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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

作者:朝烟宿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章武十九年孟夏,大梁京都,宁和殿——


    正午稍过,日头微偏。凤凰亭立在石桥中央处,这会儿恰好便遮了其右侧的大半光线,只余下了桥前水面上的波光粼粼。


    孟夏午时无风,日光又辛辣,寻常时是无人愿意来太阳底下白白惹一身汗的。


    可今儿偏就例外了。


    素袍青年半挽着两只袖,向后撑着已被照得微微发烫的石面,一条腿收着,另一条则悬在外边,就在这烈日底下半盘坐着。


    只是忽得被身旁的亭子挡去了半边的光,于是他疑心自己此刻正一半亮着,另一半暗着,活像个阴阳人。


    他正斟酌着,要不挪一下吧,忽得又来了个人,把他另半边的阳光也遮去了。


    “大哥,让,你挡着我太阳了。”拓跋珣不用睁眼都猜到来人是谁。


    “穿没穿相,坐没坐相。你这圣贤书都念进谁耳朵里了?何况这天,你又晒哪门子太阳?”


    拓跋珣不答,反道:“那大哥你呢?你打仗打到我殿里作堪?”


    拓跋晏轻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道:“讨个祝辞。”


    “哦。”他这么应着,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长袖一挥,道:“鱼来!”


    言罢,一大群红鲤鱼便从凤凰池的石缝里钻了出来,片刻便盈满了整池。


    “赏你好运鱼,战无不胜!”


    拓跋晏勾唇而笑,心道虽听着没什么真情实意的,好歹是“祝”了,也算句好话,不料下一秒拓跋珣又道:“若是打输了我就把你的黑历史讲给四妹和五弟听。”


    拓跋晏于是俯身抬手拂了他额前微乱的碎发,回赠了他一个很轻的吻才离去。


    这明明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小动作,拓跋珣却为此呆坐了半晌,直到那本就没什么痕迹的吻被细风吹得烟消云散了,才后知后觉地用手轻触了一下额头,然后神色渐恹。


    ……


    “三殿下,皇后娘娘宣见。”老嬷嬷待大皇子走后一会儿才现身,她望着三皇子略显失落的背影,心里也涌上酸涩——太子和三皇子都是陈皇后嫡出,只是中间差了六年。


    当年三皇子临产时正值凛冬,皇后娘娘染了风寒,于是连带着这三殿下一出生也是体弱多病的。


    大梁开国皇帝是游牧族出身,血脉自然断不了——他们这一代,太子拓跋晏和二皇子拓跋恒那是打小便在军中长大。当年皇上有意让两个长子吃苦,这俩小子倒也有本事,竟真在那柔然人和旱日溪人里打出了威名。


    中间有个四公主且不说,五皇子拓跋骁如今虽然还年幼,但骑马,拉弓,使枪之类却从未懈怠,想来应当也是拿两位皇兄当了模样。


    相较之下,三殿下拓跋珣打小便是个病秧子,每逢换季,不论大小定要病上一场。活了二十年却有半数的日子都是在床榻上过来的。


    只是这打仗必然打不成了,但读读书想必还是可以的。


    三殿下便做了个真正的读书人,他把汉人的那些书都读了个遍,立誓要做“举人老爷”。


    于是就连幼时也同样在军中长大的陛下也叹——不想他们拓跋一氏尽是只知打仗的粗人,竟也还能出个翩翩“琢王郎”【注①】。


    当年选了这个“珣”字作名字倒也蛮合适。


    只是这“琢玉郎”本人日的过得并不大舒坦,平日里风一吹就要跟着飘了,也就入夏时节能容他中在外边撒撒野。


    后来“举人老爷”长大一点明白了自己是没得当举人的,于是又料想自己往后大约是个短命鬼,于是改志要做个“潇洒公子”了。


    老嬷嬷心想这其中的缘故绝非三殿下一句风流话那么简单,可若他想得开愿意如此也不是坏事。倒是少了娘娘操心,但有些事本就只是说说容易,行起来难。


    凤凰池囚住的不只是这满池的鱼,更是三殿下当年初生的少年心。


    她虽只是宫中下人,却也是看着他长大,心里难免怜惜。


    瞧着,三殿下这潇洒公子还没当几天,反给自己染了一身愁绪。


    “儿臣拜见母后。”拓跋珣的衣袖已经拉好了,适才那怏怏的神色也已销声匿迹了。


    他面色寡淡,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珣儿,你先前与母后讲说想去宫外看看,今日母后特意给你寻了个时机——你四妹妹要嫁人了,你去送送她,接机也随处走走吧。”


