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进那个兔子洞》
第1章 没有图画的书
林辜月最讨厌的就是香烟味。
充斥香烟味的鼻腔如同捅进一个毛绒塞子,又痒又堵。眼睛因缺氧而发涩,总会呛出几滴泪水,和眼前缭绕的白烟揉在一起,只见得一片模糊。
不过她总是很难形容自己的生理性厌恶,这就像吃不了香菜的人描述不出香菜的怪味。
林辜月第一次知道自己讨厌香烟味,是六岁时在爸爸的应酬餐桌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可以像对待空气一样,敷衍地吃着转盘上的清蒸鱼和脆皮鸡,装模做样地夹一筷子,泛着油光的脸红得像蹄膀的赤酱,大笑着,又或者是故作神秘,讲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大人连喝雪碧都做张做势,明明像她这样用大杯子喝起来更过瘾,他们却偏爱用那些只装得下两口饮料、一根手指高的小杯子。
不过,后来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不是雪碧,是白酒。
林辜月对酒类的知之甚少,大概就是在那次饭桌上,舔了舔蘸过白酒的筷子,那样直入舌根的辛辣苦,从此奠定了对酒的负面刻板印象。再次碰酒精,就是十八岁的生日宴,为了那点约定俗成的仪式感。
但是,最令林辜月浑身不自在的,必然是在酒桌上,那停顿的半分钟之中,所有大人默契地选择她成为消解尴尬的话题。
小孩和教育,完美地被当作随时可以落在地上,且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的谈资——你家的孩子如何令人艳羡,我家的孩子也太不懂事了,现在的孩子真难管不如我们当年,是啊是啊一点也不知福,哎上次我谈完项目回家还和我吵架呢,说到这里你上次的那块地......
接着再把话题导回他们真正关心的“正事”上。
从第一道冷碟糖渍酸梅,到第六道酥皮叉烧包,林辜月在十五分钟里,就发现了这种规律。于是当她想吃第二个包子时,为了免于引起注意,被迫成为短暂且折磨的话题中心,她忍痛割爱地看着最后一个包子被戴眼镜的沈叔叔夹走。
她记得沈叔叔。父母忙碌,因此她出门也少,除了家,就是幼儿园了,所以她很热衷于翻父母带去外地出差的相机相册,有一种以此来增长见识的意味。相册里那个总和爸爸搭着肩膀、看起来很聪明的人就是沈叔叔。妈妈和她说,沈叔叔是爸爸所有伙伴里最优秀的一个,将来要是见到这个叔叔,一定要记得主动向他问好。
在刚进包厢时,妈妈便小声在她耳畔提醒,只不过薄脸皮的林辜月,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并不敢打断沈叔叔的侃侃而谈。林妈妈悄悄地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也作罢了。
现在,这个叉烧包正好可以代替她向沈叔叔问好。林辜月安慰地想。
那个正被沈叔叔咬下第一口的叉烧包,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被一个六岁女孩委以重任。
或许也不是一点用处没发挥。沈叔叔察觉到林辜月的注视,回以温暖慈爱的笑容,接着和一旁的林爸爸说道:“你女儿十二月三日出生,嘉越一月二十三日出生,说起来,怪有缘的,都是一二三呢,下次我把他也带来,两个孩子顺便认识一下,做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让林辜月想起电视上正放映的《圣少女》里的修女。每一次冒险,她都会与女主角手牵手,共同祈祷“但愿我们能顺利完成任务”。
那个时候,林辜月还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毕竟她太安静,安静到没有人在意这个小孩总是独自玩积木和滑梯,安静到所有童年寂寞都被漠视,蔓延为过分的自省与敏感。
不过那不重要,听话乖巧,是对孩子唯一的指标,所以没有朋友的林辜月,是一个不必操心的好孩子。
她有一点期待她的第一个朋友。
饭后的水果茶点时间,在第一根烟被点起来时,林辜月瞬间意识到,如果她是冒险的怪盗少女,那么一缕轻飘飘的香烟便可以顺利将她击败捕获。任何祈祷在这样难闻的气味面前,都是无效用功。
林辜月并没有太快见到沈嘉越,也正好给了她很多时间准备见面礼。譬如在一个月一次的肯德基日,劝说爷爷一起吃儿童套餐,这样一来,她能分享多余的一份玩具;譬如会把一整大张的卡通贴纸公平地裁成两半,一半用来装饰她的保温壶,另一半和玩具一起,小心地装在盒子里;譬如她那些笨拙的油彩画,图画故事早就编好了,她一直很希望能和别人讲一讲这只拯救世界的草莓兔。
橡果是松鼠埋入土里的宝藏,快餐赠品,闪亮的贴纸,草莓兔的每一篇章,都是林辜月最重要的宝贝。
可惜,如果不是每次动画正片一结束,爷爷都会关掉电视,那么林辜月应该会从无数个玩具广告里知道,在同样的六岁里,有些人任性,有些人撒娇,有些人万众瞩目地被宠爱。他们的玩具是芭比和小跑车。
物品与故事的珍贵,是因人而异的。
在收集到第三个肯德基玩具时,林辜月见到了沈嘉越。
聚餐的前一个晚上,她把最喜欢的蓬蓬裙叠在枕边,并和妈妈约定好第二天要扎好看的麻花辫。这样的心情,比去春秋游的还要兴奋开心。
“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呀。”爸爸调侃道。
她害羞地笑笑,将装满礼物的铁盒,抱得紧紧的。
这个粉红色铁盒,是家里买抽纸的赠品,上面印了一个带翅膀的小女孩,和一只头戴蝴蝶结的小熊。当然要用这样精美的盒子装礼物,林辜月在自己的小抽屉里选中它时,十分满足。
进入包厢,沈家还没到场,林辜月坐在沙发上,一边晃腿,一边看工作人员烧水沏茶。
她听到了开门声,用余光看到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小男孩。她紧张地开始抠着铁盒边边。
太腼腆的女孩没有主动的自信。她假装对沏茶饶有兴趣,突然希望自己能拥有爱丽丝的变小药水,躲进茶杯。
林辜月没有站起来打招呼。尽管她感受到那个男孩的目光,也在视线边缘看见他越走越近。
“我爸爸说你有给我准备礼物,我也给你准备了。”沈嘉越说。
林辜月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穿灰色背带裤男孩。他双手将礼物盒递给她。
她只在幼儿园的几个汇报表演见过男孩们穿背带裤,或许和她的蓬蓬裙一样,是件很重要的衣服。
“你每天都穿背带裤吗?” 林辜月问完后瞬间狼狈,十分后悔。这种以为对方也十分珍惜初次见面的庆幸,应该放在心里。
“当然是经常穿。”沈嘉越把礼物塞进她的怀里。
果然应该把庆幸放在心里。
但是我只有在表演和春秋游时才穿蓬蓬裙哦。林辜月没有说出口。
沈嘉越张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沈阿姨已经挎着包,踏着高跟鞋,小步兴冲冲,将两个孩子的肩膀并排靠在一起,语气间有欣赏,声音高亮道:“两个小宝贝这样站在也太可爱了,有没有谁带了相机拍一下呀!”
众人围绕,欢乐热闹。林辜月开始端详手中的礼物。是一个很精致的洋娃娃,蓝色的瞳仁又水又亮,脸颊泛着粉,睫毛黑而密。这个娃娃和她一样,有两束麻花辫,但头发是浅金色,如绸缎般带着微微的光泽。娃娃的洋裙,比她身上穿的,还要多两层蕾丝,多几个蝴蝶结。
“我专门让我舅舅从美国带回来的呢。”沈嘉越得意。
大人们拍好照片,几句关于“这么般配可以定娃娃亲了”的打趣,让沈嘉越红了脸,“切”了一声,装作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林辜月却好似没有听见。
因为那刻,她才发现,躺在沙发上的粉色铁盒的其中一角,有一点点掉漆,露出了原本的黑灰色。
林辜月已经没有印象,她是如何羞愧地把铁盒交给沈嘉越的了,只记得他打开后,并无太大反应,轻轻地说了一句“喔,都是女生玩的东西啊”。
这句话这让画了十几张草莓兔和哈密瓜熊的她像个傻子。
喔对了,哈密瓜熊是她画画故事里的新角色。它是草莓兔的第一个好朋友。
正餐结束,不出意料的,香烟味飘进林辜月的鼻子,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可喘息的清新空隙。
她搬来椅子,跪在上面,把脸伸出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她没有注意到,沈嘉越在不远处看了她很久。
沈嘉越走到她身边,犹豫几秒,搭话道:“大人抽烟真的很难闻,对吧?”
