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事时光易过,窗外风雪已停。
几张书页翻动,大雪赶在腊月末端结束,屋檐青瓦下滴着雪水。
京中雪长,末端加急的这几场大雪,不知又会冻死多少人。
俗话说得好:腊月雪棉被,正月雪恶鬼。
正月的日子,大雪不停,年景不好,农户错过田地青苗就会插|时,秋时的收成不好,粮价上涨,许多人吃不上粮食,狭生卖女的荒事。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己而己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论语.徽子》
青稚带有鼻音的读书声,从身后的柏木镂空漆画四君子屏风后传出,青木长板的书案,两股扎成麻花辫的女童,老老实实做的端正,小脚摇晃,故作正经的照本宣读。
《论语.徽子》排在《论语》中篇的第十八章,男子启蒙开学,要学的的就是这些。
女子启蒙后学的那本叫《女论语》以学者宋若莘为著,修好女子内品为养,规束女子行动为德。
大栎不设女子学堂,各地的府学、州学、县学,也是培养地方官员和乡绅子弟为目的。
平常百姓家的女子没有入学堂的资格。
京中官宦家庭自设学院请人教导家中子女读书,有钱人的家中也会请一位先生,争当文化身,不做闭眼农。
姒家这位先生,起初也是一位秀才常年考举不中,家中艰难来到她家做了教书先生,姒兰君的开蒙也是在这位秀才的手中。
听得安家大公子中了进士,只怕殿试一环就可摘取功名,这位先生感慨命运不公,若非她父亲早故,凭借她的天赋,中举不再话下。
如今年纪大了,不顾这些虚名,一股脑心思仆在姒意这个学生上。
教她学习四书五经,开篇就花了三日勉强学完,照她贪玩的心思,半月的时日就能让她脱胎换骨?
打死她也是不信的。
关上半扇窗,慢步绕进屏风,走近书案,轻敲案面问道:“告诉哥哥,这篇是姜姐姐念给你听的吗?”
没人在她面前念过几嘴,姒意是不会特意找出这一篇诵读。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结合半月前自己那番劝说,全府上下有这样哀愁的人,独她只怕无出其二。
姒意惶不跌被问,停下摇晃的小脚,愣了会神,双手托腮回答:“是姜姐姐教我念的。”
“姜姐姐还说,孔圣人是想告诉我们,过去的事不管对错结果如何,做了就做了,挽回无用。”
“往后的光阴,好比纸鸢的长线,高低偏斜,都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掌握。”
听完这句解释,姒兰君脸色方有欣慰。
“家主,萧少家主给您传了信。”传话的侍女,一套浅藕色短袄,站在门外姒意心中暗喜,这样一来哥哥就没法再继续考问自己的功课。
完美的躲过一劫。
接过侍女手中信函,展开一看,几行簪花小楷托于纸上,元正佳节,特邀京外别院一叙,萧戕。
吩咐侍女让饲房牵马,“今日是元正,读完这篇就去找你姜姐姐玩吧。”
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学习讲究循序渐进,逼得太紧反倒会适得其反。
《绕州神童》这一篇文章就是极好的例子。
他不用姒意考科举取功名,让她多读些书,也是不当满嘴“夫公叔婆”的提线木偶。
“谢谢哥哥。”听到这句放假的应允,姒意立马跳下椅子,小跑出书房。
“今而从政者殆也。” 姒兰君反复读了几遍,眼中的不解减了大半,商人和官员搭接桥梁,自古就是放不上台面的事。
后门下人把马匹准备好,手持鞭条,翻身上马,姒兰君今天一套月锦色长袍,外间套着一层蓝纱,右脸的伤势消了大半,依着还是带着银边面具,眉眼峻丽,四指握紧缰绳,马尾随着上马的动作摇晃,带有几分少年的狂气。
“什么?”别院堂中一道惊呼的女声响起。
“普陀寺还愿,姜小姐给你表明心意了?”
“嗯。”
从普陀寺那日回府,姜泽柔在府中和她相处一如常态,结合姒意今早刻意念给他听那几句,不知是不是想通了。
转头打量堂中的布置,左右两墙碎瓷拼凑的框画,半芦映桃纹,插花的瓷瓶用的是翠青冰片鹅颈瓶,孔雀蓝木做的茶桌,桌上放着定窑的青甜釉茶具,不远处就是上次相聚的水榭,别具风雅。
萧家不愧是京州数一数二的瓷商,插花的窑瓶,都比她平日里用的好。
“好瓷需配好茶。” 不甘示弱在怀里拿出一包茶叶。
“这么抠?”
