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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作者:白鹭爱吃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晨,内院餐厅。


    这顿迟到的“团圆饭”让容叔格外用心。自从半夜得知裴景昀要提前回来,他便开始筹备,一大早更是亲自布置,摆放餐具时甚至用尺子比量,力求每处细节都完美无缺。


    沈庚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显然容叔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沈庚也没多说,只是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纸盒,“时间太短了,跑遍乡下集市才收来这小半斤。”


    容叔熟练地接过,没有打开查看。


    由于业务拓展,裴景昀这半年来频繁前往昆江,那里有一种野生蘑菇,据说营养价值极高,备受追捧,但产量极低,比黄金还珍贵。


    每次他都会让沈庚带回一些,叫厨房为岑清特别炖煮。


    容叔其实早已习惯,以往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现在情况却不同。


    裴矩毕竟回来了,当面偏疼义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可即便心中再有微词,容叔也没立场发表任何意见。


    尽职尽责地将菌子交给厨房,准备就绪后,容叔前往北院请裴景昀。


    裴景昀刚到家不久,梳洗完毕,换了身常服,除去稍显疲倦,神色上看不出其他。见到等在餐厅外的裴矩,也只是略一点头,“进去坐吧。”


    布餐的间隙,裴景昀询问裴矩在家是否习惯,时差倒得如何,就像普通家庭的父子俩,饭前闲聊几句,拉近了长桌两端遥遥相望的距离,仿佛那离家的五年从未存在。


    可裴矩觉得没这么简单。


    裴景昀向来重视工作,但凡确定的计划鲜少能有变动,这次突然提前回来,肯定事关昨晚,却完全看不出他持何种态度。


    正思虑时,一名佣人走了进来,悄声跟容叔说了句什么,容叔正要同她一起出去,被裴景昀叫住。


    他认出这是每天负责给岑清送饭的人,“怎么了?”


    **


    东院,连廊花厅。


    矮桌上的餐盘扣着保温盖,打开来,里面的东西果然一口都没动过。


    “换份热的,拿到楼上。”


    佣人听从吩咐端起餐盘离开。


    裴景昀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又唤过两声名字,仍没人回应。容叔只好拿出钥匙直接打开门。


    二楼卧房内,窗帘完全闭拢,光线昏暗。


    床中间的被子裹成一团,有个身影蜷缩着。


    裴矩还要往里走,被人拉住手臂,容叔朝他默默摇了摇头。


    两人在几米外的位置停住,裴景昀则走到床边坐下。


    旋开床头小灯,微弱光线映亮桌案一隅,那里放着几张揉乱的纸巾,还有两管药膏,其中一管已经被用掉大约三分之一。


    膏体外包装因为用力挤压而扭曲,上面甚至还有形似指甲掐过的凹痕。


    裴景昀视线微顿,轻抿的唇线有一瞬间僵硬。


    但很快又恢复柔和平稳,“岑清?”他伸手轻拍被子,“该吃饭了。”


    被子裹着的人毫无反应,只有杂乱的几缕头发散在枕头缝里,泛着死寂的色泽。


    “不吃饭身体会受不了。”裴景昀完全没有任何不耐烦,循循善诱,像哄着三岁小孩儿,“还是说,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裹紧的被团终于稍微动了动,被角被慢慢拉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义父……”


    刚唤出一声,岑清眼圈就倏地泛起红,眼下两团乌青愈发充血。


    裴矩听到那模模糊糊的声音,忍不住想走近看一看,却见裴景昀抬手朝岑清额头落了下去。


    “脸色很差,发烧了吗?”


    裴景昀并没碰到,因为岑清突然往后一缩,躲开他,表情又惊又惧。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


    裴景昀面色微沉,收回手,“阿容,去拿个体温计来。”


    “是。”


    “有不舒服要说,别自己忍着,无论如何身体最重要。”


    岑清却咬着牙,无声摇头,仿佛内心有千言万语,却硬生生逼自己咽下每一个字,颤抖的嘴唇失去血色。


    “委屈你了,”裴景昀隔着被子又拍了拍他,“放心,义父都会替你讨回来。”


    “讨回来……?”


    岑清猛地攥紧被角,指节泛出青白,因压抑而沙哑的嗓音彻底变了调,“那是魏家,义父又能怎么办?”


    “不过是时间问题。”裴景昀唇角噙笑,眼底却凝着寒霜,“记得那个人吗?”


