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炘有时候觉得裴郁的性格很奇特。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太大涟漪,却又固执地沉在那里。
上午数学课结束之后。
“江炘,”裴郁的声音不高,却惊醒了身旁正犯困的人。
“这道题,辅助线是添这里吗?”他的指尖点在自己摊开的练习册上,一道难度颇高的几何证明题。
江炘视线从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上移开,落在裴郁指的地方。
裴郁的询问简洁,高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江炘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嘴角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他非但没被这冷淡击退,反而更凑近了些。
“嗯。”一个极其短促的单音节,算是回应。江炘垂下眼,笔尖在自己纸上迅速勾勒出两条清晰的辅助线,然后推过来一点点,正好让裴郁能看清。
“哦,明白了。”裴郁拿起笔,在自己的练习册上依样画上两道。
江炘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裴郁放在桌沿的手肘,那瞬间的触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而裴郁总会像被细小的静电打到一样,极其细微地往窗边缩一缩。
转班后的一个多星期,应该算是江炘进入高中以来最安分守己的日子。裴郁心想。
身旁这人认真听讲,认真记笔记,连课间都很少离开座位——江炘桌上总是摊着最新一期的物理竞赛期刊,他总是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慢悠悠地吸着果汁。
然而江炘假装专注地看着黑板,眼角的余光却紧张地捕捉着裴郁的反应。
裴郁依旧沉默,依旧很少回应。
但江炘能感觉到,那层坚冰似乎真的在阳光的持续烘烤下,融化了极其微小的一层。
至少,裴郁不再在他靠近时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三个重点班每天下午最后一节都是物理课,老师讲得很快,留下几道颇有难度的思考题作为随堂练习。教室里响起一片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也夹杂着一些低声的抱怨和讨论。
裴郁很快进入了状态。他解题的思路非常清晰,草稿纸上列着简洁的公式和推导过程,速度很快。江炘坐在他旁边,看似认真做题,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笼罩着裴郁的桌面。
裴郁写到最后一道压轴题时,笔尖明显停顿了。
江炘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他放下笔,身体再次不着痕迹地靠过去,手臂几乎贴上了裴郁的手臂。
他伸出手指,在裴郁摊开的草稿纸边缘,某个关键节点旁边,轻轻地点了一下。
裴郁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炘靠近时带来的温热气息。
裴郁侧过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对上江炘的眼睛。
裴郁仓促地收回目光,重新盯向那道题。顺着那个思路,之前堵塞的节点豁然贯通。他迅速提笔,流畅地完成了剩下的推导。
当他放下笔,答案跃然纸上时,江炘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看,不难吧?”
裴郁没有回答。只觉得脸颊和耳根那阵刚刚退下去的热意,又轰然涌了上来,比刚才更加灼烫。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裴郁几乎是立刻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快得有些慌乱,书本塞进去时甚至发出了不太和谐的碰撞声。
“裴郁!”身旁那个清亮得像玻璃珠滚落的声音穿透了收拾书包的窸窣声,精准地落在他耳畔。转头一看江炘已经挎好了书包,“一起吃饭!食堂!说好了的!”
说好了?
裴郁的动作顿住。记忆里只有今天上午自己那声低得几乎被空气吞噬的“嗯”。
原来那也算承诺?
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沉默的墙把这份热度挡在外面。
但舌尖抵着上颚,那冰冷的惯常词汇却迟迟没有滚出来。
“……嗯。”还是那个单调的音节。裴郁垂下眼,继续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
心口却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声应答,轻轻地、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缝。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震动。
江炘的快乐是具象的,几乎要溢出来。他一路叽叽喳喳,像只兴奋的雀鸟,点评着刚结束的数学测验,抱怨着食堂某道菜的咸淡,话题跳跃得毫无逻辑却又生机勃勃。裴郁沉默地走在旁边,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食堂里人声鼎沸,混杂着饭菜油腻的气味。江炘熟门熟路地挤进人群,眼看着裴郁要往左边拐,立马用手一揽把他薅了过来。
“你住校的不是应该比我更熟悉食堂么?竟然不知道食堂最好吃的是六号窗口。”江炘说着。
江炘拉着裴郁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菜,又拽着他到旁边选了个位置坐下来。
裴郁的目光落在盘子里——油亮的番茄炒蛋裹着晶莹的饭粒,旁边是几块色泽诱人的红烧排骨,还有一小簇翠绿的青菜。
一种家常的、甚至有些俗气的温暖色泽,与裴振东精心做的黑暗料理截然不同。
至少是纯天然无公害,无毒的。
“快吃快吃!”江炘已经迫不及待地扒了一大口饭,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催促。
裴郁拿起筷子,指尖触到温热的塑料。他安静地吃着,听着对面江炘眉飞色舞地讲老齐前天口误引发的笑话。
周围是喧嚣的人声,餐盘碰撞的脆响,可裴郁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个小小的、无形的气泡包裹住了。
气泡的中心,是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少年,和他餐盘里升腾起的热气。这方寸之间的嘈杂,竟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安稳?
