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板说的在理,”另一胡子稀拉的矮个男人附和道,“那账本,可不光是用来牵制咱们的利器。高铭这些年捞的油水不比咱们少,他就这么交出去了,不怕姓姜的反手来一招卸磨杀驴?”
一老者随即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姜不逢手底若无十足的证据,敢将猗顿主君落狱吗?官府手里有了把柄,此刻就是在等人主动投诚。你当高铭蠢,主动授人以柄,却不知他最是个精明的,这种时候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堂下一时寂静,看得出有人已经动摇了。
“不是说……主君被捕,皆因城外械斗之事吗?”矮个男人迟疑地问。
“这种鬼话你也信?”
老者嗤之以鼻,“我等叱咤河西数十载,几条人命算得了什么。为了屁大点事,公然和七大商叫板,他姜不逢是生怕这官印拿着烫手吗。”
“可是,”蚕眉鼠目的季老板转了转眼珠,“即便高铭投靠了官府,一本私账而已,能牵扯出来多少事。万一姓姜的只是故弄玄虚,咱们却自乱了阵脚,岂非得不偿失?”
老者拈须沉吟半刻,缓缓摇头道:“高铭若打定主意踩着咱们上岸,他交给姜不逢的,就决计不止一本私账。”
夜更深了,像无尽的潭。
一连排乌篷小艇首尾相接,快速而沉默地驰行在大雾弥漫的北勒河面。
打头的船舷上蜷靠着一人,是季氏商行的伙计。这种走夜路的差使不是头一回,河道衙门知道是七大商的货,连查验都免了,伙计无事可做,不免有些懈怠。
船上人昏昏欲睡,全然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河面,袅袅雾气晕染开的深黑里,数艘官用河条船只并排连序,横亘在河道中央,幢幢如一堵高墙,万夫莫开。
突然地,船身猛一记前倾,浪花拍甲卷起几丈高,伙计惊愕地瞪大了眼。
“什么——”
“人”字还未及脱口,打头的河条船越众而出,一身着皂衣盘领公差服的官兵扬声喝道:“奉总督大人之命,旬日内凡出入雁留渡的船只,均原地待命不得擅动,违者同附逆罪论处!”
“老板、老板,不好了……”伙计踉跄而来,满脸惊慌。
季老板蚕眉耸动,不耐烦地乜他一眼,“慌什么,你老母死了等下葬?”
伙计结结巴巴地说:“咱们的船才到雁留渡口就被截停了,您快想想辙吧。”
季家做的鲜货生意,最怕货物久放受潮,季老板抓着伙计急声问:“咱们的货船皆有十二都司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他姜维凭什么说扣就扣。”
伙计嗫嚅着:“不,不是州府衙门,是河道总督亲自下的令。”
季老板脸色白了,席间一片哗然。
要知道,河道总督衙门的职责不止运河防治一类杂务,更兼有查缉走私的重任。河道总督亲自下令,难不成真是冲着追究前事来的?
季老板再也坐不住了,催促伙计:“快,找咱们在十二都司的人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船身悠悠荡荡,篷顶吊着的铜铃随之摇曳叮当。
红泥火炉上坐着酒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黄酒的醇香气浅浅氲开,合着清脆散漫的铃铛声,与外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截然相反。
陆依山抬了抬腕,条案对面那人会意,举起掌中杯,隔案与他轻轻一碰。
“此番有劳封总督,当咱家欠你个人情了。”
与他对饮之人不是别个,正是掌管三藩九州十六地水运的河道总督,封刘客。
封总督道:“督主大人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前些年为着洛河治理一事,下官同吴永道起了龃龉,那天杀的仗着是寿宁侯门生,竟以私受商人贿赂为由具文弹劾。亏得督主明察秋毫,没教那折子落入锦衣卫之手,又彻查案由还了下官清白。督主待下官有恩义在,说什么亏欠的话,岂非折煞我!”
陆依山笑笑,没说别的,一抬头饮干了杯中酒。
封总督陪饮一杯,又道:“下官已照督主吩咐,以疏浚航道为由,截停了七大商北上的货船。旁的倒还罢了,只是这几日,十二都司不时来人打探下官的口风。”
陆依山:“大人没说漏嘴吧?”
