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晌午听衙门里当差的驿丞大哥说,太子的旨意已经传到燕、赵二藩,两位王爷怕不日就要启程赴甘。我可真不明白,老爷向来不喜藩王干政,公子为何偏要找他们来?”
欢喜趴在浩如烟海的公文堆里,肘边放着碟赤豆猪油糕。他一边照叶观澜的嘱咐,将过往二十年间朝廷巡按西北的记档分时、分地归置好,以便送往督军帐查阅,一边往嘴里塞满了吃食,含混不清地说着话。
叶观澜提醒他别把油渍弄到卷宗上,一边又倒了碗茶水,递过去。
“父亲不喜藩王,是担心权柄旁落,重蹈昔年晋王的覆辙。如今只是查案,不涉及人财兵权,何况二位王爷幽居西北,对其中的盘根错节自然比旁人看得清楚。他们又是皇亲,从旁督办更能显示镇都对此事的看重。”
欢喜似懂非懂,忽被呛住了嗓子,双手紧紧捂住嘴,憋得脸都红了,才没叫糕点屑弄脏了案宗。
他接过茶一饮而尽,好容易平复些,由着叶观澜替他抚背顺气,眨巴眼问:“这二位王爷是何人物,从前倒没怎么听说过。”
叶观澜神色微凝,他说:“自前朝晋王拥兵自重,意图篡夺今上,也就是当年太子的东宫之位后,朝廷省觉,藩王权位若不加限制,必将坐大四方、贻害中央。今上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连改了燕、赵二王的封地,汉王的封地原就偏远,故不在更迭之列。西北去京千里,远离权斗中心,久之自然淡出了众人视线,你不知道也属情理之中。”
欢喜“唔”一声:“我听说那赵王是晋王的亲弟弟,哥哥造反,做弟弟的不受待见也不奇怪。可燕国公却是大梁开朝以来第一个异姓王,他该很厉害才对,怎么也心甘情愿被赶到了不毛之地?”
叶观澜抚背的动作停了,他抽回手,指尖轻搭在扇骨,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燕国公,的确是个人物。”叶观澜将视线投向墙上的堪舆图,道,“他本家姓曹,名鹧尤,曾是与镇国将军方时绎同年被点中的武进士,后又一同入了行伍。咸德年间,中政未平,关外诸部屡屡叩关,搅得边境动荡不安。曹鹧尤与方老将军便是在那时立下的军功。
世人皆知方时绎的万里平戎策,却鲜有人提及曹鹧尤的百战不世功。北御鞑靼,他可是创下了百战连胜的奇迹,就连朵颜三卫,也是被他真刀真枪打服了才乞降的。以当年北戎的气焰之盛,乞降二字的分量可想而知,你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悍将。”
欢喜听得入迷了:“所以,他才被封了王?”
“是的,”叶观澜的思绪游走在往事间,声音不疾也不徐,“那时候论功行赏,曹鹧尤与方老将军皆有资格官拜王侯,但老将军推辞了,最后只以镇国将军衔晋封。而曹鹧尤却成了今时今日的燕国公。”
欢喜大为不解:“老将军为何要推辞?”
叶观澜笑笑,叹息中夹杂了一丝怅触,很小心地没让欢喜听出来。
他伸手,摘掉了欢喜嘴边的一小粒芝麻:“许是老将军淡泊名利,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吧。我也不知道。”
但其实叶观澜是知道的。功高震主四个字,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君王的心头大忌。
对待功臣,论功行赏乃君王显示给天下人的贤德,但为人臣者若也坦然受之,就成了君王眼里的大不敬。
方时绎很早就想明白了这点,所以方家在经历壬寅宫案前,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十余年。他的长女,还因德才出众入了先帝青眼,被册立为东宫太子妃。
相比之下,跻身公卿之列的曹鹧尤却没这么好运了。
“许是一朝登天,得意忘形的缘故,燕国公就藩没几年,就闹出了纵容独子欺男霸女、侵占民田的丑闻。朝堂上对封异姓王之事本就颇有微词,这下逮住了把柄,言官清流一哄而上,纷纷奏请圣上要将其严办。
曹鹧尤是先帝爷,也是整个有梁一朝加封的第一位异姓王,身份贵重非比寻常。可他偏这般不争气。先帝恨他折了天家颜面,当年是认真动了杀心的。亏得方老将军以己身军功作保,苦求先帝再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什么机会?”
叶观澜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堪舆图一角,“咸德四十七年,鞑靼纠集关外十二部,再度大举南下,北疆守军毫无防范,被一路逼退至沣城大营,边境形势危如累卵。先帝许诺,若燕国公能率兵击退北戎,就将其先前罪过一笔勾销,并为他保留王爵。”
“那,那一仗胜了吗?”欢喜好奇地追问。
叶观澜点头,神色间却看不出分毫轻松,“胜了,但胜得惨痛。”
燕国公为了保全爱子,花甲之年领兵出关。然而,几年的骄奢生活早已磨平他的锐气,关外诸部却在日复一日的与天斗中战意愈昂。
燕国公阵前失利,兵困沣城大营。
那一仗,不仅让他的老迈之躯伤痕累累,留下了终身无法摆脱的病痛。他还在惨烈的突围战中,痛失了膝下唯一的儿子。
所幸天意垂怜,关外那年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旱,北戎军队因粮草断给不得已停止了攻城。
曹鹧尤相准时机,带着所剩无几的兵马背水一战,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又与赶来支援的绥云军前后夹击,将北戎军队全歼于雁行山脉。
“燕国公创下了大梁军史上又一个奇迹,但可惜,已再无意义。”叶观澜说,“他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隐居避世,不理朝政,倥偬已是百年身。”
欢喜张大嘴巴怔怔听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早已忘了自己发问的初衷。
叶观澜收回视线,捏了捏欢喜日渐圆鼓的腮帮子,笑容宠溺地说:“好啦,故事听得差不多了,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汉王妃送你的赤豆糕好不好吃,还想不想要?”
