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您该靠着我》 第1章 第 1 章 天临三年,青石砖瓦贴着夜色泛出刺眼的寒光。 各户门前贴着福字,屋檐下挂着赤色灯笼。 豆大点的烛光映在姒兰君侧脸,薄唇干裂,眉心微蹙,牢牢握紧袖口内的匕首,碎发被冷汗打湿,牢牢吸附在脸颊,后背贴着漆寒的石砖。 姒兰君出门穿的是一套藏蓝色宽袖棉袍,兔绒绸靴,因着长年畏寒,姜泽柔特意为她做了一件灰鼠皮袄,减轻了夜风和石壁带来的冷冽。 牢房的布局左右两处各设立一房,唯独姒兰君这间,在里侧拐角最深处,迎面一道铁窗,寒风顺着窗口尽数溜进她的袖口,距离到这已经过了大半日,姒兰君冷眼瞧着同住的两人。 为首的男子名叫许广,样貌粗狂,眉心一条疤顺着眉骨往下,脸颊两侧布满风茧,与他一齐那两人都是同村的弟兄,一个叫阿三一个叫张六,三人身穿一件深褐色麻布棉袄,袖口和裤腿处几个补丁,汗巾随意围在腰上,系上死结。 阿三被带走审问,许广吊儿郎吹起口哨,盘腿躺下,“姒家主,兄弟几个也不想为难你,你一口认了。”抬起下巴,看了眼四周,“让咱们也舒坦舒坦不是?” 张六眼珠转动,瞧着自家大哥那消遣样,不约而同劝道:“是啊,您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总不能拉我们这些小的垫背吧。” 姒兰君嗤笑一声,这两位到现在还认为死命咬住她,就能活着走出牢房,“许大哥,怪姒某眼拙,实在记不清你们是一家分行的合作商。” “不知是受到谁的手令,前来交货?” “自然是姒当家亲口吩咐,要不然咱哥几个怎么敢在这京州地界,干这样的买卖?”都说这姒兰君天生一副好摸样,今个近距离一瞧,十九岁的年纪,小脸嫩得和那些十五六岁刚及笄的少年一般。 许广不由咽了一把口水,手指在裤腿随意扒拉几下,说着便要朝脸上摸去,女人的滋味他也消受过,就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是什么感觉。 霎时只见银光擦过,烛光一闪,那双布满粗茧的掌心,留下一道深壑的裂口,“大哥!” 墙缝撒入鲜红的血珠,内层的污垢忽隐忽现,许广拧着眉,狠狠瞪着眼,碰的一声,牢房门锁打开,方才带走审问的阿三被丢了进来,沉闷的触地声混着灰尘扑入眼中。 “阿三!”许广顾不上手上的伤口,焦急把人放平在大腿,那位名叫阿三的男子,脸部臃肿,衣块残缺不堪,一眼便能瞧出受了极大的折磨,脓液混着血液不断流出,吊着一口气轻声呜咽。 姒兰君眼前一丝晕眩,盯着墙沿处的油灯稳住心神,血液打湿她的衣角,好似察觉不到一般,叹息说道:“许大哥,我不知道你们受了谁的蒙骗。”随意扫过那具半死不活的尸体一眼,“你们的家人若是知道如今的现状,只怕是...” 许广气道:“姒家主这是打算过河拆桥?”粗粝的呼吸好比厮杀的野兽,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她撕碎。 “姒...是..”阿三虚弱呻吟,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角,姒兰君不动声色挪开几寸,喉间涌出的血液还未等他说完,尽数咽回肚里,怀里的人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姒兰君冷眼瞧着,眼底闪过一丝快意,死到临头的醒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一早萧戕差人告知两家合作的船只建造完毕,姒兰君赶去查看,刚巧碰见许广三人,在人群聚集的码头,工人统一穿着墨色工衣,偶尔来看货穿的都是华绸,或者繁样的袄裙,粗麻的布料衬的他们与这繁华的京州格格不入,怀里抱着油布包裹的木箱,好似在等什么人,姒兰君只当是往常的外来经商者,并未在意。 外来经商在京州地段早就成了常态,交易价格高低,一靠货色,二靠运气,遇见富裕的买家,不出几句就收了。 若是遇见个别吝啬压价,低于京州市场价收走你手里的东西,也会比他们原先在县城那边高得多,因次很多外地人不远千里跑来,对此早就见怪不怪,码头三百米外的云市,两侧都是外来的商贩撑起的小摊,各式各样的物件应有尽有。 —— 转身进入茶楼,姒兰君挑了间光线良好的雅间,今日她到这除了看船,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指尖轻轻敲着茶盖,混着檐下滴落的融雪,别有一番滋味。 窗外一株盛开的山茶花,含住清润的雪水,隐约察觉一道目光,枝叶攀缘掩住她的眼尾,姒兰君大致看清,玄青色紧身翻领长袍,腰身挺立,领口处暗纹顺着日光淡淡泛起银光,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纹理繁琐,枝叶间错开来瞧的并不真切。 正要细瞧时,一道光束刺入眼中,立时背过身去,食指蘸上茶水覆在眼睑,眼前迷雾淡淡。 良久,眼中刺痛缓解,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意瞟向对面,若说刚因花枝的缘故,没有瞧清对方的模样,现下那人伫立在窗口,身姿颀长,眼眸淡淡垂向窗沿。 腰间那枚玉佩刻着麒麟花纹,麒麟本是瑞兽,他那块倒是添上几分肃气,剪子切断花茎,刀尖泛起点点寒意。 她的贴身侍卫蓝玉先前花费五两黄金,在一个官府手里得知,京州近日来了一名新贵,年龄左右不过十七,素喜这间茶楼的雪茶。 姒兰君这才来碰碰运气,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 还未来得及细想,云市响起一阵骚动,高喊:“我们可都是姒当家的人,耽误了生意,谁也别想好过。”原是那外来的几人,此刻抱着怀里的木箱四处逃窜,身后跟着几位捕快,为首正是京州办案有名的刘捕头。 茶盏见底,姒兰君快速想要下楼查明情况,正巧在楼角和他打上照面,少年身姿傲立,眉宇之间透着不加掩饰的傲气,“风光霁月少年郎”这是姒兰君对这位一眼评价。 不巧刘捕头带着缴获的木箱,拦住姒兰君下楼的步伐,撬开铁锁,姒兰君眼眸轻颤,衣角轻晃了几下,箱子里居然躺着一整完面的血玉,色泽艳丽,质地温润,乃是血玉中的上品。 血玉藏于深山地底,对开采者有着极高的工艺要求,极考验开采者对地形的熟悉,不然在挖掘中很容易出现土石松动,上一秒脚下是严实的土地,下一秒坠入自己铲下的深渊。 一块血玉的背后至少藏着两条人命,物稀价贵,曾经有人凭借一块血玉雕刻的玉珏,卖出五千两黄金的高价,一时群潮沸涌,最为鼎盛的时期当属先皇宠爱的贵妃娘娘,独爱血玉做成的首饰,号召天下工人为她挖采,血玉横出不断,随即因血玉丧命的人不计其数。 当今圣上继位后,明令颁布禁止开采,除开朝廷管辖商户根据官府的通文开采外,其余私自偷采者,当走私罪论处,数量较大者,轻者流放,重者株连九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的九族竟就被暗中安算好了。 门外几人不依不饶叫嚷奉了自己的命令,一时流言四起,瞧出刘铺头的来意,姒兰君率先开口:“这位公子和姒某非亲非故,望刘铺头切勿牵连无辜,不然兰君可就罪大恶极了。” 刘铺头目光在两人之间辗转,让出道:“姒当家的,得罪了。” —— 刘三惨死,姒兰君那张无动于衷的模样,许广额间青筋暴起,“都是你害死了阿三,你个扫把星,克死了你爹,现在来祸害我们。”张六死死搂住自家大哥的腰,阿三死了,要是姒当家出什么意外,那他们就真的没了活路。 “许大哥…”叹气一道。 “京州地界各大家族做生意时,需要提前在官府取得通决文书,详记何年何月何日何地的商议事宜,走私血玉可是万万不能干的,莫说朝廷不会批准这样的文书,京州也没几个人敢做这样的买卖。” “许大哥,糊弄朝廷,走私血玉,条条都是杀头的死罪。” 闻言,许广不由停下挣扎,踉跄几步,刘三的惨状在脑中回放,“你胡说,那里面明明只是珠宝。”姒兰君神色淡然,并没有出现炸出他们的话后得意的神色。 许广和张六对视一眼,舔了舔唇,尾音轻颤:“你确定里面装的是血玉?” 姒兰君点头,把刘铺头在茶楼给她看的场景说出。 穿堂的幽风绊得烛火闪烁,许广后颈一凉,额间生出一层薄汗,那些人明明告诉他里面藏得都是来路不明的珠宝,只要死死咬住她不松口,毁掉她在京州的名声,他们三人顶多打上几板子丢出衙门,没想到竟是血玉,双腿一软,直直落在地面,双手缓缓合住刘三的眼皮。 起初他也是打量着姒兰君不过十九,小兔崽子翻不出什么花来,接了这项买卖。 没想到...... 走私朝廷违禁商品,公然挑衅皇命,官府不会放过他们,就算他两人供出幕后主使,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家人,云市上毁坏姒兰君的名声,姒家更不会放过他们。 许广和张六面色恍如惨白,眼底一寸寸流出的绝望,狠狠咬住后牙,仰头:“我们兄弟二人愿意给官府一个交代,血玉是我们密谋偷采,和姒家主无关,只求姒家主大人有大量,护着孤母寒孀平安。” 交替的撞击声,混着窗外一长四短的更鼓,地面渗出血迹,血水混着汗液没入眼尾,许广像是感觉不到疼般。 他的京州话说的并不流利,偶尔掺和几句奇怪的地方口音,搭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倒显得有些滑稽。 情况和姒兰君猜的并无差别,许广几人掌心常年劳作的粗茧,脸颊两侧布满硬壳,那是常年吹风日晒留下的皮藓,一看便知不是开采血玉的工人,可这番认罪的举动,并不能让姒兰君动心。 对方派许广几人意图在那位新贵面前毁掉自己的名声,就凭几箱来路不明的珠宝,不能坐实她为商不清的恶名,两人身上肯定藏有其他的东西,静静等着许广下一步表演。 姒兰君不为所动,许广和张六心里没底,又慌又怕,张六戳了戳他的后腰提醒,磨蹭脱下鞋袜,将那张盖有姒家首印的字据摊开,这本是轮到他见到了那位新上任的大人后,拿出证明姒兰君涉赃的罪证,现下成了他和张六留给家人最后的保命符。 姒兰君眸间闪过一丝趣味,指尖隔空点上他的唇角,得到授意,张六抢过字据,胡乱搓成一团吃下,粗粝的砂纸磨着后舌,酸臭的气息涌上鼻尖,几番想要吐出。 张六怕了,他有妻子也有孩子,他害怕许广在关键时刻动了心思,妄图拿这张字据和她谈条件,姒家是京州大族,他们三人不过是青州的小罗咯,俗话说得好,大腿拧不过胳膊。 对上姒兰君玩味的注视,脖子撑得涨红咽下,张大口让许广检查。 见两人如此识趣,眸意轻点,扶起两人,“许大哥张大哥,既然你们如此看得起小弟,兰君自当竭尽全力。” 第2章 第 2 章 门锁再次打开,两人和刘三的尸体分别带走,姒兰君望向窗外的那轮圆月出神。 良久,衙役不耐烦打着哈欠催促道:“我们大人传你,小心耽误了时辰,就没有这样好日子过了。” 手中的马鞭挥舞,空气中留下两道“唰唰”声。 姒兰君跟在衙役身后,衙役穿着一套暗红色开襟正袄,背面印着官府的旗纹图案,脚步踏的极块,姒兰君不得不小跑跟上。 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进他手里,赔笑道:“衙役大哥,小弟实在是腿软,可否慢些?” 接过玉佩,连忙搀起她的手肘,“哎哟,我的姒当家啊,也不是小的非要为难您,实在是那位主性格难以捉摸。” “别怪小的多嘴,您也是京州有名的富商,何必非要赚那刀尖上舔血的生意?” 悄声凑近细问,“莫非有了那血玉,真的可以绵延子嗣?”传闻这姒兰君十九了,家里也就一个姨娘,几年来空无所出,坊间都在传闻这姒家主长的小,说不定那方面也...... 这都哪跟哪啊,索性不承认也不否认,“大哥今日相助,兰君铭记心中,日后必定报答。” “别介,我许三能伺候姒当家一回,那可是三生有幸啊。”脚步放缓几分,姒家在京州和安家、萧家两家齐名的富商,日后若是得到她的相助,就算不能混个牢头当当,后半辈子也算是吃喝无忧了。 精明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姒兰君唇角,“哎哟,瞧我老忘性了。”取下腰间水囊,小心翼翼虚托她的下颌喂水,甘甜的活水流入喉间,姒兰君下意识张大口,唇色红润些许,浮起的死皮也被碾了下去。 许三贴心递上手帕,擦拭后,姒兰君眼尾划过一缕幽光,恍做不经意闲聊:“许大哥,兰君有幸在茶楼得见沈大人一面,可真为天人,小小年纪,便身居要位,前途无量啊。” 许三一听姒兰君见过自家大人,面上得意,接话道:“是啊,据说这沈大人可是上面派来的,最爱的就是那口雪茶,十天有八天……”似是想到什么,急忙止住口,扶着姒兰君向前,任凭她后续如何旁敲侧击,刘三再也不肯透露半分。 看来蓝玉消息不假,茶楼遇见的那位公子,便是不时便要上任的“京州巡按”—沈鹤安。 许三扶着姒兰君来到审问室,四面密不透风,头顶唯一通风的地带,也被铁盖掩住,刘三面带惋惜瞧了她一眼,扶其坐下。 身前高架处放着一个火盆,铁钳在炭火的灼烧下泛起猩红的光色,好比腊月各家各户门前挂的灯笼,暖洋洋的光影打在左侧的墙面。 一桩十字刑罚架,顺着刑具滴着鲜血,漆黑的皮套下贴着点点白沫。 炭火泛起的暖意混杂散发的血腥味愈发浓郁,大门推开,许三弯腰退下。 姒兰君打量眼前的人,彼时换了茶楼间的那一套,靛青色的宽袖长衫,腰间多了一条翠茵色的條带,腰腹勾畅,淡烟色的花纹为他添上一丝慵懒,半束的长发散在后腰。 姒兰君起身作揖行礼:“姒兰君,参见沈大人。”语气郑重的听不出一丝误抓后的愤怒。 “姒家主,不必多礼。”听不出太多情绪。 “兰君在茶楼无意打搅大人品茶的兴致,兰君知错。”态度放低,主动认错,冲撞一个并未正式上任的官员,顶多按上不知礼的帽子,不痛不痒做做场面功夫也就过去了。 正当她以为这位沈大人会直接问走私血玉的案情,接下来一句问话给她噎的不知怎么回答。 “姒家主认得沈某?”一道刺寒的声线发问,转而拿起火钳,那句不认识卡在喉间,炙热的温度在脸侧生烫,不断地疑问好似冒火的星炭,令她一时失去了应对。 “姒家主,为何几次三番在茶楼寻沈某?”对上那双戏谑的眼神,吸附在脸侧的发丝发出滋滋声响,汗毛四立,一股烧焦味冲进鼻尖。 后舌吸了几分唾液,舌尖发紧,“沈大人,年少有为,京州上下早就接到新任巡按赴任的消息,兰君心生仰慕,遥想远远一见,果然非常人所能比拟。” 官商相护,这是历朝历代最不能放在明面上谈论,傻子才会承认自己花了五两黄金刻意打听他的行踪,这不**裸像他示威,她姒兰君对他意有所图? 难不成他想借这事,逼着自己和许广扯上关联? 许广那边她倒是不担心,想要家人活命,他们就不敢再乱咬人,心下有些拿不准这位沈大人的性子。 若是严刑逼供,稍稍松口,她无罪也变有罪。 不顾高温带来的危险,目光坦然直视对方,“求沈大人为兰君伸冤。”按照朝廷律法,官员在审问期间,没有实证不能对百姓动用私刑...... 两人贴的及近,细长的睫毛止不住轻颤,明明怕这火钳怕的要死,却要装出一副逞强样,好似一只兔子,不由升起几分逗弄心思。 未等姒兰君说完,手腕向上移了几分,这回选中她的眼睛,蓦然一惊,推翻原先的猜测,这小子莫不是是真想严刑逼供? 只见,审问室外传来一道通报:“沈大人,姒家的姜姑娘求见。” 不知是被门外人乱了兴致,沈鹤安收手时,火钳一时不稳,擦过她的眼尾,发丝灼烧断裂,皮色霎时绽开,细碎的发丝嵌入血肉,疼的姒兰君眉心一皱,齿关紧紧闭阖,不禁抽声。 沈鹤安面上闪过一丝诧乱,直直把它戳进盆内,激起的火星,照亮眸底的不耐。 鸢尾裙划过地面,鎏金色的细闪在隐晦的火光中闪烁,双手叠抱腰前,盈盈一礼。 袖口中抽出一封信件,“沈大人,这是证明家兄与血玉走私无关的文书。”言罢,余光瞥见右侧那片伤口,眼周连接颧骨处,猩红一片。 收到表兄递来的眼神,好歹来的及时,不然外界流言又得多上一条。 茶楼贸然被捕,经过一夜,已被传的沸沸扬扬,编排她经商私下如何不净,说的天花乱坠好似亲眼见过一般,更有甚者传她表哥孤身前去茶楼幽会男子,患有龙阳之癖,因此这几年无所出。 心下对这位沈大人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肩畔落下一块雪花,头顶的窗口不知何时被人掀开,细风顺着管道探入,卷去残留的温热,刺闷的痛感减轻几分。 姜泽柔正欲开口提醒,沈鹤安先一步接过文书,随意扫过一眼,指尖一松,稳稳落入火盆。 姜泽柔正欲去捞,墨色顺着光影流入姒兰君的眼底,落尾处的官印混着热气上扬,瞧不清他此刻的面容。 烧了?这就堂而皇之地烧了?心底的震撼早已取代伤口带来的火辣,姒兰君木楞瞧着这番情景,九族危也! 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姜泽柔眉心不解,“沈大人,这封文书经过按察王院判亲手书写,不敢作假。” 按察院独立于朝堂之间,不受其他部门的管辖和调令,直面陛下,文书上的官印,他沈鹤安自然再熟悉不过,那是按察院王誊,王院判的亲印。 姒家不过是一介商户,明面上和安、萧两家并称“京州三大富商”,暗地里居然敢贿赂官员,左右朝廷决策。 刚差点被这黑心兔蒙骗了。 风雪暂停,沈鹤安的哼笑声显得格外怪异,姒兰君大胆瞧去,淡青色的眼眸,眼尾向下收拢漏出一抹杀意。 姒兰君惶恐垂头,“沈大人,各大家族经商事先都会汇报官府备案,血玉开采不易,一整块成箱玉璧,运时再快也得耗时三年之久,兰君不才,十六岁丧父,如今接管姒家不到三年,也只皇命不可为,实在不敢犯下次等大罪。。” “求沈大人,为兰君做主。”哽咽俯地,一副受尽冤枉的模样。 王誊按察院的院判,地位高于沈鹤安这个京州巡按之上,都敢直接烧毁,对于他的背景姒兰君心下有了几分计较,回府得花些银钱探探底细。 表兄这番模样,姜泽柔顺势眼尾浮上一层淡氤,“沈大人,文书进门前被刘铺头再三查验过,方才带来给大人,如今文书烧毁,小女该如何与王大人交代?。” 说罢,不顾高温便要拾起火盆旁的未燃完的余烬,沈鹤安抬手制住她的动作,俯身拾起,原本淡黄的纸张显得灰朦。 竹节般的指骨,揉开炭灰,隐约带有官印的痕迹,故作惊讶开口:“真是王院判的印,怪沈某人眼拙。”明明是一句道歉的话,听不出半分歉意,视线蹭过姜泽柔的面容,稳稳敲在姒兰君的脊背。 姒兰君只觉千斤重,压的喘不过气,“沈大人忧国忧民,只怪舍妹没有提前告知,惹得沈大人忧愁。” 似是被她这番言论取乐,沈鹤安眉梢轻挑,眼中杀意消散几分,视线依然在脊背处游走,方才开口。 “既然是误会,姒家主的冤屈,官府自会查明。”叠成小团,扔进火盆,火舌扑腾吞噬,视线方才移开。 这下真是“毁尸灭迹”了,松肩吐出一口浊气,拉着姜泽柔快步,再不走,那她这张脸,以后怕是只能戴面具。 “姒家主方才说仰慕沈某,何必走得那么急呢?”沈鹤安拂过衣面处沾染的灰烬,仿佛有意刁难的不是自己。 姒兰君眼底浮起一丝了然,自打茶楼相遇,两人各自揣测对方身份,她是凭借五两黄金买来的行踪,故而找到的他。 那他沈鹤安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借用官府的口,将她诓到茶楼呢? 姜泽柔呆滞望向表兄,沈鹤安像是察觉不到话语中的暧昧,对着姒兰君那副谄媚的嘴脸,冷言开口:“难不成是诓骗沈某?” “当然不是!” “哦?那姒家主是当着姜姑娘的面,承认调戏沈某了?” 不等她作出回应,自顾自说道:“调戏朝廷命官,这账又该如何平呢?” 再这样下去,她表兄的名声可就真的毁了,“沈大人,那张文书方明明已经说的很清楚。”姜泽柔慌忙打断沈鹤安的问罪。 “姜姑娘不妨告诉沈某,文书里饶过的是哪一条?”冷冽的目光直直透过姜泽柔的面庞,刺在姒兰君的眉间。 “走私?” “还是调戏?嗯?”尾音上扬,闹得姒兰君面上一热,她真想把他那张嘴封个严实。 撩起衣袍,顺势跪下,额头与地面沉闷接触,“兰君甘愿受罚。” “那不如打板子吧?” “让姒家主长长记性,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听。” 第3章 第 3 章 酥麻的痛意沿着后半腰袭来。 “六、七...”掌刑人的清数声在头顶空悬。 地面混着湿缓的粘液,裤腿处血色不断往下滴淌,漆黑的木凳混着血腥味一寸寸敲在姒兰君的心间,指尖想要攥紧,发现早就抽了气力。 皓齿紧紧咬住木板,汗液顺着鼻尖滴落,留下一道深壑的齿印,眼底的深色愈发浓郁。 “停!”汗液浸透全身,姒兰君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冷还是热 抬眼看去,堂座处没有设立座位,沈鹤安也没有出现,这十板里,有几处像是刻意落在她的脊背。 尺寸偏移不大,饶是查问起来也只会怪掌刑人不够精湛,“误伤”而已。 被拦在受刑房外的姜泽柔这下是再也忍不住哭道:“刘捕头,沈大人说了,受刑后便可放人。”抽噎的神情,为之血腥的场面,平添几分凄凉。 刘捕头摆手,示意姜泽柔将人带走。 搀着姒兰君直至走出大狱,炫阳的橙光,刺得眉心一皱。 姜泽柔急忙换来贴身丫鬟取来鹅绒兰芯绕雁大氅,柔软的风毛蹭的脖间一软,凉意稍稍缓解些许,淡淡的安神香迎面扑来,马车内铺着柔软的地毯,中央放置一张芙蓉花桌,花茶扑着温气,冲淡一些血味。 车轮缓缓驶去,撩起车帘,官府朱红色的单门渐渐远去。 官府内堂,桌案间摆满了三大家族近几年汇报的经商通决文书,赤红色的墨汁滴在案面,姒兰君三个大字随即圈起。 沈鹤安眼前不由浮现那只黑心兔,一股子谄媚讨好。 往后与她的再次见面,倒让他有了几分期待。 —— 姜泽柔从小文手中接过湿帕,小心撩开右侧发丝,轻轻一碰立时断开。 方才擦了一会,帕面染红,小文见状急忙递换新的面帕,轮番几次,右脸的情况这才显露。 惊的小文捂住嘴,齿间泄出一丝惊叹。 枯焦断裂的发丝散在一侧,眼尾绽开的皮肉嵌入零碎发丝,铁钳留下的红痕覆盖半个眼尾,眼尾连着颧骨处鼓起几颗水泡,泛出黄晕。 姒兰君主动往上贴时,本想着轻轻一碰,奈何沈鹤安收手力度过重,她原本计算的轻擦变成了实在的磕撞。 她在一众商家子弟中,容貌并不算出众,骨相偏幼态,眉眼向中聚拢,尾端稍有上扬的姿态。 早年接手家族也因外貌显得稚嫩吃了许多暗亏,性子上透着一股子沉稳,倒也给她的外在形象贴补了些许。 姜则柔取下一块糕点,掰碎递到她唇边。 瞧见姜泽柔期待的模样,推辞的话便也缩了回去。 见表少爷糕点吃下糕点,小文木箱里取出白瓷瓶,递给自家小姐。 倒出一粒药丸,混着花茶服下,姒兰君心头不适缓缓压下,听着马车外小贩的叫喝声,现下已经到了闹街,半炷香的时间便可回到姒府。 帘纱牵动风意,暖阳映入,漆金色的浮光覆在绒氅,暗哑的兰芯花纹随着游光浮动,燕尾好似活过来一般。 姜泽柔鬓间插着一支由羊脂玉做成的恬净色朱钗,纹理处缠绕极细的金线,间隔一寸环绕细碎的半面珍珠。 光影同落,兰芯随着两重金线交织,逐渐隐没,眼帘渐渐闭阖,静静靠在她的肩头。 马车缓缓停下,卷帘微张,守在府门前的小厮,小跑跪作凳面:“家主,张家和李家来人了,正和老夫人在内厅坐等家主。” —— 绕过花厅,内厅里齐坐四位妇人,吵嚷的叫唤声隔着廊道传入耳中,小文见状,抬眼瞧了自家小姐一眼,躬身退出。 坐在首位的妇人,梳着八宝发髻,鬓尾几道并蒂发叉,一套绯红色的长领锦袍,眉心一抹淡红,约莫不过三十。 身前立着一名幼童,眉心同样一颗红痣,眉眼圆润,鼻尖微红,小手张开凶赳赳护着身后的妇人,“我哥哥不会有事,你不许欺负我母亲。” 姜泽柔抬手整理姒兰君的衣袍,这间大氅做工厚实,里外夹带三层,最里层用油膜包裹而成,可以很好隔开血渍渗入。 这一路来她隐约察觉小腹一股热流,不知是否月事来临,碍与姜泽柔在场不方便探寻,幸而打板子留下的伤口作为掩饰,就算有人发现不对劲,她也可以用这个作为借口搪塞,眼下得先解决里面的麻烦。 右侧下方那人被这小鸡护母模样逗个满怀,放下手中的熏炉,毫不留情起身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姒意,你大哥哥进了牢狱,还指望能活着出来?”指尖戳在女孩眉心,丝毫不顾及姒母怒意的眼眸。 “姨母可为你打听清楚了,云市那几个闹事的,那可都是走私商,你大哥和他们混在一起,姒家在京州的脸都被丢尽了!” “隔三差五就去茶楼,外界可都说透了,咱们这个姒家主本事可大着呢,不要女人,上赶着给男人做,难怪后院就一个湘姨娘,几年来未有所出,敢情是不行啊。” “这样下去,姒家可不就毁在她姒兰君手里,姒意你就是个女娃,我念着你是我姐姐的骨肉,我不和你计较。”跟在她身后那位,似乎是感觉她说话有点刻薄,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口,被斜瞪一眼吓得不敢在劝。 张露这婆母惯会得就是欺软怕硬,如今听说姒兰君被刘铺头带走,强拉着自己来争财产,要不是自家丈夫也劝着自己来,她是万万不想来的。 张露赔笑打着圆场道:“姒意,你姨母她也是被你哥哥的事,急的晕了头。”说着便想抚上她的头,被姒意恶狠狠的目光堵回。 相反端坐在左侧妇人见此,淡淡抿上一口茶,从始至终没有发表过一次意见。 浓墨色的窄袖衣袍,简易的燕尾发髻,几根竹簪随意插在尾端,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冷意的气质与那热火的场面显得格格不入。 正当姒意姨母,还想再说什么,她抬手将茶杯砸在对面脚下,“姒芯,兰君的事尚且没有定论,你今日就急着来分家,你打的什么主意?” 茶杯碎裂的声响,震的众人,一时哑口,只听那人继续,“官府还未定罪,轮得到你在这说三道四,还是说这件事的内情你通知晓?”嫌恶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个极其恶心的晦物。 下人被这阵势吓得一跳,谁也不敢贸然收拾,害怕一不小心祸及自身,更何况按照姒家传男不传女的继承祖制,此番家主若是不幸遇险,姒老夫人没有姐弟帮衬,落到最后也就姒芯这个表妹最为亲近。 姒芯被她这话噎得面上挂不住,挽起袖子便想冲上去,幸得张露把她拉住。 眼看闹得不可开交,端坐在首位的姒母,竟一点主意没有,眼神无助落在门外,似乎在盼望什么人归来。 “姨母。”姒兰君进入内厅,淡淡扫过地面的碎片。 “收拾了。”平静的一句吩咐,门外战兢的下人如临大赦般涌入。 姜泽柔依次对各位长辈微膝行礼,将姒意抱在怀里,坐在姒母的脚边,无形中形成一道围壁。 下人有条不紊收拾地面的残具,姒芯眉心一跳,也不知道这混小子在外究竟听去多少,热情上前搂住她的手臂,“兰君啊,你这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可把我们给担心坏了。” “兰君回来迟了,让母亲担忧。”拱手一礼,不留痕迹避开二姨母的关心。 姒芯欣慰道:“兰君这孩子最是懂礼,还是大姐会教孩子。” 姒意揉着眉心,贴在姜泽柔怀中,毫不留情呛了一声,“表姨,我大哥不会抢人东西。” 一声表姨,整的姒芯有些下不来台,上下谁人不知姒芯是她母亲表妹,按照辈分叫表姨,姒芯打着亲切的名号,故意略去这个表字,对外都是姨母姨母这样叫唤,时日一长,倒叫人以为姒芯就是姒母的亲妹妹,看了眼身后的张露,张露随即开口:“兰君表哥,安好。” 张露是姒芯儿子的妻子,叫她一声表哥也无可厚非,淡淡点头算是回应。 掷茶杯的那位,则是姒兰君父亲李韶同父异母的妹妹李霖。 按照辈分,姒兰君叫她一声姑母,自从父亲在她十六岁那年病故后,姒兰君接手家族,经常顾及不到家里,姒意尚小,姜泽柔跟在母亲身边学习打理家务。 姑母偶尔来帮衬姒母带带姒意,偶尔问及她的婚事,此外不会插手她的任何决定。 倒是表姨,父亲病故前两家并不熟络,父亲传出身体病危时,姒芯倒是打着帮衬表姐的名义日常出入姒府,那时自己刚接手家族,一时无法抽出空来收拾这场闹剧。 眼前身着赤红色宽袖长袍,一头环天髻,满发珍珠点缀,发尾垂直两鬓流苏,动作起来晃得姒兰君头晕。 相比下作为儿媳的张露穿着显得清简许多,淡黄色的长褙,两根玉簪左右插在发间,腹部微微鼓起。 未等姒母开口,一旁的姒芯惊呼:“不得了啊,兰君你的脸。” “天杀的刘铺头,这样折磨我的儿。”眼泪大颗大颗掉落,顾不上丫鬟递上的手帕,拿起袖子擦拭,泪水混着鼻涕,苦得张露怀着身孕,还得上前安慰婆母。 见表演姨吵嚷着要给自己抱不平,李霖双手捧起姒兰君的脸,仔细打量,避免事情闹的过于难看,姒母不得不开口安抚,“兰君回来就好了,姒芯表妹也不要太难过了。” “张露扶你婆母回去吧,小心她哭坏了身子。”低头逗弄姒意,不再搭理她们。 听出姒姨母下的逐客令,对着这位爱演戏的婆母,张露心中也是百般无奈。 “姨母,等一下。” 张露身影一滞,姒芯差点没藏好嘴角的笑意,害怕姒兰君问罪,先发制人,泪眼朦胧,“我的儿,你受苦了,有什么苦尽管告诉姨母。” “姨母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为你讨个公道。”说罢,刚止住的泪水哗然而下。 “姨母,泽柔表妹为我保释时,释放文书还在沈大人那,劳烦姨母帮我取来可好?” 见对方犹豫,姒兰君故作不稳,踉跄两步,李霖见状搂着她的半个身子,唇色惨白:“兰君少时没了父亲,幸而有姨母,如星如月的待我。” “如今得罪了那位大人,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测,母亲身旁也只有姨母可依靠。”捂住胸口大口喘气。 吓得姒芯挣脱张露上前,“我的儿。”还未碰到,便被李霖先一步拦住,面上任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后腰被姑母一扶,额间霎时冒出冷汗,强撑站稳,“姨母,别让我过了病气给小侄子。”无力看向张露的肚子。 姒芯一把鼻涕一把泪点头,急忙挪开几大步,褪下手腕上的玉镯交给姒母的丫鬟,“兰君,姨母来的急,没带什么礼品,这个玉镯是姨母的嫁妆,留给湘竹那丫头,姨母希望你俩早日为姒家添上香火。 瞧着丫鬟立马收下的动作,姒芯嘴角抽搐,姒兰君感动的想上前拥抱,吓得姒芯急忙带着张露逃出门外,生怕晚了一秒,病气传给她的孙子。 “姨母,这就帮你取文书。” 这病秧子的气息可别沾染上身,她儿媳妇怀的可是她张家的长孙,将来姒兰君那小子若无所出,姒家的家产早晚也是归她儿子继承。 越看张露的肚子令她愈发满意,有手段又如何?还不照样是个不能生的,打发张露回去,自己独自去了官府。 姒意两面腮团鼓得老高,她不懂表姨都那么欺负她和母亲,哥哥总是那么温和,换做她,早就一口咬下那虚伪的脸,狠狠落下一个印子才罢休。 感受怀里的丸子不服气的磨牙,姜泽柔捏了捏她的小脸,拿起一块梅花糕递在她的嘴边,梅花糕的香气钻入她的鼻尖,恶狠狠咬了一口,把糕点当做恶狼表姨一般。 几口吃完一个,似乎还不知足,抬头盯着案桌上的糕点。 “慢点吃。”瞧着姒意小猫般的发狠,和姒母相视一笑。 小孩子的忧愁来得快去的也快,一盘梅花糕便可收买她的烦恼,姒兰君淡笑,伸手想去摸摸她的头顶,姒意往姜泽柔怀里一扎,直直避开她的触碰。 李霖刚要开口,姒兰君摇头,避开姒母那道担忧的目光,嘱咐姜泽柔好好陪着她们,唤来蓝玉回到卧房。 卧房内,松花色的身影倚在床头,针线在手中游穿,晚阳透过扇形的窗棂撒进床幔,薄巧的唇色泛着微润。 “湘姨娘,家主回来了。” 湘竹瞧着姒兰君惨白的脸色,大氅后方沁出的血色,放下手里的活计,顾不上细问,“蓝玉你叫吴大夫来,家主由我来伺候。” 换下大氅,内层的血水落在地面,和蓝玉一同扶上床。 眼前闪过湘竹的晃影,姒兰君这才放下心来。 第4章 第 4 章 待蓝玉离开,湘竹拿起门栓,栓好房门,取下叉杆,放下窗板,足足检查三遍,方才褪下床上人的衣裤,干涸的血污混着新鲜的血水不断下延。 湘竹忍着痛心,嘴唇轻抿,一寸寸擦拭,盆底不一会浮起猩红的血块,取来新的衣物和月信带换上,眉心一皱。 “小姐,得罪了。” 湘竹将她翻了个身,尽管姒兰君身姿不沉,湘竹颇费一番力气。 “嘶...”猝不及防,姒兰君只觉脸上一阵刮疼。 ......糟了,太用力了? 蹲下检查,不一会湘竹面上闪过些许尬色,她忘记脸上伤口,心下只顾着打板子留下伤势,调整方向,将右脸完整漏出。 这下不再有错了吧?静待吴大夫前来。 事先,表小姐身旁的小文告知家主受伤的事,她和蓝玉遣散院中下人,不然此番场景被人瞧见,第二天可不得传出什么幺蛾子。 姒家的那些亲戚瞧着家主年少,一个劲的想往上爬,前后陆陆续续塞人,要么留作侍妾,要么留作通房,目的怀上一个孩子。 若是男孩一举抬为姨娘,来日主母生下儿子,她们也不至于没有依靠,若是主母是个没福气的,她们的孩子过继给主母,母随子贵,继承家业也是指日可待。 京州经商各族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家产继承:“传男不传女”,女子出嫁前余留一些资产作为嫁妆,成为她下半辈子依靠,出嫁后和母家再无关联,继承权也不会轮到她。 若是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出嫁时嫁妆多出一倍,其余家族产业由父方旁支男性子弟过继代为继承。 银勺挑出些许香料,撒入香炉,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姒兰君眉宇放松,湘竹推开一角侧窗,屋内血味消失些许,院角处梅树迎着寒风肆立。 湘竹擦了擦姒兰君额间因着闷热焐出的汗渍,缘这家族继承规制,她家小姐自小女扮男装,对外姒家和安家萧家都是一位少爷和一位小姐。 老爷入赘时,主动放弃父方继承权,母方这边最为亲近也就姒芯一家。 姒芯膝下一个儿子,现下儿媳张露怀了孩子,作为将来第一过继人,她时刻惦记家主出事,或是没有后代,她的儿子方能过继给姒老夫人。 炭火爆破一响,屋外脚步簌簌,“湘姨娘,吴大夫来了。”蓝玉那道焦急的呼喊顺着门户传来,身后吴大夫鼻腔起伏不定,这一路被蓝玉这小子拽着跑来,他这把老骨头亏得比旁人多活了几年,不然可就交代在半路上,到时别说给姒家主看病,这小子好歹先给他收尸。 穿过屏风,缓缓取下门栓,微微颔首,“吴大夫,请。”蓝玉在外看守,湘竹引着吴大夫进入内室,姒兰君换了一套暖白色中衣,暖绒的被褥压在身上,气色回起淡淡红晕。 湘竹掀开被褥,漏出伤痕,脊背处泛起青紫,顺着往下臀部皮肉绽开,其余一些碎皮粘在表层,惹的吴大夫覆上手腕的手不由下沉了几分。 板数不多,用劲不小,外表看去一团血污,内里伤及不深,要么就是经常掌刑的行家,要么就是常年习武的能手。 细看姒兰君脸上的伤痕,所幸铁钳擦过眼尾力度不深,重力黏在一旁的碎发,发丝多数断裂,表面浮起几处黄水泡,只消敷上几日膏药就好了。 “姒家主没什么大碍,京州冬日严寒,适才受了刑,难免身虚体寒。” 示意湘竹端来灯烛,取出镊刀一点点把脸上的发丝和臀部的碎皮取出,中途姒兰君不由轻哼,湘竹焦急看着吴大夫的动作,不由催促道:“吴大夫,您老慢点,小心身子。” 窗外寒鸦轻启,月光晒在水池,浮起点点涟漪,期间来打听姒兰君情况的人,都被蓝玉挡了回去。 