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见猫一事过后,国子监广业堂又是一轮新的课考,毫无疑问,宋余又是挂在最后。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便是广业堂的博士授课时谈起此番课考,都跃过了宋余。
宋余和寻常学子不同,他入国子监,是帝王恩赐,可偏偏宋余在六年前伤了颅脑,京都中人大都知他成了傻子,废人。
这样破格留下的一个人,国子监甩不开,没法教,还骂不得,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不存在。宋余虽说不明白,可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国子监的“特殊”,其实早些年不是这样的。宋余的记性时好时坏,六年之前的事情忘了个干净,这些年的事情也只记得五六成。
宋余还记得他初入国子监时,祖父和舅舅都曾叮嘱他,走不了武,能习文也是一样的,学得慢不打紧,便只当稚子学步,重新开始。国子监的各科授业博士对他也多有耐心。在他们眼中,宋余隐约都能觉察出一种怜悯和期待,时日渐长,便只剩怜悯了。
究竟是何时怜悯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无视,就是宋余也不记得了。祖父和舅舅也不再过问他的功课,只说,五郎平平安安,每日都欢喜快乐便好。
舅舅说,咱们五郎做不得文臣武将,他日做个富家翁也不错。
宋余每每听他们如此说时,胸口总是莫名闷闷的,比之他人嘲他愚蠢痴傻还酸楚难受。宋余不知道该怎能办,他只是隐隐觉得,祖父和舅舅都很难过,可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开怀。
宋余想,他其实是个坏人。
他伤害了祖父,也伤害了舅舅,还让文叔时刻都要记挂他,像记挂七八岁的小荣,也因着他,文叔和陈婶子吵过许多回架了。
“少爷,今日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虾肉馄饨,”宋文说,“您前几日不是说想吃酥黄独吗,也让厨娘给您做了。”
宋余回来就神情恹恹,道是没胃口,不用叫他吃饭,宋文哪儿能真让他饿着。
“文叔,我不饿,”宋余没开门,枕着自己的手臂拨着桌上的小球,有毛茸茸的线球,也有精巧的琉璃珠子,都是他寻来给猫玩儿的。猫走后,散落在屋子里的球就收了起来。
宋文叹了口气,说:“少爷,不饿也好歹吃两口。”
宋余说:“等我饿了再吃。”
宋文劝不动,只好道:“那等您饿了您招呼我。”
宋余屈指拨开一个琉璃珠子,说:“知道了。”
他看着滚动的小珠子,想起不如人意的课考成绩,冷不丁地又想到那只消失不见的小黑猫,他原本以为小黑猫无家可归,自己留下了它,它便会一直陪着自己,可它却突然就不见了。
齐安侯姜焉说,也许它回家了。
宋余觉得自己当真不是好人,小黑猫有自己的家本当是件好事,可他却没有那么开心——他曾经以为,小黑是属于他的,会一辈子陪着他。
宋余伸出掌心压住琉璃珠子,他今日并不高兴,也不知是因着这次课考,还是因着小黑猫,好像都有,前者该是习以为常,可有那么一瞬间,宋余几乎就想奔去他祖父的院子,告诉他祖父,他再也不想去国子监了。
他是个傻子,郝如非说得对,傻子去什么国子监,读了书也不会变得聪明,只会显得他更加无可救药,愚不可及。
窗外响起啪啪的敲窗声时,宋余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乍听见那动静,还愣了愣,慢吞吞地走过去,还没来得及伸手开窗,便见松松关着的窗子一下子被拍开了。
宋余和立在窗边的小黑猫对视了一个正着。
小黑猫双爪紧紧抓住窗棂,以稳住自己险些一头栽进去的身体,它慢慢挺直了身体,好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优雅一些。
宋余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黑猫,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黑猫瞥他一眼,扬着下巴,想,这傻子果真想念极了自己,都高兴傻了。
下一瞬,它整只猫就被宋余抱入了怀中,那张脸也用力蹭黑猫的猫脑袋,毛茸茸的脖颈,好不激动,“呜呜呜小黑,真是小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17
宋余再见小黑猫,激动之余好一番哇哇陈情,黑猫为了不落个被傻子捂死胸口的早逝名声,忍无可忍地邦邦两记猫拳让自己终于得以自由的喘息。
黑猫臭着脸。
宋余委屈地捂捂自己的脸颊,又欣慰,这才是自己的小黑,他嘟哝道:“一回来就打我,还这么凶。”
“小黑,你这些时日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都担心坏了,找了许多人去找你,都要把京城翻过来了。”
