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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梁燕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叶观澜进来,身后跟着手挎食盒的欢喜。


    陆依山有些诧异,丝毫不知避忌地挽过他的手,“这都多早晚了,你怎么来了?”


    叶观澜说:“知道督主与姜大人连宵达旦忙于政事,连晚饭也顾不上用。我便叫膳堂做了几盘糕点来,督主当差辛苦惯了,横不能叫姜大人也陪着一同挨饿吧。欢喜——”


    姜维尚在怔忡,叫欢喜的小厮溜上前,掀开食盒的同时打了个响嗝。


    陆依山这时已经把公子的手团进掌中,搓揉着取暖:“关外不比家中,入了夜风冷钻骨。你纵使要出门,也该吩咐欢喜多添件衣裳。”


    叶观澜笑:“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来甘州数月早都习惯了,当我是美人灯,吹吹便坏?”


    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姜维恍然有种错觉,他二人与周遭事物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当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处时,旁人轻易是融不进去的。


    “都是些家常点心,还望大人莫要嫌弃,浅用一些垫垫肚子吧。”叶观澜扭头招呼道。


    姜维低头,却见本该满满当当的食盒空了一小块,上头欲盖弥彰地搭着油纸一角。


    他茫然抬眼,见欢喜抓抓后脑勺,怪不好意思地冲自己嘿然一笑,牙缝正中嵌着颗醒目油亮的白芝麻。


    “那批精铁还是没有着落吗?”叶观澜走到案边,自然而然地翻看起面前的邸报。


    陆依山摇头,“府衙可用的人马,再算上叶总兵所率绥云军,业已覆盖甘州境内几乎所有隘口。精铁不比寻常文书货物,想要混过重重关卡,夹带出境是不可能的。这般兴师动众却仍无一丝一毫发现,兴许对手还没来得及转移?”


    叶观澜凝眸细思片刻,“当日精铁走私一事已然露出端倪。猗顿兰也不是傻子,可他即便在官市那样的重压下,依旧未叫停冶炼厂的活计,足可见这批精铁于极乐楼而言,一定有着极为重要的用途。现下又过去了半月,时间原该更紧迫,幕后之人没道理反而安静下来。”


    说得可不是这个理儿,陆依山额前晃过一道疑色,“甘州就这么大点地方,出入隘口的车队不论在民在官,俱都经过了仔细盘查,断不会有遗漏。”


    “官中”的字眼提醒了叶观澜,他留意到记录赵王购置墨料的那页纸。


    “赵王此番购进文墨几何?”


    一旁的姜维嘴里叼着半块点心,见问忙拿下来,回道:“统共百八十方,重约两百来斤,以驷驾马车计,足足拉了十辆之多。我带着人每一辆都登车查看过,确认上头所装货物都是墨宝无疑。”


    “驷驾马车?”


    叶观澜的目光逡巡来去,慢慢皱起眉头,陆依山见状问:“哪里不妥吗?”


    “驷驾马车,虽说以亲王之尊不算逾矩,但这可是百来斤的运力啊。”叶观澜从纸面抬高视线,“松烟墨雕琢再怎么精细,需要动用十多辆马车来载运吗?”


    姜维一愣,飞快把剩下的半块点心塞进嘴里嚼了,手指随意在官服衣摆蹭干净油渍,把面前几张纸重新翻得哗哗响。


    “怪道本官觉得那日拉墨的几匹马行得异常迟缓,起初还当是驭手骑术不精的缘故,难不成……”


    公子尚未答话,陆依山沉声道:“既然大人称逐辆马车都检查过,货物绝无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必然只剩下载货的运具——大人可曾估算过,若一辆驷驾马车通身皆以精铁铸就,那么百来斤精铁可以打造多少辆这样的马车?”


    姜维张张嘴,冷汗唰一下下来了:“刚好十多辆……我就便吩咐人追停!”


    陆依山与叶观澜谁也没有阻拦,看着姜维心急如焚地去了。夜凉如水,朔风透过帘帐砭打在身上,浸着世间一切热炭也驱散不了的寒凉。


    陆依山默然有顷,“是赵王?”


