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心机钓系[重生]》 第1章 第 1 章 “清少爷,需要来点饮品吗?” 岑清抬头,见侍者微微躬身,左手托盘上摆放着三只细长的高脚杯。 “这些都不含酒精,中间的是新品,混合了蓝莓和桑葚风味,口感偏酸。” 侍者右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介绍。 岑清端起杯子,同时抽出杯底那张折叠纸巾,“谢谢。” 宴会厅内弥漫着高级香水的芬芳,男女宾客穿梭其间,谈笑风生,华服珠宝相互映衬,熠熠生辉。 在嘉海市,这个东南区域豪门云集的地方,像这样的场合从不缺美人。可即便如此,仍有那么一类,即便穿着最寻常的衣装,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也能轻易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 嘴里这口威士忌突然间寡淡无味,魏钊放下酒杯,直到那名遮挡他视线的酒侍离开。 “哎,你看那谁,他还真不能喝酒?” “听说心脏有问题。” “啧那可惜了,酒都沾不得,不起劲儿啊!” 一阵别有意味的哄笑。 处于人群中心的魏钊微微皱眉,却没制止他们继续谈论。 这个距离,足够被当事人听见。 可话题里的主角却泰然自若,极淡的瞳色漫不经心朝某处睨着。 手中高脚杯略微倾斜,浅紫半透明的液体隔着玻璃摇曳、荡漾,几根修长手指穿插其间,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你还真敢说,那可是裴总的义子,上周闹得多高调,都没见裴总给自己办过那么隆重的生日会。” “我呸的‘义子’,你当培养接班人呢?” “就是,亲生儿子都还在外头排队,这位嘛……现在往高了捧,摆明为哄抬价码,以后指不定是哪家见不得光的金丝雀……” 魏钊终于咳嗽一声。 那帮狐朋狗友看他脸色,消了音。 要说他们这群人里,最有资格养这种级别金丝雀的,还真只有魏家的三少爷。 捺着性子又挨过几分钟,当看见视野中心的人起身,魏钊才放下酒杯,装模作样跟了上去。 可临到眼前,连一片衣角都还没碰着,突然被人擒住手腕。 这力道奇大,以至于魏钊起初不觉得疼,第一反应只想知道是谁坏他好事,却在看清对方那张脸时,表情陡然凝固。 “裴矩?怎么是你?!” ** 尽管早有准备,真正听到这个名字时,岑清的心脏仍不由自主剧烈跳动了一下。 特别是当身后传来热量,暗示有人站在了他和魏钊之间。 与记忆重叠,一般无二。 从重生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终日穿梭于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的名利场,岑清见过不少老熟人。 但上辈子临死前陪在身边的,只有这一个。 裴矩…… 岑清无声念了一遍,捏紧杯梗的手指缓缓松开,从遮蔽他的那道身影下走了出来。 身后温度渐凉,取而代之是一道复杂灼热的目光。 岑清仿若未觉,更不回头去看,而是径直走向那边的中年男人,在对方面前驻足后,恭敬唤他,“义父。” 裴氏家主裴景昀,岁月似乎仅仅在他英俊的外表下多沉淀了一份儒雅大气,让人初见便心生尊敬与好感,反而会忘记这是位赫赫有名的商业巨擘,当年上位的过程也是惊涛骇浪,堪称传奇。 裴景昀对岑清一点头,望着义子的目光满是慈爱,“予生来看过了?还有不舒服吗?” “没有了。” 这处光线稍暗,岑清肤色本就苍白,此刻眼皮更像泛着一层薄薄的青。 “最近应酬多,辛苦你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嘱咐完岑清,裴景昀才转向另一边,视线在裴矩钳制魏钊的手上一落,低声责备,“不可无礼。” 魏钊终于挣脱开,血液回流的瞬间,整条胳膊从下到上麻了个透。 明明憋着满肚子火,仍只敢规规矩矩向裴景昀行晚辈礼,“裴叔叔。” 裴景昀笑了笑,“听你姐姐说,这周六打算请各家小辈一起办个聚会?” “是,我刚才就是想问岑清,谁知——” 魏钊横去一眼,却发现裴矩完全没看这边,只是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远处,又像凝视某个方位,显得有些飘忽。 “魏家向我邀请了你,怎么样,想去吗?” 裴景昀征求岑清的意见。 拿这个问题去问一个重生者,已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果断拒绝显然是最明智的选择,因为上辈子就是在这场局中,他被魏钊暗算、被众人污蔑,随后接踵而至的噩梦都从这里开始。 但这一次,短暂“犹豫”后,岑清平静地点了头。 裴景昀有些意外,“可以拒绝,不用有顾忌,更别勉强。” “没有勉强。” 裴景昀凝视岑清,金边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双眼温和而深邃。 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就去吧,跟同龄人多接触也好。” “裴叔叔说得对,”魏钊生怕岑清反悔,赶忙跟腔,“年轻人就该常跟年轻人一起嘛。” 裴景昀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魏钊浑然未觉,正暗自庆幸计划得逞,刚要寻个由头告辞,却见裴景昀忽然转向裴矩,“你呢?要去吗?” 魏钊喉头一紧,那句“没邀请他”险些脱口。 可这半秒迟疑的功夫,刚刚还游离物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青年,几乎是瞬间转过头,眼神聚焦,声调平稳而清晰,“我去了,恐怕有人会不乐意。” 等同于被指名道姓的魏钊:“……” 说实话,裴矩语气甚至听不出任何轻蔑或无礼,仅仅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可正是这样,愈发叫人恨得牙痒。 作为裴景昀的独子,无论学业品行,裴矩在这一辈中无疑都是佼佼者,自幼便被众多世家望族长辈视为典范。十四岁那年更是连跳三级,以优异成绩申请到全球顶尖的数学院校。 虽然在这圈子里,被名校录取并不稀奇,但裴矩完全是靠自身实力,因为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跟家里闹了决裂,并且没等裴景昀采取强制措施,自己先完成转账清算和账户冻结,还把亲爹划进了黑名单。 迄今为止,闹决裂的原因没人知道,但同一时期裴矩把魏钊和他几个跟班揍进医院,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主会场内,钢琴的深沉低吟与小提琴的婉转悠扬交织缠绵,渐入佳境。 裴景昀同裴矩在小厅坐下,示意岑清也坐过来,“这孩子刚下飞机,回来得突然,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他边笑着,边卖了个关子,“你先瞧瞧,认识吗?” “……”岑清抬眼。 对方像是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不偏不倚,两人碰上视线。 光影勾勒出青年清晰的面容,虽然被尚未褪尽的少年意气镀上一层夺目的张扬,但底子是与裴景昀一脉相承的斯文清俊,看来温和无害。 前提是——忽略那种过于直白的凝视,和隐藏其间晦暗流淌的攻击性。 恰当的社交时长后,岑清停止直视那双眼睛。 “是裴矩吧。和您给我看过的照片比,没什么变化。” 视线从眼睛自然下移至嘴唇,看到因这句客气的回答,那条薄而淡的唇线微微抿紧。 裴景昀却爽朗地笑了起来,似乎这句话也引起他对旧日时光的感怀,“的确,样子没变,个头倒是又高了不少。” 裴矩眉间的痕迹愈发深刻,目光久久停留在岑清身上,不落一瞬,直至听见裴景昀说,“这是岑清,你的义兄。” 义兄。 仿佛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几遍,裴矩才缓缓道,“这么说来,我也认识他。” 顿了顿,“不是通过照片。” 清澈散漫的青年嗓音,因为压抑着某种未知情绪,喑哑中透出冷。 岑清睫毛微颤,神情依稀流露出几分疑惑。裴矩依旧直直看着他,目光刺进他浅淡的眸底,像是要将人彻底看穿。 裴景昀微微眯起眼,“你见过岑清?” 裴矩终于收回视线,转向自己的父亲,不疾不徐,“一个小时前我进来找过您,当时您正陪客人说话,他就在您身边,容叔跟我介绍了。” 岑清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拂过。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之前在哪里见过,”裴景昀看着岑清,眼中重又染上笑意,“要是真见过也好,以后兄弟更能好好相处。” 两“兄弟”谁都没接这话。 倒也并不冷场,宴会进行到后半程,陆续有宾客离席,来敬酒的不少,对方多数一饮而尽,裴景昀却都只举了举杯。 众所周知,这位裴氏当家,有三样特质区别于多数圈中大佬,其一就是爱好养生,几乎不抽烟,酒更是一滴不沾,当然到他这个地位,能逼他喝酒的也少。 不过今天不同,裴矩回来了,且到了能喝酒的年纪。 五年间,“儿子”这两个字一直是裴景昀的逆鳞,如今这父子俩却像从未发生任何不快,不但相携与宾客言笑,当儿子的甚至主动替父亲接下许多敬酒,初出茅庐就显酒量不俗。 岑清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场面,就这么远远看着,当见到其中一人独自离开人群,他才最后轻抿了一口果汁,放下杯子。 ** 大厅的乐声传到这里,已经只剩微弱余音,虽然洗手间看起来空空荡荡,但岑清知道,里面是有人的。 他也进了其中一个隔间。 几分钟后,裴矩来到镜子前,俯身打开龙头。 凉水冲过脸,微醺的酒意稍微冷却,身边传来些许动静,他下意识斜看了眼。 细细一股水流淌过那人手腕,白色衬衫袖口卷高,堆叠成廓形,更加显得手臂纤瘦,再往上,绸缎似的银灰长发柔软披散,仿佛被落石砸碎的一池流光,陡然撞进裴矩微缩的瞳孔。 他直起身。 旁边人已经洗完手,简单用纸巾擦过手指,再抬头时也看见了镜子里的他。 不约而同的沉默后,岑清从面巾盒里扯出两张纸,递过去。 裴矩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水珠,前面头发耷拉着,不止发型,连带眼神都有些湿漉漉的。 “……多谢。” 青年接过纸巾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腕表,造型时尚,表带皮革却是深棕色,老成得有些刻意。 就像他的人。十九岁年纪,明明嘴角上扬时总有种不经意的稚气,说话偏爱刻意压低嗓音,带着几分故作沉稳的腔调。 是岑清印象中的样子。 上辈子最后在他面前失魂落魄的人,又复衣冠楚楚,裴矩依旧是那个裴矩,可岑清已经不是当初的岑清了。 “不客气。”他回答,随手将头发别在耳后,漏下几缕从肩头滑至衣领中央。 领口是一直扣到最上面的,愈发显出脖颈修长,微凸的喉结往下,只有银线钩织的暗花细款领带,再无其它—— 意识到自己正试图窥探什么,裴矩面色微变,低头擦拭前额发际所剩无几的水渍,随后又慢条斯理整理刚刚拆散的西服袖扣。 直到岑清先一步转身。 “等等。” 镜中人停下脚步,那张脸带着符合彼此身份的疏离浅笑,笑意未达眼底,像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 有些话如鲠在喉,裴矩终究还是开了口,“别人议论你,你倒没点脾气。” 岑清闻言,眉梢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裴矩的语气因情绪波动而显得生硬,还有几分焦躁,尾音上扬,乍一听像是嘲讽。 从前岑清便是这样会错了意,误以为他轻视他、厌恶他,对他心怀敌意。毕竟,裴矩是裴景昀的亲儿子,而他不过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义子。 于是之后无论裴矩说什么、做什么,在岑清眼中都被蒙上一层滤镜。 见岑清没反应,裴矩又问,“他们说的,你听见了吧?” 岑清当然听见了。不止刚才那些人,类似的话早就听过无数遍。 倒是裴矩的语气,看似咄咄逼人,实则带着一种隐晦的迫切,像是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其实现在回头体会,背后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听见,却不拒绝魏家的邀请?” 岑清淡淡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裴矩。 裴矩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愣了片刻,问,“为什么?” 岑清那双细长而微微上挑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眸色浅淡如冷灰色的潭水,无形中中和了本应有的蛊惑感,他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 半晌道,“其实以前也拒绝过……” “至于那些话,我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在意他们说什么?” 回到宴会厅,刚才坐着的位置旁,那名为他送过果汁的侍者正静静站在那里。 “清少爷,请问还需要续杯吗?” 岑清将桌上的杯子放回托盘,顺手从口袋内抽出纸巾重新叠放至杯底,“不用了,你推荐的这款味道不错。” 纸巾边缘微微颤动,露出些许浅淡的墨色痕迹。 侍者一笑,与岑清视线相触时,左眼极轻地眨了下,“感谢您的称赞,期待下次为您服务。” ** 洗手间内,裴矩看着镜子下缘、正安静躺在水台上的物件,莹白大理石面反射着蓝色辉光,这似乎是一枚宝石胸针。 脑中迅速闪过某种印象,他拿起东西追出去,却晚了一步,只看到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两道身影。 刚才裴矩就注意到这两个人了,他们当时分别站在洗手间门口和某个隔间旁,因为穿着裴家的工作制服,裴矩还以为是值守人员。 现在看来,应该是裴景昀派给岑清的保镖,连进洗手间都跟着。 之后又被一通重要电话耽误了十几分钟,等裴矩回去时,岑清和裴景昀都已经不在宴会厅。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留下几人清理会场,裴矩也返回主宅。 前院厢房,管家容叔还在核对礼单,“每天都有人送礼,要是清少爷跟着先生去外边还好,如果在家里办宴,回回都得这么多。” 裴矩大略扫了一眼,各色礼盒堆成小山,几乎塞满整个房间。 “这些东西他都会留下吗?” 容叔摇头,“从来不收,今天的也全让退回去来着,不过您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上上个星期,好像留下一样。” “是什么?” 岑清收下礼物的举动不太常见,容叔稍一回忆,就记起细节,“是一枚蓝宝石胸针,样式还挺别致,是魏家那位小少爷送的。” 正帮忙整理东西的裴矩动作一顿,神情闪过些许复杂。 容叔没注意,提及魏钊名号时也仅仅摇了摇头,碍于身份没多评价,他还得抓紧时间,按照惯例需要在明早前将礼物原样退还。 这其中当然少不得珠宝金银,裴矩看着那些装饰精美的礼盒,没来由觉得扎眼,当下就想把口袋里的东西直接交给容叔。 可当手探进去,碰到那坚硬微凉的触感,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到底还是带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才像是不经意似的拿出来。 小刀形状的胸针,客观来讲设计称得上别致,除了那颗最大的蓝宝石,周围还镶嵌有碎钻,外加紫水晶点缀。 用料稀疏平常,颜色俗不可耐,也就样式勉强算过得去。 正要随手扔进抽屉,裴矩却突然动作一顿,将胸针翻转过来。 别针背面,隐藏着一个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的精巧卡扣,那种异样的手感正是来源于它。 