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面色愈发凝重了一分。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是我在爆炸现场找到的,公子瞧瞧吧。”
叶观澜接了过来。
那是小半块环型铁片,握在手中颇有些分量。半弧形的两端各嵌有一条凹槽,上头等距排列着几个小孔。凹槽内侧有微微凸起,像是一行文字。
叶观澜抚摸辨认有顷:“绣……衣……”
“绣衣春。”陆依山道,“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这是锦衣卫的东西?”
姜维沉着脸点点头,“督主可还记得庆阳城外那座被搬空的军械所?”
汉王案后,姜维受陆依山之命,彻查过庆阳城中商铺,并顺藤摸瓜追到了城外三十里地的军械所。那里曾归属锦衣卫管辖,聂岸过往数年间以刺探鞑靼军情为由,向朝廷请拨了数量惊人的马具。
然等姜维带人赶到时,军械所中早已空空如也。本该大大超出实际需求因而颇有余裕的马鞍、辔头等,全都不知所踪,府兵搜遍库房每一个角落,连一根铁钉没有发现。
陆依山从叶观澜的手上接过那枚马掌,“大人的意思,是猗顿兰伙同聂岸向朝廷谎报军需,将大批铁制的马具偷运出来熔炼重铸?”
姜维颔首应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远胜以往任何一个危机时刻。
叶观澜理解这种担忧。
他拨开茶沫,思忖着道:“我记得,自咸德年间西北大乱后,镇都痛定思痛,开始施行坚壁清野政策。朝廷不仅严格限制西北军民与关外诸部的互市往来,更直接禁绝了盐铁交易这一项。”
姜维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公子说的一点不错。当年朝廷此举,的确见效很快。精铁不比军粮,是堪比国家命脉的重器。禁市令施行以来,关外诸部失去了主要的精铁来源渠道,漫说锻造兵器,连日常用度都成了问题,开疆拓土的野心也随之吹灯拔蜡。”
可是现下,与众蛮夷部落仅一线之隔的甘州之地,却出现了一条隐秘的精铁交易链,身为一方主官的姜维怎能不如坐针毡。
黄芪茶清心降火,余味却苦,叶观澜只饮一口就撂下了,“大人不必忧虑得太早,说到底,现下还不敢断定,被置换出来的精铁究竟流往了何处。”
话音未落,一头戴方巾,身着太监服色的文吏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对着陆依山耳语了几句。
“知道了,你先回去。吩咐督军帐的人,万勿走漏了风声。还有,”陆依山叮嘱道,“那些数额有差的互市文牒全部扣下,逐一核实签发之人。此事同样要保密,若有谁胆敢对外泄露一个字,休怪本督主军法处置。”
叶观澜从听见“互市文牒”的字眼时起,心中便有了猜想。
待文吏走后,他望住陆依山,一字一字地问道:“是关外?”
秋风打着唿哨从窗外一卷而过,摇撼得窗框陡然发出巨响。
伴随着陆依山无休止的沉默,叶观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正因为咸德帝下旨从严管束与关外的贸易往来,从咸德四十三年起,西北十二都司改以发放文牒的形式,限制边境商人与关外的往来。
在这份名为“互市文牒”的文书上,详细记录了商人每趟交易的货品种类、数量,出关日期以及返程期限,由十二都司统一签发。
过往数十年间,“互市文牒”成为边商进出悬谯关的唯一凭证。且出于总量控制的考虑,十二都司每年签批的文牒张数极其有限,曾一度有段时间,甘州黑市上的文牒售价抬升到了令人咋舌的万金一张。
出关走货需要足够雄厚的家底和一支可靠的队伍,因而庆阳诸商占据了边境贸易的半壁江山。
可通过比对十二都司中留存的文牒底根,以及日前诸商主动上交的账本,文吏震惊地发现,文牒上签发的份额远超过各商家实际出库的货品数量。
每一份皆是如此。
而更为“巧合”的是,承接这些出关贸易的车队,几乎无一例外都挂靠在猗顿商行的名下。
“巧合”出现得太多,就再难成其为巧合。廿载光景,高达百万吨的货运缺口,最后用在了何处,答案似已不言而喻。
时值深秋,姜维却挣出满头长汗,他转身要走:“我这便具文,千里加急呈送镇都!”
