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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

作者:朝烟宿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大梁送亲的队伍一路向西,越走,天越干,风越冷。


    起初还能见着些零星的绿意,矮草伏在沙土间,勉强算得上生机。可过了边界,到了与丹回的交界处,便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戈壁。


    这大漠里白日时分烈日灼人,晒得砂石发烫;等入了夜,寒气便从地底渗出来,刀子似的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拓跋珣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一角,望着外头昏黄的天色。


    风卷着沙粒拍打在车壁上,簌簌作响,像某种不知名的虫豸在啃噬木头。不知是因为入了大漠后天气干旱,还是别的缘故,这几日他的喉咙干得发疼,有时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拓跋珣裹紧了裘衣,可指尖仍是冰凉的。他望着车窗外昏黄的天色,喉间发痒,忍不住低咳了几下。这咳嗽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后来便愈发频繁,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三殿下,喝些水吧。”随行的仆从实在听不下去,从外头递来了水囊。


    拓跋珣接过喝了一口。可水囊里头的水早已凉透,混着沙尘,喝下去满口都是土腥气,他只觉得这一口“水”从喉间滑过非但没有叫情况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了。


    拓跋珣艰难地将水囊系好放在一边,他攥紧袖口抵在唇边,硬生生将咳嗽压成几声闷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待那阵撕扯肺腑的咳意稍缓,他又不动声色地去抹了一下唇角,只见袖口内衬上洇开的一片暗红。


    “……”他轻叹了口气,没有声张。


    他的病不知什么原因这几年就没有完全好过,每次都是刚有些好转,稍一放纵就又严重起来——这一点皇后不可能不清楚。


    拓跋珣先前就想着他的母后大约是想把他支出去一段时间,只是他这些年大多是时间都缠绵病榻,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的,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出皇后有什么要防他这么个病秧子的理由。


    以至于她已经有点开始不顾他的死活了。


    拓跋珣有些自嘲地想着。


    车外,夕阳将戈壁染成了血色,远处的沙丘起伏如凝固的浪。干冷的风夹杂着砂砾掠过旷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入夜后,大漠的温度骤降。


    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光被从缝隙钻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拓跋珣躺在毡毯上,额头发烫,手脚却冰凉。风寒来势汹汹,他只觉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连帐外巡逻的脚步声都变得忽远忽近。


    帐帘突然被掀开,冷风灌入的瞬间,拓跋岚裹着斗篷闪了进来。


    “三皇兄!”她跪坐在一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探拓跋珣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拍开了。


    拓跋珣艰难地收回手,正想开口,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侧过身,鲜血从指缝渗出,滴在毡毯上。


    拓跋岚脸色顿时煞白,正要喊人,却又被兄长一把攥住了手腕。


    “无碍……”他喘着气摇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让丹回使者知道……咳咳……只会更麻烦。”


    然而帐外却突然传来了靴子碾过砂石的声音,接着是丹回那个名叫乌维使者阴阳怪气的嗓音:“公主深夜独自来皇子帐中,怕是不合规矩吧?”


    拓跋岚正要起身,却被拓跋珣轻轻按住。他在拓跋岚的扶持下撑着身子坐起,撩开帐帘一角。


    月色惨白,残缺地挂在天边,像被啃噬了大半边。


    乌维带着几个随从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使者多虑。”拓跋珣淡淡道,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公主只是担心臣的病情。”


    “只是探病需要避人耳目遣散帐外所有随从?还是一定要在夜里?”乌维意有所指地挑眉:“还是说……这大梁的兄妹手足风俗,与我们丹回不同?”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一众仆从顿时发出哄笑。


    帐内,拓跋珣听见这话,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使者此言何意?若是没记错,此次‘和亲’不是丹回好不容易求来的么。”


    那使者大约是没想到这病恹恹的已经半死不活了的皇子居然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同他讲话,一时有些火大。


    只是几秒过去他又回过了神:再硬气又能如何呢?等到了时间他们自然会明白他们的处境,现下只不过是时机未到还不能暴露。


    暂且再让这小皇子和公主过两天好日子。


    乌维收敛怒色:“大梁的皇子果真不是一般的娇贵。”


    拓跋珣闻言,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面上却仍带着三分浅笑,他顿了顿,喉间又泛起一阵腥甜,却硬生生咽下:“叫使者见笑了。”


    帐外风声呜咽,卷着细沙拍打在帐篷上。


    乌维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大梁皇子,若非他能看见拓跋珣的脸,且听着声音确实已经十分虚浮了,他大概还不相信探子说的大梁三皇子从出生时起便体弱多病,是众多皇子中最无用的那个。


    可今日一交锋他却觉得不然,这位皇子殿下明明已经病得连坐直都勉强,那双眼睛却依然镇定得吓人。


    若非这先天的不足,这三皇子绝对不是好对付的。


    “既如此,”乌维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那就请三殿下好好休息了——公主也是,快些出来,不要叫我等误会了。”


    拓跋珣没再多说什么,他松手放下了帐帘,拍了拍拓跋岚的手背,手指冰凉冰凉的。


    “去吧阿岚。”随即他又轻声道:“丹回这边或许另有索图,‘和亲’大抵也只是幌子,回去后万事小心。”


