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虚能于三十三重天倾覆,仙路断绝的浩劫之后,崛起为众仙门魁首,凭的绝非仅是灵山福地、资源丰沛。其根源,深埋于一段被刻意模糊却又无人敢忘的旧史——昆仑开山立派之基,乃是那位曾一剑焚尽天阙、葬送腐朽天庭的司刑真君弄云。
昔年,天君昏聩,视苍生如草芥,仙界沉疴积重难返。是弄云,以无上决绝之姿,引爆仙界根基,令三十三重天污秽神权化作尘埃。那场惊天剧变,不仅埋葬了旧日天庭,更将淤积于九霄的磅礴仙灵之气打散,如甘霖般遍洒人间。枯竭的大地重现生机,濒死的河流再涌清泉,凡尘迎来亘古未有的灵气潮汐。修真界虽失却了飞升的“通天梯”,却也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沃土。弄云,这位亲手终结旧神时代的叛者,在无数凡人与低阶修士心中,早已超越了“弑君者”的污名,被悄然奉为“启明圣尊”——为绝望的人间,撕开了第一道黎明的光。
玉衡君,这位昆仑虚地位超然的元婴大能,其道法根基,便曾有幸承蒙过弄云仙尊的零星点拨。虽只是只言片语,却如暗夜明灯,照亮了他漫长道途的迷障。此刻,寒□□深处,氤氲着千年不散的极寒地脉之气,正是玉衡君的道场。在他不惜耗费本源、引动地脉寒髓的全力救治下,云珩那几乎被焚寂剑气撕裂的圣体,终于被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伤势好了七八分。只是丹田深处那道细微的冰裂纹路昭示着根基的动摇。
云珩睁开眼时,洞顶已洒下正午最炽亮的光辉。这个时辰,大部分内门弟子都该在星枢宫聆听长老讲授道法剑诀。他略一思忖,既已误了时辰,便不再前往。体内灵力虽已平复,但经脉间残留的隐痛和丹田那丝若有若无的虚弱感,提醒着他碎玉台一战的惨烈。他起身,换上一身干净的素白弟子常服,将如墨长发简单束起,步履虽缓却稳,径直向宗主云翊天所在的凌霄殿行去。
踏入凌霄殿,一股无形的肃穆与凝重扑面而来。殿内并非空寂,几位峰主长老正围在云翊天的紫檀木大案前,面红耳赤,争论不休。案上堆积如山的玉简、卷宗,昭示着宗门事务的繁杂。云翊天单手撑着额角,眉头紧锁,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不耐。然而,当殿门光影流转,映出云珩清瘦挺拔的身影时,云翊天眼中的阴霾瞬间被驱散,如同拨云见日,焕发出明亮的光彩。
“珩儿!”他朗声唤道,声音中带着真切的喜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挥了挥手,示意几位还在争执的长老:“此事容后再议,你们先退下吧。”
“爹,师叔们。”云珩规矩地上前行礼,声音清越,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微哑。
长老们虽有不甘,但见少宗主安然康复,又见宗主态度坚决,只得压下话头,纷纷向云珩颔首致意后,鱼贯退出大殿。喧嚣顿止,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云翊天一把将他拉到身侧的紫□□上坐下,目光关切地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确认每一分血色都已回归。“感觉如何?玉衡师叔说你这次伤及本源,万不可再逞强!”