裴郁吃饭很挑,来一中几个月,在尝遍了所有窗口的饭菜后,他做出了一个很犀利的评价——每一家的饭都难吃的各有各的风格。
可是今天,就坐在江炘对面,他似乎感觉这些以往看起来难以下咽的饭菜,好像也值得尝试。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吃饱了。胃里是暖的。
饭吃到一半,江炘忽然放下筷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喂,裴郁,想不想……出去透透气?”
裴郁抬眼看他,没说话。
“晚自习前还有时间,”江炘的嘴角弯起一个调皮又带着点怂恿的弧度,“我知道个小门,保安大叔这会儿正好不在。带你去个好地方!”
出去?裴郁的心猛地一跳。他的人生轨迹像被精确测绘过,学校,家,两点一线。任何偏离都是不被允许的。
拒绝几乎是本能。
可看着江炘眼中那片毫无保留的热忱,他拒绝的话又一次卡在了喉咙里。鬼使神差地,他再次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声音:“好。”
溜出校门的过程远比想象中简单。江炘经验丰富地带着他在几棵茂密的银杏树后找到了一个不半开的铁栅栏缺口,弯腰钻了出去。
几乎是踏出栅栏的一瞬间,晚风带着城市傍晚特有的、混杂着尘土和隐约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裴郁回头看了一眼那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熟悉校园围墙,像第一次挣脱了某种无形的牢笼。
还不等裴郁缓过神来,江炘已经握起他的手腕,不容他说半句话,奔向马路对面——尽管是初秋,校门外却是更明媚的世界,马路的宽阔仿佛是更宽更广的未来。
裴郁突然想到,他记得好几年前,也许是三四年级,他过生日,妈妈带着他去一中对面的文具店买东西,挑来挑去选了一个笔袋当生日礼物。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笔袋的样式,条纹的颜色。
只不过那个笔袋在一次次搬家之后被遗弃在那个地方。
他还记得,当时他牵着妈妈的手,很稚气地问妈妈对面那所高中怎么样……
这些事仿佛就是在昨天,就好似上一秒他还在草坪上躺着和妈妈一起晒太阳,还有小时候每次去超市,他都吵着要吃那个小鱼饼干……
想到这里,裴郁感觉鼻子酸酸的。
江炘带他来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座老旧天桥上。
桥面狭窄,栏杆上的红漆斑驳脱落。桥下,正是下班高峰期的车流。无数辆汽车亮着红色的尾灯,在暮色渐沉的街道上流淌。
引擎的轰鸣、喇叭的嘶鸣汇聚成一种庞大而持续的、属于城市的低沉嗡鸣。
“看!”江炘趴在有些锈迹的栏杆上,下巴枕着手臂,望着桥下,“像不像一条会发光的河?”
“我以前放学,总爱在这儿待一会儿。”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看着这些车灯,就觉得……嗯,好像有很多很多人,都在忙着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多热闹。”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特别害怕回家,害怕我爸又会打我。”说到这里,他眼神黯淡了几分。
裴郁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又被江炘给打断。
“我不想回去,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明明放学前还是和好朋友一起形影不离的,可是一放学他们都有家回。像是有一种目标感。”
“只有我。一个人逛着这座城市,每天都去一个新地方,直到每一个地方我都去过。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像是海盗船长探索新大陆一样,明明满怀期待,可最后才发现这座大陆,是留给别人一生慢慢去解锁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才迫不得已这样做。”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江炘突然看向身旁的人。
他的视线猝不及防闯入了裴郁眼中。
几乎是望着裴郁,一字一字的说道:“如果有一个人陪着我一起航海,时间早晚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攀比的。”
裴郁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便学着江炘的样子,也把手臂搭在冰冷的铁栏杆上。
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天桥下,红色的光河在暮色中蜿蜒流淌。喧嚣真实到令人窒息。
然而站在这小小的、悬空的孤岛之上,被这喧嚣包围着,裴郁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往日那种身处人群的冰冷疏离。他看着那些飞驰而过的红色光点,每一个都像承载着一个奔向未知的人生。
一种渺小却又奇特的归属感,随着那永不停息的车流,无声地渗入心底。
江炘又熟门熟路地带着他穿过了几条街,钻进了一个有些年头的小巷,巷子里弥漫着饭菜混合的烟火气。
江炘拐进了一栋居民楼。一口气拉着他爬到了最顶层,推开一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
“到了!”他喘着气,一把推开天台的门。
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