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栖河》 第1章 裴郁,你好像长高了。 七月,初夏。 骄阳似熔金倾泻,将一中浇筑成一片白晃晃的炼狱。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燥热。 开学典礼冗长的训话声在蝉鸣的汪洋里浮沉,每年这个时候,一中迎来近一千人的新生,学生们暑假还未到半就被迫开始了高中生活。 裴郁站在高一新生方阵的末排,像一株被遗忘在沙漠边缘的仙人掌。他微微蹙眉,目光却越过了主席台上唾沫横飞的教导主任,越过了操场上蔫头耷脑的人海,最终定格在教学楼二层那个不起眼的拐角。 那里,一个身影正被罚站。 裴郁不是老师眼里的那种“乖学生”,但并不代表他会在开学第一天跟老师犯浑。 而那位犯浑的同学,现在就站在教室门口,悠闲地趁机蹭着教室内空调的凉风。 校长讲话结束的一瞬间,大家都躁动起来,熙熙攘攘地进班,开始新学期的第一堂课。 上二楼时,被人群推了又推挤了又挤,裴郁感觉自己根本没动,就被推搡上了楼梯。 正当他开始不耐烦时,目光对上了站在教室拐角的那位少年。 浅灰色校服松垮地挂在他身上,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小截被阳光吻过的锁骨。那少年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拨弄着墙根下几颗灰白的碎石,发丝在炽烈的光线下跳跃着,被镀上一层流淌的、近乎透明的阳光。 仿佛感应到了这束来自近处的凝视,那个身影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 隔着蒸腾的空气和喧嚣的声浪,裴郁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 那眼睛弯了起来,嘴角咧开一个毫无阴霾、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笑。 是他吗。 裴郁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别开了脸。 风卷着更浓重的暑气扑在裴郁紧绷的脊背上,感觉竟比刚才的闷热更加难熬。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一步一步踏完台阶。 经过他的瞬间,裴郁似乎带着某种想要确认的心思,目光落在他敞开衣襟的校牌上——高一一班,江炘。 市一中每年七月份开始高一第一轮补课,会按照中考成绩分班,二三班作为次重点,教室后几排总少不了花点钱进来的富家子弟,但是一班,汇集着全市前五十的佼佼者,这些大佬成绩可不是一般的好。 这个名字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郁心湖里骤然炸开无声的巨响。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掐住、倒流。 去年八月末,初三学生开学的前两周。 晨光带着残夏特有的清冽,穿透教学楼主楼高大的玻璃窗,在铺着浅色水磨石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移动的光斑。人潮在走廊里涌动,汇成一片流动的海洋,兴奋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裴郁独自靠在一根冰凉的廊柱旁,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礁石。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磨损发白的鞋尖上,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玻璃。 裴郁清晰地记得,那是全市前五十名尖子生暑期集训的第三天。 在这个以成绩论英雄、氛围压抑又竞争激烈的地方,他这种格外沉默、魂不守舍的“异类”,成了某些人眼中绝佳的猎物——被故意撞翻的书本,午餐时“不小心”泼在身上的汤汁,更衣室里刻薄的窃窃私语……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 晚饭前,他又被那几个人堵在更衣室角落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铁皮柜。 “喂!这么热闹,加我一个呗?” 紧接着,一个身影毫不客气地挤了进来,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裴郁余光注视着他,眼前这个穿着集训营统一T恤的男生,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锐利地扫过围着裴郁的几个人。 “欺负同学多没意思。有这功夫,不如去刷几道题?下次排名说不定还能前进几位?”他的话似乎精准地戳中了那些人的软肋。气氛瞬间僵住,几个人悻悻地散了。 那男孩往裴郁眼前一蹲,递过来一瓶刚买的冰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拿着,降降火气。” 眼前少年浅灰色T恤上深蓝的字绣着他的名字——江炘。 后来裴郁总在奇怪的地方遇见江炘。 午休时人挤人的小卖部,那人抢走最后一瓶盐汽水却又塞进他手里;数学组办公室外,与老师讨论最后一道几何题时,明明对于他这种高手来说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题目,他也要凑过来旁听;考试排名出来时,江炘总是能在裴郁看到成绩榜之前飞奔到人群中,然后大声叫着裴郁的名字让他往那儿看…… 只是再后来,两周过去了,要开学了,人人都调整状态准备进入初三生活,本来也不是同一所初中的人,两人也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就这样匆匆而散了。 就在这时,江炘看着眼前发愣的少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裴郁,你好像长高了。” 汗水浸湿了江炘额前蓬松的刘海,几缕发丝不服帖地黏在光洁的额头。左脸颊上,一道新鲜的红痕清晰可见,边缘甚至微微肿起,显然是刚在教务处挨过“教训”的印记。 一句话把裴郁拉回了现实。 裴郁几乎是嘴角抽了下,这人才过一年,怎么跟换了个人一样,在保证智商依旧惊人的情况下,情商不但不见长反而还倒退了。 裴郁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给两人的关系下定义。 “那边,那两个同学在干吗呢!还不赶快进班等着干什么!”一个肚子上不知道几层游泳圈的男人费力地跑过来训斥他们。 江炘转身,抬了抬手臂,像是在招呼身旁的人,准备走进教室,“主任来了我逃命要紧,下次再来找你玩。”脸上依旧带着狡黠的笑容。 留下裴郁一个人站在原地。 自嘲似的,裴郁笑出了声,像是在叹息,接着又往前走进入高一三班的教室。 开学典礼耽误了些时间,第二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中年男人,也是三班的班主任,姓叶。 老叶的声音好像自带催眠效果,裴郁开始走神。 江炘呢?他不禁想到。 一年前,裴郁也是这样,上课的时候也时不时走神,是因为母亲在初三前不久去世。那时母亲刚去世,好像在所有人眼里一眨眼一瞬间的事,伤痛却贯穿他的整个初三。 一上午的课终于到了快结束的时候。最后一节体育课,有些同学已经很自觉往食堂跑了。 裴郁不擅长体育,之前每次体能测试都像是要了他的命。再说这时候食堂根本没什么人,不吃白不吃,他一推椅子准备起身,肩膀却突然被人摁住了。 “体育课你也不去——老师说下次再迟到就——”裴郁微微侧身,抬头看到的是江炘的脸。 一班和三班的体育课是同一节,看样子江炘是很积极的当上了体育委员。 他想起身,然而距离骤然缩短,他能清晰地看到江炘微微睁大的瞳孔,以及那纤长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阳光透过窗户在少年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晃动的金线。裴郁似乎想后退,腰线却已抵上课桌,无处可逃。 “躲什么?” 江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他凝视着裴郁眼中那片澄澈的湖泊,清晰地看见自己倒映其中的、有些狼狈的影子。所有的紧张、试探、按捺了一整年的悸动,此刻都化作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凝成一句带着滚烫温度的低语,轻轻拂过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老师让我上来清点人数,没到课的都得记名字。” 他喉间微哽,带着点无奈。 正午的空气粘稠,裹挟着少年们蓬勃汗水的咸腥和青草被晒透的气息。 江炘望向操场边缘那片稀疏的梧桐树荫,树影婆娑,细碎的光斑在少年微垂的眼睫上跳跃。 裴郁就坐在那里,背脊抵着粗糙的树干,像一株安静避光的植物,周身笼罩着一层与周遭热烈格格不入的、易碎的清凉。羽毛球拍随意地搁在脚边,仿佛只是他遁入这片阴凉的借口。 江炘在心里叹了叹气,看来还是找不到和裴郁相处的方式。 裴郁被裹挟在一片盛夏的热潮中,目光却落在篮球场内的江炘。 江炘正在三步上篮,起跳时露出一截腰线,阳光下像块晃眼的玉。球进框的瞬间, 他突然转向场外,对裴郁比了个胜利手势。 裴郁不自觉的撇开了眼神。 “江哥,那人是谁啊看着老眼熟了,你认识吗?”郑昊拍了拍江炘的肩膀,把球滚到一边。“之前初三,暑假集训认识的。”江炘动了动嘴唇。“哟,那不就是你之前老跟我提的那个裴郁吗,我以为和你一样是个阳光大帅哥呢,原来他长得还挺清秀的,像女生一样——”郑昊还没讲完,就感觉肩膀被人死死捏了两下。 “诶哟疼死我了不是你突然犯什么病——”郑昊转过头去正准备和江炘好好算账,却只见那少年扔过来一句“他长什么样关你屁事”,紧接着跑向那片梧桐树荫。 树荫下,书页在裴郁指间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翻动书页的手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光斑。就在他沉入书中荒诞冷漠的世界时,头顶的光线倏然一暗。一道影子,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笼罩了他和书页。 是江炘。 “裴大公子,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就是想来找你玩的,体育课看书多没劲儿啊。”江炘一屁股坐到他身旁,头往他左肩上一靠。裴郁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我…不太擅长打球。”说完,又是一段沉默。 江炘看着眼前的少年,想到刚才郑昊说的鬼话。 裴郁眼角边有粒小痣,紧挨着睫毛的尽头,如墨点般洇在素绢上,最后却又轻轻歇息于眼尾的波澜里。少年皮肤很白,在阳光的侵袭下白里透红,再往下看…他的唇生得极好,像初春时节被霜气轻覆过的两片花瓣,饱满而柔软地停驻在玉白的底色上。 江炘猛地一惊,坐直了身子,好像突然想到点什么。“喂,今天今天体育课我可没记你名字,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啊裴少。”江炘眨巴着眼,像一只忠诚的小狗望着裴郁。“要不我请你吃饭吧…”裴郁刚开口就被江炘一把拉起来,牵着往食堂走。 “等等…不是还体育课吗?现在还没下课呢…你说了要…”裴郁担心。“哎呀不管了吃饭要紧我肚子饿死了都,去看看食堂有什么吃的。”江炘硬是要往食堂的方向走。 裴郁坐在食堂里,心里琢磨着眼前这人力气怎么能这么大… 第2章 忠犬攻×冰山受 高中时代的日子过的飞快,一下子就到了九月下旬。学生们也逐渐适应高中生活。 这天晚上十一点,裴郁躺在宿舍床板上,心里却还想着前几个月的事——补课第一周就偷看别人就被逮了个正着,到头来还发现是认识的人。 不过,也只是认识而已。 半个小时过去了,裴郁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今天效率很高,晚自习除了作业还预习完了后面几天的内容,今天算是睡得较早,然而在床上浪费近半个小时,裴郁开始后悔不如多刷几页题。 裴郁开始想念陪伴他十几年的床,母亲走后,家里仿佛骤然被抽走了所有暖色的光,只剩下父亲沉默的脊背和继母客气疏离的笑。 住校申请递出去的那一刻,他心底竟奇异地涌上一股逃离般的轻松。记得暑假的时候跟裴振东吵着一定要来住校,找借口说宿舍生活更方便,自己已经长大了生活也得独立。 裴振东自然是死活都不答应,那个女人倒是点头的快,劝他放儿子一马,给孩子一点自由空间。而裴振东向来败在女人手里,而且还是一个即将成为他法律上妻子的女人……他只能同意。 记得初二那年妈妈被确诊为印戒细胞癌,裴郁向往常一样跑到宿舍楼四楼给家里打电话,与以往不同的是,电话挂断之后腿如同被灌了铅,怎么都走不动,至今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走到宿舍,又如何上床,用被子把自己捂着,躲着偷偷哭了一整个中午。 那时,每次周五放学,回到家都是空无一人,偶尔接到父母在医院的电话,三个人的家,似乎成了他一人的空壳。如果住在宿舍里,至少不会面对空荡荡的家,心里也好受些。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裴郁带着黑眼圈,刚下早自习就趴在桌上睡死了。 不知是过了多久,旁边的人推了推他。 “裴郁,上物理了,快起来啊我等下不叫你了。”是张子濠,裴郁的舍友兼同桌。 裴郁从初中开始物理就学的一塌糊涂,初三硬着头皮学还算是有了点成效。他实在是跟不上眼前年轻男老师的光速思维,又开始犯困了。 再次醒来,是被这个男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来,同学,你说说看这道题选什么。”老师脸上带着一丝怒气,与他的年龄格外不符。 裴郁没说话,旁边张子濠小声的提醒像是蚊子嗡嗡叫让人心烦。“行啊,这才正式开学一个月,一到物理课就睡觉,以后还怎么学!不要以为你们一个个初中物理满分的,高中就不需要下功夫了,每年我见过多少的,初中数理化满分都可以连连看了,高中三门没有一科及格的!你给我出去站着,头脑清醒了再给我回来。”男老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裴郁只听到了最后一句,拿起物理书,又在里面夹了张英语卷子,走出了教室。 没关系的,期中文理分班之后,就可以和物理说永别了。裴郁安慰自己。 悠长的下课铃响,裴郁趁着物理老师出教室门之前偷偷摸摸进了教室,好不容易坐到了位置上,张子濠就过来揽住裴郁的脖子撒娇到:“裴郁——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忘记叫你了,但是我提醒你了你没听见不怪我啊。” 这时候老齐进教室拍了拍手,“大课间二十分钟你们可以出去活动活动啊,都打起精神了来,我听说刚才有人上课睡觉被罚站了啊。” “人家一班人都少了一大半,我说你们也不得跟着动一下。”老齐催着大家下楼,像赶鸭子一样劝走了一批人。 这时,江炘抱着篮球冲进三班的教室“裴同学!一起去便利店吗?我请你——”他整个人扑在裴郁课桌上,运动后的热气扑面而来。 “让开。”裴郁皱眉。江炘的膝盖正压着他正在补的作文,稿纸被蹭出褶皱。篮球突然从江炘怀里滑落,重重砸在裴郁肩上。 裴郁疼的嘶了一声,但又很快就被前方不远处传来的、刻意压低却依然清晰的嬉笑声打破了。 “那不是那个中考状元江炘吗!他怎么会在这儿?一班的大帅哥!啊啊啊啊真的好帅。” “……真的!你不觉得吗?每次江炘看见裴郁,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跟探照灯似的!”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对对对!我也发现了!”另一个短发女生立刻附和,声音激动得有些发尖,“裴郁那么高冷,谁都不理,就江炘敢往上凑,还百折不挠!你不觉得特别像那个……那个什么……忠犬攻和冰山受嘛!” “小声点!不过……你这么一说,真的有点那味儿了!江炘整天‘裴郁’、‘裴郁’地跟在后面,裴郁虽然不理他吧,但也没真的发火赶他走啊?这叫什么?口嫌体正直?” “就是就是!”高马尾女生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秘密般的雀跃,“而且你们看,一个那么闹腾,一个那么安静,一个热一个冷,中和一下正好!” “配一脸!”短发女生斩钉截铁地总结道,带着少女特有的、对浪漫想象的笃定,“真的,特别配!” 裴郁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什么受?冰山?这都是什么鬼?! 几乎是带着疑问和呆滞,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人,目光与江炘撞上,好在江炘好像并没有听到她们的讲话。他在想怎么跟裴郁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砸疼你了没…”肉眼可见的慌张,江炘捡起掉在地上的球。 “没关系。我没事。”裴郁挤出了一个笑容。 上课铃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寂静。 如同昨日一般,江炘又是跑回了一班,临走前拍了拍裴郁的肩膀,“走啦,下次再见。” 下晚自习,突如其来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地面和屋顶,瞬间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帘。 裴郁被困在教学楼出口的屋檐下,微微蹙眉,看着外面滂沱的世界,思考着怎么回宿舍。 一辆单车猛地刹在雨幕里,江炘浑身湿透地从车上跳下来,把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硬塞到他怀里,动作快得裴郁甚至来不及反应。裴郁下意识地想拒绝,手指刚碰到那冰凉的伞柄,就被江炘更用力地推了回来。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落,笑容却比阳光还灿烂: “拿着!明天记得还我啊!” 不等裴郁反应,他又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骑着车歪歪扭扭地冲远了,只留下一个被雨水迅速模糊的、带着点莽撞又无比鲜活的背影。 裴郁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伞柄,指尖忽然触到一处微小的凹凸。凑近细看,在伞柄末端,一个用锐器小心刻下的、略显稚拙的缩写——JX。 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标记。 裴郁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余温,看着那个消失在雨中的背影,第一次没有立刻生出“被冒犯”的反感。 他沉默地站了几秒,最终撑开了那片小小的“晴空”,走进了雨幕。深蓝的伞面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也似乎隔绝了周遭世界的一部分喧嚣。雨水敲打在伞布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噗噗”声,像某种奇特的安魂曲。 他走得很慢,第一次没有刻意加快脚步逃离什么。 