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飞花楼二楼。
温归鸿满脸酡红,拎了细口的青瓷瓶,醉醺醺说,“梁岩,我说得没错吧?这地方好不好?”
梁岩极少来烟花绿柳之地,见往来侍女香脂浓膏,乖乖跪坐在位置上不敢逾矩。
要不是有求于温归鸿,大抵会在侍女递酒的瞬间转身离开。
端酒盏的侍女双颊点了红妆,绛唇轻启,“大人桌上没有酒杯,可是嫌小女子聒噪,不喜我倒酒?”
梁岩不敢看侍女,低头说,“没,没有的事...”
“嗬,那难道是嫌小女子长相丑陋了?”
“绝无此事!姑娘...面如桃花,唇红齿白,是倾国倾城的国色。”
“那为何你不抬头看我?”
“我,我...”梁岩不知所措。
铮!
变徵之音陡然响起,众人的目光被琴声吸引了过去,纷纷倚栏俯看。
“潇姑娘奏乐了,快出来看。”温归鸿放下酒杯,招呼梁岩出门。
梁岩还未见过这潇姑娘,却心生感激之情。
她一弹琴,侍女们如潮水般散去,无人再为难他。
梁岩站在走廊边,最佳观赏的地方早已站满了人,他躲在角落里。
轻云绫罗自屋顶四角垂落,琴声弹了四拍,悠悠女声唱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琴声激越,伴有水声潺潺,雾气依附绫罗带飘浮而上。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琴声断了,清音唱和:“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歌声中间有了隔断,仿佛山中泉水陡遇奇石,岸阻土掩,气息更为短促。
“好舞,好舞啊!”有人痴望楼下,轻拍手心夸赞,眼角水光潋滟,竟是落泪了,“如今也看到下凡的仙女了。”
梁岩能看到的只有十几个大黑脑袋,全然领会不到站前面的人的思绪。
“呀,我等你好久了,你咋在旁边站着呢?快过来!”温归鸿站在栏边,招呼梁岩过来,让出半个身位,“你没见潇姑娘的舞姿,真是可惜了。”
是该可惜,梁岩站在温归鸿让出的位子,只见薄纱之中,有一戴凶王面具的女子缓缓隐身于云雾之中,乌发如瀑,长至脚踝,用一根红绳松松系在中间。
汉白玉砌成的圆台四周挖了水渠,流水汩汩,冒出云雾。
琴声又起,而佳人于云雾中隐身不见,唯有歌声绕梁,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潇姑娘!你出来!我有千两银票,求见姑娘一面!”有膏粱子弟手执白晃晃的银票,朝底下挥舞。
“千两银票就想见潇姑娘?痴人说梦!我有价值连城的鲛人泪珠,求见姑娘一面!”
“我有百尺绫罗,愿为姑娘做新衣!”
...
“我有良田万顷,求见姑娘一面!”温归鸿也连同疯狂的众人一齐喊道。
梁岩不置可否,呆呆看向下面,他不能理解够万户人家一年吃食无忧的金钱珠宝,只够换得清伶见一面。
未免荒唐。
推搡之间,银票哗啦啦撒落在空中,落入水中。
潇姑娘戴了双金玉镯子的手从云雾中伸出来,葱削的纤纤玉手一点,转瞬间银票变了金玉屑,洋洋洒洒抛向空中。
数万金玉粉屑化成了飞花丛中的蛱蝶,翅膀扇动,茉莉花香四溢,有人用罗巾扑之,揭开未免失望喊道,“非蝶也!”
“你大哥真能让你卖掉良田万顷?”梁岩甩袖碰了碰温归鸿的衣角。
温归鸿听了这话,脸上的酒红加深,大笑道,“我就是说着玩玩,兴起而已,何必当真?这潇姑娘每日只唱一首曲子,从未见过她应承谁家公子的愿。飞花化蝶飞花楼,梁岩,你觉得如何?”
梁岩面不改色,“当真让我在这讲?”