封总督忙道:“岂敢!督主有令在先,不许告诉旁人船只被扣的缘由。下官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不敢管不好自己的舌头。”
陆依山颔首,在缓急有致的颠簸里神情略显得疏懒:“有人想知道,只管由着他们去问,倒也不必太不近人情。只一件,这些天究竟都有谁来打听消息,在十二都司中官居何职,总督大人须得留个心才好。”
封总督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端起杯,毕恭毕敬道:“督主心思缜密,下官钦服。”
封航消息一出,诸商受到的震动,不亚于听闻高家投靠官府。
接下来几日,庆阳城大小商贾不厌其烦地遣人往各家衙门打探消息,结果非但未能知道具体缘由,反被告知高家主事高铭,数日前曾交给了州府一些东西。
至于都有什么,线人不得尽知。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传话人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在总督封刘客的案头,看到了高家的账本。
庆阳诸商疑心瞬间被挑起了十分。
若非高铭背刺在先,若非姜不逢知道了什么,猗顿兰何以被拘牢中数日不得开赦,河道总督为何要出手,七大商的货船又为何会被拦停。
真相似已呼之欲出。
隔日,从猗顿兰主事起就一直不曾关张的三分鼎会馆,直到日上三竿,都未有营业的迹象。
*
牢狱四面都是高高石墙,唯一的一扇气窗朝北,恰好避开了当日中大部分日晒。
牢房暗得可怕,也寂得可怕,墙角水珠摔打在青苔发出的“啪嗒”声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而腐臭的气息。
猗顿兰背靠墙根盘膝而坐,腰身挺得笔直。
牢狱的腌臜半点没有影响到他的仪态,他每日坚持问狱卒要清水匀面,被扯烂的外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一身潞绸中衣垂感极佳,透露出松弛,就好像衣裳的主人只是午睡刚起亦或者等待就寝而已。
牢门打开时,猗顿兰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此刻谁来都不打紧,都不会影响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
直到那抹月白色的影踱近,猗顿兰引以为傲的镇定却瞬间出现裂痕。
“我当是谁,堂堂丞相家的二公子,也会来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么?”
他的话中流露出少有的攻击性,那是一种落败者的懊丧,也是苦海求生者之于岸上神明的妒恨。
叶观澜神色不改:“我也没想到,一向养尊处优的猗顿主君,在这等污秽之地,亦能安之若素。还是,从前待惯了的缘故?”
猗顿兰听出他话里的讥刺,裂痕又扩大一分:“你也想同他们一样,嘲笑我的出身?”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主君何须如此多疑。”叶观澜语气轻松,“何况禁脔二字,细究起来也不算太难听。”
猗顿兰鼻翼翕张,呼吸随之急重起来。
叶观澜视而不见,继续道:“你很聪明,更加懂得隐忍,从战乱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后,就被加嫘族长买入府中,甘心做了他的入幕之宾。加嫘族长性淫残暴,那些年死在他手下的男孩子不计其数,唯独你非但活下来了,还深得他宠爱。你利用他对你的信任,忍辱负重谋划多年,最终扳倒了他,并取而代之。”
稍顿,“外界都这样传你的发家史,似乎所有人都相信,是加嫘族长的好色葬送了百年基业。然而这个故事里,却有个明显的漏洞。”
猗顿兰表情僵了下,“……什么?”
叶观澜盯住他,“你彼时不过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相公,如何能对千里之外的皇城动向了若指掌。送女官入宫,篡改彤史记档,这些都非尔力所能及。起初为着城南水狱的虺兵,我当你就是极乐楼的主人。可纵观前后诸般事端,我敢断定,你只是极乐楼用来控制河西商场的傀儡,亦或者按照你们的说法,你也是蛟。”
真相骤然被揭,猗顿兰并无多少慌乱,他两手交掖,优雅置于身前:“蛇五百年化蟒,一千年成蛟,须经多少修炼方有今日,哪是你这种锦绣丛里长大的娇花能体会的?”
叶观澜说:“主君所谓修炼,莫不专指‘长恨春归无觅处,蓬门今始为君开’这种吗,观澜的确难窥就里。”
猗顿兰语窒,脸上再度露出恼恨的神情。
“只不知,”叶观澜莞尔,“主君是否也用了同样的方式,才被极乐楼真正的主人揽入麾下?”
牢房中一阵死寂,墙角滴水声愈渐急促,噼里啪啦响个没完。
未知多久,猗顿兰突然笑起来,“你想激怒我?”
叶观澜不答。
猗顿兰神色难掩自得:“你确有几分小聪明,但你以为这样就能从我口中套出极乐楼的秘密吗?太天真了。正如你以为散布高铭投诚的消息,就能瓦解七大商么。别忘了,官府不可能一直羁押我,待我出去后,你的这些小伎俩岂非不攻自破。”
叶观澜笑容转淡,“你都知道了。”
猗顿兰说:“姜不逢还当自己治军多严明,殊不知这些天庆阳城里发生的一切,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你小子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我这个变数。”
“人尽皆知,”叶观澜若有所思,“这其中,可也包括那位忠心耿耿,为了你连龙潭虎穴也肯闯一闯的猗顿家老?”
猗顿兰呼吸一滞,陡然生出股不祥的预感。
牢房外的甬道传来窸窣声响,影影绰绰的,似风啸过,听不大分明。
“主君素爱听戏,可知今日这出忠义救主的戏码上演,会是何种情形。”
叶观澜冷眼瞧着汗珠愈渐密集的猗顿兰,拇指轻推,只见那把从不离身的竹扇扇面上,除一双炯炯虎目之外,还有一枝姿容逸群的秋海棠。
他温声道:“有句话主君说错了,你跟你的猗顿商行,从来不是我谋算中的变数。因为,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