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兰君缓紧缰绳,只听耳铃对撞,几块不一的蹄印,粘着雪地踏步而来。
马身穿过树林,来到一处亭榭各立的别院,飞檐一角的栖雪挂在梢头,一条糅栗色长尾褙裙,背立于水榭之中。
这是萧戕用于招待客人游玩的别院,依湖而建,几座水榭亭台立于水中,不远处单独建造几间房屋。
屋顶两处梁角徽顶呈飞纹游龙,腰缠横纹,隐约可见龙鳞,五爪抓固角尾,双眼半阖,严肃之气不失几分慵态。
万虚宫内,还是那几层,瞧不见里的纱帐,“送出城了?”语调平稳,叫人听不出这是句话中包含的情绪。
“回主子的话,沈大人得教,主子的这一番苦心,料他日后也会领悟主子的点拨。”汪顺拿着小蒲扇,给火炉上的紫砂药壶扇风。
汪顺说完这句放下蒲扇,转手拿起铜管,对着火炉吹气,控制火候,“沈大人那颗为国的心,是好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沈鹤安不过是个立功心切的新官蛋子。
这才会落入京中几家的圈套。
“就是……” 汪顺停顿一会。
殿内槅窗紧闭,宫灯的投影晃悠打在混合暖玉的地缝,纱帐内处不见分毫动静。
汪顺手中依旧拿着那截铜管,叹息道:“沈大人刚回京,心中念的是百姓,难免受了一些人的影响,那些人瞧着改法,暗中使了点劲头。”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怪只怪沈大人办事鲁莽,眼界低了些,险些牵扯了主子。”
“不过,他做的那些事,对主子却也是忠的。”
罢官圣旨中,述明沈鹤安以一己私利,危荡朝廷和百姓,任谁听了这样的罪名,都会跟着啐一口唾沫。
踩上几脚,骂上一句其心可诛。
也只有汪顺这类,常在皇帝身旁当值的心腹,约莫这位皇帝的心思办事,为这篇满是责言的圣旨,说上一句情。
汪顺约莫又说了几个字,纱账中,软榻上那人,闭着眼,依旧没有接话,汪顺是跟在他从小伴着长大,面对这样的场景,早就习惯了。
汪顺打开紫砂药炉盖,水波“咕噜咕噜”滚开,拿起棉布裹住壶把,放在一旁。
黄木托盘中的碗盏放入早已乘满水的铜盆,用竹镊夹住碗盏在盆里过上几个回合,“玄舶司的账册和那些小人贪墨的银两,弑夜司的人查完账,录本跟着送进宫里。”
“弑夜司的人查账前,那些木箱的封条完好,箱口和底部没有撬开的痕迹。”
“想是沈大人没有私下看过这些账册。”
玄舶司提举是先皇在内宫拨出的人。
玄舶司搜出的东西,藏的也是宫里的秘密。
弑夜司查过账的那些人,在交回账本后,得进探抚司呆上几天,隔开和外人的交际。
弑夜司办完差事进探抚司清心,探抚司的人办完案子,进弑夜司清心。
批次督促,批次警诫,这也是防止中途有人生了心思,做出有辱皇家的事来。
清洗几遍,再浇水,汪顺这才把药壶里的药倒出,捧着黄木托盘请罪,“玄舶司提举是从宫内拨出去的人,奴才身为内宫的首领太监,没有管好下面的人,惹出这样的腌臜事,平白污了主子的圣耳,奴才有罪!”
纱帐中身影微不可见牵动几秒,汪顺跪着,膝盖往前挪动几步,黄木托盘放在右身侧,捧起药碗,手心感受到温度适宜后,这才递到帐前,“主子,药好了。”
一把短萧懒散的是掀开一层纱帐,隐约可见的身影坐起,双腿随意搁置,淡漠的神愫看向身前捧药的汪顺,懒散的再掀开外层的纱帐。
汪顺抬眼,把药碗往前一送,这位皇帝的年龄不大,二十不到的年纪,长发束在缥碧玉凝冠中。
火炉似的宫殿,他肩上还披着玄金色的绒毯,两腮泛着白皙,唇上血色淡淡,倒是汪顺两鬓间,比两年前多了几条银丝,眸光轻动,嘴角轻扯几分黯然,“玄舶司的提举,是先皇亲口拨去的,要问追责,先皇岂不是第一罪人?”