林辜月点了点头。
沈嘉越看着女孩发红的眼睛,从无数个准备好的话题启动句里,匆忙地选了最难听的那个——“林辜月,我爸说你爸妈只读书读到初中,都不懂怎么帮你选课外班,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上课?”
林辜月突然觉得连窗户外面的氧气都变得稀薄,甚至是刻薄。
女孩扭头离开。沈嘉越呆呆站在原地,无措茫然。
过了很多年,当沈嘉越再次想起这天,他才明白,自己这句自以为是的邀请,以及未经装饰的语气,在不善交际、被童话保护得太好的小女孩面前,实在是太直接、太不体贴了。
幼儿园的毕业典礼,林辜月坐在台下,放空望向眉间一点红、穿背带裤的男孩们。她想起了沈嘉越的话。
其实她能隐约感受出父母对沈家的奉承,或者说是顺从讨好,她也能听得出沈叔叔有多自傲显摆于他的学历和经验。
沈叔叔假意羡慕父母幸运但粗浅的人生,感叹自己一路求学和发家是有多么艰辛,林辜月看见爸爸妈妈僵硬的笑脸。
爸爸妈妈没有那么幸运。她是桌上唯一知道的人。
幸运的人应该出生在不需要孩子早早出社会以补贴用度的家庭。幸运的人应该坐在教室里,在温床里长大。
妈妈的童年是夏天一边暴晒一边摘茉莉花,冬天用长冻疮的手缝补全家的棉袄;爸爸的青春是骑着单车到县城打工,被老板打过,被前辈骗过。他们如今能和沈叔叔坐在同一个饭桌上,并非只是幸运之神挥一挥魔法棒,让他们搭上顺风车。
社会需要名片,简明扼要地提供“既视感”,刻板印象难以跨越,优越感是昂首挺胸地从他人身上掠夺的养分。所以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努力,并不作数。
那天回家,父母格外沉默。妈妈搂着林辜月,头靠在女儿柔软的头发上。
“辜月将来一定会努力读书的。” 妈妈不知是在和谁说话。
车窗外川流不息,路灯和广告牌琳琅满目。
动画片和绘本里没有告诉她的现实,她只能够从生活中体验。现在,将来,会有更多机会使她成长,变得足够老练。
她并非是被沈嘉越的好心刺痛了自尊,只是当“人与人之间存在差距”这个常识**闯入她的世界,经验不足的她,选择逃跑。
林辜月上台,看见家长席的妈妈和爷爷对她招手。本来爸爸打算放下工作参加,但是目前项目到很重要的阶段,推掉不好,最后爸爸答应她,回来一定满足她一个愿望。
父母日常忙碌,难得一次的热切,林辜月很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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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没有图画的书
第2章 兔子先生
对离开幼儿园,林辜月没有多少不舍。在家一个人,在幼儿园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刚发到手里的,是一本毕业纪念册,收集了每个孩子的资料喜好,类似于同学录。
之前填写资料,陈老师问她,最好的朋友是谁,林辜月想了很久说,指了指一个刚从她们身边路过的女孩。
那个女孩是老师们最喜欢的孩子,开朗爱笑,学什么都快,负责中午给同学发卤蛋。事实上,她们并没有讲过多少次话,只是每次午餐她在打卤蛋时,会夸奖林辜月的辫子很好看,所以相比之下,林辜月对她印象比较好。
陈老师接着问,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林辜月脱口而出,我自己的生命。
这个答案是她从妈妈那里听来的,那时候她们牵着手走进小区,林辜月斟酌好久,开口问“妈妈,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最重要”。她本以为妈妈会和动画故事里所有英雄母亲们一样回答“当然是我的宝贝”或者“是我的家庭”,她想去论证自己对妈妈的重要性。但妈妈却答道:“是我自己的生命。”
明明没有符合期待,林辜月却不可思议地牢牢记住了这个答案。
陈老师惊讶地扬眉,说,这倒是少见的回答,然后又问,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林辜月在心里回答,想成为像草莓兔一样的人。
不过,没有人知道草莓兔是谁。最后,她木木地重复上一个同学说的话:“我想勤奋学习,将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回来探望老师。”
社会是什么,有用的人又拥有怎样的形状,林辜月的对它们的概念十分模糊。动画片没有教过这些。
陈老师听完后笑,最好是真的能回来探望。
今天是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天。
幼儿园给孩子们营造了快乐的毕业氛围,大多孩子都很开心,只把今天当作普通的欢庆日,除了知道校门口的棒棒糖和羊奶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他们在一个光速汲取营养的年纪,睁眼就能够看见新世界,人生不在今朝今夕,蓬勃地流动着。
只有握有已知的大人,才能深刻体会离别的意义。
来的第一天哭天抢地,要走的时候高高兴兴,这就是单纯的孩子们啊。哀伤的只有他们这些呕心沥血的老师们,从绑鞋带教到用筷子,自己的孩子也不过如此了。看着孩子们拥抱自己真正的爸爸妈妈,陈老师很感慨,在角落偷偷地抹泪。
忽然衣角被一只小手扯了扯,陈老师低头,是她的班里最内向的学生,林辜月,向她递了一张纸巾。
陈老师和林辜月的父母交流甚少,一般父母忙碌且被老一辈带大的小孩,多少会因隔代亲恃宠而骄。难得的是,这不是个娇气扰人的孩子,总是安安静静。
刚上小班的一次午睡起床,林辜月不会系纽扣,换作别的小孩,聪明的会找人求助,迟钝些的也早就急哭了,她却在独自坐在床上,努力得流了满头的汗。
陈老师那天特意迟收了她的小床,站在她身后,陪她穿过一颗又一颗的扣子。高专注力有恒心的孩子,即使没有大人的尽心培育,也能成长得很好。
到了这批孩子升到大班时,幼儿园开始在每周单数日放学后,开设绘画、语训和手风琴班。起初,林辜月的父母给她三个班都报名了,毕竟回家后,家人也没有时间能陪伴她,交给学校是最容易安全轻松的方式,在学什么无所谓,反正都是顺带的事情。
然而,第一节手风琴课的乐理知识指导结束后,林辜月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个班了。陈老师询问了一下父母,听说是林辜月觉得这课太无聊上不下去,宁愿回家一个人看图画书。
大多数孩子的恒心与专注力确实只在感兴趣的事情上发扬光大,陈老师并未太意外。
也不出所料,林辜月在喜欢的语训课和绘画课都发挥出色,一节不落。
陈老师是语训课的辅导老师,这节课主要是通过故事续写或复述,锻炼孩子的逻辑和想象力,作业是通过孩子在家口述,家长用纸笔记录后提交。
林辜月几乎每天都是学校里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陈老师体谅她父母忙碌,爷爷又不擅于文,会趁这个时候帮她做语训作业的手记。时间久了,陈老师越来越欣赏她极具童稚气的天马行空。
除了有课后班的单数日,每周二、四的放学时间,陈老师都会领着少数还没被家长接走的孩子去办公室看卡通,或者念童话。每一天剩下的孩子都不一样,于是陈老师的故事常常也只能讲一个开头。
林辜月听了无数遍爱丽丝掉下兔子洞,某天红着脸,手指绞着袖子,开始拜托陈老师在其他同学走后讲剩下的内容。这也是陈老师第一次接收这个孩子的请求。
故事讲完后的一周,原本该是写语训作业的周三晚上,林辜月又一次问,是否可以允许她口述一个别的故事。陈老师好奇下欣然答应,林辜月便给她讲了一个爱丽丝成为疯帽子的仆人,一起打败黑化柴郡猫的故事。
面前的孩子口若悬河,神采奕奕,陈老师配合地问了很多故事细节。
原来,这个孩子也不并非安静到毫无波澜,在她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可以变得如此生动鲜活。
陈老师的回忆收束,接过林辜月的纸巾。
写纪念册时,孩子们都会说长大以后要回来探望幼儿园和老师,但其实她知道,这都是他们照搬来的好听话。
他们的未来,将会与更多人交错碰撞。