    拓跋珣闻言一时愣神,随即抓住了重点:“儿臣怎不曾听闻此事?这未免有些太仓促了。”


    “四公主今年也有十六了,前半月丹回使臣前来求亲……你病还没好,不知此事也是常情,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年纪到了理应如此。”


    是这样的道理吗?


    拓跋珣一时说不出话,他望着座上仪容端庄的女人,心想:这才不是他的娘,这是皇后啊。


    本就是这样,再说他这四妹妹还只是个不大受宠的妃子所出,嫁便嫁了,也挨不着她这当皇后的一星半点事。


    行伍即日便启程了。


    清晨不似正午,还有点儿风在,拓跋珣自己没感觉有什么,倒是老嬷嬷忧心硬是要他再添件里衣。他一身着白,靠在马车旁看着拓跋岚叩了皇帝,拜了皇后,辞了一众人,才终于轮着了见一见她那出身卑贱的亲生母亲,心中不由一阵唏嘘。


    再看看他自己这个病秧子随行使臣,虽说是个皇子,可连马也不会骑,还得坐马车,在大梁怕也是史无前例了。


    ……


    旱日溪的早晨明明来得京都先,却不知为何天气还寒些。霜碴子零零碎碎地挂在草面上,天边才泛了点儿光,草原上不大亮。从帐里往外望去,墨青上覆了灰白,辽阔得一眼望不见边。


    赵副将前夜饮多了水,卯时还未到时便有些难受,出了帐没见天怎么亮,却忽见太子的帐里挑着灯。他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一会便回去睡了。


    拓跋晏是夜里做梦惊醒的,彼时他汗流夹背,半身黏腻,里衣几近湿透,均数粘在了身上。


    他伸手取了火折子点了烛——见了亮光,他的心才渐渐放下了,却仍呆坐着。


    他和弟弟二皇子拓跋恒实为同年而出,只是皇后临产比淑妃早了几日,他便成了长子。


    大约是从记事时起,父皇便将他和二弟丢到了军中,再不管他俩死活了。以至他和拓跋恒年幼时随着老将军在丹回、旱日溪处边界来回巡荡,除了大节,鲜少有回官的时候。


    那年他才十三岁,和二弟一起第一次随老将军亲自上了战场,还打了场小胜仗。


    父皇为此大喜,召他和二弟回京。


    不想在前往勤政殿的路上,他却在水池边的假山上捞了个哭得皱皱巴巴的小孩儿。


    拓跋晏看着小皇子,估摸着这大约是某位新妃子的幼子,只是不知怎得身边竟也没个下人跟着,自己爬到了假山顶上下不来了。


    这小孩儿哭得快断气了,被他抱下来时还抽抽搭搭地喊着“母后”,叫人听了怪心疼的。


    而后他才知道,这可不是哪位妃子的,这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母后说他的三弟天生携疾,当年太医们都说这小皇子兴许会夭折,怕他知道了没高兴几天又伤了心,便没把消息传出去,最后还说,他的这个弟弟和他们两个只会打仗的兄长不一样,父皇给他取了这个“珣”字,就是要同玉一样揣怀里疼的。


    疼什么呢?