接伞的时候,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江炘那双此刻必定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更害怕今天站在他不远处的那几个女生看到这一幕,不敢想象那几个女生此刻会是怎样一副“看吧看吧”的了然表情。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雨,将市一中的清晨浇了个透心凉。教学楼外墙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深暗,湿漉漉的水痕蜿蜒而下。 裴郁站在高一(1)班教室外的走廊上,背靠着墙,手里握着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伞。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嬉笑声和刚下早自习桌椅挪动的声响,裴郁感到一种陌生的局促。 他很少主动靠近别人的领地,尤其是江炘这种……活力四射到近乎吵闹的中心。 他试图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不属于他的紧张感。裴郁在走廊上扫视,试图寻找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忙、或许能帮忙叫人的同学。 终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颇为敦厚的男生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裴郁几乎是立刻迎了上去,脚步快得有些仓促,拦在了那男生面前。 “同学,”裴郁的声音压得很低,微微侧着身子,视线落在男生怀里的作业本上,刻意避开了对方好奇打量的目光,“麻烦叫一下江炘。”他顿了顿,补充道,“谢谢。” 那男生显然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裴郁——这位在年纪前二十照相榜上出现的同学。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裴郁清冷的脸上和他手中那把格格不入的伞之间来回扫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有趣的表情。 “哦哦,找江炘啊?行,你等等。”他爽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又钻回了教室门里。 “江炘!外面有人找!”是那个眼镜男生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和看热闹的促狭。紧接着,是一阵桌椅被猛烈推动、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噪音。“哗啦——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带着点懊恼和急切的“哎哟疼死我了!”,以及周围同学压抑不住的几声轻笑。 裴郁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扇半开着的教室门。 下一秒,一个身影就像被点燃的火箭炮一样,“嗖”地一下从门里冲了出来!是江炘。他显然刚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到一半,里面那件夏季校服浅灰色的领子歪斜着露在外面,显得有点狼狈,脸上还带着一丝没睡醒的懵懂。 “裴郁?!”江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拔高了一个调,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雀跃,清晰地回荡在走廊里。 他几步就冲到了裴郁面前,距离近得裴郁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洗衣粉气息。 “你找我?”少年尾音抑制不住地上扬着,像跳跃的音符,他完全无视了走廊里其他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也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此刻头发乱翘、衣冠不整的形象。 裴郁下意识地错开视线,抿了抿唇,没有回答江炘那句明显带着雀跃的询问,只是沉默地、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手臂,将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把雨伞递了过去。 伞被折叠得棱角分明,干净清爽,没有一丝褶皱,安静地被握在裴郁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掌中。 “你是来还伞的啊,谢了啊!”江炘笑着说。 裴郁仿佛是完成了某种艰巨的任务,他没有再看江炘,也没有等待任何回应,几乎是立刻、近乎仓促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微凉的掌心。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迈开脚步就要离开这片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的空气。 “哎,裴郁!”江炘的声音立刻追了上来,带着点急切,却依旧裹着浓得化不开的雀跃。 裴郁的脚步没有停顿,反而像是被这声呼唤催得更快了些。他的背影在初秋清晨灰白的走廊光线里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直,江炘却毫不在意。他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只是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穿着浅灰外套身影。 裴郁主动来找他了! 裴郁把他的伞保管得这么好! 裴郁……虽然还是不说话,还是跑得飞快,但耳尖好像……红了? 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模糊的嬉闹声。清冷的空气似乎也因刚才那短暂而充满张力的交汇,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甜的暖意。 第3章 这次,我一定要抓住。 江炘的记忆被拉回那个被蝉鸣和热浪包裹的初三暑假,市郊那所作为集训营地的老中学。 江炘就是在这片燥热黏腻的背景里,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裴郁。 那是在集训营开始的第三天,最后一节物理课一下,大家都准备去食堂吃晚饭。 江炘正和几个初中就认识的死党勾肩搭背地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刚去小卖部扫荡完冰棍。嬉笑打闹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更衣室不太和谐的一幕——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正围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背对着江炘,他怀里紧紧抱着几本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几个围着他的男生正嘻嘻哈哈地推搡着他,其中一个故意去扯他怀里的书,嘴里不干不净地嘲笑着什么“不就是作文写的好吗”、“再打小报告我就弄死你”。 江炘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反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他讨厌这种恃强凌弱的把戏,尤其讨厌看到那种沉默却倔强的背影被围攻。 没等身边的朋友反应过来,江炘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在干什么呢?加我一个呗!”江炘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下子盖过了那几个男生的嬉闹。 那几个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弄得一愣,待看清是江炘——这个连续好几次联考都是全市前三的人,脸上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了几分。 对于这些成绩好的败类来说,成绩仿佛是评价一个人的标杆,几个男生互相看了看,脸上有些挂不住,又忌惮江炘的成绩和他那混不吝的劲儿,最终悻悻地嘟囔了几句,骂骂咧咧地散开了。 直到走廊里恢复了流动。江炘这才转过身,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 他蹲下身,递给那个被欺负的男生一瓶水,刚从小卖部的冰柜里拿出来,瓶壁上还挂着水珠往下滴,在那男生的裤子上沾湿了一小片。 下午的阳光正好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眼前的少年就坐在这道光柱的边缘,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异常清晰和冷峻。 皮肤是那种仿佛晒不黑的冷白色,凑近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他的鼻梁高挺,嘴唇抿紧,唇色很淡,像初春未开的花苞。