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案上随即多了几个用酒水蘸写的地名。
叶观澜瞩目其上,渐从千丝万缕的乱麻中篦出了一条清晰的线。
“婺源、镇江、太平,都是文运丕隆之地。”陆依山收了筷头,“齐耕秋阻其科举之途,倒不似无的放矢。”
“他不是。”
叶观澜肯定地说:“这些地界多出文才,入朝则为高官,致仕则为乡宦。当地在朝堂政事中能否说得上话,就看这些士子们的官运几何了。要真像过去十年间的那样屡试不第,长此以往,就连徽州府的地位也将大不如前。”
陆依山对案思量,叶观澜知道,他这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大梁强藩割据,燕、赵、汉三王分制四境,除了一个穷乡僻壤的云南府,就只剩江南之地还攥在东宫手里。
文脉受阻,意味着东宫将来即便承继大统,亦或陷入无近臣可用的尴尬境地。这个道理就算叶观澜不点破,陆依山应该很快也能想通。
不仅如此,叶观澜还有自己的隐忧。
近年来,塞外鞑靼势头渐盛,西北边防重地军事吃紧。移防调兵不光是武将的分内之责,同时也需要大量的文吏书手负责军令抄送、誊录等事宜。
依照规矩,一些通过了乡试,但在京考中成绩不佳的举子,通常会被安排进所在县衙的六房任职。从前世的经历来看,昭淳十二年以后的佥派大多都朝西北都司倾斜。
那些被放在文吏位置上的举子,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军报的人。
联想到沣城之役中泄露在外的布防图,叶观澜愈发觉得这件事背后,还藏着一团更大的疑云。
“官吏守牧为君子重器,岂容擅权者随意染指。”他掷地有声,“此事要查,且得一查到底,断不可令文士寒心、儒道蒙羞。”
公子侧颜如玉,声调也好似落在砖地上的雨脚,打眼望去清凌凌的,不知是月落人间,还是融浸了月色的一眼泉,干净得让人无法移目,又唯恐贪看也是一种亵渎。
陆依山不自觉伸出手,将触未触之际忽感迟疑。光从侧面照在叶观澜的身上,呈现一种静谧而圣洁的美,他情之所至,又不忍破坏。
正当这时,叶观澜毫无征兆地回过头,于是结着薄茧的指尖刚好点在他唇上。
这杳杳一触,两人都似怔愣住了。
叶观澜启唇欲言,翕动之间热息像是要把指端的薄茧都融化了。陆依山沾着那点湿意,忽然地心血来潮,还想去找寻那湿滑的舌和敏感的齿龈。
他停在了那,叶观澜也没有退缩。
**是骤涨的潮水,汹涌四散,涤清了掩在骨子里的试探和算计,让人在色授魂与时分各自变得坦诚。
陆依山的想要赤丨裸丨裸地呈在眸底,然而他的眼光越具有侵略性,收手的动作就越显得克制。
“二公子一场好眠,梦里不知是哪位娇客入罗帷了啊?”
对方语带戏谑,叶观澜却只觉莫名。陆依山抬指从他耳后捻下一抹淡红胭脂,叶观澜登时面露窘色。
他方才睡的可是玉桉姑娘的香榻,上头经历过多少回颠鸾倒凤的糜艳事,早教脂粉蔻丹浸透了里子。
叶观澜翻看着衣领袖口的几处缤纷,好好的白衣脏得不成样子。再提腕一闻,连身上都沾染了姑娘家的头油香气。真要是这副情态回到家中,父亲不对自己动家法才怪。
他疑心陆依山是故意的。
九千岁摊手抱屈:“玉罗刹用起刑来,案狱老手见了都要为之胆寒,咱家怎舍得叫二公子受这份惊吓。既委屈你小眠半刻,总不能一席不沾地扔到外头挨冻,那咱家更舍不得了。”
眼瞧着叶观澜忿懑难消,陆依山敛了笑,走去门边吩咐小厮。
“去备热水,公子要沐浴更衣。”
*
热水送来得及时,屋内雾气氤氲,水珠很快挂了满壁。
叶观澜脱了衣沉入水中,被夜风吹凉的身子逐渐回暖,连夜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
门扉开合,挟进了一股风,叶观澜打了个寒噤,闭眸道:“欢喜,出去时把门带严实些,冷。”
听得吱呀一声,周遭又恢复了阒然。
叶观澜微微沉身,水面没过鼻梁,只露出一双眼睛,雾茫茫中索性阖上想着心思。
早知宦海风涛险恶,几曾想会到这步田地。曾雉、张汝良,乃至上一世的叶家军,都成了权势倾轧下的牺牲品。换作这一世,仅凭他的赤手空拳,就能力挽狂澜于将倾吗?