滑下乐园的滑梯,便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段最单纯的时光并不会被频频怀念。作为幼儿园班主任的她,会被持续涌入的人群与故事稀释,最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姓氏。
她突然很怀念那个少有的夜晚,她参与了一个内敛的孩子想象力纷飞的时刻。
陈老师看着林辜月一步一步地离开她的身边。两股麻花辫乖乖地垂在背后,是这孩子最喜欢的发型。
辜月,希望你的未来一片坦荡,希望你每天都可以像那个夜晚一样快乐,希望你永远都可以有着编织童话故事的天真。她在心里祝福。
妈妈带林辜月去附近的商场吃牛排,爷爷不凑母女俩的热闹,提前回家。
酒足饭饱,妈妈又领她去买了几件新衣服和泳衣。
暑假要和沈嘉越他们一起去马尔代夫玩,这算是提前做个准备。
儿童商品层新开了一家很大的玩具店,门口还贴着新店促销的标识。店外用于展示的玻璃窗,摆了很多做工细致精巧的玩具,其中一个娃娃,和上次沈嘉越送的很像,区别只在于发色和裙子样式。
林辜月停下脚步,盯着橱窗。
林妈妈明白自己的女儿总是很胆怯于谈**。对女儿缺少的关心与陪伴,她和丈夫总想等工作稳定些了再加倍弥补,殊不料,孩子竟在疏忽间,长成这样敏感、内向的性格。尽管亲戚总夸奖女儿的懂事不哭闹,令她骄傲,但此刻愧疚之意却油然上心头。
“爸爸答应过你了哦,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要不要今天实现?”林妈妈给了女儿一个说想要的理由。
林辜月点点头表示同意,总算没有那么纠结了。她牵起妈妈的手走进店里。
店员姐姐梳着双马尾,身上是可爱的卡通短袖,头戴毛绒绒的猫耳。优秀销售,擅长投其所好,聪明地与顾客拉进距离。
“小朋友,刚刚看见你盯那个娃娃很久咯,是不是很喜欢呀?”店员俯身对林辜月笑,又抬头看家长:“我们店和国外几家玩具公司都是有合作的,全部都是正版产品哦,小女孩爱玩的比较热门的,就是门口那个洋娃娃系列,最近全球都在抢呢,我们店调了很久,也才进货了三个。”
林辜月摇摇头:“有没有什么是小男孩玩的?洋娃娃旁边有会动的恐龙,还有机器人,或者其它更好的。”
店员姐姐夸张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要给朋友买礼物,有的,跟我来哟。”
听到是限量发售,林辜月当即决定买下这个银蓝相间、可发声的火箭模型。
到家后,她把火箭放在爸爸的床头柜,嘱咐妈妈:“等下次爸爸再和沈叔叔出去吃饭,一定要记得把这个送给沈嘉越。”
在她努力想达成与沈嘉越之间的平衡时,愿望牺牲却被误当是大方,所有大人都为孩子们的有趣情谊感动。
沈嘉越收到火箭的晚上,林辜月接到了他的电话。
“林辜月,我收到你的礼物了。”
“嗯,我知道了。”
“.......谢谢。”沈嘉越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别扭。
“不用谢。上次你送我的娃娃,我很喜欢。这个火箭,店员姐姐说是限量版。”
林辜月撒谎了。其实她根本没有拆开过那个金发娃娃的包装盒。
“我真的特别喜欢,我想要很久了,但是都没有买到。”
沈嘉越也撒谎了,此刻他房间书桌上,正摆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喜欢就好啦。”
聊天又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了。
“林辜月,上次你给我的盒子里,有几张画,是幼儿园图画课的作业吗?你画得很好看。”沈嘉越再次从话题库里随机抽取。
林辜月刚准备说不是,声音却卡在喉头。
她顿了一顿,回道:“我不小心放进去的,忘记拿出来了,下次你记得带出来还给我。”
“好,下次我也想给你看我在素描课上的练习。”沈嘉越很开心。
电话挂断,沈嘉越跑进房间,把书桌上的火箭拿给妈妈:“妈妈,把旧的这个送给表弟,我以后只要辜月送我的。”
“把你给高兴的。倒是在人家小姑娘面前不懂得怎么说话。”
沈妈妈很喜欢林辜月,安静漂亮的小女孩,从来都有讨家长喜欢的天赋。
况且,嘉越,辜月,名字相像,生日都是一二三,听起来就很天生一对,散发着让人忍不住露出慈爱笑容的氛围。
“上次吃饭,她后面都不理我了,我还以为她不喜欢和我玩呢!”
沈嘉越认真地把火箭和其它三个肯德基玩具摆在一起,视线一转,床头桌的侧壁早就被贴纸精心装点好了。
沈妈妈插着兜,倚在儿子房间的墙上,笑:“我看人家可能是真的不喜欢和你玩呢。”
“谁说的,如果辜月不喜欢和我玩,就不会送我礼物了。”
人情世故是需要被提点的,尤其自己的儿子是这么简单直接的人。沈妈妈好心道:“那些图画应该也是礼物哦。”
“啊,可是她说是作业。”沈嘉越不解。
“辜月不是那种不把东西放好的健忘小孩。教你哦,你要懂得怎么了解别人,比如知道别人的爱好和习惯,这样你们关系才会变得更好。和任何人交流相处都是这样。”
沈嘉越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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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兔子先生
第3章 橘子酱
林辜月坐在车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印章。这依旧是某次吃肯德基儿童套餐的赠品,图案是一只穿工作服的白羽鸡。
她半躺在后座上,在两边手背各印了一个图章,举起小手端详,仿佛多看一会儿,这个图章就能赐予她超能力。
一个可以在这个所谓的家庭聚会开始之前隐身的超能力。
“家庭”这个词,如果和某些人挂上钩的话,就会变得很碍眼。
“辜月,别坐得乱七八糟的。一会儿到人家的家里,也得有个样子吧。”妈妈往后看了一眼。
“喔。”
她翻身换了个姿势,半瘫半靠在车门上。
虽然大人都说小孩没有腰,但她现在觉得自己的腰很累,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无法支撑因心情沉重而下垂的上半身。
“坐好。”
妈妈复念。
“喔——”
林辜月坐直了。想了想又觉得这么听话有点不甘心,于是悄悄在玻璃车窗上印了一只白羽鸡。
聚会的地点在温伯伯家里。
温伯伯的年纪比林爸爸大不少,林辜月在第一次陪爸爸应酬时就见过他,听说他有一个读高二、准备出国留学的儿子。
她记得很清楚,那次的烟就是温伯伯起头抽的。
林辜月讨厌烟味,连带着也很反感温伯伯,更别说还要去他的家里吃饭了。
她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在烟味弥漫的客厅里该会如何的感到窒息。
圣少女快来把我偷走吧。林辜月双手合十祈祷道。
林辜月的家和温伯伯的家离得很近,只有十分钟的车程。
在下车前,她用食指指腹抹掉了车窗上油墨未干的白羽鸡图章。
叛逆得十分隐秘。
刚擦完,她的眼前出现了沈嘉越的大脸。
她想起妈妈说过,沈家也会来。
“下次”见面来得真快,林辜月觉得他们好像才挂断电话没有多久。
沈嘉越敲了敲窗户,声音隔着紧闭的车窗发闷:“林辜月——快下车呀——”
林辜月看了眼手背上的图章,心想道,为什么超能力还没开始发挥作用?或者圣少女呢,怎么还没有抓着五彩缤纷的气球从天而降?
“咔哒”,爸爸把车门解锁了。
林辜月没得选择,只好下车。
她也说不清现在自己究竟是不想和沈嘉越一起玩,还是排斥去温伯伯的家里。
沈嘉越抱着一大本活页皮夹傻笑,全然没有先前的高傲:“刚刚我爸开车的时候就从后视镜看到你们家的车啦,好巧哦。”
“是呀,好巧哦。”林辜月看着他,突然产生一种在他的眉间印一只白羽鸡的冲动。
“我说到做到了吧,我把素描带来给你看了。”。
“好呀,一会儿看看。”
林辜月在心底劝自己不要冲他脑门盖章,表面点头,有问有答。
假如她长大后还能够对这个画面有记忆,应该能更早发现,原来自己从小就擅长在敷衍与诚恳中寻找到一个可观的平衡。
等沈叔叔和林爸爸从临时停车场回来的间隙,沈嘉越仿佛有一百件事可以讲,从他的小提琴表演,聊到他现在准备转业当合唱团指挥的歌唱家妈妈,再聊到他外公的剧院。期间还给林辜月抛了无数个问题,喜欢的颜色,爱看的动画片,平时都去哪里……比幼儿园毕业纪念册的问题,还要详细,还要多。
临时停车场有那么远吗。她心想。
直到进了电梯,林辜月实在忍不住打断:“沈嘉越,我的画呢?”