烛油顺着烛盏滴在大腿,吴大夫擦了擦汗,“每日敷两次,伤口切忌碰水,不出几日也就好了。” 湘竹接过瓷瓶,吴大夫整理药箱,严肃叮嘱:“姒家主这一遭,身乏体虚,姨娘给她熬一些补气血的膳食,我也会按照老规矩调理家主体寒的症状。” 湘竹心领神会,瓷瓶放在妆台,“多谢吴大夫操劳,家主的体寒自小便有,多亏有吴大夫常年照料。”吴大夫是老爷生前私交颇深好友,全府上下知道姒兰君女儿身,也就姒老夫人、湘竹、吴大夫三人。 “蓝玉,你送送吴大夫。”吴大夫没好气冷哼一声,蓝玉自觉理亏,接过药箱,扶着吴大夫离去。 稀疏传来吴大夫对他的数落声。 油光细微,湘竹换下新的烛光,蹲在床头细看,喃喃:“下手那么重,这哪里是官府,分明就是一群强盗。” 轻纱牵着灯火摇曳,轻缓的呼吸洒在枕面,垂靠床案,不显钗环的发丝掠过姒兰君的鼻尖,饶是被门外声响惺动。 眯眼轻抬,入眼便是湘竹沉睡的面容,月色透过窗棂洒在地面,混着烛光,忽明忽弱。 “表小姐,家主和湘姨娘在里面休息。”送完吴大夫,恰巧遇见前来的姜泽柔,蓝玉拱手道。 姒兰君和湘姨娘同吃同住,府里上下谁不知主子对她的宠爱,下人偷闲时时常感慨,湘竹一个丫鬟出身,一抬便是姨娘,若不是出身太低的缘故,凭借主子对她的疼爱,说不定早就扶为正室。 蓝玉一日贸然闯入,撞见自家主子执笔挑起湘姨娘下颌,两人眼尾似乎落着一抹胭脂? ......好不尴尬。 也有谈论眼前这位表小姐,一直帮衬姒老夫人管理姒府,说不定将来会是姒家当家主母,表哥娶表妹,天作之合,更何况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比那下人出身湘竹强。 听闻早年就是主子死活闹着要了姜泽柔过府,要不然人家有爹有娘,何必年轻轻轻来这?不是童养媳又是什么? 姒老夫人平时拿不定主意的事,下人们时而绕过她直接汇报给姜泽柔,时日一长,姒老夫人索性全权交给她打理,瞧着态度,下人们更加确信姜泽柔就是以后主母。 府里言论分为两边趋势,作为舆论中心两位,倒像从未听说过一般,相处和谐,从未有过任何争执,姒老夫人偶尔看望湘姨娘,竟也从未催生过。 态度和蔼,让下人一时摸不出头脑,一方面称赞表小姐贤惠,一方面称赞湘姨娘识趣。 姜泽柔手里捧着食盒,“蓝玉,吴大夫说补气血的膳食,我给表哥做了这碗四物汤。”蓝玉面上无奈,屋内是深受主子宠爱的湘姨娘,身前是极有可能成为姒家主母的姜泽柔。 一时之间,蓝玉只好硬着头皮回复:“主子还在休息,表小姐您......” “蓝玉”一声呼唤顿时解救这进退两难的局面,急忙回应:“主子,是表小姐带着汤来看您。” “交给蓝玉吧,夜深了,表小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改天再来看望。”细软的腔调由内室传出,回复蓝玉的人恰时换成湘竹。 沉声回复:“是。” 食盒交给小文,“天色不早,表哥和湘竹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望。”盈盈一笑离去,丝毫没有因湘姨娘代替做主的羞恼。 表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好性子,蓝玉抱着沉甸甸食盒想着,只听一道平缓声线,“蓝玉,你拿回去喝了。” “是。”蓝玉顺着命令,退出院门。 香炉里的气息互相缠绕,屏风处的菊色显出馥郁的甜香,碗底红糖见了底。 “近日如何?” “妾身一切安好,倒是表小姐,”收拾素碗,倒入清水,“听蓝玉说您遇险,急得跑去找了顾公子。” 银筷搅动碗底的声音,格外清晰,窗外栖息的鸢鸟仿佛被这隔绝了声调,暂时停滞了呼吸。 湘竹心中一颤,自知说错话,慌乱辩解:“妾身是......” “吴大夫怎么说?” 没想到姒兰君转而问及此处,清洗碗筷动作迟了几分,转而灿笑,“吴大夫说家主的伤不出几日便好了,就是不能沾水。” “家主的体寒,吴大夫说了,按照老方子给您调养。”放下碗筷,缓步给她掖了掖被子,“家主,这几日就安心养着吧,妾身会一直近身照顾您。” —— 姒兰君慵懒躺在太师椅中,灰雾松软毛毯,将她四周裹的严严实实,左侧一炉生的火热茶炉,热气与冬季寒意衔接,化成细小的雨滴,落在身畔梅间,花叶载着水汽坠落托盘。 斜倪的朝阳迎面走来一抹身影,宝蓝色的窄袖长腰便袍,腰间别着一把长剑,马尾随着动作摇晃,蓝玉左膝跪地,右手搭在膝盖,虎口处的老茧随着衣料的颜色,显得暗沉些许。 在家休养第二日,那位沈大人提印上鞍,姒兰君顺势也弄清楚这位沈大人背后来历,沈鹤安,十七岁,早年京州人士,后因家族牵扯先皇德妃巫蛊事件获罪流放。 当今圣上继位后,沈鹤安一家得到平反,奈何父母流放途中,不幸感染瘟疫去世,独留沈鹤安这一棵独苗。 查询走私案件,缉拿罪犯,审讯,上报朝廷,等待朝廷决裁,少说也要四五日。 当日未时,沈鹤安当众将许广几人处决,顺势牵连一些小商人也被他伙同“走私血玉”罪名抄家。 落狱,抄家,烧毁按察院院判文书,先斩后奏。 这一连串的动作,落在一个普通官员手里,都会落个越俎代庖的罪名,先皇德妃可是当今圣上生母,巫蛊事件后,德妃母家一朝陨落,到如今老的老,死的死,唯一一个年轻敢干独就沈鹤安一位。 可不得上赶着给自家皇帝表哥面前表现表现?眉眼微沉,心中浮现一个念头。 “主子,张露在前厅吵着要见您。”估摸主子心情不错,蓝玉适当开口。 “老夫人呢?”一双玉手提起炉盖,热气瞬间扑了个满怀。 “老夫人带着小姐还有表小姐为您去寺庙祈福。” “张露说您再不见她,那她便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头撞死在府里。”炉盖一抖,湘竹忍不住轻笑,继续手中醒茶的动作。 蓝玉被这一声轻笑逗乐,严谨的假面差点崩塌,咳了声,继续道:“她说姒芯是听了主子的吩咐去取释放文书,左右也是替主子讨公道。” “整整三日,却没见她婆母回府,据说自打进了官府就再也没见出来。”说完,蓝玉嘴角憋不住上翘。 姒芯和张露这一对婆媳,口口声声为了主子着想。 临到关键时刻,这两人只想着如何分家,日日巴不得主子死在外面,一辈子无所出,可就便宜她那宝贝儿子。 姒兰君轻咳,眼尾泛红,似是被这一番话伤到心般,连湘竹递到唇边的茶也忘了喝,“扶我去前厅。” 姒兰君的修竹苑距离前厅隔着一处假山,两道回廊,距离前厅不过几步之遥,传来张露那句“不活了”,下人劝阻声夹带茶杯椅凳摔响。 湘竹和蓝玉不约而同捂着笑,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痛快,姒兰君瞥了两人一眼,各自咬住下唇同频摇头,上扬的眉梢显出两人幸灾乐祸的神情,低帘叹息,由着两人去了。 临进厅口,茶杯砸在门沿,溅出的茶水洒在锦裘,碎片划过一道锋口,姒兰君今个一套轻水束袖长袍,因着体寒披着厚实的云水袄裘,绣着仙鹤花纹的祥云,如今被张露一砸,鹤纹顺势掉落空中。 张露方才寻死的做派,待瞧清来人后,身后发凉,若非身后丫鬟及时扶稳,她若顺势跌下,可就真没了孩子。 下人见此纷纷跪下,害怕家主迁怒。 “兰君表哥...”张露双腿止不住发软,靠着丫鬟,止不住的哭腔,来时夫君便说无论如何也要逼得姒兰君出面相见。 “表哥,婆母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给您讨公道,她三日前进了官府就再也未曾出来。”张露在丫鬟怀里,哭的死去活来,湘竹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极快藏住,轻声安慰道:“张妹妹,我们家主自打回来,反复高热不退。” “妹妹不来看望倒也罢了,不知我们何处得罪了妹妹,妹妹也不该如此待我们家主。” “若是真砸出个好歹,张家姨母如星如月待家主,只怕是也会心日难安。”挤出几滴眼泪,掩面哀伤。 张露气的面色一难,一个妾室姨娘竟敢和她称起姐姐妹妹,姒兰君非但没有呵斥,竟对她纵容安抚,全然不顾张露这个正家主母的颜面。 眼中闪过一抹嫉狠,正欲开口时,娇柔声调再次插入,“家主,您这套仙鹤云水袄裘,可是您及笄礼时,姨母送您的礼物,如今却被.....” 姒兰君捂住胸口,咳了几声,吩咐下人起身。 四处散落成堆的碎片,歪斜的桌椅,湘竹提起裙摆小跑惊呼:“天呐!这白瓷窑盏,这八仙桌桌椅,都快清算多少银钱。”招呼下人清点受损物件。 算珠不断推动,湘竹清点声,张露整个身子瘫软,只差一口气没晕过去。 刚想装晕,湘竹率先制人,“报官这得报官!”扭着腰惊呼,故作害怕钻进姒兰君怀里,“家主,姒姨母如今下落不明,家里突然损坏那么多东西,还都是老夫人素来喜爱的物件。” 委屈瞄过张露一眼,“她老人家回来定会生气的,依妾身看还是移交官府妥当,一来不算冤了张妹妹,二来不损两家的交情。”娇滴滴在她怀里娇嗔。 姒兰君搂紧湘竹腰侧,宠溺一笑,轻点鼻尖,“全都依你。” 眼看姒兰君被这狐媚惑子蛊住心神,张露咬紧牙关“我赔,请兰君表哥救我婆母。”与最初嚣张气焰不同,此时的张露是真怕姒兰君一时头脑发热报官。 只听姒兰君独宠湘竹这个小狐媚子,为了她,迟迟未曾娶妻,防止这个狐媚子再吹耳边风,张露急忙讨过一张损耗清单,顾不上礼节,狠狠瞪了她一眼,带着丫鬟离去。 松开湘竹,对着厅内下人,“都辛苦了,跟着湘姨娘去账房领赏吧。” 下人们喜不自胜,纷纷道谢,没有受到牵扯已然是万幸,没想到还会有赏,美滋滋跟着去了。 —— 带着蓝玉回到修竹苑,彼时的火炉泛着余温。 张露的公爹和夫君从来不出面掺和,哪怕姒芯这次登门闹出分家的意图,两人还是如是观做派。 其一女人间拌嘴消停几日也就过去了。 其二将来她若是早死,那位表弟有幸过继,也得改口尊称姒母为母亲。 其三继承旧制在那压着,他儿子要做姒家当家人,他们两人自然不愿和姒家闹得太僵,再者女人间不懂事,闹出的笑话,关他们男人什么事? 她这回也是效仿姨父表弟做派,女人间的事,关她什么事?由着湘竹处理。 石桌前不知何人留下一封信笺,拿起一瞧,落款处赫然三个大字:沈鹤安…… 第5章 第 5 章 这封忽而冒出的信,唤来下人询问方知,在他们离开修竹苑时,沈大人派人送来,因着家主不在院中,便就放在此处。 姒兰君躺回太师椅,茶杯中的茶叶泛着银尖,茶水受着寒气波及,色泽下沉,舌尖泛起点点涩意,掩鼻轻咳。 蓝玉蹲身加入炭火,“姒芯出事第二日,张黔前去拜见沈大人,临走时面带春风。” “不知怎的,张家送去的东西,那位沈大人一概不收,尽数退了回去。” “对外声称,公务繁忙,不再见客。” 想到张黔那副吃瘪样,蓝玉动作不由乐得快了几分。 “今日,那边放出话来,张家若是再敢派人叨扰,一率当贿赂朝廷官员处置。”咕噜咕噜沸声涌现,揭开壶盖,缓缓倒入茶叶,“张家无路可走,这才攀扯主子。”茶体绕着热气聚拢,岿然散去,周而复始。 烟雾缭绕间,一袭镐素便袍,低垂在门前,发间夹着几根银线,下颌的胡须泛着雪光。 姒兰君双手靠近炉侧,拦住蓝玉扇风的动作,掌纹逐渐回温。 蓝玉颔首前去,接过老者手中银袋,听得那人交代几句,不咸不淡让对方退下。 “主子,这是张家送来的银子。”属下方才对过了,按照湘姨娘的算法,足足有五千两。 “张家那边账房先生,拖属下给您带了几句话。”姒兰君神色未变,适才抽出信笺查看。 “近日因着姒芯的事,全家上下乱了套,一直不得空来见主子,望主子万万不要寒心。妇人之流尚不清事,请主子念在两家近亲,网开一面。” “多出的两千两,权当姨父代替张露这个表弟媳给您的歉礼。” 几句话里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落个恶妻,恶媳在外,贤父,贤夫在内的名声 沈鹤安送来的信笺简洁明了一句:“官府,相叙,这位沈大人不见是会平白打趣人的,回京几日,不见他对萧、安两家如此“亲近”,独独对她。 蓝玉一头雾水,瞧着姒兰君一把将信笺丢入火炉,试探开口:“沈大人说,张家再去人,当贿赂朝廷官员罪论处。” 蓝玉私心不愿主子和那位沈大人走的过近,先前无故挨了一顿刑罚,外界流言尚未平息,实在不宜和官府的人来往亲密。 主子若是真应了那一家狼子请求,岂不正中他人的意,姒老夫人,小姐,表小姐,连带今日故意给张露羞辱的湘姨娘,往后日子只怕更难过。 眉心紧凑,“主子,您不能去。” 对上蓝玉担忧的眼眸,“我不看两家关系的面上,也得看在母亲的份上。” 姒兰君怎会不知张家毒意,张露的公爹张黔,也就是姒芯的丈夫,外人眼中,张家姒芯一人独大,实则内里上下都是由他来做主,在外惯会做足“怯懦”“怕妻”的形象。 前几日分家,今日求死,没有张黔点头,张露万然不敢闹得如此难看。 闹到最后,一句为了妻媳心肝交瘁,不得已昏了头说辞,博得一个体谅妻子好名声。 如今钱已经到了手中,自己也收下了,姒家变相答应张家请求,载着沈鹤安邀约,左右都是要去一趟。 姒芯姨母打着为自己讨公道去的官府,做侄子的理应看望。 对姒芯若是过于冷淡,日后落下见死不救,罔顾骨肉名声。 抬手打断蓝玉还想劝说的念头,吩咐下人取来面具,理顺衣周褶皱。 —— 马车朝着官府驶去,蓝玉驾车,几次蠕动的唇角最终以无声告终。 车厢中端垂下的红绳,有保平安的寓意。 红绳尾端挂着一块无事牌,镂空的雕花,一颗兰芯中端屹立。 姒兰君裹紧外衣,汤婆子往上贴合几分,腹部的暖意让寒意消散,红绳顺着动作擦过她的发丝,姒兰君心绪卷起一团细麻。 平郁的心凄顺势爬上她的眉间。 车轮缓缓停下,红绳顺势平稳,姒兰君刚想嘱咐蓝玉的动作吞落,自顾下车。 或是动作过快,亦或是几日前从这离去记忆太过深刻,脊背处那块伤疤泛痒,酥麻的感触窜过指尖。 吴大夫说过几日就好了,泛痒就是在长新肉。 姒兰君虚步未近几步,刘铺头倒先开口:“姒当家的,沈大人在侧院恭候多时。”面色紧绷,拱手说道。 和茶楼相见不同,刘铺头态度缓和,听得吴大夫所言,受刑时,若非刘铺头有意留情,她只怕着会还得在床上躺上几日,抬手以示谢意。 唇角浅稀,银边绕潢面具衬得姒兰君这张本就幼态的面容,颇有几分二十出头熟态,西风绕起浮动,裘面仙鹤浮游。 眼底神采一略而过,侧身挪开脚步,伸臂拦住蓝玉。 “冒犯了,沈大人吩咐说只见姒当家的。” 蓝玉嘴角一撇,顾忌主子安危,顺承留在马车坐立,瞧着自家主子身影渐渐隐没,冷冷摩挲剑鞘。 跟着带路衙役,抬眼一瞧正是许三,谄媚引着姒兰君往内,“姒家主,您老大驾光临,小的这就带您去见沈大人。” “姒家主啊,我们沈大人可是个做事勤谨得主。” “哦?”姒兰君故作不知。 “我们这位沈大人,刚上任不到几日处置那几个走私犯,为民除害。”语气中尽显得意。 “姒家主,您这下来和我们沈大人谈买卖,简直就是明智之举啊!”眼中止不住的兴奋,仿佛待会面见沈鹤安的不是她,是他许三一般。 “我们大人对于那些贪墨的小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是依法处置,图得就是一个公平公正,绝不会让您亏本。”扶着姒兰君小心跨过石阶。 听进许三的保证,留心打量四周,环境肃静,布置简洁单调,最多的装饰莫过于石块堆砌景色,沈鹤安是想借许三的口来告诫自己? 若是像他人一般,他可不会顾及什么身份地位,一率处置。 姒兰君不由梗了会脖子,莫名一阵幽风划过,莫明她的额九族又被安排好了,这是怎么回事? 或者一切都是她多心了?许三只是单纯继续想和姒家搭上交情? 混着迷绪,笑脸应对许三的热情,“风正明清”四个大字悬挂高堂,“姒家主,这便是沈大人的侧院。”姒兰君微微鞠礼。 堂风一掠,指腹微微发凉,暗自发苦,冬日没了汤婆子,真真要了半条命。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青色官服宽松压在肩头,半束的发尾凌散落腰间,玉块衔接的腰带缓缓缠于腰身,腰尾褶皱铺平的身线,随着落座一览无余。 “沈大人,安好。”姒兰君恭敬行礼,弯腰带来的牵扯,懵得一抽凉。 瞧着眼前做小伏低的兔子,面上不显神色,前些时日对她的刁难,在这位年轻的姒家家主脸上找不出一丝怨怼,沈鹤安眼眸微深,抬手让她起身。 姒兰君依着原先水色穿着,搭配院中遗留的残雪,倒有几分谦谦公子神韵,若非出自商户之家,只怕他要错认为官家公子也未可知。 望向衣角残口,沈鹤安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姒家主,可知沈某找你何事?” “沈大人,年少有为,心思非常人所能触及,兰君愚钝实在不知。”对于姒兰君故作愚钝,眼尾浮现一丝冷态,心下推翻刚才对她的赞美。 商户出身,岂有安卵? 打断她的马屁,开口:“姒家主若是前来打趣沈某,那便早日离去吧。” 姒兰君面上稍显尬意,心中腹诽这人给自己送信邀约,还要自己猜来意? 当官当权就是好啊,一句话就得让下面的人捧着顺着,不怪安家那老头日夜盼着自家儿子中举,改明她也逼着姒意那丫头读书,改不定那天女子也可以考科举了呢? “沈大人,茶楼一别,兰君只觉一见如故,不由称赞几句,在兰君心中大人乃至高至月神明,实不敢虚说。” 怀里抽出一封信函,“兰君在家休养几日,深明当日错状,听闻沈大人几日决策,上应天理,下顺百姓,京州老小,无不叹服。” “兰君不才,虽是一介商户之流,也想为国出一份力。” 沈鹤安漆黑的脸色在瞄见那封信函处签章时,蓦然停了几秒,中指晦暗不明搭在食指尖头,指腹互相揉搓。 不时,一把长剑架在脖间,那句大人霎时吞进。 向后几分,剑刃靠近几分,姒兰君索性迎上,满目讨好,“沈大人?” “兰君身为朝廷百姓,自然事事以国为主,沈大人对内肃已律己,对外政策严明,实施改革之策,风正清明。” “兰君原做蜉蝣,追随大人。” 言辞恳切,若非她这姒家家主身份,沈鹤安真要被这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打动,剑身轻挪,轻挑信笺,冰凉的利刃顺着指尖而下,混着汗液,剑身泛起一阵寒光。 “愿做蜉蝣?沈某只怕是不敢做哪参天大树。” 听着沈鹤安自嘲,心窍悬挂,那封信件盖着按察院首印,详细记载三家近几年共同的合驿转输明细,他沈鹤安想在京州商场大展身手,手里没点东西,一时半会啃不动这块骨头。 对此她赌他为了家族辉煌为了日后前途,不得不动心。 几大箱血玉依靠许广三人连同几家小商户,不可能轻易结案,依她所言,挖采运来京州最快也要三年之久,期间如何躲过官府看守,顺利运往京州,背后若是两者勾结,这件事怎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抄家、处决,打板子,诓她去茶楼,一桩桩,无非是给她一个警钟。 他沈鹤安在一日,三家迟早会被连算。 唯有他沈鹤安可以作为她的庇护。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提前投靠,这也是刘铺头,如何就会在府衙门口亲自迎她,结合种种,姒兰君愈发确定刘三那番话是说给他听。 姒兰君是被叫来做生意的,但谈的不是银钱,而是她的身家性命。 “沈大人,特意在商人经商条律中,增添给桉察院报备流程后,由桉察院下达人员,现场督促,三家共同盖章方才生效。”原先一式三份的通决文书变为一式一份,尽数归于这位京州巡按手中。 “合作期间,时刻向官府报备动向,出现货不对板,私自掺杂劣物,或是贿赂朝廷命官,一概从严处置。” “可见大人清明之心,保障百姓与商人交易权益,官员办案不偏颇,三大家族稳居京州数十年,其中谁也不敢说谁不明,兰君接手家族不到三年,资历尚浅,十分贪慕沈大人这样的明官。” 沈鹤安眉心微搐,被这一番不要脸攀高枝的言论震叹,转而打量这张巧嘴,不知私下又是怎样的姿态,剑身擦过面具,引起一阵颤鸣,“所以,你也想来贿赂我?” 姒兰君顺势叩地,“兰君不敢,兰君只想追随明主,日后为大人,添上一分助益。” 眼帘半垂,只见墨釉地靴缓缓点地,耳边事物一静,唯有假山畔的石水顺流而下,冲散了那一团晶雪。 利刃收鞘,这局她赌对了…… 沈鹤安俯身轻扶:“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今日听姒家主一言,沈某亦是如此。” “姒家主,如此为本官着想,沈某感于肺腑,于私当送姒家主一份薄礼。” 薄纸抽出,展于在眼前,本是两相合作的契约,姒兰君谄笑一滞。 平常契约,只需规定各自所得利即可。 眼前这一封,则是一份死契。 死契约束罪犯或者下人贩卖为主,个别带功立罪囚犯,能力出众获得官府青睐,开恩签定死契,收录典狱司,或是遗落的弃婴经手人牙子贩卖入府,作为仆人。 签了它,从此搭上沈鹤安这座靠山,生死由他。 不签,瞄了眼那把长剑,喉间滚动,只怕还未等她开口,今日便踏不出这道院门。 第6章 第 6 章 唾液顺喉落下,“大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完蛋,她要真签死契,那整个姒家算什么?岂不是姒家上下生死交给这位沈大人一念之间? 傍靠山也不是这个傍法啊。 似是瞧出她的不安,沈鹤安出声安抚:“这份契约,只关你我,于他人无关。”故有吃定她的意味。 “不过......”语气稍作停顿。 “沈某若没记错,姒芯是你姨母吧?” 方才给出承诺,现下扯到姒芯,拿不准对方什么意思,倒也省得她再次谈及,顺意答道:“姒芯,乃是家母表妹,故而是兰君姨母。” “姨母素来胆小,听闻三日未曾回府,若有何处得罪大人,望大人开恩。” 契约置于桌面,余光瞥过那道裂纹,缓缓踱步,“沈某素来听闻,京州大家族继承祖训“传男不传女”,姒家主这一代,独有幼妹。”微微俯身,挟住下颌,“姒家主若是出事,继承一脉可就落到这位姨母手中?” 明里暗里透着,若是今日不签这道死契,他不介意打着“贿赂官员”罪名换家主,即时就算有王院判护着,她这份带着三家机密信函,成为她在断头台的死证。 家主更迭竟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面色黯然,眼畔薄红,不带逼人往他身上靠的啊,“兰君少年丧父,姨母是母亲最为亲近之人。” “姨母从小看着兰君长大,次番也是为了兰君,大人要罚就罚兰君吧。” 泪水辗侧,好似热油滚烫,沈鹤安拢回指尖,袖口匆乱几分,“你姨母为你来取文书,声称官府收了他人贿赂,动用私刑。” “官府放人,没有文书万万不敢私自放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姨母许是瞧见兰君伤势,一时气昏了头,要说官府收受贿赂,借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惘然攀扯。” 沈鹤安想及当日情形,双手垂膝,放轻询问,“可你姨母说这些都是你教她的。”目光如炬,似是要将她瞧出端倪来。 瞳孔震缩,脚下虚浮,向后几蹒,“姨母待我堪比亲生子弟,定是被谣言所惑。” 瞧着姒兰君这番为姒芯辩驳模样,沈鹤没来由一股浮闷,鬼使神差把供词交给她,待想收回时已晚,索性背过身不再看她。 一往讨厌蠢笨之人,今个更是遇上被人卖,倒还数钱的主。 翻看供词,尽是姨母对自己的控诉,伙同许广几人走私珠宝,谩骂朝廷,撺掇她来官府闹事…… 一桩桩将她往火堆里推。 一时不稳跌落在侧,勉强扶稳桌角,沈鹤安转过身来,地上那人不断重复那句“怎么会”,本想伸出的手蜷回袖内,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态度,轻嗤:“可死心了?” 后腰麻意席卷全身,道不尽心中苦涩,攥紧手中供词,转而面向看戏的沈鹤安,“大人...” 果然还是年轻,倒比安家和萧家更好掌控,“这世间之事本无定数,姒家主何必如此在意?”弯下腰,略带惋惜整理她的衣袍,“日后姒家若是落进她手里,令堂只怕......” “哎......” 鼻尖轻泣,眼底浮现一丝决然,起身拿起那张死契,毅然署名,真若他所言这纸契约只关她一人存亡,换姒家接下来长久安宁,她又何惧。 后颈痒意流过,不由往前瑟缩,沈鹤安来到身后,湿热的鼻息顺着耳垂下延,“手印。”环顾一圈,左右没有找到印泥,沈鹤安轻指探入氅内,腰间抽出匕首,作为日常傍身兵器,姒兰君素爱匕首。 食指划下一刀,“这不就有了?”见她一副愣神样,捏住指腹摩挲,两指贴合,转手压在契书处。 官袍压着鹤身,耳尖升起薄红,清风拂过卷帘,叮铃的水流窸窣,拂去一道涟漪。 —— 姒母带着姒意听大师诵经,姜泽柔一人无事,听闻普陀寺姻缘灵验。 “求姻缘?”顾怀安心底生出一股恼怒,言语不自觉带着一股酸味,落在她怀中一串红钏珠绳,末尾写着一句“原作连理枝”,一旁的小姐带着自家情郎系上红绳,长指拂过流苏。 “顾公子。” 后肩一沉,柔和的毛领擦过侧颈,稍显冷意的侧颜,混着香烛,莫名生出一丝贪恋。 顾怀安好似没有听见这道称呼,系好绳带,退回原处,“怎的出门不带披风?”身侧来往进香的游客,他一套碧蓝裘袍,软青色的披风落在她的身上,眉眼如玉,唇侧扬起一抹恬意,好似一面玉佛。 “前日多谢顾公子修书给王院判,救我家兄。”福身一礼,柔轻色绣花袄锦,袖口绣着一圈竹纹,青丝齐腰,鬓间几朵梅花装饰,清丽雅人。 顾怀安眸色渐深,那丝不悦随着她的动作消散,别开脸故作镇定,“无妨。” 上年姜泽柔为表兄外出采柰花时,恰巧遇见顾怀安,和她们这些商户不同,这位顾公子家中在朝中任职,具体官职她不曾细问,不过能让按察院院判,只见书信便就答应帮忙救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小官。 “姜姑娘这是有了心仪之人?”温声询问。 四周来去人群不断,她的心思不知那人是否知晓,缓缓摇头:“还未。” 顾怀安心中暗喜,“姜姑娘方才及笄,倒也不急,姻缘自古来自一个缘字,姜姑娘何不放眼眼前。” “放眼眼前...”姜则柔神色一喜,系上红绳,掌心合十,顾怀安学着模样,掌心合十,虔诚三拜。 心间颤栗,绯云的橙光照在大地,莫名添上几分喜堂的神色。 沉寂良久,发丝绕过眉间,只见身侧人儿早已离去,顾怀安眸底拂过些许失落,怀中取出相同红珠。 取下她刚系上的那条,把自己的红绳和他牢实扎成一个死结,挂在槐树高头,红钏流苏轻摆。 鸣钟响落,晚阳散落黄栏。 —— 剑鞘和剑身来回闭阖,天边升起条条漫红,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辰,惦着主子来时的嘱托,蓝玉抱臂靠在车前,做好随时冲进抢人的打算。 指印盖下,沈鹤安手劲并未放松,后腰抵上玉带,耳畔传来湿声质问,“不情愿?” “不是。” “那是什么?” “姒芯可是为家产。”含息声滴在耳侧,脊背莫名生出一股凉意,“你说我该信谁?” “我和大人亦为同谋,自当同舟共度。” “与我同舟共度,如今舟底漏水,姒家主狠不下心,沈某自当替你做决断。” 短短两行字间,姒兰君神色模辩,一边是沈鹤安递来的“好心”,一边是姨母的决绝,夹在两者之间,一时不知如何决断。 姒芯为何清楚许广几人手中原是珠宝? 为何和死去的阿三一概说词? “走私血玉”她是否也参与? 原是挖坑给这位姨母跳,让她吃个教训,现下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姒芯是张家人,更是姒家来日继位第一人选,鹤安为你除去这个隐患,姒家主何故再妇人之仁?” 身躯一颤,接过锦盒收入怀中,唇角闪过一丝得逞,满含热泪面向沈鹤安,“大人事事为兰君考量,兰君愿为大人鞠躬尽瘁。”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她姒兰君不是男子,物尽其用,说来就来。 泪水好比断线的珍珠,一副不值钱样,沈鹤安面漏鄙夷,抽出手帕狠狠擦去。 沈鹤安必定告知姒芯,许广等人“走私血玉”灭九族的后果,外加恐吓威胁,姒芯为护夫家和儿子安危。 只得听从他的安排,写下脱离姒家的字据,让她甘心放弃几十年谋取家产的机会,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 锦盒内字迹歪扭,只怕是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 对于沈鹤安教训人的手段,她也算领教过,姒芯万不会为了争一时之气,丢掉性命。 与私对她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与公这何尝不是沈鹤安给她的敲打,眼下需要她来做透露安、萧两家秘密的“罪人”,。 他能换掉姒芯这个未来继承人,事成后她的去留不过一句话的事。 泪眼婆娑,拽住他的袖口,细声:“沈大人,萧、安两家京州扎根数十年,许多事兰君做起来便宜。” “倘若情况紧急,需要官府相助,兰君蒲柳之姿,尚无调动官府之力。” “大人可否留下什么物件,方便兰君日后行事。” 方才怜惜之情荡然无存,姒兰君这厮惯会顺杆往上爬,自己为她除去姨母这个阻碍,她一句鞠躬尽瘁打发,如今还来讨他的物件,不就是怕他卸磨杀驴? 果真贪生怕死之流。 随手拽下腰间玉佩,塞入她手中,丢下她独自回到内间,姒兰君抬起玉佩细看,熟悉的麒麟花纹,这不就是他日常佩戴的那块。 本想着随便讨个物件或是承诺作罢,没想到这位沈大人倒是大方的很,连声道谢,装作没看见哪张臭脸,退出侧院。 门隙内,沈鹤安耳尖微红,这块玉佩是先皇德妃赐与他的周岁礼,和当家圣上互为一对,德妃被诬操纵巫蛊,家族被判流放,靠着这块玉佩背后尚存的陛下,那几年倒也未曾受过什么大迫害。 如今不知怎的给了她,许是头次见男子哭的如此矫情,往后还需她的助益,只当借给她助威,做起事来更为称力罢了。 窗外鸟鸣轻啼,屋内杂绪难平。 肯定就是这样..... —— 蓝玉长剑直往刘铺头面门刺去,出招凌厉,身侧一圈倒地哎哟的捕快,焕橙的光色染红天际。 不知何时,已过两人约定时辰。 “蓝玉!” 一声呵下,蓝玉及时收回长剑,刘捕头腰侧几处划痕,内里丝丝血痕,瞥见姒兰君脖间血色,长剑正欲抬起。 一道娇柔的询问声传来,惊得二人一抖,暗想逃离,那人已到身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一抹桃色倩丽身影悠转而下,脚步轻点,面容娇丽,爬起的几人一时忘了呼喊,直勾勾盯着这位安家小姐。 蓝玉识趣收回长剑,退至身后,“姒郎君,你的脸...”触及脖间那道伤痕,上前轻拭,细韵的桃意跳入眼帘,好比春日绽放的艳桃,几人见此,自觉转过身去。 美人娇软,手臂寒意阵阵凸起,向后几分哂笑,作揖,“安家妹妹劳心。”。 假意唤来蓝玉与众人致歉,刘捕头念及茶楼误抓之事,客套两句没有多加刁难,主仆两人正要离去。 桃红轻挪福身一礼,拦住两人,朱唇轻张,“姒郎君,这么不待见我吗?” 有了刚刚的经验,姒兰君和蓝玉与她保持几步距离,顾忌刘捕头在场,虚笑两声,“安妹妹,近日姨母被抓,家中产业尚未清点,实在无心招待妹妹。” “待下次亲自上门拜见安伯父。” 那人却不依不饶不肯挪步,轻眸半含,一副委屈之态,姒兰君心下犯难,眼前这位小姐是安家的小女儿安蕴。 官府门前不宜与她多做纠缠。 思量再三,邀上马车叙谈。 安家一直打着和姒家结姻的算盘,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传出去终归有些不太好听,袖中拿出手帕,缓缓展于手心,扶她上车,甲尖划过,姒兰君直打一个哆嗦,跟后提理她的裙面。 虽说她不喜安蕴这丫头,明面上该给的颜面依然会给她,世间女子本就不易,只盼日后她能寻得一个好归宿。 安蕴与自家丫鬟小翠相靠而坐,一阵无言,安蕴打扮整齐来到官府,恰好遇上她,只怕是奉了她父亲的命令,前来打探虚实。 花桌间取下金果,橙皮撕开,果香混着脂粉的甜香,原本带有一丝酸意的汁水,落在指尖格外稠厚。 “姒郎君,今日怎会出现在这?” 橘肉放于瓷盘递给小翠,叹息一道:“姨母三日不曾归府,姒家产业近日饱受牵连,特次来为姨母求情。” 微微靠左移动,领口微敞,漏出伤口,“本以为这位沈大人和以往官员那般好说话,谁知这是位严厉不吃硬的主。” 安蕴心中敲起退堂鼓来,搅弄手帕,眉间丝丝挣扎,眼中带着担忧的神色,细看下一丝期待暗含其中,“姒郎君,那姨母救回来了吗?” “妹妹心善,沈大人心善,念及少时丧父,终是原谅了姨母。” “只是...” “只是什么?”听及那位沈大人心善,安蕴鼻尖轻吸,稳下声来,不急不慢询问。 “先前因着“走私”血玉误入大牢,案件本已结案,奈何事件疑似重重,只怕我现下还是难于脱身。”胸脯几度起伏,面色咳的红润,动作过大右边面具滑落,淡红结痂的伤疤顺着眼周布横,奄答的几颗水泡,垂挂在痂面,搭配脖间的伤痕,有股话本中的毁容之态。 橘肉不甚摔落在地,瓷盘砸中腿骨,裙面染上果渍。 姒兰君这会要是出事,那她嫁入姒家的机会可就落空了,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还是身边的小翠,拾起手帕,轻轻捏了捏她的大腿,纠结万分之下,安蕴柔声宽慰:“姒郎君,可要保重身子。”垂眸不敢多看一眼。 “妹妹还是离我远点为好。”小翠打开窗帘,晚风顺着缝口挤入,浓郁的甜香冲淡些许,青柠的气味裹着橘皮丝溢而出。 小翠戳了戳安蕴后腰,示意她别忘了今日目的,安蕴捏紧裙衫,抿唇,“那位沈大人很凶吗?” 凶?不明白安蕴说的凶是指性格还是面貌,若说性格也不算很凶,和他说话总是被他主导,逼着往前走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受。 要说容貌在京州子弟中也算是顶尖的人物,做事不顾后果,雄厚的背景,只怕想嫁入他府中的女子不少。 安蕴端得一副女儿姿态,腮面浮起一丝燥红,本以为这丫头是奔着她来,想着吓退她的心思,敢情打的是那主意。 也是与其在她这棵毁容树上吊死,她那父亲如今更想这个女儿攀上沈鹤安这座大山,毕竟有个儿子一直想走仕途,有了他的助益,日后安家只怕是官商亨通,何苦再和姒、萧两家合谋? 戴好面具,平缓鼻息,整个人脱水般瘫靠,“妹妹莫怕,沈大人与公做事虽严厉,但也是为了百姓着想。” “对内,沈大人倒是极温和的人,按照朝廷规制,我也要被关押几日后方能放出,沈大人温和查明缘由便给了文书释放。” 安蕴眼带疑色往面具上瞟,姒兰君摸了摸右脸,“安妹妹不要担心,这伤原是和姒意玩闹时,不小心磕的。” 安蕴咬唇,手指不断摆弄衣裙,怕她不信,加火道:“这位沈大人方才十七,容貌确实一顶一的好,方才出来时,还听里面的下人谈论很多人上门求亲。” 见她态度松动,“可怜姒意才六岁,不然谁家得了这个快婿,那可真是......” “不过,我知妹妹待我的心思,自然与那些凡人不同。”握住她的皓腕,柔和的声调配着这张暂时毁容的脸,一股子恐惧爬上安蕴的手臂,感受她向后挣拧几分,姒兰君不由捏紧,“妹妹?” 安蕴小声提醒她的力度过大,姒兰君故作不知,柔情盯着对方。 想吃她姒兰君的绝户,她还嫩着。 “姒家主,你弄疼小姐了。”小翠出声提醒,姒兰君并未放下,十指相扣,“安妹妹,是我一时多心,妹妹怎会和那些凡人一般。” 安蕴吓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车身一听,蓝玉提醒安府已到,安蕴拽回手,“姒家哥哥,天色不早,我不打扰你休息。”