    叶观澜凝想道:“从动机看,赵王的确最有嫌疑。可恰恰是晋王弟这个身份,让他不敢,也不能轻易插手十二都司军务。更何况,极乐楼最初是打算拥立孙贵妃腹中胎儿为太子的,假使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赵王,他又何必与虎谋皮,舍近求远。”


    陆依山若有所悟。


    他拿起案头常备的羊皮卷,走到书房空着的那面墙前,将臂探高,落手下拉,整个西北三府八州十二卫的地形图顿时展现在眼前。


    他伸食指点住其中一处,那关名刚好与邸报中记述赵王报关的隘口一致。


    “从这里西行,过三个驿站就到赵藩的治所安阳。这条路线看似便捷,中途却要经过悬谯关左翼烽燧。自朝廷禁绝边市以来,这里就成了查验最严苛的关口之一。赵王筹划再缜密,多一重查验就多一重风险,一旦事情败露,他便是肝脑涂地也难赎其罪。”


    叶观澜明白他的意思,竹扇扣在袖底,如坠坚冰:“要是赵王的目的地根本不在安阳呢。”


    陆依山视线上移,雁行山外大片荒原无限绵亘,其形状如猛虎,磨牙吮血伺待一机。


    他微顿,“那也面临着同样问题。”


    “未必,”叶观澜眸中深沉,黑瞋瞋的瞳仁里似跃动着烛焰一样的光,“莫忘了牢踞雁行山以北的朵颜三卫。先帝在时为了招抚兀良哈等蒙古部族,曾金口玉言称三卫为我族类,一应过关事宜皆由他们自行定夺,而不必受中央辖制。要是三卫与极乐楼沆瀣,自甘充当起精铁走私的中转站,那么百万重器岂非不出关,就已等同落入敌手?”


    这话绝非叶观澜危言耸听。


    上一世,叶家军山穷水尽之时,叶凭风亲率百人骑,向最近的朵颜三卫请援。结果非但未能迎来一线生机,反遭阴附鞑靼的兀良哈等部半道设伏,枭首而归。


    然而陆依山对二公子的假设从无质疑,他说:“假使三卫当真首鼠两端,这些年定有踪迹可循。朝廷给了他们那么大的权力,或明或暗都少不得牵制。远的不论,身负羁縻之责的燕国公难道就没有半点察觉吗?”


    叶观澜转眸,他们目光交汇,心意相通,空气中甚至传来最后一块拼图归位的“咔哒”声。


    真相似已跃然眼前。


    “报——京城急报!”一传令兵步态踉跄地撞开帐帘,咕咚一下跪跌在地。


    “何故慌张,可是太子有恙?”陆依山厉声喝问。


    传令兵满头大汗地抬起脸,一张口,哭音顿起:“陛下,陛下驾崩了!”


    *


    入了夜的虢陵道一声虫鸣不闻,夹道黄草与盐碱白地被夜色模糊了边界,打眼望去成片死寂。


    此地甚是荒僻,翻过眼前这座小山包,那头就是无边无垠的大漠。黄沙年复一年侵蚀着边境线,久而久之,也消磨掉了佃农商旅打此深耕的热情。


    虢陵道人烟稀少,至于军事价值,也因其半山半原的丘陵地势,而被天下名将断言“并非据险而守之绝地”。大梁在此的驻军少得可怜,三五岗哨、一座破望楼,就是全部的兵力。


    小旗郑破虏手上提着酒,腰间别着水烟枪,三步并两步噔噔蹿上望楼,快到门外时忽又刹住脚步,上下整理一番仪容,方抬手推开了门。


    “见过王爷!许久未见,想不到王爷还记得末将。”


