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着开演,林辜月腰间的假花掉了,叶限半蹲着,用强力胶水替她重新粘回去。俩人额头都沁着汗,眼神却十分敞亮。由此可见,害羞这种精致的情绪,必要条件是有闲心。
林辜月蹦跳两下,确认牢固,连连跑去就位。
阳光变得稀稀拉拉,像一小片锡箔纸,轻轻闪着。云倒是越积越厚,跟谁挤了整管牙膏似的,糊满了天。
空气中的水汽也重了,胳膊发黏。林辜月站在盛放身后,发着呆,似盯非盯着盛放的后脑勺。盛放的发丝像某种不肯倒伏的植物根须。过了一会儿,林辜月用手背拂开盛放颈上的一滴汗。
盛放轻轻一抖,回头说:“我怎么会比比赛的时候还要紧张。”
林辜月笑:“我也有点紧张。”
盛放的手放在刚刚落汗的地方,久久没有挪开。一小簇阳光落在她们的肩头,印下菱形的光斑,发着热,很快云一遮消失了。这是夏日里会自夸运气好的难得天气。可惜这清凉是收口的,没有流动的风,仿佛握着玻璃球,静止的凉意贴在皮肤上,一下子就要捂热了。盛放垂下了手。
她们远远地看见向秋澄站在操场那头。向秋澄全然没有急迫感,对着一堆小女孩提裙曲腰,嬉皮笑脸地敬古典礼。看着看着,盛放忽然说:“现在我才意识到,向秋澄学姐确实是在上千人的操场和近百份的申请里,只选择了我。”
林辜月低头揪了揪假花,闻声看向盛放。
盛放说:“好多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得过一阵子,才能明白它的含义和重要性。一点出于虚荣,但更多出于欣慰——”
她认真地回看林辜月。
“总之,讲这种话好像已经不会难为情了,真感谢你们,能沾上你们的光真好。”
林辜月却说:“应该是你本来就有光。非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么也大可骄傲地说,是我们发现了你。但也只是发现,别的什么都没做。”
盛放笑了。她靠近林辜月半步。
“猜到你会这么回应,故意这么讲,太紧张了,所以想从你嘴里听些好听话。你果然最会说好听话。”
林辜月捏捏她的手心:“那你现在还紧张吗?”
“不紧张了。”盛放也捏了捏她的手心,“林辜月,其实我很喜欢跳舞。”
林辜月没来得及说“我也是”,就匆匆上了台。
但她想,盛放应该是知道的。
跳舞教她们在人前伸展手臂、在音乐里大声呼吸。只有跳舞的时候,她们像另一个自己。一起排练过成百次,这点心有灵犀其实早就有了。
幼儿园的舞台灯光看着是装饰性,竟然也把自然光压得彻底,颇有派头。她们站在台子正中央,感受着眼睑上那层温暖的光晕,对彼此笑了笑,牵起舞裙起势。
即将表演的舞段节选自尤利娅与她的舞伴早年的演出。舞曲则是最经典的那支《斗牛士进行曲》,有点精雅,有点放纵。最初,林辜月以为向秋澄选中这个舞台,大约是喜欢其中不需要解释的戏剧张力,外行人也读得懂。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因为向秋澄喜欢看《猫和老鼠》。
一个很是向秋澄风格的戏谑理由。不过无所谓,这支舞确实适合作为开场。
源于西班牙的舞蹈里,男舞者是骁勇的斗牛者,女舞者象征他们手中挥舞的红布,用来激怒与引诱。
她们将舞蹈改成了双女士版本。音乐响起,裙摆仿佛鲤鱼的鳍,在旋转中游出风段。红光交错,犹如火柴擦燃。
她们不需要被谁托举搀扶,也不是某人手中意味征服和掌控的红布。
炽烈、独立,自成场域,绝不臣服,响亮而直白。
她们是自己的舞裙。
林辜月作为受害者角色捂胸倒地,幕帘拉上,另外几个玩偶角色上台,她迅速地离场。
任务总算结束,她喘了口气,下意识地又去摸腰间的花。
“安全。”
她第一眼就看见叶限。
爱丽丝即将入梦,舞台上只留了一盏暗灯,叶限的脸恰好被暖光环抱,眼睛一点亮色,像汪洋里孤立的灯塔。
林辜月很难懂为什么此刻心跳会加快。
大灯一闪,幕帘再次拉开。
林辜月道:“多亏你还会记得带胶水。”
明暗交接中,叶限嘴角的笑意闪烁。他的手一直若无其事地背在身后,忽地表情僵硬,把胳膊伸出来。
“辜月。”
他捧出一束玫瑰花。
形状磕碜,像被狗啃过,花瓣七零八落,有一支干脆只剩下光秃秃的梗。
叶限有些难为情:“实在说不上好看,抱歉,我没有把花保护好。不过……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林辜月睁大了眼,睫毛轻轻颤抖。
她四肢滞涩,喉咙梗塞。盯着花良久,抬起头,不知道该看哪里了,于是眼光不知不觉地就落在了叶限的耳尖。那里隐约地沾上玫瑰花的的红。她的脑袋里电闪雷鸣,迅速别过头,浑身都成了不会呼吸的泥巴,只有左胸膛依旧不安分地打鼓。
她问:“你把花藏在书包里吗?”