疾步跳下马车,姒兰君抬起的手落了空。 “妹妹。” 身后的呼喊好似恶鬼,安蕴跑入府中,换做往常她必定说上一车轱辘窝心话,如今真是世态炎凉,有了新“郎君”,把自己抛之脑后喽。 —— 驾车转到安府后门,巷口窄小,取下车前照明的灯笼,雪色压的院墙树枝躬腰,刚好遮住马车的身影,半炷香不到,只见一道石榴长裙装扮的身影,从后门偷出,直奔沈大人居所。 “主子,安家小姐这叫见异思迁?”打趣的话刚落口,蓝玉临门吃了一瞪眼,“我和她并未婚配,叫人听了只当我占人便宜,毁了她的名声。” “属下是怕这安小姐夜间会见沈大人,于礼不合。” “那你娶她。”一句话干的蓝玉直跳脚,马蹄一惊,蓝玉及时拉住马绳顺毛,小呼“使不得。” 避免多留惹人起疑,蓝玉怀中取出火折,吹了几口,点亮车前的灯笼,驾车而去。 萧家和安家各有一子一女,父亲尚未离世前,安家家主安濯一直上门想定下两家姻亲,被父亲以犬子顽劣尚未知事,十四纳了湘竹做姨娘,推拒了回去。 十六岁父亲离世,紧接先皇驾崩,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守孝期间不能谈论婚嫁,安家适才安分些许,隔三差五送来问候,更是传出安家小姐为了她姒兰君终身不嫁荒唐流言。 撇开她这个人选,萧家也有一个儿子尚未婚配,可惜那位小公子尚不足十岁,家姐暂代家主之位,做事干练,连同萧老家主自行方出言去。 萧明那小子及笄之前,全由萧戕这个长姐做主,曾有人拿继承祖制说法,萧老家主却说,“难道你不是妇人所生?” “你怎的就知我家女儿比男儿差?” “瞧不上女子,你就不是女子所生?” 问的那人面红耳赤,眼看萧哲态度严明,一副再问誓不罢休的气势,不好再行发难。 因着和萧戕关系不错,萧明那小子也时常接触,一位极度赖姐的小弟,萧戕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抓鸡不敢摸狗。 上月萧明一位玩伴,不知怎的说萧戕将来是要来夺他的家主之位,萧明直戳别人肺管子,一句“你没姐姐,你嫉妒。”反倒把那小孩气得直哭。 回想姒意那丫头…… 眼角抽动几分,不想也罢。 怀中揣着沈鹤安那块麒麟玉佩,背面刻着“乐事生平佔,天从人愿。”寓意一生喜愿顺遂,取自杨挺的《龙膏记》二十二出《锦衣香》。 后半句“芙蓉并蒂,兔丝不断”象征夫妻情意绵长。 这块玉佩右下角有一处半弧缺口,料猜是一对成双的玉佩。 安家的美人计只怕是要落空。 后舌卷起一尾干涩,不竟有些羡慕萧明那小子。 自打见到沈鹤安,她就没吃一块东西,按察院素有监察百官之职,那位顾公子可以差遣王院判写下释放文书,背景想必不容小觑,表妹能劝得他相助,与他只怕情谊匪浅。 开口叫停马车,起身跳下,“主子,你去那?” “望月楼。” “又去?老夫人知道了又是一顿责问。” 姒兰君指了指脖子上的伤痕,“给她说,是我以死相逼你放我去的。” 这个借口不错,蓝玉转念一下,不再阻拦,一人驾车回到姒府,悄悄从后门绕回住处。 躲开询问只能用老办法,在床头柜里取出一包白粉,倒出一碗水,一口粉末一口水喝下。 不一会,四肢瘫倒,只听屋内鼾声而起。 —— 夜间,白雪混着热气飘零,街边小贩狭长的眼尾往后扯出几条鱼纹,童谣欢唱,年关将至各家各户喜意斐然。 脖子上的伤口不深,顶多就是刀刃压出一点血,随便擦了几下,对着铜镜检查一番,确保看不出痕迹。 “公子,这是你要的唇脂。”小贩提醒的声响起,放下铜镜,拿起唇脂,留下几个铜板。 临近年关望月楼的花魁都会上台表演,来者无不都是达官显贵,富贾商流,无论身份高低,进门需交二十两银子。 老鸨是惯会打算,心知交不起入门费却又想进门观看的大有在人,老鸨采用扔花球的方式,限定三个名额,谁先抢到花球,有幸免费进场观看。 风水轮流转,在京州这个地界指不定那年这些人里谁就发达了,老鸨没必要和钱过不去,每年这个时辰人流堵塞严重,周边的小贩随即也会迎来一波客流,为抢花球争得头破血流大有人在。 官府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流水入账,望月楼也会额外提交今夜相应的税收给官府,两者共同形成一段利益链,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这类影响重大的行市,官府还会反过来派人帮忙约束秩序。 交钱进入,老鸨一把扑了上来,“姒公子您来了。”傲立的胸脯蹭过衣袍。 第8章 第 8 章 “这些姑娘,可都盼着您呢。” “您可有好些日子,没来我们这了,莫不是都忘了。” 取出一锭银两,丢给老鸨,跟随龟奴来到二楼落座,一楼大厅布置的辉煌富丽,曼纱轻绕,巧取年关将至的喜寓,雕栏皆用金箔作为妆点 楼内暖香逼人,与楼外风雪形成两个局态,记账小厮手中的漆盘,碎银早已堆积如山。 堂内汇聚成群,琵琶环绕,清滢翠耳,弹的一手《阳春白雪》。 可惜后音不足,渐落下尾之音。 饿了一天肚子的她无心饮酒,那女奴本欲倒酒,见她摇头随即换成普洱,绿豆糕香软即化,茶液入口,胃里暖洋洋的。 烛光熄灭,独留几盏掺点,惊羡声由下而起。 楼顶灵井掀臾,雪花坠下,素白的画卷展于眼前,纤柔的身影渐入画中,身姿缥缈,似梦似幻,一双玉手揉捏花瓣,花香透过宣纸而出,美幕扑鼻。 画轴向上卷去,橙光渐燃,轻足踏落红纱,大堂早已被这梦艳的场景惊的酒也忘了喝,手中的糕点滚落在地,魅目流转似有传情,“楚凝为各位献舞。” “谁能抽到楚凝手中这枚花球,今晚楚凝待与这位公子谈论曲谱。” 红纱牵动金铃,每个客官手中皆有一条,谁若有幸扯中花球下那串金铃,就算得到这枚花球,便可与这位花魁娘子秉烛夜谈。 昏黄的布局,轻纱随着楼顶清风摇曳,楚凝眼眸轻转,一群眼眸绿光,好比饿了三天的野狼一般,嘴角含着哈喇。 赤手卷高袖口,攥紧手中那唯一一次机会,更有甚者害怕瞧不仔细,从二楼探出身去。 楚凝抛球而舞,一侧的看官抬手拽动手中的红纱,花球扯动偏离,稳稳落回手中,耳边传来几句遗憾声。 “你这条红纱卖给我,我给你五百两。”投机取巧,在他人手中买下二轮机会。 舞步悠然,腰身顾盼,金铃尚未响动,叫卖声中混着遗憾不甘,咽下最后一块绿豆糕,小腹稍稍鼓起,手中红纱未动,坐等高价而起,待价格升为二千两时,彼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姒兰君当即拽动红纱,铃声响动,堂内空寂,楚凝向外挪步,手中花球抛起,弯腰后尖一点,花球直直落在她的怀中,四周霎时扎入怨羡。 “这位公子,楚凝今晚是您的了。”辗转轻回,檀口轻起,说不尽的酥软。 此言一出,那些“刀子”间隙传出磨牙声响。 姒兰君后背一阵发凉,不就抢个花球,怎么又是要丢命的架势? 老鸨赶来恭祝她的好运,唏嘘声随即呼起。 “哪来的丑八怪,好事都被她给摊上了。” “看样子像姒家那位。” “就那克父,生不出儿子的姒兰君?” “兰君兰君,娘们唧唧。” 抱怨声愈显愈大,一声大呵冲入耳中“我不服!”老鸨见势越来越大,出声安抚:“各位爷,望月楼常年都是这样的规矩,这位姒公子抽得金铃,今夜便是楚楚姑娘挑选的入幕之宾。” 壮汉不听解释,喘着粗气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提前串通好的,规矩也是可以改的。”随着这道质疑声,其余人本就看不惯花落别家,纷纷跟随起疑。 “我出五千两,楚凝姑娘再来!”老鸨看了眼楚凝争求她的意见,这些爷不是高官就是富商,身价不低,若是为此得罪了他们,望月楼往后的生意只怕难做。 五千两的数目,这也是望月楼小半月的营生,楚凝则是略过老鸨,征求姒兰君的意见,一副今夜由他决定的模样。 老鸨见此,眼中浮起贪婪,“姒公子,你瞧这......”无奈指向起哄的众人。 五千两请全楼的人再来一次,这位爷可真是慷慨非凡啊,不知是说他傻还是蠢,粗眉横目,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好人。 本想上前与之理论,待她看清那人身后坐的那位,脚步微顿。 真是打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这安家大公子何时来的望月楼,脑中浮现放弃二字。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她来这本就是图个惬意,平白因自己生出这许多事端,那还不如跟着蓝玉回府,俩人兑水吃了一包安魂散,各自睡大觉得了。 花球还给楚凝,“楚凝姑娘,姒某不愿让您为难。”说罢,回到二楼。 以防最后不认账,老鸨差龟奴收走那位大爷的银票,扯金铃继续开展,这会让着那位壮汉先行, 仍是落空,面色凝结,茶水顿时没了滋味。 姒兰君无奈紧随其后,拽动红纱。 “叮铃”一响,金铃再次被她扯住,这回的“刀子”更加化为实质,花球按照规矩老鸨当着大家面准备,万万不可能有串通的嫌疑,正待大家以为那位爷会再掷千两买美人一响时,那人倒是坐下一言不发。 顶着众人怨毒和安家大公子擦眼一过的探究。 姒兰君随着楚凝回到梨香院。 —— 水仙沿着海棠湖畔绽放,回廊外的轻纱牵扯尾部红铃,一步一曳,梨香混着木檀,嵌入墙面,琴面置于内帘。 侧角一方书架,放着规整一列的乐谱,姒兰君随手取下一本。 页边泛黄,页尾几处夹带几道褶皱。 把乐谱还回书架,可惜她不作钟子期,听不懂古琴意。 楚凝换衣之余,她拿出那盒在小贩手里买来的唇脂。 珠帘扬起,一条月烟色绸裙直缓而下,身姿匀称,眼眸流转,几分魅态传然而生,不愧是花魁,唇脂向前一移,“今日偶然所见见的,不知合不合姐姐心意?”送礼平静,不似旁人和花魁亲近的局促。 楚凝并未接过,指尖挑开盖扣,指腹揉过唇脂,轻点唇央,“哥哥,好看吗?” 楚凝这番作态,姒兰君并不觉意外,赞同道:“好看,许久不见,姐姐愈发更显风韵。” 唇态如梨,面若凝脂,风情余味十足,旁人见了只怕更要和她拼命。 方才的扯金铃她便配合老鸨,演了那一出。 金铃一直藏于楚凝手中,只待她看准扯动之人,拨动金铃, 那人说的串通倒也是实测,望月楼本就靠取年关表演赚取入场费,用于展示花魁姿色,介绍新面孔给大家认识。 可没想到会有人花费五千两买个笑话,形势所迫,她也只好陪同。 楚凝收下唇脂,朱唇轻启:“上月京中传闻来了一位沈巡按,哥哥就被诬陷“走私血玉”。”长睫遮帘,暂留须臾,“几日前望月楼来了几位喝醉的客商谈论此事,原先哪几箱里的东西只怕和哥哥信中所提无误。” “不知何时,箱子里的东西就被换成了血玉。” 楚凝拿起她的手,食指沾上茶水,缓缓在掌心落下一个安字。 箱子里的东西起先为姒芯所为,她在大牢中便就有所猜测,期间中了谁家的道,她虽疑心安家,终归还是顾着几家颜面。 收回手,擦去水渍,提起茶壶,为她添上一杯,“多谢姐姐,今日像是来了许多新面孔,我方才好像瞧见安家公子也在。” “安家公子并不常来,倒是安家小妹,偶尔假扮男装打听你的下落。” 楚凝趣味一笑,知晓对方又在打趣,茶杯递给对方,无奈开口:“姐姐,你我相识多年,应知我对安蕴并无心思。” 茶水向上冒着热气,楚凝接过茶杯,眼底水雲聚合,“那真是襄王无梦,神女有心。” “安家小姐容貌出彩,这些年尚未出阁,可不就是为了你。”楚凝继续打趣。 姒兰君不愿在此事上多做口舌,拿出沈鹤安赠与的玉佩,“近年来您为我打探消息,兰君无以为报,现下唯有这块玉佩相赠。” “姐姐来日若是遇险,或是不想再栖身于这望月楼中,便可用此脱身。”没能等出想要的回答,楚凝借故调侃一句,收下玉佩,掩下心中几分落寞。 —— 幼年家乡闹饥荒,楚凝一家子抱着弟弟逃了,把她丢给隔壁邻居一家,那家人本是要吃她,她身子小跑得麻溜。 楚凝一路跑不敢回头,紧窜乱窜竟让她给甩掉了。 一路不敢停下一步,害怕半路冲出人来,扑地把她给吃了。 饥荒时,大家易子而食,早就成了常态。 或是老天爷怜悯她,被这望月楼的老鸨捡去,凭着样貌出众,再也不用衣不蔽体,吃别人吐下的食物,不用干着楼内女奴的活,也不像其他姐妹到了年龄开瓜。 十七岁那年,一朝选为花魁,那时的楚凝还不明白花魁是什么,只记得老鸨合不拢的嘴角,数不清的钱财,真当自己是她的骄傲,心中也跟着开心。 半夜,那位满腰横肉,满嘴酒态的客人压在身上,试图扒开她的裙带,楚凝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逃出望月楼,和幼时一样不知停往前跑。 可惜这次没有那么好运,楚凝还是被他们捉到。 口中塞入布条,正当她心灰意冷之际,她遇见这十几年未曾触摸的月光,姒兰君没有对勾栏瓦舍的偏讥,没有畏惧龟奴的要挟。 拿出钱来买下她的花魁夜,独自在外干坐一夜。 她才知,那时她父亲方才过世,家族地位不稳。 姒兰君曾想为她赎身,老鸨开出两千两黄金高价,姒兰君退而求其次,向萧家小姐借钱,将她养在这望月楼内。 第9章 第 9 章 “年关前玄舶司放出话来,出海船只用度需要缩减。”摸不清这件事真假,年关将至朝廷不发傍文,图的就是家国安宁,楚凝一股脑告诉姒兰君,由她去判断。 年关将至避免海面结冰,各家都会提前和玄舶司那边谈好船只借用,为的是过完年后图个顺遂,生意做的好相应缴纳的税收也为国库做出一分贡献。 出海外贸的船只,安、萧为首,占一半之举,姒家相比两家少出几艘。 玄舶司这会说船只限数? 究竟是打着沈鹤安的名号配合改革?还是内里对她们有了说法? 姒兰君不明白,自古官商互存,在栎朝也不是头一遭。 沈鹤安回到京州上任前,姒家茶行出现茶叶茶色不新,透出一股霉味,混有枯茶的迹象,让了几分利进了玄舶司的口袋。 经商信用受到质疑,名声受到诟病。 订单遭受波及,玄舶司这会合作反水。 今年不同往日,海外贸易要求货物品质更高。 听闻更有外来商户前来参赏,对于合作商名声考量更为慎重。 无非就是想要多捞钱,多收一点税款。 姒兰君心下黯然,不疾不徐道:“他们要多少?” 在栎朝,私自建造商船是被明令禁止,但只要缴纳一定税款,两家合作建造却是被允许。 造出的船只供内地使用,船只使用次数还有限量。 海外贸易的船只与接待海外商客一同由玄舶司承接,各家由他们从中抽取税款。 安家是丝绸出身,各地丝绸大户都有他的份额,运往海外和内地的丝绸不加其数,铺满整个码头怕是也放不下。 萧家祖上经营瓷器,对外的贸易与安家一致占用优势很大,姒家虽跻身两家之间,茶叶生意也是如日中天,可茶叶储存环境较为苛刻,途中稍有不慎,出现回潮沁水,一年的苦心也就作废。 楚凝伸起四根手指,姒兰君眉心一皱,右脸伤口一搐,这比原来私下敲定的税款高出几倍不止。 玄舶司参照商品市场价位不同,税款收取不同。 安家一匹丝绸市面可以卖五两银子,运往海外价格翻了几番可以卖十八两。 海外商户经手倒卖,价格最高可达三十两不止。 偏偏安家缴的税款却是两家最低。 “萧家那边呢?”面色平和,只听姒兰君不急不慢发问, 楚凝停顿一会,心中一番较量,给出另外一个答案,“安家和玄舶司最近不太合心。”港口那边传回的信息,碍于老鸨在场,楚凝没敢打听得太过仔细,以免引人注目。 望月楼达官显贵常驻之地,商人常常来此寻乐,盘更错节,京州以外的地段,各有产业。 攀附权贵和自谈生意的商人,喝到兴头上时,总会把不住自己的嘴,透出一些讯息,楼内的姑娘会把听见的事,告诉老鸨。 老鸨则会暗道卖出一些真假参半的信息流于市场。 望月楼的姑娘不会轻易外放,若想摆脱望月楼的把控,首先得先“留下”自己的舌头。 迫于这条规矩压制,外加楼内待遇比其他惯会卖身的花楼好的多,也没几个真想出去,盼着多存一些钱,往日认下几个干女儿养老。 纵是遇见几个想要赎身的,那些人听见高昂的赎银,便也就死了心思。 再者这里的姑娘就算从良做妾,世俗的唾沫一口就能给她淹死,何苦离开一个牢笼,再去受那当家主母的蹉跎? 自个再轻贱也不是这样的活法。 楚凝因着花魁身份加持,她招待的客人更为显贵,听见的信息更为明确,偶尔从客人嘴里冒出几句牢骚,也是其余人不能比的。 老鸨就算有心打听,也不敢随意拿去倒卖,估不定就得罪那位大人物。 上一任望月楼老鸨就是个例子。 曝尸荒野,据说除了脸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楚凝念及她的养育之恩,求了姒兰君出钱埋葬。 这也是她为什么把沈鹤安的玉佩给楚凝的缘故。 算是宽慰自己那一寸愧疚,将来她若想脱离这望月楼时,凭借沈鹤安背后的势力,任谁也不敢对她下手。 年关后的船不能停,更不能少,运往海外的茶叶不能出一点问题。 玄舶司那边手里估摸压着手令,以往的私下让利是行不通了,安家大公子这会对她虎视眈眈,思来想去,姒兰君心中浮现一道声响。 首先要和这位沈大人打好合作。 窗外寒风炳冽,飘忽的烛光泛着沉沉寒意,姒兰君眼底倒出一阵晦暗,双手交握。 寒风绕开窗棂,玉手覆在后肩,头顶掠过厉影,豆火滚入眼中,姒兰君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双目紧闭,胸口没来由的震动。 楚凝目光中透着一股忧愁,起身在妆匣中取出香囊,绣着一朵并蒂莲图案,里面装的是她平时惯用的香料,有安神的作用。 “哥哥,夜半将至。”香囊递于她眼前,嘴角挂有一抹俏意,“不如在此歇息?” 姒兰君对内将她养在楼内,新上任的老鸨倒是没有多加为难,任她提出想要卖艺不卖身的说法,老鸨也是二话不说应下,从未强迫过她,每年年关的表演,老鸨更是挑选身边信任之人,扮演老千。 姒兰君除去救她的那一次,最多略坐坐就离开,不时派蓝玉前来问她缺些什么。 一年之间,楚凝和她极少见面。 楚凝体会她的辛苦,对外应付两家,对内应对亲戚,还要迎合官员,看顾子嗣。 最近流言传姒兰君好男风,不能生育,“走私血玉”;落在楚凝眼里,不过是小人的妒恨。 人心难测,越得不到,越想毁掉。 “多谢。”姒兰君随手接过香囊,惦记安家的缘故,并未察觉楚凝一闪而过的异样。 “听闻杨公子,近日常来看姐姐?” 杨霄京州世家杰出子弟,对楚凝颇为上心,她不在京州的日子,杨霄时常差人送去小玩意,那面古琴鹿角灰做胎,漆色油滑,醇意亮泽, 姒兰君有幸在码头见过一面,原是要进贡给宫里的东西,被玄舶司的人号称先皇去世,新皇不喜丝竹弦乐,暂代保管这会在这出现,只怕也是出自这位杨公子的手笔。 杨霄不止一次对外声称,愿意为楚凝还良,家中至今尚未娶妻,有纳为正妻之嫌,姒兰君借故探问她的心思。 楚凝脸色瞬时青了几分,怕她误会,赶忙打着周旋,“杨公子与我只是谈论曲谱,我和他并无交集。” 怕她不信,楚凝取出被褥,岔开话题,为她整理床榻,“哥哥眼下有了乌青,还是早日休息为妙。” “今日见到姐姐,我便安心了。”姒兰君起身不去看那忙碌的身影,暗中思付她玉杨霄的交谊。 未等楚凝再劝,屋外一道闷雷落下。 —— “安小姐?” 桃映满红,安蕴面上涨红吐不出话来,脖间那双手逐渐收紧,阴冷的声线好比冤魂兜转,声声刺入她的耳中,“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骤然甩开手,只听咳嗽声不断扯开,窗外闷响,顺着窗柩劈开一轮缝隙。 寒风溜进后颈,安蕴出府前,特意换得这一件红石榴绕纱襦裙,姒兰君说沈鹤安性格温和,许多女子盼望嫁入府中,鬓间簪了一对海棠绢花作为装饰。 如今绢花落地,透白的花色留下一轮脚印,肩头止不住发颤,安蕴眼中带有惶恐对上沈鹤安那张似笑非笑侧脸。 挺立的鼻尖,严缝呈现上扬的下颌走势,平白生出一股风流。 落在安蕴眼底,只觉皮毛耸立,手腕处传来的酸痛稍稍缓解,脖间窒息感残存,安蕴喉间止不住空出几道哽咽。 要不是她说是姒郎君让她来的,沈鹤安那会就要活活掐死她。 不是说他私下温和,这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 屋外脚步簌簌,扶桑跪地,“大人,望月楼报案。” 京州巡按归按察院所管,按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 新皇为沈鹤安平反家族巫蛊,本意是想让他继承父亲的爵位,沈鹤安不平混个虚爵,傲气想做出一番攻绩,讨了一个巡按的职位。 京州旧时的府邸正在翻修,现下借住京州府衙之地。 顾忌他的背景和势力,按察院上下对他皆是礼遇,上到商贸管辖,下到报案执法,他均有权查问。 更有监管处决的职权。 安家这招美人计,试探沈鹤安底线,可谓是打错了算盘。 安蕴齿畔一颤,沈鹤安不再看她,抬手示意扶桑。 扶桑不冷不热伸出手,略带嘲讽开口:“安小姐,请。”明晃晃的逐客令。 眼中闪过一抹窘意,安蕴提着裙摆小跑,掩面跑了出去。 —— 闷雷在耳边炸开,好比年关佳节时的爆竹,夹杂几句大人的阻拦。 “我的爷,这使不得啊。” 那人一把推开龟奴,直直闯入梨香院。 楚凝指尖一抖,回头一看,踹开门的正是和姒兰君在大堂争议抢花球有假的那位。 没给两人留出反应的余地,一股拳风袭来,姒兰君后腰备受一击,未好的伤疤再添一道,疼得她撞上桌面,忍不住痛呼出声。 楚凝放下被子冲出想要阻拦,呲拉一声,那人竟抽出姒兰君腰间的匕首,“美人,陪我喝一杯,不然......” 意有所指望向趴在桌面嘶气的姒兰君,刀把泛着酒态,身影摇晃,舌尖辗转唇侧,刺鼻的气味从口内涌出,不知喝了多少酒。 刀背贴在楚凝侧脸,粗粝的手指抚过脸颊,感叹:“滑,真的滑。”正待往下动作时。 “哐”一块木凳应声而裂,憨重的身影直直倒下。 第10章 第 10 章 门外的龟奴早被这番场景吓得跑开,只见半见色长袍轻扬。 安筠修? 安筠修并未顾忌姒兰君眼底的疑惑,掰开醉汉手抽出匕首,“我已经派人报官,楚姑娘不必惊慌。” 未曾想会是他出手,安筠修身为待试的举人,姒兰君对他的印象依旧停在死读书的形象。 或是他那探究的目光,一天遇见安家两兄妹,姒兰君对他抱有几分警惕。 偶听窗外树梢轻晃,楚凝缓过神,端重一礼“楚凝多谢安公子出手相助。”绕过醉汉,不经意踩上一脚,探问姒兰君情况。 “楚姑娘,还是取那些药来,这就交给我吧。”楚凝不知眼前人的身份,欲想回绝,姒兰君悄悄捏了她手心,楚凝顺话退下:“多谢公子。” 安筠修不是为女色所惑之人,安家对他寄予厚望,一道的年纪,姒兰君对外纳了湘竹,安筠修连通房丫鬟也没有。 如今中了举人,来年二月参加会试,安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安筠修追到这里,恰巧出手帮了她。 匕首随手丢在她面前,只听一道略带愤色的声音响起。 “姒兰君,姒家在京州可谓名声赫赫,你身为家主,自当以身作则,屡次留恋烟花之地,可有半分家主之责。”言辞恳切,姒兰君仍是不以为意,静待他的下文。 安筠修放缓语速,“我妹妹对你一往情深,两家当结秦晋之好,何苦留宿烟花之地。” 姒兰君平淡的面容出现一道裂痕,右脸面具为她挡下,这才不叫他察觉,“安蕴方才及笄,兰君还未脱孝。” 安筠修只当那番话起了作用,坐下加大劝道:“圣人言,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姒家主是聪明人,我这个妹妹死个心眼。” 楚凝取回药,踌躇不知该进还是,身后老鸨带着几名龟奴,见清屋内场景,“不得了,杀人了!” 安筠修只得作罢,眼中尚存劝导之意,转而看向咋呼的老鸨:“只是晕倒,还没死。” 银锭抛出,喧闹声戛然而止。 老鸨倒是一眼认出安筠修,忙不迭捡起银子,“多谢安大公子赏。” 楚凝这才知晓眼前人身份,耳边重回那番谈话,喉间滚动咽下轻涩,指尖发白捏紧瓷瓶,眼眸止不住探向地面。 安筠修取过楚凝手中的药瓶,隔开两人,“男女授受不亲,我来。” “安公子,我们这来了不少新货.....”老鸨本想攀附未来新贵的话,尽数卡在喉间。 难不成坊间传闻...不假? 众人一时静默,安筠修不觉有错,伸手便要解开她的腰带,姒兰君不顾后腰疼痛,踉跄起身,“多谢安公子和楚姑娘,小伤而已。” 老鸨眼眸一转,瞧着这番场景,脑中坊间传言愈演愈实。 望月楼貌似应改进新营生。 楚凝紧咬下唇,不自觉留下一道浅痕,若是流传出去,岂不坐实姒兰君好男风的谣言? “哥哥中了花球,今夜还是由楚凝照顾哥哥起居。”楚凝心中对这位安公子存下几分不悦,今夜两字说的格外偏重,添了几分小性子的意味,想用望月楼的规矩警示对方。 夹在两人之中,姒兰君心内百感。 早知道带上蓝玉。 “京州巡按沈大人到。”姒兰君如获大赦,扶桑出言免礼。 沈鹤安与白日所见那套青色官袍不同,或许是时辰过晚的缘故,一套绯蓝色宽袖长衫,发丝半束,好似刚睡醒便被叫出来一般,襟口处勾有几瓣绢丝,颇有几分风流。 结合安蕴独自跑去沈府的举动。 姒兰君掩下心底发笑的冲动,低头在旁人见不到的角度,施舍安筠修一个怜悯,这位安大少爷怕想是还不知道自家老父亲的算盘,一个劲的说她成了负心汉。 沈鹤安平静扫过那位醉汉,扶桑开口询问:“怎么回事?”问的是安蕴修,眼神却落在楚凝身上。 来龙去脉在路上听了个大概。 花魁不过是名头上的噱头,骨子里还是一个娼妓,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幌子,入门费便是二十两银子,这好比平常百姓几年的花销,扶桑心底看不起眼前这位花魁。 安蕴修侧身挡住那道目光,按照栎朝规制,下官见到上官要行大礼,安蕴修还未入仕,算不上正式的官员。 沈鹤安一身便衫,自己又是报案员,郑重行了一个常礼。 沈鹤安饶有兴趣打量这位花魁,双面白皙,侧脸刀背映出的薄红,偏影勾韵,算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指尖微不可见发颤,眼神止不住瞄向身旁的姒兰君,显出几分情深之态。 安蕴修一五一十吐的实诚,中途编造两人相约来这品茶,姒兰君一愣,吃不透这位满脑圣贤书的假舅哥意图,抬头恰好遇上沈鹤安那双深邃的眼眸,探究之意不加掩饰。 又得罪了? “盼沈大人秉公处理。”一句话便给沈鹤安戴个高帽,闹事纠纷这种小事经本地府衙即可,何故劳烦巡按大驾光临?姒兰君前几日因着“走私血玉”进过大牢,主审官便是这位沈大人,安筠修心想准是冲着他准妹夫来的,兄长护短的心气涨了起来。 强闯名宅?这里是望月楼,强抢良家妇女?楚凝是花魁,毁坏财务?裂开的木凳,还是安蕴修出手砸的。 不依不饶的安蕴修,地上躺着的客人,腊月的天老鸨额间浮起几颗薄汗,真要论罪望月楼并不占理...... 姒兰君靠着书架揉腰,“沈大人,那位客人蓄意杀人。”十足十的手劲,只怕有了淤血。 此言一出,老鸨手帕惊落,大呼:“姒公子啊,这可不兴胡说。”扯上杀人的罪名,传出去那她这望月楼还开不开了! 忙不迭递个眼神给楚凝,让她安抚对方,安蕴修抢先开口:“我来时那位客人匕首对准楚姑娘的脸,欲图不轨。”匕首交给扶桑,老鸨闭眼一歪。 夜风筱筱,屋内凑成一团,楚凝与龟奴又是摸脉搏,又是掐人中。 “姒家主腰间的伤,也能证明。”说完便要掀开她的衣袍,老鸨醒来听见这番话,两眼一翻再度昏厥。 扶桑:“一同带下去。”指了指地上的醉汉。 安蕴修的大胆吓得姒兰君连连后退,后腰抵到红柱,轻嘶一声,沈鹤安勒停,这才终止这场闹剧。 “望月楼险些闹出人命,封禁一月,肃清门楣,闹事者按照大栎律法处置。”沈鹤安冷言丢出决判,不带一丝风情,幸而老鸨不在,若是听见这样的处罚,只怕是半条命也没了。 “扶桑你留下,协助安公子处理后事。”沈鹤安明摆着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安筠修不懂自己一心护她,姒兰君反倒如此抗拒,一心只想促成这段姻缘,听从沈鹤安安排,跟在扶桑身后。 沈鹤安虽未提及自己,念及两人白日合作,姒兰君现下有求于他,不顾疼痛,小跑跟上。 门外汇聚看戏的人群,声声嚷嚷,“这就是那位沈巡按啊?” “长得一表人才。” “姒兰君那小子又惹事了。” “常常混迹花楼,品行能好到哪去?我看那安举人就是被她带累坏。” 沈鹤安双手抱臂轻蔑一周,人群自觉让出道来,议论消散,姒兰君不再顾虑,挺直腰杆跟在他身后。 街道寒风簌簌,豆大的雪块,落在发尾,小贩收摊的民谣混着风声砸入耳中,姒兰君缩了缩脖子,反观沈鹤安,腰身挺立,脚步沉稳。 好傲气,好能装。 指骨泛红,姒兰君轻轻哈气,豆大的雪块变为鹅毛,两腮吹出绯红,姒兰自小吃药身体便比他人弱些。 十九岁的年纪,身高不过七尺,沈鹤安不过十七比她高出半个头,双脚不耐寒轻踏,“大人,马车可是受损?”京州腊月雪长,马车确有卡缝的状况。 “花魁,好看吗?”沈鹤安不偏不倚一句询问,姒兰君跟在身后瞧不见他的面容,想起他打量楚凝的目光带有欣赏,乖顺回道:“自然。” “兰君和安公子前来观赏,有幸入了楚姑娘的眼,一同谈论曲目,奈何兰君是个俗人。” “故而有幸得到沈大人帮扶,兰君自死不敢忘。”顺口拍起他的马屁。 不留神撞上他的后背,鼻尖一酸,只听那人呵斥:“姒家主好手段,一手牵着安大公子,一手拿捏安小姐,中途藏着花魁。”沈鹤安转过身来,眼底含蓄不明,“沈某自叹不如。” 姒兰君只觉雪块更大,粘得她瞧不清眼前人,雪风好比刀子混着沈鹤安的怒问,一寸一寸刮过她的鼻尖,“沈大人,望月楼一年一度花魁表演,我与安公子慕名而来” “实在谈不上什么艳福。”姒兰君若是撇开和安蕴修不是一道来的望月楼,等同和安蕴修串通做假证。 前手密函投靠,后脚和安家逛花楼,不怪沈鹤安发怒,难免有两边通吃的做派。 “至于安小姐,兰君已有妾室,未过孝期不敢耽误。”姒兰君回答的模糊,落在沈鹤安耳中又是一个借口。 “所以,你让她来找我?”沈鹤安嗓音低沉,好比正要上刑的刽子手,姒兰君答错一句,便要把她送返大狱。 安家美人计不成,安蕴牵出自己脱身? “沈大人年少有为,心系百姓,人人仰慕。” 府衙门前,安蕴一口一个姒郎君刘铺头几人亲眼所见,外界传安蕴对她一心一意,两人天生一对,她又怎会将“未婚妻”推入他人怀中。 做出这件事只有两个缘由:“对方见异思迁”,“自己不择手段”,显然沈鹤安更偏信第二种。 “安家小姐,今日特意在马车向我打听您的事迹,我只当她是仰慕您这类英雄,实不敢教唆她冒犯大人。” 英雄?沈鹤安眉梢上挑,唇角微微上扬,继续往前走去。 姒兰君见对方吃这招,趁热打铁关心问道,“京州雪长,大人可还习惯?”新帝上位,为沈家翻案终归不是一朝一夕而成,沈鹤安在外呆了几年,这才回京。 京州偏寒,各家各户必燃炭火,街道人烟稀少,循着几尾纱灯,勉强照亮路段,靴底轻踏格外空灵,“沈大人,常年居住南方,水域发达。” “兰君常居京州,未曾见过水岸结冰,只怕滞留的船只不好过吧?” 听出对方暗指之意,沈鹤安顺势答道:“是不好过,缴足税款也就可开闸通行。” “年关将至,各地的船早就停了运行,除开玄舶司又有谁敢冒着朝廷的命令,私自营生?”姒兰君见对面上道,抛出困惑。 私家建造的船只年关前半月不得在江面通行,玄舶司那边都是商船,只待年后运往海外,各家各户早已和玄舶司做好船只借用,开春便缴纳税款。 “沈某倒是忘了,玄舶司那边的规制,姒家主比我熟悉,听闻玄舶司将几家的船只重做调度。” “朝廷的安排,兰君还未得知。”姒兰君这话不假,最近多事之秋,楚凝不透露信息她怕是还要晚些时日得知内情,“顺着朝廷规制做事,这是为商的本分。” “张鹰,你可认识?” “玄舶司的办事官,商家用船都是经过他的手笔。” 捞钱也是最厉害的。 “此人办事周全,和安家较为亲故。” 沈鹤安停下脚步,前后间距不过三步,“姒兰君,你选我做靠山,是想取代安家?” 先前签下死契,姒兰君演了一出被逼无奈,这回沈鹤安抛出橄榄枝,靠山靠山不就是向上爬的阶梯。 姒兰君这会说不想,太假。 说想太过求利。 违背先前拍出的那些马屁,无奈摇头,“安家势大,兰君不敢妄想。” 那封密函记着近几年三家细节,不过几个时辰,沈鹤安察觉玄舶司内里端节。 “沈大人?” —— 窗外雪色飘凝,烛火扑朔,楚凝写下信函托人传给蓝玉。 修竹苑内湘竹整理线篮,姒老夫人淡笑,拿起新做手炉套细看,“兰君还没回来?” 湘竹摇头,下人捧着信函,赶往修竹苑,家主还未回来,修竹苑的信函交由湘姨娘做主。 恰好与刚出来的老夫人打个正着,低声:“老夫人,这是望月楼托给蓝玉的信。” 湘竹面色一僵,打发下人离开,扶着姒老夫人朝回廊走去,宽慰道:“老夫人,许是蓝玉这小子在外惹了什么桃花。” 姒老夫人心里明白得紧,望月楼一年一度花魁表演,姒兰君往年人不去,也会随上一份大礼,现在只怕就在那处。 第11章 第 11 章 长睫挑雪,右脸银边面具藏下雪沫,两人一前一后,间隔不过三步,身影如松,透有几分互不相让的倔气。 姒芯在他那留了三日,扶桑一早前去送信得知张家上门讨说法。 她倒好任由姨娘欺辱侄媳, 为家族考量榜上他这座靠山。 拿住见异思迁的安蕴借机得到安筠修大舅子护短,花魁柔情照料。 除开无辜挨了一拳,她怎样都不算亏。 沈鹤安把她比做一只兔子,如今看来自己更像阴沟翻船的老鼠。 沈鹤安不紧不慢缩短距离,低头拂去面具处的积雪,咬牙说道,“记住沈鹤安这三个字,就是你姒兰君往后的倚仗。” 安家丝绸产业布满各地,唯一的儿子从不经手产业,如今中了举人,只待会试便可一飞冲天,官商相护,来日若想加以遏制,只怕不好收场。 萧、安两家自带亲故,沈鹤安贸然前去劝说萧老家主只怕适得其反,萧家长女暂代家主之位,不算完全掌握实权。 姒家人丁稀薄,姒兰君接手家族三年不到,内有母家家产纠纷不断,外有安家嫁女吃绝户。 实在找不出比她更贴合的附庸。 安、萧、姒三家共为京州三大商族,各司其职不分高低,就拿玄舶司分配船只来说,各家按照订单平分船只,几家手里承接宫里的订单,各自准备好那份,剩余就是商户私人名义运向海外售卖的份额,姒家每年平白比两家少上几艘,抽收的税款两家最高。 经过沈鹤安对她的观察,姒兰君这人有些小聪明,牢里对许广几人施压,借他的手给争抢家产的姨母一个教训,顺利套出她姨母做的恶事,偏又舍不下亲情。 撺掇安蕴攀上自己,趁机摆脱“未婚妻”头衔,有心计胆子不足,做事一惯瞻前顾后。 积雪拂过落在耳侧,姒兰君一整栗颤打转全身,合拢鹤裘,双手加快揉搓,堪堪点头对他那句话表示赞同,沈鹤安这算应下玄舶司的事,遇事报上他的名号,难题也就迎刃而解。 俗话说得好,要想马儿跑,就得马儿吃得好。 暗中发笑,这个靠山倒是没选错。 许是一天太过劳累的缘故,安家和玄舶司不合,暂时不做思考,沈鹤安挡住风口,姒兰君连连打了几个哈欠,随口应付几句。 马铃越过街巷轻喧,姒兰君一喜探出身去,扶桑驾车而来。 —— 彼时安筠修回到府中,直往安蕴院里而去,小翠赶忙拦住,“大公子,小姐已经歇息了。” 安蕴去沈鹤安那边的事,老爷夫人提前传了话,势必瞒住不让安筠修知道,安府上下谁要是走漏风声…… 安蕴修见里屋熄灯,一片昏暗,安蕴配合小翠的说辞,翻过身装出熟睡的姿态,中怀疑也只能作罢,冷冽警告小翠一番,“好生照顾小姐,要是再让我知道她去望月楼,你也收拾包袱走人。” 安蕴不知从哪得知姒兰君和望月楼一个姑娘好上,三番两次前去打听,真不是不顾身份名节! 向来温润的安筠修,极少动怒,小翠吓的一颤,“是,小翠不敢了。”纵着安蕴去望月楼,这也是老爷的主意,小翠无奈只得吞下这个哑巴亏。 见小翠听了进去,冷冽的声线这才缓和,“明早告诉小姐来见我。” 抬手让小翠进屋,安蕴修心底敲着算盘。 望月楼他帮了姒兰君,姒兰君理应来安府拜谢,安蕴修体谅自家妹妹痴心一片,明早借口看望病人上门,料她不会推拒,正好把两家婚约就此定下。 