手指轻轻拨动卡扣,“咔”一声轻响,半枚尖锐的黑色笔芯显露出来。 胸针里……竟然藏着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聆兰苑是嘉海市占地面积最大、历史最悠久的私人庄园之一,也是裴矩自幼生活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长期缺少女主人,这座中式宅院虽然外表恢宏光鲜,内饰却较其它现代豪宅古拙许多,一直维持它在裴矩记忆里最初的模样。 比如这张紫檀长桌,裴矩小时候曾跟裴景昀分坐两端,隔着远远的距离一起吃过饭,可裴景昀工作忙,经常早出晚归,这种机会渐渐少了。 后来许多年,裴景昀几乎不在这里住,只剩下裴矩一个人。 再后来,裴矩也离开了家。 所以在容叔眼里,这座庄园极少有凑齐两位主人的时候。 “少爷回来,家里总算也不那么冷清了。” 佣人已经做好餐前准备,干净的桌面倒映出一套餐具的影子,当裴矩过来,又新添几个冒着热气的餐盘,依旧显得十分空旷。 裴矩独自坐下,问容叔,“爸已经去公司了?” “先生一早的飞机去临昆出差,要周一晚上才回来。” 按照裴景昀的作息特意定好闹钟,可惜还是没能赶上。 裴矩拿起半块吐司,咬一口,静默地嚼着。 记忆中的少年也是这样,斯文安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容叔想起五年前小主人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于心不忍。 “这些年先生也很惦记您,临走还特意嘱咐要做您喜欢的松露蟹滑,您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裴矩看着那盘菜,起先并不想动筷子,但老人目光殷殷,他还是夹了一些,“很好吃,谢谢容叔。” “少爷喜欢就好,那我去忙了。” 容叔刚要走,忽然被叫住,“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裴矩勾起手指,指关节轻触鼻尖,带着某种不自在,“就……我一个人吃吗?” ** “清少爷,早餐放在桌上了。” 听到声音出来时,送餐的人已经走远。 将手里的画随意插入卷缸,岑清来到小桌前坐下,汤粥往上冒着雾白的热气,他舀起一勺吹了吹。 笃笃两声,外间的门又被敲响。 岑清捏着勺子的动作微顿,这敲门声审慎妥帖,不急不躁,但只是敲门却不说话。 静默两秒,再重复一遍。 他知道是谁了。 “请进,门没锁。” 岑清继续低头吹着勺里的粥,实在是昨晚没怎么吃东西,胃隐隐有些难受。 于是裴矩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岑清自顾自喝粥,连抬头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仿佛根本不在乎来的是谁。 虽然以裴家的安保,完全可以忽略外人闯入这个隐患。 但裴矩还是觉得,岑清未免太过“随意”了。 “还在吃饭?”话刚出口便察觉自已语气生硬,裴矩轻咳了声,“抱歉,打扰。” “没关系,起晚了。” 岑清嘴里还含着小半口粥,脸颊微微鼓起,大约是嫌侧边的头发碍事,在耳旁随意挽个了小揪,剩下则翘得翘、卷得卷……跟晚宴中矜贵高冷的模样大相径庭。 裴矩看着,心里像被根小小的针尖戳了戳。 “你平常都在这里吃饭?怎么不去餐厅?” 岑清喝掉小半碗粥,终于感觉胃里舒服些,他舒了口气,指向上边,“这里有阳光。” 裴矩也跟着抬头。 聆兰苑分区严格,除去花圃、球场、宴会厅,就是佣人活动的外院和主人居住的内院,而内院又分中庭与东西南北四区。 裴矩回来仍然住他原先的西院,北院是裴景昀的居所,南区连接大门,是主要的公共区域,而岑清这里则是东院。 他们现在所在的回廊暖阁,是东院与中庭相连的位置。 曲径通幽,青石板步道环以浅池,池水恒温流转。廊顶铺设整面琉璃明瓦,东来暖阳倾泻而下。 的确阳光很好,西院也有这样的地方,但裴矩从前都没怎么注意。 他收回视线,见岑清仍然专注地吃早餐。 手指再次在衣服口袋里摩挲,却又一次没能将东西拿出来。 裴矩开始没话找话,“你不热?” 听到这个问题,岑清低头看了眼自己。他穿着居家的衣服,里面是宽松半高领的上衣。 虽然是冬天,屋内却覆盖有恒温系统,裴矩穿着两层薄衫都觉得有些热,岑清长衣长裤外面还搭了一件羊毛外套。 即便如此,那脸色仍旧算不得红润,苍白的唇色甚至有些泛紫。 岑清摇了摇头,“还好。” 话题中断,裴矩原地踱了两步,自觉有些懊恼。 这处花厅只有一桌一椅,并没有多余的地方请客人落座。 因此裴矩站在那儿,属实有些突兀。 但岑清本来吃饭吃得好好的,他来造访又前言不搭后语,对方不仅没表现出不耐烦,还能有问必答。 平心而论,跟容叔所说的“性格孤僻、脾气古怪”略有出入。 裴矩昨天才回来,已经听过不少人对岑清的各种议论,好坏掺半,而好的方面几乎都关于外貌。 这张脸无疑是出挑的,就连被他送到唇边的那勺花胶,也仿佛比在碗里时更加晶莹剔透。 这种唯心主义的比较法裴矩向来不屑一顾,但此刻丝丝咸甜的香气在鼻端若有似无,他竟觉得自己像是没吃饱。 桌上摆的那几道清淡小菜,简单的白粥面点,以及一碗药膳汤,看似寡淡的养生早餐,却似乎比他在大桌上吃的那些美味佳肴更引人食欲。 别开目光,裴矩强行将注意剥离。 连廊花厅的玻璃外,道旁垂柳早已掉光叶子,一墙之隔的温室却绿意盎然。 其中当然以君子兰最多。 环绕半周后,裴矩的视线在两株高大的植物上停住。 裴景昀喜爱园艺,名下宅邸多与花草有关,这座聆兰苑最初也是因兰花得名,后经多次修缮,兼有专人养护,如今苑内不分时令节气,都能观赏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堪称一座小型植物园。 裴矩从小耳濡目染,也算认识不少花草,但这两株却格外与众不同。 它们的叶片呈现一种罕见的墨绿色,表面覆盖一层粉霜,宛如翡翠雕琢,每处关节生着细小的气生根,像银线缠绕着支撑用的青竹架。 而被青竹架刺破的泥土,就盛放在那两只极考究的钧窑天青釉花盆里。 裴矩又走近几步,才注意到,葱茏叶片下还放着一只白瓷卷缸。 几幅画随意卷放其中,未经装裱,有一幅似乎是才放进去的,纸面散开,依稀可见些许错落的蓝紫色块和红色勾线。 传闻中岑清会画画,尤其擅长花鸟,一年前首次公开展出《风月锦绣》长卷,被炒至天价,被誉为新生代中最具商业潜力的工笔花鸟传人。 工笔重彩,讲究运笔工整细密和敷设重色,但眼前露出的这一角画面,只有三种色块浓淡交织、粗细杂糅,更像毫无规律的信手涂鸦。 裴矩看得出神,并没察觉到岑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勺子,一边盯着他瞧,一边唇角浮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直到从莫名的神思中抽离,那道清浅的声线才缓缓传进耳中—— “有件事,正好想问。” 裴矩转身。 岑清正稍稍歪头,单手支着下巴,“你有没有见过一枚胸针?” 青年的脸微不可察地僵了下。 “上面有颗蓝宝石,小刀形状,昨晚宴会时我还戴在身上,回来才发现不见了。我记得……应该只有在洗手间摘下来过。” “……”裴矩不自觉紧了紧手指。 岑清所描述的那样东西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口袋,仿佛无声提醒。 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简短的两个字:“没有。” 就连裴矩自己都忍不住皱眉,因为他今天来,本就是为物归原主的。 正想如何补救,岑清已经低下头,“连你也没看见啊……” 他轻轻搅动勺子,目光追随层叠四散的涟漪,微白热气上浮,让他的表情显得有几分飘渺。 裴矩沉默片刻,“你很喜欢那枚胸针?” “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有些特别的小用处,戴习惯了。” 走出东院的门,裴矩心情复杂难明。 还没来得及整理那些纷繁矛盾的思绪,便碰见容叔,给他递来一封请柬,“少爷,魏二小姐差人送来的。” 裴矩接过请柬,指尖触及光滑纸面,烫金的两排小楷极为醒目。 “她还带了话,说事先不知道您回国的事,所以没准备,现在想正式邀请您参加周六的聚会。” 传达完毕,容叔见裴矩像在考虑,也没出声打扰,过了半晌仍没听见答复,以为他是准备接受邀请了。 哪知裴矩却将请柬递还回来,“周六已经有安排了,帮我推掉吧。” 容叔看着手中的红笺,抬头望向裴矩端正的背影,犯了愁。 请柬不像礼物,哪怕不接受,也没必要专门退回去。 魏小姐说是年轻人的聚会,他家少爷太过沉闷,万一要是改变想法愿意去散散心,其实最好不过。 思忖后,容叔决定暂时将请柬收起来。 ** 冬日傍晚,不到六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岑清放下画笔,目光在画布上青紫交错的线条间游走。 窗外寒风呼啸,夹杂着类似古钟的连续敲击声,提醒他时间差不多。 从衣柜里随意摘下件羽绒服,就在反手带上门的瞬间,卧室角落忽然亮起一道光,在黑暗中无声闪烁。 岑清仿佛完全没看见似,转身走下台阶。 楼梯底部的感应灯随他的脚步次第亮起,又在身后逐盏熄灭。 庭院内,司机躬身拉开车门,保镖分立两侧。 容叔握着手机站在廊下,见岑清走近,向前迎了几步,“清少爷,先生找您。” 岑清顿住脚步,接过他递来的手机,轻轻靠在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裴景昀温和的嗓音:“怎么不接电话?”虽然疑问,语气却尽是包容。 “……忘记带了。” 裴景昀没有追问,似乎他那边也正忙,背景音里传来人声,喊他“裴总”。 男人低声说了句“稍等”,随后又对岑清道,“是要去赴约了吧?” “嗯。” “别玩太晚,不安全。” “好的,义父。” 外面的寒意比屋里更甚,呼吸间嘴边一团接一团的雾气升腾,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岑清将手机还给容叔,坐进后座,两名保镖紧跟着分别坐到副驾驶和后排另一侧。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聆兰苑大门。 岑清靠在座椅上,手指无意识轻敲羽绒服的袖口,耳边是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暖气细微的流动。 夜幕深处,五彩斑斓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整条酒吧街的霓虹。 最终在一家名为“Supreme”的高档会所门前停下。 接引员接过外套,领着岑清从会员通道上到二楼贵宾区。两名保镖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魏家预订的包厢在最里面,这层已经被包场,过道两侧服务生们笔直恭敬,朝岑清鞠躬,为他打开走廊尽处那道朱红大门。 保镖也要跟着进去,被领班上前一步拦住,“很抱歉,只有受邀的客人才能入内。” 两名保镖交换过眼神,“我们需要请示先生。” 而在此之前,岑清已经“自觉”停住脚步,在门口等待。 结果也没有任何悬念,保镖留在外边,岑清独自走了进去。 ** 厚重隔音的包厢门重新关闭,仿佛打开另一个世界,金属摇滚混合着人语喧嚣扑面而来。 高速旋转的五彩灯光从头顶扫过,巨大舞池像一锅沸水,人们拥挤攒动,随音乐节奏摇摆、酣畅,完全而彻底沉浸。 岑清的出现似乎并没引起太多关注,但不排除有人早在守株待兔。 刚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一道身影便晃到他跟前。 “可算把你等来了。” 魏钊单手插兜,一身端庄得体的西装勾勒出修长身形,唇角噙着抹恰到好处的笑,倒似有几分世家公子应有的气度——如果不是对这个人的德行早有了解的话。 岑清心下冷笑,不动如山地坐着。 魏钊抬手打了个响指,银制托盘应声而至。 两杯渐变紫色的果汁,同样蓝莓桑葚打底,杯缘分别点缀樱桃和柠檬。 岑清眼底掠过些许讶异。 这个微表情显然取悦了魏钊,他嘴角弧度又上扬几分,在离岑清一拳之隔的位置坐下。 手中酒杯被放回托盘,魏钊转而端起两杯特调果汁。手指在杯壁上轻敲两下,将那杯点缀着樱桃的推向岑清。 “上次见你喜欢喝这种,特意找人调的,从现在开始我不喝酒,只陪你喝果汁。” 尾音徐徐,犹如胜券在握。 岑清目光在杯沿凝结的水珠上停留一瞬,手指却纹丝不动。 “白水就好。” 魏钊正要举杯的手在半空一滞,非常刻意且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这是跟裴叔叔养生呢。” 说着抬手示意,候在不远处的服务生立即上前,撤走了那两杯无人问津的果汁。 “那我也陪你养生。” 展台上备有各色预调酒饮和鲜榨果汁,却唯独没有白开水,服务生只能去吧台现取。 舞池里开始新一轮乐曲,岑清沉默地看着跳舞的人。 在他来之前魏钊就已经喝了不少酒,这时紧紧注视他,眼神迷离中透着不加掩饰的露骨。 “平时都不怎么见你出来,总自己单着多没意思,以后和我们一块儿玩啊。” 岑清没回应,魏钊眯起眼,咂摸下嘴角,顺着他目光看向舞池里疯癫的人群。 “你别看大家现在玩得疯,那都是平时憋狠了,难得只有我们,不用理那些老不修,你只管放开别拘束。” 魏钊话中有话,岑清当然听得出。 上辈子他也这样说,但这一回岑清却想到些别的。 豪门注重血脉传承,就连魏钊这种纨绔子弟,在魏氏产业体系里都能占据一席之地,无论出于家族责任也好,私心也罢,辛苦打下的基业由自家人继承总归说得过去。 退一万步讲,即便有那种追逐自由、不用管理家业的,至少也都有兄弟姐妹帮衬。 但裴氏,就非常奇怪。 “以水代酒,给我个面子?” 白开水送到,打断了岑清的思绪,魏钊重新端起两杯清水。 悬在眼前的那杯,仍是缀着一颗樱桃。 其实再拒一次也无所谓,但岑清今晚心情不错,便伸手接过了那杯水。 杯沿即将触及嘴唇时,他目光越过魏钊,定格在远处的吧台。 年轻的调酒师正将雪克杯高高抛起,银亮器皿在空中划出流畅弧线。 似乎感应到视线,那人突然手腕一抖,杯体在空中诡异地转了个向,竟从背后绕过一圈,稳稳落回右手。 冰块碰撞声清脆,穿透嘈杂的音乐。 岑清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借着玻璃杯掩饰,魏钊视线近乎贪婪地落在对面——那只渐空的杯底。 樱桃沾上水光,愈发娇艳欲滴,他喉咙猛咽了两下,将自己这杯水也一口气喝光。 “……那你先坐。” 今天是魏家的主场,魏钊识相地起身,理了理西装前襟,“客人多,我过去招呼。” ** 一曲接着一曲,舞池中的人们仿佛永远不知疲惫。 岑清静静坐在一隅,注视他们片刻,而后慵懒地倚向沙发,轻揉太阳穴。 “怎么了?不舒服?” 魏钊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手撑在沙发后,俯身凑近。 “有点闷……我想走了。” 两根手指松开衣领的一颗扣子,岑清稍稍侧身避开,连接喉结的筋骨延伸往下,露出锁骨边缘那点小巧又骨感的突起。 魏钊分出一丝视线,悄悄瞟了下手机上的时间,“你才刚来就回去,裴叔叔会以为我怠慢你。” 岑清身形微晃,扶着沙发背缓缓起身。 魏钊立刻伸出手,却只抓到一团空气,似乎是怕惹急了岑清真走,魏钊赶忙顺着说,“这里的确闷,我也……” 大约是心理暗示,魏钊还真觉得自己也有些头晕,尤其当看着岑清的时候。 那张瓷白的脸微微仰起,因站立不稳忽明忽暗,时而像近在咫尺,时而又像隔空望月,叫人招架不住。 勉强压下心浮气躁,魏钊绅士地背起手,“怪我没考虑周全,你身体不好,我带你去透透气?” 岑清摇着头,却身不由己,刚迈步便一个踉跄,魏钊趁机扣住他手腕—— 掌心陡然传来一阵战栗。 连情场老手的魏钊,都被这过于青涩的反应,激得血脉贲张,差点没控住力道。 而这点象征性的挣扎也很快化作绵软,只能乖顺地任由他半扶半搂,带入转角的阴影深处。 ** 门打开,透过来的却不是新鲜空气。 身后震天的摇滚乐转瞬被阻断,只留一点极微弱的音量。 “砰——” 重物栽倒的声响击碎满室寂静。 床上的岑清倏然睁眼,眸底一片清明。他扯了扯被解开的衣领,居高临下睨着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的魏钊。 包厢门外,保镖始终恪尽职守。 在他们听来,里面轰然炸响的音乐从未间断。 而穿过光怪陆离的欢乐场,这间隐秘客房的浴室内,梳妆镜倒映着银发青年的身影,他正从抽屉隔层取出一个薄片小盒,乍看像是化妆用的眼影。 