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关暗访,姜、叶两人着意换上了当地服色。
姜不逢久戍边疆惯了,胡服胡靴上身,并不显得违和。倒是叶观澜一袭荼白色腰青曳撒,袖窄束腕,细摺下幅将将过膝,勾勒出长身秀立,再有手间竹扇聊作点缀,飒飒中不失礼仪之风。
送酒的小僮从未见过这样的神仙人物,摆酒上菜的空隙,忍不住贪看了好几眼。直到一旁姜维不满地咳嗽提醒,方才悻悻收回目光。
姜不逢也不知自己何时这样护短上了,只道他陪同二公子涉险来到朵颜卫的地盘,督主又不在身边,自己有义务顾好叶观澜的周全。
“盘桓不去,就是仍有指望。”姜大人犹自眈眈,叶观澜已开口道,“阿鲁台此番南下,仗的是河西大商多年向漠北走私的精铁,所图却是与朵颜三卫里外沆瀣,结成弯刀阵型分食大梁。现下兀良哈虽为疫情所困,未曾表态,但三卫鹰骑实力尚存,若他真下定了决心摇旗呼应,喜烽口的战局未必没有转圜。”
姜维思忖道:“阿鲁台迄今没有退兵的迹象,难不成,他已笃定朵颜三卫最终会倒戈向漠北?”
叶观澜摇头:“兀良哈独掌三卫许多年,虽然颇有声望,但毕竟年事已高。三卫之中多的是咱们看不见的变数,阿鲁台的底气从何而来,我一时也难下决断。”
姜维情急:“如此说来,就算咱们收紧了白术供应,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到头来兀良哈仍有可能出兵,助虏骑踏破喜烽山?”
窗外传来一阵吵嚷声,楼下似有人发生了争执。叶观澜手提竹扇,稍稍抬高了帘帷,偏首笑说。
“姜大人何须这般心急,既说了是变数,不到最后一刻谁也难言胜负——我在家中时便听闻勃聿鬼市的大名,而今好容易到访,大人何妨躲懒一日,陪我好好瞧一瞧?”
姜维哪有心思赏什么北地风光,“公子啊——”
叶观澜目不转睛,比了个“轻声”的手势。
数月时间相处下来,姜维对这位二公子的能耐脾性也算窥见一斑。他知道叶观澜不是贪恋声色犬马之人,心念微动,顺着后者视线看下去——
一身裹锦裘,须发却显得张狂的壮硕男子正在药铺前对峙。卖药的货郎像个小鸡子似的被他钳在掌中,汗珠汇成瀑地往下淌,偏就是咬死了不松口。
“你不识货,就换个识货的人来,别想着红口白牙的诬赖人。这白术是一等一的上好货色,何来以次充好之说!”
“诬赖,是吗?”
锦裘男子装扮粗犷,却说得一口纯正官话。他听完面不改色,唯独指尖发力,郎中脸唰地白了,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甚至听到了骨头错位的裂响。
“杀人啦,蛮子杀人啦——”
货郎叫得卖力,一个胖乎乎的半大身影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指着那筐药材道:“蛮人不通医理,我看你倒通得很。只是你如此慧眼,怎的连白术与麸烤黄连都分不清楚?还敢说自己良善人吗!”
货郎的喊声戛然而止,口齿也有些结巴:“什么麸啊屑的,你是哪家小僮,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姜维讶然回首:“怪道从进鬼市就不见欢喜——这小子何时也懂医理了?”
叶观澜笑而不语。
欢喜眼珠子转啊转,偷摸往手心瞄了两眼,煞有介事道:“生白术切面呈黄白至淡棕色,寻常人很难认错。倒是烘干的白术色泽较深,易与黄连经麦麸炒熟后混为一谈。你说这不是黄连,那你敢当着大伙儿生嚼一块试试看吗?”
货郎一激灵,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锦裘男子见状面色陡沉,腕一拧,将人带了个趔趄,随手抓起一把黄连强硬地往他嘴里塞。货郎被堵得满满当当,顷刻涕泪俱下。
那男子却像没事人似的,朝欢喜颔首,行了一礼:“多谢小友提醒,才没教我上了这奸商的当。”
欢喜看着被塞了一嘴黄连瑟瑟发抖的货郎,不由自主滚了滚喉咙,道:“爷若真想买到上好的白术药材,何妨到我家公子处瞧一瞧?”
锦裘男子愣了愣,神情微敛,思索半刻道,“有劳小友。”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姜维恍惚只觉那男子经过时,仿佛有意无意往二楼窗户的方向瞥了一眼。
“观此人言行,像是个狠角儿,公子招惹他做甚。”
叶观澜放下帘子,转身时笑意如常:“兀良哈最器重的儿子,朵颜三卫将来的领头人,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谁?”姜维咋舌,“公子说他是兀良哈的儿子,草原第一将星垆龙?”
