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堇身旁这个男人,视线自岑清一出现便落在他身上,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还有隐隐的、含而不露的鄙夷。
岑清认得他——魏氏现任掌权人魏珩,魏钊和魏堇的大哥。虽没见过几面,但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他和裴景昀其实差不了几岁,才刚接过权柄,但论及气质,却比后者还要凌厉几分。
魏家兄妹行事风格类似,专程登门,不喝茶也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昨晚魏钊犯的事,我作为他的兄长难辞其咎。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多道歉也是空口白话。所以今天来,主要想当面跟你谈谈赔偿事宜,落上纸面,给你一个切实的保证。”
魏堇听从大哥指示,从包里取出两份协议,推至岑清面前。
裴景昀皱起眉,“我说过,你们要向岑清道歉可以,但这件事我不会同意。”
两份一样的协议摆在桌上,白纸黑字,内容不多,薄薄一页摊开来很容易就能看得分明。
前几条是明确的经济补偿,数额可观,且直接关联到个人账户。
“岑清,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
魏堇见裴景昀不肯松口,转换策略,将攻克目标转向当事人。
女性谈判有天然优势,岑清似乎被她的态度软化,慢慢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要钱。”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些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阿拉伯数字。
“除了钱你还能要什么?难道真要走法律途径?岑清,你别意气用事,这种做法对你没半点好处。”
魏珩叫了声妹妹的名字,示意她别多说,直接问,“不要钱,你要什么?”
裴景昀也看向岑清,不相信他真打算跟魏家谈条件。
然而岑清接下来的话语清晰且坚定,实实在在叫在场三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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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们……退出区域医疗中心那个项目的竞标。”
话音落下,厅内陷入短暂沉默。
魏家兄妹条件反射般望向裴景昀,眼中满是惊疑——却在下一秒发现,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裴家家主,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也难掩诧异。
岑清垂下眼,“前段时间合生的宴会上,我听您跟人谈及,感觉这个项目对您很重要,所以……”
“我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义父给我的足够多了,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要,就这么原谅魏钊。”
他转向魏家兄妹,“你们说得对,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所以我想得很清楚,就这一个要求,为义父提的。”
空气仿佛在这刻凝固。裴景昀沉默地注视岑清,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若是换作旁人说出这番话,或许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
但岑清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明明生就一副足以蛊惑人心的相貌,周身却萦绕着一种疏离的气质,仿佛尘世间的纷扰永远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
魏珩的眉头深深皱起。如果岑清的言辞再委婉些,或是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他都有理由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但偏偏这个要求提得太过直白,动机也纯粹到无懈可击——就像将一颗剔透的水晶置于谈判桌上,从任何角度都找不到瑕疵。
“好,就如你所愿。”
“……”
魏堇手指捏紧包里的笔记本电脑,迟疑地望向兄长。
魏珩面色沉静,只略一颔首:“加上。”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魏堇立刻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我没说同意。”
裴景昀突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魏堇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抬头看向剑拔弩张的两人——魏珩与裴景昀隔空对视,目光交汇处仿佛有火星迸溅。
“裴总。”
虽然隔着辈分,但魏珩的年纪摆在这,不能像魏堇和魏钊似,称裴景昀一声叔叔。
“这个项目是从我父亲起就开始布局的,我还在董事会上立过军令状。我们胜算有多大,您心知肚明。”
他扯出苦笑,“这次是父亲有言在先,无论如何都要争取调解,我才敢做这种决定,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保全两家共同的颜面,这份诚意相信您不会看不出。”
