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念头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间,贾旬章当即立断道:“将郝炎关入郡守府的大牢,我亲自审问。”
那长洲亲随忽然露出诡异的笑:“这可由不得大人说了算,今天这烁炎呼延,我一定要带走!”
话音刚落,县衙大堂突然炸开烟雾,将郝炎和长洲亲随都拢了进去。
飞刀瞬即掷出,砰的一声,将贾旬章的右手袖口钉在桌上。
是阻拦,也是警告。
贾旬章不动如山,冷声道:“你们行事如此嚣张,可有把大夏律法放在眼里!”
烟雾散去,大堂中央已没有郝炎的身影,只留一个长洲亲随,敷衍地朝贾旬章袖手一辑:“郡守大人审问犯人时,突然出现一伙贼人将犯人劫掠,下官来旁听审讯,未带多少府兵,也是有心无力,使得那伙贼人逃之夭夭。”
他讽刺一笑:“那么,下官告辞。”
苍梧县令之前还躲在公案下瑟瑟发抖,见那伙人走了,颤颤巍巍地蹭到贾旬章旁边:“郡…郡守大人,那伙人把那年轻人劫走了?”
“真是岂有此理!”
贾旬章与成仑对了一下眼神,贾旬章拍拍县令的肩膀:“贼人准备周全,且武功高强,你放心,我不会因此责怪于你。”
县令松了一口气,又在郡守面前骂了那伙贼人几句表明态度,这才离开。
郡守府大牢——
贾旬章在牢外站定:“长洲目前情况不明,不过我确定之前追杀你的和今天来劫你的是同一波人。”
牢中端坐的人朝贾旬章点头:“谢大人救命之恩。”
贾旬章笑着摆摆手:“你要谢就谢我娘子吧。”
他借着牢中油灯微弱的光打量着对面青年,感慨道:“闻名不如一见,烁炎将军。”
郝炎也在端详着贾旬章,宽鼻阔目,按理来说会给人以憨厚老实的印象,当时在县衙接受审讯时,他扫过一眼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一郡之首。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弯弯绕绕,大人和王霒夫人加起来总共救了我两条命,有什么是我能为你们做的吗?”郝炎开门见山。
贾旬章一怔,随即笑道:“待我回去和娘子商议一下,再向将军回复。”
“我已和牢头打过招呼,委屈将军在牢里待些时日,每日的热水吃食狱卒都会定时送来。”
郝炎点头,刚毅的脸庞罩着微光。
“那就多谢大人了。”
中都。
王瑞在宫门前下了马,就看到秦午带着一帮宫人,恭敬等在门前。
王瑞将马鞭丢给后面的南东战,秦午从一个宫人手中托盘拿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白巾,拭去王瑞脸上的尘土,眼神亲昵而慈爱,像是在打理出了远门归来的孩子。
王瑞伸开双臂,任由宫人上前给他脱下外衣,换上银线勾蟒的玄色锦袍。
“父皇呢?”
“皇上已在未央宫等您多时了。”秦午将王瑞袖口的褶皱拍打平整,后退一步,垂首道。
王瑞坐上步辇,秦午高喊:“起驾——”一群人浩荡朝未央宫行去。
“儿臣参见父皇。”王瑞进门后一振下摆,下跪叩首。
秦午侍立门外,笑呵呵地看着。
大皇子行止有度,进退有礼,这偌大的宫廷中,再找不到礼仪姿态做得比大皇子还要好的人了。
刚及弱冠的青年人,清婉秀丽,冰雪般冷清,难得的是身上的那股精气神,挺括,妥帖,像一把笔直的玉尺。
“起来吧。”
王瑞站起身,就看到父皇正立在舆图边,眉头紧锁。
“驹连苏集结了五十万大军驻扎在了这里。”王孝拿起木杆点在一处。
“离燕门的城门不到三百里的距离。”王瑞看了看道。
王孝叹了口气。
“看来他结束了对大夏的试探,打算一举攻城了。”
驹连苏毫不掩饰自己侵吞大夏的野心,来自九黎的浩荡铁骑如同巨大的乌云,笼罩在中都每个人的头顶。
“燕门需要中都支援粮草、大夫还有兵器。南少安是个能干人,以往抵抗九黎人,他自己的郡往往都能自给自足,这次他张口找孤要这些,说明形势比以往要严峻百倍。”王孝手指无意识地穿过杆尾的白色丝绦,突然攥紧。
“父皇,窦家…”王瑞将自己在南海查到的东西讲了,担忧道:“放任窦家坐大,恐伤国之根基。”
王孝摆手:“现在不行,要稳住窦家。”
“窦家本是世家,几代积累,其势力在朝野中盘根错节,已成参天大树,他们更是将财源紧紧握在手中,不仅仅是盐,还有矿脉。”王孝将手放上王瑞肩膀,缓缓道。
王瑞悚然一惊,只觉一阵彻骨冷意爬上脊背。
他不可置信道:“窦家想干什么?”
王孝不语,只是深深看着自己的孩子,从一个孱弱的豆芽菜,长到这般高了,甚至比他都高了半个头。
他顿了顿,伸手将自己的孩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那嶙峋骨梁,温声道:“瑞儿不要怕,还有为父呢。”
“我答应过你母亲,要让你好好长大,活到一百岁再寿终正寝。”
“他们不就是想要争我这个皇位,他们杀红眼争的东西,我不稀罕。”
“瑞儿,你要记住,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生命重要,包括那个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位子。”
王瑞闭上眼,埋进父亲温热的肩头,一滴泪从他的眼睫滑落,在其上洇出一点水迹。
父皇啊,这世事哪有你想得这样简单呢?我们已经站得这么高了,一旦摔下来,只会是粉身碎骨,我们没有退路了。
瑞儿不想父皇死,瑞儿想与父亲,长长久久,安安宁宁地活下去。
郑府。
郑海清正蹲在庭院摆弄他的心肝杜鹃花。
旁边站着一位身着土黄色长袍的微胖男子,满面愁容,道:“现在国库里的粮草和兵器实在紧缺,连南郡守所要求的五分之一都凑不齐,郑丞相,这可怎么办?”