红蓝色块沉淀在内,当指尖轻弹,水珠滴落,那些颜色便如游龙戏凤,舒展鲜活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包厢里乐声如雷,人潮喧嚣,到处翻滚着躁动的热浪。 替班的调酒师挤进吧台,顺手搭住石小澄肩膀,“上次去裴家感觉怎么样?跟魏家比,哪边更阔气?” 石小澄擦着手中的玻璃杯,“就那么回事吧。非要比的话,魏家更张扬,裴家嘛……低调些。” 同事压低声音笑,“最近总见你被外借,赚了不少吧?” “还行,改天请你们搓一顿。” 没再多聊,交接完工作,石小澄随手把抹布往台面一丢,转身走出包厢。 今天周六,楼下客人也不少,调完手头订单的最后一杯酒,估摸着时间,石小澄端起托盘走向右侧靠里那桌。 “先生,您的酒,不好意思上得晚了。” “没关系,放这儿吧。” 酒杯轻轻放在桌面。 裴矩没在意,他正跟合伙人讨论研究室投资比例的事,国内跟国外在流程手续上有些区别,彼此存在分歧,沟通并不顺利。 “今天先这样吧,太晚了,家里在催。” 对方收好材料,匆匆告别。 听到“家里在催”,裴矩点开手机,除了工作方面,没有其它任何消息。 手指滑动通讯录,在“爸爸”那栏停顿片刻,裴矩摁灭屏幕,捏了捏鼻根,余光看到自己点的那杯马提尼,端起来喝了一口,辛辣刺激的味道窜过喉咙,浑身通透。 不知不觉已经待了将近三个小时。 意识到时间,裴矩微微皱眉,抬手想招呼服务生,恰好发现刚刚给他送酒的调酒师还站在旁边没走开。 两人对上视线,同时开口。 “请问……” “先生……” 石小澄露出职业的微笑,“您先说。” 裴矩又喝了一口酒,仿佛不经意地问,“你们楼上今晚是不是有包场?” 石小澄稍稍瞪大了眼,像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应对极快,立即道,“是的,是有包场。” “什么时候结束?” 顿了顿,裴矩解释,“我来时见不少人往上走,当中有我认识的,所以……可能顺路去接他。” 这话说得蹩脚,石小澄却笑容不改,颇具素养地回答,“稍等,我帮您查一查。” 裴矩已经穿上外套,似乎随时准备离开。 而那边通过对讲简单沟通后,给他的反馈是:“目前还没结束,而且订单显示是包整晚的。” “整晚?” 裴矩拿起手机又确认过时间,感觉耐性正跟着读秒,一点点被耗尽。 为排除某种可能,裴矩拨通了容叔的电话,得到答复后挂断,再不兜圈子,直接表明意思,“上面包厢里应当有位姓岑的客人,麻烦你转告他,就说……家里人在等他。” 家里人?石小澄露出恍然的表情,笑容起得恰到好处,“原来是裴少大驾光临,我这就替您传话。” ** Supreme是嘉海豪门圈内定的后花园,岑清如今名头正盛,能通过这三言两语猜到裴矩的身份也不难。 石小澄办事效率极高,短短两分钟就带回消息。 “清少爷不在包厢,他好像跟魏三少走了。” 裴矩面色一沉,“什么叫‘好像’跟魏钊走了?去哪了?” 石小澄为难地说不知道,“包厢里的客人都不清楚他们去了哪里,外边我的同事也没见二位少爷出来。” 裴矩神情愈发阴沉得难看,“通知你们经理,我要查监控。” 经理闻讯赶来,好声好气给裴矩赔不是,但也表明查包厢监控需要征求客人同意,不是想查就能马上查的。 这种打马虎眼儿的回答,怎么可能糊弄得了裴矩。 再者如果真是魏钊捣的鬼,向魏家人申请查监控,等查到结果,一切也都来不及了。 “查监控,就现在。” 青年眼眸半阖,手指在臂弯处轻叩,“给你五秒时间,‘好好考虑’。” “……” 经理冷汗一颗一颗往下掉。 刚才乍见裴矩,长相斯文态度客气,像是能好好讲道理的主儿,以至于他都快忘了,五年前,某个十四岁的小煞星,是怎么徒手把魏钊和他一群跟班儿揍得满地找牙的。 十分不巧,当时他也是现场吃瓜群众。 “裴少,您这实在是为难……” “五。” 裴矩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竟当真慢条斯理倒数起来。 经理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死死攥住椅背,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才好。 “四。” 石小澄抱着托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非但对自家老板的窘境无动于衷,若是细瞧,那微微翕动的嘴唇甚至像在无声默数。 “三……” “查!这就查!”经理抖着嗓子高喊。 裴氏和魏氏,无论哪家都得罪不起,思来想去,最优解只能是装无辜,保持中立,先把自己摘干净。 ** 监控画面很快被调出来。 岑清六点半进入宴会厅,十分钟后魏钊第一次与他搭讪。 裴矩将画面放大,那两杯液体看上去透明无色,岑清不喝酒,应当是水。 “是白开水,当时我在上面。”石小澄贴心地讲解。 七点时魏钊离开。 拉动进度条,中间陆续也有人来跟岑清打招呼,但都没说两句就走了,大概七点四十左右,他的状态开始变得不太对劲。 裴矩皱眉紧盯屏幕。 临近八点,魏钊又去到岑清身边,没多久他们一起站起来,往某个方向走。 起先魏钊的表现还算规矩,但后来就藏不住了。包厢侧角那道隐蔽的小门打开,还没等完全进去,他就将人往怀里带。 岑清脚步虚浮,走路不稳,魏钊更是揽住他的腰,还偷偷捏了一把…… 小门关闭。 一个小时前的监控画面和现下周围的空气一起陷入死寂。 “然后?” 裴矩咬着牙,眼底聚起一层又一层风暴。 明明他没看他,经理却感觉浑身的汗毛倒竖,说话都开始结巴,“门后没、没监控。” 屏幕蓝光在暂停数秒后,自动熄灭。 裴矩整副脸孔被阴影笼罩,难辨神色,却莫名有种叫人胆颤的寒气散发出来。 经理忙不迭解释,“真的没监控,那个房间是供客人休息用的,涉及**,不能装监控的啊……” **。供人休息。 这波火上浇油属实漂亮。 石小澄的表情像给自家老板默默打了个响指。 而裴矩已经一阵风似,向楼梯冲了过去,期间撞翻瓶瓶罐罐,不乏天价好酒,都在一阵噼里啪啦的伴奏声中香消玉殒。 经理顾不得肉疼,只管在后头猛追,边追边责怪石小澄,“你跟他乱说什么呀,扯个谎不就圆过去了嘛?” 石小澄十分委屈,“我哪瞒得过裴少,再说两边都是贵客,我一个都不敢得罪啊。” 经理抓着楼梯扶手,上气不接下气,“要了命了!招谁不好,招来这两家的小祖宗……”他边咽唾沫边摆手,太着急,居然忘了可以坐电梯。 “你快追上去,务必先稳住他,千万别让他们在咱这儿打起来!” “好嘞!” 石小澄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蹿,轻快灵活得像只山猫,只一溜烟,就看不见人影。 不出意外,裴矩在包厢门口被拦住。 但也有意外,他直接甩出邀请函,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刚到楼梯口的石小澄看见这一幕,愣了愣,盯着服务生手中那张烫金的红纸,眼神很有些耐人寻味。 ** 包厢内,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混着刺耳的哄笑,在密闭空间里不断发酵。 原先或许还有端着架子放不开的宾客们,此刻也早已原形毕露——有行酒令口嗨的,有酒劲上头大跳脱衣舞的,场面乌烟瘴气。 一路走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酒杯,水果残渣和甜点碎屑沾到鞋子上,裴矩视若无睹。 越接近那扇小门,脚步就越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跟上来的石小澄自发领先一个身位,掏出钥匙把门打开,然后诚惶诚恐、殷勤备至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经理大喘着粗气扑上来时,只来得及看见——门在眼前无情合拢。 “天呐!”他气得几乎快厥过去,指着石小澄的鼻子,“你到底在做什么?这种情况你还给他开门?!” “啊?”石小澄万分无辜地眨眼,一脸懵懂,“我是觉得,这样他们就算要打,也关在里面打?” “……”似乎很有道理。 然而,刚刚憋了半天不敢在裴矩面前发作、这时显得格外中气十足的那声怒吼,早已盖过吵闹的音乐,狠狠劈开这一室喧嚣。 客人们陆续停下,朝这边看了过来。 更加无辜的经理:? ** 裴矩站在门口。 这个房间不算大,跟酒店客房的格局类似,从玄关一眼就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凌乱的床被一角。 裴矩捏紧拳,微微侧身。 咔,房门被他反锁。 脚步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静得令人心悸,可裴矩还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往里走。 那一角床沿在视野中逐渐完整,凌乱的被褥、歪斜的枕头、昏黄暧昧的床头灯,还有床单上……肉眼可见的、某些干涸的白色痕迹。 而那个罪魁祸首,魏钊,此刻正躺在地上—— …… 不对。 他的衣服裤子都是齐整的,另一个本该在现场的人却不见踪影。 裴矩呼吸一窒,仿佛预感到什么,几乎坠入渊底的心莫名地砰砰狂跳。 他猛地转身—— “在找我吗?” 银发青年半倚墙壁,身后是才打开的浴室门。 裴矩呆了一瞬,目光刚聚焦对方,又像被电击般迅速移开,脸上紧跟着泛起两团不自然的红。 岑清眉梢微挑,神情虽依旧冷淡,眼底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向前走了几步,半敞的丝质衬衫随空气流动,朝两侧轻轻撩开。 距离渐近,裴矩避无可避,只能稍微侧身,却仍从余光中瞥见一片白皙的肌肤——本该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景,此刻却让他如遭雷击。 青年脸上的薄红瞬间褪尽,血色全无。 岑清胸口,有几处很明显的淤痕、和指印。 “你……” 裴矩的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低沉喑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他的手无意识抬起,又缓缓放下,最终攥紧在裤缝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岑清见状,收敛了笑意。 “看你的反应,我画得还不错?” 裴矩怔怔然抬眼,显然还没缓过神来。 岑清右手夹着支细短的笔,笔尖还残留有青色颜料。他将笔在跟前一晃,动作轻巧地转了半圈。 裴矩目光紧随那支笔,片刻后似乎领悟到什么,眼中的阴霾恍然散去。 “画的……那……” 那刚刚所见床上凌乱的景象—— “你想算计魏钊?” ** 和聪明人交流就是高效,岑清眼中闪过欣赏,转身重又走进浴室。 这个问题不用回答,裴矩从他的沉默中就能读出答案,他不由得跟上步伐,神色郑重,“用这种方式,你自己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岑清已经坐回镜子前,闻言抬起眉梢,“你怎么不问,魏钊哪里惹到我?” “他这种人不需要问。” “既然你都说‘他这种人’了,”岑清轻轻捻去笔尖上半干的颜料碎末,“那所谓的名声,也不过是‘这种人’的评判标准罢了,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的呢?” 这话未经考量,完全是紧跟着出来的,裴矩自己先意识到什么,眼神向侧边闪了一下。 岑清蘸取颜料的笔尖稍顿,目光透过镜面,凝向里面表情尴尬的年轻人:“我在意的人,我自然会让他看见我的做法——” “他没机会误解。” 漫不经心,仿佛随口道来。 也正因为过于轻巧,裴矩并没意识到其中蕴含的深意,只是这简单一句话,莫名让他心头滔天的火焰就此被安抚,然后缓缓熄灭。 他不再说话,静静看岑清提笔。 而刚刚那惊鸿一瞥,仍反复在脑海闪现。 哪怕已经知道是画的了,都没法完全抹消视觉冲击带来的后劲。 这种拟真程度,倘若没亲眼见过或……亲身经历,单凭画技真能做到吗? 裴矩不清楚答案。 亦或者他潜意识里并不想去弄清这个答案,总之在能思考前,岑清已经当着他的面拉开了肩上本就松散的衬衣。 青年迅速背过身。 视觉受阻时,其它感官就会格外灵敏,房间内极其安静,笔尖在皮肤上持续游走,每一次起承转合,都能被听力捕捉。 岑清画得专注,旁若无人。 一点紫红痕迹在笔下缓缓生成,晕染,再添一丝极浅的青色。 有的泛出可怖的暗黄,像被人用力掐出来的指痕,有的则微微发红,像被什么重物反复撞击留下的印记。 从腰腹往上,经胸膛至脖颈,吻痕、咬痕、淤痕…… 裴矩五指收紧,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那些令人窒息的画面却反而随想象鲜明,清晰地刺痛着神经—— “如果非要这样……别画那里。” 短短几个字,挤压、辗转,越到最后越哑然无声。 “别画那里。”他又重复了一遍。 镜子里的人抬起眼。 岑清凝视裴矩微微僵直的背影,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一潭无波的湖水,让人无法参透其中的情绪。 而他手中的笔尖正凝着一抹青色,悬停在右侧锁骨末端。 那里,一只暗红的血蝶刺青,振翅欲飞,翩若惊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听你的。” 岑清将笔轻轻放下。 防水颜料干得快,等待片刻,他重新拉好衣服。 最上面两颗扣子是他自己故意扯掉的,现在只能扣住下面几颗,衬衣表面被揉出褶皱,状态刚好。 颜料盒密封,和用过的纸巾投入马桶,那支笔也掰断扔进去,一并冲净不留痕迹。 最后确认过里面的布置,岑清走出浴室。 裴矩始终背对他站着,听见脚步声从身侧经过,目光才略微掀起,往那人领口飘去—— 除了隐约露出的几道绯红痕迹,其余都被妥帖地掩在衣料之下。 心照不宣,两人谁都没说话。 岑清停在沙发旁。 小矮几上摆放着两瓶红酒和一对酒杯,他默然观察了一会儿,弯腰扶住桌沿,突然一扬手—— 刺耳的玻璃撞击和碎裂声。 矮几翻倒,酒液汩汩漫开,酒杯碎片躺在淋漓的红色液体里,锋利边缘渗着冷冽的寒光。 这一掀力道不小,岑清微微喘气,眼睛直直地盯着狼藉的地面,神情流露出一种类似发泄过后酣畅的快感。 可裴矩却紧紧皱起眉。 因为岑清走到魏钊旁边,那伸手的方向和动作,竟然像是要—— “我来。” 裴矩挡在前面,抢先将手按在魏钊上衣的扣子处。 岑清直起身,退后一步抱臂站着。 裴矩扯开魏钊的上衣,冷着脸,虽然表情难掩嫌弃,动作却十分干脆利落,但到了裤腰处,到底还是卡住了。 “全部要脱?” “当然。” 得到肯定回答的裴矩默默开始行动,忽然察觉什么,抬头往后一看,岑清神情饱含兴味,大有继续欣赏之意。 那张冷清的脸,这会儿瞧着竟很有几分顽皮。 “你转过去。”裴矩沉着嗓。 岑清从善如流,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魏钊已经快被扒光。 他眯了眯眼,唇角微弱的笑意渐渐消失,从满地的玻璃碎片里拣起一块,放在掌心观摩,神情一点点变冷。 裴矩听到身后的人忽然说了句。 “做戏要做全。” ** 没有丝毫犹豫,五指收拢,用力。 裴矩根本来不及阻止。 鲜血从岑清指缝淌出,沥拉滴落,随着他走马观花般从容的步伐,沿地毯一路延伸至床边。 床单雪白,团团浸染扩散的鲜艳红色更加显得触目惊心。 岑清这么做的时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在旁看着他的裴矩眉头却越拧越深。 可半晌,他也只能抿紧唇,又转头朝向魏钊,过了两秒,才低声询问,“要拖去床上?” “嗯。” 裴矩于是用字面上的那个“拖”法,蛮横地将魏钊弄上床,想了想,又扯过被子盖住关键部位,盖的时候愣是将柔软蓬松的布料砸出啪的一声。 而床上睡死的某人,竟被这举动刺激得痉挛了一下,嘴里甚至黏腻地喊了声谁的名字。 裴矩差点一脚踹上去。 岑清听到了,只当没听见,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地上的酒瓶摆件被顺道踢开,将现场营造得更加凌乱。 自觉满意后,不忘征求目击者意见,“看起来怎样?” 裴矩也跟着检查一遍,几度犹豫后,视线到底还是落回床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白色痕迹。 “床单……” “不够乱?” 