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被隔在了下方,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背景音。眼前是开阔无垠的、被夕阳余晖染上金黄辽阔天空。晚风毫无遮挡地吹拂过来,带着远方的、自由的气息。
水泥天台空旷,边缘的矮墙上还残留着几盆早已枯死的植物。
“这儿!”江炘拉着裴郁走到天台边缘,指着远处一片高低错落的楼房轮廓,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格外清晰,“看见没?那边那个红色的屋顶,以前我家就在那后面。顶楼,跟这儿差不多高。”
他转过身,背靠着粗糙的水泥矮墙,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蜂蜜色的夕阳光芒里。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讲他小时候如何在这个天台上用纸板箱搭建秘密基地,讲夏天晚上偷偷溜上来打游戏,讲有一次在这里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偷偷养在旧鱼缸里可最后还是没救活,于是一个人在这儿哭了很久,讲他曾经看到邻居孙阿姨和她女儿吵架,锅碗瓢盆被摔的噼哩啪啦一阵响……江炘的故事充满了生动的细节和带着烟火气的鲜活。
少年肆意地笑着,好像那些过去的趣事真的让他很快乐。
裴郁安静地听着,晚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分享自己的过去,如此琐碎,如此真实,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莽撞与忧伤。这和他习惯的沉默世界截然不同。
他看着江炘的侧脸,夕阳勾勒着江炘的轮廓,给他蓬松的发梢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边。然而江炘讲述的童年趣事越是喧闹欢快,那片沉默的伤痕在裴郁心中投下的阴影就越是浓重。
多么奇异的矛盾体:眼前这个在夕阳里笑得开朗的少年,和他身上那些被父亲用暴力刻下的伤痕。
江炘的笑声渐渐平息,他转过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暮色中清晰地映着裴郁有些怔忡的脸。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裴郁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为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炘映着晚霞的眼眸深处,“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孤独地习惯了分析动机,习惯了在一切行为背后寻找原因。江炘这种毫无保留的分享,对他而言,陌生得像天外来物。
江炘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只是沉淀下来,变得更加温暖,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温热的细沙。他微微歪着头,看着裴郁,没有思索,没有犹豫,仿佛答案早已存在,只是等待被说出。
“因为,” 江炘的声音很轻,却在裴郁寂静的世界里激起清晰的涟漪,“就是很想告诉你啊。”
就是很想告诉你。
没有理由,没有前因后果。仅仅是想告诉你。一种纯粹的、无法解释的冲动。
这几个字瞬间击穿了裴郁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夕阳彻底沉入远方的楼宇,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燃烧殆尽的玫瑰金。晚风带着夜的气息,包裹着天台上并肩的两个少年。
裴郁没有移开目光。他依旧看着江炘的眼睛,那里面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夕照余晖,还有清晰映着的、他自己微微震动的身影。
他沉默着,胸膛里那颗长久被冰封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胸腔。
咚。咚。咚。
像冰河解冻,春潮汹涌。
裴郁再一次缓过神来的时候,是站在教室门口罚站。
和他一样的,还有江炘。
他和江炘在天台上太过于放飞自我,以至于忘记了晚自习的时间,一看表发现距离上课只有六分钟。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回班时,却发现上课已经过了十分钟。
而今天又刚好是化学晚自习。化学老师是个中年女人,向来人狠话不多。
裴郁还是第一次被老师这样罚,不对,应该是第二次。
上次是物理,这次是化学。
得了呗,理科老师全得罪完了。
他懊恼的抹了把脸,余光看到江炘好像看着自己……
他偏过头,发现那二货竟然在对着自己笑……神经。
“你是不是第一次被罚站啊?裴郁。”江炘与语气里全是挑逗。
“第二次。”裴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不会因为我拉着你逃课被发现生气了吧?”
还不等裴郁回应,就听到江炘立马撒娇道:“诶呀裴小少爷我错了嘛,你原谅我好不好?明天请你吃饭呗?”
裴郁:……
下课铃响了半分钟后,化学老师走出教室,又站在门口把两人训了一顿。声音洪亮的整个走廊都能听见,隔壁班也有些学生探出头来看乐子。
这下好了,这一层的高一学生都知道高一三班有两个帅哥逃课被罚了。
裴郁实在觉得没面子,自暴自弃地用双手捂着脸。
江炘在旁边看得实在想笑,差点直不起腰。
“你捂什么脸呐你告诉我,来。现在觉得丢人了,刚才逃课怎么不觉得丢人呢。”
“还有你江炘,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跟我分享分享呗。”
几分钟过去,亢长的训话终于结束,化学老师急急忙忙地踩着高跟鞋赶到另一个班去上晚自习了。
江炘面色平淡,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手揣着兜进了教室。
直到他看到裴郁紧张到同手同脚地走了进去。
这人怎么这么……可爱…呢?