指尖轻触药碗,“国苦,家苦,百姓苦。”
汪顺捧着药,一动不动跪着听这位青年皇帝,诉说自己的不易。
咳嗽两声,塌上人喘着气说道: “你还来念他的好,沈鹤安的心里有没有朕都不重要,难道朕的颜面比百姓大?只盼他能像你说的那样,心中多念念这大栎的百姓,就不枉费朕的苦心。
汪顺不敢反驳他的话,顺着话接了下去,“沈大人是主子的内亲,自当和主子一条心,断然不敢做出违逆主子心意的事,沈大人和族里老小,凑了两千两,交给宫里,弥补这次在百姓和宫中的亏损。”
听到这,塌上那人这才满意接过那久高不下的药碗,转动汤勺,“各自种下的因,各自还。”
“这回也是苦了朕那些叔辈们。”
“汪顺,宫内给沈家拨三千银子,那么多的人睁着口要吃饭,临近年关,大家也高兴过个好年。”
闷声把药一口咽下,汪顺得令,“是。”拿起松花绸帕给他擦嘴,“玄舶司提举,这些天在家一直脱官请罪。”汪顺这话说的极为小心,因着生母德妃被冤巫蛊事件,先皇生前两人关系表面已经是阖乐。
先皇去世后,这位主子首当其冲,把那位受宠的贵妃,以妖媚圣上的罪名腰斩论处,其家族永世流放。
京中世族,一朝起落,尽在君威一念之间。
这就是皇权的可贵之处。
让人惧之,叹之。
盼之,望之。
一碗药下肚,榻上人拧闭双目,感慨一句,“这药真苦。”
汪顺从然抬起一盘蜜枣,这位皇帝眯眼瞧着,口中的话却是不寒而栗,“玄舶司的人做出这些掉脑袋的事,先皇提拔的那位玄舶司提举,不顾体嫌,罔念仙恩,难不成凭着是先皇的眷顾,就敢和朕置气不成?”
“还是说他借着先皇死后的恩眷,就打着新朝不久,拿捏朕……”
汪顺:“那他还不敢,年过五十,大约是想求个完身。”
汪顺这句话说的他眉眼舒展,“玄舶司中凡是牵扯贪墨案件事件的官员,轻者打入探抚司,重则处斩。”
这是要借玄舶司的血,敲打朝廷内外。
他的威严不可有损,他的皇权至高无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不过如此。
“至于那位提举,朕念及其年迈,允了他的哀求,去陵园陪先帝吧。”
传完口谕,他这才慢悠悠拿起银筷,夹起一瓣蜜枣,细细品味。
——
“你这回来得倒快。” 那抹糅栗色长褙裙转过身来,腰间一条染金色窄铃花带,眉眼上扬,发间随意一只木钗固定。
站在水榭中央,好比一条匍藤,性子坚韧,不管何时何地,都会往上攀藤,柔情中藏有几分英气。
姒兰君利落下马,马绳捆在一旁树上。
“萧少家主,好久不见。”
少主是对家中继承家产男子的代称。
少家主则是对萧父健在,还没退位,但这位萧少家主,已经掌控实权的代称。
萧戕和她是多年好友,萧老家主曾在族中放言,萧戕两姐弟都是按照未来家主继承人培养。
姒兰君这等,父亲去世后,按照京州“传女不穿男”的继承旧制,正式继承全部家产,称为家主。
穿回通廊,扇弧窗内的景象倒映在湖中,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庭榭,庭中四面环水,放有一块杉木圆桌,两个木凳,桌面放置一壶茶水,清雅至极。
萧戕侧身迎她入座,“你这回替安家除去一个张鹰,“东床快婿”的名号在我安姨夫嘴里,只怕上下磕了不知多少个嘴皮子。”
张鹰玄舶司一个不入流的跑腿官,论品级都是不够格的,占着宫内的名额,玄舶司提举又是先皇亲选的人手。
掌控玄舶司十余年,当今皇上对其也是多加敬重。
当家做主的昏花懈怠,下面的人自然也就变着法捞贿。
萧戕:“安姨夫那日带着安蕴去见张鹰,那老小子得了利,吃了几杯酒,妄想着让安蕴做他的对食。”
“你这回帮了她一个忙,安蕴那丫头,只怕是又要非你不嫁。”
安濯的夫人苏念沁,是萧戕去世母亲的表妹,安濯按照辈分是萧戕的姨夫。
萧戕摆正茶杯,提起茶壶倒茶, “你这脸咋样?别到头我这表妹夫是个红脸赖子,那我那以后的小侄子也忒衰了吧。”
姒兰君毫不掩饰朝她翻了个白眼,“去你的,嘴里没几句好话。”
萧戕放下茶壶,茶杯放在她桌前,“嘿!你也不用急着咒我,倒是你,上无父亲,下有狼亲。”
“榜个靠山,追着倒。”
“不如…”萧前后停顿片刻,眉梢轻扬,“你随了我那姨夫的心思?”