    岑清瞳孔骤然缩紧。


    他一把抱住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仿佛受到莫大刺激,整个人竟往床角连连后退。


    就在即将跌下床沿的刹那,一双手稳稳扶住了他。


    **


    裴景昀眯起眼,看着突然出现在床边的青年。


    裴矩皱眉将人揽住,被单在挣扎中滑落,掌心下的肩膀瘦得硌手。


    岑清茫然仰头,眼神呆滞,空洞得像被掏走了灵魂。半晌,那双眼里才逐渐恢复焦距,映出上方的影子。


    看清裴矩的同时,岑清也用力挣开了他,裹紧被子蜷进床头最里侧的阴影里——像只被拔光刺的刺猬,沉默而执拗地捡拾起最后仅剩的那点防备。


    三人谁都没再说话,方才还一团混乱的场面,陷入诡异的安宁。


    直到院外脚步渐近,裴景昀才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责:“罢了,提这些做什么。”


    容叔拿着额温枪走进来,身后跟随几名端着精致餐盘的佣人。


    床边被围满,裴矩默默退到一旁。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岑清身上,但裴矩却隐约察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这边。


    可当他抬眼环顾,那感觉又消失了。


    容叔仔细为岑清测量过两次体温,确认正常。


    裴景昀这才放下心,亲自将早餐逐一摆好,各色碗碟中盛着精致可口的菜肴,热气腾腾,飘香四溢。


    “都是你平常爱吃的,要是没胃口,就每样尝一点,还想吃什么让人再做。”


    见岑清仍裹着被子不肯出来,裴景昀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促狭,“你从前生病不肯吃饭,可都是要义父亲手喂的。”


    他说着,当真端起碗作势要喂。


    岑清这才慢慢掀开被子。裴景昀露出欣慰的笑容,细心地在粥碗里搭配好小菜,又用手背试了试碗的温度。


    “来,都给你准备好了。”


    这堪称温馨的一幕落在裴矩眼中,他微微蹙眉,神情若有所思。


    而容叔见状,则是暗地里直叹气。


    且不论裴矩小时候生病有没有被父亲喂过饭,单论兴趣和喜好,恐怕裴景昀对亲儿子的了解都不如管家来得多,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心生落差怕是难免。


    “少爷,血浓于水,先生肯定还是最在意您的。”容叔小声安慰。


    裴矩却仿佛没听进去。


    岑清终于捧起碗,咽下一小口粥。


    “这样才对。”裴景昀满意地颔首,示意其他人退下,自己在床边坐着多陪了一会儿,才站起身。


    待他走后,岑清紧绷的肩膀稍稍松解。他放下碗,左手不动声色撑住床沿,让久坐的血液得以回流——


    但更像为掩饰某个部位的不适。


    窗纱外,男人余光恰好捕捉到这个细微的举动,他眼底的平和逐渐凝结,化作一片晦暗不明的阴翳。


    岑清重又端起碗,听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轻轻摇头吹着碗里的汤羹,唇角极细微地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


    满架紫藤花枝繁叶茂,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晨曦,容叔却莫名觉出几分寒意,还以为是暖房的控温出了问题。


    他几步追上裴景昀,“先生,梅林修缮今天完工,我待会儿先过去看看,再请您验视。”


    “嗯。”裴景昀答得漫不经心。


    连廊尽头,有位年轻男子正同佣人交谈,见裴景昀一行过来,停下话头,恭敬地欠身:“裴董,容叔。”


    随后他转向裴矩,“这位想必是裴少爷?”


    裴景昀挑眉,“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遗传基因,”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温润的眉眼带着书卷气,“一看就是裴董您的儿子。”


    这话在传统意义上算褒扬,裴景昀的神情却因此显出几分意味深长。


    他转过身,将裴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了笑,介绍,“这位是你义兄的主治医师。”


    “……你好。”裴矩伸出手。


    “你好,我叫陆予生。”医生的手指修长干净,握力恰到好处。


    简单寒暄后,陆予生侧身让路。裴景昀走过他身旁时又想起什么,停下嘱咐,“你进去后,先看着他把饭吃完。”


    “岑清不吃饭?”


    “是啊。不过好在你来了,他也该愿意吃饭了。”


    因为这句,裴矩不由多看了两眼陆予生。


    裴氏麾下医院众多,这人能成为岑清的主治医师,实力想必是出众的。


    但如果事先不表明身份,恐怕任谁见他第一眼,都会误以为这是某所名校里最受学生欢迎的年轻教授。


    **


    陆予生推门而入时,岑清正握着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粥。


    他的目光立刻被岑清左手缠绕的绷带吸引,皱起眉,“才几天不见,怎么弄成这样?”


