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城南驿站静默而阴森,俨然匍匐在黑暗中的野兽。虚软或强硬,都只在它张目的一瞬才见分晓。
其余时刻,旁人与其说对它敬而远之,不如说毫不在意。
屋里一灯如豆,黑得紧,刘狰一碗接一碗饮酒,不是纵情快意的那种。
他好像醉了,又好像还醒着。长剑被他弃置一旁,镶金嵌玉的剑鞘闪动着昏暗也湮灭不了的璀璨,但刘狰只觉那光芒刿目至极。
刘狰早已不记得,他的剑上何时多了这么多华贵点缀。
他只记得,自己最初就藩时,满是黄沙的坡地刨不出一粒粮米。甘陕八州家家穷困,户户潦倒,他带去的亲兵连口粮都不见着落。刘狰问到布政司,可地方官吏从未将一个被生身父亲当众贬低的落魄皇子放在眼里,将他晾在衙署外三日,最后闭门谢客。
刘狰迄今不忘黄土地的太阳有多灼热,恰如那些扛不住饥饿而叛逃,最后被他派人生擒的亲兵目光。
如芒刺面的滋味,刘狰数年前在猎场就体验过一回。他曾暗暗发誓,此生再不要受人轻贱和羞辱。但刘狰忘了,被轻贱和羞辱,早在那句“人屠之子”后,就已成为他再也抹杀不掉的人生底色。
刘狰恨极,却又无计可施。粮食最吃紧之时,他不得已当掉了同样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剑,以近乎废铜烂铁的价格。
那是每名皇子行加冠礼时皇帝的赏赐,材质相当上乘,也是刘狰身上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配饰。
他曾经日夜苦练剑法,希望有一日咸德帝眼里能看到他这个儿子。而那年林场围猎,他就是用这把剑,一举斩获了当日头彩。
最后,刘狰如愿被自己的父亲看见,得到了世间绝无仅有的九目天珠,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人屠之子,本性难移”。
脚下都是空掉的酒坛,歪歪倒倒滚落一地。烛苗遽跳了下,刘狰酒气上涌头脑发热,眼前赫然出现幻影。
他看见奄奄一息的母亲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末了无力地垂下,指尖从面颊轻轻划过,带着死亡独有的冰冷气息。
他看见父皇扬着笑脸,迎向凯旋归来的自己,却在走近的刹那发觉,那双笑眸里盛的不是欣赏,而是明明可辨的鄙夷。
刘狰浑身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一样,他按住桌角的长剑,不断收拢手指,手背上迸出游蛇般其状狰狞的青筋。
他脑海中浮现起当铺老板处置这把剑的情形。
刘狰的颤抖没有停止,且在愈演愈烈。他所能感知的燥热,已非酒精可以造成。当指节渐渐泛起白时,刘狰胸口的愤怒就如破开栅栏的岩浆,烫得他呼吸都在发紧。
赤炎滔天的背后,再度浮起安陶那双冷漠的眼。
刘狰紧绷到极点,门外一点细微响动,都足以压垮他脆弱的弦。他像只惊弓之鸟跃身而起,急蹿向前时,拇指已经抵开了剑鞘。
“啊啊啊......”
是驿馆负责的小伙计。
刘狰喝晕了头,忘记小伙计不会说话,红着眼问他:“本王说过不许人打扰,连你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可怜小哑巴有口难言,咿咿呀呀比划半天。刘狰酒气喷吐,听得十分不耐烦。
蓦然地,余光瞥见小哑巴手上端着的半碟酱牛肉——
鲜熟的肉块脉络隐约,瞧着像是血丝没有清理干净的生牛肉,刘狰怫然大怒。
他抬出一小截白刃,下死力抵在小伙计颈边,淆乱无序地嘶吼:“你什么意思?你是来笑话本王的,是不是!”
任凭小伙计在剑锋下拼命摇头,刘狰自顾自地道:“你们拿本王的剑屠宰牲口还嫌不够,在你们眼里,本王乃屠夫之女所生,只配做这些烹羊宰牛的下贱营生。本王是皇子,皇子!本王的剑是天家重器,就让你们这么糟践......”
话音渐渐走低,刘狰眼角愀然划过了一滴泪。
堂屋大亮,一片素白衣角逶迤而来,房门开合的瞬息,仿佛兜进了满室月华,将笼罩此间的黑暗吞没殆尽。
“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方辱之。”叶观澜吹熄了蜡烛,换上琉璃灯盏,转眸道,“王爷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句话?”
刘狰松了剑,小伙计吓得瘫软在地。
叶观澜微微俯身,接过他手里的牛肉,柔声安抚:“别怕,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把下酒菜交给我,你先出去吧。”
小伙计一溜烟去了。
叶观澜眼底含笑,额心一点嫣红,仿佛镶嵌玉色里的朱砂。
日间刘狰同叶循分庭抗礼,寸步不让,这会他却恍若没事人一样,照旧谈笑风生。
“那小仆不过来给王爷送下酒菜而已,怎就惹您动了这么大的怒?”