裴矩清了下嗓,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如果有人要查床单。” “让他查。”岑清无所谓地说。 他语气里暗含的潜台词很明显,那些痕迹经得起查验。换言之,它们来自魏钊本人。 且不论这种事要如何做到,仅仅得知结果,就让裴矩胸中那股闷气又堵了上来。 “还需要做什么?”他生硬地问。 “没有了,”岑清扔掉手里把玩的玻璃碎片,往房门方向走,“但如果你想,还可以给他一拳什么的。” 这提议堪称善解人意,简直正中下怀。 “……醒了也无所谓?” “醒了更好。” 拳头早已攥得咯吱作响,但裴矩总算还有理智在,“他醒了会承认吗?” “会。” 魏钊好面子,花名在外,圈中传言只要三少出手就没有拿不下的人。 传言真假尚且不论,但他对岑清觊觎时间不短,却久攻不下,想来也迫切需要证实自己。 送上门的机会,只怕求之不得。 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 身后沉闷的、硬物与肌骨猛烈撞击的声音,一出即停,毫不拖泥带水。 岑清没有转身去看,只是勾了勾唇,喃喃自语般道,“其实他承不承认,不重要。” 这句话的咬字重音,在“他”上。 裴矩真的绅士,说一拳就只有一拳。 但仅仅两秒,房间里又跟着传出一声凄厉到令人牙倒的惨叫。 裴矩回到岑清身边。 “本来只打算给一拳的,没醒。” 岑清哦了声,“现在醒了?” “还没,但也快了……” 裴矩嗓音猛地一滞,身侧蓦然贴来一阵温热,岑清竟向他靠了过来。 “配合下。” 那具身体柔软无力,正往下坠。 行动先于意识地,裴矩刚抬起手,下一秒却因迟疑停在半空,没能落在岑清肩膀。 曲起胳膊,他低声道,“扶着我。” ** 掌心隔着衣料,轻轻覆上那条手臂。 碰触的一刻,岑清略微有些怔忡,两人相识已久,记忆里却找不出比现在更亲近的时刻。 这条手臂远比想象里坚实有力,薄薄的肌肉线条下是动脉沉稳的跳动,为他掌心也注入鲜活。 “多谢。” 普普通通两个字,配上岑清压低的嗓音,不经意间,反倒有一丝令人意犹未尽的、类似于温存的味道。 像是带着清凉肉垫的爪子,悄悄挠过心房。 裴矩喉咙压紧,神色不变,盯着岑清的视线却莫名晦暗了几分。 可惜对方低着头,并没看见。 “不用谢,我也讨厌魏钊。” 记仇又小心眼到愿意配合这种不入流的陷害戏码,完全不像长辈眼中斯文正派的裴少爷。 那边魏钊还在哀嚎,边疼边骂,骂的就是这位衣冠禽兽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骂着骂着,似乎还噗通滚下床。 岑清听得疑惑,“他怎么了?” 两人现在离得很近,裴矩又低头配合他,耳鬓相接,像在说悄悄话。 虽然手腕疼得锥心刺骨,但脑袋里嗡嗡的蜂鸣声总算有所缓解,魏钊扶墙爬起来,朝传来人声的方向摸索。 正听到那句轻描淡写的,“右手断了。” “裴矩!” 这煞星揍他的方式也跟从前一模一样,就算化成灰魏钊都认得,他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从重影里分辨出面前还有一个人。 “岑……岑清?” 岑清刚要抬眼,一只宽大的手掌就隔着层薄薄的空气覆上前方视野。 “别看,脏眼睛。” ** 裴矩嗓音低沉中透着些许微妙的不满,音量不大,刚够拂过头发滑过耳廓,像是贴着说的一般。 而这句话,也成功定住魏钊。 他梗着脖子低头一瞧。 艹,骂不出来了。 赶忙满地找自己的衣服,魏钊也不记得是怎么脱的,东一件西一件,好不容易才翻出最重要的裤子,迫不及待拎着先往上套。 “走吧。”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岑清转身拧开门栓,也顺势握了握裴矩的胳膊。 裴矩心领神会,本来与他并排的,这时往前半步,先岑清出门,是恰好能挡住外来视线的角度—— 就类似于刚从案发现场把被害人解救出来,预估到外面必然堵着一堆记者和围观群众,所以需要格外加以保护。 酒吧经理几乎是贴门站着,最先听到动静,立即伸长脖子往里瞧。 “嘶……” 不知是谁发出轻微的吸气,像点着火引,在短暂凝固的死寂后,激起整个包厢的声浪,潮水般此起彼伏。 他们都在议论,议论那个从隐秘房间里、被裴矩搀扶着,正慢慢走出来的人。 衣裤明显被蹂躏过,凌乱不堪,几块已经氧化的暗红色血迹仿佛昭示发生过什么。 往日矜贵高冷、多看一眼都觉亵渎的那张脸,被低垂的银色长发遮掩大半,似乎受到极大屈辱,羞于见人。 而那副羸弱的身躯摇摇欲坠,明明每走一步都异常吃力,像是风一吹就要跌倒,仍坚持分出一只手死死护住已经掉了两颗扣子的衣领…… 不仅徒劳无功,反而更加引起注意。 尤其那两点边缘泛红的斑驳咬痕,就醒目地印在脖颈血管附近的细腻皮肉上,顺着伶仃喉结往下,根本遮不住。 没漏出什么,却比漏出了更引人遐思。 “魏钊真敢啊……” “艳福不浅。”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值了。” 虽早料到舆论走向,裴矩还是无法自抑地沉了脸。 于是岑清感觉带着自己走的那条胳膊往前一扯,他被迫趔趄了一下。 但那人很快又慢下来。 “给我们找个干净的房间。” 裴少吩咐,经理哪敢怠慢,立刻在前开路。 看热闹的宾客意犹未尽,正左右唏嘘,就听门后紧跟着传来两声急促的呼喊。 “岑清!你听我解释!” 魏钊现在只剩左手能动,衣服套得慢,一见岑清出门,顾不得什么形象,竟只穿条裤子就追了上来。 岑清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吃口瓜,就被裴矩反应极快地拦在身后。 魏钊扑空,人却已经刹不住,直接冲了出去,又因为裤子没扣皮带,腿被绊了下,以非常滑稽的姿势往前摔了个大马趴。 包厢内,再度鸦雀无声。 ** “一瘸一拐”好不容易挪进房间,刚坐下喝了口水,就有人找上门来。 “是魏堇,要见吗?” 听到裴矩的话,岑清也不意外。 魏堇是魏家的二小姐,今晚的聚会就是魏钊借她的名义办的。 魏家毕竟是有百年积淀的名门世家,除了魏钊这个老幺被养歪,上头两位哥哥姐姐倒都是年轻一辈里风评不错的人物。 岑清听过这位二小姐的名号,虽然上辈子没正面打过交道,但很容易猜到她的来意。 “请她进来吧。” 显然在此之前,魏二小姐已经从各种渠道了解了事情经过,见面先是道歉,姿态诚恳而优雅。 “岑清,我替我弟弟向你赔不是,你在我的聚会上出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现在当务之急,是你的伤。” 魏堇说着关切的话语,一双精明凤眸却隐隐透出寒意。 稍作停顿后,她状似体贴地补充,“要是你不介意……我让我的医生帮你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这一问算是征询的语气,但其实并没给商量的余地。 裴矩抿唇,看向岑清。 岑清垂下眼,默然地点了点头,他脸色本就惨白,这时愈发像个玻璃娃娃——仅靠着最后一丝力气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实则浑身都是不情愿和抗拒。 魏堇仔细审视岑清一举一动,裴矩同时也在暗中观察她。 几秒后,裴矩再看岑清,微皱的眉心稍稍舒展。 医生早在门口等候,得到允许便提着药箱快步走进来。 岑清死死攥紧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殷红的血珠仍在不断从指缝间渗出。 医生见状,道:“得先处理这处。” 可岑清的手指已经僵硬得如同铁钳,医生不得不使了些力气才勉强掰开。 当掌心缓缓展露时,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横亘整个手掌的裂痕此刻已与血污混作一团。 裴矩其实早就看过,但他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那道伤口攫住,胸腔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痛。 他下意识偏过头去,喉结微动,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 “这也是魏钊弄的?” 魏堇紧盯岑清的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我自己。” 岑清木然看着自己的手掌,无意识动了动指尖,“我想清醒一些。” 他勉强抬起唇角,“可惜效果并不好。” “……”魏堇拧眉:“对不起……” 消毒过程必然是残忍的。 碘伏棉球换了一个又一个,血块部分凝固,内里混合着玻璃渣,需要刮开清理。 冷眼看到最后,就连魏堇都有些不忍,当事人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岑清,这个从一出现就把他那花心的弟弟勾得三魂丢了七魄的男人。 其实她对他的了解从来仅限于耳闻,并且在她的认知里,长成这样要么是花瓶,要么是祸水。 而传闻中的岑清,更倾向于前者。 花瓶易碎,岑清看起来也一样,但他好像又不完全易碎,给人一种明明碎了却还顽强粘连着不肯溃散的感觉。 包扎好手掌,医生与魏堇对视一眼,带着商量的语气问,“清少爷,您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外伤?要是可以的话……我一起看看?也好对症下药。”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岑清心中冷然。 面上却是一副怯生生的,他目光带着些许哀色,看向魏堇,但对方明显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他咬住下唇,垂着眼沉默两秒,才像是下定极大决心,抬手落上衬衣扣子—— “魏小姐留下,其他各位还是请出去吧。” 裴矩这句话,同样也没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 从最初就一直默默靠墙站着刷低存在感的三人,经理、石小澄、还有魏堇的助理,彼此相看,默契地往门口挪动。 “没关系……” 倒是岑清开了口,仿佛不含情绪的三个字,空落落从咽喉逸出。 与此同时,他开始解衣服扣子,左手被绷带包着,仿佛也感觉不到疼,手背淡青色的血管突起,骨节连接手指的地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粒、两粒……到露出胸前大半皮肤,再到衬衣完全滑下肩膀,最后挂在手腕。 没有任何停顿、迟疑,或哪怕一丝一毫犹豫。 所有人都呆住了。 岑清两手放在身侧,眼睛平视前方,仿佛等待竞拍的物品,将自己彻底交由旁人验视。 整个房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没人说话,不知哪里响起的时钟滴答声,成为时间前行的唯一印证…… ** 裴矩是最先察觉不对劲的。 即便是做戏,岑清的演技也太精湛了,他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像个毫无生息的提线木偶。 尤其那双眼睛,仿佛被什么洗劫过,涣散、空洞,映不出外界的任何事物。 一大片厚实的衣料忽然铺展,把岑清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 内里残留的体温,让他禁不住浑身一颤。 视野中狰狞可怖的景象仿佛被这股暖流冲散,开始扭曲、变形……一束微弱的光线猛扎进来,逐渐变亮,最终形成温暖的一团轮廓。 是房间的灯。 以及背对灯光半跪在他面前,皱眉看着他的裴矩。 “没事吧?” 岑清怔了半晌,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他嘴角泛起一丝类似自嘲的笑,抬起手,指尖恰与裴矩收拢衣服的手相碰。 那几根手指宛如在冰水中浸泡过,裴矩心下一惊,手中的衣服已经被岑清扯了过去,裹在身上用力收紧。 就像蜗牛艰难找回残破的外壳,迫不及待将头和身体全部缩进去,可惜那具壳早已千疮百孔,再怎么拼命躲避,也无济于事。 旁人看来,当真可怜极了。 更尤其这种时候,他还用微弱颤抖、依稀含着丝哭腔的嗓音,向为他提供遮蔽的人说了声“谢谢”。 裴矩正帮岑清把大衣扣子也全扣起来,听到这两个字,抬起视线。 宽大领缘形成阴影,被压低的银灰发丝就像绵密坠落的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孔隐匿其中,是旁人看不到的角度。 “……” 裴矩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如果他没会错意,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岑清冲他眉梢上扬,传递出某种彼此才懂的心有灵犀。 做戏要做全。 裴矩差点上了当。 他懊恼地别开目光,好在这件大衣够长,他索性将上缘又往下扯了扯,像披盖头一样,将岑清的脸彻底盖住。 随后起身看向魏堇,表情严肃。 “魏小姐,我义兄的伤,自然有裴家的医生照顾,不劳魏小姐费心。倒是令弟的手,再不好好管管,恐怕真就要接不回去了。” “……抱歉,”魏堇颇有些心力交瘁地扶额,“是我逾越了。” 随着这句话,旁边几人都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显然包括魏堇在内,他们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即便裴矩不出手,也迟早有别人忍不住叫停。 离岑清最近的医生,表情尤为不忍。他在魏家做事,按理没少替魏钊收拾烂摊子,这回也是连连摇头。 “还好都是皮外伤,先擦点消肿祛瘀的药,今晚注意体温,如果不发烧还好,多养几天就能痊愈,但如果发烧了必须得去医院,感染可就麻烦了。” 给岑清留下两管药膏,医生便开始收拾药箱。 这时魏堇助理的手机响了,他迅速取出手机浏览过上面的内容,随后表情一凝,走到魏堇身边,低声跟她说了些什么。 魏堇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她转身出门。 经理和秘书如蒙大赦,也立刻跟了上去,石小澄则回头多看了一眼。 医生已经收好药箱,清理废弃物时,将其中一团用过的、沾了血污的棉球放进透明袋,塞到药箱外面的隔层。 看似不起眼的举动,被岑清捕捉到——那并非装医疗垃圾用的袋子,而是无菌袋。 显然有备而来。 医生是最后离开房间的,临走压低声音嘱咐裴矩,“你义兄可能不好意思,你一定提醒他注意擦药,就说……就说这药膏外用,哪里都能涂,那地方伤了不容易好,千万注意。” 裴矩:“……” 门外,魏堇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弟弟……等着回去大哥收拾你吧……这回别指望爸能救你……” 一声爸,让裴矩想到裴景昀。 那两个保镖,其中有一个刚才打过电话,想必对方已经知道了。 “爸那里,你预备怎么说?”房间里只剩下他们时,裴矩问岑清。 “什么都不用说,他不会问。” 岑清像是理所当然回答,解开大衣的束缚,撩起头发露出脸来,面上总算稍微有了些血色。 看样子,这也早在他计算之内。 裴矩不再多问,但裴景昀对岑清的重视程度,任谁都看得出,这件事不可能轻轻揭过,那或许岑清的意思是,他不会当面戳他的伤疤,所以不会问? 又或者,他其实也是知情者? 正想着,岑清忽然凑近,一根手指比在唇边。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秘密。” **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两片嘴唇上下相贴,又倏然分开,短促的两下发音,充满了欲语还休的意味。 裴矩目光不受控地落在那两片唇上,喉头发哑。 他转过脸,走到窗边,“知道了。” 有些别扭地又补充一句,“我会保密的,放心。” 然而才过去两分钟,裴矩假装扒开百叶窗的手指忽然僵住。 他好像又被骗了—— 这件事绝对还有一个人知情,根本就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青年后知后觉,转头看向岑清,对方不知何时从坐着变成半躺,双臂团抱缩在他的大衣里,阖着眼正昏昏欲睡。 而那蜷起的裤腿上,暗红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斑驳的棕褐色。 