叶观澜陡地生出一丝怀疑来。
他缓缓抬起身,水珠沿着下颌往下淌,滑过白皙的脖颈,随着喉头的浮动落在锁骨上方的凹陷。
濡湿了肌肤。
陆依山紧盯着那消失的水珠,心神倏地一荡。
“你......”
叶观澜哪里想到房里还有一个人,猛然睁开眼,沾水的羽睫急急扇动两下,显出一种半明半昧的慌张。
“欢喜呢,怎么不是他?”
“那小子在楼下被灌得七荤八素,我拍他几次不醒,只好作罢。”
陆依山一哂:“瞧二公子的意思,是嫌咱家还不如个毛头小子会伺候人了?”
叶观澜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腰间仅有的遮挡:“天子近臣,岂敢叫您为在下俯身,观澜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公子想来有所不知,咱家伺候人向来全凭心意。”陆依山手搭上腰带,作势要解开,“譬如二公子这样的,就很合咱家心意。”
“你干什么?”
陆依山褪去外袍,踩着池边的台阶靠近,煞有介事道:“公子当日解带之恩,咱家当宽衣相报啊。”
好一派正人君子的说辞,叶观澜恼极反而没了脾气,耳垂在热雾里迅速蒙上了红晕,认命地说:“我没有和人一起泡澡的习惯。”
陆依山坐在池沿,拨开他颊边的湿发,手指摁上太阳穴,慢慢揉捏着:“巧了,咱家也没有,不过是看着公子这些天劳心劳力,不落忍,替你松快松快,顺道聊聊正事。”
话无好话,但力道却用得恰到好处。那是双习武的手,略带砂质的硬感是独属于武卒的粗犷,动作间又透着伺候惯贵人的谨慎。只要二公子稍一颦眉,便即刻放柔了手势,不可谓不小意体贴。
叶观澜天人交战片刻,最后屈从本心地舒展了身体:“督主要说什么,说吧。”
浴池边架着小竹几,上面搁着成套的茶具,托盘下压了两页纸,正是上回在泮冰馆被他私藏起,而后作为交换给了陆依山的物证。
“廖广生做私书生意有规矩,一应由雇主拿了手抄本来,再行付印。这本《闺阁懿范》,”念到书名,陆依山轻嗤了下,“经查证,乃廖广生受齐家公子齐赟所托,专门印来向孙贵妃献殷勤所用。”
尽管已有准备,叶观澜还是肉眼可见地一僵。
上一世的舞弊案发,最终促使昭淳帝下决心将父亲治罪的,非只有玉痕的一面之词,而是曾雉生前与父亲叶循往来的书信。
叶相笔力出色,墨宝流于民间,向来是人争相效慕的对象,临摹他的字迹不算难事。
关键就在于曾雉的复信。
事发后,叶观澜设法找到了这位状元郎既往的书稿,通览下来,竟和玉痕交出去的书信字迹如出一辙,不细看根本毫无破绽。
他犹不死心,逐字逐句地比对过后,终于在收笔处察觉了异样。
那些信件中,所有偏旁具“门”的汉字,尾一笔的竖钩皆无例外地被抹去,这给叶观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梁科场,对字迹工整程度的要求极高。举凡意在入仕的学子,都不会犯这样孟浪的错误。所谓的书信不可能出自曾雉之手,而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如此乱真之人,多半与之交情匪浅。
叶观澜顺藤摸瓜,直到随军出关前,也未能揪出那个矫饰证据的人。
这辈子天时地利,他在泮冰馆无意间发现了这两页书稿,“门”字写法惊人的相似。
叶观澜直觉这不是偶然,可凭借自己绵薄的力量,前世未竞的遗憾今生也不见得能弥补,他索性把书稿当人情送给了陆依山,同时也换得东厂这个最大的助力。
九千岁果然没令他失望。