    岑清闻声抬头,下意识想缩手,忍住了,轻描淡写说,“不小心被玻璃划的。”


    陆予生看出他不愿多谈,也不再追问,只是仔细确认过清创和包扎时间,又观察了一下绷带上血迹的颜色,无声地开始做重新换药的准备。


    在此之前,还贴心地递给岑清一杯带吸管的牛奶,“先单手吧,免得伤口又裂开。”


    换药的过程两人都没说话,岑清却感到久违的放松,或许是源于对方身上那种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若有若无的墨香。


    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牛奶,喝完后陆予生又端给他半碗蔬菜汤。


    全是流食,仿佛来自医生的“特殊”关怀。


    “义父……和你说过什么吗?”


    “什么?”陆予生抬头,表情疑惑。


    看来裴景昀并没告诉他,岑清心里松了口气,“没什么。”


    陆予生不是个爱八卦的人,低头继续处理伤口。细边眼镜微微反射灯光,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偶尔抬头确认岑清的状态,自然流露关切,又不会让人感到压力。


    岑清的确不希望陆予生知道昨晚的事。这世上有两个人,他永远不希望他们卷入这些事,陆予生便是其中之一。


    换完药,早饭也不知不觉吃掉一半。见陆予生还想继续投喂,岑清连忙摇头,“饱了。”


    “行,那就开始吧。”


    取出心电监测仪的电极片,陆予生等待岑清自己撩起衣服,可床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动作。


    每周两次的例行检查,这套流程早已驾轻就熟。


    岑清垂下眼睫,“今天……能不能隔着衣服检查?”


    陆予生擦拭电极片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个要求确实少见,但并非不能实现——以他的专业水准,用普通听诊器也能完成基础诊断。况且,对检查方式有特殊要求的病人,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反常的举动背后往往藏着难言之隐。


    陆予生镜片后的目光在岑清攥紧被单的手指上停留一瞬,什么也没问,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听诊器隔着单层布料落在岑清胸口。陆予生沉默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听头,将听诊器规整地挂在脖子上,眼神中多了几分责备,“不仅不吃饭,还不好好睡觉。”


    岑清:“……”


    陆予生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和左手的绷带,终究没说什么重话,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白色小瓶,“药是饭后吃的。你得长胖些,不然手术怎么扛得住?”


    岑清的眼神忽而亮了,“你的意思是,我快要能做手术了?”


    陆予生微微皱眉,避开他目光,“所以要先养好身体,否则以你现在的条件,手术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将听诊器卷好放回盒里,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


    岑清也沉默了。其实他很清楚,问出这句话时并没抱太大期望。


    自从八岁犯病查出来,这么多年就这么吊着。据说有些严重,但有药物维持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他妈妈也是先心病走的,去世时刚满三十岁,岑清离那年纪还有七年。


    上辈子,岑清对这件事看得很坦然,并非相信人各有命,而恰恰是因为他的妈妈。


    想到母亲,岑清心里难免有些闷闷,他转过脸,望向落地窗外。


    陆予生整理药箱,将仪器设备重新放回柜子,期间几度欲言又止。


    但最后也只说出一句,“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


    岑清知道,这个房间从现在开始,将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


    他钻进被子,闭上眼,努力让大脑放空。


    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地过去几个小时,佣人来送午餐,岑清装作随意问起,得知裴景昀还在工作,吃饭也让送进书房,几乎没出来过。


    岑清于是继续补眠。


    作为“伤患”,这看似很正常,所以一直没人再来打扰。直到下午四点,岑清终于睡足,自然醒来。


    冬天天黑得早,窗外斜阳泛起橙红。


    岑清摸到床头那管用过的药膏,慢吞吞下床,弯着腰、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进浴室。


    然后拉紧浴帘,靠近最角落,旋开药膏挤出一大段。


    花洒圆孔流淌出细细的水流,那段白色膏体被无声无息冲进了下水道。


    与此同时,浴帘内响起类似衣物摩擦的窸窣。


    几分钟后,岑清走出浴室,将“又用了一次”的药膏放回原处。


    ——差不多也该来了。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浮现,楼下便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与白天熟悉的节奏不同,这次混着两道陌生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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