“是、是。”
“难怪不让我开书包。这样一看,花瓣掉光是我的责任才对吧?你怎么全往自己身上揽?”
“也这没什么好仔细论的。”叶限顿了顿,“你上学期在学校的树下说我算救了你,你还答应也会救我一次。刚刚在滑梯那里……”他静默半晌寻找措辞,实在说不明白,便话锋一转,“我算又救了你吧?第二次。”
林辜月没吭声。
叶限的嘴变得愈发不灵活:“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你能收、收下,就算是救我一回啦……”
林辜月有点像被谁推了一把。挪眼看了过去,从没见过叶限这么忐忑、尴尬的模样,整个人站得笔直,像被敲错地方又拔不出来的铁钉。她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有种说不清的心软。
每朵花都有花语,但如果是叶限送的话,就像只是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没有什么语言比那更动听。
她的眼睛一弯,把花抢过来,抱进怀里,低头深深地嗅了一口。
“原来玫瑰花没什么香气吗?”
叶限见她收了,顿时放松,也附身凑近,很快地闻了一下,语气扬了扬:“是花瓣都掉光的缘故吧?”
林辜月可以感到他的刘海擦过她的额头,虚虚痒痒的。她无端联想起涌到沙滩边的浪,薄而清澈,触碰到玩沙的手背时,也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他们搬着小板凳坐到后台最边。林辜月的脸不动声色地烧红了。叶限以为她是被闷的,一直用小电扇送风。她的长发软软地垂在肩后,一丝一缕,盈盈飘到她嘴唇旁,几度要吃进去。好半天才想起要拂开。
推理和悬疑的**部分已经过去,现在到了最后一幕。这是林辜月新创作的结局。
“今天不能再迟到。”
“奇怪,舞蹈人偶怎么少了一个。”
“糟了,我没时间了。”
门沉闷地关上了,但几秒钟后,“吱呀”一声,又被重新推开。
爱丽丝回到了房间。她漠然地看着床头的玩具们,然后缓慢地脱掉了西装,解开了手表。她机械地将那些破损、沉默的玩具一一收进旧纸箱,合上了箱盖。
舞台的灯光逐渐暗淡,幕帘合上,观众席从乖巧的沉寂到叽叽喳喳。
“没了吗?”
“老师!是不是演完啦!”
“下一集在哪里看呀!”
就在此刻,爱丽丝抱着纸箱,出乎意料地再次出现在台下。老天仿佛读懂了所有人的期待,一束炽烈的阳光适时袭面而来。爱丽丝的裙纱在光中微微颤动,没有抬手遮挡,只是眯起眼睛。
然后,她坚定地迈开了腿。
不再接受审判和指控,不再框定步伐,不再遵循虚构的台词。
幻想破灭,那就再造幻想。
爱丽丝踏入现实,也踏入新的梦。
小朋友们幼嫩的小手倒是拍不出如雷鸣般的掌声。但幼儿园给了他们比想象中更华丽的退场。礼花炮响,鲜艳的碎片和纸带纷纷扬扬,印满了灰色的天空。
鞠躬的间隙,向秋澄很小声道:“真的没人会记住这个故事吗?”