陆依山道:“圣上最恨前朝后宫相勾结,此书明里标榜孙氏的德言容功,暗中却是为了吹捧寿宁侯的门楣世勋,这可实打实地犯在了圣上的忌讳上。即便外戚不是主谋,传扬出去也免不了要吃挂落,公子送给东厂的人情,咱家记住了。”
叶观澜倒茶,没言语。
“话说回来,齐赟也是出身阀阅的麒麟子,竟然沦落到阿谀权贵的份上。”陆依山拇指回落,不经意蹭过叶观澜的耳垂,“二公子身为他的竹马之交,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他有意咬重了“竹马之交”的字眼,叶观澜沉默地移开视线。
白日的庄周,清醒的蝴蝶,流年虚妄,终到了该戳破的一天。
半晌。
“我与思渠自幼相识,他长我一岁,先我开蒙。就连思渠二字也是父亲所取,意在鞭策他常思渠水,正本清源。”
叶观澜声线渐低,“可是如今清流已浊,向东难回,督主若担心我为旧情贻误了眼前事,那便是您杞人忧天了。”
陆依山安静须臾,笑道:“公子口风转的快,心也是真狠。”
叶观澜自顾自地说:“从妖书案再到这份手抄本,齐家和外戚的关系远比咱们想象中更紧密。如果江南舞弊真的和齐耕秋有关,那么寿宁侯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督主想要为储君廓清来路,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陆依山微微敛容:“多谢公子指教。”
泡得差不多了,叶观澜正待起身,伸手却抓了个空。帕子就搁在陆依山腿边,和叠放整齐的衣物在一起,他想了想,收回胳膊,轻拢于水下。
“对了,曾雉那头还是要盯紧些,对方一击不中,焉知没有后招。那也是个瓷心眼的主。”
陆依山揩了手,贴心地将衣裳帕子挪到近前,人走远:“公子尽可放心,他算此案半个人证,会试以前,东厂自会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叶观澜坐身不动:“还有今日在画舫上的那些举子……”
陆依山忽就笑了:“公子无时无刻不在虑及他人,依我看,眼下真正该虑的是你自个吧?这四面光寒的,我见了都替你着急。”
叶观澜难得恼失了分寸,旋过身去,手臂撩得水花四处乱溅。
陆依山望着这样细腻鲜活的二公子,眼中笑淡了些,转而被一种深邃的怀想所取代。
当年覆舟山下,枫林尽染,一片红云翩然至,盖过了漫山华彩。凶牛尥蹄当前,高台之上坐满了看热闹的天潢贵胄,那些人的兽的叫嚣谑笑,都被他摒弃在五感之外,只独记住了一个脆若响泉的声音。
“接住,千万小心啊——”
*
此夜风波还未知下情,隔三日,距离镇都数里外的洗墨林又传来了消息:
徽州知府进京的车驾遭人劫道。
劫便劫罢,偏这位岑老爷不急着报官,反而心急火燎地摸去了城东聂岸府邸。陆依山率众去寻时,刚好将其堵在了门上。
与此同时,京营为了抢功,出动百名锐卒在方圆十里内展开搜捕,很快找到了失踪的马车和匪首。但出人意料的,马车上装着的正是徽州府前不久报失的三万两矿税银,而出手劫道的却是被遍地通缉的大盗三江鼠。
这下岑知府浑身长嘴也扯不清了。
矿税银从各地征来,是要填入皇帝内库以为私用的。有那狗胆包天之人,竟敢将手伸进圣上的口袋,昭淳帝一气之下,要在武英殿亲自裁断此案。
“银子在徽州知府的马车上被发现,底部钤印证实了是矿税无疑。赶车之人是姓岑的的亲信推官,这笔贪墨的罪名,他无论如何都开脱不掉。”
玉桉腰间吊着布袋,急声追问:“老七呢,他如何了,受刑了没有?”