    他面容憨厚,声音里透着一丝不知是被水烟还是边塞沙土浸淫的嘶哑,站在窗边那人闻声转过脸来。


    “郑三哥,多年未见,你……苍老了许多。”刘璋抢步上前,扶住蹲身欲拜的郑破虏,话末捎带了一丝颤音。


    郑破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自主子薨逝以后,末将被打发到这边境驿站已有二十来年。且不说风沙催人老,整整二十年光景,变化怎能不大。王爷不也一样?记得末将离京那年,您只有十五岁,还是个风流少年,这如今一晃,气度上更见成熟稳重,倒跟主子当年有几分相像了。”


    提起晋王,刘璋眼角发热,笑容淡了些,“原来兄长已经去了二十年了,可怜他的半生,竟无一日安稳度过……”


    郑破虏亦然一阵喟叹。


    说起晋王刘璩,他为咸安帝长子,因脾气秉性像极乃父,因而颇受宠爱。


    先帝在世时,不仅常有赏赐,更在免去晋王“之国”义务的同时,保留了他赡养银的进项。


    换言之,晋王不必就藩却能享受藩地供养。人们都说,这是先帝太看重晋王不忍他离开身边的缘故。


    但只有刘璋,还有晋王身边极少的几个心腹知道,真相远非无关人等看来的那般父慈子孝。


    “常有人说,兄长这一生惜败在庶出的身份上,否则凭他的才学跟魄力,东宫之位又何至旁落他人。要命的是,兄长自己也信了。”


    今夜适逢晋王冥寿,刘璋的情绪有些激动,“从我有记忆开始,兄长一生都在寻求出人头地。填青词、习税法、列军阵,他样样都要做到最好,以期能够盖过父皇心中的嫡庶之见。他似乎从来没有自己的情绪,一言一行都在比照大梁国史上的明君。三哥你知道吗,除了兄长大婚那天,我再也没有看他笑过,兄长他以前是最爱笑的!”


    郑破虏默默抓起酒坛,替他空掉的杯子重新斟满。


    刘璋又是一饮而尽:“我从未怀疑父皇对兄长的爱重,但那是出自一个父亲的本能。换作咸德皇帝之于晋王,那爱重里却更多是平衡与算计。三哥,你还记得兄长初掌西北十二都司那一年吗?”


    郑破虏沟壑沧桑的脸上浮现哀伤神色:“记得。之后不出半年,先帝恩免主子就藩的旨意就颁了下来。”


    “恩免,”刘璋轻哼一声,“是恩免还是桎梏?世人都说,是父皇舍不得这个儿子才要将他留在身边,可兄长自己清楚,圣旨留他,是害怕他就藩以后有了更大作为,危及当时的储君之位!”


    “圣旨降下那晚,我第一次看到兄长落泪。他喝醉了,抓着我的手,在母妃灵位前哭着跟我说,他不想做梁上燕,他是鹰!是本该搏击长空的鹰!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用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将他困在镇都这座樊笼。但其实兄长是知道的……”


    刘璋声音走低,喉间逸出哽咽,“兄长一直都知道,予他尊荣,是为磨他心志,待他愈好,将来畁以重任的可能性也就越小。说穿了,父皇想要的是一个安享富贵的乖驯王爷,一只永远不会冒犯他心中正统的……梁上燕。”


    刘璋说了这么多,郑破虏带来的酒坛早已见底。他敏锐察觉到赵王此行似乎藏了心事,踌躇再三,瓮声问:“王爷漏夜前来,可是有事要叮嘱末将?”


    刘璋笑了,被酒气熏红的眼角挂着泪,额间几道浅浅细纹却破天荒地舒展开。


    他说:“兄长不愿溺死安乐乡,宁肯玉石俱焚,甚至背负上谋逆的罪名,也要为自己的命运一战。我是他的兄弟,自然与他一脉相承。”


    这时,平日一到深夜便寂静如死的虢陵道上,竟然响起了辚辚车马声。


    郑破虏警觉,霍地站起身,刘璋却恍若未闻。


    “三哥,”他继续说,笑中带着决然的况味,“我做这富贵王爷已经够久了。今夜我想让天下人知道,我刘璋不是梁上燕,我也可以做啄瞎豺狼的猛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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