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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收买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如,如何?清点粮种库存,真是主君的意思?”


    立在他对面的饼脸小子,本名姓郑,是高老夫人的娘家远亲,颇得高铭器重,高家下人都尊称他一声“表少爷”。


    见问,郑家子哭丧着脸点点头。


    “猗顿家老亲传的手信,上头还盖着主君的私章,怎么可能有假!”


    高铭猛吸一口凉气,跌坐回太师椅上,嘴里念道:“这当口,主君叫清点库存是几个用意。官市前脚刚掠空云商坊,他后脚就盯上了高家的库房......难不成,”话音稍顿,高铭魂不守舍地看了外甥一眼,“他真想拉咱们共沉沦?”


    别看高氏一族表面上风光无两,可早自咸德年间,先帝爷施行“汉教化民”的政策以来,由关外徙居甘州八地的部落百姓,日渐习惯了方巾长衫的汉人装扮,对皮货一类的需求大不如前。


    尤当数年前鞑虏第一次犯我北疆后,朝廷对边市的管制越发严厉,高家的皮货生意每况愈下,甚而滑到了关张的边缘。


    好在高铭此人,眼光与谋略俱短,但胜在肯舍出一张老脸。他比后来居上的猗顿兰还要虚长十岁,却在后者四十岁的寿宴上,公然跪地直呼“义父”,当众磕了三个响头。


    这般觍颜认爹的无耻行径,极大地取悦了猗顿兰。寿宴结束后不久,猗顿兰便对外宣称,将商行名下三百顷良田交给“干儿子”打理,田租与收益也一并由他说了算。


    此后,高铭彻底放弃风餐露宿的边市交易,改作了猗顿的“守财奴”。可以说,猗顿兰不仅是他的靠山,他在外头脸的给予者,更是高家赖以维系的衣食父母。


    但现在,这个爹好像疯了。


    高铭从不怀疑猗顿兰身为七大商之首的谋算与定力,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庆阳城口口相传的“邓通吮痈”典故,精准无比地戳中了猗顿兰的隐痛。高铭觉得,现下已不能寻常眼光来揣度这位“干爹”的心思,一怒之下玉石俱焚,完全是猗顿兰能够做出来的事。


    猗顿商行这棵大树倒不倒,高铭无所谓。然而自己这只小猢狲,树倾以后何去何从,却是他不得不担忧的问题。


    听到“共沉沦”三个字,郑家子急了:“舅舅,猗顿商行没了存粮还有其他出路,咱们就只剩死路一条了!主君是被气昏了头,您可得拿定主意,不能让高家给云商坊陪葬啊!”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高铭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这个混账玩意儿,没事去招惹那戏子做什么!让他瞧见了不该看的,没的给主君惹了麻烦。若非有阿沅那档子事,主君也不至于和咱们离心,此番也不会这么决绝!”


    郑家子挨了打,半边脸红红的,在旁大气也不敢出。好容易等高铭稍稍消了气,他壮着胆子走上前,端过一盏莲子茶。


    “舅舅,要我说,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猗顿商行眼看着是失了人心,即便能撑过这回,往后怎样还不好说。您当真要死守这棵老树,陪着他一起枯烂见朽么。”


    高铭面颊微一抽搐,默不作声接过了茶盏。


    郑家子见状,小心翼翼地继续道:“良禽择木而栖,我高家好赖也曾风光一时,若非没赶上好时候,何至于今日仰人鼻息地过活。猗顿兰已是自顾不暇,舅舅就不想趁这个机会,翻身做主一回吗?”


    “叮——”


    杯盖与碗沿相碰,磕出一声脆响。高铭半撩动眼皮,瞟向外甥,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峰,问道:“我听说,你最近总爱往三分鼎跑,可是见过什么人了?”


    郑家子把脸凑近,身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


    高铭嫌恶地摆摆手,郑家子自觉抬起身,神秘兮兮道:“舅舅可听过,东厂提督陆依山这个名字?”


