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更刁斗敲过,歇市还不足两个时辰的云商坊,骤然被一阵鼎沸人声惊醒。
商行执事整夜忙着清棚上货,这会正在柜台后打盹,冷不丁听见外头喧嚣大起,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披上衣服,趿着鞋走出门外,登时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只见深秋薄淡的晨雾中,一眼望不到的牛车队伍鱼贯驶入坊市口。驱车人粗衣布衫,个个身强力壮,板车后拖着沉甸甸的成串铜钱,清一色现钱买货,动辄一车半车,俨然把“财大气粗”刻在了脑门上。
眼瞅着刚搬上柜台的压仓存货流水般装车,执事没高兴得顿饭功夫,很快觉出了不对味。
原来,甘州之地尽管贸易通达,对银票的使用却相当有限。
许是来往货商流动性太大,河西一带的百姓之于现钱现金现了账,往往多有偏爱。这便有了对现钱交易的诸多让利规矩,久之,则成为河西商场自觉奉守的圭臬。
眼下现钱买货者如潮拥来,黑压压一片堵在门外,他关门不得,提价不得,现时转移粮货更是来不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东市商人有诈!”
仿佛一语成谶地,商行小伙计着急忙慌跑进来:“总事,快,快叫停!这是东市派人掠空咱家,所购财货皆流进了对家!”
总事眼前一黑,本能想要阻止对方。然见前来买货的个个猿臂蜂腰,眉宇间蕴着一股子凶悍之气。
他不由露怯,正自头晕眼花汗流浃背时,一个人影及时雨般出现在铺子外,执事宛如看见了救命稻草。
“家老——”
猗顿家老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打了个手势,身后凶神恶煞的家丁一拥而上,一字排开拦在铺子门前,牢牢挡住了人群去路。
气氛霎时剑拔弩张,有买主愤而质问:“现金买货者不得推拒,不得提价,否则便是盗商。猗顿商行敢公然坏了规矩不成?”
猗顿家老闻言半点不怵,扯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说:“现钱买货不能拒,是对那群蚂蚁小商而言,猗顿商行钱财堆积如山,几大车铜钱值得什么,扔水里只当听个响了。商行没有非现钱不可的规矩,可倘若你们此时胆敢再进,就是强买强卖,纵使姜维亲自来了,我也照样有个说法。总事,关门,封柜!”
三五排铁蒺藜应声而落,脚下土地咣当一震,尘沙扬得漫天皆有。那根根棱刺锋利已极,日头下闪烁着刿目的芒。
车队果然没有再进,却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只牢牢堵住商行大门。望着那帮人脸上的气定神闲,猗顿家老胸中没了底,一时倒摸不清对面是何路数了。
他偏过头,捺低了声催促商行总事:“赶紧的,把已经搬上货柜的粮货全部撤掉……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总事如梦初醒,赶忙招呼伙计卸货,只可惜为时已晚。
州府衙役虎狼也似,井然中透露着凶狠,仿佛早有准备般围逼上来。刀光唰地展开,满场寒芒暴闪,衬得几排路障瞬时黯然失色。
家老又惊又急又光火,怒喝一声:“姜不逢!商事商了,你岂敢用强!”
铁壁铜墙豁然分开,衙役默契地让出一条道。难得有一日整冠肃服的姜大人,施施然走上前来。
面对猗顿家老言辞嚣张的逼问,姜维答得不紧不慢。
“朝廷有旨,为保应昌军镇粮草调度合宜,即日起于甘州恢复开中。今日前来买粮的,皆八地零星小商,其所购粮草,不日将押往应昌。军镇创设乃西北头等要政,岂可混同寻常商事论处?”
“恢、恢复开中?”猗顿家老茫然地看向姜维,似乎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姜维眼神陡厉:“足下怪我用强,怎奈何职责所系。猗顿商行今日不开这个门,便是公然和朝廷叫板,那就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了。”
假群商之力,冠军政之名,从前猗顿商行倚仗的“商事商了”法则,再也站不住脚。
家老脑海中“嗡”地一下,跌倒时腕口不慎刮到尖锐棱刺,顷刻间血流如注。
姜维冷冷打量着烂泥一般昏死过去的猗顿家老,思绪回到了三个时辰前。
“猗顿兰此番也算拿出了十足的诚意,”叶观澜目凝一处,“三日鏖战,连城外的备用仓都动用了,可知已见吃力。南屏阁的探子来报,猗顿商行已向自家在陇右的商社去信求援,然而陇右毕竟山高水远,调货也需得些时日,依我看,眼下就是重创他的好时机。”
二公子畏寒也畏热,关外冬天来得早,才九月屋中就升起了火盆,叶观澜觉那火焰燎人得紧,贪凉露出了小半截手臂,融融火光里直如羊脂玉般,白得耀人眼。
姜维目晃一刹,须臾就被阴影遮挡住了视线,他茫然抬头,恰撞上陆督主警告的眼神。
姜大人还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太辛苦,眼花看错了。
“可话说回来,仍是那个问题,吕家财货撑不过今晚。今年秋播还未结束,要是猗顿撑过这个价口,等他缓过神来一通猛涨,受苦的仍是甘州百姓,咱们官市也将陷入被动啊。”姜维道。
“两方抢市,粮货原是最不缺的。”叶观澜神情自若,“大人也曾领兵打仗,难道没听过这样一句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姜维呆了呆,满是血丝的眼里折出希望的光:“可即便猗顿兰大跌特跌,想要一口吞掉云商坊的货,也绝非易事……”
屋中稍寂,陆依山挪远了火盆,折回二公子身边,不动声色拽下高高挽起的袖口:“密折已经送回镇都,杨开带回了太子的口谕。”
灼烧的感觉消失不见,可督主大人两道眈眈的视线,却带着别样于火焰的炽烈。
叶观澜不自觉搭住腕口,被烫着似的轻抚了抚:“太子怎么说?”