定下婚约,双方也就收心过好日子。 —— 扶桑放下木凳,姒兰君与沈鹤安一前一后踏上马车。 马车内壁燃起两处灯盏,桌前一块青花银提手暖炉,姒兰君指骨冻得有些发胀,温热的气息涌入鼻腔,一时倒也没了感觉。 沈鹤安提过暖炉递去,姒兰君并未客气,捧起暖炉,指骨触及手炉底部第一感觉是烫,随后冷冻已久的冰块消融的触感慢慢从指缝串接。 短桌中端搁了一盆铜炉,炭火猩热,马车晃动偶尔出现几处爆声,颇有几分回到审问室的滋味,“从此多谢沈大人照拂。” 暖炉贴近腹部,暖流沿着内脏散开,腰后一层厚软的靠垫,车轮的连轴此时成入睡摇曲,姒兰君眼帘微阖,目光散滞,不忘分给他一些,争求他的意见。 “睡吧,到了自会有人叫你。”见他同意,姒兰君眼帘闭阖,抱住暖炉睡去,沈鹤安面色不明,盯向猩红的炭火,火星上绕,浮现当日受刑的场景。 倔强的模样与雪中重合,明明困得要死,总是害怕走错一步,事事力求完美。 眼底不耐渐清细看带有一丝不解的情绪。 车外细雪渐收,车檐掉下几块雪水,“扶桑,晃得头疼。” 扶桑放轻缰绳,京州雪地路滑,预防马蹄打滑,他特意选了防滑的棉布包裹,最是轻声。 铃声渐落,扶桑轻声:“大人,到了。” “让马歇会。”姒兰觉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父亲还在,姒意还愿意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哥哥。 温度回升发间雪珠融化,水珠滚落,朦胧间湿滑的触感顺过额发,姒兰君好似见到父亲一般,恍惚开口,“大人。” “到了。”沈鹤安唇角向外抿了一度,手帕叠好收入袖口,撩起车帘,扶桑搓着手:“大人,到姒府了。” 姒兰君脑袋晕乎乎的,揉眼放下暖炉,许是方才的梦过于真实,竟有几分贪恋,“多谢大人。” 弯腰出身,沈鹤安拽住她袖口,无视她的疑惑,把那归还的暖炉塞入她怀中,“玄舶司的事,我会处理。” 不等她在说,一把推她下车,“扶桑,走。” 莫名其妙…… 姒兰君站稳身形,晃了晃脑袋,往府馁走去。 —— 姒兰君遣散掌灯的下人,提着一盏纱灯,脚步轻稳,来到蓝玉的居所,抬手推开。 月光跟着她的动作照入,长剑随意丢在地面,杯底残留几滴月晕,鼾声没了阻碍,夜宿角尾的狸猫被这一吓,毛发耸立,细叫几声渲黄的灯影垂落额尖,那人不曾出现一丝浮动。 姒蓝君拉开床柜,举起纱灯细数,原本三袋的安魂散只剩两袋。 抿唇纠结,不知该不该告诉蓝玉。 这些药,过期许久...... 剩余几包药取出,迈步返回修竹苑,湘竹早在门外等候,“家主,老夫人还未歇息。” 姒兰君暖炉交给湘竹,叮嘱对方早生歇息。 穿过两道回廊,姒兰君来到姒母的鸿苑,屋内灯火通明,倒映出的人影拨弄烛火,轻声:“母亲。” 未有人回应。 “母亲,”在外静待一会,只见屋内一声叹息,“进来吧。”姒兰君这才推开门轻入,随意扫过床榻,不见姒意这个丫头,心知母亲是要有事叮嘱于她。 放下门栓,接过姒母手中的剪子,挑剪灯烛,两人并无开口之意。 清脆下刃,焦黑的烛芯落入烛油,“你姨母回府,说是你故意迫害于她。” “嗯。”不咸不淡一句回复。 “兰君,你是个有主意的,近日来吃了许多苦楚,母亲看在眼里。”烛油贴着剪刃下滑,姒兰君还是那句:“嗯” “京州继承旧制摆在那,母亲也无可奈何,你父亲在世常常念叨若是女子能打破旧制,继承家产,何苦我孩自幼饱受药石之害。” “嗯。” “那条路太远,太苦,母亲实在不想你最后丧命。”她这个大女儿自小随了丈夫性子,下定决心的事,不争出个结果誓不罢休。 丈夫去世后接手家族,三年来兢兢业业,她都走了下去,这几日一连串的祸事,她都不曾透露一毫,身为母亲对女儿的担忧。 貌似这回她选了一条不归路。 这回没有嗯字回应,飘忽的烛芯燃起眼底那抹戾色,新烛替上烛台,姒兰君取下那燃到一半的红烛捧在手心,坐回姒母身旁,“母亲,再难也得试试。” 屋外月过几番,墨点如漆,姒母不再言语。 第12章 第 12 章 腊月十五,京中雪长,终于落了晴,烟蓝云底绕过乾阳沉渺,庭院梅枝花苞下藏有几寸细雪,湘竹踩上云梯举着陶翁接雪,姒兰君偷闲依在窗边。 右脸的面具今早已经取下,眉骨连接颧骨那块的水泡已经消散,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姜泽柔带着姒意上街采买,母亲在厨房做元宵,难得的消遣日子。 沈府在京中的旧居翻缮完毕,沈鹤安搬离府衙,回到按察院办职。 望月楼封禁后,楚凝一连几日差人送来信函,连问她的身体。 姒兰君碍于事务不便前去,让蓝玉每隔几天带些补品宽慰,老鸨每次见到蓝玉,不由分说拉住就是一番哭诉。 闹得蓝玉每次苦丧个脸。 安筠修前几日倒是捎来口信,想要带着安蕴上门看望。 她对安蕴谈不是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一味靠自己来摆脱眼前困境的选择 ,让她浑身都不舒坦,她只能让吴大夫写个假病单,拖得几日空闲。 —— “妹妹?”前夜过后,小翠回报他小姐染了风寒,不宜外出见客。 连同一向疼爱她的父亲,这丫头也是不肯相见,母亲想来照顾,安蕴更是借口怕过了病气,推辞掉了 ,屋内传出几声咳嗽,“大哥,蕴儿身子尚未好全,只怕不能陪着哥哥去见姒郎君。”嗓音平缓轻柔,透着几分虚缓。 “大哥替我多加问候姒郎君。”安蕴这句说的格外轻声,他贴近才叫听清,心中抱有疑惑,“妹妹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她?”贴近门户几分,屋内一片寂静。 “前几日哥哥劝了她几句,想比不再贪恋烟柳之地。”轻轻往内一推,门栓抵住,不动分毫。 安筠修心中一紧,欲抬脚叫下人开门。 “修儿。”一道苍劲而又松缓的呼喊从身后响起。 “父亲。” 安父一条藏墨色长襟裘衫,腰间一串紫晶石纹封带,下颌留有几簇长须,眼尾几处扇纹往外延伸,“安蕴这丫头还病着?”话里问着安蕴情况,眼神透过门窗打量,眸底匆匆闪过一丝不悦。 眼前这人便是安家家主,安濯。 安筠修:“妹妹感染风寒,身体虚弱。” “儿子本想着,她和姒家主彼次有意,姒家孝期将至,不如早日定下婚约。”试探望向父亲的脸色。 “是啊,蕴儿今年也十五了。”安濯随口呼应,双手伏在后腰,不知想些什么,“修儿,姒家那小子这几年流言不断。” 捕风捉影的传言,安筠修倒也听过,察觉父亲对姒家不满,疑惑问道:“姒家是京州大族,姒老家主在世时,父亲不也看好她吗?”暗想安蕴这丫头躲着不去姒府,莫非也偏信坊间传言。 自家儿子对两人婚事热衷,惦记来年二月会考,安濯也不好打击他的信心,随即改口,故作感慨,“是啊,岁月无情,你姒叔叔去世也要三年了,真是苦了姒家那小子一个人。” 见父亲对此事并无直接反对,安筠修眉梢一喜,“儿子这就准备准备去姒府和她协商此事。” “嗯” 安蕴轻轻贴在窗户,两人谈话尽数落入耳中,见哥哥离开,门外不见声响,悄悄放下门栓,“父亲。”不同于安筠修面对父亲的松弛,她这句父亲,乖顺的格外怪异。 迎着安濯不善的脸色,安蕴乖巧挽住他的手臂,扶他坐下,屋内常见的闺房布置,北墙挂着一副舐犊情深图,图下插着三根清香,圆桌放着一碗药汤。 安蕴提起茶壶倒茶,桌面拍得一震,“我叫你去打探那位沈大人和姒兰君那小子的事,你做了什么!” 安蕴吓的双眼一睁,胸腔一颤,茶杯掉在桌底,滚烫的茶水散在裙面, “父亲姒郎君确实深受重伤,女儿也是听你的不敢自作主张。” “没有自作主张?” 韫沉的神色,定在被茶水烫伤的虎口,眼尾后处几缕扇纹忽的拉起直,敲在她的头盖,“那就是想自作主张?” 她前脚刚从沈鹤安住处离开,后脚刘捕头拿着手令去玄舶司拿人,宴请张鹰当日就他们三人,沈鹤安怎么会查到张鹰这条线上,原先谈拢的出海船只,半途出现新变数,玄舶司出了新指令。 眼瞅着年关就要到了,开春后的货物这几天就要敲定,张鹰区区一个玄舶司跑腿,狮子大开口要他在私人生意上分利多划一半。 安濯死忍慢忍,咽下这口气,好心带着这个女儿见见世面,目光一冷,忽然轻柔擦去安蕴裙面染污的茶渍,摩挲她的额发,“蕴儿,你老实告诉父亲父亲不会怪你。” 寒意沿过头皮传递,安蕴双腿一软跪在地面,“父亲,沈大人问是谁派我来的,女儿只说在姒郎君口中听过他的美名,女儿实在不敢乱说。”大掌顺着头顶滑至两肩,强忍胃部涌出的不适,指尖扣住地砖,低头垂泪。 “姒兰君......” “对,是她告诉蕴儿,沈大人极好相处。”安蕴像是抓住一颗救命稻草,安曜眼尾向下一盖,目光一紧,拉开她的领口,脖间几处淡淡红痕,细看藏着几分说不明的暧昧。 “父亲……”害怕他识出这是掐出来的痕迹,安蕴索性狠下心来,“是姒郎君在马车……” 安曜漠漠松开手,眼中不见一丝担忧,浮出几分烦躁,“蕴儿,父亲想着为你寻个好归宿,未曾想......” “姒兰君那小子,越来越不成样子,前些时段还和走私犯混在一起,望月楼封禁那夜,大家都瞧见他被那位沈大人捉回审问,溺爱妾室,不敬姨母。” “你哥哥还想前去为你定亲,她实在不算一个良人啊。”话里尽是对姒兰君的不满,语气里存着几分试探,眼尾像模像样挤出几滴泪水,颇有几分老泪伤怀。 安蕴指尖扣紧砖缝,哽咽道:“蕴儿,愿意嫁给姒郎君,哪怕是妾,只愿哥哥来日多加助益。” “哎,可我听说姒兰君是个不能生的,还好......”语调遗憾,眼尾跳出一抹算计。 “为了父亲,女儿不怕。”安蕴喉舌发紧,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乖顺把头枕上他的膝盖。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安濯欣慰一笑,端起桌面早已泛凉的汤药,舀起一勺吹了吹,“来,父亲喂你,小心烫。” —— 姒兰君惬意搬来椅子,院中沐浴日光,扶桑一身灰色常衫,接过湘竹递去的陶翁,乍一看和她府中下人别无差别。 玄舶司船只缩减,各家对照宫里需单和私家对外售卖的数量,重新分配船只,每家不能超过限额船只。 税款按照往年物价抽取不变,贪墨的办事官张鹰被刘捕头请进大牢,牵扯出几名玄舶司的官员。 按察院接手审问,其中内情并不得知,按照沈鹤安处理许广的性子,玄舶司五成以上官员只怕都要洗牌,抄出的赃物,尽归国库。 湘竹捧着陶翁轻笑,“这沈大人,颇有“商鞅”的气势。” 趁扶桑和湘竹闲聊,姒兰君偷偷翻了个白眼。 沈鹤安处置许广几人后,此后凡是经商增需给桉察院报备,由桉察院下达人员,现场督促,三家共同盖章方才生效,原先一式三份各家保存的通决文书,现下变为一份,尽数归于沈鹤安一人手中。 这条规矩取了个名字,“三文归一” 如今玄舶司也加入这条规矩。 各家各户时刻向按察院报备行踪动向,出现货不对板,私自携带名单外的物件,或是贿赂朝廷命官,一概走私罪论处 玄舶司隶属宫内,做的是皇家生意,说句大不敬的话,玄舶司再如何那也是皇家的私事,沈鹤安和皇上再亲,关起门来说事的道理,他怎么也不懂? 听说沈鹤安抓人时,手中没有圣旨。 她直觉脑子嗡嗡作响,扶桑与湘竹接下来的打趣,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刚易折,沈鹤安总是持着一股傲气做事。 萧家的瓷器腊月初便就运到京中放存,姒家茶叶需要提前查验,跟着萧家的船运回茶库。 唯一苦的就只有安家,每年宫内宫外丝绸要量最多,宫中近期增添几笔丝绸,腊月十五安家织造坊的机器不敢停歇,一天十二个时辰换班来回轴转。 京州的余货倒是好说,水面结冰,走不了水路,外地存货单一路送来京中最快也要半月,再按照这一套繁琐规程走来,玄舶司的船早就人去楼空。 还真是记仇…… “替我谢过你们大人。” 利落封上新的一壶陶翁,“姒家主那的话,沈大人说多亏你那封密函,不然他也不能那么快查清楚一个玄舶司办事官,贪墨足足几十万两。”扶桑这几天算是看出自家大人,对这位姒家主信任,凭借几张信函,沈鹤安就敢连夜先斩后奏,抓了玄舶司的人,回话态度也比前几日尊重了许多。 姒兰君心虚摸了摸鼻尖,玄舶司成立数十年,总和贪墨区区不过才几百万两。 传出去谁信啊? 扶桑:“沈大人说了,年关过后,邀姒家主望月楼一聚。” 姒兰君皮笑肉不笑点头应下。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那么记仇…… 院前低眉站着一名丫鬟,扶桑见状抄手揣了一瓶装着雪水的陶翁,主动从后门离开。 丫鬟:“家主,安大公子来了。” 扶桑背影完全消失,姒兰君这才收起笑,冷冷道:“他一个人来的?” “安小姐突感风寒,不得上门。” 偶感风寒... 他前来只怕又是谈论二人婚事,递给湘竹一个眼神,懒洋洋闭眼继续沐浴阳光。 —— 前厅茶桌堆放许多礼品,安筠修一套天墨色窄袖绒衫,修长的三指端起茶盏,鼻尖轻嗅,绚丽的光线洒在腰腹,墨纹暗藏流金,一股书香气萦绕而出。 厅外脚声窸窸,安筠修放下茶盏,整理衣袍起身向迎。 推面只见梅香袭来,“这位就是安家公子吧,湘竹这厢有礼了。”湘竹一件赤红八团祥云褙子,翠玉的发钿落于眉间,好似一只迎风的红梅。 见客若是家主不在,再由主母出面,姒兰君没有正妻,接待客人自然不用劳烦老夫人出面,里屋还有一个正经表小姐,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妾室出面。 安筠修依着礼数还了个礼,“这位就是湘姨娘吧,不知姒家主何在?” 湘竹坐在右手对侧,不急不慢道:“家主近日连生变故,今早玄舶司那边有要事,一早就出门了。” “不知安公子有何事,湘竹可代为转达。” 外界传姒兰君本想娶湘竹为妻,家族尤力阻拦,许诺待她诞下子嗣,扶为正妻,姒兰君这才作罢。 安筠修本是不信,如今见到湘竹应对如流的模样,许是经常代替主母接客,心中信了几分,存着为妹妹婚事考虑,打探道,“湘姨娘和姒家主想必恩爱非常。” 湘竹两侧浮现一团云霞,搅动手帕,“家主对我极为体贴,日夜相伴,耳鬓厮磨...” 安筠修指尖一颤,刚入口的茶水险些吐回,“咳咳,是我冒犯了。” “安家妹妹若是嫁进来,湘竹不会和她争,日后孩子也会认安妹妹这个姨娘。” 听见这句姨娘安筠修原本有些不乐意,听完一整句后,瞳孔忽而放大,不可置信回看她的小腹。 茶盖一不愣神从指尖滑落,安筠修想着为自家妹妹定亲的想法,顿时不知如何开口。 第13章 第 13 章 他的目光过于直接,湘竹将错就错双手抚摸小腹,眼尾流出几分羞涩,隔应不去理会那句问话,任由他胡乱猜测。 安家盼望吃绝户的心思,自打老爷离世前,就一直折腾不休。 如今他误会自己腹中怀里子嗣,加上两人对外放出诞下子嗣扶为正妻的传言,安家也会顾忌几分,暂且能过个消停年。 结合湘竹几番动作,安筠修就算没有经过人事,也明白其中含义,一抹窘色爬上耳边,张了张嘴又咽下,索性继续喝茶,故作感慨望向门外。 “湘姨娘,你和姒家主情投意合,是安某打搅了。”匆匆留下这句,安筠修径步带着下人离开,湘竹客套起身走到厅口相送,端足一副主母样。 枝头掠影,街边喜意绵绵,姒兰君银边面具再次戴在右脸,屋檐几颗残雪接在掌心,墙角末端几缕绿藓贪婪的吸岌雪水。 姒兰君停在打铁铺店前,西巷口拐角处的几百米的方向,那正是当朝新贵沈鹤安的府邸 —— “沈府”几个黑底烙金的正楷,贴着暖金,石砖面倒出几面斑驳的熙色,牌匾高挂檐下,这是先皇赐予沈家在京中的旧府。 沈家落败后,这座府邸也就荒废,先皇本想赐给其他官员居住,被当时还是王爷的皇上一番劝阻后才作罢,回京后下旨修缮,飞檐尽头琉璃瓦更显恢宏。 一队玄衣紧身长袍的队伍,分做两列进入府中,穿过长廊,稀疏的水草朝着水流游荡,雁月刀挂在腰间,步伐匆匆,玉牌擦过刀鞘,细微的狰鸣声钻入水流,原本安详的鱼儿四处奔波。 拱月门后的议事厅内,大门敞开,黄昏不到,烛光高涨,门楣花纹交错,左侧摆放约一丈紫檀长桌,横列两排。 领头人抬手对屋内站立的扶桑问好,“弑夜司的人已经到了,不知沈大人有何吩咐。” 扶桑抬手回礼,回身看了眼里间,委婉开口,“弑夜司和按察院素有来往,各位都是弑夜司的能手,此次玄舶司贪污受贿,沈大人叫各位前来,是想委屈你们一起盘算玄舶司的账。” 扶桑侧身,右侧前后并列数口红箱,箱口贴着按察院红笔封条,这原是沈鹤安带人在玄舶司查出的账册,按照朝廷规矩是要交给按察院王院判手中,分理各部一同审查。 弑夜司那位问好的领头人神色微变,他们干的活是盯紧朝中的“舌头”,必要时出手解决这些“舌头”,以免他们出言污秽圣颜,何时当过算盘先生,不卑不亢说道:“沈大人可有调令?” 虽说上头发话配合他抓人,玄舶司是宫内内廷直属的官员,玄舶司的账册事关宫廷秘事,不小心瞧见什么,可不是他们几人可以承担的。 扶桑慢悠悠踱步到主案前,解开印盖,一枚暖沁蓝白相间的巡按官印映入眼帘,印身刻着蛟身,头部蛟龙张开獠牙,显得格外风险,屋外人齐刷跪地。 扶桑:“时不待缓,烦请各位兄弟劳心了。” 巡按由天子钦定,见印如见皇上。 按照两列分配,各自前后立于紫檀桌前,一手钳住细笔,一手拨弄算盘,滑珠滚落声锵锵作响。 指法迅速,腰间挂着拇指大小的玉牌,左右摇晃。 弑夜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惯会的就是杀人的活。 沈鹤安一身青衣官袍,腰间玉带宽绕,坐于里间,纱帽放于案前,指缝夹着一封染血的供词,嘴角轻抿,细听来带有一份切齿的转动。 供词中贪墨税款连带玄舶司数十人,上到分辖统领,下到司内书办,合谋贪并,带领玄舶司的主官对此一无所知,摘的干干净净。 玄舶司现任主官,是先皇内廷外拨的人,如今也知命之年,无儿无女,当今皇上对其也是十分敬任。 按照这些人的供词,玄舶司对商户私下收缴税款在每年年底调整,依次叠高,按照朝廷明律收来的税银,一文不少交于宫里,多捞的银子或者扣押的物资,尽数入了自己的口袋。 抛开缴税坐地起价,这些人敛财的手段不一,上船前检查一遍货物,要开船再检查,有异常就要补费,否则标上此品或是赝品,不补费就把货丢下水去,连带下船还得再检查一遍,足足多了两道工序,各家要支付检查费、人工费、破损费…… 谁家要是有争议,就算运到国外,玄舶司的人也能有办法让你有卖无回,日后可就再难“抽”到出海名额,除去宫里经常合作的几家外,其他人也就只能咬着牙多出血打点。 回想许广几人走私的那批血玉,沈鹤安还未来得及细查,姜泽柔就带着按察院王院判的书信,寻求放人。 有了前面那出,这回按察院再三催促移交玄舶司的账册,他是一个字也不敢听,暗中调来弑夜司的人从中相助,去玄舶司拿人的事,没有提前告诉按察院和皇上,事后他连夜补了一个折子。 依着现在的情势,弑夜司的人愿意前来,反向说明他这位皇帝表哥对他先斩后奏,暂无不满。 为今之计是要把供词和账册赶在按察院之前,一同面呈皇上。 腊月的天色,屋外晚阳西斜,京雪危寒,窗外透射来回穿络的身影,议事厅中央偌大的暖炉噼啪不断,合上账面,抬手抚去额间汗液,先前挺立的腰柱,此时也有些弯曲,膝盖微屈,放缓长时弯腰带来的酸楚,牢牢盯着账册上的录本,不敢耽误半点功夫。 扶桑转身打开门窗,清凉的风吹入,众人面上肌肉一松,沈鹤安打开抽屉拿出信纸,宽袖向上一蜷,笔尖蘸取墨汁,写下玄舶司贪墨细节,指骨紧捏笔端,眸色挣扎几番,末尾写下王院判涉嫌勾结商户几句,落笔比前番后劲多了几分,墨汁透过纸张晕在案面。 安家牵扯的官员他可以慢慢查,姒家背后站的是按察院院判,按察院独立于朝堂之间,纵使有那份契约在,他也容不下忍她。 墨迹未干,沈鹤安吹灭烛火,卸磨杀驴,很幸运她那晚猜对了。 滚动的珠盘停歇,隐约几簇呼气锤腰动作,领头那人捧着一沓录本交给扶桑。 扶桑接过,静待里间的吩咐,沈鹤安神色不明,闭眼平静道:“辛苦各位再把账册装箱,一道交由皇上定夺。” 扶桑:“是”,放下录本,一同前去装箱。 一道尖利的嗓音由门外传来,“沈大人。”弑夜司几人见到来人,互相点头算是问候,继续整理账册。 眼前这位乌黑圆帽,暗紫色圆领长袍,圆润的下颌,声线削尖,眉眼坠着笑意,是宫内用于传唤各官员的传话太监。 扶桑平静开口:“公公何事?” 黄昏时节,宫内来人传话,无论好坏,弑夜司的人理应避开,这些都不是他们该听的,里面哪位并未传话让他们下去,大着胆子纷纷支起耳朵,整理账册的动作微不可见的放缓。 传话太监:“今个十五,皇上传沈大人一同吃元宵。” 扶桑放下封条,抬手示意等候,走进内室,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细声提醒,“大人,皇上传您进宫一同吃元宵。” 沈鹤安睁开眼,眼底的红血丝露出,屋内没有点灯,唯一的油灯,在他写完信后扑灭,依着屋外的烛火,眼底的血丝忽明忽暗,眉宇处透着一丝疲惫。 腊月十五民间素有吃元宵的习俗,当今皇上母亲德妃是沈鹤安的姑母,在外他们是君臣,在内是表兄弟的关系,进宫陪着一起吃顿元宵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弑夜司提到嗓子眼的心平缓咽下,手脚麻利装箱完毕,贴好封条,对里间禀报后,抬着账箱离开。 —— 府前一座软轿,四名小太监低眉压轿,路边的人们驻足停留,赞叹他深受皇恩,传话太监扶着他进轿,朝着北面而去。 暮色渐阴,夜市小贩陆续支起摊面,皇上赏赐元宵,这本是天大的恩典,他的右眼没来由跳动。 姒兰君和铁铺老板协商好打造武器的价格,望向远去的轿身,眼底那丝阴郁很好藏在面具下,肩头忽而被人一拍,迅速半敛神色。 抬至东偏门,外官进宫不得再坐轿,沈鹤安品级不高,自当下轿步行,沈鹤安刚要起身,奈何抬轿的小太监并未停下,那位传话的公公见他掀开轿帘,压低着尖嗓说,“沈大人,这都是皇上的吩咐。” 放下轿帘,轿身平稳,右眼皮晃的厉害,晃眼已经到了万虚宫的正殿。 万虚宫,这是皇上偶尔休沐的场所,按照规矩除非亲近的亲王、皇子、公主、后宫嫔妃,外来官员是不能乘轿来此,何况走的还是正殿。 轿身落地,传话的太监亲手掀开轿帘,扶住他来到正殿门前,暮色转黑大理嵌玉的地砖贴着星光,泛着翠莹。 传话太监上前余门外几个小太监打探,“皇上醒了吗?”除开特定大事,每逢节日,皇上可以减少政务,休沐半日,这也是为什么快要酉时,传话太监才来叫他的缘故。 门站直立两名太监摇头。 或是冬寒的缘故,睡得比平时完了几刻钟,醒来便也晚些,传话太监迎着笑回到沈鹤安身旁,恭敬道:“沈大人,得劳烦您在外候一会。” 沈鹤安点头,袖口揣着信件,脊柱生的挺直,青色的官袍垂立,发丝卷入官帽,眉心间透着一股桀傲。 一刻钟后,一位戴着绯红宽帽的太监出来,眉尾泛起几抹沧感,胸前的图案稍显复杂,开口训斥传话太监两句,“不懂规矩的崽子,沈大人来了也不传报,天冷地寒的,冻坏了可怎么办?” 几句话的功夫,那名传话太监,膝盖直直砸在地面,“儿子错了!求干爹饶命!”几句话就能决定手下人的生死,这便是皇上身边一同长大的太监,汪顺。 也是这内廷中的首领太监。 汪顺不去看那跪地的太监,赔笑道:“沈大人,这帮小的不懂规矩,皇上惦记着您,您来了按照规矩该是去偏殿坐着。”几句话把那太监可能冲撞他的罪名,摘的干净。 沈鹤安摇头,本就没想同他计较,何况这位首领太监已经出手,自己也不好说些什么,颔首谢过汪顺的好意,“汪公公,皇上他如何?” 这句问的既是皇上醒没醒,也是问皇上心情如何,汪顺在内宫当值多年,依旧笑着回道:“沈大人忧国忧民,这几日的做派,小的也有所耳闻。” “实在是令人倾佩啊。”话语中不消赞赏,却是不肯透露皇上此刻的状态。 殿内几串东铃响起,汪顺抬眼朝内,伸出手,“沈大人请。” 沈鹤安躬身低头,跨过一道道门栏,内殿中纱幔轻掩,账中隐约中坐立一道人影,跪地叩拜,“京州巡按沈鹤安参见皇上。”暖玉填地作为地砖,和平常青石砖不同,膝盖触地摩挲处并不咯人,反倒贴着小腿骨,传来盈盈暖意。 小太监打开槅窗,纱幔晃动,一股子酒味随着糯米透来,沈鹤安自觉沉下肩,话语中带有一丝兄弟之间的亲切,“皇上,鹤安有话要……” 汪顺接过话打断,“沈大人,吃碗元宵,暖暖身子要紧。”揭开铜盖,热气混着酒糟飘传,汪顺舀出一碗元宵递给跪在大殿中央的沈鹤安。 沈鹤安单手接过,零碎的酒糟浮在表层,酒气钻入鼻尖,“谢皇上。”转动银勺,殿内只听银器碰撞声。 “玄舶司的事,你怎么看?”纱幔内一道不幽不凉问话传出。 刚进嘴的元宵在口中转了个圈,囫囵回复,“玄舶司查出的账本,鹤安已经交给弑夜司,扯出的那些官员……” “吃完。” 元宵咽下,喉眼几分滚烫,嗓音带有几分暗哑,“玄舶司此事只怕涉及广泛,京州三大家族盘更错节,与玄舶司的最为亲近的便是安家。”刻意提及安家,也是顾忌安家出的那位举人,若是日后入朝为官,难保不会采用特权,日后只怕更难处置。 还是一如既往的空响,半垂眼帘盯着碗底几颗元宵,试探说起,“臣上任前,遇见几个商贩在京中走私血玉,卷入其中的便是京中的姒家,臣本有意追查,奈何王院判提前给了释放文书。”话语中的暗示不加掩饰,只差不把王院判钉死在贪污罪名上。 “几家势力牵扯朝内,官商相互只怕危害我大栎根基。” “臣在各家经商中颁布试行条款,必定整肃商户。” 汪顺拿起手帕,透过纱幔约莫账内人的心思,巧妙引开话题,“沈大人,这元宵再不吃就凉了。” 沈鹤安不接话,自顾自说着改革方案,“皇上,自古官商相互首先吃亏的便是百姓,一旦两相勾结,天长日久视政策律法无效,臣请旨彻查玄舶司上下。” 汪顺:“沈大人,瞧您这一激动,元宵都洒出来了,皇上面前做臣子的还是要注重仪态,切不可冲撞圣上。”汪顺说的明了,就差没有直接告诉沈鹤安,里面那位今个心情不佳。 接二连三被汪顺打断,沈鹤安也回过味来,双手把碗底抬高头顶,俯地叩首,“臣知罪。” 纱幔中这才传来一句不做起伏的声响,“坐吧。” 小太监拿来矮墩,汪顺搀着他坐下,慢慢嚼着元宵,食不知味,碗底变凉,糯米混着酒糟的清香加重,软糯的口感在舌尖散开,齿关上下粘糊。 袖口的信件贴着手肘,通报的心沉了下去,皇上的这碗元宵一开始就在黏他的嘴。 不死心稍稍抬眼,汪顺闭眼作了个摆手的姿势,齿间的元宵嚼的更烂。 第14章 第 14 章 小贩支起摊面,姒兰君转身见是带着姒意出门采买年货的姜泽柔,眉眼一松,“原来是你们。”眼底那抹阴郁荡然无存,就像从没出现过一般,姜泽柔贴身丫鬟小文身后几名下人,手中左右提着红布包裹的大小物件。 今日十五,摊前挂着鲜红的云纹团福结,寓意一家团圆,来年幸福美满。 姒意发顶两圈半圆弧发髻,红绳从两侧中圈穿过,两颗白绒坠珠垂在耳边,眉心一抹红,圆润的葡萄眼,微胖的小手捏着一串糖葫芦,两袋鼓当当的,含糊不清踮脚,“哥哥,吃。” 姒兰君配合她的动作,弯下身,咬下一颗,薄脆的糖衣在舌尖化开,下一秒酸甜的口感钻进舌苔,这比湘竹前几天给的糖水味要淡些。 后牙一咬,酸味瞬间漫入牙根,双目紧闭,眼尾止不住向外抽动,逗的姒意咯咯大笑。 捏了把她那鼓帮的腮团,“小坏蛋,存心逗哥哥呢。”手腕并未使劲,话语中不加掩饰的逗趣,姒意唇角扬的更高。 小步贴紧她的大腿,低头看向不到腰间的妹妹,并不多的亲密接触,身体木愣几分,唇角轻抿,摸上耳边两颗绒球,姒意带有撒娇的思念蹭了几下,羞涩的说,“哥哥,我想你了。” 这些天她都没有见过哥哥,跟着母亲和姜姐姐去寺庙祈福,她早就不生哥哥的气了,祈福回来那天晚上她就很想去见哥哥。 母亲说哥哥需要休息,只好跟着姜姐姐一起睡,哥哥对坏蛋姨母客客气气她是不喜欢,可还是抵不过她对哥哥的思念,加大蹭腿的动作,白净的衣面折出几波褶皱。 姒意今天一套缇色花间毛绒袄裙,自从父亲去世,她就极少再穿这些鲜艳的颜色。 腿间小人不断撒娇的模样,姒兰君心中早已软的一塌糊涂,缺少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转身着清波色祥云衔珠袄裙的姜泽柔。 视线交汇几分,姜泽柔点头,当即蹲下身,牵过姒意的小手,“妹妹,你哥哥已经不怪你了哦。”寺庙祈福那夜,这个小家伙就在反思花厅自己对哥哥的态度,担心哥哥的身体,买糖葫芦时,瞧见姒兰君从铁匠铺离开,拉着她的手一路小跑跟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姒意这丫头脸皮有点薄,那句道歉的话藏在肚子里,只能用那句我好想你,传递对哥哥的思念和歉意。 听了姜泽柔这句话,姒兰君这才知道这家伙怎么突然就亲近自己,不由感觉好笑。 扁嘴看了眼姜姐姐再求证看了眼自家哥哥,小嘴一嘟,抽回小手,握紧她的裤腿,“哥哥…”眼底浮现一团氲气,小豆子要落不落的卡在眼眶。 姜泽柔抬手擦去眼尾的泪珠,细声哄着,“姒意乖,哥哥真的没有生气哦。”小嘴翘的更高,鼻尖传出几段抽泣声, 姒兰君蹲下身学着表妹的样子,一口一个“不哭不哭”安慰,路人见了这样的场景,以为她们是一对夫妻,过来人的经验,开始支招。 “夫妻俩给孩子买点吃的,就不哭了。” “瞧这小姑娘多可爱,一直抓着她父亲裤腿不放,当父亲的不要太严肃,多亲亲她,抱抱她,多陪陪孩子。” 汇聚的人头越来越多,各自支出自己育儿的经验,姒兰君照葫芦画瓢的抱起姒意,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解释,“姒意,哥哥真的没有生气。”学着路人给出的方法,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姒意睁着两颗小葡萄,哭泣声减弱,小手握着糖葫芦,环住她的脖颈,在他脸上回亲,小声道 “对不起……”姒兰君在她后背拍了拍,一张小脸躲进肩头,泪水混着鼻涕擦出一条水渍。 大家见此欣慰散去,姜泽柔脸颊一热,递来手帕,不敢和她对视,姒兰君摇了摇头,“随她吧。” 一路抱着姒意回到府中,吩咐小文带着下人把年货放入库房登记,柔声道,“姒意,我们到家了”没有听见肩头小人回声,低头看去,小团子早已睡着,手心不依不饶攥着那串糖葫芦。 姜泽柔轻轻掰开五指,姒意手里一下没了东西,下意识抓紧她的领口,嘴里含糊唤着,“哥哥…元宵。” 暮色渐黑,点碎的星光开始浮出水面,穿过两道回廊,直往姒母院落而去。 屋顶鹘鹰徘徊,抬眼稍作停顿,唇角露出及浅的得意,不知那位正在过河拆桥的沈大人,这会又该如何自处? — 暮色压顶,小太监取下灯罩,铜圈取出新烛,轻巧放上烛台,殿内安静只听铜圈接触烛台蹭出的轻鸣,手里那碗元宵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沈鹤安记不清这是汪顺给他舀的第几碗。 帐中人没有叫停,两人都不敢私自停下动作。 齿缝中满是酒香的余味,袖口沾惹几分稻穗的谷香。 满锅的元宵降下大半,一截夹住奏章的长指,账内伸出,汪顺放下搅拌的银勺,躬下身,慢步挪到帐前,账面虚掩,眉间飘着几分了然,不像百姓口中威严自怒的皇上 更有几分佛寺中的玉佛。 矜贵脱然叫人摸不清头绪。 汪顺低头接过那道明黄的奏章,转过身,恭敬递给冷脸还在和元宵奋战的沈鹤安,“沈大人,这是皇上给您过目的奏章。” 明黄的奏章封面,印着拇指大小的章,这是弑夜司的签章, 弑夜司和按察院直接听任于皇命,弑夜司负责抓捕记录扰乱朝政的人,遇见强力拒捕的目标,弑夜司可就地斩杀。 尸体带回交给镇抚司,具说只要进了那里,不论死活,终会留下点真东西。 生前多牢命,死后藏真伪,一入镇抚司,白骨亦成魂。 这是大家对镇抚司的一概评价。 每一位上任的巡按,身边都会带着弑夜司的人,一来皇恩加持确保官员办事的威严,另一方面也是提点对方不要得权忘形。 沈鹤安人在京州,皇上念及表兄弟的情分,特令不叫弑夜司的人跟随,更是给了他调任弑夜司的特权。 做官做到如此便利,目前也就出来他这一位。 右眼又开始扯动,银碗放在腿上,打开奏章,碗内的热气窜连右眼皮,上下拖拽。 这封奏章里记着朝中个人对他的弹劾。 账内那人不语,掀开一角,成堆的奏章如雪般,砸向他的官帽,沈鹤安不躲不闪,锋利的一角割开他的眉角,眉宇间的桀骜快要化为实质,“臣知罪。” “当初你到朕面前讨要这个职务,是怎么说的!” 纵是面对这样的场景,答错一步便就万劫不复,沈鹤安依旧面不改色,“臣当日说,肃清商治,还大栎一个清明局世。” “好” “好…” “好得很!” 皇上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好子咬着不同的声调,无一不透出他对弹劾局面的不满。 汪顺安静站在一旁,不敢插嘴。 账内人换了个姿势,斜靠塌上,不咸不淡开口, “今年朝廷和海外谈好一笔丝绸,现在那些织机还在没日没夜的赶制,过节都在忙活,临紧关头你把通决文书三文归于一处。” “那在这之前,各家各自恰谈好还没盖印的生意,不就作废了?” “沈大人,好阔气。”账中人低口哑着笑接着说道。 “抓人抓到玄舶司头上,玄舶司的人贪赃枉法,现在好了,生意是指望着不上了,京中百姓也过不好这个年。” “走私血玉先斩后奏处决了几人,朕顺着你,深夜大张旗鼓玄舶司拿人,调动弑夜司的人给你查账,朕也不同你计较,现在又给我扯出什么姒家李家按察院,这就是你回报给朕的恩情?” “大栎不过就几座宫房,一抿子空职,全数托付给沈大人处置得了!” 沈鹤安猛然抬头,眼中满是不解,自己的表哥竟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换作他人来只怕早在第一句就被吓破胆,他双腿跪的笔直,稳定心神开口,“大栎是皇上的大栎,鹤安身为臣子不敢有半分不轨之心,走私血玉按照朝廷律法处决,玄舶司的人贪污受贿,臣身为巡按之职,自当先行彻查。” 按照惯例巡按办案事先通知按察院,由按察院会同弑夜司抓捕清查,沈鹤安深受皇恩,手里有弑夜司调令之权,为了避免结外深知,鹤安只能越过按察院,私自调动弑夜的人协助一同查账。 可他似乎忘了,账中之人,先论君臣,后论兄弟。 权利不过是自家表哥手里随意赏人的玩意,今儿可以给他,明儿也可以不留情面收回。 皇权至高,不容他人冒犯。 沈鹤安说完这几句,殿中恢复死一般的沉寂,窗外朔风卷起,纱幔四窜,一双猎鹰般的游光透过纱帐,钉在地缝,墙面垂拱的四色宫灯摇曳,不明不暗在他身后切出一个倒影,鼻尖生起密密麻麻的细汗,大腿被窝向下弯曲,额尖伏地。 —— “哥哥。”软黄的灯色,落在她的鼻尖,在哥哥怀里睡的过沉,两腮悟的通红,配上毛绒的发饰,乍一看像一只懒散的小猫。 眨巴着眼,左右一看,已经回到母亲的小院,“母亲,姜姐姐。” “哇,元宵。”圆桌放着几碗元宵,甜香的气息,飞进口中,梦里的元宵变为现实,小眼止不住发光,舌尖舔了舔下唇,迫不及待伸手去够。 “姒意来,母亲喂你。”姒意回来一直在她怀里,她和姜泽柔怎么哄都不撒手,担心姒兰君身体吃不消,张开手期待对方过去。 姒意今天特别黏自家哥哥,睁大眼撒娇拒绝,“就要哥哥抱。”害怕母亲不开心,扯了扯姒兰君的发尾,要她和自己统一战线,拒绝母亲的要求。 “这丫头今个怎么那么黏人。”虽是责怪的话,看见两人相处和谐,脸上难藏几分喜色。 姜泽柔坐到似兰君身边,打趣道,“姑母,姒意一早就念着要找哥哥。”姜泽柔拿起一碗元宵,几颗桃花状的元宵浮起,几粒桂花干点缀,颇有桃雨芳飞的情景,银勺圈住一颗,吹了几下,喂进姒意的嘴里。 小丫头满意闭上眼,享受姜泽柔的投喂,慵懒的神色依偎在哥哥怀里,活像一只馋嘴的小猫。 姒母满眼含笑看着几人,姜泽柔享受此刻的融洽,结合街上众人对她和表哥关系的误会,心底泛起一丝甜蜜。 “兰君,快过年了,茶行工人的账都结清了吗?” 一年干到头,谁不是赚点钱回家陪家人过个好年,姒家工人的年账一直都是在年关前一个月结清,避免工人家中遇见突发事件,需要请工回家,手中又没有余钱的现象。 擦过姒意唇边溢出的甜汤,“都结清了。” “我听说玄舶司的人被抓了,先前各家和他们签订的货单,也不作数了。”似母这话说的的不稳当,她也是从旁人嘴里听见的,问出口总有几分心虚, 姜泽柔带着似意采买时,也听街边小贩提起过,传闻又是那名沈大人做的,结合望月楼传出的言论,故作镇定继续喂姒意。 似兰君不急不慢回道,“母亲,那都是左邻右舍传出来的虚言,年关将至,玄舶司的货船明年开春就要启程,朝廷还没发下指令,若是和各家重新签订又要费一番功夫,耗时耗力不说,交货的时间可就要延迟了。” 逗着姒意玩乐,笑中的嘲讽藏得极好,商人做生意讲究信用,两国之间的贸易不仅看重的事信用,更是背后权利的操控。 当今皇上怎么会任由沈鹤安的决策。 咬开一颗元宵,甜甜的果酱爆开,顺着喉舌下滑,惊喜的赞叹,岔开话题,“母亲这元宵一年比一年做的好吃,我们都吃了好几个。” 姜泽柔听出她岔开话题的意思,配合打消姑母的顾虑,“姑母的手艺真巧。”故作忧愁,“柔儿只怕是要学上一辈子都学不会。” “好吃,母亲做的东西最好吃。”姒意配合跑下身,一头扎进姒母怀里,逗的她大笑,一开始的担忧散开,抱起姒意,“你们喜欢就好。” “兰君,前几日我们给你在寺庙留了愿,细数日子也到了还愿的时候,你可得跟着我们一起去啊。” 还愿?姒兰君疑惑看向姜泽柔。 姜泽柔小口吃着元宵,“姑母带着我们先前为表哥祈福,寺庙的师傅说了七日后要带着愿主一同去寺内还愿。” 心下明白几分,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是后日,咽下一颗元宵,不在乎的点头应下。 — 沈鹤安鼻尖落下一颗汗珠,暖玉地砖升出那股暖流好似一把烈火,炙热的要把他的双腿燃烬。 “是朕错怪你了。”又是一句平淡缓长的质问,行子间咬的格外平静,好似围着火堆唠家常一般。 沈鹤安只觉这一句好比泰岭,压的他险些抽不上气,“是鹤安只顾眼前利益,没有考量背后给朝廷带来的缺失,皇上教训的是。” “到了万虚宫,就和家里没什么区别,老是跪着算怎么回事。”虽然是一句缓和场面的话,内里却没有几分情分。 汪顺扶着他回到矮墩,跪的时间不算长,沈鹤安起身时,还是感觉小腿生出一段抽麻,汪顺瞅着皇上不再出言斥责,拾起地上散乱的奏章,交给沈鹤安继续翻看。 奏章中指责他以下犯上,不顾皇恩,自以为出身名门,办案跳过按察院,没有圣旨私自拿人。 他那通决文书三文归一交给自己的改法,把玄舶司也归了进去,各家手里和玄舶司早就签下的文书,一下轻了几分,面对他的做法,朝廷的态度不明,各家也是攥紧了袖口,打听信息。 眼瞧年关后出往海外的货物远在千里,摸不透朝廷的风向,只能加赶运到京中,有钱的商家还好说,无非多使些银钱,消灾保个安心。 那些刚起步的,靠着小本买卖,路途遥远,这改令又是发文一月不到,按察院的人不可能每处都顾上,他们想和老熟人续约,也就只能等按察院的人下到地方来后的事。 又或是几家凑着钱,载着货物进京,在按察院的见证下,签了通决文书。 这样一来朝廷地方的税收,涌入京州,地方税收失平,百姓奔波劳累,双方利益亏损加重。 无形中喂养了一些蛀虫,连带朝廷的风评受到残论。 “……” “怎么?回不出话了?” 汪顺站在一旁,没有因为皇上对他的提问,漏出半分不善的脸色,保持一贯和缓的笑容,提醒道:“沈大人,皇上在问您的话呢。” “臣……”奏章上的每一桩,这位皇帝表哥都清清楚楚。 问怎么回…… 他又能怎么回? 事到如今,他能攀扯上这位表兄吗? 往来只有做错事的臣子,没有做错事的皇帝。 “账本的事交给探抚司处理,你不要再过问了。” 这是要内部整消的意思。 “是。”沈鹤安不再挣扎,在他闷清这个道理时,进入万虚宫前那抹亲情和傲气,已经不见踪影。 “天子脚下,一己私利激起民愤,我看你这个京州巡按也不用做了,收拾收拾离开京州。” 第15章 第 15 章 沈鹤安叩首退出殿外,官袍下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打湿,宫角的屋檐下,小太监在赤色的灯笼中添灯。 豆大的晕光,在角檐处,落下几款红晕。 灰檐的瓦面,鹘鸟在窗沿落脚,姒兰君取下脚环处的密函,对准月光,展开细瞧。 红梨山茶衔鸟纹的衣架,挂着那件藏蓝色宽袖锦袍,也就那次在沈鹤安手里,受刑回来那件。 腊月十五,全家团员的节气,安筠修回去后,安家破天荒没有再来传话。 姨母姒芯,自从在沈鹤安手里待了几日,离开衙门,回到张府,第二日就疯了,母亲听闻此事,也曾上门看望,听去张家诊脉的大夫说,貌似得了臆症。 成日里,口口声声说,有人要害她的儿子。 张露问她怎么回事,嘴里冷不丁重复几句胡话:“鬼啊”、“阎王”、“索命”…… 治了许久,也不见有一丝好转。 张家内院的掌权,落在她这个儿媳张露手中。 也不知是真的巧病难治,还是张家内里存了什么心思。 鹘鸟睁着豆大的双眼,仔细啄理自己的羽毛等着主人的奖励,姒兰君在小盒中抽出一片肉干,这只鹘鸟霎时瞪直腿,转动深褐色的眼球,直直盯着肉干。 肉干随意丢在它脚下,这是一只刚成年的海青鹘,毛色顺滑,尾羽呈青灰色,京州各户多少都会养殖玩乐,用它传递信息也是极快。 有头有脸的官户,更喜欢用信鸽传递信息。 她手里的这只海青鹘,是父亲在她十二岁那年送她的礼物,从小养到大,到了它适合受训的时期,她跟着驯鹰师,苦熬了几夜,不曾合眼。 愣是把它这股桀骜不驯的性子驯服。 察觉她身上那股渐深的寒意,海青鹘的身子不由打颤,脖颈摆动一圈,前爪若无其事在窗沿边磨爪。 豆大的圆眼,小心观察主人的眼色,弯下头,隔着镂空梨杉圆孔,主人身边经常一起的湘竹,正捧着碗元宵,眼中流出一丝羡慕。 右翅忽而被人按住,双目睁凶,下意识要啄去,一块肉干塞入口中,凶煞的气息,顿时焉吧下来,任由那双手摆弄自己的双翅。 海青鹘一副敢怒不敢啄的姿态,蓝玉变本加厉揉捏它的头顶,“家主,您要的酒到了。” “另外,楚姑娘说。” “望月楼,重开业了。” 姒兰君平静点头,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没有因为望月楼突然开业,带来的惊讶。 拿起那道纸条点燃…… —— 长月烬明,万虚宫殿前,掺着玉块的地砖,比来之前剔透了几分。 前去沈府传话的那名太监,此时低着头跟在两人身后,汪顺抬头看了眼屋檐,开口:“沈大人,您忧民忧国,这些话原不应奴才来说。” 殿中汪顺几次冒险提点自己,沈鹤安对他存了几分感激,收了残余的傲气,“公公但说便是,鹤安自当虚心听教。” 汪顺提着宫灯,不急不慢迎着他向前走去, “沈大人刚入京没几日,就在码头云市抓获那几个罔顾天法的贼人,当着百姓的面,公开处刑,京州百姓无一不赞大人的公正。” “望月楼雪夜报案,这些小事说到底,只需劳烦大人借住的府衙前去询问,大人身肩巡按之责,事事亲亲力亲为,处置那醉酒闹事之人” “恩威并施,望月楼也因此被查封。” 宫灯的虚影,落在底面,反投在沈鹤安的帘下,面色平静,见他眼中并无恼色,汪顺拖了会,这才顺缓指出关键处。 “玄舶司的事,大人先斩后奏,绕开了按察院和皇上,没有得到圣旨,抓了人,把玄舶司和各家的生意,纳入大人改革的方案。” “正是,沈大人为的是我大栎官商清廉。” 话风一转,语锋稍加威势,“可大人有没有想过皇上?” “哪怕大人心中不惦念皇上,大人也得为栎朝的百姓过一过心思。” “大人的好心,皇上是明白的,可百姓不一定看得清楚,百姓只能知道跟随朝廷政策生活,朝廷的政策在变动,他们赖以生存的活计也会变动。” “百姓依存的指望繁琐了,上头的贪官落了头,说到底受苦的还是大栎的百姓。” “难道大人的心境,只容得下京州这一个地界?” 沈鹤安面色依旧平静,沿着宫灯往前走。 汪顺是这位皇帝表哥贴身的太监,自小一同长大,年龄上大了十多岁,劳他亲自给他照路,送他出来那么久。 要么就是恃宠而骄要么就是受了这位表哥的授意。 宫内的事务和玄舶司这一项宫里拨人的差事,全都在他手里管辖。 弑夜司和探抚司这两个大派,对他也是恭敬有加。 汪顺这一场番话,不管有没有夹带个人心思的意味,他沈鹤安也是领了这份情。 朝着这位首领大太监,弯腰行了一个日常长辈的礼,身着官服,在这皇宫界内,对一个太监行大礼,那就是不把正经主子放在眼里。 他行的是常礼,对汪顺这个叔辈般,照拂的尊敬,也是对身后那位表哥的敬重。 汪顺双腿微屈,手中的宫灯放在地面,扶手虚抬,欣慰道:“皇上让大人离开京州,念的也是这个意思。” 距离大殿约莫三十丈,远远望去那点点红晕中,几只玄鸟停歇在宫顶,沈鹤安跪地磕头,远远拜了一个大礼,“罪臣沈鹤安,领谢皇恩!” 几个响头落地,汪顺不经意看了身后的传话太监。 传话太监领会,拾起宫灯,赶忙扶起沈鹤安,口中翻了几回称呼,瞧汪顺面色如常,脱口而出,“沈大人,起来吧。” 传话太监拿着宫灯,为两人开路。 弑夜司一队人马,早在东偏门等候,沈鹤安对汪顺再次躬身一礼,两人这回行的是宫内告退的常礼,转身进了刚才来的轿子。 不同的是下桥在万虚宫正殿,上桥在东偏门。 抬轿的不是太监,换上了弑夜司的人。 这是皇上在提防,他罢官信息传出,被人报复的安排。 闹市中,小商贩嘶力的叫卖声,儿童汇聚一堆的欢笑,沈鹤安脑中想的却是汪顺那句,“大人的心境,难道只能容下京州这一寸地界?” 来到京州,本想从根本入手,铲除贪官,了解官商勾结的隐患。 却不想适得其反。 一遭罢官,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这里,袖口中那份卸磨杀驴的信函,一时成了烫手山芋。 沈府几个大字,在狡瑕月色衬托下,于日落前的暖金,割开一缺阴光。 一道徽虚的身影,直立府门,扶桑抱臂和来人互相僵持,剑鞘握的生响,气势上一个不让一个。 轿身平稳落下,“沈大人,到了。”弑夜司的人照念官位,即使得知皇上罢官的意思,圣旨还没下达。 桥中的这位,现在身上还担着京州巡按的官位。 他们没有必要拜高踩低,落井下石。 只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指节,掀开轿帘一角,怔臾片刻看清,府前的少年一身墨玉色紧腰翻领长袍,长剑斜在腰间,右手捧着一坛黄釉色酒坛。 弑夜司的人到来,他也不曾皱过一丝眉头,腰间戴着一块玉牌,在望月楼那夜,他见过这块玉牌。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他的这几分的魄力,让他想起姒兰君受刑时的倔强。 弑夜司的人正要动手,只听沈鹤安一句“这是我朋友。”几人按下几分疑虑。 沈鹤安现下在他们手里出了事,他们的脑袋自然是跑不了,说不准还会连带九族一起作陪。 警惕的目光,在那名少年身上打转,蓝玉就像看不清场合一般,对着沈鹤安拱手道:“沈大人上回约我家主子望月楼一聚,今个望月楼开业。” “我家主子给大人,送来一瓶好酒,望大人不要嫌弃。” 接着送酒的名义,告诉他望月楼解禁的事,自己罢官的信息,只怕前脚出了万虚宫,后脚就闹得人尽皆知。 缓步来到蓝玉身前,不经意打量那几人,弑夜司的人依旧面色如常,警惕的目光环绕蓝玉上下,只差没把人当场拿下。 回想宫内那几碗元宵,沈鹤安腹部微微隆起,避免身旁这些人起疑,抬手命令扶桑,“收下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沈鹤安缓和神色开口:“替我多谢你家主子的好意。” 扶桑见原先抬轿的太监,变成弑夜司的人手,心中闪过一丝愕然,不明白进宫吃个元宵,抬轿的人怎么就换了人手。 能被弑夜司的人亲自抬轿送回。 要么皇恩浩荡,升入台阁。 沈鹤安明显还没到这一步。 要么…… 死之前的恩荣加身。 沈鹤安好像也不是…… 扶桑接过蓝玉手中的酒坛,对着领头客套交代几句,点头道:“各位,随我去议事厅吧。” 蓝玉把酒送到,惦记主子说的送到就回,不做停留转身离去。 弑夜司的人跟着扶桑去了议事厅,厅内还是长长达一丈的紫檀木桌,横列两排,中央放着偌大的暖炉。 沈鹤安回到内室,打开酒坛,成酿的酒香爬出,辛辣醉人的鼻息游荡在四周,徽黄的液体在坛中游淌。 这是一坛十几年的花雕,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佳酿,官场上常常喝的起这样的花酿,也只有前几品的大臣。 望月楼里,能有如此的佳酿的人不多,经营多年的老鸨算一个。 剩余的只怕就是那位惹事的花魁:楚凝。 借花献佛,告诉他望月楼悄无声息重开业。 官商勾结的场面,不止在官场,花楼也是一处得益地。 这也是当时,他各打五十大板,封禁望月楼的原因之一。 酒色涟漪,议事厅的珠络声不断,沈鹤安道出酒液,捏住杯脚,一饮而尽。 明日就要离开京州…… 酒杯用力放在桌面,喉间生起一股酸麻,池中的鱼尾被突来的声响,闹得搅成一团。 巡按这个差职,本就不是一个稳当驻扎一地的角色,常有外地赴任的职责,根据当地需求进行变迁。 提起酒坛,刚要斟酒,扶桑来到门外,“大人,弑夜司的人,已经查完了。” “过了今夜,我就不是巡按,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沈大人。”这句话说的轻缓,斟满酒,抬头一尽,眸中掖藏叫人瞧不去的苦涩。 黄昏时扶桑让弑夜司的人在议事厅,清算玄舶司的账本。 不到几个时辰,来的同样是弑夜司的人,清算账面写的却是沈府。 这小半月因为他新改的规矩各家商户亏损不小,玄舶司也受到波及。 填补朝廷和百姓的亏损,需要从宫里的名义拿钱安抚。 作为始作俑者,他自然不能全用宫的钱…… 沈家经过德妃的巫蛊事件牵连,人嗣凋零,府中大小物件,都是皇上所赐。 沈鹤安上任一月不到,月俸现下是没得领了。 亏损补漏,也只能用皇上的赏赐抵债。 羊毛出到羊身上,他倒也算不上心疼。 弑夜司的人可不敢懈怠分毫,查沈鹤安账本的事,做得好了,是给朝廷安抚民众,稳住局面,做不好,就是打皇上自个的脸。 前者不谈功赏,后者那就一定要命。 弄不准,真就九族一起蹲奈何桥。 细看之余,这几位老手,互相过给一个眼神,细查下来,沈府全数不到五百两。 玄舶司一个任职跑腿的小官,上任不到三年,身家也有十几万两,沈鹤安这位备受皇帝恩赐的亲官,活得还不如一个跑腿小官。 民间有传言,沈鹤安为何一上任就急着操刀改革,不就是想在各户人心中留下一个贤名,往后封阁拜相,捞起钱来更加顺当。 百姓对这些空降的官员,总是抱着一股不信任的态度。 即使是科举中榜的状元,进士,不过几载都会伸手捞向他们钱,何况这位和皇上沾亲带故的亲官。 他的一举一动,更受百姓关注和猜疑。 弑夜司的人,跟在扶桑身后,侯在门口,等着他开口安排,沈鹤安不知是不是醉了,没有留下一句话,晃着步子进入里间。 扶桑:“沈大人醉了,各位若是急着回去,可不要耽误了要事。”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沈鹤安半摇半拽,趴在床底,官袍在地亲触摩挲,费劲在床底捞出一个锁匣,官袍的下摆沾上灰尘,青灰相映,不细看,也瞧不出来那几道痕迹。 打开锁芯,一张淡青的稿纸取出,鲜红的手印透着几分残留的血腥味,这是当初他逼着姒兰君签下的死契。 扶桑在外和弑夜司的人交谈,海青鹘落在池边,豆大的双眼,精明的盯准池中歇下的锦尾。 夜风幽凉,水面惊起一阵波浪,水草边几片散落的鱼鳞,在月光照耀下尤为刺眼。 —— 弑夜司算完后,账本和银俩交回宫内,沈鹤安这一夜,靠在床头,睡的不算安稳,卯时不到,脑中交替出现这些时日的变化。 君威难测,仕途止步…… 复望沈家的心气,也只能稍作停歇,那一笔的亏损,自己能出的也就一半不到,剩余的一半只怕还得劳烦族中亲老一同兜姿。 几寸零散的月光,隐约照亮床头两侧,沈鹤安摸索起身,点亮灯烛,坐在书案,转动墨条,笔尖抹开墨汁,写下一份欠条。 待来日他有幸重回京州,归还欠款,定不负家族所托,振兴家族,效力百姓。 —— 姒兰君这一日睡的倒是安稳,这是她这小半月来最安稳的一夜,湘竹睡在身侧,小臂张开压在她的肩头,娴熟的抬起湘竹的手臂,放进被窝。 自从得知新来一个巡按,她和三家就达成了一个协议,协议的内容就像是一把火铳,不知那一步,就冒然走了火。 她花了五两黄金,在茶楼见到这位新来的巡按,虽说中途发生的事并不愉快。 她买信息,他卖信息,等着双方咬钩。 两方干的都不高明,最后的结果倒是和几家预设的一致。 沈鹤安冒然更改经商条款,利用她给出的密函去玄舶司拿人,昨夜十五卸磨杀驴,她都不太在乎。 自打他进入京州,就成为众矢之的,他想要操控自己对付安家,她就一味迎合,主动拿出三家密函和他同谋。 沈鹤安出身高贵,尽管家族受了德妃牵连,流放那几年也是居住在那边,先皇顾念德妃生前“美德”,沈家在朝尽心尽力,特赐不需要受人奴隶,期间更是有当今皇上暗中照拂。 所以他一回到京州,为的就是给沈家争口气,这类人做事往往更看重结果,过程的细缓于他而言,更是一种焦躁的折磨。 好比驯服那只海青鹘,比的不是谁更傲气,谁更有手段,比的恰好是时间,耗的是心神。 —— 青色的官袍官帽,放在主厅大案,那枚蛟龙巡按官印,交给弑夜司的人察勘,传话太监手持圣旨,尖锐的嗓音高喊:“皇上有旨。” 几人跪地,异口同声道:“恭候皇上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躬身而治,广纳贤臣,采谏民言,然有京州巡按沈鹤安,一味以私心利己,号称为民,然扰乱朝政,越级犯事,其目无忠臣之志,故朕念其扫乱贪墨之心,视为初犯,特渝,除去京州巡按之职,不得再回京州,钦此!” “恭谢吾皇天恩!” 旨意宣读完毕,沈鹤安一身便袍,乘轿送往城外。 罢官的人身上已无官职,虽说不是流放,不需要上手铐,步行出城才是常态。 沈鹤安下意识想推拒,弑夜司的人一句“上面安排的。” 他便不再推辞。 出城几十里外,弑夜司的人口中还是尊称:“沈大人,按理我们已经送到了,接下来就靠大人自己。” “多谢各位。”走出轿外,一匹白马身前站着一位故人,藏蓝色的锦袍,和初见穿着一致,右脸处的银边面具,此刻为她更显孤意。 “你…”血脉滞停一刹,指尖发冷,张口想问她怎么来了,顾忌弑夜司的人在场,唇角抿成直线,不再开口。 姒兰君瞄过抬轿几人腰间拇指大小的玉牌,结合沈鹤安吞蠕的神色,拱手转笑道:“几位想必是弑夜司的大人,小民是姒兰君,听闻沈大人离开京州,此番特意前来,为的是谢他当日,洗涮我深陷“血玉”的冤情。” 姒兰君走近几步,跨下包袱递给几人排查,,“这里面有一些银两和几瓶药物,还有几包吃食,留给沈大人路上用的。”东西是给沈鹤安的,里面的物件则是数给弑夜司的人听。 弑夜司的人听见这番解释,率先询问沈鹤安的认不认识此人,见他点头,几人一同查看包袱内物件,见里面和她所说无误,寻常的止血药,底面一套保暖的冬衣,并无不妥。 这才把包袱递给沈鹤安,抬着轿子原路返回。 怀里一堆的东西,膈在胸口,沈鹤安心中生出一股嫌意,只不过离开京州几月,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嘴角稍稍向上一提,确保弑夜司的人离去,正色道:“靠山,山会倒,靠人……等我。” 思考几番,把那份死契和密函还给她,举检她和按察院关系不正的那一份,在他写欠条时就烧毁了。 沈鹤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怎么做,或许是平常不饮酒的缘故,那杯花雕带来的后劲太足,在他想起那份举检信时,眼底放空,鼻尖竟使不上劲来,手中的信函伸向烛火。 反应过来时,那份信件早已烧了大半。 “我离开京州,是被罢官,扶桑他跟了我许久,日后……” 姒兰君忙不迭接过他手中的死契,怕他反悔,许下诺言,“大人要我看顾的人,我自会全力以赴。”她这话存了几分真切,顾忌着他身后那曾关系和这份死契。 俗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知那天沈鹤安就卷土重来,自己没必要在功成时刻,表现出得意。 礼尚往来,为了表示谢意,姒兰君在马鞍旁,取下一把长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人现下身份特殊,若是被旁人瞧见,只恐多惹是非,故而不再相送。” 一脚上马,一鼓作气拉紧缰绳,爽利架马离去。 剑鞘墨彩细练,沈鹤安抽出长剑,剑身纤长凌光,剑身中心镂空一寸圆形,减轻剑身的重量,上手更为轻巧。 剑尾细密排开几轮刺齿,不是对眼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普通的长剑刺入身体不过是留下伤口,这把剑刺入敌人,寸里的皮肉,只怕也会顺着刺齿勾出。 马蹄踏地的铃声,传入耳中,这一路上凶险未知,她倒是有心了。 沈鹤安晃了晃脑袋,心中竟生起再见的念头。 旭日高升,辉燃的日光投在树梢,眼尾的燎色,停在那串蹄印的小道,上马时的飒爽,长久在眼底徘徊。 望向天边烧红的云端,沈鹤安垂下眼眸,悄声自语道: “来日再见。” 第16章 第 16 章 姒兰君缓紧缰绳,只听耳铃对撞,几块不一的蹄印,粘着雪地踏步而来。 马身穿过树林,来到一处亭榭各立的别院,飞檐一角的栖雪挂在梢头,一条糅栗色长尾褙裙,背立于水榭之中。 这是萧戕用于招待客人游玩的别院,依湖而建,几座水榭亭台立于水中,不远处单独建造几间房屋。 屋顶两处梁角徽顶呈飞纹游龙,腰缠横纹,隐约可见龙鳞,五爪抓固角尾,双眼半阖,严肃之气不失几分慵态。 万虚宫内,还是那几层,瞧不见里的纱帐,“送出城了?”语调平稳,叫人听不出这是句话中包含的情绪。 “回主子的话,沈大人得教,主子的这一番苦心,料他日后也会领悟主子的点拨。”汪顺拿着小蒲扇,给火炉上的紫砂药壶扇风。 汪顺说完这句放下蒲扇,转手拿起铜管,对着火炉吹气,控制火候,“沈大人那颗为国的心,是好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沈鹤安不过是个立功心切的新官蛋子。 这才会落入京中几家的圈套。 “就是……” 汪顺停顿一会。 殿内槅窗紧闭,宫灯的投影晃悠打在混合暖玉的地缝,纱帐内处不见分毫动静。 汪顺手中依旧拿着那截铜管,叹息道:“沈大人刚回京,心中念的是百姓,难免受了一些人的影响,那些人瞧着改法,暗中使了点劲头。”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怪只怪沈大人办事鲁莽,眼界低了些,险些牵扯了主子。” “不过,他做的那些事,对主子却也是忠的。” 罢官圣旨中,述明沈鹤安以一己私利,危荡朝廷和百姓,任谁听了这样的罪名,都会跟着啐一口唾沫。 踩上几脚,骂上一句其心可诛。 也只有汪顺这类,常在皇帝身旁当值的心腹,约莫这位皇帝的心思办事,为这篇满是责言的圣旨,说上一句情。 汪顺约莫又说了几个字,纱账中,软榻上那人,闭着眼,依旧没有接话,汪顺是跟在他从小伴着长大,面对这样的场景,早就习惯了。 汪顺打开紫砂药炉盖,水波“咕噜咕噜”滚开,拿起棉布裹住壶把,放在一旁。 黄木托盘中的碗盏放入早已乘满水的铜盆,用竹镊夹住碗盏在盆里过上几个回合,“玄舶司的账册和那些小人贪墨的银两,弑夜司的人查完账,录本跟着送进宫里。” “弑夜司的人查账前,那些木箱的封条完好,箱口和底部没有撬开的痕迹。” “想是沈大人没有私下看过这些账册。” 玄舶司提举是先皇在内宫拨出的人。 玄舶司搜出的东西,藏的也是宫里的秘密。 弑夜司查过账的那些人,在交回账本后,得进探抚司呆上几天,隔开和外人的交际。 弑夜司办完差事进探抚司清心,探抚司的人办完案子,进弑夜司清心。 批次督促,批次警诫,这也是防止中途有人生了心思,做出有辱皇家的事来。 清洗几遍,再浇水,汪顺这才把药壶里的药倒出,捧着黄木托盘请罪,“玄舶司提举是从宫内拨出去的人,奴才身为内宫的首领太监,没有管好下面的人,惹出这样的腌臜事,平白污了主子的圣耳,奴才有罪!” 纱帐中身影微不可见牵动几秒,汪顺跪着,膝盖往前挪动几步,黄木托盘放在右身侧,捧起药碗,手心感受到温度适宜后,这才递到帐前,“主子,药好了。” 一把短萧懒散的是掀开一层纱帐,隐约可见的身影坐起,双腿随意搁置,淡漠的神愫看向身前捧药的汪顺,懒散的再掀开外层的纱帐。 汪顺抬眼,把药碗往前一送,这位皇帝的年龄不大,二十不到的年纪,长发束在缥碧玉凝冠中。 火炉似的宫殿,他肩上还披着玄金色的绒毯,两腮泛着白皙,唇上血色淡淡,倒是汪顺两鬓间,比两年前多了几条银丝,眸光轻动,嘴角轻扯几分黯然,“玄舶司的提举,是先皇亲口拨去的,要问追责,先皇岂不是第一罪人?” 指尖轻触药碗,“国苦,家苦,百姓苦。” 汪顺捧着药,一动不动跪着听这位青年皇帝,诉说自己的不易。 咳嗽两声,塌上人喘着气说道: “你还来念他的好,沈鹤安的心里有没有朕都不重要,难道朕的颜面比百姓大?只盼他能像你说的那样,心中多念念这大栎的百姓,就不枉费朕的苦心。 汪顺不敢反驳他的话,顺着话接了下去,“沈大人是主子的内亲,自当和主子一条心,断然不敢做出违逆主子心意的事,沈大人和族里老小,凑了两千两,交给宫里,弥补这次在百姓和宫中的亏损。” 听到这,塌上那人这才满意接过那久高不下的药碗,转动汤勺,“各自种下的因,各自还。” “这回也是苦了朕那些叔辈们。” “汪顺,宫内给沈家拨三千银子,那么多的人睁着口要吃饭,临近年关,大家也高兴过个好年。” 闷声把药一口咽下,汪顺得令,“是。”拿起松花绸帕给他擦嘴,“玄舶司提举,这些天在家一直脱官请罪。”汪顺这话说的极为小心,因着生母德妃被冤巫蛊事件,先皇生前两人关系表面已经是阖乐。 先皇去世后,这位主子首当其冲,把那位受宠的贵妃,以妖媚圣上的罪名腰斩论处,其家族永世流放。 京中世族,一朝起落,尽在君威一念之间。 这就是皇权的可贵之处。 让人惧之,叹之。 盼之,望之。 一碗药下肚,榻上人拧闭双目,感慨一句,“这药真苦。” 汪顺从然抬起一盘蜜枣,这位皇帝眯眼瞧着,口中的话却是不寒而栗,“玄舶司的人做出这些掉脑袋的事,先皇提拔的那位玄舶司提举,不顾体嫌,罔念仙恩,难不成凭着是先皇的眷顾,就敢和朕置气不成?” “还是说他借着先皇死后的恩眷,就打着新朝不久,拿捏朕……” 汪顺:“那他还不敢,年过五十,大约是想求个完身。” 汪顺这句话说的他眉眼舒展,“玄舶司中凡是牵扯贪墨案件事件的官员,轻者打入探抚司,重则处斩。” 这是要借玄舶司的血,敲打朝廷内外。 他的威严不可有损,他的皇权至高无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不过如此。 “至于那位提举,朕念及其年迈,允了他的哀求,去陵园陪先帝吧。” 传完口谕,他这才慢悠悠拿起银筷,夹起一瓣蜜枣,细细品味。 —— “你这回来得倒快。” 那抹糅栗色长褙裙转过身来,腰间一条染金色窄铃花带,眉眼上扬,发间随意一只木钗固定。 站在水榭中央,好比一条匍藤,性子坚韧,不管何时何地,都会往上攀藤,柔情中藏有几分英气。 姒兰君利落下马,马绳捆在一旁树上。 “萧少家主,好久不见。” 少主是对家中继承家产男子的代称。 少家主则是对萧父健在,还没退位,但这位萧少家主,已经掌控实权的代称。 萧戕和她是多年好友,萧老家主曾在族中放言,萧戕两姐弟都是按照未来家主继承人培养。 姒兰君这等,父亲去世后,按照京州“传女不穿男”的继承旧制,正式继承全部家产,称为家主。 穿回通廊,扇弧窗内的景象倒映在湖中,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庭榭,庭中四面环水,放有一块杉木圆桌,两个木凳,桌面放置一壶茶水,清雅至极。 萧戕侧身迎她入座,“你这回替安家除去一个张鹰,“东床快婿”的名号在我安姨夫嘴里,只怕上下磕了不知多少个嘴皮子。” 张鹰玄舶司一个不入流的跑腿官,论品级都是不够格的,占着宫内的名额,玄舶司提举又是先皇亲选的人手。 掌控玄舶司十余年,当今皇上对其也是多加敬重。 当家做主的昏花懈怠,下面的人自然也就变着法捞贿。 萧戕:“安姨夫那日带着安蕴去见张鹰,那老小子得了利,吃了几杯酒,妄想着让安蕴做他的对食。” “你这回帮了她一个忙,安蕴那丫头,只怕是又要非你不嫁。” 安濯的夫人苏念沁,是萧戕去世母亲的表妹,安濯按照辈分是萧戕的姨夫。 萧戕摆正茶杯,提起茶壶倒茶, “你这脸咋样?别到头我这表妹夫是个红脸赖子,那我那以后的小侄子也忒衰了吧。” 姒兰君毫不掩饰朝她翻了个白眼,“去你的,嘴里没几句好话。” 萧戕放下茶壶,茶杯放在她桌前,“嘿!你也不用急着咒我,倒是你,上无父亲,下有狼亲。” “榜个靠山,追着倒。” “不如…”萧前后停顿片刻,眉梢轻扬,“你随了我那姨夫的心思?” 姒兰君拿起茶水,单手扶额,“我说萧少家主,你的想法能不能稳实一点。” “安蕴那丫头是不错,可我对他全是哥哥对妹妹的照顾。” “也是,谁不知道你姒兰君内有姨娘和表妹照顾,在外养着望月楼的软玉,为你肝肠寸断,怜守真心。” 真是越说越乱…… 萧戕起身,放下茶杯,缓步来到她的身后,不经意扫落在她那右边脸的面具处,继续半开玩笑说道:“舍身入狱,抛开自己这张脸,硬生生抗了十杖。” “姒家主,可真是入戏…” 面对萧戕的调侃姒兰君眼眸慢慢生起一丝冷意,抿散笑开,“还得多谢你那份密函,要不就算有你姨夫在背后支持,拉京州巡按下水的计谋,我一个人也很难那么快起效。” 那份给沈鹤安的密函,第一列标明的就是玄舶司恶意敛收商户税款的记录。 安家和玄舶司不合的消息,也是这位萧少家主,安排人去了望月楼传出。 自打沈鹤安踏入京州,安家就盯上了他,三家一同做局,为的就是把沈鹤安这座新佛赶出京州。 正如萧戕口中所言,她姒兰局上无父亲,下有狼亲,这种吃力不讨好容易丢失性命的活计,只能丢给她来干。 要想在三家中站稳脚跟,和萧戕有交情不够,她和安濯是亲戚关系,日后若是遇上是非,两家不见得都会出手。 士为知己者死,有些人会因为理想而分割,可共同的利益,暂时不会被撼动。 萧面上褪去玩笑的神色,探究的神色不加掩藏,搭配本就干练的眉眼,那股子不输男子的英气,在她身上显露无疑。 “他是弑夜司,在大庭广众坐下亲手送出京的。”言外之意,劝她不要跟着自家姨夫,动了歪心思。 沈鹤安之所以那么快罢官,那也是牵动了宫里宫外的利益,皇上为了安抚百姓只能暂缓罢了他的官。 萧戕强硬的口吻中,夹着一丝对好友的担忧,:“你可别吃了开心果,就忘记那镰刀头……” 茶水见底,姒兰君不做分解,提起茶壶再给自己添了一杯。 “你怕了,那就退出。” —— 现下是天临三年,腊月的天气。 皇帝除开死后的谥号,生前都用帝号作为自己的尊称,再自恋点可以提前给自己择好一个尊号。 惟王创物,永锡洪筭。仁固开周,义高登汉。 祚融世哲,业光列圣。太上正位,天临海镜。 ——出自《应诏宴曲水作诗》 颜延之。 这位皇帝的帝号便就取自于此。 汪顺见他心情不错,银筷在盘中来回夹了几次,吃了好几瓣蜜枣,汪顺把碗筷放回黄木托盘,殿外的值守太监见状,乖巧打开一扇排窗,散开药气,端起托盘离开。 汪顺蹲下身,把他的双腿放在膝上,轻缓捏着,“奴才还得多谢那位姑娘,主子当年出门不甚受难,多亏那位姑娘给了这个治疗咳嗽的方子,主子的咳嗽近一年吃着这个药方,脸色也看着红润多了。” 天临帝闭眼不语,汪顺揉着腿,待腿间肌肉放松,,轻轻脱下脚袜,按照太医教的手法,一寸寸按着脚底。 “主子上回为德妃娘娘,在普陀寺求了几盏长明灯,如今七日请灯时辰已到,明日奴才亲自去普陀寺,替主子迎回。” “长明灯放在圣贤宫,德妃娘娘泉下有知定会日夜惦记主子,保佑主子。”压着嗓子说完这句,汪顺竟小声哽咽起来。 天临帝闭眼享受汪顺的按摩,鼻息轻缓,就如睡着一般,长睫底下湿润悄悄漫出。 汪顺憋着哭声,为他按着脚心。 这位德妃娘娘人如其名,德贤兼备,先皇和她也是有过一段恩爱时光,德妃娘娘诞下主子当日,先皇一度要封为太子。 大栎一贯有坐朝之君不立太子的明言规制。 德妃一直在先皇身旁劝导,说自己何德何,妄能领受天恩,且待日后这孩子的发展,不可耽误国之根本的说法,劝得先皇打消立太子的想法。 面对宫人,她总是宽仁并济,念着宫人进宫远离父母子弟。 做错事,能改就改,记住犯错原处,顶多不过申斥两句。 德妃娘娘不用身份压人,也不应宫规强力逼迫宫人。 宫里上下,或多或少也是受了她的照拂。 可一夜星辰突变,先皇对她的态度就像变了个人,转头偏宠另外一名贵妃娘娘,连带伤人害命的血玉,贵妃娘娘一句喜欢,不断日供给她。 家族因靠着贵妃娘娘的恩宠高升,做出许多强迫百姓的事件,欲图干预朝政,主子上位后,把那位贵妃娘娘抄家,朝中无一人阻拦。 —— 普陀寺外,山涧清雾环绕,朦中带着一尾潮气,姒兰君和姜泽柔起了个大早,来到这里。 原本姒母要带着姒意一同来,那丫头腊月十五吃了元宵,夜半偷偷跟着萧明一齐去放风筝,两小孩闹得开心了一番。 第二天两人就烧了风寒,姒意那小脸红的好比秋月树上的红柿。 家中姒母走不开,只好姜泽柔带着她来到普陀寺还愿。 寺内香烛不灭,请头香香客还没到来,陆续有几位连夜守在墙外,请长明灯的香客。 姜泽柔挎着竹篮,带着她去大殿还愿,顾怀安一道淡黄软面条银麒麟团绣长袍,身姿长立跪于蒲团,双手合十,双目禁闭,口中默念悼语。 身后那位老仆,一同跪在身后,见他起身,双手搀扶,依着侧脸,姜泽柔见他眼熟,试探出声:“顾公子?” 顾怀安闻声,转过身来,“姜小姐安好。” 老仆人理顺他的下摆,顾怀安的目光直愣愣落在姜泽柔发间,简易的环髻穿插几根红绳,让他想起几日前的求姻缘的红钏珠绳,故作惊讶询问,“这位是?” 姜泽柔:“这是我之前同你说的那位兄长。” 她听姜泽柔说过按察院院判那道释放文书,就是出自此人一封信得来,眼前之人虽说行事低调,衣着不凡,动作间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贵气。 身旁的老仆人,气稳身闲,一看就是官家出身的家仆,细看之下,这位顾公子侧脸和沈鹤安颇为相似。 心下藏了几分猜测。 拱手道:“多谢顾公子出手相助。” 顾怀安摇头,淡然开口:“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顾怀安右手握拳,侧过身放在唇边咳嗽,姜泽柔想到初见时,他就是这样咳嗽不休,不由担心道:“顾公子的身体还是如此吗?” 顾怀安虚靠在老仆肩侧,呼气短促几分,脸含歉意:“老毛病了,让姜小姐担心了。” 姒兰君当即开口,“表妹,我们车里还有一些止咳的药吧?” 姜泽柔听闻,转身退出大殿。 顾怀安虚弱垂下头,目光暗自追平那道身影。 日升在即,金佛的辉光透过门户,投进檐角的楣框。 一条身影静身长揖。 第17章 第 17 章 大殿中,一立一拜,顾怀安神色恹恹,面上并无半分波动,仿佛本该如此,二者相对无言。 顾怀安身侧的老仆人一只手搀扶他的手臂,一只手顺着脊柱抚拍,待他呼气平顺后,转身提起佛前桌案前放置的长明灯,灯芯绵长,灯油充足,黄顶的琉璃面灯罩,一看就是叮嘱寺内僧人精心呵护, “主子,回灯的时辰要到了。” 