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外人读不出里面任何的情绪。 江炘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盛夏的燥热,猛地窜上头顶,得他耳根发烫。 完全没了刚才面对那几个男生时的气势。他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眼前这片安静。 少年终于抬起眼睑,那眼神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沉得让人心头发紧。 “没事。”少年开口了,声音不高,清冽而平淡。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然后便抱着书,侧身从江炘旁边走了过去,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那抹清瘦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教室门口,留下江炘一个人站在楼梯口的光柱里,心脏还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跳,掌心微微出汗,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身上一丝极淡的香气。 一见钟情。首先飘过江炘脑袋的是这个词。 然而少年人并没有多想,他只是固执的认定他是想和裴郁做朋友。当时的江炘,脑子里完全没有“喜欢男生”这个概念。他只是觉得这个的同学强烈地吸引着他去靠近,去了解。 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想要和这个人产生连接的渴望,像藤蔓一样在他心底疯长。这渴望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他平日里所有的玩闹心思。 后来他很快就打听到了那个男生的名字,叫裴郁。 从那天起,江炘就像一颗围着裴郁旋转的小行星。他放弃了课间和死党去小卖部扫荡冰棍的乐趣,总是在上课前提早溜进教室,目标明确地直奔裴郁旁边的空位。 一次物理课。 “嘿,裴郁!”江炘转过身,压低声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容,带着点自来熟,“昨天最后那道压轴电路题你做了没?最后那个等效电阻怎么算的?我总觉得我绕进去了。”他像只急于分享的小狗,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裴郁线条冷硬的侧脸。 裴郁正低头做笔记,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江炘只是一团空气。 江炘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着:“我觉得是并联再串联?还是先串后并?哎,出题人太阴险了……”他正说得起劲,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哟!炘哥,跟谁套近乎呢?”是江炘初中时的死党之一,路珂煜。他刚从后门溜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调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炘哥啥时候需要纠结物理题了?还专门找‘冰山美人’请教问题?”旁边几个一起进来的男生也发出了心领神会的低笑声。 “冰山美人”这个称呼让江炘心头莫名地刺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挥开路珂煜的手,压低声音斥道:“滚蛋!别瞎起哄!老子就是问个题!”他下意识地看向裴郁,果然看到裴郁翻书的指尖顿了一下,翻页的动作也明显快了几分。 “江炘!怎么又是你!你不想听,可以不来。你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好就无法无天了!但是你也不能影响其他同学上课吧!”物理老师扔过来一个粉笔头。 江炘瞪了路珂煜他们一眼,又转回身。他不想裴郁被这样议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一点一点地靠近这个人。 然而他绞尽脑汁地制造“偶遇”:食堂打饭时“恰好”排在裴郁后面,宿舍楼水房洗漱时“刚好”碰到,甚至晚自习结束,他会算准时间,“碰巧”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晃过,然后夸张地按一下车铃,“裴郁!回宿舍啊?我载你呗!” 只是每一次裴郁的反应都如出一辙:微微蹙眉、侧身避开、加快脚步,或者干脆视而不见。那层冰冷的外壳坚硬无比。但江炘却像着了魔,裴郁越是冷淡,他心底那股想要靠近、想要打破那层坚冰的念头就越发强烈。 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这无关情爱,他只是单纯地、无比迫切地想和裴郁成为朋友。 这个念头如此执着,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偏执。因为大半年前那件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刻在他心里。 那天下午学校的自习课,他和两个发小躲在教室最后一排偷偷打扑克牌,玩得忘乎所以——直到班主任出现在后门怒吼。 他记得清清楚楚,李嘉乐的妈妈,那个一向温和的阿姨,在办公室里失控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李嘉乐两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像炸雷一样劈在江炘耳边。 李嘉乐被罚站在江炘对面,两人隔了一条走廊。江炘记得李嘉乐趁家长们在办公室里争吵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当着江炘的面,转身跳了下去。 沉闷的撞击声,刺耳的尖叫,猩红的液体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蔓延开…… 只是后来,一星期后,就在江炘一直以为李嘉乐是因为承受不了的巨大屈辱和绝望而自杀时,他看到媒体新闻报道——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显然是多年前翻拍的家庭合影:年轻的父母笑容灿烂地拥着一个虎头虎脑、咧嘴大笑的小男孩。 照片里的李嘉乐,笑得那么无忧无虑,眼睛弯成了月牙,和他记忆里那个总带着点腼腆、跟在他身后喊“炘哥”的少年判若两人。 江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文字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眼底。 “……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 “……父亲婚内出轨,转移财产……” “……母亲从富家太太沦为打零工度日……” “……每天凌晨四点出摊卖早点,白天做家政,晚上在餐馆洗碗……” “……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弯了脊梁,儿子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和支撑……” “……得知儿子在学校违反纪律,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结痂的伤口上反复切割,刨开更深、更血肉模糊的真相。 原来不是屈辱。不是李嘉乐受不了那点当众的难堪。 他自诩是李嘉乐最好的朋友。可直到此刻,直到这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他面前,江炘才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彻底清醒过来,继而陷入一种更深的、刺骨的寒冷和悲哀。 其实可能他从未真正了解过陈默。原来,那个总是安静听他抱怨的最好的朋友,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破碎的家庭,被背叛的母亲…… 而在自己享受着他人提供的、沉默却温暖的友情港湾时,却从未想过,港湾的主人自己,早已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遍体鳞伤,随时可能倾覆。 他从未试图去倾听嘉乐的心事,从未观察过他强颜欢笑下的疲惫,从未留意过他偶尔走神时眼底那深不见底的阴霾。李嘉乐也从未向他吐露过半分艰难。一次也没有。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江炘的心脏最深处。 为什么? 为什么李嘉乐不告诉他? 是觉得他帮不上忙? 还是觉得他……不配分担? 或者说,在李嘉乐心里,他江炘,根本就不是那个可以分享痛苦、值得托付脆弱的最好的朋友?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喊他“炘哥”的李嘉乐,那个他以为会是一辈子兄弟的发小, 因为一场愚蠢的牌局永远地消失了。他失去了李嘉乐。他没能拉住他。 痛苦、自责、被否定的失落……最终都被一种更加强大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和决心所覆盖。 他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从那一刻起,“朋友”这个词在江炘心里有了千斤重。