“讲便是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话。”温归鸿冲四周还未散去的人群拱手,“来者是客,大家都是兄弟。”
说罢,温归鸿冲梁岩挑眉,“说吧。”
既然温归鸿这么说了,梁岩坦然道,
“这潇姑娘,唱情歌柔曲,却依傩舞礼仪戴鬼神面具,人不人鬼不鬼是其一;
头饰衣着全依女子款式,却肩宽腰细,高大魁梧,男不男女不女是其二;
身为舞乐伶,却遮遮掩掩,藏匿于云雾当中,会不会弹奏乐器,能不能长歌当舞,恐怕...”
梁岩还未说完,温归鸿赶紧推他进房间,“曲尽了,我们回屋再说。”
再这么说下去,光是旁人的眼刀就能把他俩千刀万剐了!
可巧是遂了梁岩的意,他等温归鸿进了屋,赶紧扣了门闩,将一帮闲人侍女关在屋外,坐到温归鸿旁边,“舞看完了,曲听罢了,总该谈论正事了。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安排得怎么样了?”
“记着呢。”温归鸿喝了口茶润喉,“算你小子走运,谢家有二女,一曰大钰,二曰小钰,刚过了及笄,谢家着急张罗喜事,想着让他们二人嫁入一家最好,姐妹之间互相有个照看。”
梁岩喜上眉梢,“那是极好,我有四个弟弟,任女子挑选。”
“你先别着急,谢家说了,无帛不相见,无币不相交。”
“我懂的,纳采嘛,谢家想要多少?”
温归鸿伸出十根手指头,两掌相对,酒红肿大的指节交叠在一块,“至少这个数。”
“这么多?”梁岩算了算数,勉强咽下口水,“倒是两个一齐来,也合适。”
“想什么呢?一个!两个的话,还要翻一番。”温归鸿收了手,搭在膝盖上。
梁岩咂舌,“那,那怕是不成了。”
梁家虽名列京城四家,但也是过往云烟,家底全被上头三个姑爷糟蹋干净了。
“你还哭穷?你四弟梁容璟的药材买卖都做到远东云梦泽十六洲了,还能没钱?”
“嗨呀,我这是私下跟你商量,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几个说...何况,让容璟拿钱采办他自己的好办,别的弟兄们...不好办。”
梁岩十分头疼,别说外人看起来是兄友弟恭,但容璟自幼到昆仑求学修习,性子冷淡,和家里人也不是很亲近。
温归鸿嘴角撇了撇,右手撑在面颊,抬起眼皮,“...梁岩,你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兄弟,这事你信我能解决,你信不?”
“咋解决?你给我十万两银子?”
“不是梁岩,咱兄弟几斤几两你没个数吗?我要手头上有十万两银子还能跟你在这说东说西的?”温归鸿着急说。
“你都有良田万顷了,还差这十万两银子?”梁岩微微一笑,他喜欢温归鸿坦率不做作的姿态,“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温二少爷,有何高见?”
温归鸿咧开嘴,露出整齐白净的八颗牙齿,“你听说蓬莱西渡而来的和尚了没?”
“你是说点石成金的那个?我看是弄虚作假的把戏尔。”
“嗬,我跟你讲,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于是我亲自把人叫过来,搬了一大块花石叫他变。
你猜怎么着?他摇头拒绝了,说要我准备一百个铜元宝,一碗水银,两桶上好的木炭,还有半桶硫磺,备火炉。
我将信将疑,把东西准备好了,好吃好喝给他备上,那和尚围起栅栏不让我们看,期间飘出黄黑熏臭的烟子,还有念经的声音。
三日后,和尚拆掉了栅栏,当着我的面砸开炉灶,金光闪闪,浮光耀眼,我滴个亲娘,黄灿灿的金子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金子。我在做铜元宝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在模具底下留了个小坑,而那金元宝上还存着小坑。
和尚说这是蓬莱仙人教他的黄白之术,非同掩人耳目的戏法。再说了,障眼法首先得有一百两黄金,一个秃头和尚,饭都吃不起,哪里能有一百两黄金?”