魏堇甚至连微型打印机都随身携带,如魏珩所说,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调解,当面敲定,杜绝后患。
新拟的协议很快被送到岑清手上,白纸黑字——甲方承诺自愿退出嘉海市区域医疗中心及其附属子项目竞标。
传言魏家上任掌舵人魏远山在五十岁得了魏钊这个幺子,宠爱至极,果真不假。
岑清心中冷笑,目光却看着协议上最后一行字,那是乙方——也就是岑清需要完成的事项,从初版的“对事件真相保持沉默”变成“对舆论走向的操控给予积极配合”。
等价交换,要求跟着水涨船高。
岑清捏住笔,正要签上名字,手里的纸张忽然被人抽走。
“要用岑清的名声换这种东西,裴氏还不至于。”
当着他们的面,裴景昀将新打的协议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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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叔叔,距离截标只剩最后48小时了……”
裴景昀抬手打断魏堇,容叔推门而入,走到魏珩旁边,微微欠身。
魏珩与魏堇交换过眼神,饶是再不甘心,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岑清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被揉皱的纸团。
裴景昀将他恍惚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伸手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水温恰好是岑清平时习惯的温度。
“即便他们不退出,裴氏也有把握拿下那个项目。”
男人温和一笑,“但义父绝不会用你做交易。”
“……”
岑清轻轻咬住下唇,接过水杯,双手捧着,拇指反复摩挲杯身上浮雕的花纹,似乎借由这个动作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花间流水潺潺,淌过地底,维持这一室暖意,可岑清右腿却无意识痉挛了一瞬。
裴景昀正坐在他右边,注意到。
“腿疼吗?”
岑清摇头,耳畔长发随动作滑落,稍微遮住右半张脸,他视线凝在桌面被遗落的那两张纸上,“协议……”
裴景昀了然地笑笑,将纸页对折收起来,“这些琐事不用在意。”
“不。”岑清突然抬头,“魏家的条件……我能接受。”
裴景昀动作停滞,夕阳透过琉璃窗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将眼尾细纹都衬得格外分明。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岑清深吸一口气,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奇异般平稳下来,“比恨更重要的,是让义父赢。这不正是您接我出山庄的目的么?”
裴景昀神色微变,“谁跟你说什么了?”
岑清沉默地摇头,交握的十指紧扣。北风掀起树枝,扑撞在玻璃上,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也让裴景昀的手,在即将触及岑清时临时转变去向。
“我带你回来,是为将来的手术。让你多见人,是不愿你总对着四面墙发呆。”他阴沉的视线扫过岑清颈侧还未消褪的红痕,“早知会出这种事……”
“正因为您待我好,我才更要这么做。”
岑清抬头,不再回避裴景昀的目光。
“从来都是义父护着我,这一次……”他缓缓道,“也该轮到我,为您做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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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矩提前处理完公务,特意赶在晚餐前回家。黑色轿车缓缓驶入铸铁大门时,他注意到门禁处立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人手里提了个硕大的带粉色荧光的牛皮纸袋,暮色中格外醒目。
“陆医生?”
车窗降下,陆予生闻声转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迟疑了两秒,才认出车里的人。
“裴少爷。”
裴矩刚谈完公事,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裹着挺拔的身形,眉宇间还残留着工作时的肃穆。
若不是那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孔仍带着掩不住的朝气,陆予生几乎要认错了人。
“上车吧,我带你进去。”
副驾门锁“咔哒”一声弹开,陆予生原本要婉拒的话到了嘴边,见状只得道谢上车。纸袋被放在膝头,露出里面毛绒玩具圆滚滚的脑袋——一只裹着透明塑料膜、系着缎带的蓝色小狐狸。
“昨天的检查有问题?”裴矩目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
陆予生扶了扶眼镜,笑意温和,“还好,是裴董不放心,让我再来看看岑清手上的伤。”
轿车碾过前庭的鹅卵石小路,裴矩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口:“他的病……现在怎么样?”话一出口意识到不妥,“如果不方便说……”
“抱歉,虽然您是他的家人,但我们也需要尊重病人的**。”
“是我冒昧了。”
车库的感应灯随着车辆驶入次第亮起,在陆予生镜片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不过您别担心,他的情况一直很稳定。”
医生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且沉定,不知不觉叫人心安。
“……那平时需要注意些什么?”