“就带这一小包来,是怕我吃穷了你不成?”
萧戕嘴角一抽,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的坐在她对面发问,“你真劝她和那个顾家公子凑一对?”
看着萧戕满脸不信的表情,姒兰君心中有些无奈,点头,“雪夜里露牙现摘的元前雪茶。”
雪茶顾名思义寒冬时期,经过腊月这一槽雪水滋厚,叶面的根茎成长,在腊月中期和尾期开芽,元月前半夜露芽摘下,最为上品
一两元前雪茶可比十两金。
沈鹤安在茶楼喝到的雪茶就是这一款,雪茶金贵,他喝的顶多也只是前年的存货。
比不上这现摘的新鲜。
姒兰君手里这一包的份量有八两,折换黄金就是八十两黄金。
萧戕听见是刚露芽的雪茶,一改嫌弃之色,毫不犹豫收下,“谢了。”
对她把自家表妹往外推的举动,还是有些不解,“你既不喜欢她,直接把话挑明了说就是。”
萧戕见不得说一句留十句的性格,这一类的人不是蠢货,就是把别人当蠢货的装货。
“哪有你这样把人往外推的?平白伤了姑娘的心!”
姒兰君疑惑:“我说的还不清楚吗?”
萧戕面色一噎,清楚倒是清楚,可张口闭口就是利益,换她真是张不开这个口,问话间存了几分犹豫,“不是约好我看顾京州,怎么把姜小姐也给牵扯进来?”
姒兰君年后就要离京去越州,两人讨论一番,要解除这京州长达百年的继承机制,萧戕作为她远在越州的后盾。
为她传递京州的时局,也会帮忙看顾她的后院。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落而满盘输。
姒兰君深知今天逃不过追问,平静开口:“我们需要一个牢固的靠山。”
原先她动过把沈鹤安当做一时的靠山利用,在扶桑口中得知,沈鹤安深夜不带圣旨在玄舶司拿人,她就彻底放了这个心思。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同莽夫同谋。
玄舶司上下连着贪墨税款的罪名,上下换了人手,那位深受先皇宠爱的玄舶司提举,也被当今圣上额外开恩,派去给先皇守灵。
姒兰君说完这句话,两人想坐对视,侍女埋头上了几盘果子,萧戕冷脸看了一眼她右脸的面具,嘲讽似的夸赞:“姒家主就是姒家主,不仅对自己狠,对家人也是无情。”
姒兰君没有因为她的这句嘲讽反驳,拿起盘中一颗果子玩弄。
萧戕见她如此,放缓语调,细听还是带有几分嘲意,“不过想想也是,姜小姐跟着你这个祸端,日后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倒不如跟着一位官家子弟,来日两相情好,入了官籍,摆脱商人之女的身份,就算来日得个女儿,和我们这些人的待遇,终究是不同的。”
官家子女地位自是不必多说,有了官籍,膝下的儿女一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比旁人不知高了多少。
丈夫在朝中同僚众多,子女旁亲若想考取功名也是信手拈来,不受求门之苦。
姒兰君把果子握在手心摩挲,索性换了一个话题,“你几日前去看了安蕴,她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眼睛垂直就要掉进地缝里,打招呼时好不容易对上一眼,立马就跑开了,怕我怕得像吃人的老虎一样。”
萧戕做事干练,不爱文邹邹那一套,“动手”能力极强,身上自带一股英气,和成日里只知顺着父亲口令的安蕴想比,对方怕她到也是情理之中。
没有见过太阳的湖水,终是惧怕灼烧。
“听管家说安筠修二月殿试在即,闭门苦读,安姨夫也出门忙生意,我略坐坐就走了。”
“不过很奇怪。”
“什么?”
萧戕:“我那位姨夫出门看生意,破天没带安蕴,把她一人留在府中,不奇怪吗?”
姒兰君故作不知,面上带着疑惑,“这怎么奇怪?长辈不在,你是她表姐,又不是外男去串门,她留家待客不是很正常吗?”
玄舶司上下人手一新,姒兰君为他除去张鹰,安濯乐得和玄舶司重新打好关系,安筠修跑来找她商讨婚事,误会湘竹修身怀有孕,离开后再也不曾提出上门的话。
安蕴没有哭闹,更没有对着眼前这位表姐诉苦来营造非她不嫁的戏码。
姒兰君眼底划过一丝暗茫,“可能是怕你留下吃饭?”