“啊!忘记带了。”
沈嘉越一拍脑袋,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
林辜月在思考现在应该表现出无语,还是无所谓。
“要不然你就当作送给我了吧,你画得真的很好。”
“行吧……”
反正本来也是要给他的,林辜月倒也不会舍不得。比起画,她更怀疑今天沈嘉越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就像动画片里性情大变的人。
一旁的沈阿姨,欣赏着儿子刚好能在同龄小女孩面前莫混过关的演技,带着笑意说:“辜月和嘉越感情真好呀。”
“一会儿两个小朋友吃完饭可以去楼下玩玩,你们温伯伯家小区花园建设得挺漂亮的。”林爸爸说道。
“好啊。”沈嘉越一口答应。
不知是否是错觉,林辜月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赶鸭子上架。
她哪有说不的机会。
电梯很快就到了。
温伯伯开着门等候,旁边站着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子。
“温澜,客人来了。”女子对身后喊道。
林辜月原以为会出现个十六七岁的哥哥,没想到却是个姐姐,看上去年纪也不大,才读小学的样子。
“我女儿,温澜。”温伯伯把温澜推到前面来,然后又搭着年轻女子的肩膀,“这是我......”
他停顿了,没有继续。
年轻女子笑得婉约大方:“叫我小宋就好。”
“温澜,带弟弟妹妹们去参观一下家里,才十一点,不着急开饭。”
说着,宋阿姨从熟练地从鞋柜拿出几双拖鞋给客人们。
“知道了。”
温澜懒懒地应道。
“温澜,哪个温哪个澜?”
三人互道姓名后,沈嘉越问出了林辜月的好奇,他们现下正是学字的年纪。
“听过这个词吗,温澜潮生,就是这个温澜。”
“没听过,但你的哥哥是不是叫温潮生。”
“我没有哥哥。”
“诶……”
温澜没给他太多疑惑的时间,像只称职的牧羊犬,把两只小羊赶进最后一个房间:“这里是我的房间,我们就呆在这里吧,别出去了。”
这正合林辜月的意。虽然在陌生人的房间很不自在,但她更不想去大人身边周旋,万一还有人开始抽烟,那更是逃无可逃。
毕竟白羽鸡印章不会带来超能力,圣少女也没有投送预告函。
温澜把飘窗旁那一大坨没有折叠的衣服直接丢到床上,邀请他们坐了下来。
林辜月扫了一眼房间,除了基本的家具,便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了。
“你读五年级啊。”沈嘉越看到书桌上放得乱七八糟的课本。
“这个暑假结束了是六年级。这些都是上个学期的书。”温澜意外地有耐心,“你们都快上一年级了吧,要不要看看将来的课本?”
“我读大班的时候,我爸妈就给我买了一整套课本呢,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都有,我全部都看过了。”沈嘉越抢答。
“谁问你了,小鬼。”
沈嘉越撇着嘴别开脸。
“辜月你呢,要不要看。”温澜冲着林辜月问,她的齐颌短发末梢,微微向内卷,弧度和她上翘的嘴角一样漂亮。
温澜的眉眼和温伯伯的很相像,但是二人站在一起,有着说不出来的违和感。反倒是温澜和宋阿姨长得没有那么像,却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母女。
“啊,好啊。”林辜月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连忙应道。
“小心点哦,书皮都是我妈妈亲手做的。”
拿到手上的一年级上册语文课本,被印有碎花的浅蓝色卡纸做成的书皮很好地保护着。看得出来裁书皮的人很用心,用书的人也很仔细。
翻开封面,第一页右下角的空位一般都用来写名字。
“宋……等等。”
林辜月下意识念出声。她先是为自己认识复杂的“等”字而骄傲了一下,而后发觉这并不是温澜的名字。
沈嘉越凑过来:“宋等等是谁啊?”
温澜瞥了一眼他们,表情没有变化:“我以前的名字。”
“这个名字比温澜顺口多了,你为什么改名?”
“小朋友,你话很多诶。”
“我就问一下啊。而且我发现你对我说话的声音,和对林辜月不一样。干嘛对我这么凶啊。”沈嘉越不服气。
“谁叫你是小鬼,略略略。”
“哇……你好幼稚。”
“跟幼稚的人说幼稚的话。”
温澜做了个极丑的鬼脸。
林辜月瞬间被逗乐,笑出了声。
“林辜月你还笑,你到底帮谁啊!算了,我懒得管你们,我走了。”沈嘉越气得起身离开房间。
“随你的便。”温澜也懒得挽留。
“他生气了啊……因为我笑了吗?”林辜月莫名地觉得窘迫。
“别理他,这种小男生就是爱动不动发脾气。”
“好吧。”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书,还给了温澜。
“宋是一个好姓,但等等不是一个好名字。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温澜接过书,冷不丁地说道。
林辜月没听懂,琢磨了半晌也想不出回答。
突然,温澜一拍手掌:“辜月,会骑自行车吗,两个轮子的那种?”
林辜月摇头,她只会骑四轮的。
“不会正好啊,我教你。我们吃完饭就学。”
温澜看起来很兴奋。
午饭吃完,才放下筷子,温澜和家长们报告完毕,便拉着林辜月,推着自行车下楼了。
坐在自行车车座上的林辜月,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笨重,她的重心左右来回地晃,就是不肯老实地呆在中间,若不是温澜死死地把住后座,早就人仰车翻不知多少回了。
“不然你们别骑了,林辜月,你不是说好和我一起看素描练习。”沈嘉越叉着腰跟在她们后面。
“你不是说懒得管我们吗,干嘛还要一直跟着。”温澜累得满头大汗,也不忘回头呛声。
“林辜月——你说好和我一起看素描的啊——而且你也说好和我一起来花园玩——喂——林辜月——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等我学会了再说!”
林辜月正和自己较劲中。
脚下蹬得越来越快,渐渐听不见温澜和沈嘉越的声音,她偏头发现温澜早就放手了。
成功的喜悦一闪而过,下一秒她就连人带车地侧栽在地。
“林辜月——”
“天呐!”
沈嘉越和温澜飞奔过来,扶起她。
“没事吧?”温澜紧张地问。
林辜月拍了拍手臂和裤子上的灰,没觉得身上有哪里痛:“没事。”
“怎么没事啦!她都流血了!”沈嘉越谨慎地捧起她的胳膊,皱着眉头大声说道。
林辜月才发现她的手肘上有两条细细的伤口,不仔细看都看不出。
“我回家拿消毒水和创口贴,你陪她去长椅上休息会儿。”
交代好,温澜立马跑走了。
也不用这么大题小做吧……林辜月以前也不是没流过血,这种级别的受伤一般都不用在意,放两天让电风扇吹吹就好了。
“疼吗?”沈嘉越搀扶着她坐到椅子上,生怕她又摔了。
林辜月抽出手:“真的一点事也没有。”
“如果你跟我去看画,就不会受伤。”
“这应该也不算受伤吧……”
“还不是温澜……”
“拜托,我真的没事。”
林辜月也是难得地开始不耐烦。
沈嘉越“哼”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现在,他们俩都对彼此无话可说。
林辜月无聊,脑袋放空,数着眼前稀稀拉拉地往来了多少个人。
数到第十七个人,沈嘉越对她伸出拳头,然后打开,里面躺着一颗草莓夹心奶糖。
“你自己说的,你喜欢草莓味,我看见温伯伯家有,就问他要了一颗。”
今天沈嘉越问的那堆问题里,的确包括了“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糖”。
林辜月有些讶异他的好心,一时间发愣,沈嘉越着急道:“你刚刚一直盯着那个人的棒棒糖看,不就是想要吃糖吗。我又没有往里面下毒。”
她隐约地记起,刚刚路过的人里也确实有个吃着棒棒糖的小朋友。
虽然并非本意,她还是萌生了一丝感动,道了谢:“谢谢你。”
或许沈嘉越这个人,和她想得不一样。
温澜拎着医药箱,气喘吁吁地来了。
她捏着沾满碘酒的棉签正要往林辜月胳膊上抹,沈嘉越大喊道:“你要先吹一下,她才会比较不痛啊!”