郑海清将花边的杂草拔去,淡淡道:“先把国库能拿出来的送过去,不够的我们再找人去要。”
男子思索片刻,犹豫道:“您是要从窦家和赵家那里…”
“吕司农。”
男子一怔,不由挺直了身子。
大夏的丞相指着那些各色妍丽的花儿。
“这杜鹃花原本是生长在西南一带,极为娇贵难养,中都地处东北,花长在这里,稍有不慎,就会因落叶枯败而死。”
他的面容在光影移动间明明灭灭,是酝酿着暴风雨的宁静。
“如今的大夏,就跟这花一样,受不起一点轻慢了。”
吕司农表情立即为之一肃,朝郑海清深深作揖:“下官明白了。”
吕司农名吕继元,原来只是洪都义曲县的一个不起眼的户曹,曲县县令欣赏他的能力,将他举荐给洪都郡守,郡守又将他举荐到中都来做官。
他出身寒门,因品行端正被乡中三老推举为孝廉,那时正好义曲县的户曹退休回家了,他运气好补了空缺。
他勤勤恳恳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等他终于爬到了中都,才真正意识到不管他怎么努力,仍然比不上窦家赵家哪怕一根手指头。
说是三公九卿三公九卿,他吕继元虽为九卿之一,却总是要低那些姓窦赵的同僚一头,窦家出了位皇后,赵家的女儿又独得陛下宠爱,大夏现在有三位皇子,万一哪一家的皇子坐上了王座,那皇子的母亲就是皇太后,皇太后的亲戚那也就是皇亲国戚了。
“大人,大人?”
吕继元回过神,窦府的管家正将拜帖递还给他:“您可以进去了。”
今日是窦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已是春末,窦府花园中的牡丹开得正盛,金玉交章,银鳞碧珠,黄花魁,绿香球,烟戎紫,花盘珠圆玉润,花瓣重重叠张,端的是一派雍容华贵。
“哎呀,洛奉常,您一来真是让敝府蓬荜生辉啊。”
“秦卫尉!哈哈哈,之前没找到机会,这次说啥都得和你好好喝几杯!”
吕继元背着手慢悠悠地在花园闲逛,老远就瞅见水池桥上胖墩墩、笑眯眯的窦三爷。
窦三爷,窦老夫人的三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八面玲珑的人物。
“哟,吕司农!”窦三爷也看见了他,笑得眼睛都快陷进褶子里了,赶忙快步从桥上走下来,亲热地握住吕继元的手:“等您半天了,您一到咱们就开席,我带路,上座都给您留着呢。”
身着朱红衣裙的美丽侍女们在正厅侍立两侧,等吕继元到了门边,靠正中主坐旁第二座旁的侍女款款走来,朝他微微福身,柔声道:“吕大人。”
吕继元点头,由侍女牵引着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侍女从小厮手中接过煮沸的水,在食案左侧跪坐,纤白玉手执起木勺,舀出青绿茶末,撒入茶碗中,提起水壶,透白水线带着蒸腾的水雾注入茶碗,茶末激起,如细苔绿藻在清澈湖水沉浮。
侍女拿起茶筅,手腕轻巧地搅动茶汤,时而疾速,时而轻缓,直至出现茶沫,柔挑复捻,茶沫光滑平整,镜面一般。
“只有窦家才养得出这样的侍女啊。”旁侧有人感叹。
侍女低头行礼,不卑不亢道:“谢秦大人夸奖。”
吕继元巍然不动,将热茶端起吹了吹,那秦卫尉凑了过来:“没想到大人竟也来了。”
吕继元微掀眼皮:“秦大人这是何意?我应该被什么事情拖着来不了吗?”
秦百诸讪笑,只得收回言语中的试探,正在这时门口来了人,他抬眼望去,蓦地语调激动起来:“老夫人到了!”
窦老夫人背脊笔直,头发紧紧地用沉郁厚重的檀木簪束起,凤眼锐利,薄唇紧抿,即便周围所有的人都围上来恭维祝贺,她仍是没有什么笑模样。
吕继元把茶杯放下,想起为数不多几次在祭典上见到的窦皇后,也是这般压迫慑人的气势。
秦卫尉早已快步走了过去,和其他想要巴结窦家的官员一起,语调高昂地说着祝福的吉祥话。
只有吕继元和洛奉常未动,以他们的身份和官职,没有必要在此时做出讨好之举。
窦老夫人落座后,宴席随即开始。
山海奇味被装在一个个精致的白瓷小盅中,如流水般端上来。
吕继元夹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蘸料放进嘴里,只觉得肉质细腻鲜美,入口即化。
参加宴席的不过二三十人,吕继元扫视一番宴席上出现的菜品,他管着整个大夏的粮草作物,也算见多识广,但这有些菜的材质,便是他也猜不出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中都的高官们边吃边互相交谈,对菜的味道样式做一些中肯的点评,他看到洛奉常扭头询问身旁的侍女菜用哪种材料,用何种方法炮制而成,眉目舒展,显然很是满意。
吕继元本应对这样的场面如鲠在喉的,九黎犯边,国库空空,而这一顿宴席就吃掉了不知道多少大夏的根基,但他也不是一般人,愣是津津有味地把上的二十道菜吃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