梁岩粗略算了算,“倘若这黄白之术为真,用一百两黄铜换一百两黄金,除去水银、木炭、硫磺,还能盈余不少哩。”
“盈余多了去了!原料加起来不过三十两黄金,能做成一百两黄金,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好兄弟,我够义气了吧?赚钱的生意也没藏着掖着。那和尚现在住在郊外的荒庙里,我派人每日送两次饭食。你要觉得可以,明天准备三万两黄铜,我差人送过去。”
“哎呀真是太好了。”梁岩肩上的担子立马卸了下来,三万两黄金能换三十万两白银,分到每个弟兄头上是六万两白银,纳采的钱完全够了,还能多买一套新郎新娘的喜服。
梁岩担心夜长梦多,“好兄弟,别说明天的话,我今晚上就差人备好东西送过去。”
屋外侍女敲了敲门,娇滴滴喊道:“哥哥们怎的不见奴儿?关起门来,是哪个野狐儿迷了眼了?”
“没有,我们在谈正事,说过了不必添茶倒水,还来作甚?”温归鸿回复道。
“温二爷!太好了,你在这呢。潇姑娘正巧找你来着。”
温归鸿疑惑道,“潇姑娘?是花魁潇姑娘?”
侍女娇笑,“可不是,刚在台上唱关雎的潇姑娘。你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
温归鸿:“不曾忘,潇姑娘怎的见我?”
侍女:“潇姑娘嘛...哎呀,潇姑娘的心意我何处猜得到?你快快随我前去,去了就知道了。”
梁岩也附和道,“去嘛,兴是你刚才嗓门大,让潇姑娘听见了你用良田万顷见佳人一面的决心。”
温归鸿刚才喊得多起劲,现在就有多怂蛋,他缩了缩脖子,“我...我那是酒醉一时兴起...”
“那现在酒醒了就不想见潇姑娘了?”
“...我可没田契。”
“去嘛,侍女又没提田契的事。温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想必潇姑娘见了,也愿意和你共度良宵。**一刻值千金,温兄,时候要抓紧了。”
“梁兄所言极是!等见了潇姑娘,我道个错,说上几句暖话,再不济被赶出来,也不亏。”温归鸿抹掉额头上逼出来的冷汗,昂首挺胸推门出去。
梁岩饮尽凉茶,这飞花楼以奇出胜,花魁奇,侍女奇,连这茶水的味道也比他处的要古怪,甘而不苦,香而不涩,润而不腻,不像是用茶叶泡出来的水。
明明是凉茶,却越喝越热。
梁岩下意识觉得是被下药了,听说京城里头有艺馆靠这不入流的把戏招揽客人,可飞花楼做的是清伶生意,不应该下催情热的药水呀?
不管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
...