“避免剧烈运动,保持情绪平稳,清淡饮食……”陆予生顿了顿,余光透过后视镜瞥向身侧的青年,嘴角浮现一丝了然的笑意,“这些都可以从网上查。”
裴矩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恰好车子完全驶入车库,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些许被看穿的窘迫——那些他确实查过。
停好车,两人穿过庭院,连廊另一端相反的方向传来脚步,是容叔正引着一男一女往外走。
“有客人?”裴矩驻足。
“是魏总和魏二小姐。”佣人恭敬回答。
裴矩望着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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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这几天格外热闹,总有人来人往,连花厅里的植物似乎也受到感染,叶片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新抽的枝条一个劲儿往上蹿。
“看来要提早开花了。”
岑清立在那株半人高的盆栽前,指尖拨开葱翠的叶片,露出两团沁黄的蓓蕾。
他利落地剪去周围多余的叶子,剪刀刚放下,眼前突然晃过一抹天蓝色——一只圆滚滚的狐狸玩偶正冲着他咧嘴笑。
“送你的。”
陆予生不由分说将玩偶塞过来,岑清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鼻尖顿时蹭到一团软蓬蓬的绒毛。
“陆医生,我几岁了?”
话虽带着嫌弃,可当岑清转身将玩偶安置在案几上时,手指却诚实地捏了捏那对竖起的狐狸耳朵,软乎乎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又揉了一把。
“你几岁来着?三岁?还是五岁?”陆予生接过话头,故作认真地掰着手指数起来。
岑清不予置评。
陆予生却走近几步,“三岁也好,三十也罢,在我这儿都是要按时吃药的病号。”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胖狐狸圆黑的鼻头,笑意渐渐沉淀成更柔软的东西,“其实这是今天查房时,小患者硬要给我的,说谢谢我为她做手术。”
岑清手指绞着狐狸耳朵,声音轻了几分,“那个孩子……?”
“手术很成功,再观察两周就能出院了。”
岑清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唇角扬起罕见的、真实的弧度。
陆予生转身取来药箱,从隔层里拿出一管白色膏体,“皮肤科特调的修复凝胶,今天给你换这个,过两天拆了纱布再连用一周,不会留疤。”
岑清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只随意答应一声。
陆予生正裁剪消毒纱布,余光见岑清整个人陷在扶手椅里,一边摇晃一边把脸埋进狐狸蓬松的绒毛中。
看起来似乎很悠闲,可随着他手指一遍遍梳理着那圈雪白的颈毛,方才的笑意还挂在嘴角,眼神却像冬日里将熄未熄的余烬,比先前愈发寂寥了。
陆予生动作微顿,他放下纱布,温热掌心轻轻覆上岑清肩膀。
然而下一秒,岑清猛地后仰,藤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那只悬空的手失去落点,被迫僵在原地,前面桌上的碘伏小瓶骨碌碌滚到地上,渗出一片黑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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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清?”
岑清盯着陆予生的手,那点仅剩的笑彻底凝固,他脸色微微发白,“抱歉……走神了。”
“……”陆予生缓慢收回手,俯身捡起瓶子,“我明白,别放在心上,手术的事……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予生走后,岑清看着桌上他留下的那个白色药管,独自坐了许久。
直到入夜他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将自己整个埋进里面,脑子里还是刚才那一幕。
漆黑中岑清抬起右手,缓缓落在自己左侧肩膀,如同陆予生碰触他时那样,五根手指渐渐收拢,又一点点松开……
陆予生信了他的话,以为他是因为担心手术才“走神”,但岑清却知道,那完全是身体潜意识的条件反射。
魏钊、裴景昀,之前都可以说有原因,可这次对方是陆予生,就没有任何借口能解释了。
他好像对别人的肢体碰触产生了心理障碍?
不……
或许还有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