失血的人,会犯困。 窗外,司机已经在楼下待命,裴矩不想打扰岑清,但更不想让他留在这个地方。 “回去吧。” 岑清其实并没睡着,听到裴矩的声音,眼皮快速抬了下,似乎是朝某个往上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轻声说了句什么。 裴矩没听清,他走回沙发边,下意识倾身—— “这个房间有监控吗?” 或许是不舒服,岑清问这句话时声音格外低,但这回裴矩确信自己没听错。 “应该没有,怎么了?” 这里也是客房,如果有监控,经理怕是得准备吃牢饭。 岑清重又恹恹合眼,“那我睡会儿,十分钟。” 他将已经包裹得很密实的大衣往上紧了紧,一直掩到下巴,整张脸陷进去大半,鬓角的长发跟睫毛支楞在一起,显得有几分可怜。 “就十分钟……” 像是生怕睡多了,喃喃自语般低声重复。 裴矩沉默地凝视他,片刻后拿起手机给司机发去一条短信,再将房间的大灯关闭,只留两盏暖黄的壁灯,然后绕过长沙发,在旁边的贵妃榻上坐下。 ** 一室安静,裴矩以为岑清已经睡着。 可忽然,他仿佛又听他含糊地说了句话。 这次试着靠近,却没有任何反应,裴矩正要退回去,就见大衣里那双眼睛缓缓睁开些。 像是困极的人勉强维持最后的清醒,那种黏黏糊糊、却又即将散失焦距的眼神。 “今天你好像跟他们说……我是你的‘义兄’?” 裴矩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岑清耷拉着脑袋,眉间叠起细小的皱纹,“那你怎么……不叫我哥?” 裴矩一愣。 岑清歪了歪头,似乎嫌脑袋太重,在大衣里顾涌着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觉得舒服些,眼皮开始打架,最后才又完全闭上眼。 彻底睡着前,梦呓般轻轻嘀咕了一句—— “明明之前,你叫过我哥哥的。” “……” 房间内,长久静谧。 岑清已经彻底睡熟,环抱的双手渐渐松开力道,大衣向两侧滑落,露出些许银发发梢,折射碎光,像一把撒落的星屑。 裴矩没再回原先的位置。 沙发发出极轻的吱呀,他止住动作,确认岑清没被惊醒,才慢慢靠着沙发坐在了地毯上。 “原来你记得,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岑清睡得毫无防备,紧紧闭合的上睫与下睫交错成流畅的曲线。 和记忆里一样,他连睫毛也稍微带点银色,像是两弯清浅的溪流,承载着人畜无害的林间小鹿,在观者心头肆意游弋。 明知不会有回答,裴矩还是不死心,想问问这个人。 “既然记得,那你为什么……” 要装作不认识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哥哥是心机钓系[重生]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6章 第 6 章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章 第 7 章 清晨,内院餐厅。 这顿迟到的“团圆饭”让容叔格外用心。自从半夜得知裴景昀要提前回来,他便开始筹备,一大早更是亲自布置,摆放餐具时甚至用尺子比量,力求每处细节都完美无缺。 沈庚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显然容叔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沈庚也没多说,只是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纸盒,“时间太短了,跑遍乡下集市才收来这小半斤。” 容叔熟练地接过,没有打开查看。 由于业务拓展,裴景昀这半年来频繁前往昆江,那里有一种野生蘑菇,据说营养价值极高,备受追捧,但产量极低,比黄金还珍贵。 每次他都会让沈庚带回一些,叫厨房为岑清特别炖煮。 容叔其实早已习惯,以往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现在情况却不同。 裴矩毕竟回来了,当面偏疼义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可即便心中再有微词,容叔也没立场发表任何意见。 尽职尽责地将菌子交给厨房,准备就绪后,容叔前往北院请裴景昀。 裴景昀刚到家不久,梳洗完毕,换了身常服,除去稍显疲倦,神色上看不出其他。见到等在餐厅外的裴矩,也只是略一点头,“进去坐吧。” 布餐的间隙,裴景昀询问裴矩在家是否习惯,时差倒得如何,就像普通家庭的父子俩,饭前闲聊几句,拉近了长桌两端遥遥相望的距离,仿佛那离家的五年从未存在。 可裴矩觉得没这么简单。 裴景昀向来重视工作,但凡确定的计划鲜少能有变动,这次突然提前回来,肯定事关昨晚,却完全看不出他持何种态度。 正思虑时,一名佣人走了进来,悄声跟容叔说了句什么,容叔正要同她一起出去,被裴景昀叫住。 他认出这是每天负责给岑清送饭的人,“怎么了?” ** 东院,连廊花厅。 矮桌上的餐盘扣着保温盖,打开来,里面的东西果然一口都没动过。 “换份热的,拿到楼上。” 佣人听从吩咐端起餐盘离开。 裴景昀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又唤过两声名字,仍没人回应。容叔只好拿出钥匙直接打开门。 二楼卧房内,窗帘完全闭拢,光线昏暗。 床中间的被子裹成一团,有个身影蜷缩着。 裴矩还要往里走,被人拉住手臂,容叔朝他默默摇了摇头。 两人在几米外的位置停住,裴景昀则走到床边坐下。 旋开床头小灯,微弱光线映亮桌案一隅,那里放着几张揉乱的纸巾,还有两管药膏,其中一管已经被用掉大约三分之一。 膏体外包装因为用力挤压而扭曲,上面甚至还有形似指甲掐过的凹痕。 裴景昀视线微顿,轻抿的唇线有一瞬间僵硬。 但很快又恢复柔和平稳,“岑清?”他伸手轻拍被子,“该吃饭了。” 被子裹着的人毫无反应,只有杂乱的几缕头发散在枕头缝里,泛着死寂的色泽。 “不吃饭身体会受不了。”裴景昀完全没有任何不耐烦,循循善诱,像哄着三岁小孩儿,“还是说,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裹紧的被团终于稍微动了动,被角被慢慢拉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义父……” 刚唤出一声,岑清眼圈就倏地泛起红,眼下两团乌青愈发充血。 裴矩听到那模模糊糊的声音,忍不住想走近看一看,却见裴景昀抬手朝岑清额头落了下去。 “脸色很差,发烧了吗?” 裴景昀并没碰到,因为岑清突然往后一缩,躲开他,表情又惊又惧。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 裴景昀面色微沉,收回手,“阿容,去拿个体温计来。” “是。” “有不舒服要说,别自己忍着,无论如何身体最重要。” 岑清却咬着牙,无声摇头,仿佛内心有千言万语,却硬生生逼自己咽下每一个字,颤抖的嘴唇失去血色。 “委屈你了,”裴景昀隔着被子又拍了拍他,“放心,义父都会替你讨回来。” “讨回来……?” 岑清猛地攥紧被角,指节泛出青白,因压抑而沙哑的嗓音彻底变了调,“那是魏家,义父又能怎么办?” “不过是时间问题。”裴景昀唇角噙笑,眼底却凝着寒霜,“记得那个人吗?” 岑清瞳孔骤然缩紧。 他一把抱住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仿佛受到莫大刺激,整个人竟往床角连连后退。 就在即将跌下床沿的刹那,一双手稳稳扶住了他。 ** 裴景昀眯起眼,看着突然出现在床边的青年。 裴矩皱眉将人揽住,被单在挣扎中滑落,掌心下的肩膀瘦得硌手。 岑清茫然仰头,眼神呆滞,空洞得像被掏走了灵魂。半晌,那双眼里才逐渐恢复焦距,映出上方的影子。 看清裴矩的同时,岑清也用力挣开了他,裹紧被子蜷进床头最里侧的阴影里——像只被拔光刺的刺猬,沉默而执拗地捡拾起最后仅剩的那点防备。 三人谁都没再说话,方才还一团混乱的场面,陷入诡异的安宁。 直到院外脚步渐近,裴景昀才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责:“罢了,提这些做什么。” 容叔拿着额温枪走进来,身后跟随几名端着精致餐盘的佣人。 床边被围满,裴矩默默退到一旁。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岑清身上,但裴矩却隐约察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这边。 可当他抬眼环顾,那感觉又消失了。 容叔仔细为岑清测量过两次体温,确认正常。 裴景昀这才放下心,亲自将早餐逐一摆好,各色碗碟中盛着精致可口的菜肴,热气腾腾,飘香四溢。 “都是你平常爱吃的,要是没胃口,就每样尝一点,还想吃什么让人再做。” 见岑清仍裹着被子不肯出来,裴景昀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促狭,“你从前生病不肯吃饭,可都是要义父亲手喂的。” 他说着,当真端起碗作势要喂。 岑清这才慢慢掀开被子。裴景昀露出欣慰的笑容,细心地在粥碗里搭配好小菜,又用手背试了试碗的温度。 “来,都给你准备好了。” 这堪称温馨的一幕落在裴矩眼中,他微微蹙眉,神情若有所思。 而容叔见状,则是暗地里直叹气。 且不论裴矩小时候生病有没有被父亲喂过饭,单论兴趣和喜好,恐怕裴景昀对亲儿子的了解都不如管家来得多,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心生落差怕是难免。 “少爷,血浓于水,先生肯定还是最在意您的。”容叔小声安慰。 裴矩却仿佛没听进去。 岑清终于捧起碗,咽下一小口粥。 “这样才对。”裴景昀满意地颔首,示意其他人退下,自己在床边坐着多陪了一会儿,才站起身。 待他走后,岑清紧绷的肩膀稍稍松解。他放下碗,左手不动声色撑住床沿,让久坐的血液得以回流—— 但更像为掩饰某个部位的不适。 窗纱外,男人余光恰好捕捉到这个细微的举动,他眼底的平和逐渐凝结,化作一片晦暗不明的阴翳。 岑清重又端起碗,听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轻轻摇头吹着碗里的汤羹,唇角极细微地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 满架紫藤花枝繁叶茂,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晨曦,容叔却莫名觉出几分寒意,还以为是暖房的控温出了问题。 他几步追上裴景昀,“先生,梅林修缮今天完工,我待会儿先过去看看,再请您验视。” “嗯。”裴景昀答得漫不经心。 连廊尽头,有位年轻男子正同佣人交谈,见裴景昀一行过来,停下话头,恭敬地欠身:“裴董,容叔。” 随后他转向裴矩,“这位想必是裴少爷?” 裴景昀挑眉,“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遗传基因,”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温润的眉眼带着书卷气,“一看就是裴董您的儿子。” 这话在传统意义上算褒扬,裴景昀的神情却因此显出几分意味深长。 他转过身,将裴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了笑,介绍,“这位是你义兄的主治医师。” “……你好。”裴矩伸出手。 “你好,我叫陆予生。”医生的手指修长干净,握力恰到好处。 简单寒暄后,陆予生侧身让路。裴景昀走过他身旁时又想起什么,停下嘱咐,“你进去后,先看着他把饭吃完。” “岑清不吃饭?” “是啊。不过好在你来了,他也该愿意吃饭了。” 因为这句,裴矩不由多看了两眼陆予生。 裴氏麾下医院众多,这人能成为岑清的主治医师,实力想必是出众的。 但如果事先不表明身份,恐怕任谁见他第一眼,都会误以为这是某所名校里最受学生欢迎的年轻教授。 ** 陆予生推门而入时,岑清正握着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粥。 他的目光立刻被岑清左手缠绕的绷带吸引,皱起眉,“才几天不见,怎么弄成这样?” 岑清闻声抬头,下意识想缩手,忍住了,轻描淡写说,“不小心被玻璃划的。” 陆予生看出他不愿多谈,也不再追问,只是仔细确认过清创和包扎时间,又观察了一下绷带上血迹的颜色,无声地开始做重新换药的准备。 在此之前,还贴心地递给岑清一杯带吸管的牛奶,“先单手吧,免得伤口又裂开。” 换药的过程两人都没说话,岑清却感到久违的放松,或许是源于对方身上那种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若有若无的墨香。 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牛奶,喝完后陆予生又端给他半碗蔬菜汤。 全是流食,仿佛来自医生的“特殊”关怀。 “义父……和你说过什么吗?” “什么?”陆予生抬头,表情疑惑。 看来裴景昀并没告诉他,岑清心里松了口气,“没什么。” 陆予生不是个爱八卦的人,低头继续处理伤口。细边眼镜微微反射灯光,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偶尔抬头确认岑清的状态,自然流露关切,又不会让人感到压力。 岑清的确不希望陆予生知道昨晚的事。这世上有两个人,他永远不希望他们卷入这些事,陆予生便是其中之一。 换完药,早饭也不知不觉吃掉一半。见陆予生还想继续投喂,岑清连忙摇头,“饱了。” “行,那就开始吧。” 取出心电监测仪的电极片,陆予生等待岑清自己撩起衣服,可床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动作。 每周两次的例行检查,这套流程早已驾轻就熟。 岑清垂下眼睫,“今天……能不能隔着衣服检查?” 陆予生擦拭电极片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个要求确实少见,但并非不能实现——以他的专业水准,用普通听诊器也能完成基础诊断。况且,对检查方式有特殊要求的病人,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反常的举动背后往往藏着难言之隐。 陆予生镜片后的目光在岑清攥紧被单的手指上停留一瞬,什么也没问,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听诊器隔着单层布料落在岑清胸口。陆予生沉默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听头,将听诊器规整地挂在脖子上,眼神中多了几分责备,“不仅不吃饭,还不好好睡觉。” 岑清:“……” 陆予生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和左手的绷带,终究没说什么重话,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白色小瓶,“药是饭后吃的。你得长胖些,不然手术怎么扛得住?” 岑清的眼神忽而亮了,“你的意思是,我快要能做手术了?” 陆予生微微皱眉,避开他目光,“所以要先养好身体,否则以你现在的条件,手术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将听诊器卷好放回盒里,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 岑清也沉默了。其实他很清楚,问出这句话时并没抱太大期望。 自从八岁犯病查出来,这么多年就这么吊着。据说有些严重,但有药物维持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他妈妈也是先心病走的,去世时刚满三十岁,岑清离那年纪还有七年。 上辈子,岑清对这件事看得很坦然,并非相信人各有命,而恰恰是因为他的妈妈。 想到母亲,岑清心里难免有些闷闷,他转过脸,望向落地窗外。 陆予生整理药箱,将仪器设备重新放回柜子,期间几度欲言又止。 