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黑猫回来,笼罩在宋余心头的失落徜徉都消失不见,当晚一人一猫挨着睡了一夜好觉,宋余梦中不再是模模糊糊的号角混杂着尖锐的厮杀声,还有一张张面目看不清,却让他心中发闷发沉的脸。
宋余醒来时神清气爽,可见了宋文,却瘪了瘪嘴,他一边以青盐漱口,一边瞧着自己的猫,小声问宋文:“文叔,我今日能不能不去国子监?”
宋文愣了下,问道:“少爷是身子不爽利吗?”
宋余忙不迭点头,道:“对对,我头疼。”
宋文看着宋余红润的脸颊,黑亮的眼睛,噎了噎,犹豫了一下,说:“也罢,少爷今日不想去就不去吧。”
宋余眉开眼笑,说:“谢谢文叔。”
趴在榻上懒洋洋旁观的姜焉翻了个白眼,他想,约莫是宋余在国子监受了委屈,昨日课考又失利,索性今日便不肯去了。
没成想,宋文一走,宋余就扑将过来,黑猫动作灵敏,直接闪躲了开,宋余不罢休,凑过来抱着黑猫好一顿揉搓,嘴里道:“小黑,你不会偷偷跑走了吧,跑了也没关系,我今日不用去国子监,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姜焉动作顿了顿,看着宋余,原来这傻子是怕他走了,旋即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只有这点小聪明,难怪受欺负,早先的威风都去哪儿了?
今日借故躲闲看着自己,难道还能看一辈子?
这个蠢货!
姜焉在他手伸过来时,一爪子就拍开了,宋余还当黑猫是同他打闹,又伸了另一只手,姜焉梗住无言,宋余将脸埋在黑猫身上蹭了好几下,咕咕哝哝:“小黑小黑,我好喜欢你啊。”
姜焉:……轻浮!
宋余嗅它:“你好香好香!”
姜焉:……好歹是一个中原人,如此孟浪,对着一只猫撒娇弄痴!
再说,他一个男人,有什么香的!
半晌,姜焉心想,算了,国子监倒也不是非去不可,不想去就不去吧。
宋余愉快地整日都和黑猫待在一块,临到暮时,长平侯却着人来寻宋余。
屋内香炉里点着安神香,混杂着黄汤的清苦,宋余乖乖抬手给长平侯见了礼,“孙儿见过爷爷。”
长平侯微微一笑,拍着床榻,说:“五郎,过来坐。”
祖孙二人向来亲近,宋余没有推辞就坐在了床边,他抽抽鼻尖,说:“爷爷,张御医又给您开新药了。”
老侯爷微微一笑,道:“五郎的鼻子还是如此灵敏。”
宋余抿着嘴笑,道:“爷爷不是说,我这是狗鼻子嘛。”
老侯爷虚虚点了点他,道:“你啊。”
“听下人说,你今日身子不舒服?”
宋余呆了下,咬咬嘴唇,小声说:“没有不舒服,是孙儿骗文叔的。”
老侯爷不恼,温声道:“为什么呢?”