听见有好吃的,欢喜那点不着边际的惆怅顷刻抛到九霄云外。
他蹦起来,用力点头,叶观澜笑得更开心,“我告诉你个巧宗,你多往督军帐转转,那里还有好多呢。只一件,吃归吃,听见什么,回来都要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听见没?”
欢喜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去了。叶观澜望着他的背影,唇畔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督主大人担心公子忧思过重,夜不能寐,执意不许他过问太多有关案子的事,再三担保一有消息,定让公子第一个知晓。
可叶观澜又怎么闲得住?好在身边还有个脑袋灵光的小贪吃鬼。
欢喜日日趁陆依山不留神,跑到督军帐混吃混喝,文吏知是二公子的人,也多不加阻拦。
可怜督主大人,还当自己治家有多严明,殊不知,手下早已被公子的绕指柔渗透得彻彻底底。
叶观澜想到便觉心中得意,陆依山日日叫送的黄芪茶也没那么苦口了。
他不经意抬头,目光在触及堪舆图的刹那,却骤然划过一丝冷意。
“隐世避居,不理朝政,呵......”叶观澜轻嗤一声,将那张写着燕国公生平的卷帙叠了,扔进火盆里。
*
一连多日,督军帐中忙忙碌碌,翻页声、报账声、算盘珠子划拉声交织成片,不绝于耳。姜维命人搬出了甘州八地过去数年间的巡按记档,试图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这天督军帐的灯又亮到很晚,姜维吩咐人熬了浓茶,一壶接一壶端进来,空气中彻夜弥散着一股清苦的味道。
忽地,帘子一动,“督主大人。”
陆依山摆手示意文吏坐下,“不必多礼,查得如何?”
文吏答:“朝廷几次对十二都司的巡查,都未发现任何纰漏,关于互市文牒的记档更是少之又少。”
“不奇怪。”陆依山道,“那些人要在货运份额上动手脚,必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破绽。何况有商事商了的规矩在,巡抚纵使有心想查,也难得可堪比对的范本。”
文吏深以为然:“只是有一件事,卑职觉得有些蹊跷。”
“什么?”
文吏在堆叠成山的卷宗里翻找了片刻,抽出其中一沓,“督主且看,这是昭淳十三年的记档。”
听见“昭淳十三年”的字样,陆依山眼角微微一跳。
这属实是个不平凡的年份。
雁行一炬,赤地千里,至今不少人提起来,仍心有余悸。
“昭淳十三年,陕西行都司府门下一从七品断事被指私受凶犯贿赂,欲行包庇轻纵之事。然就在巡抚进驻甘州的前两天,这个名叫单知非的断事却突然**在家中。彼时查案的官员称,他是因怕私受贿赂的事曝光,所以才选择了畏罪自戕。”
话音落点,外间“咔哒”一声细响,陆依山当即警觉:“什么人?”
打帘进来的却是阮平,在他身后还有一方被撞歪了些许的翘头案。
“是你啊,平叔。”陆依山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阮平飞快垂了垂眼睑,跟着便提起手中食盒,“汉王妃记挂你连日辛苦,特地托我送了一碟赤豆糕来。”
听是朱苡柔送来的点心,陆依山神色柔软了一瞬,吩咐阮平放下,转而问文吏道:“你觉得这案子有何不妥吗?”
文吏:“说是单知非包庇凶手,可卑职翻遍司狱司的存档,也未能找到一丝一毫的佐证。能叫一七品断事畏罪自尽的案子必然不小,可记档中却未留下只言片语,这显然不合理。何况他自尽也就罢了,还一把火烧了自家宅院,如此画蛇添足的行径,倒更像是毁尸灭迹多一些。还有。”
陆依山抬起头,面容在氤氲缥缈的水烟雾气里,变得愈发冷峻。
“单知非死前主司互市文牒的签发,被他容留家中的那名‘凶手’,又刚好是一名铁匠。”文吏顿了顿,“督主以为,凡此种种,仅是一个巧合吗?”
陆依山凝眉思索片刻,道:“单家大火后,可还有什么幸存者?”
文吏答:“单知非祖籍徽州,父母早亡,鳏寡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生来目盲,出事那天刚好去了邻家,是而侥幸逃过一劫。”
陆依山敏锐地捕捉到这番话里的另一个关键点:“你方才说......他是徽州人士?可知单知非是哪一年参加的会试?”
文吏回想了下:“仿佛是……昭淳七年?”
昭淳七年!
陆依山脑中某根神经激烈一跳,灵感迸溅声恰如裂帛,虚掩着的轻纱骤然被撕开一角,那由无数碎片缀连成的真相,终于慢慢露出了真颜。
前任辅政大臣,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入内阁之时,亦是昭淳七年。
文吏没有察觉陆依山的表情变化,继续道:“对了,单知非留下的那个孤女,后来一直生活在庆阳城中。卑职着人去打听过,这些年似乎有人在暗中接济她。派去的人趁其不备,偷偷带回了她家中的一张银票。”
那是一张样式陈旧的银票,需承兑人与钱庄核对过票面上私章,方可以取现。
可待陆依山看清那私章的样式时,却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