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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攻讦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转眼三日已过。


    叶观澜跨入吉止园中,发现容清正候在廊下。他向书房看了一眼,露出询问的神色。


    容清比了个口型,“郡主来了。”叶观澜知他姨侄二人难能重逢,此刻不便进去打扰,遂也一并在外头等候。


    隔着竹帘,刘晔字正腔圆的背书声传出来:“是故人主有五壅。臣蔽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他流利地背完,屋中半刻却寂无人声。


    过了会,刘晔试探地唤声姨母,问:“可是晔儿哪里背得不好?”


    安陶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清凌如泉流石上:“没有,晔儿背得很好。只是看你方才背书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在为陛下的伤势担心?”


    刘晔嗫嚅须臾,道:“其实晔儿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姨母。”


    “你说。”


    “有关君臣相处之道,太宗曾说,君臣相须,事同鱼水。义均一体则天下稍安,反之则为国害。可是韩非子却说,人主有五壅,归结起来无非在讲,臣下威权过重或将危及君主。晔儿深觉疑惑,这两者,究竟孰对孰错。”


    安陶静默了一会,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有顷,她缓声道。


    “君臣合道固能平乱,能治世。然太宗亦有语曰,君主臣辅,杀生威权,君王之所执,宪章法律,臣下之所奉。臣子权势过重,或有凌驾皇权之上的危险,为人君者警醒防范,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这就是父皇早年问罪方家的理由?”


    此言一出,不仅安陶,就连在外的叶观澜亦有些惊讶。


    当年壬寅宫案,人人都道真相难辨曲折离奇,皇帝一时义愤,才不问青红皂白发落了发妻,最终连累了整个方家。


    可他当真对那女官的话深信不疑吗,叶观澜看未见得。


    彼时,方时绎位居一等镇国公,掌天下兵马大权。长女为正宫皇后,外孙是一朝储君。次女安陶虽游离朝堂,却跟江湖第一大帮南屏阁联系紧密。这样的家世落在昭淳帝眼中,天然就是个威胁。


    从某种意义上说,方家的倒台并非什么无证之案,而是帝王心中的既定之罪。


    叶观澜想不到太子小小年纪,竟已看透这点,一时间不知该喜储君少年早慧,还是忧他慧极必伤。


    安陶闻言,目光闪动了一下,随即变得坚定。


    她凝眸看着面前的侄儿,那眼眉间似乎总能窥见已故长姐的影子,让她不自觉晃神。


    她轻抚着刘晔肩头,温声道:“晔儿可知,你外祖生前对君臣之道四个字,是怎么看的吗?”


    刘晔微微肃穆:“请姨母指教。”


    “父亲说,古今之事,向无定数,为君者之于将来,常怀忧惧之心,本无可厚非。但若因此将朝堂制衡,权谋机心视为王道的根本,便成舍本逐末,贻误江山。”


    刘晔怔了怔。


    安陶又道:“晔儿你记住,今后无论朝堂上如何风云际变,你为万乘之主,都要将社稷子民放在第一位,越是心有忧惧,越当襟怀万民。坐得稳、镇得住,才是为君的长久之道。”


    屋中再一次陷入沉寂,太子仿佛被安陶的话震撼到了,叶观澜亦默默握紧了扇骨,感受那坚韧不摧的触感。


    正当此时,一内监从园外匆匆而至,叶观澜认出来人是掌管宫中符印的印绶监长史。


    “公子。”


    叶观澜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长史随他走到一旁,压低声道:“逢恩殿的芸斛嬷嬷早上来了一趟内廷司,说要找些万岁爷在潜邸时的旧物......”


    叶观澜波澜不惊地听完,淡道:“孙贵妃身怀龙裔,正是金贵的时候。她要找什么,只要不坏了规矩,你照规矩办就是。”


    他有意在“规矩”上咬重了字眼,长史心领神会。


    风止了,屋中更漏水滴有声,一下一下,滴落到铜盘上,在阳光照拂不到的地方,荡漾着深渊才具有的青黑色光泽。


    刘晔盯着发了会呆,稍顷忽然问:“姨母,你恨吗?”


    水滴“啪嗒”砸破沉渊,涟漪倏地划开。一圈圈,边缘由深入浅,未几便消散无踪。


    “......恨什么?”


    刘晔道:“方家满门忠烈,累世功勋,只因君王未名之忧,便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姨母对刘氏,当真半点怨言也无吗?”


    安陶笑起来,疏朗的眉目一如当年,仿佛阴翳从未降临过。


    她说:“绥云军忠的是朝堂社稷,而非一家之姓。君王对不住我方家,大梁百姓没有,我心有憎,但无怨。”


    园中静默再一次被脚步声打断,聂岸携亲兵长驱直入,分两列将园门把守住。


    刘晔喝道:“锦衣卫好大的胆子,孤的吉止园,谁许你们擅闯擅入?”


    聂岸一拱手,“承汉王钧令,请郡主移驾往武英殿一趟。有些事,想同您当面问询一二。”


    刘晔额心紧蹙,当即起身:“父皇现下还在昏迷,他一个藩王,有什么资格找姨母问话?”


    聂岸不紧不慢:“殿下觉得王爷不够格,若是内阁会同三法司,有话要问郡主呢?”


    刘晔还待再争论,却被安陶拦下:“晔儿不必紧张,只是问话而已。方家立身持正,我没什么好避讳。”


    刘晔撑案的手微微攥拳,思忖再三,道:“好。孤与姨母同去。”


    才入武英殿,刘晔便觉出气氛的不同寻常。


    除了汉王刘狰,燕国公、赵王、福王也都到了,叶循领三司主官坐在右侧,寿宁侯与他分庭相对,位列群藩之首。


    最上头的龙椅空着,刘狰立于阶陛之上,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白玉雕龙覆没掉。


    这哪里是问询,分明是三司会审的架势!