宋余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低着头,面上露出几分愧色,轻声说:“对不起,爷爷……”
老侯爷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傻五郎,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他看着宋余,过了片刻,说:“五郎既不想去国子监,那便不去了吧。”
宋余豁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老侯爷:“爷爷……”
老侯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是爷爷难为你了,咱们五郎,即便无大才,也能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有爷爷在呢,不会让人欺负五郎的。”
不知怎的,宋余眼中一热,摇头说:“是我不好,是五郎笨,对不起爷爷……”
老侯爷声音也多了几分滞涩,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宋余的脑袋,道:“五郎不笨,五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老侯爷年过古稀,精神不济,祖孙临将别时,宋余依依不舍地说:“爷爷一定要保重身体。”
老侯爷笑了声,说:“爷爷会的,爷爷还得看着咱们五郎。”
老人的手干瘦如枯枝,触在发间厚重而温暖,对上那双眼,宋余鼻酸欲落泪,他知道,爷爷放心不下他。宋余曾听府中下人谈起老侯爷的身体,都道老侯爷身体每况愈下,没两年了。
死这个字——宋余并不陌生,尽管他曾亲历生死,又将之忘记,可却知道,死亡带走了他的爹娘,人死了,便再也看不见了。
老侯爷想着少年犹带青涩的面容,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对一旁的仆从道:“五郎生得真像他爹。”
宋成是老仆,闻言便知老侯爷这是想起故去的三公子宋廷玉了,想起三公子昔日的风采,再看宋余如今的模样,心底也有几分遗憾。宋廷玉是老侯爷的幼子,平日里最是疼爱,他亦是侯府最出息的孩子。
奈何,天妒英才。
当年宋廷玉夫妇战死,宋余重伤被送回京城,侯府老夫人悲痛欲绝,不过三月就撒手人寰。
老侯爷说:“我若是当初将五郎留在京都,不让他跟着他爹去凉州就好了。”
“世事难料,”宋成轻声道,“侯爷,张御医叮嘱过,您不能伤神。”
老侯爷摇摇头,说:“五郎曾经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我便是哪日走了,也没法闭眼,更不知如何向三郎夫妇交代。”
宋成安慰说:“您千万不能这么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小公子纯良讨喜,有您看着,他也一定会长乐无忧,平安顺遂的。”
老侯爷冷笑一声,道:“那些没出息的孽障,以为五郎没了爹娘就敢打他的主意,当真是做梦!整个长平侯府,该是五郎的,谁都别想肖想!”
20
姜焉以为第二日宋余又要寻个新的借口不去国子监,没成想,他还睡意惺忪时就被宋余捉住了,宋余已经衣冠齐整,为难地看着小黑猫。
宋余低头亲了亲猫脑袋,说:“小黑,我要去国子监了。”
黑猫耳朵动了动,打了个哈欠看着宋余,宋余纠结道:“你怎么办?”他发愁地叹了口气,倏然眼睛一亮,小声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国子监吧!”
姜焉:“……?”
宋余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如此就不担心他回来黑猫跑丢了,他道:“你若是想回家,等我散学了,就带我去你家,我去找你的主人。”
“你要是不想回家,你的主人又不寻你,你就跟着我好不好?”
说完,不等黑猫反对,就将它塞进了自己的书袋中。黑猫无言,它抓着书袋沿探出脑袋要爬出去,宋余却压着它的脑袋,小声说:“快藏好,一会儿文叔看见了就不让我带你去了。”
正说着,宋余就听见门外宋文叫了声“少爷”,宋余提高声音应道:“来了!”
宋余:“小黑,你乖乖,晚上回来给你煎小鱼吃,”说完,安抚黑猫,还从床脚捡了几颗毛绒绒的线球塞进书袋里,疾步就朝外跑去。
姜焉一个异族将领,自是不曾来过国子监的,没想到头一回来,竟会是藏在宋余的书袋里——这体验倒也新奇。云山部族多年来一直和大燕交好,二十余年前迁入大燕,成为大燕门户,戍守定北关。
姜焉身为一族将帅,自小就学中原文化,广业堂所授姜焉早就学过,听得直打哈欠。姜焉百无聊赖地自书桌内探出头,就见宋余撑着一只手,哈欠连天,余光瞥见书桌内的小黑猫,忙伸手将黑猫塞回去,小声说:“藏好,藏好。”
姜焉轻哼了声,一口咬住了宋余的手指,宋余抽了口气,困意倒是驱散了几分。宋余呼噜着黑猫柔软的身体,黑猫伸两只爪子抱着他的手踢蹬,一人一猫竟就这么小心地玩闹着。
突然,台上授经义的博士叫了声“宋余”,宋余一下子还没回过神,直到满室同窗都看了过来,才呆了呆,抽出手,站了起来,叫了声,“老师。”
博士看着宋余,面色微沉,道:“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何解?”
宋余脸色涨得微红,嗫嚅不知所措。
黑猫看着宋余垂下的蜷紧的手指,气笑了,这是拐着弯说宋余不思进取呢!
博士痛心疾首道:“宋余,你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蒙天恩眷顾,却如此惫懒,碌碌度日空耗年华!”