黑猫瞥他一眼,神情稍缓,他自然知道宋余这些时日在寻猫。姜焉是个闲人,他虽是手握兵权的边将,可却是胡族,身份尴尬,京都与他相交的不多。偶尔也曾听人说起宋余的乐子,道是长平侯家的宋五郎越发痴傻了,竟满京城去寻只猫。
姜焉在长平侯府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宋余身份,可在街头再见宋余,要知道他的身份便简单得多。毕竟,宋余在京都是号名人。
宋余——宋家五郎,昔日凉州边将宋廷玉的独子。若说如今的宋余是痴傻名传京都,其父宋廷玉则是以骁勇善战闻名朝野。宋廷玉是长平侯的三子,往上退百二十年,宋家先祖曾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最后受封长平侯。奈何百余年下来,宋家一代不如一代,眼见着就要成了坐吃山空的落魄勋贵,宋家又出了一个宋廷玉。
宋廷玉年少时曾在京中任校尉,十八岁时胡人犯边,宋廷玉奉旨随军出征,在边关一战成名。姜焉同是边将,对宋廷玉的战绩,并不陌生。他父亲就曾道,若是宋廷玉不死,大燕说不得能有长驱直入大漠,攻克胡人王庭的一天。宋余是宋廷玉的独子,年幼时就曾随父亲前往北境,北境老将苏广漠曾赞虎父无犬子,宋余有其父之风。
可惜风雪关一役,宋廷玉夫妻双双战死,宋余重伤,醒后却痴傻忘记前尘,自此成了京都笑柄。
扈从送来的消息看似多,在脑海中掠过却不过一瞬,黑猫端详着这张脸,无论如何看都只觉得喋喋不休的宋余透着股子傻劲儿,没有半点聪明灵气。
宋余说:“你是回家了吗?昨日有人同我说,你不是无主的流浪猫儿,你回家了。”
宋余瘪瘪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黑猫抵在桌上的爪子。黑猫瞧着他,什么叫有人,他没名没姓的吗?
宋余:“你回家也该告诉我。”
黑猫:我告诉你?我开口能吓死你。
宋余见黑猫只是懒洋洋地舔了舔自己被弄乱的毛发,他抿抿嘴唇,小声说:“那你回来,是想我了吗?”
黑猫舔毛的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余,宋玉伸手摸了摸小黑猫的脑袋,轻声道:“不管是不是,你能回来看我,真是太好啦。”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黑猫听他说得可怜又真切,倒是罕见的,生出一点愧疚,又想,这傻子果然是极看重自己,还非自己不可。也罢,就容忍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吧。
宋余揉了猫脑袋,见黑猫没有反抗,就忍不住捏捏猫的耳朵,又去呼噜它油光水滑的毛发,还将脸埋上去蹭了又蹭,幸福又惆怅,道:“小黑小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呀,他要是愿意将你割爱给我,他想要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他。”
黑猫忍着想将这个胡乱在自己身上乱蹭的人一把拍开的爪子,冷笑,还割爱,多少银子都愿意?这傻子从哪儿学来的风月场上一掷千金的风流作派?果然京都腐蚀人心,连傻子都能沾几分纨绔气!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不错,眼睛亮晶晶的,捧着小黑的脑袋,抵它湿漉漉的鼻子,还亲了好几口,“对啊!我可以将你买过来啊,买过来你就是我的了,就没人能把你带走了,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了。”
“小黑小黑,你说好不好,”宋余巴巴的,似乎望见了一人一猫双宿双栖的美好未来,“你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呀。”
黑猫盯着宋余,“啪”的伸黑肉垫的猫爪抵住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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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自昭然处得知宋余终于饿了,想吃饭时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就令下人备好饭食,提着食盒叩门而入时就见桌边一人一猫齐齐望了过来,动作齐整。
宋文一眼就瞧见那只猫,愣了好半晌,这……这黑猫怎的又回来了?
难怪宋余喜上眉梢肯乖乖吃饭了。
好吧,好吧,不过是一只猫,养着就养着吧,消失了还能再回来可见和他家少主子也是有那么点缘分的。长平侯府宋管事如此安慰自己。
宋余高兴道:“文叔,小黑回来了!”