但最后也只说出一句,“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 岑清知道,这个房间从现在开始,将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 他钻进被子,闭上眼,努力让大脑放空。 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地过去几个小时,佣人来送午餐,岑清装作随意问起,得知裴景昀还在工作,吃饭也让送进书房,几乎没出来过。 岑清于是继续补眠。 作为“伤患”,这看似很正常,所以一直没人再来打扰。直到下午四点,岑清终于睡足,自然醒来。 冬天天黑得早,窗外斜阳泛起橙红。 岑清摸到床头那管用过的药膏,慢吞吞下床,弯着腰、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进浴室。 然后拉紧浴帘,靠近最角落,旋开药膏挤出一大段。 花洒圆孔流淌出细细的水流,那段白色膏体被无声无息冲进了下水道。 与此同时,浴帘内响起类似衣物摩擦的窸窣。 几分钟后,岑清走出浴室,将“又用了一次”的药膏放回原处。 ——差不多也该来了。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浮现,楼下便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与白天熟悉的节奏不同,这次混着两道陌生的频率。 第8章 第 8 章 魏堇身旁这个男人,视线自岑清一出现便落在他身上,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还有隐隐的、含而不露的鄙夷。 岑清认得他——魏氏现任掌权人魏珩,魏钊和魏堇的大哥。虽没见过几面,但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他和裴景昀其实差不了几岁,才刚接过权柄,但论及气质,却比后者还要凌厉几分。 魏家兄妹行事风格类似,专程登门,不喝茶也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昨晚魏钊犯的事,我作为他的兄长难辞其咎。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多道歉也是空口白话。所以今天来,主要想当面跟你谈谈赔偿事宜,落上纸面,给你一个切实的保证。” 魏堇听从大哥指示,从包里取出两份协议,推至岑清面前。 裴景昀皱起眉,“我说过,你们要向岑清道歉可以,但这件事我不会同意。” 两份一样的协议摆在桌上,白纸黑字,内容不多,薄薄一页摊开来很容易就能看得分明。 前几条是明确的经济补偿,数额可观,且直接关联到个人账户。 “岑清,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 魏堇见裴景昀不肯松口,转换策略,将攻克目标转向当事人。 女性谈判有天然优势,岑清似乎被她的态度软化,慢慢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要钱。”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些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阿拉伯数字。 “除了钱你还能要什么?难道真要走法律途径?岑清,你别意气用事,这种做法对你没半点好处。” 魏珩叫了声妹妹的名字,示意她别多说,直接问,“不要钱,你要什么?” 裴景昀也看向岑清,不相信他真打算跟魏家谈条件。 然而岑清接下来的话语清晰且坚定,实实在在叫在场三人都愣住了。 ** “我要你们……退出区域医疗中心那个项目的竞标。” 话音落下,厅内陷入短暂沉默。 魏家兄妹条件反射般望向裴景昀,眼中满是惊疑——却在下一秒发现,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裴家家主,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也难掩诧异。 岑清垂下眼,“前段时间合生的宴会上,我听您跟人谈及,感觉这个项目对您很重要,所以……” “我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义父给我的足够多了,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要,就这么原谅魏钊。” 他转向魏家兄妹,“你们说得对,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所以我想得很清楚,就这一个要求,为义父提的。” 空气仿佛在这刻凝固。裴景昀沉默地注视岑清,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若是换作旁人说出这番话,或许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 但岑清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明明生就一副足以蛊惑人心的相貌,周身却萦绕着一种疏离的气质,仿佛尘世间的纷扰永远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 魏珩的眉头深深皱起。如果岑清的言辞再委婉些,或是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他都有理由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但偏偏这个要求提得太过直白,动机也纯粹到无懈可击——就像将一颗剔透的水晶置于谈判桌上,从任何角度都找不到瑕疵。 “好,就如你所愿。” “……” 魏堇手指捏紧包里的笔记本电脑,迟疑地望向兄长。 魏珩面色沉静,只略一颔首:“加上。”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魏堇立刻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我没说同意。” 裴景昀突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魏堇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抬头看向剑拔弩张的两人——魏珩与裴景昀隔空对视,目光交汇处仿佛有火星迸溅。 “裴总。” 虽然隔着辈分,但魏珩的年纪摆在这,不能像魏堇和魏钊似,称裴景昀一声叔叔。 “这个项目是从我父亲起就开始布局的,我还在董事会上立过军令状。我们胜算有多大,您心知肚明。” 他扯出苦笑,“这次是父亲有言在先,无论如何都要争取调解,我才敢做这种决定,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保全两家共同的颜面,这份诚意相信您不会看不出。” 魏堇甚至连微型打印机都随身携带,如魏珩所说,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调解,当面敲定,杜绝后患。 新拟的协议很快被送到岑清手上,白纸黑字——甲方承诺自愿退出嘉海市区域医疗中心及其附属子项目竞标。 传言魏家上任掌舵人魏远山在五十岁得了魏钊这个幺子,宠爱至极,果真不假。 岑清心中冷笑,目光却看着协议上最后一行字,那是乙方——也就是岑清需要完成的事项,从初版的“对事件真相保持沉默”变成“对舆论走向的操控给予积极配合”。 等价交换,要求跟着水涨船高。 岑清捏住笔,正要签上名字,手里的纸张忽然被人抽走。 “要用岑清的名声换这种东西,裴氏还不至于。” 当着他们的面,裴景昀将新打的协议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 “裴叔叔,距离截标只剩最后48小时了……” 裴景昀抬手打断魏堇,容叔推门而入,走到魏珩旁边,微微欠身。 魏珩与魏堇交换过眼神,饶是再不甘心,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岑清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被揉皱的纸团。 裴景昀将他恍惚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伸手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水温恰好是岑清平时习惯的温度。 “即便他们不退出,裴氏也有把握拿下那个项目。” 男人温和一笑,“但义父绝不会用你做交易。” “……” 岑清轻轻咬住下唇,接过水杯,双手捧着,拇指反复摩挲杯身上浮雕的花纹,似乎借由这个动作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花间流水潺潺,淌过地底,维持这一室暖意,可岑清右腿却无意识痉挛了一瞬。 裴景昀正坐在他右边,注意到。 “腿疼吗?” 岑清摇头,耳畔长发随动作滑落,稍微遮住右半张脸,他视线凝在桌面被遗落的那两张纸上,“协议……” 裴景昀了然地笑笑,将纸页对折收起来,“这些琐事不用在意。” “不。”岑清突然抬头,“魏家的条件……我能接受。” 裴景昀动作停滞,夕阳透过琉璃窗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将眼尾细纹都衬得格外分明。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岑清深吸一口气,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奇异般平稳下来,“比恨更重要的,是让义父赢。这不正是您接我出山庄的目的么?” 裴景昀神色微变,“谁跟你说什么了?” 岑清沉默地摇头,交握的十指紧扣。北风掀起树枝,扑撞在玻璃上,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也让裴景昀的手,在即将触及岑清时临时转变去向。 “我带你回来,是为将来的手术。让你多见人,是不愿你总对着四面墙发呆。”他阴沉的视线扫过岑清颈侧还未消褪的红痕,“早知会出这种事……” “正因为您待我好,我才更要这么做。” 岑清抬头,不再回避裴景昀的目光。 “从来都是义父护着我,这一次……”他缓缓道,“也该轮到我,为您做些事了。” ** 裴矩提前处理完公务,特意赶在晚餐前回家。黑色轿车缓缓驶入铸铁大门时,他注意到门禁处立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人手里提了个硕大的带粉色荧光的牛皮纸袋,暮色中格外醒目。 “陆医生?” 车窗降下,陆予生闻声转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迟疑了两秒,才认出车里的人。 “裴少爷。” 裴矩刚谈完公事,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裹着挺拔的身形,眉宇间还残留着工作时的肃穆。 若不是那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孔仍带着掩不住的朝气,陆予生几乎要认错了人。 “上车吧,我带你进去。” 副驾门锁“咔哒”一声弹开,陆予生原本要婉拒的话到了嘴边,见状只得道谢上车。纸袋被放在膝头,露出里面毛绒玩具圆滚滚的脑袋——一只裹着透明塑料膜、系着缎带的蓝色小狐狸。 “昨天的检查有问题?”裴矩目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 陆予生扶了扶眼镜,笑意温和,“还好,是裴董不放心,让我再来看看岑清手上的伤。” 轿车碾过前庭的鹅卵石小路,裴矩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口:“他的病……现在怎么样?”话一出口意识到不妥,“如果不方便说……” “抱歉,虽然您是他的家人,但我们也需要尊重病人的**。” “是我冒昧了。” 车库的感应灯随着车辆驶入次第亮起,在陆予生镜片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不过您别担心,他的情况一直很稳定。” 医生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且沉定,不知不觉叫人心安。 “……那平时需要注意些什么?” “避免剧烈运动,保持情绪平稳,清淡饮食……”陆予生顿了顿,余光透过后视镜瞥向身侧的青年,嘴角浮现一丝了然的笑意,“这些都可以从网上查。” 裴矩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恰好车子完全驶入车库,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些许被看穿的窘迫——那些他确实查过。 停好车,两人穿过庭院,连廊另一端相反的方向传来脚步,是容叔正引着一男一女往外走。 “有客人?”裴矩驻足。 “是魏总和魏二小姐。”佣人恭敬回答。 裴矩望着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 东院这几天格外热闹,总有人来人往,连花厅里的植物似乎也受到感染,叶片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新抽的枝条一个劲儿往上蹿。 “看来要提早开花了。” 岑清立在那株半人高的盆栽前,指尖拨开葱翠的叶片,露出两团沁黄的蓓蕾。 他利落地剪去周围多余的叶子,剪刀刚放下,眼前突然晃过一抹天蓝色——一只圆滚滚的狐狸玩偶正冲着他咧嘴笑。 “送你的。” 陆予生不由分说将玩偶塞过来,岑清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鼻尖顿时蹭到一团软蓬蓬的绒毛。 “陆医生,我几岁了?” 话虽带着嫌弃,可当岑清转身将玩偶安置在案几上时,手指却诚实地捏了捏那对竖起的狐狸耳朵,软乎乎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又揉了一把。 “你几岁来着?三岁?还是五岁?”陆予生接过话头,故作认真地掰着手指数起来。 岑清不予置评。 陆予生却走近几步,“三岁也好,三十也罢,在我这儿都是要按时吃药的病号。”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胖狐狸圆黑的鼻头,笑意渐渐沉淀成更柔软的东西,“其实这是今天查房时,小患者硬要给我的,说谢谢我为她做手术。” 岑清手指绞着狐狸耳朵,声音轻了几分,“那个孩子……?” “手术很成功,再观察两周就能出院了。” 岑清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唇角扬起罕见的、真实的弧度。 陆予生转身取来药箱,从隔层里拿出一管白色膏体,“皮肤科特调的修复凝胶,今天给你换这个,过两天拆了纱布再连用一周,不会留疤。” 岑清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只随意答应一声。 陆予生正裁剪消毒纱布,余光见岑清整个人陷在扶手椅里,一边摇晃一边把脸埋进狐狸蓬松的绒毛中。 看起来似乎很悠闲,可随着他手指一遍遍梳理着那圈雪白的颈毛,方才的笑意还挂在嘴角,眼神却像冬日里将熄未熄的余烬,比先前愈发寂寥了。 陆予生动作微顿,他放下纱布,温热掌心轻轻覆上岑清肩膀。 然而下一秒,岑清猛地后仰,藤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那只悬空的手失去落点,被迫僵在原地,前面桌上的碘伏小瓶骨碌碌滚到地上,渗出一片黑紫…… ** “岑清?” 岑清盯着陆予生的手,那点仅剩的笑彻底凝固,他脸色微微发白,“抱歉……走神了。” “……”陆予生缓慢收回手,俯身捡起瓶子,“我明白,别放在心上,手术的事……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予生走后,岑清看着桌上他留下的那个白色药管,独自坐了许久。 