“知道。呼呼。”
温澜竟然还照做了。
第二次快抹上的时候,沈嘉越又打断:“你小心一点啊!”
“蹬鼻子上脸,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温澜把棉签塞给沈嘉越,“你这么不放心我,那你来,正好给你将功赎过的机会。”
“我哪有‘过’啊。”
“要不是你自己在那边炫耀有一整套课本看不懂气氛,我也不会凶你;要不是我凶你两句,你也不会发脾气;要不是你发脾气,我也不会做鬼脸;要不是我做鬼脸,辜月也不会笑;要不是辜月笑了,你也不会更生气;要不是你生气跑出去,我们也不会有机会想到要骑自行车……”
温澜显然不是真心要数落沈嘉越,只是想逗一逗他。
而沈嘉越真的被绕晕了:“好吧,我将功赎过。林辜月,对不起。”
林辜月看到他的头顶有一缕头发不齐整,卷成了一个圈。
这个人可能只是白痴了一点吧。
她轻轻笑了一下。
“没关系,沈嘉越。”
第4章 落啊,落啊,落啊
尽管当天那两道伤疤就结痂了,温澜依然连续几天以探伤为由,跑来林辜月家。
反正也就几站公车的距离,还是很方便的。
林妈妈见她总是跑来跑去,担心累得慌,路上车杂,交通也不是完全安全,就干脆邀请温澜在去马尔代夫之前的这一周,暂住在林家,陪林辜月一起玩。
温澜当然乐得其所,和宋阿姨在电话里纠缠了好一阵,掰扯了许多借口。好不容易等到同意,她飞扑到林辜月的小床上:“终于不用回家咯。”
林辜月看得出来,温澜很讨厌自己的家,准确来说,是讨厌有温伯伯的那个家。
不过这与她无关,她非常喜欢温澜,温澜也对她很好。
所以她的家随时都欢迎温澜。
这段时间,温澜的爽朗让家里比往常热闹许多,她还会说云江的方言,能和爷爷聊天。林辜月很少见到爷爷开口说这么多的话。
温澜会拉着林辜月钻进床底,用手电筒照射角落的灰尘,那些不知何时丢弃的皮筋发卡与干掉的橘子皮堆在一起的影子像米老鼠的脑袋。她说:“床可以用来躺,也可以用来钻。垃圾可以丢掉也可以变成宝藏。不用只懂得喊加油也可以喊漏油。”
她还教林辜月用手指弹脸发出气泡音,用钥匙撬铝制糖果盒的盖子,但这两件事,林辜月始终没学会。
温澜是唯一一个问过林辜月“为什么不爱说话”的人。
林辜月想了很久,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因为陈老师说,小耳朵竖起来,小嘴巴闭起来。”
她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举手回答课堂的胆量,如果想被贴小红花,只能比谁都安静。
温澜轻轻地捧着她的脸,说:“那只是一个口号而已,口号不是真理。”
林辜月懵懂地点头。
温澜笑着亲了一下她。
“小红花也只是一张贴纸而已。”
饭桌上,温澜给林辜月夹菜,林辜月看着排骨上油润的光泽,会恍惚地觉得,如果她有亲姐姐的话,应该会是温澜这个样子的。
她偷偷地给自己画的故事主角草莓兔多添了一个设定。
一个从小陪伴她长大的姐姐,叫作板栗兔。
画里,草莓兔即将远航的帆船,是姐姐板栗兔用无数个祝福编织而成的。
林辜月并没有把这些告诉温澜。
因为她发现,当温澜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望着窗外,露出寂寞的表情,仿佛心里有很多话,但说出来不会有任何人听懂。林辜月知道自己是任何人之一。
那样的温澜,让林辜月觉得自己离她好远。
林辜月想起陈老师给她读过的《绿野仙踪》。这里只是奥兹国,虽然欢声笑语,奇妙无限,但温澜还是会回到堪萨斯州,哪怕那里会刮龙卷风。
有些渴望,说出口就会变成别人的负担。
更别提她从来都擅长当懂事的小孩。
房间里的台灯调成夜晚模式,借着朦胧的橙光,林辜月侧躺着看温澜的眉眼。
的确,她和温伯伯长得更像些,但那种不搭调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呢。
温澜望着天花板发呆,发现林辜月在她身上凝固的视线后,她扭过头,咧开嘴笑,忍不住戳小女孩的脸:“你真可爱。”
林辜月挠了挠温澜戳过的地方,害羞一笑,转过脸。
“你和嘉越看起来关系很好哦。”温澜对着书桌上的那本活页册扬了扬下巴,说道。
活页本恰好在夜灯的光线范围里,被橙色的光浅浅地覆盖着。
在电话里知道温澜一直住在林辜月家后,沈嘉越今天也特地过来玩。他们也终于欣赏完那本收藏着沈嘉越所有素描作品的活页皮夹。走之前,沈嘉越还将它慷慨地送给了林辜月。
“嗯。”
除了一起看素描,沈嘉越还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家、幼儿园和课外班的事情。当林辜月听完沈嘉越整个人生后,如果她还要说和沈嘉越不熟,那就太奇怪了,显得她的心像冰块。林辜月希望自己的心是热的,温度最好和煮完晾了一小会儿的牛奶一样。
“你们真好。嘉越会和你说很多话,你也会听他把那些无聊的话说完,只有在不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说很多话,也才会愿意听完那些话。有的时候,我想和我哥哥讲很多话,但他永远不会理我的。” 温澜很小声地说。
尽管被千叮万嘱,十二岁依然是一个守不住全部秘密的年纪,一直在承受临界点徘徊的她,很需要一个树洞,就算这个树洞比她年纪小很多。正因为比她小才更好。比她小就意味着听不懂和无法消化,更意味着听完后能直接忘在枕头上。
“你之前说你没有哥哥。”
林辜月不明白温澜想说什么,但也学着她用很小的音量。
“我骗你们的,我有哥哥。但他不可以是我的哥哥,我有妈妈,他也有妈妈。爸爸不会让他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一起出现的,所以我也不能和我的哥哥一起出现。”
林辜月觉得好乱,她绞尽脑汁:“就像杀生丸和犬夜叉那样对吗?杀生丸有自己的妈妈,犬夜叉也有自己的妈妈,他们的妈妈不一样,所以他们关系不好,经常打架。”
“你好聪明。可是,其实我不想我和哥哥像犬夜叉和杀生丸一样打架,我希望和他做好朋友,像你和嘉越一样说话。”
“那你可以选一个很珍贵的礼物送给他。他会给你打电话说谢谢。”这是林辜月唯一能提供的建议。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啦。”
“一定会的,姐姐。” 林辜月很认真。
“好。” 温澜哄小孩般笑道。
温澜很想变得和她一样单纯,一样地相信礼物和谢谢是无敌的法宝。
她闭上了眼睛。
是好梦,还是噩梦,都要真正睡着后才能揭晓。
马尔代夫之行的日期定在七月中旬,五天五晚。除了林、沈、温三家外,还有叶家同行。
从父母口里得知,叶叔叔是他们这段时间刚认识的新伙伴,这几天在另一个城市忙工作,要晚一天才赶来。
摇摇欲坠间,飞机起飞了。
其实这是林辜月第一次坐飞机,坐在窗边,本该很兴奋地看地上的房屋和车辆是如何随着飞机的升高,越变越小。但她前一晚和温澜玩得太晚,完全没睡饱,现在困得睁不开眼。
结果沈嘉越非喊她看旅行图册里的大海和椰子树。林辜月看着他高高兴兴的样子,只好强撑起眼皮。
但林辜月真的很想睡觉。
然而非常不公平的是,等沈嘉越沉沉睡去后,她却变得格外清醒。
辗转间,一行人抵达了酒店。每一小座房间都用木架支在浅海处,晚上可以听着海浪声入眠。
夜晚的马尔代夫,静谧辽阔。
她望着夜色中的大海,想象在平静之中,她被无限缩小,与细沙碎贝磨砺成珍珠,可以伴星光点点,随浪翻滚,泡沫绵密而轻盈,她可以从海的中心自由地滚到边际。
林辜月一下子对旅行产生巨大期待,整个人容光焕发。爸爸妈妈收拾完行李就去睡了,她依然不困,便偷偷坐在窗下的摇椅上,从书包里拿出特意带来的油画棒和图纸。
她的草莓兔即将展开海上历险记。
熬夜加睡眠不足的结果,则是没有玩乐的精力和报复性补觉。
林辜月迷迷糊糊地被喊起来吃了早餐,沈嘉越在旁边念经般地说要教她游泳。被套上游泳圈后,她莫名其妙地在水上漂了一个早上。
这种禁锢的感觉,宛如自由的珍珠被捕捞,放进首饰盒。
她根本也忘了中午的自助餐都吃了哪些东西,林妈妈不忍,便在下午喊女儿去睡,并嘱咐再三,醒来不可以乱跑,一定要记得去附近的餐吧找她。
林辜月没有更多的耐心在太阳下耗,忙点了点头,飞奔扑回凉爽的床上。
醒来时,天已经暗了。
她看见桌上的一盘食物,猜想已经过了晚餐时间。
喝了两口牛奶,随手抓起一个面包,她慢悠悠地走向外面。