体育课一周两节,三班的体育课分别安排在上午的最后一节和下午第一节。
下午第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特意要求全体到课。
“没醒的同学大家都叫一下啊,你看你们一个个跟吃了安眠药一样,有些人睡的比猪还死。”体育老师催促着大家下楼。
裴郁望了望周围一圈,张子濠就是其中的一只。
“这个时间是你们高考考数学的时间,现在睡别到时候在考场上也睡着了啊。”
“老师,那张子濠考完数学肯定要哭着出来了。”一个男生打趣道。
班上的同学听到这里都笑了笑。裴郁也不例外。
江炘看到裴郁笑得歪倒在一边。心想他怎么连笑都这么可爱。
咳咳,这脑子里怎么一天到晚净想着这些呢。
“行了,都下去吧,今天要八百米体测大家赶紧的。”
教室里一片哀嚎。
操场被白色的石灰线分割成规整的方块,对于裴郁而言,这像一场关于身体素质的公开处刑。
裴郁站在跑道外围的树荫下,目光紧紧锁在跑道上飞驰的第一组身影上。
冲在最前面的是江炘,他旁边紧咬着的是张子濠,两人几乎并驾齐驱,将其他人远远甩开。
“哇塞,我江神怎么什么都这么厉害,成绩又好体育还这么厉害,运动会肯定拿第一。”一个女生尖叫。
“哎哎哎,我说你们怎么不夸夸我呢,我是第二好吗。”张子濠指着自己抱怨道。
那两个女生用一种“你什么样自己心里没数吗”的眼神瞥了张子濠一眼,走开了。
张子濠一人留在原地无能狂怒。
裴郁的喉咙有些发干。
羡慕吗?是的。他羡慕那种奔跑时毫无滞碍的轻盈。
“裴郁…林凯文…夏尚颉……第三组!准备!”体育老师一个一个报着名字,粗粝的嗓门像砂纸刮过耳膜。
心脏猛地一缩,裴郁深吸一口气,沉默地走向起跑线,脚步有些虚浮。他紧张地活动关节,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发令枪响的瞬间,那声尖锐的爆鸣像直接刺穿了他的耳膜,身体几乎是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冲了出去。
周围的景物在缺氧的视野里开始晃动、模糊,只剩下脚下那条仿佛永无尽头的红色跑道。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裴郁踉跄着冲过终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一只手及时而有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撑住。
裴郁喘着粗气,汗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一片熟悉的、带着运动后热气的衣角。
是江炘。
他跑完那么久,气息竟然已经平稳下来,只有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
“喂,裴郁!”张子濠也跑了过来,脸上带一点促狭的笑意,他拍了下裴郁汗湿的后背,力道不重,却让裴郁本就虚脱的身体晃了晃,“你这……也太慢了点儿吧?最后那几步,跟老大爷遛弯似的!
“才不是呢!”江炘他依旧稳稳地扶着裴郁的胳膊,目光却直直地看向张子濠。
江炘脸上惯常的嬉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见的、带着护短意味的认真。
裴郁抬起头,撞进江炘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里。
他拉了拉江炘的衣角,抬头轻声说道:“我没事。本来我就不擅长跑步嘛……”
像是在安慰江炘。
剩下的是张子濠略带错愕的表情。
“切,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你还认真起来了……”张子濠挠挠头,被江炘少见的认真气势弄得有点讪讪。“不过咱们小裴擅长写作啊,回回当范文……”
裴郁手臂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江炘拿着瓶冰水,碰了碰他的手臂。
江炘蹲在他面前,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调皮和关切的明亮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掷地有声维护他的人只是错觉。
瓶身冰凉,驱散了黏腻的汗意。
裴郁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麻痹的舒适。
他握着冰凉的水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为什么裴郁有水我没有啊!”这是张子濠今天的第二记暴击。
看着不远处的张子濠和江炘两个人你踹我一脚我踹你一脚。裴郁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原因,小裴郁老是转学。从一个区转到另一个区,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省份转到另一个省份……
刚交到新的朋友就要说分别。那时小裴郁每到一个新学校就担心自己交不到朋友,更害怕与朋友分开。
他害怕那种独来独往的感觉。
后来他长大了,妈妈也走了…他发现身边有些东西是不属于自己的,便不奢求了。
正当他觉得孤身一人也挺好的时候,江炘却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世界,像一阵毫无章法的风,不由分说地撞入他精心构筑的、疏离而冰冷的堡垒。
刚开始他觉得不适应,自己习惯了用沉默和距离作为盔甲,早已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学会了自给自足的贫瘠生存。
他不需要阳光,阳光太刺眼,会让他无处遁形。
在寒冬里踽踽独行了太久,几乎忘记温暖的滋味。
而现在……
在孤独的旅程中,允许另一道身影靠近,哪怕只是并肩走一小段路。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