“……”
萧戕嗤笑一声,她也没忍住。
这个解释在二人面前完全支撑不住。
——
“小姐…”小翠戳了戳自家小姐的肩膀,见她还是没反应,大声叫道:“小姐!”
针尖刺穿指尖,一颗血豆溢出,小翠急忙取下腰间手帕擦拭,安蕴还是一副空神的模样。
风寒好后,她便跟在父亲身边陪客,不常出门,去姒府的次数也不见有之前勤了。
她那日哭着说情愿嫁进姒家为妾,父亲点头,却也没再提起。
沈大人倒台,玄舶司的张鹰也被抓了,这几天陪客的时辰加多,萧表姐来串门那一会,她才得休息半日。
小翠擦干血珠,疑惑道:“小姐,萧表小姐同你说了什么啊?”萧表小姐那天独自和自家小姐在房间里聊了许久,离开后,她家小姐几日有些心不在焉,幸好这几天临近年关,全家忙着准备过节的事宜,老爷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不然她家小姐又得要去祠堂罚跪。
安蕴自小就有些害怕她这位表姐,她对表弟管教甚严,身上还带有萧姨夫的威严。
旁人说她的性子顶得过好几个加冠的男子。
做瓷的手艺数一数二。
安蕴回过神摇头,“表姐来能说什么?不就为的是之前那些旧事……”
小翠:“表小姐是来劝小姐您放弃姒家主啊?”
“奇怪,大公子那次本来说好去鹤姒家主商量定亲,那日回来后一闷头扎进书房,往日第一时间也该来来小姐的院子看看。”
“如今也是小半月不曾来过。”
安蕴不清楚姒兰君有没有把她在马车打听沈鹤安的事说出,安筠修不来见她,她也不敢主动去问,埋头绣者手帕,“二月殿试,哥哥忙着科举,自然没有闲时过来,你也不许打扰哥哥。”
“可是…”
“别说了,你来看看我绣的。”
素净的帕面上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
“小姐的手艺好极了,姒家主见了定会明白小姐对他的心意。”
——
“我去她院中找她,还没见到人,就听见她的贴身侍女小翠,求她不要再磋磨自己。”手背擦的斑红,和那结喜的大红灯笼一个色,外皮也擦裂了几个口子。
“这就不怪了。” 姒兰君递给萧戕一个含揄的眼神,回想之前姒兰君提过的场景,萧戕心中领悟,“安濯这个老畜牲,不就顶着下面那二两肉消停。”
“同样是自家的孩子,儿子送去科考成才,女儿就是陪男客的工具。”
安濯是她姨夫,萧戕这回指名道姓的骂,可见她对这件事是有多生气。
安濯忙着和玄舶司重新打好关系,就需要和地方官维持联系,确保他们不会因为张鹰的事嫌远自己。
自古能增长这些官员私欲的玩意儿,除开金银玉器,那就是美人。
要不说自古嫖客多绅士,唯有女子污骂名。
安蕴就是他手中惯用的底牌,表面上安濯学着萧戕的父亲,儿子女生都一样的待遇,随处带着安蕴出门谈生意,给她增长见识。
其实每次都是把她推去陪酒。
席间摸手,揩油的场面,不计其数。
姒兰君一次有幸见安蕴被一个地方官,扯着不让离开,蓝玉装作路过被他撞到,不依不饶大着嗓门叫闹,那名装醉的官员,见他不好糊弄,心虚怕事闹破,引人关注,平白毁了他的清明,这才放她回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安濯怎么说都是她的父亲,不管怎么做都不会跨过最后那条线,重要的是安蕴她以后怎么想。”
萧戕点头附和,“看她自己想怎么活喽。”庭院中的石桌扇响,侧头一看,自己养的那只海青鹘落在石桌,萧戕不满的开口“怎么刚说完这一咕噜话,你就去遛鸟?”