没有很远,就到了能瞅见餐吧的海滩,隐约能看见里面熟悉的人影。
算是走到安全的地方了。
她在原地坐下,打算边吹海风,边享用她的晚餐。
沙子柔软细腻,是不错的座位。
左手拿面包,右手撑在沙上时,手心被碎贝刺到。
她捏起贝壳,歪着头在旁边画了一只吃面包的兔子。小兔子的两只耳朵分别有一个草莓样的发卡。
她在这幅画的旁边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老师教过,这是署名。
林辜月在上大班的时候,拿过一次区里举办的儿童画比赛铜奖。
用两块布包裹沙子捏成圆型,一大一小,蘸上黄色颜料,斜着印在画纸上。再用黑色颜料添几笔,嘴,眼睛,翅膀,脚——画的是小鸡。
这样可爱的创意是老师想的,却挂了林辜月的名字。学校需要孩子的奖项体现德智体美劳全面开花的卓越素质教育。
林辜月在那次比赛作品里,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画的右下侧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学习写字的时候,除了人木山水这类简单的基本字,记得最牢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辜”不太好写,她摹了好几天。
拿到奖状,上面写:恭喜林辜月小朋友荣获苔源区第四届蓓蕾杯儿童绘画铜奖。
她盯着自己金闪闪的名字,突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未必只能够代表自己。一个名字也可以是由很多人共同建树的大工程。
可如果名字都不只是自己的,那么还有什么能够完完全全只象征着她呢。
她创造了草莓兔。
她把所有对童话的期待都送给草莓兔,赋予草莓兔灵魂与旅行人生。草莓兔是她希望的映射,现实的镜像,是她摆脱寂寞的力量。
幼儿园的课外班上,陈老师教她怎么创编故事。她在听完爱丽丝后,做了好几个关于爱丽丝的梦。梦里的爱丽丝和老师故事里的爱丽丝,并不是同一个人。后来,她断断续续地把这些梦境碎片织成了另一个童话讲给陈老师。陈老师听得很开心,她讲得也很开心。
究竟是分享了爱丽丝的故事,还是借由爱丽丝抒发自己的梦境,林辜月并没有多想,只知道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童话,是一件很暖融融的事情。
草莓兔是她的二个故事。就如蓄满水的池子,一旦有一个破口,水流就会无法抑制地像外奔腾。
她喜欢那种暖融融的感觉。她想继续和别人分享她的童话。
只是大人们总是看起来很忙。陈老师开始整理档案和纪念册资料,爷爷只爱看电视上的方言戏曲,爸爸妈妈一回家就是睡觉。
况且她没有过一个像圣少女的修女般,能在作战前共同祈祷的朋友。一个不会推翻她一块一块搭建的童话积木的朋友。一个百分百能听懂草莓兔的朋友。
面包吃完了,林辜月站起来,用脚尖把刚刚在沙地上的画作抹掉,转身向餐吧走去。
走着走着,她想到沈嘉越在飞机上说的,在海边舔嘴唇会有咸味,她试了一下,真的是咸的。
到了餐吧,林辜月看到了先前未曾谋过面的叶叔叔、叶阿姨和他们的儿子。他们下午才抵达的马尔代夫。
她安安静静地走进餐吧,和妈妈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已经来了。
温澜递给她一个冰淇淋,粉红色的草莓味,是她最中意的口味。
她盯着冰淇淋,假装吃得很专注,余光小心地瞥新来的男孩。沈嘉越和他似乎下午就互相熟悉了,他们坐在一旁聊天,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果盘,里面的水果削成小朋友会感兴趣的的各种动物形状,橙子像猫咪,葡萄像小人,苹果像龙虾……
不对,那好像就是龙虾。
其实应该是苹果。
龙虾?苹果?
林辜月被果盘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察觉自己有多大剌剌地看着新来的男孩。
男孩的刘海有层次地斜着,堪堪遮住眉毛,下面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礼貌地回视,正准备抬起手,又在对方发呆般的神态中,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笑了一下,便转过头和沈嘉越继续聊天。
林辜月的目光正巧挪了角度,被他的笑容一惊,急忙收回视线。没有意识地咬下一大口冰淇淋。
嘶,好冰。
此时叶叔叔走过他们这桌,揉了揉那个男孩的头顶,说道:“妹妹比较内向,要照顾好人家哈。还有那个弟弟也是。”
沈嘉越听到这话,不服气地大叫道:“谁是弟弟啊!该不会说的是我吧!”
林辜月额头流了一滴汗,重新垂眼专注地吃冰淇淋。
但那个红彤彤的东西到底是苹果还是龙虾呢。
从他们的聊天中得知,沈嘉越和新来的男孩,之前都在“柿子鲫瓜幼儿园”上学,但并不在同班——“是市直机关幼儿园,温澜你没有长耳朵,还带坏林辜月。”沈嘉越嚷嚷道——但叶叔叔和沈叔叔那会儿还没有生意往来,所以他们俩直到现在才真的认识对方。
他们之后也会一起去一所公立学校,云江市第一中心小学,简称市一小,拥有数一数二的师资,坐落在最繁华的东湖区。就连林辜月都经常从陈老师和家长们的对话中听到这所学校的大名。
沈嘉越问林辜月要去哪里读书,林辜月回答,桦北小学。
离她现在住的苔源区也不算太远,驾车大概半个小时。这是一所私立的寄宿学校,名字很普通,听起来也没那么响当当。
沈嘉越失落:“为什么你没有和我们一起啊?”
“不知道。” 林辜月说。其实她知道的,是爸爸妈妈很忙,爷爷年纪也大了,如果走读的话,家里根本没有人饿有时间和精力管她,而且他们都不擅长辅导功课,寄宿学校还可以有老师看管读书。
“有什么不好的,辜月和我一个学校,这样她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而且我们桦北比其它学校有趣多了呢。”温澜说。
林辜月的新学校,正是温伯伯介绍的。
“切。”沈嘉越扭过头。
“你们学校的宿舍,是不是会像电视上那样,有上下铺?感觉很好玩。”新来的男孩看着林辜月说道。
林辜月面试时,参观过这所小学,它有一间很大的图书馆,里面有很多没见过的图画书。还有好多漂亮的花圃和卡通壁画,校长说这是大学念美术和园林的学姐学长回母校所作。她很喜欢这里,觉得一定是一个可以画很多草莓兔故事的地方。
林辜月对男孩点了点头。她原本有些忐忑,担心宿舍会像幼儿园那样是平铺床位。但当她看到是上下铺时,对寄宿生活的想象一下子得到了很大的实现。
草莓兔会像下坠的流星那样从上铺跳到地面。
她毫无征兆地神游进另一个世界。温澜帮她擦了擦嘴角。
话聊到此处,一个冰淇淋正好吃完。家长们唤孩子们收拾玩心,准备回房间睡觉。
沈叔叔喝醉了,用手臂框住沈嘉越,狂揉他的脑袋。温澜搀扶着吹牛说要买下这块岛做开发的温伯伯。几个大人在一边大笑。
新来的男孩走在大部队的后面,林辜月跟在他的身后。她在幼儿园时因为个子高,习惯了一直走在队伍最后面。
男孩走得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她小心地保持距离,不然走快了,男孩的脚后跟会踩到她影子的头。
她的影子暂时安全。
他叫什么名字,都忘记问温澜姐姐了,而且没有打招呼好像很不礼貌。林辜月低着头想。
海浪的余韵,向他们推进,又迅速回巢。被海抚摸过的沙很潮湿,使得藏在其中的石头或碎贝壳尖锐地露出锋芒,更为硌人。
男孩的步伐突然停下。
她的影子径直撞向他的脚后跟。
林辜月不由自主地捂住头顶,眼里闪过一丝埋怨,不甘地对上男孩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是谁把她的心里话泄露出去。心里的惊讶瞬间消解了那不足为道的生气。
“林辜月。”
她蹲下来,捡起贝壳,磕磕绊绊地在沙子上画着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道,“辜好难写。”
男孩也蹲下来,用手指在手心里,模仿林辜月的一笔一画。
“确实好难写。但是我会记住的。”男孩握紧手心。
林辜月把贝壳递给他:“那你呢?”