姒兰君拿起茶水,单手扶额,“我说萧少家主,你的想法能不能稳实一点。”
“安蕴那丫头是不错,可我对他全是哥哥对妹妹的照顾。”
“也是,谁不知道你姒兰君内有姨娘和表妹照顾,在外养着望月楼的软玉,为你肝肠寸断,怜守真心。”
真是越说越乱……
萧戕起身,放下茶杯,缓步来到她的身后,不经意扫落在她那右边脸的面具处,继续半开玩笑说道:“舍身入狱,抛开自己这张脸,硬生生抗了十杖。”
“姒家主,可真是入戏…”
面对萧戕的调侃姒兰君眼眸慢慢生起一丝冷意,抿散笑开,“还得多谢你那份密函,要不就算有你姨夫在背后支持,拉京州巡按下水的计谋,我一个人也很难那么快起效。”
那份给沈鹤安的密函,第一列标明的就是玄舶司恶意敛收商户税款的记录。
安家和玄舶司不合的消息,也是这位萧少家主,安排人去了望月楼传出。
自打沈鹤安踏入京州,安家就盯上了他,三家一同做局,为的就是把沈鹤安这座新佛赶出京州。
正如萧戕口中所言,她姒兰局上无父亲,下有狼亲,这种吃力不讨好容易丢失性命的活计,只能丢给她来干。
要想在三家中站稳脚跟,和萧戕有交情不够,她和安濯是亲戚关系,日后若是遇上是非,两家不见得都会出手。
士为知己者死,有些人会因为理想而分割,可共同的利益,暂时不会被撼动。
萧面上褪去玩笑的神色,探究的神色不加掩藏,搭配本就干练的眉眼,那股子不输男子的英气,在她身上显露无疑。
“他是弑夜司,在大庭广众坐下亲手送出京的。”言外之意,劝她不要跟着自家姨夫,动了歪心思。
沈鹤安之所以那么快罢官,那也是牵动了宫里宫外的利益,皇上为了安抚百姓只能暂缓罢了他的官。
萧戕强硬的口吻中,夹着一丝对好友的担忧,:“你可别吃了开心果,就忘记那镰刀头……”
茶水见底,姒兰君不做分解,提起茶壶再给自己添了一杯。
“你怕了,那就退出。”
——
现下是天临三年,腊月的天气。
皇帝除开死后的谥号,生前都用帝号作为自己的尊称,再自恋点可以提前给自己择好一个尊号。
惟王创物,永锡洪筭。仁固开周,义高登汉。
祚融世哲,业光列圣。太上正位,天临海镜。
——出自《应诏宴曲水作诗》 颜延之。
这位皇帝的帝号便就取自于此。
汪顺见他心情不错,银筷在盘中来回夹了几次,吃了好几瓣蜜枣,汪顺把碗筷放回黄木托盘,殿外的值守太监见状,乖巧打开一扇排窗,散开药气,端起托盘离开。
汪顺蹲下身,把他的双腿放在膝上,轻缓捏着,“奴才还得多谢那位姑娘,主子当年出门不甚受难,多亏那位姑娘给了这个治疗咳嗽的方子,主子的咳嗽近一年吃着这个药方,脸色也看着红润多了。”
天临帝闭眼不语,汪顺揉着腿,待腿间肌肉放松,,轻轻脱下脚袜,按照太医教的手法,一寸寸按着脚底。
“主子上回为德妃娘娘,在普陀寺求了几盏长明灯,如今七日请灯时辰已到,明日奴才亲自去普陀寺,替主子迎回。”
“长明灯放在圣贤宫,德妃娘娘泉下有知定会日夜惦记主子,保佑主子。”压着嗓子说完这句,汪顺竟小声哽咽起来。
天临帝闭眼享受汪顺的按摩,鼻息轻缓,就如睡着一般,长睫底下湿润悄悄漫出。
汪顺憋着哭声,为他按着脚心。