他变得异常“贪心”,他害怕失去,害怕再次因为自己的疏忽或过错,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他近乎偏执地想要抓住每一个走进他视线、让他觉得“特别”的人。他要用他所有的热情和活力去维系每一段关系,仿佛这样就能填补李嘉乐留下的巨大空洞。 比如裴郁。 裴郁的出现,闯进了他喧嚣而带着隐痛的世界。江炘固执地认为,裴郁需要朋友,就像他需要裴郁成为他的朋友一样。 他要靠近他,保护他,成为他的朋友,无论裴郁看起来多么不需要。 集训营结束的最后一天。 江炘的心跳得很快,他早早地就计划好了,等闭营仪式一结束,他就去找裴郁,想要交换联系方式。 他想象着裴郁的反应,那张清冷的脸上或许会露出一丝惊讶,或者勉强同意后的无奈。 仪式终于结束,礼堂里瞬间炸开了锅。江炘在人潮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清瘦的身影。他看到裴郁正独自一人,逆着人流,快步走向礼堂侧门。 江炘心头一喜,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奋力朝着裴郁的方向挤过去,嘴里喊着:“裴郁!等一下!”他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巨大纸箱的工作人员,大概是被拥挤的人流推搡得失去了平衡,踉跄着朝裴郁的方向撞去。 裴郁侧身躲闪,避开了直撞,但纸箱的边缘还是重重地刮蹭到了他的手臂和肩膀。箱子里的杂物散落一地,其中一件金属制的道具,在混乱中划过了裴郁的小腿,一道不算深但清晰的血痕迅速洇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吧同学!”撞人的工作人员慌乱地道歉,周围有人停下脚步围观。 江炘已经冲到了裴郁身边,急切地问:“裴郁!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他伸手想去扶,却被裴郁猛地躲开了。 裴郁低着头看那道伤痕,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碰撞、混乱的人群、刺眼的红色……这一切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装满黑暗和恐惧的盒子。 母亲的葬礼上拥挤的人群、刺鼻的消毒水味……各种混乱的、压抑的画面碎片像潮水般涌上脑海,瞬间将他淹没。 “滚开……”裴郁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他猛地推开江炘试图搀扶的手,踉踉跄跄地、几乎是凭借本能推开侧门,冲进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下。 礼堂外,阳光白得晃眼。江炘跑出去,只看到远处校门口,裴郁正被一个老师扶着,坐进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出租车里。车门关上,隔绝了江炘的视线,接着迅速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夏日的热浪包裹着江炘,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微信添加好友的界面。 他想好的话,准备好的笑容,所有的勇气都在裴郁推开他、仓皇逃离的那个瞬间,被碾得粉碎。 终究还是没能加上裴郁的微信。 终究还是……没来得及抓住。 那个夏天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出租车扬起的尘土,和江炘站在空荡荡的校门口、茫然又失落的身影上。 第4章 裴郁同学,以后多多指教了。 市一中的校园里,属于新学期的喧嚣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而绷紧的弦音。 江炘像往常一样,在课间晃悠到教学楼大厅那面巨大的、贴满各年级成绩排名的公告墙前——这是他每次考完试的“打卡”项目。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在顶端扫过——年级第一的位置依旧稳稳地印着他的名字,这次也没什么悬念。 江炘的视线懒洋洋地下移,直到定格几个格外刺眼的字上——高一七班。 七班? 一中按中考成绩分班,一班是顶尖的火箭班,二三班次之,后面的则是平行班。 以七班这人的成绩,稳稳扎在前二十,甚至时常逼近前十,怎么会分在平行班? “喂,”他用手肘捅了捅旁边同样在看榜的郑昊。 “这个人成绩这么好,怎么没在快班?” 郑昊正对着自己班级排名第十的位置沾沾自喜,撇了撇嘴:“哦,他啊。本来跟咋俩一个班的,开学摸底考还进了前五呢。” “一班?那他怎么去七班了?” “自己申请的呗!”郑昊耸耸肩,语气带着点不可思议。 “听说是觉得一班压力太大,节奏太快,主动找老班要求转走的。啧,你说这人是不是傻?多少人挤破头想进一班呢,他倒好,自己往下出溜。” “原来……还可以这样?”江炘喃喃自语道。 “嗯,大家都这么传的。你也知道咱们班那氛围,牲口棚似的。他可能扛不住吧。不过说真的,转去平行班还能保持这个排名,确实有两把刷子。” 这个认知瞬间驱散了他心头连日来的阴霾——他要转班!转到三班去!转到裴郁身边去! “你觉得……我怎么样?”江炘试探性的问了问。 “你没事吧哥,老子喜欢女的。”郑昊头也没转。 “去你的,我说我转班怎么样?”江炘认真的看着他。 郑昊头猛地一转,“你脑子被门夹了吧?你想去哪儿啊,你不怕你爸把你往死里打?” 可是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席卷了江炘所有的理智。 什么一班的顶级师资,什么父亲对他“必须稳定在年级前三”的铁律要求,什么可能的后果……在“靠近裴郁”这个终极目标面前,统统变得不堪一击。 整个下午的课,江炘都坐立不安。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崭新的书页边缘反复摩挲。 窗外的阳光在树叶间跳跃,光影变幻,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放学铃敲响的瞬间,江炘几乎是弹了起来。他目标明确地穿过喧闹的走廊,最终又停在走廊尽头那扇挂着“教务处”牌子的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教导主任沉稳的声音。 江炘推门进去。教导主任正伏案批阅着什么。他抬头,看到是江炘,严肃的脸上迅速挤出一丝温和:“江炘啊?有事?” “主任,”江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带着一点应有的的困惑,“我想……咨询一下,关于转班的具体流程。需要填什么表格吗?” 教导主任似乎有些意外,脸色瞬间严肃起来,目光带着审视:“转班?你想转班?我看你是你脑子坏掉了!一班待得好好的,转去哪里?” “只是想了解一下流程……主任。”江炘整理着自己的说辞,“家里……有些其他的考虑,想先知道具体怎么操作。” 教导主任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实性。最终还是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从厚厚一沓文件里抽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喏,转班申请表。填好,需要原班主任、接收班主任签字,最关键的是——”他点了点表格下方一个显眼的签名栏,“家长意见和签名栏,必须由监护人亲自签署,这是硬性规定。没有这个,手续无效。” “谢谢主任。”他垂下眼睫,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意外。 走出教务处,走廊里已经空了大半。夕照透过高窗,将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少年捏着那张纸,在僻静无人的楼梯拐角站了很久。 隔天下午。 学校周边挤满了各种小店,打印复印、手机维修、文具零食……江炘走进一家光线昏暗、柜台凌乱的打印店。一个染着叼着烟的年轻人正窝在柜台后面打游戏。 江炘沉默地走过去,把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转班申请表放在柜台上,推到对方面前。同时推过去的,还有一张印有父亲公司文件复印件——这是他昨晚趁父亲不注意,从书房里“借”出来的。最后,是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压在文件上面。 青年抬眼瞥了一下申请表和家长签名栏,又看了看那张复印件上的签名,最后目光落在钞票上。他掐灭了烟,“行啊,学霸也有这种需求?放心,包你满意。” 他熟练地拿起复印件,对着灯光仔细比划着那个签名的笔画走势和力度,然后抽出一张废纸,开始模仿。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江炘站在一旁,看着那陌生的笔迹一点点在纸上成形。 “成了。”黄毛青年放下笔,把废纸和申请表并排推到江炘面前,“看看,像不像?保证亲爹都认不出来!” 江炘拿起申请表。目光落在家长签名栏——一种刻意模仿的、略显生硬的笔触勾勒出来,笔画结构和复印件上的确有七八分相似。 江炘把剩下的钱推过去,抓起申请表,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那间弥漫着劣质烟味的小店。阳光刺眼,照得他眼前一阵发白。 几天后,一张字迹足以乱真的申请表,连同江炘自己那份“自愿调整学习节奏,寻求更适合环境”的冠冕堂皇的申请理由,一起交到了年级主任的案头。 也许是无可挑剔的礼貌和优等生的光环。整个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年级主任看着江炘诚恳的眼神和那份“家长同意”的申请,最终还是在那份调动申请上签下了同意的大名。 