直到入夜他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将自己整个埋进里面,脑子里还是刚才那一幕。 漆黑中岑清抬起右手,缓缓落在自己左侧肩膀,如同陆予生碰触他时那样,五根手指渐渐收拢,又一点点松开…… 陆予生信了他的话,以为他是因为担心手术才“走神”,但岑清却知道,那完全是身体潜意识的条件反射。 魏钊、裴景昀,之前都可以说有原因,可这次对方是陆予生,就没有任何借口能解释了。 他好像对别人的肢体碰触产生了心理障碍? 不…… 或许还有个例外。 第9章 第 9 章 “少爷,您的衣服。” 容叔手臂上搭着件熨烫平整的黑色大衣,衣物被透明防尘袋包裹,折叠得棱角分明,连袖口的暗纹都一丝不苟。 裴矩正拿起餐桌上的三明治准备出门,目光触及那件衣服时,脚步蓦地一顿。 “岑清出来过?” “没有,”容叔摇头,“昨晚清少爷让我去他房里取的。” 见裴矩手里还拿着简易包装的三明治,容叔问道,“您着急出门?那我先把大衣放回西院。” “不用了,给我吧。” 裴矩伸手接过,衣物压平的间隙,依稀有一缕清冽的花香飘散开来—— “这味道……” “清少爷特意嘱咐用这个香型的干洗剂。” 裴矩眯起眼睛,忽然问,“岑清的早餐送去了吗?” “送过一次,但清少爷似乎还没醒,就又端回来了,放久了怕凉。” “哦。”裴矩抬手松了松领带,退回餐桌旁坐下,装着电脑的公文包随意放在身侧,那件大衣反而被拿在手里。 容叔正要询问,就听他说,“时间还早,我吃完再走。” 清了清嗓,青年望向窗外泛白的晨光,“天凉了,想吃点热乎的。” 容叔立即吩咐厨房准备热汤面。 “岑清醒了告诉我。” 随意说完这么一句,裴矩便划开手机锁屏。商业新闻的头条推送恰好映入眼帘——《突发:魏氏集团退出百亿竞标,裴氏或成最终赢家》。 手指在标题上方停留两秒,裴矩点进详情,刚读到“据知情人士透露”时,门外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裴矩抬眼,正看见送早点的人端着餐盘匆匆走过。他下意识要站起来,却在看清旁边那道身影时刹住动作。 陆予生和佣人并肩而行,一前一后拐进通往东院的廊道。 昨晚刚来过,今天这么早,又见到了。 “少爷,清少爷醒了,您是要找他吗?”容叔适时进来通知。 裴矩已经坐回椅子上,沉吟片刻后反问,“岑清和那位陆医生,关系很好?” “清少爷平时话少,但陆医生来总能跟他待上一会儿,聊上几句,有空还会一起吃饭,想必是投缘的。” “……他们认识多久了?” “这我倒不清楚,”容叔摇头,“清少爷是去年才搬来的,不过看情形,他们之前就认识。” 听到“去年”两个字,裴矩的神情忽然有些僵住。某个他一直回避的问题浮上心头,“岑清之前住在哪里?” “培昙山庄啊,”容叔理所当然回答,“少爷不知道吗?” …… 裴矩脸色煞白。 “……不知道。他在那里住了多久?” “具体记不清了,应该也有十多年了吧。”容叔顿了顿,又小心道,“我还以为先生早跟您说过,毕竟……” 毕竟养了这么多年的义子,却从未对亲生儿子提及,实在说不过去。 “没有。他没提过。” 裴矩嗓子有些发干,“‘他们’都没有提过。” 晨光在青年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锋利的阴影。容叔注意到他神色异样,“少爷,您怎么了?” 裴矩摇了摇头,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防尘袋。 不多时,他已经出了门。 三明治原封不动地摆在餐桌上,那件熨烫妥帖的大衣却被带走了。 端着汤面进来的阿姨在聆兰苑工作多年,也是容叔的亲戚。 “少爷不是去过培昙山庄吗,”她压低声音问,“他没见过清少爷?” “那年他在山里迷路,是我去接的他,但接到少爷的时候,先生的人已经把他送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可能是没进庄里,所以没见到吧。” 阿姨跟着叹息,用抹布擦拭纹丝未动的餐盘,“先生也真是,连这种事都不跟自己儿子说。” ** 之后的时间裴景昀格外忙碌,连续几个晚上住在公司。 那项目难度极大,上辈子裴景昀就因此殚精竭虑,竞标失利后为弥补相关板块损失和稳定股价波动,几乎一个月没着家。 不过这些都与岑清无关。 他依然守着东院这方天地,每天不过画画、吃饭、“养伤”,从不出去见人,除了陆予生,也没人过来拜访。 渐渐的,他走路不再“步履蹒跚”,黑白颠倒的作息也恢复正常。 于是当某天傍晚,容叔叩响东院的门,看到许久没见的岑清时,都禁不住怔忡了片刻。 “清少爷,”容叔回神,略显局促地递过话,“先生吩咐您准备出席今晚的宴会,司机大约半小时后来接您。” “知道了。”消息来得突然,岑清却并不意外。 容叔见他还穿着画画用的罩衫,“时间有些紧张,需不需要我找人帮您打理?” “不用。”应付这种场合岑清习以为常,而从那句“做好准备”里,他也读出这场晚宴的分量。 落地镜前,修长手指缓缓系上最后一颗纽扣。丝质布料熨帖地包裹着脖颈,曾经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如今只剩几不可见的淡色印记—— 就像精心编排的剧本,该褪色的部分,总要适时褪去。 前戏已毕,正剧就该开场了。 庭院外,黑色的宾利雅致碾过落叶,稳稳停在岑清面前。 容叔躬身拉开车门,暖黄灯光自车厢流泻而出。 裴景昀正在审阅文件,金丝镜映着纸页的白点。听到动静,他略微偏头,目光自下而上,最后定格在那张脸。 青年瓷白的肌肤透着久违的血色,连眼下青灰都淡了许多。 “气色不错。” 隔音屏缓缓升起,裴景昀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今晚魏家也会到场。” “我明白。”岑清敛下眼睫,神情温顺。 ** 裴矩本不用出席这场宴会的。 连续几天早出晚归,他大可以工作为由继续推脱。可当邀请传来,鬼使神差地,他竟比约定时间还提前了半小时抵达。 也因为来得太早,被迫听了满耳的闲言碎语。 关于上周六魏家私宴的传闻,已经在宾客间发酵出多个版本。魏钊向来荒唐,这类风流韵事本不值一提,但牵扯到裴家那位—— 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裴景昀对岑清的重视程度明眼人都看得出,让他忍气吞声不大可能。 魏钊在魏家虽不理事,却也是魏老太爷心尖上的人物,磕不得碰不得,所以才能一直胡作非为都没出事。 这怎么看都不好善了,难办。 可也有人放话,说虽然明面上难办,私底下却可谈,毕竟双方都有头有脸,怎么解决,端看魏家肯为这事儿豁出去多少。 “金丝雀嘛,总有个价码……” “听说区域医疗中心那个项目……” 酒杯在裴矩手中发烫。他正要转身,余光却捕捉到入口处的骚动。 楼下,一行人正簇拥着两道熟悉的身影缓步而来。 ** 刚入会场,岑清就察觉周围人几乎都在看他。但他只作不知,微微垂着眼,安静地跟在裴景昀身侧。 主办方热络地与他寒暄,他适时颔首,偶尔应和,冷淡却不失分寸。 表面和谐维持得滴水不漏,直到那声“裴叔叔”——宴会厅的声浪如被刀切断,瞬息寂静后,窃窃私语才如退潮般缓缓回升。 魏家三兄妹的到来,让所有人的期待都明晃晃写到脸上。 尤其魏钊右手还固定着支具,更是犯罪实锤,想藏都藏不住。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裴景昀神色如常,与魏珩和魏堇分别打过招呼,甚至还格外亲切地拍了拍魏钊的肩膀。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让等着看戏的众人大跌眼镜。 不仅如此,这场耐人寻味的会面后,裴景昀竟同魏珩一道朝另外的方向离去,独独将岑清和魏家姐弟留在了一处。 “去那边坐坐?”魏堇一袭盛装,款款上前,主动提出邀请。 岑清则回以礼让,“魏小姐请。” 魏钊走在两人前面,寻到个雅座,左手高抬招来侍者,声调比平时还高了八度,“三杯赤宝石,鲜榨的!” 转头又问岑清,“这里的抹茶慕斯不错,要不要尝尝?” 魏堇冷眼旁观,涂着丹蔻的指尖绕着皮包坠饰轻轻打转。她这个游刃有余的弟弟,此刻活像个毛头小子,一个劲儿往岑清那边凑。 岑清虽然神色淡淡,却没拒绝魏钊的示好。 “那就尝尝。” 魏钊眼睛一亮,亲自去取点心。他右手不能用,也不要人帮忙,一只手在那笨拙地忙活。 最后献宝似推来五六个精致的瓷碟。 岑清拿起银匙,正打算随意挑一款走个过场,忽然若有所觉地抬眼—— 二楼,有人正独自倚着栏杆,水晶灯投射下来,模糊了他的面容轮廓,却遮不住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岑清:“……” 银匙在他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度,一勺慕斯被送入口中。 抹茶的苦涩在舌尖化开时,岑清对着魏钊勾起唇角,“很特别的味道。” “对吧?这款是柠檬的,你再尝尝这个赤宝石的果汁,酸配甜正好……” 楼上那道转身离去的背影,恰似融进杯内晃动的光影里,转瞬不见。 晚宴仍在继续,而某些传言可以预见地即将广为流传。 有没有拿项目竞标作为条件其实无所谓,是不是自愿也没人关心,重要的是岑清在公开场合对魏钊表露出的态度,已足够说明一切。 从今晚过后,魏钊算是彻底“洗白”。 或者准确来讲,是他身上的脏水至少匀出一大半泼到岑清身上,让整个事件变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桃色戏码。 岑清不在乎这些,但不代表有人也不在乎。 ** 当晚,裴矩敲开了父亲书房的门。 “爸,这样的安排,是您的意思?” 面对儿子的质问,裴景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摘下金丝眼镜,手指避开镜片,只捏着镜架边缘,随后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块丝绒布,慢条斯理擦拭镜腿与镜链的连接处。 “是岑清自己的选择。” 镜链晃出细碎的光,映在男人温和从容的眉宇间。 他这态度似乎刺到了裴矩,青年莫名笑出了声,“您说他自己?” 笑声掺着冰碴,在落地钟的滴答里分外刺耳。 “所以我又成了局外人?就像五年前那样?” 裴景昀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他重又戴上眼镜,双手在身前交叠,像是等待这个年轻人继续发表他的言论。 “我记得您好像说过吧?说我们是一家人……” 裴矩指尖按在檀木桌沿,留下一道泛白的压痕,“可这个家,您和他,到底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空气短暂凝固,泛着寒光的镜片底下,男人看似温柔的眼睛半眯,面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就这样冷淡地看着裴矩,“你想说什么?” “您养在培昙山庄的那个孩子,就是岑清,对吗?” 裴景昀的沉默等同于答案。 “我早该想到的。” 裴矩后退半步,将自己完全浸入阴影里。 “这次我不会和您吵了。您想补偿谁,偏爱谁,都是您的自由。五年前是我不懂事,我承认。” “但现在,我只问您一件事。” 月光穿过百叶窗,在青年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斑痕。 “岑清,究竟是您的义子,还是我的——亲兄弟?” 第10章 第 10 章 清晨,容叔正指挥工匠搬动盆栽,一转身,望见廊下那道身影。 这是岑清第一次主动踏出东院,还是在不到六点的早上。 容叔有些讶异,看他朝这边走近,心下揣测,嘴里问道,“清少爷是要找先生吗?先生有要紧事,已经去公司了。” “我不找义父。”岑清知道今天是开标日,裴景昀不会在家。 他目光落在满地的盆栽上,“只是出来走走。” 那些植物极其惹眼,树冠顶端的叶片金灿灿的,渐次向下蔓延成火的颜色。 总共八盆,每两盆成对修剪摆放,枝干虬结,组成“吉祥如意”的好兆头。 “这是什么树?” “是黄连木,昨天刚有人送来的。”容叔擦了擦手,“不过才听说不能摆在屋里,正让挪到外面去。” 岑清微微偏头,“为什么不能放在屋里?” “咱们园子里最多的就是君子兰,这个季节室内门窗紧闭,君子兰和黄连木的味儿混在一块儿,时间长了据说会生毒气,可不敢乱摆。” 岑清倒是头一次听说,但见容叔神色严肃,也点了点头。 工匠们已经将黄连木搬远,容叔回身,见岑清仍站在原处,晨风轻拂他的衣角,显得整个人愈发冷清。 容叔不由放轻了语气,“最近又降温了,您一会儿要在这边用餐吗?” 岑清远眺那些黄连木,金红的叶子在晨光里微微摇曳,像簇簇小小的火苗。 他静了一瞬,才说:“好。” ** 东院地暖向来比别的区域充足,走出来明显觉出凉意。 岑清拢了拢羊绒开衫的衣襟,“随便吃点热乎的,很久没吃面了。” 容叔笑起来,“巧了,少爷也说过和您一样的话。” “……裴矩吃过了?” “今天还没见少爷出来呢。这些天他回来得晚,应该还在睡。” 回来得晚……岑清指尖微微一顿,目光透过餐厅窗户,看进庭院深处。 那里几名工匠正忙着,在新移栽的白梅树旁支起遮雨棚。 岑清走到梅树下。 “预报说今天有雨,得遮一遮,不然花瓣淋湿了,明天宴会就不好看了。”匠人向他解释。 岑清轻轻“嗯”了一声,伸手触碰枝头花瓣,冰凉晨露沾上指尖,他微微蜷起手指。 “这是什么品种?” “意大利来的‘冬雪’,那边那些是京都梅园的‘月魄’。” 都是白梅,花瓣薄如蝉翼,泛着珠光,宛如一个个精巧的纸宫灯。 再加上黄连木,既红又白,宜树宜花,足见为筹办这场宴会,多么煞费苦心。 相比而言,上辈子魏家中标后那场庆功宴,就显得逊色多了。 岑清眼底浮起一丝凉薄的笑意。 “还真是……锦上添花呢。” ** 裴矩走到餐厅门口,透过对面雕花铜片的反光,看见桌前坐着的人。 青年脊背僵直,转身折回西院。 地板映出那道离去的影子,岑清挑动碗里的面条,眸色微动,托着腮若有所思。 一个小时后,裴矩才再次出现,餐厅空无一人,就像往常一样。 “难得少爷也会睡懒觉。”容叔笑着打趣。 裴矩垂眸,嗓音微哑,“有些累。” 他在厅内来回走了几步,坐下后又和容叔闲聊,先是询问裴景昀,再谈及今天开标的项目,待早餐端上桌,拿起筷子,才仿佛不经意地—— “岑清今天也在这里吃的?” “是啊。”容叔答完觉得疑惑,“您怎么知道?” 裴矩轻咳一声,“……闻到了味道。” “清少爷吃的阳春面,哪有什么气味?”容叔失笑,还是走过去推开半扇窗,“不过透透气也好,这天闷得,看来是真要下雨了。” 窗外,岑清正坐在亭子里画画,红墙映衬着一枝雪色梅花,北风掠过,花瓣簌簌轻颤。 容叔顺着裴矩的目光望去,“清少爷说这枝梅花好看,想画了送给先生……” 裴矩指尖微微一紧。 “可这阴沉沉的天,照着画出来能好看吗?”容叔摇头,又自顾自笑了,“这些搞艺术的,心思就是难猜。” 裴矩沉默,视线却并没移开。 从这里,只能看见岑清执笔的右手在纸上勾勒,而那只缠过纱布的左手始终藏在画案下。 早餐被端进来,容叔还在念叨,“今年这批花开得确实好。明天的花宴,想必会很出彩……” “容叔。”裴矩忽然开口,“岑清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容叔怔了怔,略微迟疑地回忆了一下,“似乎已经拆掉纱布了。”但他也确实没注意,“我去看看。” “嗯。”裴矩拿起筷子,顿了顿,“带件厚点的外套给他。” 廊下风铃轻轻摇曳,他又低声说,“别提是我让拿的。” ** 临近正午,裴景昀的轿车缓缓驶入庭院。天际开始飘起细雨,岑清卷起刚完成的画,赶在雨势变大前回到屋里。 推开门,客厅的气氛明显不同寻常。沈庚和裴矩正低声交谈,容叔立在一旁,神情满是焦虑。 “出什么事了?” 岑清的声音让裴矩下意识移开视线,目光却藕断丝连似的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 因为下雨,地暖烧得更旺,岑清周身萦绕的寒气遇热化作朦胧白雾,几缕湿发黏在颊边,发梢坠着雨珠将落未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像是被水洗过。 裴矩不自觉收紧放在膝上的手指,裤子被攥出几道折痕。 确实如容叔所说,岑清左手的伤愈合得很好,假以时日,应当连半点疤痕都不会留下——这还得多亏陆予生送来的特效药膏。 “先生突然头疼,医生已经去书房了……”容叔接过岑清脱下的外套,低声说。 