“只有八个字,”陆依山道,“利国利民,无有不允。”
灯影下,滟滟燃烧的烛苗雀跃了下。
吕照梁似有所感,起身拿起银剪把多余的烛蕊裁剪掉,忍不住又看向门外:“那些人真的会来吗?”
陆向深跟欢喜抢着最后一袋炒白果,嘴里塞得满,话也说不大清:“公子不是说了么,镇都已经允准恢复开中,只要甘州民商顺顺当当把粮草运到应昌,就能支取三百石的盐引——你别抢——盐是多稀罕的东西,他们怎可能不动心?”
欢喜踮脚够了半天,只抢着一只空袋子,赌气团成团,面朝墙角蹲下生起了闷气。
吕照梁道:“可今次是要他们自个拿钱来填,结市后方计算利金。贩盐的盈利再大,架不住前期投入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商人无利不起早,我只怕这些小商们未必肯。”
陆向深故意在欢喜身后,把白果嚼得嘎嘣响:“少东家不也是商人,又为何要来蹚这趟浑水?”
吕照梁一怔。
门外车马辚辚声络绎响起,其间交杂着脖铃响脆与马夫的吁喝,此起彼伏,喧闹有如白昼。
“俺们看到招商榜文里说,报中前先到您这造册,待差使办完后,一并领取输票和利金——请问哪位是吕记瓷业少东家?”
寻常招商榜文,都会事先言明需输运粮米的准确数额。商人按斤两将物资运到后,凭输票申领盐引即可,此环节名为“报中”。
然而这次的军需物资,却要中粮者预先垫付一部分本金。州府人手有限,精通商事者更是少之又少,二公子稍作思忖,遂将此重任交予百年皇商出身的吕照梁。
许是吕家没落多年,吕记瓷业这个商号亦许久不曾被人提起,吕照梁乍听之下愣了数秒,直到陆向深用胳膊肘顶了顶他。
“愣什么神啊少东家,记账理账不是你的老本行嘛!”
吕照梁一颗心在腔里砰砰直跳,满院火把太耀眼,刺得他眼眶突然有些酸痛。他斜身倚着门栏,喃喃自语般地道:“这可不是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这当然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叶观澜迎风自立,透过习习晚风,仿佛听见了吕家院中的喧嚣声,他道,“即便有州府敕令背书,和猗顿商行作对本身就意味着凶险。何况从报中到守支再到市易,这当中又会有多少未知变数,你,我,谁都说不准。”
姜维语结:“那咱们……”
“须弥世间,大道三千,总归不只有利害算计。”叶观澜侧过首,温然笑道,“大人该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锱铢可较,人心难较。”
“猗顿兰垄断河西商场这么多年,敲骨吸髓压得底层小商没活路,俺们早受够了这鸟气。官市肯出手,俺们焉有不附从的道理!做买卖嘛,哪有稳赚不赔的道理,赌了!”
挤挤挨挨的吕家宅院,一黑脸汉子说完,响应声震如雷鸣。
“赌了!”
“人活一口气,是输是赢俺们都认了!”
“跟他拼!”
风骤急,卷起遍地黄叶,弱质单薄的一片,两片,呼啸着盘旋着拧成一股黄色飓风,直冲天际浓云,撕开破晓前最深沉的黑幕。
天光披落下来。
叶观澜的发被风吹乱,白衣在疾风里,给人以随时会被吹走的错觉,细看却又那般笃定。
陆依山定定看了良久,忽然走上前,伸手拨开叶观澜鬓边乱发。
那眼神幽邃,仿佛已洞穿光怪万相,掸开迷离尘色,历经百难千险方锁住眼前人。
再也不想移开。
叶观澜察觉到他的注视,偏转脸轻声问:“怎么了?”
陆依山收回视线,指尖不易察觉地从叶观澜脸颊划过,笑笑说:“没什么,我们二公子说的在理。”神情继而变得严峻,“劳请大人告知那群商贾,此番若得其助力,先前督军帐搜罗的那些参与盗贩军粮的名单,皆可一笔勾销。早前人在江湖,有不得已处,咱家全都海涵了。”
甘州鱼虾小商,得官府作保,联手鲸吞了云商坊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入了高氏家主高铭的耳中。
他面色煞白,手边放着加盖猗顿印信的函笺,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