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三早晨。 英语早读一下,裴郁已经困得不行黏在了桌上。 “诶诶诶大家等一下啊,我先宣布个事情。”老齐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回到座位上。 “咋们班呢,最近转来个新同学,你们应该也认识,咱们年纪前几的大神,江炘同学!” 热情的掌声。 “啊啊啊啊我是不是在做梦,江神来咱们们班了!” “你说,他成绩这么好,干嘛要来三班。” “老天我发誓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学习和帅哥一起进步!” 教室里一片躁动,睡着的人被大家突如其来的热情吵醒。裴郁伸了个懒腰,睁开眼准备坐直身上课。 突然,他看到讲台上笑的比花都灿烂的老齐和一个笑的比老齐还灿烂的……二货。 “来,江炘,你先做个自我介绍,然后先坐到第二组最后一排那个男生旁边,马上期中,座位我也要重新排,你先将就……” “齐老师,我要跟裴郁坐。”江炘一字一顿道。指了指正在睡死的裴郁。 老师:??? 同学:??? 刚睡醒的裴郁:??? 教室瞬间沉寂了下来。 老齐当了班主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刁钻的要求。 “那这样吧,你去和张子濠商量一下,他就坐裴郁旁边,你们几个要是都没意见就先换,好吧。”老齐拧开水杯抿了一口茶,似乎对自己的决策非常满意,走出了教室。 裴郁还没缓过神来,就看到江炘正歪着头,对着旁边一脸震惊的张子濠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江炘的目光短暂地扫过裴郁,后者握着铅笔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接着裴郁瞥到江炘从包里拿出来一大盒巧克力,看样子是进口的,应该价值不菲。 嘁,还不是糊弄女生的小把戏,可惜这招肯定对男生没什么用。裴郁心想。 没想到张子濠这个二货竟然两眼放光! “行…行!换!马上换!” 只见张子濠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抱着江炘塞过来的“贿赂”,没有一丝犹豫地挪到了第二组那个男生旁边。 临走前,他还拍了拍裴郁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哥走了,你保重,江神是个好人,你要珍惜这种机会。” 整个“交易”过程快如闪电,行云流水。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死你得了,吃完你就胖成猪! 裴郁压制着怒火,心里骂着张子濠这个贪吃鬼。 江炘努力压制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笑容,没有半分犹豫,拉开那张还带着前主人余温的椅子,动作利落地坐了下去。他将自己带来的书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课桌左上角,发出轻微的、规律的声响。做完这一切,他才侧过头,目光终于毫无遮挡地、完整地落在了裴郁的侧脸上。 早晨的阳光将裴郁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清晰而柔和,皮肤在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脸颊上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绒毛。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握着那支笔,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骚动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江炘的嘴角弯起一个带着点得逞意味的弧度,身体微微向裴郁的方向倾斜过去,拉近了一点距离。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了裴郁的耳中: “裴郁同学,”他顿了顿,清晰地看到裴郁握着笔骤然用力的手指关节,“以后,多多指教了。” 三班的氛围确实不同,少了那种时刻绷紧弓弦般的死寂,多了些细碎的交谈、偶尔爆发的低笑,甚至还有偷偷带手机的。 江炘适应得很快,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环境。他的目光焦点,始终是身旁那个少年。 第5章 如果有个人陪我一起航海。 江炘有时候觉得裴郁的性格很奇特。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太大涟漪,却又固执地沉在那里。 上午数学课结束之后。 “江炘,”裴郁的声音不高,却惊醒了身旁正犯困的人。 “这道题,辅助线是添这里吗?”他的指尖点在自己摊开的练习册上,一道难度颇高的几何证明题。 江炘视线从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上移开,落在裴郁指的地方。 裴郁的询问简洁,高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江炘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嘴角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他非但没被这冷淡击退,反而更凑近了些。 “嗯。”一个极其短促的单音节,算是回应。江炘垂下眼,笔尖在自己纸上迅速勾勒出两条清晰的辅助线,然后推过来一点点,正好让裴郁能看清。 “哦,明白了。”裴郁拿起笔,在自己的练习册上依样画上两道。 江炘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裴郁放在桌沿的手肘,那瞬间的触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而裴郁总会像被细小的静电打到一样,极其细微地往窗边缩一缩。 转班后的一个多星期,应该算是江炘进入高中以来最安分守己的日子。裴郁心想。 身旁这人认真听讲,认真记笔记,连课间都很少离开座位——江炘桌上总是摊着最新一期的物理竞赛期刊,他总是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慢悠悠地吸着果汁。 然而江炘假装专注地看着黑板,眼角的余光却紧张地捕捉着裴郁的反应。 裴郁依旧沉默,依旧很少回应。 但江炘能感觉到,那层坚冰似乎真的在阳光的持续烘烤下,融化了极其微小的一层。 至少,裴郁不再在他靠近时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三个重点班每天下午最后一节都是物理课,老师讲得很快,留下几道颇有难度的思考题作为随堂练习。教室里响起一片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也夹杂着一些低声的抱怨和讨论。 裴郁很快进入了状态。他解题的思路非常清晰,草稿纸上列着简洁的公式和推导过程,速度很快。江炘坐在他旁边,看似认真做题,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笼罩着裴郁的桌面。 裴郁写到最后一道压轴题时,笔尖明显停顿了。 江炘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他放下笔,身体再次不着痕迹地靠过去,手臂几乎贴上了裴郁的手臂。 他伸出手指,在裴郁摊开的草稿纸边缘,某个关键节点旁边,轻轻地点了一下。 裴郁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炘靠近时带来的温热气息。 裴郁侧过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对上江炘的眼睛。 裴郁仓促地收回目光,重新盯向那道题。顺着那个思路,之前堵塞的节点豁然贯通。他迅速提笔,流畅地完成了剩下的推导。 当他放下笔,答案跃然纸上时,江炘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看,不难吧?” 裴郁没有回答。只觉得脸颊和耳根那阵刚刚退下去的热意,又轰然涌了上来,比刚才更加灼烫。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裴郁几乎是立刻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快得有些慌乱,书本塞进去时甚至发出了不太和谐的碰撞声。 “裴郁!”身旁那个清亮得像玻璃珠滚落的声音穿透了收拾书包的窸窣声,精准地落在他耳畔。转头一看江炘已经挎好了书包,“一起吃饭!食堂!说好了的!” 说好了? 裴郁的动作顿住。记忆里只有今天上午自己那声低得几乎被空气吞噬的“嗯”。 原来那也算承诺? 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沉默的墙把这份热度挡在外面。 但舌尖抵着上颚,那冰冷的惯常词汇却迟迟没有滚出来。 “……嗯。”还是那个单调的音节。裴郁垂下眼,继续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 心口却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声应答,轻轻地、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缝。