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夏。
骄阳似熔金倾泻,将一中浇筑成一片白晃晃的炼狱。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燥热。
开学典礼冗长的训话声在蝉鸣的汪洋里浮沉,每年这个时候,一中迎来近一千人的新生,学生们暑假还未到半就被迫开始了高中生活。
裴郁站在高一新生方阵的末排,像一株被遗忘在沙漠边缘的仙人掌。他微微蹙眉,目光却越过了主席台上唾沫横飞的教导主任,越过了操场上蔫头耷脑的人海,最终定格在教学楼二层那个不起眼的拐角。
那里,一个身影正被罚站。
裴郁不是老师眼里的那种“乖学生”,但并不代表他会在开学第一天跟老师犯浑。
而那位犯浑的同学,现在就站在教室门口,悠闲地趁机蹭着教室内空调的凉风。
校长讲话结束的一瞬间,大家都躁动起来,熙熙攘攘地进班,开始新学期的第一堂课。
上二楼时,被人群推了又推挤了又挤,裴郁感觉自己根本没动,就被推搡上了楼梯。
正当他开始不耐烦时,目光对上了站在教室拐角的那位少年。
浅灰色校服松垮地挂在他身上,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小截被阳光吻过的锁骨。那少年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拨弄着墙根下几颗灰白的碎石,发丝在炽烈的光线下跳跃着,被镀上一层流淌的、近乎透明的阳光。
仿佛感应到了这束来自近处的凝视,那个身影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
隔着蒸腾的空气和喧嚣的声浪,裴郁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
那眼睛弯了起来,嘴角咧开一个毫无阴霾、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笑。
是他吗。
裴郁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别开了脸。
风卷着更浓重的暑气扑在裴郁紧绷的脊背上,感觉竟比刚才的闷热更加难熬。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一步一步踏完台阶。
经过他的瞬间,裴郁似乎带着某种想要确认的心思,目光落在他敞开衣襟的校牌上——高一一班,江炘。
市一中每年七月份开始高一第一轮补课,会按照中考成绩分班,二三班作为次重点,教室后几排总少不了花点钱进来的富家子弟,但是一班,汇集着全市前五十的佼佼者,这些大佬成绩可不是一般的好。
这个名字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郁心湖里骤然炸开无声的巨响。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掐住、倒流。
去年八月末,初三学生开学的前两周。
晨光带着残夏特有的清冽,穿透教学楼主楼高大的玻璃窗,在铺着浅色水磨石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移动的光斑。人潮在走廊里涌动,汇成一片流动的海洋,兴奋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裴郁独自靠在一根冰凉的廊柱旁,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礁石。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磨损发白的鞋尖上,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玻璃。
裴郁清晰地记得,那是全市前五十名尖子生暑期集训的第三天。
在这个以成绩论英雄、氛围压抑又竞争激烈的地方,他这种格外沉默、魂不守舍的“异类”,成了某些人眼中绝佳的猎物——被故意撞翻的书本,午餐时“不小心”泼在身上的汤汁,更衣室里刻薄的窃窃私语……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
晚饭前,他又被那几个人堵在更衣室角落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铁皮柜。
“喂!这么热闹,加我一个呗?”
紧接着,一个身影毫不客气地挤了进来,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裴郁余光注视着他,眼前这个穿着集训营统一T恤的男生,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锐利地扫过围着裴郁的几个人。
“欺负同学多没意思。有这功夫,不如去刷几道题?下次排名说不定还能前进几位?”他的话似乎精准地戳中了那些人的软肋。气氛瞬间僵住,几个人悻悻地散了。
那男孩往裴郁眼前一蹲,递过来一瓶刚买的冰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拿着,降降火气。”
眼前少年浅灰色T恤上深蓝的字绣着他的名字——江炘。
后来裴郁总在奇怪的地方遇见江炘。
午休时人挤人的小卖部,那人抢走最后一瓶盐汽水却又塞进他手里;数学组办公室外,与老师讨论最后一道几何题时,明明对于他这种高手来说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题目,他也要凑过来旁听;考试排名出来时,江炘总是能在裴郁看到成绩榜之前飞奔到人群中,然后大声叫着裴郁的名字让他往那儿看……
只是再后来,两周过去了,要开学了,人人都调整状态准备进入初三生活,本来也不是同一所初中的人,两人也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就这样匆匆而散了。