请回长明灯,分外讲究时辰,佛教中“佛七”为一个周期。 点亮一盏长明灯,需放在佛前纳福七日,七日后的卯时,天地初明,点灯者需前来寺中诚心祈祷后带回供奉。 普陀寺中香火圣旺,长明灯不仅可以为亡者照明前路,生者也可以点亮,置于佛前,祈求平安顺遂,保佑家里老小安康。 瞧着顾怀安这张神似沈鹤安的侧颜,衣面下摆到底纹案是麒麟,在大栎百姓穿衣的面料已经开放不加限制。 花纹的图案一些还是有所限制,列如龙纹、蛟龙纹、蟒纹,都是属于皇室专属,民间不可效仿。 参照大栎礼制,麒麟属于上古瑞兽,只有受皇上恩赐的官员,或是立下功劳的官员方可使用,再者就是将军这类立下实绩的官员。 沈鹤安和当朝皇上是表兄弟的关系,他的那半枚玉佩雕刻麒麟,更是恩赐才会有的规制。 像他这样年纪不出二十的将军,屈指可数。 更别说那些将军的儿子,已经被皇上互相牵制,一些送入他们各自不对付的军营磨练,一些送入弑夜司或者探抚司从事。 能够随意不羁穿着的人,只有那位自称上天赐福于世间的天临帝。 前些日子和两家,一同算计了他的表弟沈鹤安。 回想他那快要粘在姜泽柔身上的目光,姒兰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眉心一松,眼眸轻垂,右脸上的面具恰好掩去她眼中那几分算计。 “顾公子,这个药和之前是一样的。”听到姜泽柔的呼喊,姒兰君直腰整理好情绪,恢复一往淡然的模样。 顾怀安接过药瓶,笑道:“劳烦姜小姐和姒公子费心。”云枕散开,一柱黄澄的熙光照进大殿,顾怀安身上一暖,拱手道:“时辰不早了,家母的长明灯不能耽误时辰,下次再给姜小姐道谢。” 客套两句,顾怀安带着长明灯离去,姜泽柔把竹篮中的供品放在桌案,两人跪于蒲团,双手合十,双目禁闭,叩拜神佛。 姜泽柔起身抽出三根木香,按照小师傅的指导,姒兰君左手持香,将三支香烛一顺点燃,右手轻轻扇开香烛,轻步移到到大殿中央。 左右两指夹住木香中下端,右手拇指抵住底部,左手包住右手。 木香举到眉前,身姿微微倾斜一些,木香底部对准眉心,插|入中央的香炉。 双手合十再拜,定印须臾。 还愿结束,姜泽柔跟着小僧引去为寺中捐添香油。 抬眼望去,大殿内几尊神佛,佛眉善目,双目再次闭合,双手合十,心中祈念。 信女无才无德,上不怨天,下不怨地,今日得见天颜,愿诸佛神佑,信女此生这一事顺遂,自愿折寿换愿,望佛祖怜惜天下女子家产继承如男儿一致,不受世俗性别枷锁,许愿于众,祈福于生。 口中默念: “阿弥陀佛,” 双膝跪于蒲团,再次磕头。 大殿外初阳迟挂云端,身旁口中祈愿的声响不一,姒兰君睁眼起身,走出大殿,院中人影错落。 普陀寺西进门侧边几丈处,一棵老槐树下,许多少男少女结伴,凑着热闹前去观看,人手一串红钏珠绳。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白居易 《长恨歌》 “天上姻缘千里合,喜乘槎、先入银河路。” —赵必王象 《贺新郎》 摇头撇嘴一笑,她本就对姻缘二字无感,男子通过成亲得益的财产,藏于“爱情”这个美好词汇精神寄托,都是为了自己日后犯错许下的“救赎”,寻得一个合理的心理慰籍罢了。 深爱则情切,许下海誓山盟,非你不可。 不爱则就弃如敝屣,独占女儿家的嫁妆。 毕竟一个不能继承娘家财产的女子,夫家再不好,也只会是她终身的依靠。 姜泽柔捐完香油钱,走出大殿,跨着竹篮四处眺望,见她站于槐树下,小步跑来, “表哥姑母交代的香油钱我添好了。” 姒兰君点头:“走吧。” 槐树下的有情人增多,姜泽柔悄悄盯着树梢查看,耳边爬出几寸温热。 普陀寺外,山间蜿蜒的人头,远远望去就像一条匍匐前进的大虫,两人掉头换了另一条小路下山,山涧两侧的杂草及膝,姒兰君在前一手掀开拦路的杂草,随意询问,“过了年,你就十七了?” “是。”姜泽柔手肘跨着竹篮,低头盯着脚下路况,小道杂草众多,不比进山的大道,碎石磨着脚底,实在不算好走,她们的马车停在半山腰,还愿秉承心诚,她们是徒步来的寺庙。 幸得这几日停了风雪,不然走这条路下山,只怕要走两步摔一脚。 姒兰君身上依旧是不变的天水色长袍,里衬用了毛绒打底,在这高山处的地端,也不见惧寒,袖口处的暗纹比之前那件,多了一些变化,紫线摻着银线绣了几团莲花菩提纹样。 日光渗过头顶的树孔,晞晞点点落在袖口,倒是拉出几段粼光。 姜泽柔比她要小上两岁,十五还未成亲,她的及笄礼最晚可以拖到二十再办。 若要办宴,姒家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只怕就要从简操办。 再次随口一问,“之前听你说过这位顾公子,如今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姜泽柔放慢脚步,不知她怎么突然这样问,还是老实回道:“上年表哥睡不安稳,我和小文给你采摘柰花安神,恰好遇见顾公子。” “和顾公子闲谈中,得知他常年咳嗽不断,之前姑母也是如此,吴大夫曾开过一个药方,颇有见效,就把药方给了他。” 像是为了撇清两人关系,姜泽柔接着说道:“自那以后,我和顾公子交际并不深厚,见顾公子当时衣着不凡,只猜应该是有官位家的世家公子。” “表哥之前被沈大人关入狱中,我也是没有办法,京州认识的人不多,只能试着他留下的地址,托他相助,顾公子念着旧日一面之情,写了封书信给王院判。” 姜泽柔小心观察她的面色,见自家表哥没有不快之色,碎石一路隔着她的脚底,眉间生出几分挣扎,敞然开口:“表哥,我和顾公子并无私情。” 停下脚步,十指捏紧裙面,盯着鞋尖,胸口一阵慌麻,鼓起勇气倾诉:“其实我一直都……” 没等她说完,眼前人弯下身打断她的下文,摆手拍了拍肩膀,示意她上来,“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吗?” 姜泽柔盯着鞋尖,愣愣点头,弯腰贴在她的后背,双手环住脖颈,竹篮提在手中,轻声回忆,“ 那年我刚六岁,母亲过世不到一月,父亲就接了一房继妻回来,刚入门时这位继母对我也很好,吃穿用度都是她细心安排。” “入门不到一月继母就有了身孕,对我还是和之前一样,直到一天诊脉的大夫告诉父亲那一胎是儿子。” “父亲和继母就变了,继母不再打理我的吃穿用度,父亲也不愿意让我和他亲近,任由我和小文在后院被人数落,私下父亲对继母说她和肚子里的儿子,他们才是一家人,女儿是要外嫁的,守不住姜家的家产。” 脖后流入几滴热泪,姒兰君弯腰托稳身后的人,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姜泽柔侧脸贴在右肩,“姑母带着表哥前来,担心父亲忙于生意无暇照顾我,想着接我回姒府住一段时日。” “那天父亲不在家中,继母谎称父亲带我出去逛市集,表哥翻墙来的后院见我和小文拿着斧头劈材,我和小文的手上都是疮口,表哥也是这样背着找到姑母,我才知道继母入门不到一月,肚中已有孕三月。” “在母亲病重前,父亲拿着母亲的嫁妆,把她一直养在外院,只等母亲去世后接回姜家。” 颈后的衣面早已被泪水粘湿,姜泽柔哽咽声抽吸鼻尖,“父亲本不愿让我跟着姑母离开,是表哥指出他亡妻停灵不过一月,偷置外室的人信息相逼。” “你说他不承认这件事,那继母肚中孩子月份和入姜家时间不符,就有与外人私通的嫌疑,按照大栎法,私通是要沉塘的,他害怕自己唯一的儿子出事,这才同意放我离开。” 竹篮在手中摇晃,背上人闷声道: “我最相信的就是你和姑母,最喜欢的也是。”末尾这句喜欢姜泽柔把头埋在她后背,说的格外细声。 姒兰君当做没听见那句,牢牢拖住她的大腿,朝着自家停在半山腰的马车前去。 “我和表妹流着母亲同族的血,表妹和姒意都是我私心也要护着的人。”下人见她背着表小姐,不敢多问,放下木凳,姒兰君蹲下身,放她下背,竹篮交给下人,牵住她的手扶上马车。 姜泽柔握紧双手,哭了一路的眼尾嫣红一片,鼻尖轻耸,抽声道: “可我若说,我心悦表哥呢?” 下人听见这句,低头立在原地,就当没有听见一般。 “先进去。” 哄着她进入车厢,车轮辗转,马车缓缓向山下驶去。 长兄如父她一直效仿父亲的角色照顾她,也是希望能够略微补贴她和姒意对父亲一角的缺憾。 如今都变了味,自己的表妹喜欢上自己,这真的是过于荒缪。 且不说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能接受她的心意,就算自己是男儿身,她跟着自家也是平白耽误一生。 姒兰君第一次遇见表白,勉强正对着她微笑安慰道:“妹妹对我的钟爱,我是打心底感激,大栎长久以来家产只能男承女嫁,你若是嫁给我日后只怕会备受刁难。 见她想反驳,姒兰君按住她的心思,抢先开口:”你自小没了母亲,来到姒家最熟悉的就我和母亲两人,依赖我这是无可厚非的事。” 见她神色倔强,仍是不改,只好狠下心来,“安家那边一直盯着姒家主母的位置,这些年来外界对我的猜言并非空穴来风,我和湘竹几年夫妻之情,一直未有所出,责任不在她,在我。 咬牙胡诌一个借口,“我好男风,湘竹是在为我遮丑。” 湘竹是在遮,不过遮的是她女儿身的事实。 只要能打消她的心思,让她现在胡乱编出一个男人的名字,她也愿意。 姜泽柔:“表哥……” “你父亲重男轻女,暂时有继承规矩压着,日后怕是不能顺利继承家产。” “放眼看去,京州富有的人家谁人不是妻妾成群?” 见她不语,递出手帕循循善诱道:“妹妹喜欢我,自然也希望我开心不是?” 姜泽柔眼中聚集一片恍惚之色,显然还没从她“好男风”这句话缓过神来,苦涩点头:“是。” 姒兰君努力不去见她眼中的苦涩,放稳腔调,淡笑继续开口:“女子在世本就不易,待嫁从父,及笄之前听从家人的“贩卖”,出嫁从夫,嫁人后顺从夫君的“管教”,夫死从子,丈夫死后留下孤儿寡母,自个还要为了子女愁碎了心。” “男子通过娶妻的手段可以得到一笔财富,女子也可以通过成亲的手段获得利益,只有切实握在手中的利益,才是我们这一生最好的物件。” “顾公子为你愿意写信给按察院,王院判立时给了释放文书,可见他官位不低,按察院听署内宫直达,他这也算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 “表哥是要去做什么事吗?” 姒兰君口中本是诌了许多话劝给她听,现下被她这一问,之前的铺垫全都做了废。 她的这位表妹真是心思剔透…… 这也怪她,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话说的太多,太乱,本身就是一种披露。 学着她方才的倔强,姒兰君面上依旧放着上山初的淡然,左指不自觉敲击大腿。 姜泽柔语调稍显悲凉,她这个表哥每一句看着都在为她切身考虑,一字一句教她把握时机,抓住自身利益。 眼底的那道茫然被惊慌取代,她可以不嫁她,也可以听从她的意思考虑顾怀安这个官家子弟。 更可以承认对她十年的喜欢如她所说,皆因“父亲”一角缺失,年幼对他形成的依赖。 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姜泽柔想咬住下唇,害怕留下痕迹被人发现,侧身双手捂嘴,肩膀是强压不住的颤抖。 见她如此,本着少说多做的心态,擦去她脸上溃积的泪痕,拿下她的手握在身前,缓拍后背,轻声哄道:“是我不对。” “一路上说了那么多,我原想你日后不为粮米发愁,不因娘家缘故被欺负,嫁妆不被霸用,这也就是极好。” “让你平白为我担心,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今日说的这些话,你现在或许还不以为意,甚至会觉得我过于铜臭。” “可这世道对于女子而言本就不公,唯有实权,握在手心,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是最利于往后几十年要过的日子。” 第18章 第 18 章 闲事时光易过,窗外风雪已停。 几张书页翻动,大雪赶在腊月末端结束,屋檐青瓦下滴着雪水。 京中雪长,末端加急的这几场大雪,不知又会冻死多少人。 俗话说得好:腊月雪棉被,正月雪恶鬼。 正月的日子,大雪不停,年景不好,农户错过田地青苗就会插|时,秋时的收成不好,粮价上涨,许多人吃不上粮食,狭生卖女的荒事。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己而己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论语.徽子》 青稚带有鼻音的读书声,从身后的柏木镂空漆画四君子屏风后传出,青木长板的书案,两股扎成麻花辫的女童,老老实实做的端正,小脚摇晃,故作正经的照本宣读。 《论语.徽子》排在《论语》中篇的第十八章,男子启蒙开学,要学的的就是这些。 女子启蒙后学的那本叫《女论语》以学者宋若莘为著,修好女子内品为养,规束女子行动为德。 大栎不设女子学堂,各地的府学、州学、县学,也是培养地方官员和乡绅子弟为目的。 平常百姓家的女子没有入学堂的资格。 京中官宦家庭自设学院请人教导家中子女读书,有钱人的家中也会请一位先生,争当文化身,不做闭眼农。 姒家这位先生,起初也是一位秀才常年考举不中,家中艰难来到她家做了教书先生,姒兰君的开蒙也是在这位秀才的手中。 听得安家大公子中了进士,只怕殿试一环就可摘取功名,这位先生感慨命运不公,若非她父亲早故,凭借她的天赋,中举不再话下。 如今年纪大了,不顾这些虚名,一股脑心思仆在姒意这个学生上。 教她学习四书五经,开篇就花了三日勉强学完,照她贪玩的心思,半月的时日就能让她脱胎换骨? 打死她也是不信的。 关上半扇窗,慢步绕进屏风,走近书案,轻敲案面问道:“告诉哥哥,这篇是姜姐姐念给你听的吗?” 没人在她面前念过几嘴,姒意是不会特意找出这一篇诵读。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结合半月前自己那番劝说,全府上下有这样哀愁的人,独她只怕无出其二。 姒意惶不跌被问,停下摇晃的小脚,愣了会神,双手托腮回答:“是姜姐姐教我念的。” “姜姐姐还说,孔圣人是想告诉我们,过去的事不管对错结果如何,做了就做了,挽回无用。” “往后的光阴,好比纸鸢的长线,高低偏斜,都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掌握。” 听完这句解释,姒兰君脸色方有欣慰。 “家主,萧少家主给您传了信。”传话的侍女,一套浅藕色短袄,站在门外姒意心中暗喜,这样一来哥哥就没法再继续考问自己的功课。 完美的躲过一劫。 接过侍女手中信函,展开一看,几行簪花小楷托于纸上,元正佳节,特邀京外别院一叙,萧戕。 吩咐侍女让饲房牵马,“今日是元正,读完这篇就去找你姜姐姐玩吧。” 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学习讲究循序渐进,逼得太紧反倒会适得其反。 《绕州神童》这一篇文章就是极好的例子。 他不用姒意考科举取功名,让她多读些书,也是不当满嘴“夫公叔婆”的提线木偶。 “谢谢哥哥。”听到这句放假的应允,姒意立马跳下椅子,小跑出书房。 “今而从政者殆也。” 姒兰君反复读了几遍,眼中的不解减了大半,商人和官员搭接桥梁,自古就是放不上台面的事。 后门下人把马匹准备好,手持鞭条,翻身上马,姒兰君今天一套月锦色长袍,外间套着一层蓝纱,右脸的伤势消了大半,依着还是带着银边面具,眉眼峻丽,四指握紧缰绳,马尾随着上马的动作摇晃,带有几分少年的狂气。 “什么?”别院堂中一道惊呼的女声响起。 “普陀寺还愿,姜小姐给你表明心意了?” “嗯。” 从普陀寺那日回府,姜泽柔在府中和她相处一如常态,结合姒意今早刻意念给他听那几句,不知是不是想通了。 转头打量堂中的布置,左右两墙碎瓷拼凑的框画,半芦映桃纹,插花的瓷瓶用的是翠青冰片鹅颈瓶,孔雀蓝木做的茶桌,桌上放着定窑的青甜釉茶具,不远处就是上次相聚的水榭,别具风雅。 萧家不愧是京州数一数二的瓷商,插花的窑瓶,都比她平日里用的好。 “好瓷需配好茶。” 不甘示弱在怀里拿出一包茶叶。 “这么抠?” “就带这一小包来,是怕我吃穷了你不成?” 萧戕嘴角一抽,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的坐在她对面发问,“你真劝她和那个顾家公子凑一对?” 看着萧戕满脸不信的表情,姒兰君心中有些无奈,点头,“雪夜里露牙现摘的元前雪茶。” 雪茶顾名思义寒冬时期,经过腊月这一槽雪水滋厚,叶面的根茎成长,在腊月中期和尾期开芽,元月前半夜露芽摘下,最为上品 一两元前雪茶可比十两金。 沈鹤安在茶楼喝到的雪茶就是这一款,雪茶金贵,他喝的顶多也只是前年的存货。 比不上这现摘的新鲜。 姒兰君手里这一包的份量有八两,折换黄金就是八十两黄金。 萧戕听见是刚露芽的雪茶,一改嫌弃之色,毫不犹豫收下,“谢了。” 对她把自家表妹往外推的举动,还是有些不解,“你既不喜欢她,直接把话挑明了说就是。” 萧戕见不得说一句留十句的性格,这一类的人不是蠢货,就是把别人当蠢货的装货。 “哪有你这样把人往外推的?平白伤了姑娘的心!” 姒兰君疑惑:“我说的还不清楚吗?” 萧戕面色一噎,清楚倒是清楚,可张口闭口就是利益,换她真是张不开这个口,问话间存了几分犹豫,“不是约好我看顾京州,怎么把姜小姐也给牵扯进来?” 姒兰君年后就要离京去越州,两人讨论一番,要解除这京州长达百年的继承机制,萧戕作为她远在越州的后盾。 为她传递京州的时局,也会帮忙看顾她的后院。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落而满盘输。 姒兰君深知今天逃不过追问,平静开口:“我们需要一个牢固的靠山。” 原先她动过把沈鹤安当做一时的靠山利用,在扶桑口中得知,沈鹤安深夜不带圣旨在玄舶司拿人,她就彻底放了这个心思。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同莽夫同谋。 玄舶司上下连着贪墨税款的罪名,上下换了人手,那位深受先皇宠爱的玄舶司提举,也被当今圣上额外开恩,派去给先皇守灵。 姒兰君说完这句话,两人想坐对视,侍女埋头上了几盘果子,萧戕冷脸看了一眼她右脸的面具,嘲讽似的夸赞:“姒家主就是姒家主,不仅对自己狠,对家人也是无情。” 姒兰君没有因为她的这句嘲讽反驳,拿起盘中一颗果子玩弄。 萧戕见她如此,放缓语调,细听还是带有几分嘲意,“不过想想也是,姜小姐跟着你这个祸端,日后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倒不如跟着一位官家子弟,来日两相情好,入了官籍,摆脱商人之女的身份,就算来日得个女儿,和我们这些人的待遇,终究是不同的。” 官家子女地位自是不必多说,有了官籍,膝下的儿女一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比旁人不知高了多少。 丈夫在朝中同僚众多,子女旁亲若想考取功名也是信手拈来,不受求门之苦。 姒兰君把果子握在手心摩挲,索性换了一个话题,“你几日前去看了安蕴,她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眼睛垂直就要掉进地缝里,打招呼时好不容易对上一眼,立马就跑开了,怕我怕得像吃人的老虎一样。” 萧戕做事干练,不爱文邹邹那一套,“动手”能力极强,身上自带一股英气,和成日里只知顺着父亲口令的安蕴想比,对方怕她到也是情理之中。 没有见过太阳的湖水,终是惧怕灼烧。 “听管家说安筠修二月殿试在即,闭门苦读,安姨夫也出门忙生意,我略坐坐就走了。” “不过很奇怪。” “什么?” 萧戕:“我那位姨夫出门看生意,破天没带安蕴,把她一人留在府中,不奇怪吗?” 姒兰君故作不知,面上带着疑惑,“这怎么奇怪?长辈不在,你是她表姐,又不是外男去串门,她留家待客不是很正常吗?” 玄舶司上下人手一新,姒兰君为他除去张鹰,安濯乐得和玄舶司重新打好关系,安筠修跑来找她商讨婚事,误会湘竹修身怀有孕,离开后再也不曾提出上门的话。 安蕴没有哭闹,更没有对着眼前这位表姐诉苦来营造非她不嫁的戏码。 姒兰君眼底划过一丝暗茫,“可能是怕你留下吃饭?” “……” 萧戕嗤笑一声,她也没忍住。 这个解释在二人面前完全支撑不住。 —— “小姐…”小翠戳了戳自家小姐的肩膀,见她还是没反应,大声叫道:“小姐!” 针尖刺穿指尖,一颗血豆溢出,小翠急忙取下腰间手帕擦拭,安蕴还是一副空神的模样。 风寒好后,她便跟在父亲身边陪客,不常出门,去姒府的次数也不见有之前勤了。 她那日哭着说情愿嫁进姒家为妾,父亲点头,却也没再提起。 沈大人倒台,玄舶司的张鹰也被抓了,这几天陪客的时辰加多,萧表姐来串门那一会,她才得休息半日。 小翠擦干血珠,疑惑道:“小姐,萧表小姐同你说了什么啊?”萧表小姐那天独自和自家小姐在房间里聊了许久,离开后,她家小姐几日有些心不在焉,幸好这几天临近年关,全家忙着准备过节的事宜,老爷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不然她家小姐又得要去祠堂罚跪。 安蕴自小就有些害怕她这位表姐,她对表弟管教甚严,身上还带有萧姨夫的威严。 旁人说她的性子顶得过好几个加冠的男子。 做瓷的手艺数一数二。 安蕴回过神摇头,“表姐来能说什么?不就为的是之前那些旧事……” 小翠:“表小姐是来劝小姐您放弃姒家主啊?” “奇怪,大公子那次本来说好去鹤姒家主商量定亲,那日回来后一闷头扎进书房,往日第一时间也该来来小姐的院子看看。” “如今也是小半月不曾来过。” 安蕴不清楚姒兰君有没有把她在马车打听沈鹤安的事说出,安筠修不来见她,她也不敢主动去问,埋头绣者手帕,“二月殿试,哥哥忙着科举,自然没有闲时过来,你也不许打扰哥哥。” “可是…” “别说了,你来看看我绣的。” 素净的帕面上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 “小姐的手艺好极了,姒家主见了定会明白小姐对他的心意。” —— “我去她院中找她,还没见到人,就听见她的贴身侍女小翠,求她不要再磋磨自己。”手背擦的斑红,和那结喜的大红灯笼一个色,外皮也擦裂了几个口子。 “这就不怪了。” 姒兰君递给萧戕一个含揄的眼神,回想之前姒兰君提过的场景,萧戕心中领悟,“安濯这个老畜牲,不就顶着下面那二两肉消停。” “同样是自家的孩子,儿子送去科考成才,女儿就是陪男客的工具。” 安濯是她姨夫,萧戕这回指名道姓的骂,可见她对这件事是有多生气。 安濯忙着和玄舶司重新打好关系,就需要和地方官维持联系,确保他们不会因为张鹰的事嫌远自己。 自古能增长这些官员私欲的玩意儿,除开金银玉器,那就是美人。 要不说自古嫖客多绅士,唯有女子污骂名。 安蕴就是他手中惯用的底牌,表面上安濯学着萧戕的父亲,儿子女生都一样的待遇,随处带着安蕴出门谈生意,给她增长见识。 其实每次都是把她推去陪酒。 席间摸手,揩油的场面,不计其数。 姒兰君一次有幸见安蕴被一个地方官,扯着不让离开,蓝玉装作路过被他撞到,不依不饶大着嗓门叫闹,那名装醉的官员,见他不好糊弄,心虚怕事闹破,引人关注,平白毁了他的清明,这才放她回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安濯怎么说都是她的父亲,不管怎么做都不会跨过最后那条线,重要的是安蕴她以后怎么想。” 萧戕点头附和,“看她自己想怎么活喽。”庭院中的石桌扇响,侧头一看,自己养的那只海青鹘落在石桌,萧戕不满的开口“怎么刚说完这一咕噜话,你就去遛鸟?” 姒兰君懒得搭理她,起身走出,取下海鹘鸟脚上的信,萧戕紧随其后,凑近细看,“看来你对你那位旧主颇为上心啊,离京不到一月,你这对他的行踪可真是了如指掌。” 姒兰君微微蹙眉,分辩字条上的内容,“凡事先预则立,人还是要盯紧,不仅是我们,还有其他人也在盯着,沈鹤安不出事,于大事也有益。” 萧戕拿过纸条,啧啧道:“蓝玉那家伙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浑。 海鹘鸟像是听懂萧戕话中的嫌弃,瞪着豆眼,扇动翅膀,忽而盘旋半空一圈,抬高下颌,高傲落回自家主人的肩头。 —— 元正佳节,各家喜庆团圆的夜时。 一大一小的身影,弯腰俯在偌大土坑里挑拣衣物,高明的弧月挂在空中。 一双小手提着外衣,对着月头分辨,小声唤着身前的妇人,“娘,这个是绸的。” 娘教过,布料摸着滑溜溜的就是很贵很贵的丝绸做的,摸着硬|块块隔手心的就是麻布做的,她身上这件的短袄长裤用的就是棉麻。 长发随意在两边用力红绳扎了两个揪揪。 “呀土豆,娘不是让你坐在这等我吗?”妇人随手在裤腿上擦了两把手,小孩身后有一个挖出的小土坑,高高举着手中的绸衣邀功。 妇人接过在油灯下细瞧,“呀嘿,真是绸的,这些人都是新死的,娘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洗一洗卖个便宜价,给我的土豆买粑粑吃。” 这位名叫土豆的小孩,明显被她娘这句粑粑给诱惑到,喉咙不自觉吞下一沫口水。 寻到一件绸衣,妇人更卖力扒光那具尸体身上的衣物,大到外衣,小到亵裤也不放过,实在破烂连做个擦脚布都不行的,这才嫌弃丢掉。 乱葬岗的地界,遍地都是土坑,挖了再填,填了再挖,不远处一只满是血痕的手扣着黄土,双腿艰难爬行,月光照下,这人背后好几条刀口,衣料破开,凝固的血痂和血肉随着动作一闭一合,呼吸也被刺的停了几分。 土豆:“娘,有鬼,我怕!”小孩的听力比大人好的许多,那名妇人还在开心扒着今日的收获,土豆起身离开小土坑,一把抱住她娘的大腿,裤腿上的污泥擦了她一脸,“娘,有鬼,我怕!” “怪说,这嫩那来的鬼?” “那有声……”那名妇人只当土豆是怕乱葬岗的尸体,虽说不是夏日,尸体发臭不会那么快,成堆的尸体不算那些砍首的尸体,场面着实有些瘆人,拍了怕她的后背,安抚道:“娘再扒几件就走,回家给土豆买粑粑吃。” 显然这回粑粑的奖励**不奏效,土豆更加用力抱紧她娘的大腿,重复道:“那有声……” 见自家女儿一副受惊样,她也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顺着女儿说的方向看去,正月的时气,大家都忙着过年,没人和她来抢生意。 乱葬岗这个地方,大家都怕触霉头,哪会有人来? 要说是蛇,那还在冬眠。 那就只能是黄鼠狼,那玩意最喜欢藏在草里。 细声哄道:“土豆别怕,娘给你瞧瞧去。”拉开她环在大腿上的小手,油灯交给女儿,猛提一口气,拾起土锹给自个撞胆。 “是人,是鬼,嫩给透透声啊!我这一土锹下去,可是不见血就不收手哦!”一边走一边吓唬,推开草堆一看,果见一只黄鼠狼蹲在哪,一把抄起土锹撵走。 往回走去,差点摔给屁股墩,摸了摸地上绊脚的东西,一双靴子?这会那会有人?莫不是同行? 忙喊道:“土豆快来娘这。” 土豆提着油灯小跑来。 身侧传来一大一小的脚步声,沈鹤安想拔剑,奈何伤势太重,无力起身,只能任由来人靠近。 土豆蹲下身,提着油灯凑近,“娘,是人。” 妇人听子家女儿这样说,蹲下身细看,“呀还是个年轻娃,俺得这路过,嫩别怕哈。”厚重的地方乡音,沈鹤双眼被血水模糊,脑中一团乱麻,那妇人后续又再咿咿呀呀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太清,昏迷前夕,手指下意识扣紧剑鞘。 妇人伸出手,探在鼻尖,见他气息缓弱,也不顾及他的身份,掐住他的后颈翻身平躺,一使劲把他扛在后背,“土豆,打前给娘照路。” 娘俩把他扛上自家的牛车,乱葬岗翻来的死人衣服,盖在他身上御寒。 月光把一车的尾影拉长,土豆好奇蹲在沈鹤安旁边,托腮盯着这个“新死”的人,想着可以换几个粑粑来吃? 第19章 第 19 章 牛车压过小径,周处的房屋熄灯,屋檐下挂着两盏福字灯笼,这就是元正过节留灯的习俗。 土豆她娘把牛车驾停,把土豆抱下车,解下车斗,把老黄牛牵进牛棚。 土豆她家两间瓦屋,西面一处牛棚,东面搭了一个厨房。 出门前,在屋檐下点了两根红蜡烛,充作红灯笼应景。 出门前还是灯光灼灼,风一吹就只剩两根长烛残芯,遥遥对望。 推开门,瓦屋内打理的整整齐齐,中间留了地方作为待客的中堂,房屋两边隔开做了两个房间,墙上挂着麻绳,蓑衣,锄头…… 她把手里的油灯挂在墙上,油灯里的麻油在路上已经耗的没多少,衬得屋内半昏半暗。 土豆她娘搓了搓手,把土豆安顿在左边房间,走出门“卸货”,她常年干着农活,身上也有些腱子肉,扛着沈鹤安也不费太大力气。 把他放上床,蹲下身和土豆平势,嘱咐道: “土豆,你在这看着这个大哥哥,娘去厨房烧点热水。” 把女儿的手放在自己鼻下,“你等一会就这样摸一摸,看看大哥哥还有没有气,没气了就来厨房找娘。” “嗯。”土豆点头,乖乖在角落搬回一个小木凳,坐着托腮看着床上的大哥哥,脑中还是挥之不去的母亲奖励的粑粑。 厨房燃起灶台,水缸舀了一瓢水,倒进锅子,也不知道这扛回来的人能不能救活,要是死了,自己还得把他扛回乱葬岗? 还是找一处地方埋了好…… 不过他那衣服上的料子极好,扛他进屋时,她就摸了一下他外袍的袖口,内软外滑,比死人身上那件绸衣还要柔顺。 手一痒,心思飘到斗车里的那几件扒下来的衣服,起身把斗车里的衣服放进另外一间屋子。 他要是死了,自己就随处找个地给他埋了,逢年过节带着土豆给他上香,让他在地下也不算冤活一场。 灶锅盖板传来扑噜声,斜面揭开一角,水雾上升,即可蒙了眼睛,寒风一吹,水雾在眉间像是结了一层霜。 抱起脚边的木盆,放在灶台,刷完的麻布裹住铁勺把,把水舀进盆里。 挎着半盆的热水,土豆她娘往里兑了些冷水,手背一碰,感觉水温合适。 从厨柜下面抽出一块干净帕子,丢进木盆,回到里屋。 土豆看着床上的大哥哥,学着她娘教的方法,小手放在他的鼻尖,看他还出不出气,见她娘回来,看了眼腰间挎着的木盆,没有自己想要的粑粑,低头悄悄撇嘴。 见她这样,妇人开口安抚:“土豆乖,娘先给大哥哥擦好伤口,明天赶集,娘再给你买粑粑。” 得到这句承诺,嘴角往回收,抿唇点头,眼眸扑闪扑闪,昏暗的光线,也没能压下她的期待。 脱下床上人的外袍,土豆她娘自认这几十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从邻居嘴里也听过什么恩怨仇杀。 床上这人他的伤口,长久没有处理,凝固的血痂下隐隐可见绽开的皮肉,里衣拌着血水紧紧吸附在后背。 妇人面露不忍,杀猪也讲究一刀痛快,这是得有多大的仇啊? 完全就是奔取人性命去的,偏偏还留人一口气,难道是某个贵人的娈童逃出来被追杀? 她也听镇上稍有见识的邻居说过,京州那几块地界处的人,最会就是吃喝玩乐,好看的女人要娶,好看的男人要玩。 样貌出众的就会作为从小养成娈童玩弄。 床上这人,眉眼挺立,长的有鼻子有眼,容貌不知比村里的那些男子要好出百倍。 对沈鹤安的遭遇,无奈摇头,多了几分怜惜。 里衣和伤口粘在一块,要是强脱下来,只怕会连带后背的刀口,绽开的皮肉不说有多疼,只怕在脱的途中,也得撕下一块皮来。 暗自叹气,活生生一个男娃。 真是苦鬼遇穷鬼。 对凄惶人 “土豆去拿剪子来。” 剪子挂在堂中墙上,提防放在别处,不小心被划伤,土豆听见母亲的吩咐,抱着小木凳去取剪子。 不一会,抱住小木凳回来,怯生生,不敢看床上,“娘,剪子。” 土豆她娘点了盏新油灯,平常她们两个人住屋子里,一盏油灯就够了,这会给沈鹤安换衣服,灯光太暗。 其实是她怕剪到肉,给人弄死了…… 眯眼看了眼油灯,肉疼的接过剪子,细声哄着:“土豆来给娘提着油灯,娘要干活了。” 土豆虽是害怕床上的场景,但听见干活二字,开心的提着油灯,每次娘剪衣服都意味着,有新香包可以做了,赶集时卖掉,娘就给自己买粑粑吃。 帕子过了一遍水,拧干,擦了擦外层的血迹,丢回水盆,盆里霎时就被污红。 “咔嚓”一声,凌厉的剪子沿着后背线条剪去,原本凝固的血痂渗出血水,顺着撕开布条的动作下流,剪子和掌心被污血染成一色,土豆她娘只能握紧剪子,一小块一小块剪着,“土豆,灯再低些。” 土豆踩在小木凳上,把灯往下凑,屋外刮起一阵寒风,土豆她娘的额头生起一层薄汗,“呼。” 笑着夸奖自家女儿,“土豆真棒!” 放下剪子,拧干帕子,给他擦去伤口周围的血痂,这屋子里也没什么药给他。 外面也过了守岁的时辰,邻居熄了灯,去打扰也不好解释怎么冒出个男娃来。 镇上的郎中只怕也歇息了。 索性把灶台堆里剩下的草木灰,给他敷在后背,做完这些,就靠他能不能渡过难关了。 渡过难关,她明早赶集就去给他请郎中,渡不过,那就在山上找快地埋了。 转眼心疼的看了眼地上碎堆的衣料,暗想:可惜这上好的料子,要是完整脱下,做个香包,随便绣一些花样,拿去镇上说不定还可以二手卖个好价格。 疼……火辣辣的疼。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肉里钻,沈鹤安半蒙掀开眼皮,一股潮湿的霉气混着血气钻进鼻腔,身下的木板架子床硬的他前胸发疼。 里衣被人换下,背上盖着一层棉被,日光透过窗纸撒在他的侧脸,本就失血过多的脸色,更加苍白。 伸手去寻贴身的佩剑,未曾想扑了个空。 回想昏前听见的声音,模糊只记得一个人咿咿呀呀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浓重的地方乡音,不像是京州人。 刚想撑起身来,“咯吱”一声,门被推开,沈鹤安埋头装睡,小款小款的挪步声,来到他的床边,沈鹤安睁开一条缝,床前站着一个捆着两头红绳小揪揪的女孩,浅褐色的短袄下裤。 见来人是个小女孩,沈鹤安睁开眼,拖着虚弱的身子发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土豆歪头看了看他,回头再看了看门外,摇头不答。 沈鹤安见她一脸警惕样,放缓了语气,扬起一抹自以为温和的笑容,学着哄小孩的语气开口:“小朋友,你几岁了?是你救了我吗?” 土豆见他眉眼挤成一块,漏出古怪的笑容,苍白的脸色搭配本就锋利的眉眼,愣是给吓的跑了出去。 “……” 伸手想要拽住她的后领,手臂一用劲,后背生起一番刺痛,看来只能等这小孩的父母回来再问。 屋子里陈设简单,除开自己睡的这张架子床,右面放着旧木衣柜,左面放着面盆架,角落放着一个小板凳,上面有两个脚丫的痕迹,应该是刚刚那个丫头的板凳。 墙面水迹生出深褐色的霉点,不是富贵的人家,窗外黄褐色的土泥,隐约几声牛叫。 城里的建造不会是这样。 他这是流落到了村镇? 沈鹤安闭眼放送身体,既来之,则安之,且看她们想要什么。 土豆她娘赶集后,领着一个郎中回来,进门就见土豆坐在门槛上,“呀土豆嫩咋在这嘞?”拉起她拍开屁股上的灰尘。 土豆看着母亲手中那包荷叶米粑,馋的后牙磨了会,取下一块递给她,“里屋的哥哥醒了吗?”要是没醒就让郎中走个过场,送佛送到西,这也不能怪她见死不救。 “哥哥醒了。”土豆的注意力全被手里的荷叶米粑给勾去,哪里还记得古怪笑容的怪哥哥,咬上一口米粑,跑去屋去。 “小口吃,小心噎着!”