    这小破孩儿一哭起来整张脸就皱成一团,活像只刚学会瞎嚎的小狼崽,一点儿也不好看,还扰人清闲得很。


    不料拓跋珣病一好,就粘上他了,连母后也不去寻了,一天到晚就晓得赖着他了。


    少年拓跋晏心里嫌他吵却又放心不下,只得认了栽,日日把这小鬼抱怀里哄着。


    这一幕被一身轻松的拓跋恒见着了,“大哥,想不出来你还有这般贤妻良母的一面,怪哉!怪哉!择日不如就日,我这就传封信给将军,告诉他大皇子要改行当小娘了!”说完他又怕被逮着,脚下生了风,一溜烟逃掉了。


    拓跋晏那时毕竟也才十几岁,也还是少年人心性,听完只想和他二弟干上一架,无奈身上还挂了个小孩,让拓跋恒得逞了无数次。


    恰巧那段时间边塞无事,父皇心里也挂念着两个儿子,便留在宫里养了些日子。


    在此期间,拓跋恒因为惹了太多事被罚了了一次又一次,总算敛了性子,也慢慢变得沉稳起来了。


    这下好了,原军中只有他拓跋晏一个闷葫芦,现在却成两个了。


    此后两个人每每回京都,在路上除了商议战事,就没别的话,只会干瞪眼。


    彼时拓跋珣已有十四五岁了。


    那日回宫,拓跋晏远远看见自己的幼弟在给宫里新起的楼题词就把他惊了一回,不想短短几年过去,这小孩儿不仅长了个儿,还学会了吟诗作画题词,这可让他和拓跋恒两个只知道舞刀使枪的看傻了眼。


    “大哥,将来我要考‘举人’,给咱门家光宗耀祖!”拓跋珣长大了,但其实也还是小孩子——他长得不太像父皇,更像母后一些,五官很出巧,就是太瘦了,又很白,看着病怏怏的,风一吹就要倒了似得。


    只是话又说回来,他确实是个病秧子。


    “咱们家轮不着你这小病鬼来撑,傻小子,安心读你的圣贤书吧。有哥哥们在呢。”拓跋晏双手抱刀靠在宁和殿殿门的框上,看着比自己矮一大截的小鬼。


    拓跋珣那时颇不服气,于是偷偷写了篇文章弹劾了他大哥,大致意思就是:大皇子是个四肢发达没什么脑子的蠢货,只不过后来还是叫拓跋晏知道了,他是没这小子的满腹经纶,但倒也不是个文盲,结果却被写得像个傻子。


    “书都读哪进了?”他揪住搁凤凰亭里念书的小孩,“举人老爷还当不当了?”


    “现下我不想当了,反正我命短得很,书读得再多也没用,人总是要死的,不如多风流几日。”拓跋珣摇头晃脑地念着书,没个正形,结果就被他大哥敲了一下脑门,“你干嘛!你不是我大哥!我要找母后告状去!”


    拓跋晏:“你尽管去说,且看母后听了怎么说——再说这些晦气话,母后听了难过如何?”


    拓跋珣于是低头不语了。


    拓跋晏心里大致猜得到,五皇子已有七八岁了,前些日子也被带到军中待了段时间,回来后也从未懈怠。


    他的阿珣这是心里觉得自己没用,好好一个皇子,养得却像个公主。比不过哥哥们骁勇善战就算了,如今却是最幼的弟弟都要压他一头了。


    他没怎么读过汉人的书,只是每逢回宫时坐在拓跋珣边上听听看看,有了点印象。


    想来,大约也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类云云。可大梁毕竟不是汉朝,什么是头什么是尾,堂上那位黄袍加身的比他清楚得多。


    仅凭一个“大皇子”的身份,他除了打点场胜仗讨得父皇欢心,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可他不想看着他的阿珣所愿落空,生在皇家本就有诸多身限,而他这弟弟又时常病痛缠身,如若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心愿都只能空想……


    拓跋晏想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那么这储君之位便值得一争了。


    于是,他从大皇子变成了储君。


    他的母后和淑妃生了嫌隙,他于是在拓跋恒嘴里从“大哥”变成了“太子殿下”,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战袍下的亡魂更是数都数不清,可回了京都,他还要去着那些勾心斗角的戏码。


    他的母后却说,生在皇家,本就是如此,他们既然身在其中,便更应该明白这点。


    也是,那个地方于他而言,可以是宫里,又或者朝堂,却唯独不是家。


    可他本也是个普通人,于是这看似旁人羡慕不来的身份和地位便也成了变相的枷锁和负担。


    他想,这是何其沉重的出生呢……


    注①:出自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常羡人间琢玉郎。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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