“我叫叶限。” 他接过贝壳,在林辜月的名字旁,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辜月学着他之前的样子,也用手指在手心里学习他名字的笔画,而后认真地和他说:“我也记住了你的名字怎么写。”
“嗯。”
两个人起身,没有再说话,继续一前一后地走。
身后,浪的涟漪一点一点亲吻着他们的名字,石头和碎贝壳也显得温柔了。
第5章 宝贝猫咪戴娜
林辜月洗完澡,坐在了床边的摇椅上,眼疾手快,从刚换下来的裙子口袋里摸出一颗草莓味糖果,撕了包装丢进嘴里。爸爸妈妈没有注意到。
这颗糖是回房前,温澜塞进她手心里的。
林辜月听到爸爸在外面打越洋电话。
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一定是好天气。她想。
而在缱绻的星空之下和环海的木屋里,依然无法停下脚步的人,只有爸爸了吧。
糖果的香气包裹口腔。
生活有轻重缓急,她隐隐知道自己并非任何大人的第一顺位。对爸爸妈妈来说,最重要的是出差和应酬;对爷爷来说,最重要的是戏曲节目和麻将;对陈老师来说,最重要的是家长的电话。
幼儿园有个同班男孩,名字叫宣阳。直到中班,每天上学还是雷打不动地与家长难舍难分,上演泪眼婆娑的戏码。某个下雨天,林辜月来迟了,在门口登记,看到在地上滚过几圈满身是泥的宣阳,对疲惫的宣爸爸哭着喊:“那你一定要最早来接我,我要第一个看到你,”
那次放学,林辜月留心看了,宣爸爸真的第一个来接宣阳回家。
第二天到幼儿园和爷爷告别时,林辜月突然想起宣阳那张流着鼻涕却快乐的脸,她照猫画虎,认真地对爷爷说:“爷爷,我想今天你第一个来接我。”爷爷笑呵呵答应了,但或许是普通话不好,压根儿就没有听懂,又或者直接忘记了,当天,林辜月依然是办公室里最后一个回家的小孩。
不过爷爷很擅长应付她,来的时候给她带了一根草莓味的不二家棒棒糖。林辜月即将爆发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
不是所有人的第一位,其实也没有关系,被人重视本身就是奢侈的事情。只要爸爸妈妈出差完回来会给她看照片,爷爷打完牌会给她买糖果,陈老师和家长说完话会和她讲故事,只要在最重要的事情后面,永远还能有一个小小的她,那就足够幸福了。
伴随草莓味糖果的甜香,那天她坐在爷爷的自行车后座,教自己学会满足。
糖果融化,她拿出图画本。
昨晚,草莓兔在海上遇到了鲨鱼海盗,草莓兔把贝壳用金色蜡笔涂抹,装作是金币蒙混骗过鲨鱼海盗。接着漂流到了海的中心。
然后呢?
林辜月的创作陷入瓶颈。
她在纸上随便涂鸦着,莫名地想起了叶限。
叶,一个方块,一个横,一个竖。
限字怎么写来着,左边是一个耳朵,然后是什么。
“妈妈,你会写叶限的名字吗?”
妈妈潦草地帮她写好,斜斜地捏着画本的一只角地递回。林辜月接过本子,突然发现横着的限字,像是一个人在一个有船舱的小船上划桨,下面的耳东旁正恰似阵阵涌起的海浪。
所以叶限的名字,意思是在海上划行。林辜月在心里得出结论。
第二天的早上,在当沈嘉越的游泳课学生和爸爸的潜伴之中,林辜月果断选择后者。
说是潜水,其实只是林爸爸一只手牵套着充气救生衣的林辜月,一只手抱备用泳圈,父女俩在离岸不远的浅海面漂浮。不过,可以用简易版的氧气面罩呼吸,把脸埋在水里,欣赏漂亮的珊瑚,和零星的几条小鱼。
林辜月只记得自己的吸氧声,以及随海浪浮浮沉沉的身体。在自然之地,如片落叶般不知归处,生命此刻仿若陷入不安定与不确定之中,因生存本能而生的焦虑显得十分突出。
还是得学游泳,那样在水中大概会自如一些。但是沈嘉越的话实在太多了。
至少草莓兔必须会游泳,她可是冒险家,怎么能畏惧区区的水呢?
爸爸摸摸她正胡思乱想的脑袋,说:“害怕吗?”
林辜月摇摇头,犹豫了几秒,又点点头。
“我们回家。”
爸爸把泳圈套给女儿,带着她游回岸边。
妈妈说过,爸爸从前是村里体力最好的少年,上能掏蜂窝,下能捉鱼捕虾,一天暴走二十公里都不带歇的,长相还十分清秀俊朗。
林辜月趴在游泳圈上,旁边是奋力游泳、偶尔猛地抬头呼吸的爸爸。
从她有记忆起,就没有看到过爸爸做任何运动,哪有一副神采奕奕的少年模样,肚腩倒是吹气球般鼓起来。在林辜月一脸迷惑,怀疑真实性时,林妈妈只笑着说:“那会儿是那会儿。现在对爸爸妈妈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
工作再重要都不会比捉虾有意思,她将来才不要像父母一样,把无聊的事情变成最重要的那一件。
她偏头看向爸爸那紧紧抱住泳圈的胳膊,用力得好像那个游泳圈才是他生命里最无法失去的物件,应酬和出差都得往后稍稍。
上岸后,林辜月刚披上浴巾,穿戴整齐的沈嘉越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兴高采烈地说,他爸爸中午要请所有人吃海底餐厅,是那种建在海底里,四周环水,能一边吃饭一边观赏海洋生物的昂贵餐厅。
林辜月还没来得及想象画面,就被他推着肩膀,催着回房间去换衣服。
下午的游艇半日游也是沈爸爸买单。
林辜月摸着肚子,果然还没有多久就饿了。中午就四道从牙缝溜进去的菜,顶多是尝个味道,一点也不顶饱。说是尝味道,其实她也只模糊记得鳕鱼的味道还挺鲜美,其余什么也都不记得了。不过,既然是让别人破费,所有大人都很默契地只夸了餐厅的服务和环境,对菜色菜量片句不提。
海面被飞驰的游艇划开一条又长又白的口子。过了一会儿,游艇停下,垂钓活动算是正式开始。
她陪着沈嘉越玩了一会儿,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便走进游艇后端,坐在桌子的最左边,离船尾最近的位置。她的手肘搭在桌子上,后悔没有从房间里顺个小蛋糕出来。
正在她思考回去后是先吃绿色的小蛋糕,还是白色的时候,叶限晃晃悠悠、面色苍白地走过来,像是没有瞧见她一样,径直坐在同一个桌子的最右边,“咚”地一头栽在桌子上,打断了林辜月的思绪。
林辜月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挪到叶限的身边。
“你生病了吗?要不要我去和你妈妈讲。”
“不用,我妈知道。我只要睡一会儿就好。”叶限转过脸,露出一只眼睛。因为身体不适,他的声音很小,林辜月仔细辨听,才明白他的意思。
林辜月担心换位置的动静会吵到他,于是没有坐回原位。
呼吸也要比浪声轻,才不会打扰别人。
在肚子发出鸣音时,林辜月只想狠狠揍肚子一拳,并祈祷叶限没有听到。
近半小时辛苦维持的完美适眠环境,就这么被不争气的饥饿中断。尤其是当叶限的头缓缓抬起时,林辜月既尴尬又绝望。
没听到没听到,拜托千万不要是被我吵醒的。
叶限转过头对她说:“我去洗把脸。”
看来不是被我吵醒的吧。林辜月紧紧盯着叶限离开的后脑勺,说服自己别放在心上——她最怕不经意间做了让别人不高兴的事情。
叶限回来时,端着一叠西瓜和菠萝,放在她面前:“吃吧。应该很新鲜,看他们刚刚切好。”
果然是听到了吧。林辜月没有吃的心情,只想现在就跳进海里游回国,虽然她并不会游泳。没关系,草莓兔已经学会了,让草莓兔背着她游回去好了。
“或者你先吃这个也行。”叶限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真空包装的法式软面包,自己拆了一个,把另一个递给林辜月。
“谢谢。”
林辜月麻木地拆开包装,没有什么吃下去的心情。脑子滚轮播放三个大字——我想逃。
“吃饭前,我妈就让我揣在兜里,她说那种很贵的餐厅肯定没什么吃得饱的。去了果然是这样。”
叶限直接把面包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努力吞下后,又开始大口吃水果。
端详面前的男孩的神色,似乎并未有任何不快。安心之后,在叶限的感染下,林辜月也抛开杂念,开始咀嚼。
“你现在还好吗?刚刚看到你好像头很晕。”和一起叶限消灭了半盘水果,林辜月想起叶限刚刚的模样,不由自主地问。
“就是晕船啦!吃完药,睡一觉就好了,现在我无敌精神。”
竟然是晕船。
“你的名字是在海上划船的意思,你也会晕船吗?”林辜月问。
“划船?”