    *


    东厂提督陆依山,权倾一朝的九千岁,以御前力搏疯牛见用于今上,**内外。


    世传他一副铁腕,掌刑名,约朝臣,匡法度,声势霹雳,气焰嚣张。冷峻酷烈之名声,纵高铭远在千里而外,亦早有耳闻。


    倒是与面前这个沉默得百尺潭水似的年轻人颇有出入。


    直到陆依山开口,那点疑虑顷刻就被高铭嚼碎了咽回肚里。


    “高老爷今日肯来相见,想必令外甥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咱家也无需赘言。是与旧主同归于尽,还是借此东风另搏新生,全在高老爷一念之间。”


    他的气场强大到可怕,身上分明环伺着和自家外甥相同的酒气,却要冷冽得多,丝毫让人联想不到醉意。


    一个人倘若在宿醉以后还能清醒地谈事,那么这一定是个极端冷静且城府极深的人物。多年阅人经历让高铭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和危险的人物打交道,即便日后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几率成为盟友,他也必须谨慎。


    “督主受贬来到甘州,行事当万般低调才是,怎地今日也要掺和进官市与七大商的纷争中来?”高铭顾左右而言他,矜持地说道。


    陆依山笑笑:“商场如战场,不是一味避事就能全身而退的。何况咱家受贬,原是为小人所害。这口恶气不出,心中到底难平。”


    高铭不明所以地望向一旁外甥,郑家子忙贴耳解释道:“舅舅有所不知,陆督主之所以见罪上头,皆因姜不逢具文弹劾,言督主大人与外臣过从亲密,这才遭了祸殃。”


    甥舅二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传进了陆依山耳中。


    他屈指抵额,头疼似的转过脸,束袖刚好挡住了唇角因那句“过从亲密”微微扬起的弧度。


    高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饶有兴味地挑挑眉头:“那可真是不共戴天之仇。”


    陆依山落手,眼底笑意荡然无存。


    他冷酷地说:“咱家与姜维的私怨,在朝中早已不是秘密。高老爷但凡有点门路,就知咱家所言真假。而今姜维要行以卵击石之事,咱家若不趁机踏上一脚,还算得血性男儿么。”


    高铭呛了口茶,痛咳好一阵,方断断续续道:“督、督主,应该去,咳咳,去找猗顿兰.......”


    郑家子一边替他抚着背,一边道:“督主先前在镇都时,奉命调查汉王走私军粮一案,和猗顿商行起过龃龉。纵没到撕破脸的程度,以主君心胸,合作也是没可能的了。”


    原来如此。


    高铭深以为然,他扬手,着人换了家中最名贵的黄金雀舌来:“督主想要怎么趁东风?”


    陆依山一口未饮,斜倚着身,把玩着手里的小竹扇。他俯首时,颈后时隐时现一小截红绳。这两样东西,成了九千岁身上唯二不合乎他冷硬气度的存在。


    “猗顿兰下令清点粮仓,便是动了用积粮填补亏空的念头。那粮仓,几年前就交付了高家经营,高老爷呕心沥血好容易有了今日气象,没道理就这么被人摘了果实。”陆依山余光漫抛,“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愿闻其详。”


    “甘州督军帐还有些可用的人才,只消高老爷肯配合,咱家的人可在粮货转运途中乔装山匪劫道。待猗顿兰省悟过来时,留给他的早只剩下几座空仓。”


    高铭目瞪口呆:“那,那若是猗顿兰知道了真相呢?”


    陆依山视线从他面上缓缓掠过,嗤笑一声,尾音带着轻飘飘的嘲讽:“即便咱家如今落寞了,高老爷以为区区边商,也敢踏足我东厂督军帐么?”


    他说话时语调不疾不徐,却教高铭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高老爷觉得自己大约是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如此一来,高家便是将全部身家都托付给督主了。”高铭沉吟半刻道,“要在下割股奉君,也得让在下知道收益几何吧?”


    陆依山一笑说:“很简单,猗顿兰没了退路,被官市拿下只在旦夕。经此一役,东市粮货除了供应秋播,还须匀出一部分运往应昌军镇,待到今年过冬必然又会后继乏力。届时放眼庆阳城,除了高家,谁还有能耐主宰整座粮市?”


    高铭听罢有些心动,却依旧表现得十分谨慎,他说:“兹事体大,还容高某思量些时日才好。”


    陆依山拇指轻推,半开半阖的扇面上露出一双炯炯虎目,直瞪得高铭脊背发汗,脸上表情险些维持不住。


    郑家子见状忙打圆场,“陆兄莫恼,现下实在是猗顿兰盯得太紧,便要腾空货仓也需提早筹谋。天色不早了,如蒙陆兄不弃,我在后头备了桌席面,还有几个小娘子,都是三分鼎新进的嫩雏,姿色没得说,陆兄不如先——”


    陆依山掀了下眼皮,“小娘子?”