云珩微微颔首:“劳爹挂心,已无大碍。师尊手段通玄。”他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一侧,那里本该是母亲清璇真人的位置,此刻却空着。“娘……”
云翊天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与疼惜,轻叹一声:“你一昏迷,你娘就慌了神,日夜守在你榻前,寸步不离。前些日子,万珍阁突然放出风声,说此次拍卖会上会有一批从上古遗迹中发掘的顶级丹方现世,其中或有能固本培元、修补圣体裂痕的奇方……”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平静的眼眸,“她本执意要等你醒来再走,可眼见你气息微弱,迟迟不醒,她怕啊,怕等不到你醒来的那一刻,便再也坐不住了。珩儿,莫要怪她。”
云珩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怪?他怎会怪罪?若非为了他这具自出生起便与众不同、需时刻汲取调和阴阳才能维持平衡的“九窍冰魄圣体”,以母亲清璇的天资与勤奋,何至于长年在外奔波,搜罗奇珍异宝、寻觅丹方灵药,耽搁了自身修炼,至今仍困于金丹后期,迟迟无法结婴?这份沉甸甸的母爱,是他心头最温暖的负担,也是最深的愧疚。
“孩儿明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云翊天又细细叮嘱了几句疗伤静养的要点,目光无意间扫过案头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以玄色云锦为底、烫金纹路的拜帖,其旁还堆放着一溜打开的紫檀木箱,珠光宝气,琳琅满目——皆是凡尘俗世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珊瑚玛瑙、明珠美玉、锦缎绸罗,堆砌出世俗的极致富贵,却与这清修之地格格不入。
“这是?”云珩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带着一丝不解。昆仑虚向来清静自持,极少与凡尘权贵有如此厚重的往来。
“永安侯府送来的。”云翊天语气平淡,将那玄色拜帖推至云珩面前,“就在你与那燕世子于碎玉台两败俱伤,双双昏迷之后不久,侯府的人马便抬着这些东西上了山,言辞恳切,是为‘赔罪’,亦是……‘委托’。”
拜帖打开,内里并非寻常客套文书,而是一份以秘银丝线绣就的正式委托书简。云珩凝神细读,字里行间透露出侯府难以言说的隐痛与急迫:
“敬启昆仑仙宗掌教真人云翊天座下:
鄙府世子弦歌,降生之日天呈异象,祥云瑞霭,紫气东来。然此子命途多舛,甫一落地,便因身怀至纯灵力,遭邪修觊觎,竟于襁褓之中被强掳而去!此去经年,音讯全无。侯府倾尽全力,遍寻四海,直至月前方将其寻回。然……世子虽侥幸未遭邪修采补炉鼎之厄(盖因其灵力过于精纯霸道,邪修功法难容),却因长年囚禁摧残,根基大损,生机如风中残烛,医者皆言恐难逾弱冠之龄!更令人忧惧者,世子归府后,性情时有剧变,判若两人!或阴鸷暴戾,或茫然空洞,状若邪祟侵体,神魂不稳!府中座上客疑其为邪修所种之蛊作祟,或残留恶毒禁制。今冒昧恳请仙宗,一查世子体内邪祟蛊毒,寻根溯源,务必祛除;二求延续世子性命之法,凡昆仑所需,侯府倾尽所有,在所不惜!此恩此德,永铭五内!永安侯燕北溟泣血拜上”
字字泣血,句句焦灼。云珩读罢,心中疑虑非但未解,反而豁然开朗,许多在碎玉台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怪异之处,此刻如拨云见日。
“果然如此。”他放下书简,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案面,声音沉静如水,“爹,碎玉台上,那燕弦歌…并非真正的燕弦歌,至少,不全是。”
云翊天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梅林初遇,他虽孤高冷傲,目光如刀,却并无必杀之念,更像是一种审视与试探。而碎玉台上,他判若两人,招招狠辣,戾气冲天,分明是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云珩眸中寒光微闪,“我昆仑虚立派之基,乃弄云仙尊所设上古禁制,其感应之精微,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缕异种神魂潜入,也休想瞒过。结界未示警,说明潜入者并非夺舍,也非寻常附体上身。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划过自己丹田的位置:“那邪修的手段极其高明且诡异,并非占据躯体,而是直接篡改、覆盖了燕弦歌的部分记忆与神智!将他内心深处对凡尘苦难的悲悯、对自身短命的绝望,扭曲放大,并植入了对我的必杀指令!‘凡尘战火燎原,饿殍遍野’?呵,自三十三重天崩塌,仙灵反哺人间已近百年,如今天下虽不敢说处处桃源,却也河清海晏,何来遍地烽烟?那邪修,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激发他心中戾气,借他之手,行诛杀昆仑少宗主之实!其目标,是我,是昆仑虚!此举,是在向整个修真界示威!爹,山雨欲来风满楼,修真界……怕是要不太平了。”
云翊天听着儿子条理清晰、抽丝剥茧的分析,眼中赞赏与欣慰之色愈浓。他注意到云珩说话时,丹田气海处隐有温润光华流转,虽仍有裂痕,但灵力却比受伤前似乎更为精纯浑厚?这奇异的状态让他心中一动。
“你丹田之伤…似乎因祸得福?灵力流转更为圆融了?”云翊天问道。