这位德妃娘娘人如其名,德贤兼备,先皇和她也是有过一段恩爱时光,德妃娘娘诞下主子当日,先皇一度要封为太子。
大栎一贯有坐朝之君不立太子的明言规制。
德妃一直在先皇身旁劝导,说自己何德何,妄能领受天恩,且待日后这孩子的发展,不可耽误国之根本的说法,劝得先皇打消立太子的想法。
面对宫人,她总是宽仁并济,念着宫人进宫远离父母子弟。
做错事,能改就改,记住犯错原处,顶多不过申斥两句。
德妃娘娘不用身份压人,也不应宫规强力逼迫宫人。
宫里上下,或多或少也是受了她的照拂。
可一夜星辰突变,先皇对她的态度就像变了个人,转头偏宠另外一名贵妃娘娘,连带伤人害命的血玉,贵妃娘娘一句喜欢,不断日供给她。
家族因靠着贵妃娘娘的恩宠高升,做出许多强迫百姓的事件,欲图干预朝政,主子上位后,把那位贵妃娘娘抄家,朝中无一人阻拦。
——
普陀寺外,山涧清雾环绕,朦中带着一尾潮气,姒兰君和姜泽柔起了个大早,来到这里。
原本姒母要带着姒意一同来,那丫头腊月十五吃了元宵,夜半偷偷跟着萧明一齐去放风筝,两小孩闹得开心了一番。
第二天两人就烧了风寒,姒意那小脸红的好比秋月树上的红柿。
家中姒母走不开,只好姜泽柔带着她来到普陀寺还愿。
寺内香烛不灭,请头香香客还没到来,陆续有几位连夜守在墙外,请长明灯的香客。
姜泽柔挎着竹篮,带着她去大殿还愿,顾怀安一道淡黄软面条银麒麟团绣长袍,身姿长立跪于蒲团,双手合十,双目禁闭,口中默念悼语。
身后那位老仆,一同跪在身后,见他起身,双手搀扶,依着侧脸,姜泽柔见他眼熟,试探出声:“顾公子?”
顾怀安闻声,转过身来,“姜小姐安好。”
老仆人理顺他的下摆,顾怀安的目光直愣愣落在姜泽柔发间,简易的环髻穿插几根红绳,让他想起几日前的求姻缘的红钏珠绳,故作惊讶询问,“这位是?”
姜泽柔:“这是我之前同你说的那位兄长。”
她听姜泽柔说过按察院院判那道释放文书,就是出自此人一封信得来,眼前之人虽说行事低调,衣着不凡,动作间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贵气。
身旁的老仆人,气稳身闲,一看就是官家出身的家仆,细看之下,这位顾公子侧脸和沈鹤安颇为相似。
心下藏了几分猜测。
拱手道:“多谢顾公子出手相助。”
顾怀安摇头,淡然开口:“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顾怀安右手握拳,侧过身放在唇边咳嗽,姜泽柔想到初见时,他就是这样咳嗽不休,不由担心道:“顾公子的身体还是如此吗?”
顾怀安虚靠在老仆肩侧,呼气短促几分,脸含歉意:“老毛病了,让姜小姐担心了。”
姒兰君当即开口,“表妹,我们车里还有一些止咳的药吧?” 姜泽柔听闻,转身退出大殿。
顾怀安虚弱垂下头,目光暗自追平那道身影。
日升在即,金佛的辉光透过门户,投进檐角的楣框。
一条身影静身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