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炘的记忆被拉回那个被蝉鸣和热浪包裹的初三暑假,市郊那所作为集训营地的老中学。
江炘就是在这片燥热黏腻的背景里,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裴郁。
那是在集训营开始的第三天,最后一节物理课一下,大家都准备去食堂吃晚饭。
江炘正和几个初中就认识的死党勾肩搭背地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刚去小卖部扫荡完冰棍。嬉笑打闹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更衣室不太和谐的一幕——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正围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背对着江炘,他怀里紧紧抱着几本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几个围着他的男生正嘻嘻哈哈地推搡着他,其中一个故意去扯他怀里的书,嘴里不干不净地嘲笑着什么“不就是作文写的好吗”、“再打小报告我就弄死你”。
江炘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反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他讨厌这种恃强凌弱的把戏,尤其讨厌看到那种沉默却倔强的背影被围攻。
没等身边的朋友反应过来,江炘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在干什么呢?加我一个呗!”江炘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下子盖过了那几个男生的嬉闹。
那几个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弄得一愣,待看清是江炘——这个连续好几次联考都是全市前三的人,脸上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了几分。
对于这些成绩好的败类来说,成绩仿佛是评价一个人的标杆,几个男生互相看了看,脸上有些挂不住,又忌惮江炘的成绩和他那混不吝的劲儿,最终悻悻地嘟囔了几句,骂骂咧咧地散开了。
直到走廊里恢复了流动。江炘这才转过身,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
他蹲下身,递给那个被欺负的男生一瓶水,刚从小卖部的冰柜里拿出来,瓶壁上还挂着水珠往下滴,在那男生的裤子上沾湿了一小片。
下午的阳光正好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眼前的少年就坐在这道光柱的边缘,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异常清晰和冷峻。
皮肤是那种仿佛晒不黑的冷白色,凑近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他的鼻梁高挺,嘴唇抿紧,唇色很淡,像初春未开的花苞。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外人读不出里面任何的情绪。
江炘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盛夏的燥热,猛地窜上头顶,得他耳根发烫。
完全没了刚才面对那几个男生时的气势。他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眼前这片安静。
少年终于抬起眼睑,那眼神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沉得让人心头发紧。
“没事。”少年开口了,声音不高,清冽而平淡。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然后便抱着书,侧身从江炘旁边走了过去,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那抹清瘦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教室门口,留下江炘一个人站在楼梯口的光柱里,心脏还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跳,掌心微微出汗,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身上一丝极淡的香气。
一见钟情。首先飘过江炘脑袋的是这个词。
然而少年人并没有多想,他只是固执的认定他是想和裴郁做朋友。当时的江炘,脑子里完全没有“喜欢男生”这个概念。他只是觉得这个的同学强烈地吸引着他去靠近,去了解。
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想要和这个人产生连接的渴望,像藤蔓一样在他心底疯长。这渴望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他平日里所有的玩闹心思。
后来他很快就打听到了那个男生的名字,叫裴郁。
从那天起,江炘就像一颗围着裴郁旋转的小行星。他放弃了课间和死党去小卖部扫荡冰棍的乐趣,总是在上课前提早溜进教室,目标明确地直奔裴郁旁边的空位。
一次物理课。
“嘿,裴郁!”江炘转过身,压低声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容,带着点自来熟,“昨天最后那道压轴电路题你做了没?最后那个等效电阻怎么算的?我总觉得我绕进去了。”他像只急于分享的小狗,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裴郁线条冷硬的侧脸。
裴郁正低头做笔记,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江炘只是一团空气。
江炘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着:“我觉得是并联再串联?还是先串后并?哎,出题人太阴险了……”他正说得起劲,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哟!炘哥,跟谁套近乎呢?”是江炘初中时的死党之一,路珂煜。他刚从后门溜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调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炘哥啥时候需要纠结物理题了?还专门找‘冰山美人’请教问题?”旁边几个一起进来的男生也发出了心领神会的低笑声。
“冰山美人”这个称呼让江炘心头莫名地刺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挥开路珂煜的手,压低声音斥道:“滚蛋!别瞎起哄!老子就是问个题!”他下意识地看向裴郁,果然看到裴郁翻书的指尖顿了一下,翻页的动作也明显快了几分。
“江炘!怎么又是你!你不想听,可以不来。你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好就无法无天了!但是你也不能影响其他同学上课吧!”物理老师扔过来一个粉笔头。
江炘瞪了路珂煜他们一眼,又转回身。他不想裴郁被这样议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一点一点地靠近这个人。
然而他绞尽脑汁地制造“偶遇”:食堂打饭时“恰好”排在裴郁后面,宿舍楼水房洗漱时“刚好”碰到,甚至晚自习结束,他会算准时间,“碰巧”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晃过,然后夸张地按一下车铃,“裴郁!回宿舍啊?我载你呗!”