    刘晔捺不住性子,刚要上前,肩膀忽地一沉。他回首,只见叶观澜轻轻摇了下头。


    “本王奉旨搜捕酒宴刺客,不敢懈怠分毫。数日间,王府亲兵缉拿审讯江湖豪强近百人,尽管他们都声称与凶手素无交集,但本王却自行刺案外,有了一桩意外收获。”


    汉王快步下阶,将一份供状掷到安陶面前。


    “数名人证指控,郡主驻守西南期间,先后以派人购买或强占等手段,侵占川贵之地民田数千倾。郡主情知事发后会是个什么下场,自己不便出面,就假手从前结交的江湖人士。这是他们的供状。”


    供词在半空打了个急旋,悠悠荡荡飘落脚下。安陶没有去捡,连一个眼神也欠奉。


    刘狰一脸义正言辞:“我大梁自开国以来,对圈地之风一向禁之甚严。想当初先帝在时,曾令户部对藩王王庄逐一核查,凡超出封地的田土,一律收归有司重新分还给百姓。更派出八省巡按,对侵占民田的豪右严加惩治。昔年雷霆之势犹在眼前,如今却有人仗着山高水远,公然与祖宗敕令相抗衡——叶相,依你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汉王上来就发难,跟着又把难题抛给了叶循,牵连之意溢于言表。


    叶循缓缓起身,又缓缓弯腰,将供状拾起来,抚平蜷曲的纸页一角,问安陶:“郡主对此有何辩解?”


    刘晔眸光一沉,就要开口,这时听安陶没起伏的语气道:“供状所言,皆为事实,我无甚可辩。”


    “姨母......”


    堂下顷刻哗然。


    赵王一如既往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燕国公借饮茶悄然叹了一口气,面露惋惜。


    汉王偏头缓咳,与寿宁侯有一瞬的眼神交错,随即正色:“敢作敢当,倒还不失将门风骨。老相,既然她已承认,按律法当卸其帅印,夺其兵符,即刻下狱待审!”


    叶循闻言没有动。


    刘狰皱起眉头,当着众人寒声质问:“老相,莫不是想存心包庇?”


    叶循手探进袍袖,另牵出一封奏折。他手抖得有些厉害,叶观澜上前想代替父亲,但叶循拒绝了。


    “老臣日前碰巧也收到了一封贵州都司掌印递上来的奏折。折中所言,思南宣慰使顾行琛起兵反叛以来,云贵等地累遭兵燹,百姓大量外逃,几成流民之患。多亏郡主以招募屯兵为由,设法将人笼络住,方不致交趾兵祸蔓延至整个西南一线。”


    “诸位也是经历过昭淳十年大乘教之乱的人,当知民心动荡,更甚于虎狼肆行。若无绥云军调配屯兵缺额,给了这些百姓一条生路,南境此时田园寥落骨肉支离,岂非是我等肉食者的罪过!”


    他越说越重,话到后来微微带喘,靠着叶观澜伸来搀扶的手臂,以袖掩口痛咳了几声,才稍稍平息。


    叶循拜相多年,尽管治下严谨,但鲜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没来由地,汉王看着这位老相投地的影子,和殿中梁柱重叠在一起,陡然生出股不安。


    他下意识去扶腰间佩剑,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手滞空两三秒,无所适从地攥紧拳头。


    “叶相的意思,安陶违抗祖制、圈占民田,不仅无过,反成有功了?”刘狰冷笑,“老相不能因为和方家渊源颇深,便曲意回护至此,连祖宗的规矩也不顾了吧?”


    叶循气血上涌,肩头颤动愈发明显,但他强忍着:“民利所趋,虽恶无惩。老臣极心无二虑,所重唯大梁的江山社稷,无有其他!”


    本欲上前的刘晔闻听此言,伸出的手默默收回身侧,神情难辨。


    “即便绥云军化解了流民危机,谁又敢担保,安陶此举全无半点私心!”


    汉王遽尔转眸,死死盯住安陶,目光仿若要噬人般杀机隐现:“我朝虽有招募流民为军户的先例,但员额之外的军屯开垦,往往只针对输粮不易的偏远卫所。朝廷每年给绥云军的军粮供给只多不少,你擅自扩大屯田界域,余下的粮食流去哪里,谁能说得清!”


    话音落点,安陶注视着汉王,唇角倏忽扯动,牵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表情。


    “只多,不少?”她问完,眼神骤然变得如锋矢犀利。


    武英殿外的抄手游廊,陆依山临风而立,魏忠旻陪在身后如立针毡。


    “督主——”他叫完才反应过来陆依山刚被革了职,踌躇着改口,“陆大人,您今时的处境特殊,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又何苦非要往这风口浪尖上凑?”


    陆依山充耳不闻,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武英殿方向,道:“咱家是待查之身,可陛下从未叫人禁过我的足。我爱往哪凑往哪凑,魏大伴操的哪门子闲心?”


    魏忠旻以往受他恩惠,这会挨怼了也不敢辩驳,只好道:“奴才照大人的吩咐,减了陛下的药量。他这几日虽仍在昏睡,但对周围人跟事已然有所感知。”


    陆依山颔首,“对了,你去,以陛下病势反复为由,将当值太医请来殿外稍候。”


    魏忠旻不解:“大人又要做什么?”


    陆依山风中拢氅,并不作答。


    汉王被安陶的目光盯得后背浮汗,仅剩的理智在她接下来的话中,险些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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