岑清蹙眉,探询的目光投向沈庚。后者从沙发上站起身,“竞标失败了。” “竞标?……是医疗中心那个项目?”岑清微微睁大眼,好似不可置信,“魏家没遵守约定?” 容叔面露困惑,显然还不明白这与魏家有什么关系。 他不由得看向裴矩,对方却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里,凝视书房方向,屈起的手指抵在唇下。 “魏家确实退出了,”沈庚苦笑,“但我们低估了对手,最终中标的是雪诺医疗。” “雪诺医疗?” 岑清重复这个名字时,容叔忍不住插话,“我跟着先生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家公司。” “是家新成立的企业,之前完全不在我们的关注名单上。” 窗外渐密的雨声为室内平添几分压抑,岑清望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浅色瞳孔里流露出忧虑,“难怪连义父都……” 沈庚揉了揉太阳穴,肩膀明显垮下来。 檀香的暖意与雨水的潮湿在空气中纠缠,直到一声轻响打破沉寂。 医生走出书房。 “裴总没有大碍。”他摘掉口罩,抹去额头的细汗,“不过他现在需要静养,不希望被打扰。” 容叔长舒一口气,将医生送到门外。 再回来时,他思虑再三,还是问沈庚,“先生这样,明晚的宴会是不是……?” “肯定会照常举行。” 虽然事发突然,把所有人都杀了个措手不及,但得知老板无碍,再经过这点时间调整,沈庚也已经恢复过来,动作利落地整理好文件袋。 “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再说您什么时候见裴总因为这种事,一蹶不振过?” ** 的确,商场浮沉,对于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裴景昀而言,这样的挫折的确不足为惧。 第二天一早,裴矩走进餐厅时,裴景昀已经坐在主位,边喝茶边翻阅晨报。 纸张在手中发出轻微的沙响,男人神色如常,仿佛昨天的失利从未发生。 裴矩坐在父亲对面,慢条斯理切着盘中的煎蛋,余光不时瞥向门口。 忽然,他动作一顿——岑清从廊间的阴影中走了过来。 一身月白的休闲西装,左手手臂搭着件羽绒服,右手握着一卷画轴,轴尾的赤色回纹锦穗随步伐轻轻晃动。 裴矩立刻将煎蛋叉了起来,然而岑清一眼都没看他,径直走向裴景昀。 “义父,早。” 裴景昀抬眸,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这是要出去?” 岑清从不独自出门,以往总是跟在裴景昀身侧,也没被安排过除此以外的任何行程。 “有个画展,前天魏钊定的。” 岑清眼睫低垂,神态驯顺得仿佛能任人拿捏,“如果义父觉得不合适,我请容叔帮忙推掉。” “……”裴矩的叉子略微有些迟滞。 裴景昀端起茶杯,热气氤氲间,神色辨不分明。最终他放下杯子,瓷器与托盘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既然答应了,就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晚上家里还有客人。” 岑清略微颔首,转身要走,又再次折返。 “差点忘了。” 他将画轴轻放在裴景昀手边的檀木几上,“原本打算今晚宴会时送给您,作贺礼的……” 画轴徐徐展开。 乌云压城的阴郁天色下,一枝寒梅自朱墙黛瓦间斜逸而出。 素白花瓣与嫣红墙砖相映,雕栏画栋的富贵气象与梅花的清绝风骨浑然天成。笔法一如既往精妙,连梅蕊上的霜痕都纤毫毕现。 裴景昀最初眼含赞赏,细看后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正要开口,却见岑清已经离开。 微风轻拂,银发如流云掠过门廊,转眼就消失在光影交错处。 ** 展厅门前,魏钊这半小时都在来回踱步。 总算见到岑清下车,立即殷勤地迎了上去,“昨天刚下过雨路不好走,本来要去接你的,打电话过去,容叔说你已经出发了。” 他笑着挨近,“我连你联系方式都没有,想直接找你都不行。” 岑清只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心不在焉,又像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 魏钊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不过是个小项目而已,哪值得你这么放在心上?” 见岑清终于看过来,魏钊眼底闪过一丝嘚瑟,“以后这样的机会多得是,下次我亲自出马,必定给裴叔叔谈个更大的项目回来。” “……”岑清的表情像是有了些许动容,“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魏钊咧嘴一笑,正要再靠近,突然被一道高大的黑影强势隔开。 他恼怒抬头,对上墨镜后保镖冷峻的脸。那人像堵墙横亘在中间,连衣角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审慎。 展厅入口处人潮涌动,很容易搞些小动作,可惜从一开始,岑清身边就如影随形跟着两名保镖——不是原先那两个,换了人。 魏钊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但碍于自己那不光彩的前科,终究是暂时退到安全距离以外。 走进展厅后,拥挤的人流才渐渐散开。魏钊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跟在岑清身边。 两人沿着一幅幅画走过,大都只是潦草地扫了几眼。魏钊目光飘忽不定,显然对这些艺术品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百无聊赖地摸摸领带,又开始搜肠刮肚寻找话题。岑清始终神色淡漠,唯独在提及那个项目时,会流露些许触动。 魏钊投其所好,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知道雪诺医疗是谁的产业吗?” 岑清果然被勾起兴趣,魏钊借机拉近两人的距离,“这事儿外人可不知道,我也就告诉你——雪诺医疗的背后是舒家在操盘。” 见岑清神色微动,魏钊更来劲了,“舒家你可能不熟,曾经也算显赫,这些年是没落了。不过他们新上任的当家倒是狠角色,听说在南洋做‘那个’生意起家的……” 魏钊故意一顿,比了个拇指向上食指向前的手势。 “不到三十就掌了权,想当初我大哥都是快四十才接手家业。” 但要论起这个,最值得称道的恐怕还是裴景昀,二十多就搅得裴家天翻地覆,一脚踏上金字塔顶。 不过,“更绝的是——这位舒总是个女人。好像叫什么……舒雪痕?名字不错,就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岑清安静听完,见魏钊一脸期待他惊讶的表情,便极浅地勾了勾唇角,“确实厉害。” ——能跟裴魏两家掰手腕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其实他早在上辈子就知道,这场竞标是魏家摘冠,而紧随其后的也并非裴氏,正是这个横空出世的“雪诺医疗”。 所以,就算魏家退出,这项目也轮不到裴家坐庄。 “哎,可惜啊,”魏钊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这项目我大哥原本是打算送给裴叔叔的,哪能想到送错了人,早知我们就先拿到手……” 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急忙改口,“你别误会,我跟那什么雪诺医疗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见岑清态度依旧冷淡,魏钊生怕他误会,跟在身后找补,“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查查那舒雪痕的底细。” “好啊。” 岑清这下终于有了回应,在魏钊逐渐呆滞的目光中,露出一个叫人意乱神迷的笑来,“义父应该会很想知道的。” ** 画展从清晨持续到日暮,全程两人没出去,连午饭都是在展厅咖啡屋草草解决。没半点约会该有的气氛,活像大学生结伴泡图书馆。 到了最后,魏钊已经困得直打哈欠,眼皮干架走路打跌,却还是强撑着看完了所有的展厅。 “没什么意思,下次不来了。”岑清淡淡道。 魏钊原本也觉得无聊透顶,闻言却立刻打起精神,“听说后面要换一批新画,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错过就太可惜了。” 岑清略一沉吟,“我考虑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好!” 虽然画展索然无味,但魏钊明显感觉岑清态度柔和了许多,连说话语气都不像开始那么敷衍。 他越发期待接下来的晚宴。 夜间的聆兰苑灯火通明,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梅花香,隐约能听到人声和琵琶乐曲。 岑清没有直接去宴厅,而是先绕到东院换了身衣服,之后才和魏钊一起出现。 毫无意外,他们的入场立刻引来不少目光。 裴景昀看到魏钊,吩咐人给他端过一杯梅花酿,“今天辛苦你陪岑清看展了。” “您太客气了!”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魏钊一边热络地回应,一边婉拒那杯酒,“岑清不喝酒,我也不喝了。” “裴叔叔,岑清今天站得有点久,我先带他去那边休息。” 临走还故意虚扶了一下岑清的后腰,岑清显然感觉到,但并没表现出排斥,似乎接受了魏钊这种带着占有意味的小动作。 见状,在场观者无不唏嘘。 魏钊和岑清的事现在是人尽皆知,而区域医疗中心项目的招标结果同样备受瞩目。 裴家意外落选的消息早已在业内传开,虽然魏家主动退出竞标,但最终项目却花落别家。 更耐人寻味的是,岑清依然和魏钊保持着密切往来。 落在外人眼里,裴景昀这次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对此表现得异常大度,甚至默许两人继续“交往”。 这不得不让人感叹裴景昀的第二个特质——出奇的好脾气。 无论是亲生儿子还是义子,惹出的风波一个比一个轰动,他却始终能保持这种“宽容”态度。 在场宾客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不远处的岑清和魏钊。 ** 与上次宴会不同,这次主宴席设在内宅。为了展示特意移栽的名贵梅花,主宅每处偏厅分别以“琴、棋、书、画”为主题,被精心布置。 茶艺厅里,檀香与茶香交织,氤氲出一室清雅。茶艺师素手执壶,动作行云流水,自成一幅流动的画。 而岑清端坐其中,青衣泛着温润玉色,宛如画里谪仙。 这里是内院,不再有那些碍事的保镖,魏钊卸下伪装,眼中的痴迷再也藏不住,他紧贴岑清坐下,视线在对方身上肆意游走。 月白西装被换成苍青色唐装,丝绸面料上绣着暗紫荷叶纹路,腰间点缀一朵精致的荷花图样,既典雅又别致。 “这身衣服很衬你,可惜少了些点装饰。说起来,这两次见面都没见你戴我送的胸针,是不喜欢了吗?” 茶艺师正将一盏茶放在岑清面前,他颔首致意,淡淡道,“不小心弄丢了。” “丢了?那你该早点告诉我,今天正好可以买,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不过也没关系……”魏钊的手在身下软垫上缓慢攀移,声音放低,呼吸几乎要碰到岑清耳垂,“……下次我们一起出去,再给你挑个更好的。” “不必了。” 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传来。 ** 裴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居高临下扫过魏钊,最后视线落在岑清所坐的那方软垫。 青年眸底仿佛融入夜色,他嘴角噙着冷笑,“不劳魏少,我哥哥已经有更好的了。” “……”岑清轻抚茶案的手指微顿。 鎏金茶盏在他掌中转出半弧,澄澈茶汤映着冷白的腕骨,也映出软垫上那截越界的指尖。 “银针该看芽形。魏少的手,放错地方了。” 魏钊脸色一变,下意识缩回手,就见裴矩俯身靠近岑清耳畔。 “爸有事找你。” 岑清放下茶盏,起身对魏钊微微点头,“失陪一下。” 在他转身的刹那,裴矩斜睨了魏钊一眼,眼底闪过明显的挑衅,犹如胜利者的蔑视。 魏钊这回倒学聪明了,强忍着没在聆兰苑发作,刚想用口型回敬对方,可惜慢了半拍,裴矩压根儿没再看他,就与岑清消失在门外。 ** 夜风裹挟着梅香穿过长廊,走到外边的凉亭时,裴矩停住脚步。 刚要转身,却见岑清径自擦肩而过。银发被风撩起,掠过他身侧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提醒,“再往前,这儿有监控。” “……”裴矩跟了上去。 两人宛如结伴散步,不紧不慢走着,直至梅林边缘,岑清才终于停下来。 “这里说吧。” 红墙顶,一枝白梅倾斜而出。 这画面似乎有些眼熟。 裴矩垂下视线,“跟魏家做交易,真是你主动提的?” “是。”岑清的回答简短得近乎冷漠。 裴矩喉结滚动了下,嗓音略微发哑,“项目丢了还配合魏家,也是自愿?” “是。” “……我真该把他那两只手都拧断。” 这话从向来斯文规矩的裴家少爷齿间碾出来,带着令人心惊的狠戾。 岑清睫毛轻颤,假装没听清似地别过脸,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终于,裴矩又问,“那你打算跟他拉扯到什么时候?” “到我厌烦为止。” 斩钉截铁的一句让裴矩呼吸一滞,他猛地逼近一步,高大身影完全笼罩住岑清,“为什么?” 青年嗓音里压抑着某种即将溃堤的情绪,“你明明——” “我有我的道理。”岑清打断他,月光在他眼底碎成粼粼波光,“这件事,你别再过问。” “所以……用完就丢?”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岑清轻叹,“我不想跟你说气话。” 裴矩的表情几经变幻,最终化作一声苦笑,“那你就任由别人误解?现在都有人说你是故意……” “故意什么?故意勾引魏钊?” 岑清向前半步,“这些猜测,是别人觉得,还是你自己?” 裴矩:“……” 岑清眼神灼灼,裴矩越是看着他,越是下意识想后退,拉开这个危机四伏的距离,可脚根却像被钉在地上,不受指挥,动弹不得。 而那些不堪的传言又浮动在耳边——说他是天生的金丝雀,合该被豢养,说他有了男人,比从前还要光彩照人,甚至说他…… “如果就是我自己呢?”裴矩哑声道。 岑清忽然笑了,那笑容让裴矩心头一颤,“我没想让你这么觉得。” “那你想让谁这么觉得?”裴矩敏锐地捉住他话中的破绽。 岑清正要开口,突然神色骤变。没等裴矩反应,修长手指已攥紧他的领带猛地一拽—— 裴矩被推得踉跄几步,后背被迫撞上墙壁。 岑清整个人欺身而上。踮脚,偏头,贴近耳侧,温热吐息擦过颈下最敏感的那处皮肤,“有人来了。” 暗处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裴矩眼神瞬间变得危险,他猛地扣住岑清的腰,另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托住他后脑——以手臂为缓冲,利落地旋身将人困在门墙交界的三角地带。 远处灯笼光晕透过雕花窗棂,在他们脚边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位置调换,比起一身苍青,黑色西装显然能与阴影融合,裴矩宽阔的肩膀将岑清严严实实笼在里面,形成更加完美的屏障。 可是距离也更近了,近到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岑清的睫毛很长,从这个角度,月色刚好透进窄缝,染亮他轻垂的眸色。 裴矩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上面,再滑向彼此相贴的、因急促呼吸而起伏不定的胸膛。 “……”青年喉结压紧。 体温在衣料摩擦间不断攀升,呼出的白雾咫尺交融,分不清是谁先乱了心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