叶观澜唤住他,“大人可曾想过,这封奏折递上去,纵使前尘往事不与你相干,可事情终究出在你任上。更何况,枯羯崖底的冶炼厂已经被搬空了,朝廷真若追究下来,大人注定难辞其咎。”
姜维背光而立,曳在身后的影子,让叶观澜无端想起了沣城大营外的铁壁铜墙。
“人生不逢霜和雪,桃李春风浪得名。”他稳声,“我为一方主官,焉有为保官身而轻纵了佞邪的道理。公子未免太小瞧了我。我姜不逢,从来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
河西大商与天子近臣合谋,多年来一直从事向关外偷运精铁的勾当,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以至于魏忠旻在向太子禀报时,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刘晔听完,并未马上出声,他一手点在密折扉页,另一只手揉捏着鼻梁,沉吟良久,道:“这封奏折,没有经过太多人的手吧?”
魏忠旻道:“殿下放心,姜维知道兹事体大,恐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故未照惯例层层上报,而是走了督军帐百里驿传的路子,绝无差池。”
刘晔嗯了声,魏忠旻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又道:“其实这事,也怨不得姜大人……”
听闻这话,原本闭目养神的刘晔睁开了眼:“身当一方主官,重任千钧惟系一肩。眼下虽戳破了猗顿兰等人的阴私勾当,可百万吨精铁就在他姜不逢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你还要替他喊冤吗?”
摄政几个月来,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东宫渐渐崭露出了头角。他御下宽严有度,进退合宜,时常举重若轻的一句话,就能使手下人生出既敬且怕的畏服之意。
魏大伴不敢答,刘晔稍缓了神色,说:“不过能查到这一步,也算本宫当初没有看错了他。你持本宫关防,亲自交与姜不逢,告诉他,即日起,西北十二都司的人事物皆由他调度,不必同任何人商榷。只一件,务必要为本宫揪出此事的幕后黑手。”
魏忠旻吃了一惊:“殿下就这么相信姜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刘晔敛袖起身,眉宇间那隶属过往、从泥潭里孳孽而出的阴暗和戒惧,业已荡然无存。
他站在“国之大者”的牌匾下,瞳仁倒映出长城十二将的灵位,熠熠生辉:“君臣相疑,那是昭淳年间的事了。而今国号未改,气象已新,从前朝堂上的不正之风,到今日也该清一清了。”
魏忠旻怔怔看着,无来由鼻子阵阵发酸。他不敢御前失仪,忙按捺住情绪,道:“对了殿下,随折子一道呈上来的,还有督主的一封手信。”
刘晔:“怎么不早说,他信中都写了什么?”
魏忠旻毕恭毕敬呈上书信,刘晔展开,陆依山那笔遒劲苍健的行楷映入眼帘。
太子看着看着就笑了,指间捏着纸张,轻轻一抖,对魏忠旻道:“说是向本宫详陈甘州事宜,一多半都在夸赞叶待诏见事机敏、处置果决。真没见过这般邀功请赏的。本宫怎么记得,咱们这位九千岁,从前嘴上最是个不饶人的?”
魏忠旻也笑,“要不怎么说殿下慧眼识珠呢。这样刚柔相济两个人,走到一处,可不就得所向披靡——二公子心细,特地叮嘱来使,有些话督主不好在心里说,需得当面禀明殿下。”
刘晔笑容微敛:“他说什么了?”
“公子道,甘州与燕、赵二王封地相隔不远,而今出了精铁走私的大案,殿下要彻查,也得同二位王爷知会一声,免得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要是二位王爷能亲赴甘州督办此案,想来那最好不过。”
刘晔听闻这话有些意外:“叶观澜真是这样说的?”
魏忠旻掖手称是。
刘晔眉心渐渐拧在了一处:“按说朝廷大案,派宗室皇亲前去督办也是常理。可再怎么,也轮不着他们——”
话音戛然而止,刘晔惊异地发现,手中信笺在某个无意识间背衬阳光,竟尔浮显出一行影影绰绰的蝇头小楷。
与督主狂放狷介的笔锋相映成趣。
“世间巨虺,尽出刘门。”刘晔看清那字迹的刹那间,瞳孔骤缩了下。
魏忠旻在旁笑容不改,恭敬地说:“二公子的意思,入山问樵、入水问渔。燕赵二藩深耕西北多年,这个中情由,自然是他们最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