云珩神色微微一凝,想起了碎玉台上那惊心动魄又带着几分禁忌的一幕——舔舐燕弦歌血珠后,那如同火山爆发般涌入体内的磅礴炽热力量。“那邪修…恐怕身具‘先天媚体’之能。”他低声道,耳根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微红,“碎玉台上,他以言语相激,又以秘法催动魅惑之力,诱使我体内至阴之力失衡躁动,本能渴求其阳元精血补充。若非我体质特殊,可兼容并蓄万灵,强行吸纳融合了他那霸道绝伦的焚寂火灵,恐怕早已被那至阳之力焚毁经脉,沦为废人。”
他抬起眼,眸光清澈却带着洞悉:“他想将我视为炉鼎采补,殊不知,阴差阳错之下,他那一身精纯火灵,反倒成了填补我丹田裂痕、调和体内至阴的‘大药’。如今我体内阴阳虽未完全平衡,却因祸得福,暂时稳固,甚至…对那邪修残留的魅惑之力,有了几分抗性。”他语气一转,带着冷冽的锋芒,“而那邪修,他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通过控制燕弦歌这具‘完美容器’,再借其手将我掳走或击杀。他看中的,是我这‘九窍冰魄圣体’本身的价值,如今计划受挫,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你打算接下这委托?”云翊天看着儿子眼中闪过的决断,已然猜到了他的选择。
“是。”云珩斩钉截铁,“此刻,正是揪出幕后黑手的最佳时机。那邪修神念寄于燕弦歌体内,操控其行动,必留下痕迹。而我……”他抬手,指尖在自己眉心与心口虚点两下,一丝极淡的血线痕迹在肌肤下一闪而逝,“在碎玉台上,假借‘血祭术’之名,实则已悄悄在他身上,种下了同身咒。”
“同身咒?!”云翊天脸色微变,这可是极其凶险的秘术!“胡闹!你可知此咒反噬之厉?一人伤,则两人皆伤!一人神智沉沦,另一人亦受牵连!如同将性命神魂系于一线!”
“爹,我知道。”云珩目光坦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有以此咒相连,我才能最清晰地感知那邪修神念的动向,捕捉其破绽,甚至…在其试图彻底操控燕弦歌时,加以干预。这是最快、最直接找到他,并斩断其对燕弦歌控制的方法!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救燕弦歌一命,完成侯府的委托。”他顿了顿,语气放软,“况且,有爹和师尊在,孩儿并非全无依仗。”
云翊天看着儿子坚毅的眼神,深知他性格执拗,一旦决定,万难更改。他长叹一声,眼中忧虑重重,最终化作无奈:“罢了…你既已决意,为父…也只能助你。只是切记,此咒凶险,万不可逞强!一旦察觉神魂受侵,立刻告知为父或玉衡师叔!”
“孩儿谨记。”云珩郑重应下。
他伸出手,拿起案上那枚象征着侯府委托的玄铁令牌。令牌入手冰凉,正面镌刻着永安侯府的麒麟徽记,背面则是委托内容的核心符文。当他指尖注入一丝灵力,正式“揭榜”的刹那——
嗡!
令牌骤然亮起一道柔和却不容忽视的金光!一道精纯的、带着侯府特有印记的灵息,如同活物般自令牌中溢出,化作一缕金线,瞬间没入云珩的眉心,汇入他的识海之中。这是委托成立的契约之力,同时也是一种隐秘的追踪印记,方便委托方与承接方在一定范围内感应彼此。
“云珩,揭榜了。”云翊天沉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几分沉重,也带着对儿子选择的认可。
“爹,还有一事。”云珩收起令牌,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为方便探查邪祟,也为了…‘保护’这位身份贵重的世子安危,能否请爹下令,让燕弦歌搬入我所在的听雪苑暂住?一来便于我日夜观察其体内邪气变化,二来,听雪苑有师尊早年布下的清心阵,对压制邪祟、稳固神魂或有奇效。”他顿了顿,补充道,“对外,便说是为他‘驱邪静养’吧。”
云翊天看着儿子一本正经地找借口,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驱邪”是假,“就近监视”才是真吧?把这么个烫手山芋放在宝贝儿子身边…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最终还是败在了云珩那清澈又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下。
“…好,依你。”云翊天无奈挥手,“我会命人安排下去。你自己…千万小心。”
“谢爹成全!”云珩眼中漾起真切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他起身,再次郑重行礼,随即转身,步履轻快却沉稳地踏出了凌霄殿。殿外,午后的阳光正好,洒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上,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晕。他手中紧握着那枚玄铁令牌,走向听雪苑的方向,步履间带着一种即将踏入风暴中心的平静与决然。
云翊天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案头那份来自永安侯府的沉重委托书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目光深沉,望向殿外云珩消失的方向。
案头,一只白玉瓶中插着的一支早已枯萎、却依旧保持着晶莹姿态的“刹那雪昙”残枝,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