实际上因为要下雨了,最后一幕演得很匆忙。幼儿园的老师来劝删情节和台词,是这么说的:“只有大人关心结局,小朋友们才不会追究,他们甚至连这个故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只记得你的公主裙。他们已经过上了一个很不一样的儿童节了。别看现在天气没什么,这种季节雨一下起来,就不等人反应了。不能让他们感冒啊。”
林辜月从漫天彩带中随机抓住一片,攥在手心里。
“不知道啊,但我倒是对小时候听过的每个故事都印象深刻。”
“所以也可能会有像你一样的小孩。”
“没准呢。”
他们直起身,灯光恰好熄灭,幕帘合上。老师们忙不迭地,已经开始指挥着小朋友们搬着小板凳,一列一列地离开了。
他们拨开帘子,探出了头。面对着逐渐稀疏的操场,向秋澄叹了口气。
“但我以后就再也不是爱丽丝了哦。”
林辜月看到台下行进的队伍里有几双眼睛,带着澄澈的光芒,恋恋不舍地望着舞台。
“既然总有人像我,也总有人是爱丽丝。”
“也是啦。反正——梦不是用来成真的,而是用来召唤的。”
等着大巴车开来的间隙,林辜月低头嗅沾上雨露的花束,闷声道:“那我还欠你一次啊,到底有什么契机可以让我救你。”
站在身旁的叶限没听清:“嗯?”
林辜月立即仰起脸,冲他绽开笑容,“我重新闻了一遍,其实玫瑰花还是有香气的,但和人工制造出来的玫瑰味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想我是喜欢天然的玫瑰花味道的。”
叶限注视着她,嘴角露出和她一样的弧度。
林辜月一激灵:“噢,我忘记和你说谢谢了。刚刚其实心想只这么说很不够。但现在觉得虽然不够,也还是得讲。叶限,谢谢你。”
大巴徐徐开到面前,林辜月说完就急切地跑到车门旁。明明清楚叶限无外乎会说些“不用谢”、“你高兴就好”之类的,但她今天却格外地没有勇气去听那些日常对话。大概从看到那一束花起,某一种自信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于陌生事物的无措。再经验丰富的饲养员面对横空出世的珍稀动物,恐怕也一筹莫展吧。
向秋澄在最前头,钻进了车门,大剌剌地喊:“回程我选绕路噢!会路过摩天轮!正好又出太阳了,风景一定很漂亮!”
林辜月紧随其后,刚要抬腿,一下子定住了。
她回头看叶限,嘴唇抖了抖。
叶限微笑地歪头。他的脸部线条分明,被雨后的湿气晕得有几分柔和,也显得遥远了起来。
林辜月的胳膊抱紧了花束,包装纸的褶皱摩擦着皮肤,带出极细微的疼痛感。
她转过脸,用力地踩登车踏板,随便找了个离门近的位置坐下,然后就没有睁开过眼,一路装昏迷。
直到晚上到家,坐在书桌前,到了不再有人的地方,林辜月终于敢自我承认,她在上大巴车前险些无法抑制地想对叶限说的话。
“摩天轮有多美丽要是只有我们看见就好了。”
不希望风景里有别人,不想回忆被分裂和含糊——务必浓缩到只剩下你我,精准到一提起那条路或摩天轮,就齐齐地想起同一天的同一时刻。
有关叶限的事情就像挤玻璃纸气泡。气泡不会不见,只会聚成更大的气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拧巴小气,竟然对如此寻常的街景都有着苛刻的私藏欲。
她把书包放在膝盖上,一张张往外拿作业本,接着打开台灯,误触到夜灯模式,橙色的光照在桌面,每个铅字在涣散的视线里都生出双胞胎般的影子,每个撇都像两根粘在一起的睫毛。
但是那是叶限。叶限当然与其他人不一样。况且,只想和特定的人看风景究竟有什么不对,佩妮和郑克不也是——
倏忽间,白天剧烈跳动过又陷入平静的左胸膛,现在再次如擂。
曾经在这盏台灯下乍然想出的北极星路径,就在这刹那,从她连到了另一个人。
她的手无意识地覆盖在胸口。悸动与不安传达进手心,一时恍惚,还以为是手心在跳。她屏息片刻,慢慢地,呼吸恢复了节奏,心脏也安分下来。
她笑了。十几年短短的人生里,第一次笑的时候确切地知道自己在笑,又为什么在笑。
原来如此。
林辜月喜欢叶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