叶观澜掂量盘中牛肉,悟到什么似的,口气稍敛。
“是了。听说王爷初初就藩那几年,甘陕连遭大旱,王府日常用度尚且告急,遑论还要养您手下的五千亲兵。王爷技穷,只好把贴身的亲王佩剑当出去,给庄上的一间肉铺作屠刀使。”
叶观澜搁了碟,“为此事,朝中御史上书弹劾王爷折堕了天家颜面,先帝责令您三日内将佩剑赎回。王爷不愿看到这等带血的生肉食,想来也是痛恨记起那段往事吧。”
刘狰眉宇之间慢慢浮上一层郁色。
听了叶观澜的话,他鼻尖好似掠过一缕腥味,那样的臭不可闻。当年刘狰站在苍蝇漫天的肉铺外,看着象征天家威严的长剑,一下一下,攮进那些贱畜的身体,再满是血污地拔出来。
剑锋滴落的,是他碎不成形的尊严。
刘狰掷了剑,像是急于撇开一块早就烂到底的腐肉,丝毫不掩饰嫌恶。
他说:“二公子夤夜造访,是为了白天武英殿的事,来向本王兴师问罪么?”
“岂敢。”叶观澜唇线轻抿,“父亲心火郁结,一时不留神动了气,才导致吐血晕厥。好在太医来的及时,父亲只需将养几日,便无大碍。”
他脸容半抬,朱砂在烛火映衬下,明晃晃像极了攻心的一点芒。
“其实比起我,朝中真正想对王爷穷追猛打的,可是大有人在。”
刘狰面颊猛一抽搐,半晌沉默不语。
叶观澜继续道:“王爷大概有所不知,您围逼安陶郡主致其远走的消息传开,言官立时沸腾,弹劾您的奏折当天下午就堆满了都察院的书案。不过言官么,口诛笔伐惯了,有点风吹草动就要上书弹劾。王爷可以不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但唇舌之外的相争,您可不能不当心。”
刘狰沉声:“你什么意思?”
“京营,”叶观澜臂垂搭在桌边,手指缓抬,“已经开拔回京。王爷这些时日得以如此顺畅地缉拿江湖豪强,与京营突然离开镇都有很大关系。可是现在,有人却以靖安为名,将京营几千兵马急召回宫。所谓靖安,靖的是谁,王爷心中应该清楚。”
盯着刘狰阴晴不定的脸庞,叶观澜放缓了语调,一字一字说:“签发调令的人,正是寿宁侯。”
刘狰嘴唇轻轻一颤,这个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公子的眼睛。
叶观澜决定乘胜追击:“王爷既不清楚京营的动向,想必还有一件事,您同样被瞒在鼓里。”
“......何事?”
“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密调神机三营连夜赶赴镇都。先遣斥候列已在宵禁前秘密入城。”
“这不可能!”
刘狰霍地起身,鲜酱牛肉拂落一地,他斩钉截铁道:“锦衣卫早已失了对神机三营的调度权,旨意是皇上亲下的,竖子休想蒙我。”
顿了有顷,叶观澜缓声说:“王爷果然早就和锦衣卫暗中往来,否则镇都的大事小情,您又怎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刘狰语窒。
二公子慢慢露出个笑,烛花微爆,噼啪一响,在两人心上溅起不同波澜。
“聂岸虽因天枢阁之事得咎,但兵符尚未交到太子手上,所以神机三营现下仍归锦衣卫管辖。两方兵马齐至,王爷以为自己的五千亲兵能够撑到何时?”
眼看刘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叶观澜指尖落定:“王爷该不会到现在还认为,外戚也好,锦衣卫也罢,仍旧是您的盟友吧?”
他额间朱砂愈炽,在这略显闷热的窄室里,却衬得眉眼疏离。
“王爷伙同锦衣卫,设下了嫘祖庙尸案一局,企图引郡主落入其中。但此事却要赔进吴永道独子的性命,想来寿宁侯必不会应允。所以,他不是你们的合谋。”
刘狰攥紧拳,佩剑就在脚边一步之遥,但他没有动。
“同理,王爷盗卖军粮多年,朝中定有帮手。而锦衣卫受命监视藩地动向,却对王爷中饱私囊之事毫无洞察,唯一的解释便是聂岸同样参与其中。然而寿宁侯监管户部,掌天下粮仓,南边战事进行的如此激烈,一旦军粮出现纰漏,他这个主政阁臣第一个难辞其咎。孙俨固有私心,但他无谓因为这点蝇头小利铤而走险,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军粮盗卖连同后来的嫘祖庙陈尸案上,一切皆是聂岸所为,寿宁侯并不知情。”
叶观澜话锋一转,“但七年前皇子之死,方皇后被陷蒙冤,是王爷因势利导,替孙贵妃掩盖了杀人罪行,同时也阻止方老将军继续追查军粮之事。便是从那时起,王爷自认和外戚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您想当然地以为,寿宁侯会在对峙时站在您这一边。可事实证明,他没有。”
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刘狰却感受不到疼痛。他酒气全消,向旁挪了一小步。
“王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叶观澜逼视着他,“寿宁侯与聂岸,各自因为不同的原因成为了您的‘盟友’,却又都在紧要关头落井下石。王爷如今身负弄权自专、威逼忠良等诸多嫌疑,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隐身幕后,您难道仍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
刘狰脑门渗出细汗。
陡然之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地上长剑,剑锋直指叶观澜眉心,“什么军粮,什么构陷,全是一派胡言!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斩了你。”
叶观澜迎着剑芒,拈起盘中的酱牛肉,凑到鼻端闻了闻,被那腥膻气熏得微微皱眉,但还是放在嘴里慢慢嚼了。
“王爷不要误会,观澜此来,是想告诉您一个真相。王爷兴许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肉香伴着淡淡的血腥气在口中化开,叶观澜敛眸细品,一边说,“整件事背后,一直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您、寿宁侯、锦衣卫,都是棚头傀儡。”
“而现在,”叶观澜抬起眸,眼底蔓着同肉片上一模一样的细密血丝,他冷酷地说,“有人要剪断您背上的这根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