叮嘱完,热情叫郎中进门,“郎中您请进。” 门外熟悉的地方乡音对话,沈鹤安盯着进屋的两人,来者的妇人竖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发布裹住,固定处插了两条筷子。 旁边那人就比较好识别,标志的郎中打扮,一条长布衫,留着长胡须,左肩挎着药箱。 妇人搬来椅子擦拭,“郎中您坐,我这兄弟家里发了大水,赶来投奔了我,却不想途中遇见土匪,好歹撑到您来了。” “要不然我家可就这一个奶兄弟,父母不在人世,他要是也没了,我可怎么给他们教导啊。”说完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活脱脱一个为“弟”操心的“好姐姐”。 沈鹤安也配合她的做法,埋头一股劲喊疼,郎中见次揭开棉被,脱下他的里衣,背上敷了一层草木灰,血水止住,银灰色的草木灰堆在皮肉处,起了灰痂。 郎中:“张二娘,你打水来给你弟弟擦洗一下。” 洗干后,沈鹤安后背处的伤口这才完整显出,凭着窗外的日光,土豆她娘昨天见过场景,再见也和郎中“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后背血肉绽开,有三道伤口,每一条都有五寸之长,中间两条刀口力道顺一,最深的一刀在脊背两侧,有脂肪作为抵抗,看着深却也不伤及骨头。 最浅一道是左肩处的那道剑伤,用劲不大,却是直入内筋脉,幸好土匪收了劲,再往下一点,他的左手也就废了。 《古方》记载,入内几寸伤其表,入筋两寸伤其骨。 郎中把完脉,再检查了其他地方,开了一张药方,给了一瓶止血药,“外敷内服,修养几个月也就好了,只是这手……” “手咋了?郎中您别老打噔啊。”这郎中可是镇上有名的老郎中,他要是说医不好,那他那只手真就没救了。 沈鹤安趴在床上,神色不明,在客栈遇袭,他能察觉那几个杀手不是同一路人,也怪他自个轻敌。 挨了两刀,途中来了一个用剑的高手,对上他费了许多劲,一不受力就被他给刺伤左肩。 那人临到头,卸了力道,一脚把他踹进草坪中,他这才有力气一路跑到乱葬岗。 “左肩的伤口伤到筋脉,左手得好生养着。”迂回开口,“你弟弟这几个月,怕是不能干重活。” “那没事,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家里的话一直都是我在干,再不行土豆也可以帮着。” 原来那个小孩子叫土豆。 郎中知道这家人的情况,丈夫一个月去了外地,昨日元正也没回来,这家人靠着种地和卖香囊赚取营生,“大家都是邻里邻居,张二娘要是不方便,这药钱可以慢慢补。” 沈鹤安听郎中这样说,明白这家人情况不好,开口道: “我的剑可……。” 妇人听他这话,怕郎中起疑,发现她去乱葬岗扒衣服的事,那她卖香囊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赶忙接过话道:“我这傻兄弟怕不是被土匪给吓的,什么剑不剑的,就你在土匪手里捡回来的那把破剑,老娘嫌晦气早丢了。” 丢了?沈鹤安眸中闪过一丝凶意,想到是她救了自己,闭上眼不再开口。 “郎中瞧你这话说的,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我张二娘会是那赊三托四的人吗?” 打开衣柜的锁扣,在里面仔细摸出一两碎银,疼着心痛笑道:“呐,烦您一把年纪推了病人来我这,这多余的钱,算问请您洋洋吃糖。” 洋洋是这郎中孙女的小名,和土豆一样也是个五岁的小丫头,长的圆嘟嘟的,十分可爱。 郎中接过碎银放入钱袋,也不故作推辞,“那我就多谢你了,你家小兄弟后面还要药,只管来取,我就不收你钱了。” “那敢情好,到时候我就带着我家兄弟来谢您。”把郎中送出门外,“您慢走嘞!” 进屋就见沈鹤安略带不善的目光,“今日的药钱,我会加倍奉还,我的剑你真丢了?” 那把剑是姒兰君送他出京州给的那一把,外观看着无奇,没有什么特别的亮点,剑身雪亮剔透,一瞧就是上好的宝剑。 见张二娘在郎中面前,害怕被人知道在坟地里扒死人衣服的事,想比是个爱财的人,那把宝剑就算她不识货,也断不会丢掉。 所以,她在撒谎。 沈鹤安的目光好比尖刺直戳她的眉心,结合窗外日光的照射,蛰的她不敢抬眼,明明是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自己活了几十年,在他这反而露了怯。 吞了口唾沫,扯着袖子壮胆,抬眼直视对方那愈加深重的目光,“我当了。” “你!” “你当了?” “是!” 沈鹤安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回答气笑,眼下不顾郎中的提醒,双臂撑起身来坐起,揉了揉眉心,强压怒火,“你当了多少银子?” “十两。” “……” “当铺老板说了,你这把是旧剑,他都不打稀罕收,还是我好说歹说急着用钱,大家又都是一个镇上的情分,这才高价给了我十两。” 一两银子够平常百姓一家一年活口,十两就是十年,除去她给郎中的一两,买了一些菜,用的是自己的钱,手里还有九两。 凑合着,三人也可以吃好几顿好的,他想早复原也需要吃肉。 一斤猪肉十三文,他后续的复原还要吃些鸡鸭填补。 沈鹤安眉心直撞,手指怎么压也压不下去,那把佩剑做工精良,放在京州,最低也是百两起步。 “给我赎回来。” “赎回来?”张二娘掏了掏耳朵,生怕是自己听错了,“花出去的钱,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看郎中不用钱吗?” “抓药不要钱吗?” “三张嘴吃饭不要钱吗?” 沈鹤安被她怼的一时无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是有钱人家养的公子哥,可我们都得吃饭啊。” “我的外袍呢?” “在外盆里,咋要当掉啊?”洗一洗当掉也不是不行,恐怕不能卖十两银子那么高,略带失望看了看院子里的木盆。 “外袍的内间口袋里,有一只金簪。”沈鹤安说出这句话时,双手不自然摸了摸眼。 窗外窜进一股寒风,张二娘只当他是被风吹的眼疼,“赶紧躺下,别伤还没好又染了风寒。”说完去查看他说的那只金簪。 昨日给他擦伤口,她没有仔细查看,提起外袍,翻开一模,一根|硬戳戳的物件,抵在外袍心口处的位置,拿出一瞧,是一只双色兰尾竹鸢的攒珠金簪,兰芯的蕊珠做的细腻精巧。 日光放射下来,金簪发出盛人的光辉,别说十两,这玩意当个一百两都是少的。 土豆被她娘的“咯咯”的笑声引出,小跑进厨房又拿了一个荷叶粑粑,“别光顾着自己吃,给里屋的哥哥拿一个去。” 土豆一手拖着一个荷叶粑粑,小步来到他面前,现在的沈鹤安背后上了药,脸色比刚开始多了几分血色,也没有再漏出那古怪的笑容。 土豆伸出手,瓮声瓮气道:“吃粑粑。” 沈鹤安接过她手里的荷叶米粑,没有急着吃,等着她娘张二娘拿着金簪进屋。 “你这金簪看着就贵气,真要当啊?”金簪做工如此精细,张二娘更加确定他说邻居口中常念叨,京州达官贵人喜女色,更好男色的说法。 沈鹤安冷言开口: “当,但要把我的剑赎回来,当来的银子我一分不要,就当偿还你的药钱。” 张二娘没曾想还有这好事,顿时觉得乱葬岗是个福地界,赶明得多去几趟,说不定这些贵人就爱跑那躲着。 一本正经嘱咐女儿,“土豆,好生陪着大哥哥,不能惹大哥哥生气,今个大哥哥请咱们吃肉肉。” 土豆听见肉肉这一词,两眼冒着星光,仰头直定定望着“恩哥哥”,瓮声瓮气开口:“恩哥哥。” 娘教过不欺负她们,还给她们好吃的人有恩,就叫恩人,这个哥哥给自己肉肉吃,那他就是自己的“恩哥哥”。 沈鹤安没接话,点了点头算是应下,打开荷叶,米糕的甜香,吸入鼻尖,后舌不听使唤的汲出几口黏液,张二娘见两人相处还不错,放下心转身去了当铺。 沈鹤安低头看着小口吃米糕的小孩,开口询问,“你叫土豆?” “嗯。”土豆小口小口扯着米糕点头。 “几岁了。” “五岁了。” “读过书吗?”沈鹤安随口一问。 土豆不懂什么叫读书,摇了摇头说:“没有。” 沈鹤安停顿一会,牛棚的老黄牛“哞”叫,提醒他这不是京州,没有私人先生会不收费,特意教这个女孩读书。 乡镇的地方,就算有学堂,也不是她这个女孩可以去的,她要是有哥哥在学堂读书,回来也是可以教她认几句。 真是见鬼,她没读过书,于他何干? 养完伤他就离开,说到读书,沈鹤安眼前就浮现姒兰君那副巧舌如簧求自己和他同谋的场景。 心头一烧,分别前上马的英姿,仿佛就在跟前,那张脸哭的…叫人心烦。 土豆乖巧的模样和她那张稍显幼态的脸重合。 “要不……我教你读书?”语气温柔的不像从自己这张嘴里说出的一样。 土豆懵懂的睁着眼,沈鹤安继续邀请,“不收钱,免费的。” 听到这句不收钱,土豆懵懂点了点头。 “那便等几天吧。” 垂眸藏下神色,咬了一口荷叶粑粑。 一个时辰后,张二娘拿着他那把长剑回来,怀里抱着一堆东西,沈鹤安的视线牢牢钉在她手中的长剑。 土豆听见身后动静,小跑好奇看她怀里的东西,张二娘把东西放进里屋,揉着手臂,“唉哟,提了一路的东西,累死我了。” 土豆见状想给娘揉手,身高太矮,够不着,只能伏在她腰间,有一下没一下捶着大腿。 “好土豆,娘先把大哥哥的东西还给他。”长剑递给他,“呐,没坏一个子。” “多谢。”沈鹤安长指接过长剑,仔细查勘,见宝剑一往如旧,这才松缓了身子。 土豆蹲下身,眼巴巴看一堆的东西,“娘,恩哥哥要教我读书。” “免费,不收钱。” “读书?”张二娘有些意外,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镇里能上学的都是地主家的有钱人或者各户家的男娃,土豆这个女娃是不能进学堂,更别扯请人来读书了。 她也不求土豆以后嫁的多高,怪只怪她和她爹两人没福气,没给土豆添个兄弟,大栎的家产继承明文有限,女娃只能分到一些嫁妆,财产只能男娃继承。 她的土豆比她有福,捡个人回来,当掉金簪给她们吃饭,这人还愿意教她读书。 张二娘眼中不免湿润,“弟啊,姐谢谢你,日后嫩就是我的亲弟。” “……” 擦了把眼泪,“土豆,快来见舅舅。” “……”莫名从哥哥变成了舅舅,沈鹤安有些跟不上面前人的想法,低头擦拭长剑不语。 长剑没丢,重回京州的承诺也不会丢。 张二娘提起方才在镇上买的一堆东西,“你身上有伤,我看你的衣服和金簪,想你定是穿不惯我们的棉麻,就做主给你买了些衣裳。” “地方镇小,比不上京州这些大城,绸衣是买不到了,不过这种料子穿起来也是不错的,贴身舒服耐脏。” 沈鹤安随意瞟过一眼,点头,他倒是不挑,有的穿就够了,之前家族流放的日子,他也不是日日穿绸的。 她给自己买了几套,给土豆也买了两套新衣裙,其余就是一些平日里要用要吃的,不见给自己置办一套。 沈鹤安藏下心中疑惑,“我教她读书,按照年纪叫我哥哥就好了。”他是被圣旨罢黜的罪臣,得罪的仇家见不到他的尸体是不会善罢甘休,他尚且不能自保。 和他扯上太近的关系,于她们而言,不会有好下场。 土豆听不出他口中的疏离,只管跟着她娘教的叫法,“舅舅。” “……” 第20章 第 20 章 春雨还潮,阴雨绵绵。 水气贴着檐窗侧角下涎。 四处的墙上映着几块水漉。 沈鹤安在这小镇上待了半月有余,因着金簪典当和免费教她女儿读书的恩情,张二娘对他的照顾格外上心。 抓药,熬药,上药,悉心照料,没有一丝差毫。 刀口愈合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不做硬活计,再过个一段时间,也就不耽误他正常行动。 张二娘家底情况不好,在村里也就几亩薄田,夫妻俩分家产时,他丈夫因是家中老大,得到的田地虽多,可也都是干田,水田被父亲给了最小的儿子 干田不如水田好种,这一家人更要靠着老天爷的脸色赏饭吃。 依着夜晚去村外的乱葬岗里扒些死人的衣服,拿回来洗净做些个家用补贴。 有幸扒下来一条绸衣,绞碎了,缝上一些花样,再在里面放些花瓣,做个香包,也是可以赚回点本钱。 土豆五岁读书的年纪,家中也没什么正经先生上门教书,他凭着小时家中先生启蒙的记忆,给张二娘列了个清单,让她在赶集时买了一些书本和笔墨纸砚回来。 栎朝男子开蒙念书的读的是:《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 《千字文》、《百家姓》这两本对于土豆这类大字不识的小孩,文义过深,宣读拗口。 《三字经》中三字成句,朗朗上口,通俗易懂,解读起来,土豆也更容易消解。 念书,首先明白:做事为人,不忘本心。 张二娘典当他的金簪,手中也有了余钱,见沈鹤安真要教女儿读书,跑到邻家中乡学上学的二狗子,打听学堂是怎么布置的。 张二娘学模学样的照着二狗子说的那样,请木匠在沈鹤安那间房的窗前,打了一张书案,放下两张椅子,堆上赶集买来的物件。 抛开这四面水漉的墙面,和简陋的家具不谈,桌案一放,沈鹤安捧着书,长身立在土豆身后教读,倒有几分学堂教书先生的姿态。 有了这书案,沈鹤安偶尔练字,长指轻握,笔毫绞转利落,纸面凌迹未干,窈窕顺密,舞袖之间带有几分魏晋之风。 土豆坐在他身侧,有模有样学着他练字,见他把笔放回笔架,一本正经也放回笔架,右手托腮磕磕绊绊的读道:“大人……变 ” “文火……也。” 土豆看不懂那个字,但也学会拆开样读,实在遇见没学过的,那就找找字的一半有没有自己认识的,有的话那就读半边,没有就这样拆成自己认识的字来读。 右手捧着小脸苦恼,明明是弯扭成形的两行话,就像她娘赶牛车搓的麻绳,错综复杂,认都认不全。 睁大了眼睛使劲辨认,嘴里也认不出几个,对于她这个初学者,着明显超出她的辨认范围。 读半边,拆字样的办法,也是不管用了。 见她苦恼托腮的模样,沈鹤安不疾不徐念出这两行字的真实模样,“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 ——出自《周易.象辞》 “这是说大人以后会变成老虎吗?” “那个叫君子的人会变成豹子吗?” “那舅舅您会变成什么动物呢?” “……” 还没等他解释,手腕感觉一热,土豆的小手不知何时,抓上他的手腕,举起手和自己的手腕做对比“可舅舅摸起来和我是一样的呀,没有变成老虎。” 教小孩真难…… 他纠正过土豆对自己的几次称呼,要求张二娘在她面前解释清楚,张二娘每次都是笑嘻打诨揭过。 小镇人口不多,邻里间互相作乐解乏的法子,就是聚在村头讨论谁家的猪又跑了。 谁家儿子十五了还讨不着媳妇。 好不容易怀了胎却生个女儿,平白把家产往亲戚嘴里塞…… 更有甚者,见生了个女儿,丢进粪池里淹死,只求来年生个儿子继承家业。 思想愚昧,腐朽至及。 俗话说的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张二娘请郎中来给沈鹤安看病那日,家里莫名冒出一个年轻男人的消息,就在村头冒头散开。 众人纷纷猜测这是张二娘趁着土豆她爹不在家,把姘头带回家养着了。 念叨她和丈夫生不出儿子,就想换个“种”试试。 乡下人的乐趣,就来自村头虚头巴脑的“丑闻”站队,享受口中“批判”同性的实权。 张二娘听见这些传言,也不上赶着和村头那些人闹,这些人越闹就越起劲,任由她们怎么说,她有土豆在身边,一心守着这个家,等着丈夫回来,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成。 和沈鹤安接触这半个月来,每天都要擦拭那把剑,张二娘也真想他能认下土豆这声“舅舅”。 她以后要是走在她爹前面,难不保土豆她爹会不会二娶,再生个娃。 这世上继母对前妻女儿好的案例不多,好比隔壁村王家媳妇过世不到两月,夫家就张罗着二娶。 十三岁还没及笄的女孩就被继母给送到自己弟弟的儿子做了小妾。 出嫁前哭喊的声音,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据说上花轿都是打晕了塞进去的。 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她把人从乱葬岗背回来,沈鹤安身上的料子,就不是寻常人家穿的起的,这模样还是一顶一的出挑。 换上她在镇上顺手买的衣物,长身玉立,眉影如画,比那画上的人不知要好去百倍。 就是那双眼睛看人总是凌厉了些,对视久了,心头没来由浮起一层疙瘩。 一股说不上的别扭。 不管是不是大户人家养的娈物,只要可以给她的土豆以后一口饭吃,不塞给人做小妾。 何况他还愿意免费教土豆读书,那也就够了。 还能指望这救命之恩,天长地久不成? 村头的谣言,沈鹤安也听过一些,自己罢官不出几天就被人追杀,那些人不见尸首,只怕不会收手,现在还没完全恢复,不能强出头。 张二娘也给自己说了最初的打算,见她眼底满是忧心女儿未来的凄绪,让他念起沈家巫蛊牵连流放前,父亲被关入探抚司,廷杖而死。 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为他考虑。 不惜委身于官商。 审视的目光一涣,想起那些回忆,擦拭剑身的动作停下,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了。” 之后他不再抵触土豆这声“舅舅”,有了张二娘投奔她的弟弟这层身份作为掩护,于他后续要办的事也有益。 沈鹤安抽回手,按下她那高举和自己对比的手,窗外细雨漂泊,左肩那道伤及筋脉的剑伤,静心养着也无大碍。 阴雨时分,就会抽痛,左手便会不受控制轻颤。 沈鹤安没有回答她问题,拿着纸张,右手捏成一团,向后丢进筐里。 土豆被这突然的变故,吓的一愣。 沈鹤安视线落在她呆愣的脸上,初见略显干瘦的两颊,此时也鼓起一些肉了。 目光扫在她那托腮的小手,指骨也圆润了许多。 这才更像一个圆滚的土豆。 她头上依旧用红绳捆着两个小啾啾,身上的短袄棉麻下裤,换成了张二娘新买的短袄绒边百皱裙。 裙面绣了花蝶,针角粗交,裙角间隙处的线头隐约可见。 真是粗糙的工艺。 沈鹤安面上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再次碰上土豆那双期待的眼眸,抿紧唇,回答她那大人长大变成老虎的问题:“等你长大就懂了。” 大人总会用,你还小不要问那么多,你还小,长大就懂了的理由搪塞过去 土豆乖巧点头,心想舅舅不愧是她娘的弟弟,两人说话都是一个调调出来的。 等她长大,她不想当老虎,就做一只土豆精吧。 不过他那双锋利的眉眼搭配后背处的伤痕,她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怕这个舅舅。 舅舅不爱说话,只有在教书讲解和练字时会和她多说几句,其余就是她背书的动静。 张二娘在外听着,也是跟着心花怒放,这半月的晚饭也是亲自端进屋里,紧着舅舅先吃。 张二娘记着郎中补身的吩咐,吃的都是大有营养,每餐不是鸡肉就是鱼肉。 土豆往日里一月吃不上一餐肉,馋口得紧,如今看见肉也是有些乏味。 冷风袭来,窗檐侧角吹得嘎吱做响,稀洒的细雨,落进书案,在土豆的书面晕出几颗水花。 春雨泼风,京中雨声潺潺而来,书房外的假山郁林做摆,忽动的景色隔着雾色的窗棂,看的并不真切。 房门大开,泼洒的雨水洒进槛角,青砖面的水渍,明亮衔接出房梁交横的对景。 一道浓厚惆怅的嗓音,从书房里处传出,“少年不知愁滋味,老来方知行路难。” ——出自吴敬中《儒林外史》 里间中央放着书案,案面摆件齐全,左右两侧人齐高的书架,书本堆放有致,左下角偌大的青瓷水缸,放着零散的卷轴。 窗边那道褐色长衫棉袍,背手而念的老者,正对着雨中惆怅喟叹。 姒意双眼微眯,懒洋洋趴在书案,目光落在笔架,食指来回拨动悬挂的毛笔打发时间。 这已经是他在这个月里念叨的不下十遍,她的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了。 这句话前两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出自吴敬中《儒林外史》 姒意身后那位长须棉袍的老者,就是姒意的教书先生,常年科举不中,如今当今皇上登基三年第一次殿试在即,对雨吟志,难免有些感概之态。 姒兰君站在一侧,并未出声,姒意趴着玩起自己的辫子,继续听这位先生,抒发自己的鸿鹄之志。 现在从念又变成自我调侃的唱诗,“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姒意装作没听见,把肩上的辫子拆开玩耍。 ——吴敬中《儒林外史》 拆完两侧辫子玩完,这才发现,自己压根不会捆辫子。 头顶一道惊雷乍现,姒意被吓的心虚坐直身子,劈闪的光线照亮她还没来得及复原辫子的错乱,土豆慌忙用袖子擦干书上的水花,再次拉住沈鹤安的手腕,寻求安慰。 沈鹤安没有哄孩子的经验,试着抽回手,没抽动,低眼探去,见她小脸惨白,十指攥紧他的手腕,抬手关上窗户。 不自然的安慰道:“赶紧背书吧。” 另一边,姒兰君眸色并未被这雷声惊悚的迹象,姒意借着那道闪线,发现了站在对角一侧的姒兰君。 姒意像看见救星似的,嗖一声,跳下椅子,大喊:“先生,哥哥来了。” 见被发现,不好再隐藏,躬身作揖,恭敬问好,“先生好。” 开春后,海面上冰面融化,玄舶司那几艘船的货物在按察院介入下,顺利的运外海外。 处理完这件事,她来看看姒意读书的情况。 瞧这头发散开的模样,想来是没认真听的。 先生见她前来,惆态一扫,眉心放松,面上带有几分自豪,语调亲态,“兰君来了。” 姒兰君是他离开乡学外,教的第一位私家学生。 他常年科考从未中举,家中也因他一直考取未中,家中不堪受累,乡学里的工钱不高,为了生活,来到京州也就撞个时运。 先生抚摸长须,腰身挺正,姒兰君这学生极有慧根,开蒙早,见她第一面时,已经可以把《千字文》背熟于心,疏通文理,头头是道。 寻常孩童八岁学的“四书”,她五岁就开始学习。 一年时早,从未休假早退。 进入官场,只怕早已登科入仕。 想到这,先生骄傲目光从转为惜败,奈何她十六岁那年,父亲早逝,继承父志家业。 白白断了官路,这也是他时常遗叹的事。 见先生眉眼重现惆态,姒兰君知道他又在感慨自己没走上当官的道路,平白被安筠修捡了漏,姒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的,继续站在一边偷懒。 “吾妹顽劣,劳先生多加管教。” 一颗粟栗爆头,姒意捂头大呼 “啊!”手指上习字沾上的墨水,染上发带,红带黑的配色,搭配她撅嘴不平的表情,稍显几分滑稽。 摆正脸色,严肃道:“在先生面前,还敢偷懒?看来是这几日对你过于放松。”说着就要叫人上家法。 先生出声阻拦:“哎,姒意不过八岁,方才开蒙,自然玩心大。” “先生您说的是,只是她这也太不像话。”头发散开,鼓当当的凶狠的腮颊,活像一只冒火的小狮子。 先生见她还是不肯放过,笑道:“女子本就不学这些营生,你又何苦压她?我看姒意就很好。”走到姒意身边,揉了揉她的头,给她撑腰,“今日一篇《徽子》理解的颇有个人风采!” 继续打补道:“方才是我给她的休息时辰,让她自由分配的。”说完轻咳一声,提醒姒意接话。 姒意见先生轻咳暗号,点头附和,“先生教的,我已经明白了。”撅嘴故作气恼,“哥哥可不能让我活天冤枉。” 姒兰君见先生如此说,两人之间的暗号权当没看见,顺着路下道:“是我急切了,有先生教导姒意,是她的福气。” 姒意听哥哥这样说,退后一步,福身一礼,软糯的声线,敬重附和:“姒意定会听先生教导,不负先生所教。” 先生欣慰抚摸长须,点头道:“姒意和我那孙女一样大,也就算是我半个孙女,抛开什么男女所学有别的规制,姒意这孩子天性不差,日后定会有所建树。” 男女性别不同,所受限的教育不同,男子经纶满腹,用于在外建功立业,在朝立心谏言。 女子则在后院伺候老小起居,以父家为天。 屋外阴云散开,一柱霞光透过云彩,照落在槛角,青砖的水光,贴着光线上转,房梁交错的花纹琉离对晃。 晃影间姒兰君的眸中闪过几丝对这规定的不屑,叫下人进来,重新为姒意梳理头发,后退一步,回到方才站位角落处。 雨后霞光大涨,几丝柔和的光线扫在她的侧颌,阴暗交错间,落在袍角,垂下一道斑驳的条影。 土豆被雷声吓的,一颗心上下跳窜。 沈鹤安见她还有点害怕,想着如何转移她注意力,想到她喜欢吃那荷叶粑粑,试探问道:“去镇上的路,你认不认得?” 土豆睁着大眼点头,以往赶集,她娘都会带着她一起去,刚出蒸笼的的荷叶粑粑,趁热吃是最好吃的,带回来的就凉了不够味。 外层荷叶刷了一层猪油,荷叶包裹的清香渗入米粒,混着糯米里过筛三遍的甜豆沙,一口下去,软糯香甜的气息就缠满了口中。 想着就有些迫不及待,“舅舅带我去镇上。” 舌尖不受控制,往上一贴,舌苔漫出的唾液,顺着喉舌,咽下一口唾沫。 七日为一次的赶集,她娘辰时去赶集,到现在快要巳时,还没回来。 她也有些想娘亲了。 不等沈鹤安回应,土豆双脚踩在脚下的小木凳,借助木凳的缓冲下地,学着她娘赶集的模样,出门在厨房取了一个小竹篮,跨在腰间。 现在的荷叶粑粑,还没卖完。 说不定还能再凑上一口,土豆的口水藏不住的擦了一把嘴角,故作老成回头看靠在门边的舅舅,叉着腰喊道:“走,我带您去赶集。” 沈鹤安点头,本来就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锁好房门,带着长纱斗笠,跟在她身后。 镇上赶集卖货的小商贩,和京州码头那处的云市大差不差,都是左右两侧支起铺口,和云市卖货不同,这里卖的都是一些日常的用品衣食。 云市卖的更多是各地带来的稀奇物件。 沈鹤安被土豆带着来了一家糕笼铺,一旁旁挂着“小糯糕”的招牌,每一叠蒸笼正面放着不同糕点名称。 荷叶粑粑,红糖米粑,月心团粑…… 土豆的目光**裸掉在那笼荷叶米粑身上,小竹篮提在手中,轻轻扯了扯沈鹤安的衣角,舌尖往后一紧,小声开口:“舅舅,吃粑粑吗?” 沈鹤安见她馋的口水直流,点头,袖口拿出两文钱给她买了两个荷叶粑粑。 问买糕的商家,最好的成衣店那一家,卖糕点的是一个女子,身姿娇小,长相温婉,被他这一问,抬眼看去。 沈鹤安带着长纱斗笠,马尾高束落在身后,素净装扮,隔着纱幔,模糊可见挺立的鼻梁,不由心中暗赞。 真是一副好模样。 “往前不远处,就有一个濯水居,那的衣服和花纹最受大家欢迎。” “多谢。”点头道谢后,接过土豆手中的竹篮,一大一小并立而行。 身后哐笼一声,两人回头看去,那卖糕娘,娇小的身子,两只手不费余力,抱着蒸笼上炉。 二人薄唇微张,稍显惊讶。 这……人不可貌相。 言中猝不及防闪过姒兰君那副故作柔弱的神态。 眉间微蹙,收回目光,低声一句:“做作。”继续按照路线往前走。 不远处,正楷牌匾中写着濯水居三字,屋檐下挂着两只红灯笼,店前放在几个成衣架子,布料没有京州华丽,款式花纹也是一些旧款。 沈鹤安牵着土豆走上台阶,店家见来者带着长纱斗笠,腰身挺立,不像是这镇上的人,贴着笑脸接客:“二位客人,您们看看有什么中意的,这些都是最近时兴的料子。” “花纹也是从京州那处传来的,京州官家小姐都流行这个。”这就是做生意的圆滑之处,不管男女老少都得顾着提上一嘴。 镇上人不多,最是要面子,他要是冷落这小孩,大人感觉被驳了面子,生意也就黄了。 一些大人被他吹捧的高兴,带来的小孩被冷落,最后不肯试穿,就算他把牛皮吹破了天,那十有**也做不成买卖。 这些也是他在别家探来的经验,陪着笑脸,把进门客人都提上一嘴,过个口水的事,又不掉他层皮。 扯上京州大地界名号,抬高自家衣料身价,镇上那些人哪去过京州,有幸贴上三几辈子,鸡窝里闯出个凤凰,那也不会再回到这穷乡僻野里来。 他这虚抬价位的手段,也不会被戳穿,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穿在身上的物件,多多少少也带点面子意味。 那家凤凰会承认自己穿了时兴“假货”? 张二娘救了他,把剑赎了回来,半月一直悉心照顾,给他和土豆一人置办几件衣物。 舍不得给自己置办一身。 他不知道对方喜欢什么,按着印象中的身量,置办了几件素净的衣裤,让土豆来选颜色,也算是当孩子给她尽了一份心。 门外两个府衙装扮的人前来在告示板上随手贴上一张告文。 沈鹤安做官时的先天反应,让他对告文的内容,颇为谨慎。 戴着长纱斗笠,看不清具体的字样,故作好奇的询问店家:“这是什么?” 濯水居的店家,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还价的客人,乐得他扶着两人坐下,拿出久藏的龙井,亲手沏茶。 刚进门时,他就看出这位客人,装扮低调素雅,通身气质浑然不俗。 只当他是刚从鸡窝飞上高枝的凤凰,还没见过大世面,热心解释道:“客官,这是县衙的征文。” 第21章 第 21 章 店家把茶放在桌上,腰包里取出一颗栗子糖,弯下身塞进土豆手里。 镇上带着妹妹和女儿买衣服的人不少,他时常备着这些博取一些好感。 做生意讨好每个年龄阶段的目标,也是他兼备的才艺。 继续开口道: “朝廷每隔两年春秋两季,县老爷都会从这十二个县中,挑选两县征去一些壮年男子服役。” “这也是朝廷自古定下的规制:“一地两取。” 大栎地博面广,朝廷设有十六省,八府,每府辖管十至二十个县,县下分为乡、镇、村。 服役分地明确:省里户籍的百姓征派军役、杂役;八府户籍下的百姓征派徭役、力役、兵役。 经商的人家不需要和平常的百姓服役,只要缴纳高额免役税款即可,考中秀才个人可免除服役,随着中考级别越高,优待又厚实。 镇上每家都会逼着自家的儿子读书,女儿留在家中,必要时作为“哥哥”、“弟弟”科举路上的“投资”。 朝廷开春时向民间征役,派去给朝廷修建河道、桥道、宫殿等,征收的人户每月得到一些大米补贴。 朝廷体谅百姓赶春犁地播种,特赐“扶恩令”,被征役的人家,每家都会得到县衙的人帮衬播种和收割。 每月规定县衙派人巡视被征役家中田地情况,确保那些家中独子的人家不会因家中缺少人手,饿殍遍野。 省里百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守着“一省两取”规矩度日,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先皇执政四十年,腊月十五下令,每季各县都要征人,取消米粮补给,全心为他心尖上的贵妃,开采血玉的强役。 举全国之力,博贵妃一笑。 行势浩荡,劳民伤财,民不聊生。 万幸这道命令维持不到一年,先皇就因服用丹药不慎,龙御归天,百姓也都松了口气。 当年带去开采血玉的人少说也有数万人,各地送还的人不足数千,且都身消肌瘦,有者不认家人,形同疯状。 这皇新继位,百姓们都是提心吊胆,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新皇改国号为天临,实施仁政,百姓免税三年,恢复民生,念及百姓劳伤过重,废除分户籍不同役的规制, “一地两取”的征役两年一次。 留有时间给百姓喘息,减轻百姓和官府积累的冲突,朝廷服役实施一视同仁,不因户籍高低,职责苛分。 茶气热腾,沈鹤安并不急着喝,见土豆开心吃着栗子糖,声调和缓,“我年轻只知道埋头读书,不常回村,朝廷征役的规矩也听恩师谈过一嘴,店家可知一次是多少人数?” 见他感兴趣,打心眼里更加确定,这是在乡学中考的凤凰,换作一个平民百姓不说认不认识这征文上的字,见县衙的人来了,第一反应都是避开。 这告示板上贴的东西,除去县里赏拿罪犯,也就是县里又发布了一些新规。 于公于私,对他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利处。 利处一向掌握在那些达官贵人的手中。 镇上的百姓,只要守着自己这几亩三分地,安守度日即可。 咱们那生誉满天下的孔子不也说过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没看错的话,这位客官瞧见县衙的人贴征文时,第一反应是好奇。 尽管那一眼的动作幅度不大,他还是凭借这些年对客人的观察,嗅到一丝不同。 眼前人带着长纱斗笠,不想让人见他的容貌,依着身形也是位翩翩公子,告示板上近月没有贴抓捕逃犯的文书,亡命逃犯也不敢带着一个女孩,大摇大摆逛集市。 他有幸去过省里,见过一些返乡归故里的才子佳人,均是这样的打扮,店家经过自我的一番梳理,对沈鹤安的身份有了更高的敬仰。 身子不自觉弯了小半度,继续贴着笑脸说道:“客官我一见您,就是在乡学读过书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再夸下去,他嘴里也要汗词了,停顿须臾,双手握紧,忐忑的转动拇指,“小镇人口不多,留家的还都是一些搬弄是非的村桧妇人。” “上头给的指令,每村十五服役,镇二十,乡三十,依次往上。” 土豆听不懂店家说的是什么,只觉在这待了许久,有些待不住的扯了扯沈鹤安的衣摆,沈鹤安借口道:“衣服装好了吗?” 店家正想卖弄自己对这行的门道,毕竟这告示板设在集市中场,他这店的客人也算有头有脸,里里外外知道些“暗场”。 “装好了,装好了。”说罢,包好的衣裤放在竹篮,面上贴心盖了一层浅藕色布料,“小店自开店那日在菩萨面前许愿,每月二十是小店纳福之日,凡是上门的顾客,都送几尺布料,作为还原的巧心。” “……” 拙劣的马屁,沈鹤安并未拆穿,拿回竹篮,店家缓步靠近,悄声说道:“客官若是家里有人有疾,不方便去服役,也不是没有办法。” 沈鹤安听完,颔首,不承认自己有需要,也不否认,就直直隔着纱笠看他,静待下文,放松语速,慢慢问道:“在学堂我听恩师说过家中有疾可缓一年服役,难道还有长久的法子避役?” 店家被那隔纱的目光,盯得久了,手头蓦然有些发凉,屋外艳阳高照,檐下辟开一处荫蔽,黑大的蜘蛛嚼着蛛丝,钻出瓦隙,店家看了看门口,见没人上门,凑近几分,小声道:“县老爷那的黄道册,那些人到了服役和纳税的信息,记得明明白白。” “身体健康到了年龄的,自然是要遵守朝廷的规制,若是其间不小心伤了腿,落了疾,也不是不可以……”店家点到为止直起身空了一段,搓了搓手,报出一个数。 经过先皇的强役,这些当官的也就学精了,从前是被逼的全国服役,连带自己的亲戚都有可能带去开采血玉保全家人只能往外掏钱,哪还有地方捞钱。 现下不同,新皇废除以往的苛规,地方官员和百姓都有了修养的日子,以往为百姓外掏的钱,不就要从百姓身上挖回来。 这服役不说去个一年半载,又没工钱,吃的也不如家里的好,途中要是遇上什么天灾**死了,朝廷给的那点补贴,还不够一家人活上一个月。 镇上的人看见告文上的征文,有了阴影,都会想着法躲开,三年前有户人家,县衙上门带人,表明身份,敲了许久不见人开,踢门一找,那家老头架着云梯从后院逃了。 他那一家没有儿子,女儿又外嫁便宜了别人,夫妻俩一把年纪,老头跑了,就留一个老妇人卡在云梯,上不去,下不来,县衙的人见状,把人扶下,带去给开采血玉的劳工做饭。 服役的人逃了,留下的人就要代役,老妇人的老伴要是主动去县衙投案,顶多在服役的时日上添上些年头,要是一去不复还,老妇人就得一辈子留在那里。 饶是有了强压百姓的准备,听见这个数,沈鹤安心头一条,故作为难摸了摸土豆的头,“交了钱就顶个一年,那第二年我家人还不是要去服役?