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震动。 江炘的快乐是具象的,几乎要溢出来。他一路叽叽喳喳,像只兴奋的雀鸟,点评着刚结束的数学测验,抱怨着食堂某道菜的咸淡,话题跳跃得毫无逻辑却又生机勃勃。裴郁沉默地走在旁边,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食堂里人声鼎沸,混杂着饭菜油腻的气味。江炘熟门熟路地挤进人群,眼看着裴郁要往左边拐,立马用手一揽把他薅了过来。 “你住校的不是应该比我更熟悉食堂么?竟然不知道食堂最好吃的是六号窗口。”江炘说着。 江炘拉着裴郁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菜,又拽着他到旁边选了个位置坐下来。 裴郁的目光落在盘子里——油亮的番茄炒蛋裹着晶莹的饭粒,旁边是几块色泽诱人的红烧排骨,还有一小簇翠绿的青菜。 一种家常的、甚至有些俗气的温暖色泽,与裴振东精心做的黑暗料理截然不同。 至少是纯天然无公害,无毒的。 “快吃快吃!”江炘已经迫不及待地扒了一大口饭,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催促。 裴郁拿起筷子,指尖触到温热的塑料。他安静地吃着,听着对面江炘眉飞色舞地讲老齐前天口误引发的笑话。 周围是喧嚣的人声,餐盘碰撞的脆响,可裴郁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个小小的、无形的气泡包裹住了。 气泡的中心,是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少年,和他餐盘里升腾起的热气。这方寸之间的嘈杂,竟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安稳? 裴郁吃饭很挑,来一中几个月,在尝遍了所有窗口的饭菜后,他做出了一个很犀利的评价——每一家的饭都难吃的各有各的风格。 可是今天,就坐在江炘对面,他似乎感觉这些以往看起来难以下咽的饭菜,好像也值得尝试。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吃饱了。胃里是暖的。 饭吃到一半,江炘忽然放下筷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喂,裴郁,想不想……出去透透气?” 裴郁抬眼看他,没说话。 “晚自习前还有时间,”江炘的嘴角弯起一个调皮又带着点怂恿的弧度,“我知道个小门,保安大叔这会儿正好不在。带你去个好地方!” 出去?裴郁的心猛地一跳。他的人生轨迹像被精确测绘过,学校,家,两点一线。任何偏离都是不被允许的。 拒绝几乎是本能。 可看着江炘眼中那片毫无保留的热忱,他拒绝的话又一次卡在了喉咙里。鬼使神差地,他再次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声音:“好。” 溜出校门的过程远比想象中简单。江炘经验丰富地带着他在几棵茂密的银杏树后找到了一个不半开的铁栅栏缺口,弯腰钻了出去。 几乎是踏出栅栏的一瞬间,晚风带着城市傍晚特有的、混杂着尘土和隐约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裴郁回头看了一眼那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熟悉校园围墙,像第一次挣脱了某种无形的牢笼。 还不等裴郁缓过神来,江炘已经握起他的手腕,不容他说半句话,奔向马路对面——尽管是初秋,校门外却是更明媚的世界,马路的宽阔仿佛是更宽更广的未来。 裴郁突然想到,他记得好几年前,也许是三四年级,他过生日,妈妈带着他去一中对面的文具店买东西,挑来挑去选了一个笔袋当生日礼物。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笔袋的样式,条纹的颜色。 只不过那个笔袋在一次次搬家之后被遗弃在那个地方。 他还记得,当时他牵着妈妈的手,很稚气地问妈妈对面那所高中怎么样…… 这些事仿佛就是在昨天,就好似上一秒他还在草坪上躺着和妈妈一起晒太阳,还有小时候每次去超市,他都吵着要吃那个小鱼饼干…… 想到这里,裴郁感觉鼻子酸酸的。 江炘带他来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座老旧天桥上。 桥面狭窄,栏杆上的红漆斑驳脱落。桥下,正是下班高峰期的车流。无数辆汽车亮着红色的尾灯,在暮色渐沉的街道上流淌。 引擎的轰鸣、喇叭的嘶鸣汇聚成一种庞大而持续的、属于城市的低沉嗡鸣。 “看!”江炘趴在有些锈迹的栏杆上,下巴枕着手臂,望着桥下,“像不像一条会发光的河?” “我以前放学,总爱在这儿待一会儿。”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看着这些车灯,就觉得……嗯,好像有很多很多人,都在忙着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多热闹。”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特别害怕回家,害怕我爸又会打我。”说到这里,他眼神黯淡了几分。 裴郁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又被江炘给打断。 “我不想回去,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明明放学前还是和好朋友一起形影不离的,可是一放学他们都有家回。像是有一种目标感。” “只有我。一个人逛着这座城市,每天都去一个新地方,直到每一个地方我都去过。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像是海盗船长探索新大陆一样,明明满怀期待,可最后才发现这座大陆,是留给别人一生慢慢去解锁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才迫不得已这样做。”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江炘突然看向身旁的人。 他的视线猝不及防闯入了裴郁眼中。 几乎是望着裴郁,一字一字的说道:“如果有一个人陪着我一起航海,时间早晚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攀比的。” 裴郁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便学着江炘的样子,也把手臂搭在冰冷的铁栏杆上。 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天桥下,红色的光河在暮色中蜿蜒流淌。喧嚣真实到令人窒息。 然而站在这小小的、悬空的孤岛之上,被这喧嚣包围着,裴郁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往日那种身处人群的冰冷疏离。他看着那些飞驰而过的红色光点,每一个都像承载着一个奔向未知的人生。 一种渺小却又奇特的归属感,随着那永不停息的车流,无声地渗入心底。 江炘又熟门熟路地带着他穿过了几条街,钻进了一个有些年头的小巷,巷子里弥漫着饭菜混合的烟火气。 江炘拐进了一栋居民楼。一口气拉着他爬到了最顶层,推开一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 “到了!”他喘着气,一把推开天台的门。 豁然开朗。 第6章 就是很想告诉你 城市的喧嚣被隔在了下方,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背景音。眼前是开阔无垠的、被夕阳余晖染上金黄辽阔天空。晚风毫无遮挡地吹拂过来,带着远方的、自由的气息。 水泥天台空旷,边缘的矮墙上还残留着几盆早已枯死的植物。 “这儿!”江炘拉着裴郁走到天台边缘,指着远处一片高低错落的楼房轮廓,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格外清晰,“看见没?那边那个红色的屋顶,以前我家就在那后面。顶楼,跟这儿差不多高。” 他转过身,背靠着粗糙的水泥矮墙,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蜂蜜色的夕阳光芒里。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讲他小时候如何在这个天台上用纸板箱搭建秘密基地,讲夏天晚上偷偷溜上来打游戏,讲有一次在这里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偷偷养在旧鱼缸里可最后还是没救活,于是一个人在这儿哭了很久,讲他曾经看到邻居孙阿姨和她女儿吵架,锅碗瓢盆被摔的噼哩啪啦一阵响……江炘的故事充满了生动的细节和带着烟火气的鲜活。 少年肆意地笑着,好像那些过去的趣事真的让他很快乐。 裴郁安静地听着,晚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分享自己的过去,如此琐碎,如此真实,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莽撞与忧伤。这和他习惯的沉默世界截然不同。 他看着江炘的侧脸,夕阳勾勒着江炘的轮廓,给他蓬松的发梢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边。然而江炘讲述的童年趣事越是喧闹欢快,那片沉默的伤痕在裴郁心中投下的阴影就越是浓重。 多么奇异的矛盾体:眼前这个在夕阳里笑得开朗的少年,和他身上那些被父亲用暴力刻下的伤痕。 江炘的笑声渐渐平息,他转过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暮色中清晰地映着裴郁有些怔忡的脸。