    郑家子噎住,很快反应过来似的,挤出个讨好的笑:“明白,是弟愚昧,猜错了兄长心意。小娘子不好,我再着他们寻几个清秀的小倌来。”


    陆依山把扇一收,那点子浮浪顽气随之尽敛,“不必了,家有妒妻,倘若被知道了,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咱家胆子小的很。”


    高铭都快数不清这一晚要被督主大人呛死多少回,然而下一秒,一样人皮面具状的物什甩到他面前。


    高铭看清了那软趴胶质上活灵活现的五官与棱角,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


    “有件事高老爷大概想错了,”陆依山冷漠地看向高铭,“咱家从不与人商量。所谓合作,不过是咱家在合适的时候抛出橄榄枝,而你伸手接了,仅此而已。”


    *


    猗顿兰鲜少这么晚还没有就寝,他习惯了早睡,他憎恶黑暗。


    当视线内最后一缕光被剥夺时,猗顿兰总是不可避免地堕回那间黑黢黢的地下室。


    那里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腐烂菜叶和老鼠尸体混合散发出的强烈恶臭。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因为饥饿而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妹妹就躺在不远处。


    他觉得自己也快了,战乱把西北三州八地变成了饿殍遍野的人间修罗场。他们的母亲,在奉献完自己最后一滴奶水后,不甘心地咽了气。


    临死前还抓着猗顿兰的手,气息微弱地说:“要活下去啊。”


    猗顿兰觉得这话可笑,一个瘦到连站起来都没有力气的十三岁少年,在这个乱世还能凭借什么活下去。


    直到他在黑暗中,听到了鼠类利齿啮咬皮肉发出的窸窣声。


    猗顿兰静默了很久,然后循着那个细微的声音,爬到了早已冰冷但肌肤还保留了些许弹性的妹妹身旁……


    猗顿兰活下来了,尽管他活下来后的每个夜晚都是惊悚噩梦。他其实很感谢加嫘族长在床笫间异于常人的癖好,疼痛和鲜血成了缓和他内心窒息感的最佳良药。后来即便他再也不需要取悦任何人时,依旧保留下了这个血腥的游戏。


    然而这个夜晚,有一种更庞大、更可怖的危机感,盖过了他心中旧事的阴影。


    猗顿家老走进来时,猗顿兰正凝眸思忖着什么。他的侧影在灯下,透着股说不出的颓唐。


    家老先唤了一声,猗顿兰没有回答,跟着他又提高音量,猗顿兰迟缓地转过头:“是你啊。”


    家老把搭在臂间的衣服给主君披上,说:“照您的吩咐,商行清点了昨日亏项,官市拢共吞了咱们二百三十万金的粮货,刨去本金,商行名下店铺皆自折损了五到七成不等。”


    猗顿兰听罢良久无话。


    家老觑着他脸色,劝道:“主君,其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知道您心里有气,但……”


    猗顿兰截断了他的话音:“你以为我与东市这般较劲,仅仅因为心中赌气的缘故?”


    家老语结。


    猗顿兰姣美的凤眸里闪过阴狠,“庆阳城的铺子缘何遭到查封,虽说咱们已经提早料理了痕迹。但那之后没多久,陆依山就到了甘州,官市更加一反常态地咬上了云商坊。这其中,当真半点关联也无?”


    家老一惊:“主君的意思,陆依山是冲着精铁之事来的?”


    猗顿兰起身,在空地上缓踱了几步,道:“你以为,我此刻收手就能万事无虞了么?官市存心要借商战拖垮我,他们的真正目的,在商行这些年的走账记录。我若不应战,便是请等着官市将商行蚕食殆尽,到那时,咱们与极乐楼的秘密还能捂得住吗。”


    家老听懂了主君的弦外之意,他思量有顷,道:“主君宽心,连同高家在内的十二所粮仓,已在加紧盘点。只要主君一声令下,立时就能征调进云商坊。”


    猗顿兰“嗯”了声,又问:“高家那头有无异常?”


    家老说:“倒是一切如旧。高铭接到主君的手信,虽不情愿,但还是允诺三日内会将账册呈送给咱们。”


    猗顿兰听着,脚下步子一顿,望向家老的眼神突然古怪起来:“这个时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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