就在这时,江炘看着眼前发愣的少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裴郁,你好像长高了。”
汗水浸湿了江炘额前蓬松的刘海,几缕发丝不服帖地黏在光洁的额头。左脸颊上,一道新鲜的红痕清晰可见,边缘甚至微微肿起,显然是刚在教务处挨过“教训”的印记。
一句话把裴郁拉回了现实。
裴郁几乎是嘴角抽了下,这人才过一年,怎么跟换了个人一样,在保证智商依旧惊人的情况下,情商不但不见长反而还倒退了。
裴郁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给两人的关系下定义。
“那边,那两个同学在干吗呢!还不赶快进班等着干什么!”一个肚子上不知道几层游泳圈的男人费力地跑过来训斥他们。
江炘转身,抬了抬手臂,像是在招呼身旁的人,准备走进教室,“主任来了我逃命要紧,下次再来找你玩。”脸上依旧带着狡黠的笑容。
留下裴郁一个人站在原地。
自嘲似的,裴郁笑出了声,像是在叹息,接着又往前走进入高一三班的教室。
开学典礼耽误了些时间,第二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中年男人,也是三班的班主任,姓叶。
老叶的声音好像自带催眠效果,裴郁开始走神。
江炘呢?他不禁想到。
一年前,裴郁也是这样,上课的时候也时不时走神,是因为母亲在初三前不久去世。那时母亲刚去世,好像在所有人眼里一眨眼一瞬间的事,伤痛却贯穿他的整个初三。
一上午的课终于到了快结束的时候。最后一节体育课,有些同学已经很自觉往食堂跑了。
裴郁不擅长体育,之前每次体能测试都像是要了他的命。再说这时候食堂根本没什么人,不吃白不吃,他一推椅子准备起身,肩膀却突然被人摁住了。
“体育课你也不去——老师说下次再迟到就——”裴郁微微侧身,抬头看到的是江炘的脸。
一班和三班的体育课是同一节,看样子江炘是很积极的当上了体育委员。
他想起身,然而距离骤然缩短,他能清晰地看到江炘微微睁大的瞳孔,以及那纤长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阳光透过窗户在少年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晃动的金线。裴郁似乎想后退,腰线却已抵上课桌,无处可逃。
“躲什么?” 江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他凝视着裴郁眼中那片澄澈的湖泊,清晰地看见自己倒映其中的、有些狼狈的影子。所有的紧张、试探、按捺了一整年的悸动,此刻都化作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凝成一句带着滚烫温度的低语,轻轻拂过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老师让我上来清点人数,没到课的都得记名字。” 他喉间微哽,带着点无奈。
正午的空气粘稠,裹挟着少年们蓬勃汗水的咸腥和青草被晒透的气息。
江炘望向操场边缘那片稀疏的梧桐树荫,树影婆娑,细碎的光斑在少年微垂的眼睫上跳跃。
裴郁就坐在那里,背脊抵着粗糙的树干,像一株安静避光的植物,周身笼罩着一层与周遭热烈格格不入的、易碎的清凉。羽毛球拍随意地搁在脚边,仿佛只是他遁入这片阴凉的借口。
江炘在心里叹了叹气,看来还是找不到和裴郁相处的方式。
裴郁被裹挟在一片盛夏的热潮中,目光却落在篮球场内的江炘。
江炘正在三步上篮,起跳时露出一截腰线,阳光下像块晃眼的玉。球进框的瞬间, 他突然转向场外,对裴郁比了个胜利手势。
裴郁不自觉的撇开了眼神。
“江哥,那人是谁啊看着老眼熟了,你认识吗?”郑昊拍了拍江炘的肩膀,把球滚到一边。“之前初三,暑假集训认识的。”江炘动了动嘴唇。“哟,那不就是你之前老跟我提的那个裴郁吗,我以为和你一样是个阳光大帅哥呢,原来他长得还挺清秀的,像女生一样——”郑昊还没讲完,就感觉肩膀被人死死捏了两下。
“诶哟疼死我了不是你突然犯什么病——”郑昊转过头去正准备和江炘好好算账,却只见那少年扔过来一句“他长什么样关你屁事”,紧接着跑向那片梧桐树荫。
树荫下,书页在裴郁指间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翻动书页的手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光斑。就在他沉入书中荒诞冷漠的世界时,头顶的光线倏然一暗。一道影子,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笼罩了他和书页。
是江炘。
“裴大公子,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就是想来找你玩的,体育课看书多没劲儿啊。”江炘一屁股坐到他身旁,头往他左肩上一靠。裴郁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我…不太擅长打球。”说完,又是一段沉默。
江炘看着眼前的少年,想到刚才郑昊说的鬼话。
裴郁眼角边有粒小痣,紧挨着睫毛的尽头,如墨点般洇在素绢上,最后却又轻轻歇息于眼尾的波澜里。少年皮肤很白,在阳光的侵袭下白里透红,再往下看…他的唇生得极好,像初春时节被霜气轻覆过的两片花瓣,饱满而柔软地停驻在玉白的底色上。
江炘猛地一惊,坐直了身子,好像突然想到点什么。“喂,今天今天体育课我可没记你名字,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啊裴少。”江炘眨巴着眼,像一只忠诚的小狗望着裴郁。“要不我请你吃饭吧…”裴郁刚开口就被江炘一把拉起来,牵着往食堂走。
“等等…不是还体育课吗?现在还没下课呢…你说了要…”裴郁担心。“哎呀不管了吃饭要紧我肚子饿死了都,去看看食堂有什么吃的。”江炘硬是要往食堂的方向走。
裴郁坐在食堂里,心里琢磨着眼前这人力气怎么能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