦州县,并无一人来自姑苏。
后背的寒意比江风更加刺骨,顺着张允的脊椎攀爬。沉船是假?船工身份是假?那五千引官盐,又去了哪里?
“大人...”
一个苍白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从开始就蹲在岸边抽烟杆的老渔夫,浑浊的眼珠盯着江心,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张允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龙王爷嘴也刁了?专挑裹新席子的盐船吃?”
“新席子?”张允猛然转头看向老渔夫。
“是啊。”老渔夫吐出一口浓烟,指了指张允脚边那半片芦席,“官家运盐,讲究个‘陈席裹新盐’,怕新席子吸了潮气损了盐。可今年沉的这几船,裹盐的全都是这崭新的芦席。嘿,老王爷也嫌弃旧席子硌牙?”
张允的心沉了下去。他捡起那半片被自己忽略的芦席,仔细端详了起来。篾条青黄,确实是今年新采的芦根所编。但按照规制,官盐转运,为防潮防腐,必须使用存放了一年以上吸足了盐分变得韧硬的陈年旧席。
反常的信息不断在脑中检索。
‘新席裹盐?’
‘船工身份?’
‘沉船出现青瓷片和蓝色污渍?’
这哪是什么‘龙吸水’的天灾?分明是一出精心策划,杀人越货的大案!五千引官盐,价值早已无法估量,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沉’入了长江的滚滚浊流?
锋利的青瓷片在手中紧握,刺破了男人的掌心。抬眼望向扬州城的方向,那里便是两淮盐运司衙门所在。沉没的云层低垂,像是一只巨大的且无形的盐袋,沉沉压向这座以盐富甲天下的城池。
风雨欲来,而第一片落在张允肩头上的,是江涛溅起带着咸腥和血腥的冰冷水沫。男人深吸了一口气,那味道钻入肺腑,又咸又涩,带着某种血腥的控诉。
“备马!”
张允的声音在凌冽的江风中异常清晰,“去扬州盐司!我要亲自查验过往十年所有的‘沉船’盐引存档记录,一丝不漏。”
江风卷起玄色的长袍,如同一面招魂的魂幡,嘶嘶作响。巫峡的涛声在他身后化作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呜咽。
身后肃立的盐司属官此刻纷纷慌神,矗在一排尸体旁大眼瞪小眼。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纷纷跟着上了车架,边上的小厮从小路四散。
一直盯着江心的老渔夫眼眸中倒映着官袍众人慌乱的神色,轻轻的抖了抖手中燃尽的烟灰,随后起身拍了拍身上湿润的淤泥,笑着离开了。
扬州盐司衙门气派辉煌,与巫峡江边凌冽的景象恍如隔世。
朱漆大门高耸直立,门楣上悬着御赐的‘两淮盐枢’金字匾额,门前一对石狮蹲蹙,狮口含着玉珠,珠上竟也细细雕刻了盐粒纹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新晒盐粒的咸腥,上好的檀香沉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纸张陈旧的霉味混合。
张允踏入正堂时,两淮盐运使崔呈秀端坐于主位。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宜,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崭新的四品孔雀官袍,衬得人气度雍容。只是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审视。
“张御史一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