叶观澜打开扇,又一下下合上,缓声道:“与其说他御前受审,不如说他是去告御状的。杨开指认,税银被盗一事,从头至尾都是徽州知府贼喊捉贼。他有案底在身,岑知府便动了栽赃的心思。去岁税银刚征上来,徽州府就报了失窃,把锅扣到他头上,银子却进了姓岑的口袋。幸有张御史洞察秋毫,才阻止了这桩冤案。”
想起廉官后来的下场,叶观澜心中悒郁,如坠千斤。
“后来,张大人一家被杀。姓岑的唯恐担责,便使出祸水东引这一招,再次让杨开当了替罪羊,顺道昧下了被起缴的赃银。”
玉桉忍不住啐了句:“真他娘的鸡贼。”
叶观澜说:“杨开不忿两次担了虚名,索性假戏真做一回,纵使落网,也要拉着这帮蠹虫一道下水。”
“他糊涂!”玉桉气得直跺脚,“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能是他拿来赌气的吗!横竖咱们这样的人,什么虚名没担过,何必逞这一时的意气,误了卿卿性命!”
叶观澜知道,唯有这么说,生性多虑的昭淳帝才不会对张汝良和杨开的关系起疑,旋而把注意力都放在岑知府的贪墨行径上来。
三劫官银,要讨还的哪里是他杨开的清誉。
“素衣染缁终成雪,千帆过尽海升平。”叶观澜转眸道:“这世间最令人心折之处,不就是闯过了血泥污淖,还能捧出一颗干干净净的赤子心吗?”
杨开既已归案,矿银失窃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张汝良死于分赃不均”的说法也跟着不攻自破。
岑知府被劫以后,第一反应是去找了锦衣卫指挥使聂岸,这件事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寿宁侯之流为撇清干系,极力否认与贪墨矿银一事相关,并试图将张汝良的死归因于他对矿银案的起底复查上。
这种狗咬狗的事情,陆依山没兴趣掺和。但牵涉到在办的命案,陆依山即刻请旨,要求调阅徽州府过往十年的积案卷宗,包括六县上报未结的讼状。
张家虽然烧了,但徽州府衙的文库还在,大门钥匙由寿宁侯亲自递到他手上,陆依山焉有不接的道理。
翻旧账最是件体力活,陆依山亲自带人押了十大箱文卷回京,又搬来把椅子,翘着脚看都察院里的老学究梳理盘点,凡有疑问的一律画圈筛出来,保不齐哪件就是姓岑的贪赃枉法的罪证。
这事锦衣卫插不上手,聂岸被那拎不清的岑知府黏上,惹了一身骚,这几日称病,连早朝都不敢上。
九千岁烦心朝政,腾不出空来叨扰二公子。叶观澜闲暇的时间无处可去,便时不时到曾雉下榻的馆舍消磨光阴。
曾雉出身贫寒,靠吃百家饭长大,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赖乡里资助。他住的地方简陋,烧不起火盆,二公子送来的那盆君子兰只能用写废的稿纸包住根,就怕冻坏了。
叶观澜信手捡起一张,看了半晌,问:“这是你新写的?”
曾雉给花浇过水,爱惜地拢了拢新绽出的两片嫩叶,道:“再有十日便到会试之期,随便写写,当是练手而已。”
纸上所书乃一篇讨论税法改革的策论,词锋犀利,鞭辟入里,便是在叶观澜看来,也不失为上乘之作。
若无前世那些龃龉,兴许这会是个有功社稷的槃槃大才。
叶观澜稍作思忖,提笔在纸上涂改一二,对曾雉说:“观点很新颖,也许会合圣上心意。只是其间有些论据用的不当,恐有喧宾夺主之虞。”
曾雉留神看了两眼,点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案前,捧着快散架的《春秋公羊传》看,神情看起来莫名萧索。从那日天香楼过后,本就寡言的他话愈发少。叶观澜看得出来,那是饱受天意作弄,日积月累的一种倦怠。
叶观澜刚想劝他出去走走,这时门外忽传来通报。
“曾姓举子何在,翰林院大学士齐赟之子,投贴拜会。”
求求评论好不好,哭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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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红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