一旁有个学子插嘴道:“老师,也别怪人宋余,他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嘻嘻道,“老师何必苛责一个傻子?”
又有人道:“宋余有一个好爹,以后可是能承袭爵位的,不必和咱们一般苦读,自有锦绣前程。”
“一个傻子能有什么前程,稚子抱金罢了。”
“不是傻子抱金吗?哈哈哈”
……
“肃静!”博士沉容敲了敲桌子,他环顾一圈,冷冷道,“取笑同窗,便是尔等所学?”
“宋余学问虽不如你们,可他自入国子监以来,整整五年,从不卑怯自苦自怜,亦从未仗势凌人,不过是学得差些,有什么可笑?反倒是你们,对日日相对的同窗尚且没有一分善意襄助之心,便是来日身登天子堂,又岂能真心为国效力,为民谋福祉?!怕不是要做国之蠹虫,尸餐素位,为祸一方!”
他这话说得极重,一时堂下学子莫不垂首,噤若寒蝉,半晌,有几人拱手道:“老师,学生知错。”
博士面沉如水。
他们又转头对宋余行了一礼,说:“是我等轻狂无礼,还请宋同学?原谅我等。”
宋余讷讷无言,看看台上的博士,又看着那些人,过了片刻,博士道:“方才言笑的,今日回去将《孟子》一篇抄上三遍。”
阮承青来寻宋余,就见课室内气氛和往常不同,他问宋余:“怎么了这是?”
宋余摇摇头,道:“没什么。”
阮承青也没追问,说:“我听说你昨天病了,怎么回事?”
宋余小声说:“没有病。”
阮承青一愣,恍然,“你装的啊?”
宋余瞪他:“小声些!”
“可以啊宋五郎,”阮承青笑眯眯地搓他的脑袋,“都会装病了,我看看是不是变聪明了。”
宋余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阮二你真招人烦。”
阮承青啧了声,余光却瞥见他抱着的书袋动了一下,惊咦一声,说:“什么东西?”
宋余忙护住自己的书袋,道:“没什么东西!”说罢,就往外跑,阮承青追了上去,说,“还想骗我,给我看看!宋五!”
最后还是教阮承青撵上了。凉亭内,阮承青看着端坐在书袋上的小狸奴,这黑漆漆的小猫微微扬着下颌,有几分矜持的傲气。
阮承青:“这就是你那只小黑?”
宋余:“昂,我的小黑。”
阮承青上下打量着黑猫,说:“这和小金珠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黑猫觑他一眼,露出鄙夷,眼拙不识货的东西。
“……”阮承青看看黑猫,又看向宋余,说,“我怎么觉得,它在骂我?”
宋余摸摸小黑脑袋,道:“胡说,我的小黑怎么会骂人?”
阮承青:“不是真骂,就那眼神,和我哥骂我是废物的眼神一样!我对这眼神可熟悉了!绝对不会看错!”
宋余同情地看着阮承青:“你哥哥昨晚又骂你了?”
阮承青:“……没有,我哥都三天没骂过我了,哎,我不是说这个,啧,算了。”他伸手想摸黑猫,刚伸手就抽了一口气,缩回手,说,“它,它,它挠我!”
宋余眨了眨眼睛,理所应当道:“小黑不喜欢别人摸它。”
阮承青看着面前的宋余和懒洋洋的黑猫,无言以对,说:“它怎么不挠你?”
宋余:“小黑与我交情匪浅,岂是你能比的。”
阮承青:“……”
第二天,自认和黑猫交情匪浅的宋余却没能让那小祖宗陪他去国子监了,为此,本想“霸王硬上弓”的宋余还挨了一爪子。
宋余捂着手,路上还怨念颇重,他就知道,国子监不是什么好地方!读书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小黑怎么不愿意陪读了!
怨念颇重的宋余一日都没了会周公的心情,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的博士,博士只觉今日宋余分外认真,心下小有宽慰。
孺子可教也。
等到下午的骑射课,宋余却意外地在后山的骑射场上见着了一个他想不到的人,竟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齐安侯姜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