    拓跋岚就是再傻也从刚刚皇兄和使臣的对话里听出端倪来了,可逃命谁不会,她担心的是她这个皇兄。


    她这个三皇兄没比她大几岁,可从她记事起,拓跋珣就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了。


    拓跋岚的母妃是个不受宠的妃子,她没有显赫的母族,也没有出众的样貌才能,在宫里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只是这位三皇兄以往给予她不少照顾。


    此次“和亲”的目的旁人就是不说,她也知道自己就是被送去当两国邦交的牺牲品的。


    只是她唯独没料到皇后会派拓跋珣出宫。毕竟三皇子的身体状况是人尽皆知的。


    “三皇兄你……”拓跋岚还是忍不住问。


    “回去。”拓跋珣的语气不容置喙。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冰碴子,在旱日溪的峡谷间尖啸。崖壁上的积雪被狂风卷起,化作漫天白雾,将整个战场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连续七日的厮杀,让这片荒原浸透了血腥气,连呼啸的风都带着铁锈的气味。


    拓跋晏坐在军帐内,铠甲上的血渍早已冻成暗红色的冰晶。右肩的箭伤草草包扎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帐内炭火将熄未熄,映得他轮廓锋利如刀削。


    老将军躺在一侧的毡毯上,胸前的绷带已被血浸透,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黑紫色。


    “殿下……”老将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仗……打得太蹊跷了。”


    拓跋晏何尝不知?他盯着沙盘上零散的旗帜,眉头拧成了死结。


    旱日溪人向来散兵游勇,可这次却像换了支军队——阵型严密,装备精良,连箭矢都是清一色的精钢箭镞,这完全不对。


    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赵副将掀帘而入,胡须上结满了冰霜:“殿下,粮官来报,存粮只够三日了。”


    他顿了顿:“伤兵营那边……冻伤的人越来越多了。”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探子几乎是摔进帐内的,半边身子都结着冰,嘴唇冻得发紫:“太子殿下!京都八百里加急——四公主已启程前往丹回和亲,三、三殿下随行!”


    拓跋晏猛地站起身,却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箭伤崩裂的剧痛远不及心头翻涌的恐慌。他沉默片刻,冷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您离京的第二日。”探子瑟缩着:“皇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说是……说是趁着三殿下身子好些,让他出去散散心……”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炭火“啪”地爆开几簇火花,映得拓跋晏眼底猩红。他突然想起临行前去拜别皇后时,她那句意味深长的“等你回来,该相看太子妃了”。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催促,现在想来,那是他的母后在给他预先知会呢。


    故意支开拓跋珣,故意瞒着他和亲之事,为的就是让他毫无防备地踏入这场死局——毕竟大梁到丹回境内没一个月绝对回不来,而他这场战只是平常再寻常不过的摩擦,用不了个把星期就回去了。


    只是皇后千算万算大概也没想到他们自己也被算计了。


    “丹回……”拓跋晏突然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得可怕:“好一个和亲。”


    丹回假意和亲,实则暗中调兵,与旱日溪联手设局。如今大梁军队被困峡谷,粮草将尽,若再等不到援军,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将军挣扎着撑起身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殿下是说……”


    “旱日溪哪来这么多精铁打造的兵器?又哪来这么多源源不断的援军?”拓跋晏一把抓起沙盘上代表丹回的黑色旗帜,狠狠插在旱日溪后方:“他们背后,是丹回。”


    帐外风雪愈烈,远处传来旱日溪人特有的骨笛声,凄厉如鬼哭。


    拓跋晏望向京都方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离京的一日,拓跋珣站在宫墙上目送他的身影。素白的袍角被风吹得翻飞,像只随时会消散的鹤。


    老将军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拓跋晏的腕子:“殿下、老臣怕是……”


    他说着一口鲜血喷出:“二殿下,和雁门关……”


    话未说完,拓跋晏已经了然。是了,如今还不是他能伤春悲秋的时候。他镇重地冲老将军点了点头。


    帐外风声呜咽,卷着砂砾拍打在牛皮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拓跋晏缓缓闭了下眼,又重新睁开,恢复了平常冷静自持的摸样,转向探子:“粮草和援军呢?”


    “回殿下,粮草迟迟未到,援军的消息也还没有……”


    “传令下去,”他声音冷静,丝毫不见慌乱:“全军收缩防线,死守东侧隘口。另派轻骑十人,趁夜色突围,务必将消息传给二殿下。”


    拓跋晏目光扫过帐内众将:“旱日溪人连日强攻,伤亡不比我们少。”


    他走到沙盘前,指尖点在一处险峻山崖:“此处易守难攻,明日拂晓前,全军转移至此。”随即又指向另一条隐蔽山道:“若援军赶到,可从此处包抄。”


    众将领命而去。帐内重归寂静,只剩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拓跋晏独自站在沙盘前,目光落在代表丹回的那面黑色旗帜上。他忽然想起临行的那日午间,拓跋珣在凤凰亭里对他说的话——“若是打输了,我就把你的黑历史讲给四妹和五弟听。”


    当时他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


    拓跋晏唇角微扬,眼底却一片冰凉。


    他没理由输。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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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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