那我不吃了大亏?” “一个人头也就二十两银子,县老爷在那黄册上一勾,四年不入册,不比丧命了划算?”店家眼中带有一丝不屑,仿佛这二十两的高价像沏茶一样简单,诱哄道:“我看客官身姿样貌不俗,想比早就中了举,今年科举,若是一得中进,别说客官身边人服役的难题,您一句话,县老爷不敢不听啊。” 中了进士,不说得个状元,仕途的路上基本是稳如磐石。 家中女儿聘礼投资“哥哥” “弟弟”科举,来日家里得个秀才,也就有了份资底,全村上下都得夸他家祖坟埋的妙,要是再中个举,官府规定的服役缴税什么的,都是他娘的对平常老百姓的扯蛋。 富绅豪里,县老爷,哪个不得客客气气招待你这位新举人。 隔着长纱,沈鹤安拧着眉,面色难堪,沈鹤安出自新皇生母德妃母族一派,父亲是朝中官员,走的是皇家恩荫,提前进入国子监读书。 还未国子监历事,沈家流放先皇特令居住夷地,无需做奴,经得新皇暗中照料,母亲呵护他和扶桑,艰难度日。 流放时他见过,服役的情形,年龄过大的老者,忍受不了长时的挖采,监工拿着皮鞭抽打,当天上午还在干活,下午就咽了气的,大有人在。 沈鹤安十三那年,亲眼见过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不过多歇了一口气,就被长鞭殴打,直至断气。 二十两,是母亲当年委身官商换来的口粮。 握紧竹篮,把手面的竹刺钻透掌心,骨节隐隐泛白,沈鹤安垂下眼帘,故作考量,眸底汇涌一层浓浓的恨意。 二十两,是京州望月楼观赏花魁一舞的入场费。 二十两,足够张二娘这样人家吃穿住行,四五年的口粮。 皇上的仁政,如今成了这些官员,欺上瞒下,压榨百姓,满足私利捞钱的手段。 真是体会了一把,天高皇帝远,海水只与天边连。 店家还想再说些什么和他勾上关系,沈鹤安已经不想再听,牵住土豆的手,提起外袍出了店门。 店家嘴角撇了撇,悻悻回到柜台,点起算盘,沈鹤安扫过告示板上的征文一眼。 白纸黑字写着征役户家的信息。 忽而空中飘来几片阴云,遮住原本晴滟的天气,青瓦台上的蜘蛛,敏锐察觉空中积压的潮湿,悄然钻回瓦隙,“舅舅,我们快回家吧。”土豆看了眼头顶的乌云,口中咬着栗子糖,含糊不清的发出担忧。 下雨了,会生病,就要吃很苦的药。 她不喜欢吃药,喜欢吃粑粑,还喜欢吃糖,还不想舅舅吃药。 沈鹤安点头,眼中思绪不明,快步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赶去。 坏事只要不出口,一出口,保准比好事灵上百倍。 两人在回家的途中,空中打下雨滴,不比早时窗边细雨的温和,雨势凶猛,沈鹤安将斗笠取下,戴在土豆头上,手中的竹篮放在头顶遮雨,加快步伐继续赶路。 方才满脑都是店家说的县衙假借朝廷伤者暂缓服役的恩典,以权谋私,阴云来迹,竟忘记在市集买把伞。 土豆提着裙面,迈着一小步一小步的步子,比平常慢了许多,长纱斗笠戴在他头上刚好及腰,土豆身量小,长纱就拖了地,她只能用手提着裙面和长纱,一步一个脚印的回家。 沈鹤安奋力向前赶路,手中的小手时不时往后滑下一寸,越走越往后滑,疑惑低头一看,小土豆一声不吭,提着裙面和长纱,小仓鼠似的赶路。 停下脚步,等她站稳,周身的雨水好比断了线的珍珠,砸在地面,激起阵阵水花,土豆抬头看他,隔着长纱也能感受她那满目的无辜,沈鹤安稍稍别扭的蹲下身,放下竹篮,张开手,“搂住我脖子。” 土豆摇头,“舅舅背上还有伤,土豆可以自己走。” “……” 走回家,走到什么时候?半路昏死吗? 天边的阴云不断汇积,远处的田地吞进雨水的滋润,缓慢向外吐出一些泥水,田地播种的日子就要到了,沈鹤安单手抱起土豆,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回答:“已经好了。” 发尾雨水的浸湿,一条直线贴在后腰,左手提着竹篮,手腕不受控的发颤,疾步赶回。 “奇怪,钦天监不是说不下雨吗?” “这鬼天气连下两场大雨,瞧把我这新换的衣裳给都淋湿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新擦的地喲,全给吹湿了。” 几个身穿圆令紫色长袍的小太监,口中不停抱怨老天爷的失责,跪着擦拭手上的物件。 那名被淋湿的小太监,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手帕,擦着脸上的雨水,提高削尖的嗓音,发号施令:“每年都是三月初开殿试,咱们皇上把在殿试定在二月初,可见咱们皇上对它的重视!” 瞧着兰花指,手帕丢给旁边的人,激动道: “这是咱们皇上英明治国,为朝廷为百姓选拔人才,你们几个可得好好打扫这奉天殿。” “要是有一粒灰尘,可得仔细你们身上的皮!干爹不动手罚你们,探抚司的人也不会饶过你们!!”这名太监嘴里的干爹,就是内廷首席太监:汪顺。 乾清宫内,殿外站着四个红色斜领曳撒,窄袖贴腰官袍,胸前的官补绣着四爪飞鱼,目光如炬,各自对立,不怒自威,让人无端生起一股寒意。 腰间挂着那块拇指大小的玉牌,乱雨吹入下摆,玉牌跟随长袍左右鼓动,弑夜司几条溪流般的字样,咬紧风雨寸寸显出。 同样身着圆领官袍的官员,站在大殿之中,和门外弑夜司官袍颜色不同,料上取得是绯红,背补绣的是仙鹤花纹。 殿中人躬身不立,头顶井心莲花绽放,两侧二龙戏珠状,龙身姿态遒劲有力,四周雕画十六飞天撒花奏乐,黑金做彩。 黄花梨雕成的独板夹头榫螭龙纹供案桌放着一摞奏章,“皇上。” 以往三月初的殿试,腊月时内廷传回内阁改为二月初,见距离开考不到半月,礼部一直没有得到考题,无法制定后续的安排,身为内阁首辅的杨贞,只能硬着头皮来讨。 “杨阁老,皇上还在批阅奏章,这些话留到后面再说?”汪顺守在一旁,接过宫女手中的热茶,递给他。 汪顺亲手递茶,这便是天恩赐他起身的意思。 “多谢汪公公。”杨贞颔首示礼。 笔尖擦过奏章,龙座上的人,并未开口,杨贞目光彬然,手中端着热茶,不再开口,立在原地等候。 一刻钟后,合上奏章,龙座上的人抬眼,嘴角微扬,呵斥一声,“汪顺你是越老越懂规矩了,杨阁老来了,你也敢不事先通报。” 汪顺跪的麻溜,“是奴婢的错,奴婢见皇上为了大栎的民生日夜操劳,批阅奏章就连午膳也未曾用过,阁老直入殿内,奴婢怕阁老打搅了皇上的决断,因而不敢擅自通报。” 杨贞手里的这杯茶,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冷静开口:“臣有罪,冲撞圣上,二月殿试在即,礼部还未得到圣题,特请臣来讨皇上示下。” 龙座那人一笑,满目趣意,“朕登基三年,这是第一场殿试,自然要深思熟虑,礼部这般急切,杨阁老更甚,闯进殿来,莫非是怕各自的门生,在殿试当天给你老丢脸?” 杨贞:“皇上,朝廷创办科举,全是仰赖陛下天恩,臣是大栎的官,科举是为大栎选拔人才,不是为臣等谋求私名,沽名钓誉之举,自古考题时出,有利于六部看卷,筹备后尾。” 指尖轻敲桌案,殿外闪过一目紫电,目光转回地上的汪顺,语气不起不伏,静然开口:“听见没,杨阁老这是在为你开罪,还不学着点?” 汪顺调转方向磕头,“谢阁老。” 杨贞:“皇上……” “告诉礼部,朕自有考量。” 杨贞:“是。” “是这样没错,你也知道我们家……” 张二娘推开门,见屋门上锁,正想找邻居问问两人去向,没走几步就遇见张顺。 这厮是县衙的差役,穿着一条青布棉衫,带着,不知哪套来的黑油簪插在发间,平日里就去告示板上贴贴告文,有闹事的维持维持秩序,碎嘴贪财,押解犯人这等可以捞点油水的活,也都凑不上要他。 张顺没给好脸的打断她的话,“张二娘,也不是我来打秋风,你家丈夫一出门就是好几月,这服役的名单上白纸黑字可是有他名,再过半月他要是还不回来,按照规矩,你可就得跟着走。” 贼利的目光,围着她上下转悠,“你就一个土豆女儿,舍得把她丢下?” “我丈夫会回来的,二顺你就给通融通融。”张顺原名张二顺,是张二娘隔着辈的堂亲,去年有个算命先生路过,说他这个二字不好,恐有血光之灾,不晓得说了什么,这货给了他二两银子,请他改名,最后也就取掉那个二字。 旁人只说他被骗了,他就站在人门前骂了个昏天黑地,惹的大家不敢再提。 他也乐的自在,神仙的话,果然有用,自己改了名,气也足了,骂起人了也不喘气了,保准是个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 张顺毫不留情拆穿,“啊呸,就你那丈夫,指不定早死外面了,我可告诉你,朝廷有朝廷的规矩,这役你不服也得服,除非……”目光若有所指的看她腰间的钱袋,比出一个数。 “什么?四十两?” 张顺飞快捂住她的嘴,压低声线吼道“你胡咧咧个什么劲,被人知道咱俩都得死!”张二娘被他这一吼,惊呼的气势减弱,同他压低声线,弱声商量,“上年不还是三十两吗?”张顺气笑,见她不再大喊,松开手,“那上几年还有人服役活活打死,你怎么不去比?” “县老爷收那么多,也是被你们这些刁民给害的,给朝廷修利水道,也是为了你们自个子孙日后留福,你们倒好,一个个刁奸耍滑,故意把自己砸伤,想来逃避服役。” “县太爷气的没法,你们这些心肝烂肺的,服役县里还得管你们吃喝拉撒,撒泼尿照照自己那碟子臭心,那不都得要钱?” “你花了钱,顶你家去的人,不得补贴点银子?”说完,啐上一口浓痰,“你要是不肯掏钱,就把你远房的弟弟叫去,好歹也算个男丁,你家女儿也有得你照顾不是。”贼溜溜的眼神,止不住在她腰间钱包里盼着。 这老货手里肯定有钱,听邻居说这半月不是宰鱼就是吃鸡,馋的他口水都要掉下来,吸溜一把,背着手,学着县衙书丞的模样,一步一走,一本正经劝道:“活说到这份上,我也是看在咱俩是亲戚的份上,我提点里,在县衙里谁不叫我一声张哥。”转到她身后,继续诱骗,“见得多了,比你这大字不识的妇人,利害关系看的直接,舍个弟弟对你可就是大赚,等你那死鬼丈夫回来,你俩一起努力干干,生个男娃,家产不就还是落你自家手里。” 张二娘强忍住呕吐的动作,点头附和,“是啊,是啊,还是你见识广,有道理。” 见张二娘点头,张顺以为她上套,“我说了也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左手不经意摸上她的小臂,“掏钱?还是让弟弟去?” “要是都舍不得,我也可以委屈委屈自己……” 张二娘听出言外之意,被他触碰的手臂恶心的生出一串疙瘩,往前一步,避开他进一步的动作。 自家丈夫还没死,就会有人美名其曰帮你的名义,来套取你的家产。 哪怕家产不多,几亩干田,一间小屋,这些被家中托举惯的流氓,也会拐着弯来惦记。 “娘”张顺被她一躲,气血上涌,感觉被拂了面子,抬高手正想动粗,被这一声呼喊,吓的收回手,摸了摸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怒样,咬紧牙关,丟出狠话,“我们走着瞧!” 临走瞪了眼沈鹤安怀里的土豆一眼,言语中藏不住被坏好事的忌恨,“你这弟弟长的真俊,难怪你舍不得。”说完,故意撞上那提着竹篮的左肩。 “喲,还买布呢。”见竹篮布料已被雨水浸湿,张顺扯着个大嘴,幸灾乐祸道:“一大半年纪还学大姑娘上花轿,没屁|眼生不出儿子的穷鬼。”甩甩手,地下一句晦气离开。 沈鹤安没去搭理他的酸话,抱着土豆来到张二娘身前,途中雨停了,他换回斗笠戴着,张顺见不真切他的样貌,凭着身材发酸。 “他欺负你了。”这是一句肯定句,沈鹤安问话素来根据不同的人,采用不同方式,面对皇上恭垦敬上,面对汪顺长辈般的敬重,面对玄舶司贪墨的官员,不说废话,强行拿下。 面对姒兰君…… 要多说废话,陪她兜圈子…… “这能有啥子事,那人和我是同村,唠嗑呢。”叉腰笑道,打着哈哈,摆摆手。 见她不愿说,沈鹤安点头,土豆伸出手,要抱。 接过土豆,“我一回家,见屋门上锁,找你们不在家,看这天怕是要下雨,想着去村头给你们送伞,和他兄弟唠着唠着就耽误了时辰。” 听着张二娘故作轻松转移话题的说法,微微侧身,锋利的眸光贴紧,张顺摇摆的背影划过。 “都淋湿了吧。”张二娘把手贴在土豆额头,试探体温,见他戴着斗笠,衣物淋湿,顾不上竹篮里有着什么,推着他进门,“快进去换身衣裳,我给你烧水。” 张二娘抱着土豆跟在身后,放下土豆,钻进厨房烧水,切了一些生姜,混着昨夜留下的乌鸡汤,煮了一碗乌鸡姜汤。 两眼盯着炉火,长叹一口气。 换好里衣,沈鹤安随意披了一件外袍。 支开土豆,来到厨房,开门见山的说道:“集市贴了征文,我看见名单了。” 张二娘右眼一跳,尴尬一笑,“啥是征文名单,我没读过书,你可别又来唬我。” 刚刚土豆还问自己是不是老虎,说什么大人长大会变成老虎豹子,自己长大是一个土豆精的浑话。 沈鹤安继续说道:“刚刚那个人是县衙的差役。” “你……” “他的拇指和常年有握刀和拿刑具磨出的茧子。”薄茧不厚,在县衙应算不上有头有脸,意外身亡,县衙也不会大费周章追究,“你丈夫不在,要么你去,要么我这个“弟弟”去。”不想当着面给她难堪,挑了个大家都明里暗里都知道的规则“或者交钱?” 张二娘未曾想他带着长纱斗笠,能一眼辨出张顺是差役,转念一下他本就非富即贵的穿着,不再脚边,一脚踩断干柴,叹上一口长气,“上一年他说二十两可以帮我丈夫躲开服役,我丈夫死活不肯花这个冤枉钱,就去京州走生意,一直还没回来,现在他要我给他四十两。” “当金簪的银子,我锁在柜子里,好歹也是你的东西,我想着你伤好后,要离开,那一半的银子,留给你路上过日子。” “他们要抓就抓我去,我也干了些话,有的是力气,要不然我咋把你给背回来。” “柜子里那些钱,你就带着土豆离开,我就说土豆跟着他舅舅找爹去了,家中的地啊,房子我也不动,那头黄牛不能卖也不能杀,你们就套着车赶路,要是路上钱不够了,它不小心摔死,也能给你们谋点钱,县衙的人也不会觉着你们是逃了。” “我去。” 张二娘一愣,右眼极速跳了三下,胡乱摇着手,“不能去啊,服役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这伤又还没好,在半路出了点事,我可怎么给你家里人交代啊!” 沈鹤安:“你丈夫何时去了京州?” 张二娘心中焦急,还是延着话接道:“腊月初,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你丈夫叫什么?” “刘三……” “……” 沈鹤安靠着木柱,颇为复杂看她一眼。 庭中的雨声再次落下。 湘竹:“家主,这捎去的银子,妾清点足数,按每月给那几家十两银子。” 第22章 第 22 章 “那三人被沈大人当街斩了首。”湘竹把称量好的十两碎银,放下称盘,一块块装进布袋,“怪只怪他们命数不好,万事不检点,平白和那黑心肠的人同污。”湘竹口中这黑心肠的人,就是姒芯,斩首的三人就是许广几人,姒芯原是借用箱子里来路不明的珠宝,诬赖她谋财不正,那三人信了姒芯保他富贵的鬼话,丢了性命。 那箱子里的珠宝许广几人是验过货才答应的,临到动手前日,姒芯遇上安家一宗的旁亲。 旁亲见安濯儿子连中进士,二月就要参考殿试,小女儿眼馋着着也要嫁进姒家,萧夫人和安夫人又是表亲。 安蕴一旦诞下一子半女,姒萧两家和安家的关联,牢如金砖,不可动摇。 唬的日夜盼着自家儿子过继给母亲的好姨母,上了套。 要说这里面,安濯半分都不知情,鬼都不信。 把珠宝换成血玉,更能探出沈鹤安面对京州大户的态度。 方不方便拉拢。 三大箱整面的血玉,色泽嫣红,不惨一丝杂质棉针。 任凭安家那两个旁亲带上姒芯手中的珠宝,一只次品的血玉索圈手镯,京州当铺压价,也在一千两黄金起浮,这还是在京州,有条文规定偷当的价格。 拿到外省,叫破了天,没个三千两黄金,也是拿不下手。 盐、绸、瓷、茶、粮、铁…… 都是发家快的路子,一本万金的血玉,被新皇一道禁止私人开采的皇令堵死,盐铁事关国运,从古至今也都握在朝廷自个手里。 独这些绸、瓷、茶、粮;依旧做着个家的生意。 产业赠大,斩断龙头,垄断路线,一家独大。 搁谁见了不眼红? 安家那两个旁亲,再想着从安濯口里,挖点饭食,那就是抱着地铺上房梁——没戏! 湘竹把布袋放好木匣,小锁锁好,撇撇嘴,“亏得家主和他们说清这里面的利害,堂堂天子脚下,几个大活人抱着几大箱血玉,明晃晃在码头晃悠,不就是找死吗?”湘竹自小跟在她身边一同走来,读书时作伴,也算懂些条理,说起话来毫不留情。 禁官府以外的人私自挖采血玉,一旦越过朝廷,触犯条律,问清缘由,不惧职位高低。 隔日处斩,重则株连九族! 安家暗地里把旁亲绑了。 转头送去萧戕别院,给她赔罪。 五花大绑,左右脸高高鼓起的对称红印,挨了不少苦,最有意思的事,这两人吐完事,带去张家路上。 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 安濯这算是在还自己在沈鹤安手中吃的亏? 既然是亏,那就得自己找当事人去讨,别人默不作声替自己还了,又算什么意思? 这和小朋友互相打闹,潦潦洒洒一句对不起,握个手,拥个抱,松气了? 安家真把自己当准女婿糊弄。 “刘三当初从小村子里爬出来,他手里那些路边摘的野茶,通不过几文钱。”湘竹慢步转到她身后,伸出手摸了摸窗边低头进食的海青鹘,“家主收了他的茶,他不念您的恩情,反被同村一顿忽悠,拉帮结对,反口咬您。” “白眼狼就是白眼狼,怎么样都养不熟。” “家主还要分出银子,关照他们的家人。”一户平常人家吃穿用度好些,一年撑死也不过六两银子,这还不算这家是几个人口,湘竹实在是为自家小姐叫屈,揉着羽毛的手加重,说起话来越发失了规矩。 “姒芯铁是装疯,家主上回带那两人去张家对质,张露还敢不认账,要不是……”叼着肉干的海青鹘移了移脚,离湘竹的魔爪远了些,湘竹继续伸长手去抓,对上那双装满寒意的打量,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放下手,安静的站在身后。 小姐愿意把这些事告诉她一个妾室,那她就做一个揣实的葫芦。 偶尔抱怨几句,也算是为自家小姐鸣不平,放上明面上来议论,叫人听去,扯上对朝廷办案不满的名头。 杀了她也是少的。 谨言慎行,察言观色,本就是她这些年存下的长处。 略略扫过一眼,姒兰君没有训斥湘竹的失言,张家一小借口疯了不认账,扯出姒芯在牢里被沈鹤安威逼恐吓,签下弃阉书。 意味姒芯的儿子再也没有过继的可能。 捎给三家每月的十两,送的出,能不能守的住,就看她们自己的本事。 她在牢里是答应照应他们一家老小,平白每月多出那么多两银子,家里上下,邻里邻居的心思,她可不会包守承担。 人心似水,何其深也。 ——俞伯平 她去张家的本意是想敲打一番,姒芯疯了,在坏也是她的姨母,念着母亲的颜面,也不会闹得太难看,关起门来处理就好了。 如果没疯…… 偏偏张露是个看不准形势的,脱离姒芯长年的压制,内院都由自己说了算,彻底扬眉吐气。 没等她坐热说明来由,张露起身坐在地上撒泼,呛声倒打一耙,哭她纵容妾室坑钱造事,吞了她张家的钱,办事敷衍,伙同罪臣逼疯婆母,写下天理不容的弃阉书,破了自古以外继承家业的规矩,夺走她丈夫的家产。 弃阉书,用来作为一方放弃继承家产的证明,写完后写上名字,盖上自家手印。 主家没有儿子,过继人母亲/父亲写下弃阉书,自家儿子也就失去过继继承家产的资格。 姒家的产业莫名从她嘴里改了姓了。 大正月的,张露抱着肚子,声泪俱下控诉,哭的人真叫一个凄惨了得。 一旁的侍女见搀也搀不起来,不敢太大的动作拉扯,怕伤到肚里的孩子,目光相觑,偷偷把拿主意的目光转向她。 姒兰君平静看着张露哭闹,摆出一副不愿搭理的局面。 张露一愣,扯大嗓子嚎道:“姒表哥,你既收了我张家的钱财,口口声声答应救我婆母,那些银钱可都是明明白白过了账的。” “这事你认不认?” “是” 侍女怕她嚎坏了嗓子,拿出手帕给她擦泪,张露不再躲拦,压住唇畔一抹得意,“我当日找你搭救求情,你不见我,任由湘竹一个妾室推我辱我,撞碎你家中一些物件,表哥护着她,问我索要赔偿,是又不是?” 这是衬着自己孕妇的身份,家中又是她做主,柔弱情理压人,“是,又不是。” 两侧的侍女被这模糊的回答弄。得一惊,早听说姒兰君疼爱妾室,不曾想那妾室,胆敢羞辱一家主母,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维护。 两侧侍女,听得真是又惊又喜,自家少爷和她对比下,心中难免生来一丝好感。 张露听了这话就急,扯着嗓子吼道:“是就是,哪来的是又不是。” 吼完一句,身上就像卸了戾气,捂着比腊月初明显一些的肚子,脸色泛白,下唇几口咬出的痕迹,可怜的只剩下对孩子的怜爱,端的是一副慈母形象,“可怜我的儿啊,还没出世,就被人羞辱残害,我丈夫和公公是个心软纯良的,比不得一些人惯会耍心思。” “你既答应救我婆母,为何要串通沈鹤安逼疯我婆母,写下那天理难容的弃阉书,姒兰君你敢指天发誓,你不是故意为之!”张露义愤填膺式的表演完,随后配一个压轴,两肩颤抖,气喘不上,动了胎气的模样,吓的侍女大喊大夫,差人在外叫回老爷和少爷。 前厅乱作一团,紊乱的裙带携着窗外零碎的曦光,落在她的眼眸,姒兰君面色如常,眉头都没皱过一下,曦光朝着侍从扶着张露回院的动作,定在她右脸的银边面具中央,青涩的骨相搭配波澜不惊的眼眸,光阴偏斜,眼尾寒光一闪,铮铮的钉在那群人身后。 姒兰君跟在侍女身后进屋,身后扮做下人的萧戕嗤声,“啧啧啧,不该叫大夫,得叫产婆,看给人气的要临产了。” 张露装像模像样,小脸惨白,四肢无力,额头硬生生憋出几滴冷汗,听见这句嘲讽,差点没维持住起身,狠狠掐了擦汗的侍女一把,这才勉强压住脾气。 侍女被这一泄火,眼中顿时含了泪,不敢当场表露,擦完汗,起身去了门外守门。 跟着那名侍女方才擦汗露出的手腕,袖口处断了一节,定是捡了别人不要的衣物套上,正月春寒,还是冷的日子,大家穿的长袄棉袍,她的外袍和大家一样,里面却是短了几截的里裙,眸光低垂,就能瞧见手腕漏出那条青紫交错的斑痕。 颜色深褐,不是这些日子刚掐出来的。 加上张露下意识掐人的举动。 听留在张家的探子提过,张露怀胎来疑神疑鬼,脾气一直不好,一路被婆母压着吃偏方,丈夫又是婆母的口中宝,怀着孕,还得三天两头缓解丈夫提出的需求。 偶尔丈夫提了趣,她忌惮贴身伺候的侍女,防止动了歪心思,更是日夜应下丈夫的趣味。 “谁让你过来的,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还不滚回后院去。”守门的侍女被这一刺,不敢回嘴,点头去了后院。 丈夫婆母那受来的委屈,也是全撒在这些侍女身上,递给萧戕递去一个眼神,不痛不痒呵斥一句,“混账东西!还不退下!” 萧戕像模像样行礼退下,随即跟在那名侍女身后,见她去后院,捡起假山下一块碎石,长指一弹,落在侍女前方,那名侍女崴脚一绊,往后一摔。 萧戕见达到目的,长臂一捞,搂住侍女后腰,学着戏剧台上英雄救美的场景,硬生生转了三圈,抵在假山石岩,沉着嗓音,“姑娘你没事吧。” 萧戕面相做事本就带着一股天然的英气,这会跟着姒兰君来凑热闹,刻意照着戏里的妆容,画了个男妆。 侍女哪见过这阵仗,情爱那码子事,都是街边几文钱一本的话本书学来的,望着眼前戏文中走来的萧戕,小脸瞬时一红,嗫声点头,“我没事。”一时之间忘了两人这暧昧的身姿。 张露防着她们,就跟防贼一样,跟着少爷身边只能是男仆,她们要想近少爷的身,得去给管家婆子领了吊牌才能。 管家婆子是要看面相的,见人生的歪瓜裂枣,收了一吊钱,才不耐烦扔下吊牌,不给钱的,耽误了差事,还是落在她手里发落。 想是她这样日历夜里防着的,也抵不过少爷花心,在府里偷偷要了几个侍女,姒老夫人念在她肚里孙子的份上,失了身子的侍女连个通房的名头也没混上,就被赶去厨房做了粗话。 萧戕扶正她,双手在腰间放下,整理她的额发,零散的曦光透过头顶的树叶撒下,这丫头的五官明目,一双水眸怜人,垂手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臂,“嘶”侍女被这一碰,捏紧手臂。 “怎么了这是?是刚才摔疼了吗?”侍女穿着一身浅绿色长袄,袖口处短了一截,里面用了白线缝制,淡青色的头绳捆了两个丸子,裙角鞋面有些淡黄色的油渍 侍女摇头,一副不敢惶说的模样,萧戕明了,怀中拿出药瓶,卷起她的袖口,白皙的小臂带着大小不一的伤痕,或青或紫,一些些刚结痂的创口,不知被什么东西戳开,一层黄色的浓痂盖在皮面。 “不用忍,不疼。”萧戕及尽全力安抚,这药是她一直待在身上的,对伤口有着极效,她原先给姒兰君送去一瓶医脸,也不知道她用不用,成天天顶着那破面具招摇,搭上她三年不换的浅色系衣袍。 离得远了,活像一个无常。 “哎。” 第23章 第 23 章 “你叹气什么?”侍女见她上药认真,便就按下几分对她的警惕。 “一开始我想不通这些伤是哪里来的。”上完药,卷下她的袖口整理,像是想通一般,摇摇头开口,“我见你长的那么好看,突然就明白了,许是你家老爷见你漂亮,想强纳你做二房,姒老夫人不愿意。” 萧戕故意把张露对她的苛罚,说成是姒芯,那侍女果真摇头,辩白起来,“不是的,我是张娘子院里的人,老爷也不是我这种下人,可以服侍的。”对比做少爷的二房,做老爷的。二房,更能逃出张露魔掌,侍女搅手,扣了扣手指上红紫的冻疮,说出来的话里夹着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涩。 萧戕摸这下颌点了点头,围着她前后转了个圈,上下打量道:“是我误会了,张老爷都一把年纪了,配姐姐实在是误了姐姐。” 摊开手,故作惋惜,“姐姐这番容貌,留在着后院来日主人家给你配个马夫什么的,生下来的孩子还是给伺候张夫人也算有头有尾。。” 侍女眸中闪过一丝悲凉,是啊,像她们这些签了卖身契的人,生死尚且不由自己,何况出嫁,跟着萧戕一同叹气。 “不过!”萧戕竖起食指,见她感兴趣,靠在假山,环顾四周,见没人路过,小声说:“不过姒老夫人如今疯了,姐姐要是做了张老爷的二房,来日有了子嗣,就是张露名义上的庶母,还怕她不成?” “张夫人红口白牙,拉扯我们家主,姐姐在她身边那么久,定是知道些内情,不瞒姐姐那日张夫人在姒家胡闹,我在暗中就见过姐姐。” “见过我?”侍女蹙着眉回忆,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面前之人,眼底浮出一丝困惑。 萧戕见她困惑却不抵触二房的提议,知道二房的身份对她有戏,继续骗道:“对啊,我那日隔着长廊离得远,可姐姐的面容我见一眼此生难忘,真是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啊,如今姐姐受了这等委屈,当弟的是真心想为你谋份出路。” 京中带出门的侍女,无一不是面容姣好的,买货都会提前交代人牙子挑些伶俐好模样的,带出门也是象征自己的身份和审美,或是自己身体不方便时,留给丈夫解决需求。 也就张露是个眼中留不下沙子的,在外要个好体面,在内防毒似防着这些下人,回府把她赶回小厨房里,不让在少爷面前晃悠。 她见少爷次数不多,院里见主母对她是这样的态度,脏活累活一概全都推给她,稍有心情不好,拿她撒气。 这也是她身上怎么那么多伤痕的由来,除开张露暗里的磋磨,后院那些人秉着不伤脸的架势,可劲的张她身上撒欢。 侍女揉着手指,咬着唇,做她们这行的遇上个好主子,外放嫁个良人做个正头娘子,也好比深宅大院做妾强的多,穷话说的好,宁入穷门正头妻,不入深院半点头。 可她偏偏逢上个这么个恶主,上有恶婆,下有不老实的丈夫,夹在中间,早就心理扭曲成成了变态。 捉着她们这些奴才掐笑。 半年前一名刚入府里的侍女,十二三岁的水灵样,不过是和少爷多说了两句,张露竟把她退回人牙子,说她不老实,索回钱财,人牙子还倒赔了一些钱财。 能让人牙子往外掏钱,那女孩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不是打死,也就卖进军营,充了轮娼。 侍女揉着手臂,火钳烫上的印记卷过全身,燃起她内心深处一丝的叛逆,“姒老夫人没疯,是被少夫人灌了哑药,关在后院,没有老爷的吩咐,谁也见不了她。”侍女心中的恨意翻卷,抠紧手腕,磕磕绊绊透露了许多张府的事。 莫了,颤抖发问:“姒家主真的会帮我坐上老爷的二房吗?”万事不成功便成仁,既然老天让她扶了自己一把,那她就赌一把这世道。 张露口中老夫人写了什么弃阉书,她不懂,只要见她吃瘪,她就高兴。 “当然。”萧戕见她松口说出那么多,立马给出保证,凑近耳边商量后续的后宜。 “这样真的可以吗?” 萧戕闻言只是笑笑,并未回答。 大夫进屋,身后跟着几位印有京府官衙旗纹图案的捕块,这是她一早叫姜泽柔在张府侧角门马车内守着,见张家人出门叫人,不关情况如何,速去报官。 张露见到大夫后面跟了捕块,坚守演戏的本分,捂住肚子一股劲喊疼。 大夫放下医箱,搭脉诊断,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后背如鹰,身上惊起几道热汗,汗液渗透里衣,隐约附紧外衣,大夫给出孕妇情绪激动,多做休息这类的模糊词调,迅速施针,见情况稳定,忙叫着侍女下去开药,不敢逗留。 为首的捕快是旧相识刘捕头,京州宅院不是危及人命的大案,一些普通的内务纠纷,都由普通铺快前来调解。 除非重大案件:杀人、偷窃、抢劫。 一般不由他这个铺头亲自出差。 大夫见刘捕头出马,屋内跪着挨揍的两人,床上躺着惨叫的孕妇,心中叫惨,脑补了几场杀人越财的戏码。 大夫施了针,张露碍于捕快在场,不好再叫疼,“大人她讹我钱财,说不过我,今个还想动手打人。” 刘捕头和姒兰君也算有个交集,依着上次茶楼误抓她的事,蓝玉后在门前伤他和兄弟,也算抵开了。 姒兰君次日一早,就提着人去他门前请罪,刘捕头对她印象还算不错,听到床上人这样说,直接叫停欲继续抽哭的张露,“张氏,我来时也听了下人说了这事,大夫说了不能过激。” “我来问你,姒兰君报你出口污蔑按察院官员,可有此事?” “什么按察院?哪来的按察院?我没有,大人我只说了她讹我张家钱财,没有出口污蔑朝廷官员,都是她张口胡说,大人可要为我申冤啊!” 刘捕头转向姒兰君,等她说明。 姒兰君朝他拱手,娓娓道来 :“刘捕头,张露说我讹钱,当日她来姒府胡闹,求我向原先任职京州巡按沈大人求情,救出姨母,我那时离开官府不久,身上带伤,故就慢了片刻,她在府里大闹,兰君无力阻拦,内室不平,出言伤了她几句,故就怀恨在心。” “家中财务损坏,都需一一记录在册,来日账房支出清算,方有可查之迹,她也是过目,签字盖印。” “是你逼我的,说我不签,就不让我回去。” “你既说我讹你,逼你,你回府后为何不报官,反倒是张姨夫派人偿还银钱?” 刘捕头点头,“张氏,你为何当时不报官?” “这……” 张露慌了,不知说些什么,她以为这钱是她那没用的丈夫拿的,当天徬晚她的嫁妆单子上就少了一份翠玉宝石头面,“那你和那个罪臣一同逼我婆母写下弃阉书,你就是不想我们好过!” 姒兰君一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袖中拿出为沈鹤安离别前交给自己的物件,那匣子里除开自己签下的死契,还有一份姒芯正规写下的弃阉书。 刘捕头接过一看,面色愈加凝重,字形完整,走势流畅稳态,按理说要是受刑或是逼迫,字迹最是能够反衬当事人的心思,习字是自小练就,受逼心态不静,字迹多少带有些个人情绪,浮躁歪斜,受刑心中惧怕,字迹歪扭,墨汁糊团。 这份弃阉书,找不出一丝受刑逼迫的痕迹,随着内容向下看去,刘捕头眼中占满震惊,眉心拧紧,这右下盖着的,不是沈鹤安这个被罢官的前任巡按私印。 乃是按察院院判,王眷的官印! 牵扯到按察院也就是板上钉钉的清案,看了眼姒兰君身后的捆着的两人,结合路上姜泽柔的转告,刘捕头明白这是和沈鹤安原先处理那件血玉脱不了干系。 手下人见自家铺头这个神色,抬脚就往那两人身上招呼,“京府办案,说不说,说不说!” 七脚八踹,那两人捆着双手无力反抗,前牙随着崩掉几颗,吞下一口血沫,说颗词漏一嘴血水,一时之间,屋子里爬满了血腥味。 “这都在闹什么闹!” 进来的人是张露的丈夫张凌,姒芯当年听着一媒婆说两人都是同姓,屁股大好生养儿子,这才娶了她回来。 进门不到一年,果真就怀上了。 张凌一套浅绿色棉袍,领口的扣子歪扭散在两侧,脖间几口淡淡的脂红,身上挂着若有若无的香粉气。 张露狠狠瞪了他一眼,望月楼一开张,准时又跑到那去了。 抬眼看了看他身后,门外的张老爷,怀里搂着自己掐的那名侍女:黄莺。 咸猪手顺着那小贱人的耳垂揉捏。 并不关心里面的场景,不想进来的架势。 刘捕头叫停手下,语气冷淡:“张氏口口声声污蔑朝廷命官用权谋私。”把弃阉书举在他眼前,沈鹤安虽说罢官赶出京州,但他也是皇上亲命的巡按,和皇上也是沾亲带故的兄弟。 还论不上一个妇人在这污蔑。 再别说这盖的是按察院的官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骂沈鹤安就是在打皇上的脸面。 何况这上面还牵扯了按察院院判。 不是他们几个捕快惹得起的。 “谁啊,谁啊!” “别拍了,来了来了。”张二娘喂完牛草,放下盆,两手在身上擦了两下,去开门。 好死不死张顺那张狗脸挤了进来,今个他穿着一套县衙差服,头上带着布巾官帽,把那早就稀疏的毛发遮挡住,身后同样身着官服的人,相较下,后面那位就长相青涩许多,捧着册子,咬着笔头打趣,“这就是你那穷亲戚?” 穷这字说个格外巧妙,张顺老脸被这一问,全脸憋闷升起猪肝色,闷闷点头,一句话也不多说,张口就破音,“赶紧叫人出来”。 县衙里那些新来的冒头小子,那个不是一句张哥张哥的叫着,如今叫这稍微有点学问的小鸡蛋子见了穷,张顺看了眼呆眼的张二娘,心头冒火,态度恶劣的举起拳头,不是打人,而是直冲屋子走去。 还没来得及进屋,沈鹤安就出来和他打个照面,张顺一时没刹住脚,直歪歪摔个屁股根,刚想赖这不张嘴的屁小子推他,抬眼一看,猪肝色的面上多了几分蛆虫的蠕动。 歪头,俯在地上,给吐了…… 前夜的酸水带着米粒呕了一地。 “夫君她们都是一伙的,你不在家,欺负我们娘俩。”张露这时也不计较张凌去望月楼鬼混的事,别的没学好,和姒芯泼皮耍赖,学的是个十足十。 张凌是个惯听母亲的妈宝男,这下没了母亲这个主心骨,看着屋内站立的刘铺头和被他手下揍直吐血的两人,他的家主表哥这下也是卸了脸色,阴恻恻看他。 平日里他这位表哥待人最是温和有礼,不然母亲几次上门闹的那么难看,她也没有一次清算。 如今屋子闹得那么难看,刘捕头带人进府,府门外早就聚了一堆人看热闹,张凌脸上早就没了面子,偏偏门外的老爹张黔迷上了个崴脚的侍女。 说自己日后独自接手张家,他老了,算不动心了。 硬生推了他进来,张凌牙后根两个小人打架似的,拽的他头疼。 实在不想趟这场祸水…… 看清那文书上的案印,张凌直接吓的两腿一软,猛的冲到张露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爽利的响动,吓的床边的侍女不敢大声呼气,张露陪嫁的婆子还想上前劝说,被张凌一脚踹翻,“她有孕神志不清,都是你们这些下人撺掇的她!” 姒兰君也是第一次见自家表弟发那么大的火,印象中他和姨夫都是躲在两位妇人身后舔糖的人物。 现下发那么大的火。 真是应了那句:板子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