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裴郁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为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炘映着晚霞的眼眸深处,“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孤独地习惯了分析动机,习惯了在一切行为背后寻找原因。江炘这种毫无保留的分享,对他而言,陌生得像天外来物。 江炘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只是沉淀下来,变得更加温暖,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温热的细沙。他微微歪着头,看着裴郁,没有思索,没有犹豫,仿佛答案早已存在,只是等待被说出。 “因为,” 江炘的声音很轻,却在裴郁寂静的世界里激起清晰的涟漪,“就是很想告诉你啊。” 就是很想告诉你。 没有理由,没有前因后果。仅仅是想告诉你。一种纯粹的、无法解释的冲动。 这几个字瞬间击穿了裴郁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夕阳彻底沉入远方的楼宇,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燃烧殆尽的玫瑰金。晚风带着夜的气息,包裹着天台上并肩的两个少年。 裴郁没有移开目光。他依旧看着江炘的眼睛,那里面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夕照余晖,还有清晰映着的、他自己微微震动的身影。 他沉默着,胸膛里那颗长久被冰封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胸腔。 咚。咚。咚。 像冰河解冻,春潮汹涌。 裴郁再一次缓过神来的时候,是站在教室门口罚站。 和他一样的,还有江炘。 他和江炘在天台上太过于放飞自我,以至于忘记了晚自习的时间,一看表发现距离上课只有六分钟。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回班时,却发现上课已经过了十分钟。 而今天又刚好是化学晚自习。化学老师是个中年女人,向来人狠话不多。 裴郁还是第一次被老师这样罚,不对,应该是第二次。 上次是物理,这次是化学。 得了呗,理科老师全得罪完了。 他懊恼的抹了把脸,余光看到江炘好像看着自己…… 他偏过头,发现那二货竟然在对着自己笑……神经。 “你是不是第一次被罚站啊?裴郁。”江炘与语气里全是挑逗。 “第二次。”裴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不会因为我拉着你逃课被发现生气了吧?” 还不等裴郁回应,就听到江炘立马撒娇道:“诶呀裴小少爷我错了嘛,你原谅我好不好?明天请你吃饭呗?” 裴郁:…… 下课铃响了半分钟后,化学老师走出教室,又站在门口把两人训了一顿。声音洪亮的整个走廊都能听见,隔壁班也有些学生探出头来看乐子。 这下好了,这一层的高一学生都知道高一三班有两个帅哥逃课被罚了。 裴郁实在觉得没面子,自暴自弃地用双手捂着脸。 江炘在旁边看得实在想笑,差点直不起腰。 “你捂什么脸呐你告诉我,来。现在觉得丢人了,刚才逃课怎么不觉得丢人呢。” “还有你江炘,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跟我分享分享呗。” 几分钟过去,亢长的训话终于结束,化学老师急急忙忙地踩着高跟鞋赶到另一个班去上晚自习了。 江炘面色平淡,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手揣着兜进了教室。 直到他看到裴郁紧张到同手同脚地走了进去。 这人怎么这么……可爱…呢? 体育课一周两节,三班的体育课分别安排在上午的最后一节和下午第一节。 下午第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特意要求全体到课。 “没醒的同学大家都叫一下啊,你看你们一个个跟吃了安眠药一样,有些人睡的比猪还死。”体育老师催促着大家下楼。 裴郁望了望周围一圈,张子濠就是其中的一只。 “这个时间是你们高考考数学的时间,现在睡别到时候在考场上也睡着了啊。” “老师,那张子濠考完数学肯定要哭着出来了。”一个男生打趣道。 班上的同学听到这里都笑了笑。裴郁也不例外。 江炘看到裴郁笑得歪倒在一边。心想他怎么连笑都这么可爱。 咳咳,这脑子里怎么一天到晚净想着这些呢。 “行了,都下去吧,今天要八百米体测大家赶紧的。” 教室里一片哀嚎。 操场被白色的石灰线分割成规整的方块,对于裴郁而言,这像一场关于身体素质的公开处刑。 裴郁站在跑道外围的树荫下,目光紧紧锁在跑道上飞驰的第一组身影上。 冲在最前面的是江炘,他旁边紧咬着的是张子濠,两人几乎并驾齐驱,将其他人远远甩开。 “哇塞,我江神怎么什么都这么厉害,成绩又好体育还这么厉害,运动会肯定拿第一。”一个女生尖叫。 “哎哎哎,我说你们怎么不夸夸我呢,我是第二好吗。”张子濠指着自己抱怨道。 那两个女生用一种“你什么样自己心里没数吗”的眼神瞥了张子濠一眼,走开了。 张子濠一人留在原地无能狂怒。 裴郁的喉咙有些发干。 羡慕吗?是的。他羡慕那种奔跑时毫无滞碍的轻盈。 “裴郁…林凯文…夏尚颉……第三组!准备!”体育老师一个一个报着名字,粗粝的嗓门像砂纸刮过耳膜。 心脏猛地一缩,裴郁深吸一口气,沉默地走向起跑线,脚步有些虚浮。他紧张地活动关节,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发令枪响的瞬间,那声尖锐的爆鸣像直接刺穿了他的耳膜,身体几乎是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冲了出去。 周围的景物在缺氧的视野里开始晃动、模糊,只剩下脚下那条仿佛永无尽头的红色跑道。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裴郁踉跄着冲过终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一只手及时而有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撑住。 裴郁喘着粗气,汗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一片熟悉的、带着运动后热气的衣角。 是江炘。 他跑完那么久,气息竟然已经平稳下来,只有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 “喂,裴郁!”张子濠也跑了过来,脸上带一点促狭的笑意,他拍了下裴郁汗湿的后背,力道不重,却让裴郁本就虚脱的身体晃了晃,“你这……也太慢了点儿吧?最后那几步,跟老大爷遛弯似的! “才不是呢!”江炘他依旧稳稳地扶着裴郁的胳膊,目光却直直地看向张子濠。 江炘脸上惯常的嬉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见的、带着护短意味的认真。 裴郁抬起头,撞进江炘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里。 他拉了拉江炘的衣角,抬头轻声说道:“我没事。本来我就不擅长跑步嘛……” 像是在安慰江炘。 剩下的是张子濠略带错愕的表情。 “切,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你还认真起来了……”张子濠挠挠头,被江炘少见的认真气势弄得有点讪讪。“不过咱们小裴擅长写作啊,回回当范文……” 裴郁手臂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江炘拿着瓶冰水,碰了碰他的手臂。 江炘蹲在他面前,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调皮和关切的明亮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掷地有声维护他的人只是错觉。 瓶身冰凉,驱散了黏腻的汗意。 裴郁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麻痹的舒适。 他握着冰凉的水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为什么裴郁有水我没有啊!”这是张子濠今天的第二记暴击。 看着不远处的张子濠和江炘两个人你踹我一脚我踹你一脚。裴郁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原因,小裴郁老是转学。从一个区转到另一个区,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省份转到另一个省份…… 刚交到新的朋友就要说分别。那时小裴郁每到一个新学校就担心自己交不到朋友,更害怕与朋友分开。 他害怕那种独来独往的感觉。 后来他长大了,妈妈也走了…他发现身边有些东西是不属于自己的,便不奢求了。 正当他觉得孤身一人也挺好的时候,江炘却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世界,像一阵毫无章法的风,不由分说地撞入他精心构筑的、疏离而冰冷的堡垒。 刚开始他觉得不适应,自己习惯了用沉默和距离作为盔甲,早已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学会了自给自足的贫瘠生存。 他不需要阳光,阳光太刺眼,会让他无处遁形。 在寒冬里踽踽独行了太久,几乎忘记温暖的滋味。 而现在…… 在孤独的旅程中,允许另一道身影靠近,哪怕只是并肩走一小段路。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