只是每一次裴郁的反应都如出一辙:微微蹙眉、侧身避开、加快脚步,或者干脆视而不见。那层冰冷的外壳坚硬无比。但江炘却像着了魔,裴郁越是冷淡,他心底那股想要靠近、想要打破那层坚冰的念头就越发强烈。
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这无关情爱,他只是单纯地、无比迫切地想和裴郁成为朋友。
这个念头如此执着,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偏执。因为大半年前那件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刻在他心里。
那天下午学校的自习课,他和两个发小躲在教室最后一排偷偷打扑克牌,玩得忘乎所以——直到班主任出现在后门怒吼。
他记得清清楚楚,李嘉乐的妈妈,那个一向温和的阿姨,在办公室里失控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李嘉乐两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像炸雷一样劈在江炘耳边。
李嘉乐被罚站在江炘对面,两人隔了一条走廊。江炘记得李嘉乐趁家长们在办公室里争吵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当着江炘的面,转身跳了下去。
沉闷的撞击声,刺耳的尖叫,猩红的液体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蔓延开……
只是后来,一星期后,就在江炘一直以为李嘉乐是因为承受不了的巨大屈辱和绝望而自杀时,他看到媒体新闻报道——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显然是多年前翻拍的家庭合影:年轻的父母笑容灿烂地拥着一个虎头虎脑、咧嘴大笑的小男孩。
照片里的李嘉乐,笑得那么无忧无虑,眼睛弯成了月牙,和他记忆里那个总带着点腼腆、跟在他身后喊“炘哥”的少年判若两人。
江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文字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眼底。
“……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
“……父亲婚内出轨,转移财产……”
“……母亲从富家太太沦为打零工度日……”
“……每天凌晨四点出摊卖早点,白天做家政,晚上在餐馆洗碗……”
“……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弯了脊梁,儿子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和支撑……”
“……得知儿子在学校违反纪律,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结痂的伤口上反复切割,刨开更深、更血肉模糊的真相。
原来不是屈辱。不是李嘉乐受不了那点当众的难堪。
他自诩是李嘉乐最好的朋友。可直到此刻,直到这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他面前,江炘才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彻底清醒过来,继而陷入一种更深的、刺骨的寒冷和悲哀。
其实可能他从未真正了解过陈默。原来,那个总是安静听他抱怨的最好的朋友,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破碎的家庭,被背叛的母亲……
而在自己享受着他人提供的、沉默却温暖的友情港湾时,却从未想过,港湾的主人自己,早已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遍体鳞伤,随时可能倾覆。
他从未试图去倾听嘉乐的心事,从未观察过他强颜欢笑下的疲惫,从未留意过他偶尔走神时眼底那深不见底的阴霾。李嘉乐也从未向他吐露过半分艰难。一次也没有。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江炘的心脏最深处。
为什么?
为什么李嘉乐不告诉他?
是觉得他帮不上忙?
还是觉得他……不配分担?
或者说,在李嘉乐心里,他江炘,根本就不是那个可以分享痛苦、值得托付脆弱的最好的朋友?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喊他“炘哥”的李嘉乐,那个他以为会是一辈子兄弟的发小, 因为一场愚蠢的牌局永远地消失了。他失去了李嘉乐。他没能拉住他。
痛苦、自责、被否定的失落……最终都被一种更加强大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和决心所覆盖。
他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从那一刻起,“朋友”这个词在江炘心里有了千斤重。他变得异常“贪心”,他害怕失去,害怕再次因为自己的疏忽或过错,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他近乎偏执地想要抓住每一个走进他视线、让他觉得“特别”的人。他要用他所有的热情和活力去维系每一段关系,仿佛这样就能填补李嘉乐留下的巨大空洞。
比如裴郁。
裴郁的出现,闯进了他喧嚣而带着隐痛的世界。江炘固执地认为,裴郁需要朋友,就像他需要裴郁成为他的朋友一样。
他要靠近他,保护他,成为他的朋友,无论裴郁看起来多么不需要。
集训营结束的最后一天。
江炘的心跳得很快,他早早地就计划好了,等闭营仪式一结束,他就去找裴郁,想要交换联系方式。
他想象着裴郁的反应,那张清冷的脸上或许会露出一丝惊讶,或者勉强同意后的无奈。
仪式终于结束,礼堂里瞬间炸开了锅。江炘在人潮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清瘦的身影。他看到裴郁正独自一人,逆着人流,快步走向礼堂侧门。
江炘心头一喜,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奋力朝着裴郁的方向挤过去,嘴里喊着:“裴郁!等一下!”他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巨大纸箱的工作人员,大概是被拥挤的人流推搡得失去了平衡,踉跄着朝裴郁的方向撞去。
裴郁侧身躲闪,避开了直撞,但纸箱的边缘还是重重地刮蹭到了他的手臂和肩膀。箱子里的杂物散落一地,其中一件金属制的道具,在混乱中划过了裴郁的小腿,一道不算深但清晰的血痕迅速洇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吧同学!”撞人的工作人员慌乱地道歉,周围有人停下脚步围观。
江炘已经冲到了裴郁身边,急切地问:“裴郁!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他伸手想去扶,却被裴郁猛地躲开了。
裴郁低着头看那道伤痕,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碰撞、混乱的人群、刺眼的红色……这一切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装满黑暗和恐惧的盒子。
母亲的葬礼上拥挤的人群、刺鼻的消毒水味……各种混乱的、压抑的画面碎片像潮水般涌上脑海,瞬间将他淹没。
“滚开……”裴郁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他猛地推开江炘试图搀扶的手,踉踉跄跄地、几乎是凭借本能推开侧门,冲进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下。
礼堂外,阳光白得晃眼。江炘跑出去,只看到远处校门口,裴郁正被一个老师扶着,坐进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出租车里。车门关上,隔绝了江炘的视线,接着迅速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夏日的热浪包裹着江炘,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微信添加好友的界面。
他想好的话,准备好的笑容,所有的勇气都在裴郁推开他、仓皇逃离的那个瞬间,被碾得粉碎。
终究还是没能加上裴郁的微信。
终究还是……没来得及抓住。
那个夏天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出租车扬起的尘土,和江炘站在空荡荡的校门口、茫然又失落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