叶观澜没搭腔,姜维赶着又问:“鬼市规矩远比别处更多,垆龙又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公子怎么断定他会轻易跟随欢喜上楼?”
炉上坐的小吊子咝咝冒起水汽,炭盆用铜丝网罩着,屋里既温暖又不觉得干燥。叶观澜提了小吊子斟酒,一股明显异于中原佳酿然又馥郁浓烈的酒香气迅速盈满整个房间。
他在门外脚步声靠近时放回了酒吊子,波澜不惊,“陛下新拨给督军帐一笔火炭银,我借用了些,将勃聿鬼市现有的白术全部搜罗一空。垆龙已在鬼市逗留数日,他不能空手而返,应邀是必然之理。”
姜维又是一阵错愕。
好家伙,整个鬼市!这也就是二公子,否则还有谁,能轻轻松松撬动九千岁的私库?
垆龙进屋的霎那,便已察觉这间屋子在陈设上的用心。
毡毯上放着束腰马蹄足条案,面前有水墨屏风遮挡,似乎是为了雅致,又像是为接下来的交谈掩人耳目。
屋内暖气熏蒸,酒香被放大数倍。他嗅觉敏锐,只需稍加分辨,就能闻出炉上温着的是来自草原的长生醉。
这可不像随意寻来招待只有一面之缘的客人的,垆龙心道。
对面墙上挂了幅羊皮大卷地图。勃聿城南来北往,东进西行的客商不少,张挂地图原也是常事。可眼前这张,却是一幅军用地形图。
垆龙意会到了一些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
落座时瞥见那张马蹄案的另一头,摆着几本书籍,扉页有几分眼熟。
垆龙没有过分寒暄,在之后短暂的岑寂里埋首饮酒,显得相当镇静。
就在姜维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时,垆龙却毫无征兆地抬头,眼神锋锐若锥。他牢牢盯住叶观澜,寒声开口:“你是州府中人,告知我药材真假,只是你接近我的手段。”
姜维陡然一惊,下意识去摸腰后佩刀,但垆龙早已把手指搭上了袖箭按扣。
酒吊快烧干了,碳火燎着吊身咔咔作响,房中气氛一下焦灼起来。姜维额角冷汗直冒,叶观澜却未否认,甚至笑了一笑,额间朱砂因这一笑愈发活色生香。
垆龙眼神微变,坚冰不易察觉地浮现了细小裂痕。
“世子多虑了,我无官无爵,一介白衣。此番有幸邀殿下同饮,一则为替殿下解忧,二来闻世子胸怀经纬天地,于策论上见解颇深,故斗胆来讨教。”
叶观澜笑着说话,自然而然移开了衣袖,被压覆住的书籍名称跃然眼前。
草创论。
垆龙第一次露出诧异神色。
草创论,为丞相叶循在昭淳十七年所作,彼时应昌军镇尚未落成,先帝疑心叶相另有所图。老叶循愤而立著,细数强敌环伺之境遇下,抱残守缺以致将命脉寄托他人的千般危害。
刘玄看过后未置可否,然而这篇万余字的策论,却在年轻的学生中掀起了不小波澜。
有人将之刊印成册,争相传诵。这本被视为草创派奠基之作的论著甚至还流传到塞上,于日趋奉行教化的蛮族部落当中,备受瞩目。
垆龙本人也是此书拥趸,兀良哈的使节年年上京缴纳岁贡,都要登叶家大门求一幅丞相墨宝,但都无一例外遭到拒绝。
一句“世子殿下”就算点破了垆龙身份,他也不扭捏,端起面前的长生醉一饮而尽。“既知我身份,还敢与我谈论草创之道,就不怕我鹰骑勇士二次飙过喜烽口,重现当年弯刀盛势?”
是人皆听出垆龙语气不善,叶观澜却不以为意,“世子莫不真的以为,时隔多年,三卫还能复刻圆月弯刀,重现承光年间的乱局?”
垆龙目光霍地一跳,声线沉下去,“你觉得,仅凭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能将我草原鹰骑玩弄股掌之间么?”
气氛再次微妙地凝重,无端压在人心口,一旁插不进话的姜维感到喘息都变得困难。
他在这一刻察觉出垆龙与荒原狼的不同。他从前见的野狼夹着尾巴,两眼绽的是饥饿的绿光。它们所有的周旋无不透露出羸弱的影子,而垆龙,辗转进退则全然是强者的信手拈来。
姜维心下阵阵恶寒,但垆龙已经动了,他来不及细想,翻手从身后抽出长刀,刀光将叶观澜紧紧护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向对方。
杀人的刀法讲究一击必中,姜维从未失过手。可此番等他反应过来时,掌底早已空了,手腕一阵剧痛,甩飞的血珠倒映着寒芒,展眼就抵在了叶观澜额心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