宋文应和笑道:“定是少爷心诚打动了上天,才让这猫又回来了。”
姜焉对这对主仆翻了个白眼,他自然知道宋文不喜自己,不过他喜不喜欢,和他无关。宋余嘿嘿笑了声,巴巴地问宋文:“文叔,我饿了,今日吃什么?”
宋文忙着手将食盒当中的饭食拿出来,说:“蟹粉狮子头,蜜汁排骨,白椿还给您清拌了一道小黄瓜解腻,这是虾仁馄饨,酥黄独。”
宋余心情舒畅了,方觉出腹中饥肠辘辘,挽起袖子,对宋文道:“文叔替我谢过白椿姐姐,我瞧着就好吃。”
白椿是厨房里的大丫头,宋余想起什么,又说:“前两日是不是送来了新的料子,我记得有一匹藕粉色的,文叔你帮我送给白椿姐姐吧。”
“天冷了,文叔你给自己和陈婶子都挑两匹缎子吧。”
宋文“哎”了声,笑说:“谢少爷赏。”
“您慢慢吃。”
说罢,宋文就退了出去,宋余将蟹粉狮子头推向黑猫,眨巴眨巴眼睛,愉快道:“小黑你尝尝,这是我最喜欢的蟹粉狮子头。”
黑猫盯着他看了几眼,若非知道宋余痴傻,这一番恩赏是发乎真心,几乎要以为面前这是个御下有方的高门子弟。也亏得宋家有老侯爷坐镇,又有宋文这个忠仆为他操持,否则宋余只怕要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当晚,一人一猫将桌上的饭食扫了个空,上床时一人一猫齐齐瘫在床上,肚子圆滚滚。
姜焉瘫着肚子,懒洋洋地想,宋家别的不说,掌勺的厨子手艺当真不错,也不知多给银子,能不能让他跟去北疆。
姜焉打着宋余厨子的主意,宋余全然不知,宋余吃得心满意足,又有猫在侧,只觉笼罩在头顶的阴云都拂散得一干二净,再是欢喜没有了。
宋余打了个饱嗝,想了想,伸手摸小猫肚子,道:“六个丸子,你吃了四个,排骨你也吃了大半。”
“别的小猫也同你一般能吃吗?”
姜焉吃饱喝足,看在饭食合心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也懒得动弹,尾巴轻轻摆动,透着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惬意闲散。
宋余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黑猫鼓鼓的肚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它道:“小黑,我今日原本不高兴的。”
黑猫耳朵动了动。
宋余自言自语一般,说:“我课考又不合格,要是年底的岁考也不好,我可能还是要留在广业堂。其实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这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但我习惯了,祖父,舅舅,国子监的老师,同窗……所有人都习惯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有点不高兴,不过不是生别人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
“我怎么这样笨?”
宋余转过身,看着小黑猫,似是在问他,又是问自己,“我这样的傻子,留在国子监只会让他们都笑话侯府,小黑,我想和祖父说,我不去国子监了。”
“但是我不敢,”宋余垂下眼睛,轻声说,“我怕祖父……”
他竭力思索了许久,吐出了两个字,“失望。阮承青说祖父和舅舅之所以不恼我,是因为他们对我已经彻底失望了,他羡慕我,他羡慕我即便岁考不过,祖父和舅舅都不会骂我。”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宋余伸手压着黑猫的猫爪,“这是好事吗?”
“阮承青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我怎么不觉得,我一点都不喜欢。”
黑猫深深地看着宋余,看着他眼中的困惑与迷茫,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天之骄子陨落固然可叹,可天之骄子沦为庸常,方更令人叹息。
宋余这个昔日的天之骄子,若是当真痴傻,浑浑噩噩也就罢了,偏偏他傻得不彻底,好似残留了一丝玲珑窍,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喜怒,懵懵懂懂地接受来自他人的失望,嘲笑,厌恶,自己理不清,说不清,无法排遣。
谁会去在意一个傻子在想什么?
这个傻子不会哭,不会闹,揣着满腔情绪只能傻乎乎地对一只猫倾诉。
姜焉看着那双懵懂怅惘的眼睛,半晌,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舔了舔他的指头,仿若无声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