梁岩一路无阻,骑马飞奔回家。
他神识松散,身上热得滚烫,被子几乎盖不住,他蹬了鞋子,扯开外衣,摸了半天枕头没摸到,索性不要枕头,仰躺在榻,睡死过去。
“大哥,你睡我床上作甚?”一声尾音上翘的问话把梁岩从混沌的黑暗之中拉了起来。
梁岩揉了揉眼睛,见穿红蟒衣的二弟梁容鸣俯身立于床边,月光照得他肩头的黑鳞甲闪闪发光,瑞凤眼内勾外翘,长年累月积成的威压蓄在眼底,细细打量梁岩。
“啊,我说怎么找不到枕头,原来是睡到你床上来了。我今晚...脑袋不灵光,路又黑,走错路了。”
“大哥,我们老梁家的规矩,你是不是忘了?”梁容鸣伸手扣在肩头,卸了盔甲,抽掉蒙在头上的乌纱巾,乌发披散开来,配得他皓齿红唇,柳眉翘鼻,比女子还多三分沉鱼落雁之美。
“入寝同眠之人,必须是结发夫妻。大哥可是想与我同修共好?”梁容鸣眼尾上翘,多了三分邪魅侠气。
“胡说,我就是走错了房间,你九岁那年染了缠腰龙,旁人避之不及,我每日进到你房间擦拭身子,日夜换两道药,累了睡在地下,难不成还成了你的妻?”梁岩咳嗽两声,“父亲说的意思是,你将来成婚了,好好对待妻儿,要和人家同床共枕,切莫让佳人独守空房。”
梁容鸣的脸垮下来,“我不成婚。”
“莫要负气。你年龄不小了,该考虑成家立业的事了。谢家有二女初长成,一曰大钰,二曰小钰,过两天有时间了你跟别人换个班,留在家里,我约谢家长兄见一面。”
“我不见谢家女。”梁容鸣眉头压低,印堂渐渐拢了黑气。“谁家也不见。”
“还像小孩子一样说负气的话。”
梁岩笑了笑,目光透过梁容鸣的脸看向虚无。
“待你大婚当日,戴红缬锦团花,腰金玉带,骑白额骏馰,八抬大轿娶了娇人。洞房花烛,花玉在怀,尝过人间极乐,到时候我再同你说今晚你说过的话,怕是羞得你抬不起头。”
梁容鸣面色阴郁消沉,恻恻脱了蟒衣,捏成碎花戴在胸前,“既然如此,不如今晚就让我戴红缬锦团花,尝尝洞房花烛的滋味!”
“呀!不得行!”
梁岩忙不迭想从床上下来,被梁容鸣拽住脚踝,身形不稳,倒在床榻边,仰面见窗外深夜茫茫,空有圆月挂东枝。
“怎么不行?”梁容鸣一手扣住梁岩的腰际,“大哥腰肢纤袅,宛若妇人。”
丝帛撕裂之声响起,梁岩幡然醒悟,梁容鸣是动真格的了。
“容鸣,容鸣!你住手,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要你,要什么不咎!”梁容鸣一口咬在梁岩小腿,“你是我选的,是我的,全是我的!”
窗外,月华露浓。
彗星划过天际,忽而迸溅红星的火光,如南宫的朱鸟,尾翼或摇摆,或直坠,或斜落,湮灭于卷积层叠的**之中。
圆月缺了一角,似是遭贪吃的天狗啃了一口。
梁岩合上眼睛。
梁容鸣说得没错,他本无名无姓,是梁容鸣周岁那年为了冲喜,从四个乞儿里头挑出来的大哥,说是认了贱命人拜大哥,往后无论蒙了多大的灾厄,怎么都能活下来。
他有什么资格,呵斥梁容鸣停下来。
他的命是梁容鸣给的。
梁容鸣歇了,梁岩颤巍巍想走,被一把抱上床。
帐暖帘长,层层似蛛丝,束缚了梁岩的手脚。
“舒服么大哥?”梁容鸣的发丝徐徐扫过梁岩的胸膛,“我特意看了许多话本。”
事到如今,梁岩还是细细品鉴起来,“这事儿看书没用。要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虽是做了功课,但这功夫还没练透。”
梁容鸣勾起嘴角,一双凤眼上翘,眼尾染了红妆,“好,辛苦大哥,教教弟弟真本事。这夜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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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温归鸿(挑眉):兄弟,被潇姑娘迷倒了吧?说两句赞美之词助助兴,让大家伙乐呵乐呵。
梁岩(清清嗓子):这潇姑娘,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
温归鸿(慌忙逃窜):快闭嘴吧您嘞!
没错,梁岩是天下第一好的老实人,此人话不多,但开了口,便能大杀四方。
温归鸿是第二大老实人,他们两个难兄难弟,命运相当。
妈耶,古言真的好难写,遣词造句多有疏漏,请多谅解。
俺是个粗人,缺少必要的历史涵养,会参照多个朝代的衣食住行,架空朝代,看得爽就行,不要深究啦。
不过话说回来,这篇真的写得好快乐,一天能多更一千哈哈哈,好喜欢嬷老实人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