姒兰君懒得搭理她,起身走出,取下海鹘鸟脚上的信,萧戕紧随其后,凑近细看,“看来你对你那位旧主颇为上心啊,离京不到一月,你这对他的行踪可真是了如指掌。”
姒兰君微微蹙眉,分辩字条上的内容,“凡事先预则立,人还是要盯紧,不仅是我们,还有其他人也在盯着,沈鹤安不出事,于大事也有益。”
萧戕拿过纸条,啧啧道:“蓝玉那家伙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浑。
海鹘鸟像是听懂萧戕话中的嫌弃,瞪着豆眼,扇动翅膀,忽而盘旋半空一圈,抬高下颌,高傲落回自家主人的肩头。
——
元正佳节,各家喜庆团圆的夜时。
一大一小的身影,弯腰俯在偌大土坑里挑拣衣物,高明的弧月挂在空中。
一双小手提着外衣,对着月头分辨,小声唤着身前的妇人,“娘,这个是绸的。”
娘教过,布料摸着滑溜溜的就是很贵很贵的丝绸做的,摸着硬|块块隔手心的就是麻布做的,她身上这件的短袄长裤用的就是棉麻。
长发随意在两边用力红绳扎了两个揪揪。
“呀土豆,娘不是让你坐在这等我吗?”妇人随手在裤腿上擦了两把手,小孩身后有一个挖出的小土坑,高高举着手中的绸衣邀功。
妇人接过在油灯下细瞧,“呀嘿,真是绸的,这些人都是新死的,娘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洗一洗卖个便宜价,给我的土豆买粑粑吃。”
这位名叫土豆的小孩,明显被她娘这句粑粑给诱惑到,喉咙不自觉吞下一沫口水。
寻到一件绸衣,妇人更卖力扒光那具尸体身上的衣物,大到外衣,小到亵裤也不放过,实在破烂连做个擦脚布都不行的,这才嫌弃丢掉。
乱葬岗的地界,遍地都是土坑,挖了再填,填了再挖,不远处一只满是血痕的手扣着黄土,双腿艰难爬行,月光照下,这人背后好几条刀口,衣料破开,凝固的血痂和血肉随着动作一闭一合,呼吸也被刺的停了几分。
土豆:“娘,有鬼,我怕!”小孩的听力比大人好的许多,那名妇人还在开心扒着今日的收获,土豆起身离开小土坑,一把抱住她娘的大腿,裤腿上的污泥擦了她一脸,“娘,有鬼,我怕!”
“怪说,这嫩那来的鬼?”
“那有声……”那名妇人只当土豆是怕乱葬岗的尸体,虽说不是夏日,尸体发臭不会那么快,成堆的尸体不算那些砍首的尸体,场面着实有些瘆人,拍了怕她的后背,安抚道:“娘再扒几件就走,回家给土豆买粑粑吃。”
显然这回粑粑的奖励**不奏效,土豆更加用力抱紧她娘的大腿,重复道:“那有声……”
见自家女儿一副受惊样,她也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顺着女儿说的方向看去,正月的时气,大家都忙着过年,没人和她来抢生意。
乱葬岗这个地方,大家都怕触霉头,哪会有人来?
要说是蛇,那还在冬眠。
那就只能是黄鼠狼,那玩意最喜欢藏在草里。
细声哄道:“土豆别怕,娘给你瞧瞧去。”拉开她环在大腿上的小手,油灯交给女儿,猛提一口气,拾起土锹给自个撞胆。
“是人,是鬼,嫩给透透声啊!我这一土锹下去,可是不见血就不收手哦!”一边走一边吓唬,推开草堆一看,果见一只黄鼠狼蹲在哪,一把抄起土锹撵走。
往回走去,差点摔给屁股墩,摸了摸地上绊脚的东西,一双靴子?这会那会有人?莫不是同行?
忙喊道:“土豆快来娘这。”
土豆提着油灯小跑来。
身侧传来一大一小的脚步声,沈鹤安想拔剑,奈何伤势太重,无力起身,只能任由来人靠近。
土豆蹲下身,提着油灯凑近,“娘,是人。”
妇人听子家女儿这样说,蹲下身细看,“呀还是个年轻娃,俺得这路过,嫩别怕哈。”厚重的地方乡音,沈鹤双眼被血水模糊,脑中一团乱麻,那妇人后续又再咿咿呀呀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太清,昏迷前夕,手指下意识扣紧剑鞘。
妇人伸出手,探在鼻尖,见他气息缓弱,也不顾及他的身份,掐住他的后颈翻身平躺,一使劲把他扛在后背,“土豆,打前给娘照路。”
娘俩把他扛上自家的牛车,乱葬岗翻来的死人衣服,盖在他身上御寒。
月光把一车的尾影拉长,土豆好奇蹲在沈鹤安旁边,托腮盯着这个“新死”的人,想着可以换几个粑粑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