“对啊,你看‘限’字,横着看,不就像是一个人在划船,这个方块是船舱,这个是桨,这个是人,下面还有波浪呢。”林辜月用手指在桌上笔画着。
叶限愣住,他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名字可以有别的含义。
“不是哦,‘限’的意思是恪守本分的意思。”
“什么是......嗯,没事。”
“恪守本分的意思是要对别人负责任,谨慎和认真地做事。”
“喔......” 林辜月也并不太理解这样一本正经的解释,乖顺地应道。
叶限看见几句话之间,女孩从眉飞色舞变成低眉顺眼的样子,他想了想,说:“不过我更喜欢你说的这个。好玩多了。”
“真的?”林辜月眼睛一亮。
“真的。”叶限也笑眼弯弯,“那你的名字呢?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辜月是我的生日哦。”林辜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父母从没和她说过这些,而是幼儿园放学时间,陈老师在整理学生档案,顺口说“你叫辜月原来是因为你是农历十一月出生呀”。她根本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名字的真正含义,所以犹豫了片刻。
“不过呀,‘辜’是不是也很像一个稻草人头顶着宝藏?下半边的这个字是长着双臂的稻草人,这个‘口’就像一个没有被打开的宝藏,那‘十’就是打开它的钥匙!”
“真的诶!”林辜月越听越兴奋,“那这样的话,‘叶’不也是吗,我们的名字都有宝藏的意思,对吧!那这样的话,我的名字就是在月亮之下,顶着宝藏的稻草人穿过丛林。你的名字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带着宝藏,坐着船,在海上航行。”
“原来我们都是带着宝藏的人。”叶限说道。
阳光照他在头发上,绒绒地发浅。
林辜月看见他在阳光照射下,愈显透明的瞳仁,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头顶也被晒得发烫。
“林——辜——月——快点过来,我爸爸钓到一条超大的鱼!”沈嘉越大声喊道。
“我也要过去了。”叶限跳下椅子。
“你别发呆了,快点过来看鱼!好不容易钓到的呢!”沈嘉越得意扬扬地跳进林辜月的视野里,直接拉起她的手腕。
被牵着离开船尾时,林辜月下意识往后一瞥。
好灿烂的阳光,均匀地铺在每一个角落,竟然一点阴影也看不到。
第6章 猫咪吃不吃蝙蝠
在马尔代夫的第三天下午,温澜和沈嘉越争抢着要当林辜月的游泳课教练。
温澜石头剪刀布连胜了三局,挽起林辜月的手腕,不忘丢下一句讽刺:“小不点,你自己游过几天就敢来教别人,真不怕辜月最后跟你学得只会狗刨。”
沈嘉越气得磨牙,但又不情愿服输,于是装作很云淡风轻:“我才懒得管你们,我要去喝椰子汁。林辜月,我不会帮你拿哦!”
温澜“啧”道:“幼稚鬼,辜月,快说一句‘爱拿不拿’。”
沈嘉越死死地盯着林辜月。
以林辜月这段时间的亲身经历来看,彻底地站在他们两个任何一方都将是一场灾难。她也不知哪根筋忽然搭错了,想模仿动画人物漫不经心地吹口哨作为回应,结果非常大声地“吁——”了一声。
她立马捂住了嘴巴。
“你在干嘛?”沈嘉越睁大眼睛,问道。
温澜抱住林辜月的脖子,两个女孩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你懂什么,辜月刚刚在骑马。”
“你骗人。”
“哪骗人?”
“马在哪里?”
温澜下巴蹭了蹭林辜月的头顶,笑得很狡诈:“马被辜月‘吁’停了。”
“……”
沈嘉越如此碎嘴的人,总是无法和温澜拌嘴超过三句。
他撇撇嘴:“林辜月,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会给你拿椰汁了!”
说罢,沈嘉越潇洒转身,转得太快,右脚拖鞋折叠了一下,他踉跄得差点绊倒。
温澜笑得更大声了:“小不点,你也在骑马吗?还一颠一颠的。”
沈嘉越气得跺脚。
“林!辜!月!我!绝!对!不!会!给!你!拿!椰!汁!”
“谁在意。”
温澜冲着他的背影吐舌头。
“可是姐姐……”林辜月怯怯地抬头,看向温澜骄傲得意的鼻尖,“我想喝椰汁。”
学会了换气,林辜月和温澜躺在沙滩椅上悠闲地喝着椰汁。
当然了,椰汁是温澜掏钱买的。
期间,林爸爸和林妈妈过来查看过女儿的状态,但没交流几句话,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就走开了。
温澜看着两个大人的背影,忍不住学长辈的口吻开起玩笑:“辜月,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林辜月不假思索:“都喜欢。”
“骗人。”温澜挤着眼看被吸管刺进去的椰子洞,戳着底部的白肉,“怎么可能是同样的喜欢。人就是一定会偏心的。”
“我就是都喜欢。爸爸和妈妈,对我来说没什么不一样。”反正都不太着家,很少见面,非得论的话,爷爷和他们才比较有区别。
“我就更喜欢妈妈。而且你不觉得,我们小孩只跟爸爸姓,对妈妈来说很不公平吗?”温澜用力吸完最后一口椰子。
“但是我爸爸妈妈是一个村的,爸爸姓林,妈妈也姓林。一人正好分我一个木,合起来就是我的林。”爸爸妈妈在看林辜月学写名字的时候,都是这么和她说的,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不公平。
“但如果你妈妈不姓林呢?大人最会讲好听话了。谁知道是真是假。”
林辜月想不出答案。
温澜没有打算为难一个六岁小孩,自顾自说道:“我以前和我妈妈姓,姓宋。宋比温好,我妈妈也比我爸爸好。但我不喜欢等等这个名字,等什么呢,等我可以姓温的时候,还是等爸爸只属于我们的时候。辜月,你知道吗,世界上也有不喜欢爸爸的小孩,像我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不奇怪。”
温澜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
“一点都不奇怪。本来就是因为有喜欢,所以才会有不喜欢的吧。”林辜月不想让对方觉得此刻的坦诚被敷衍而不高兴,努力解释道,“比如,杀生丸最喜欢自己的妈妈,所以不喜欢弟弟犬夜叉。姐姐你最喜欢妈妈,所以不喜欢爸爸。但是爸爸妈妈爷爷都是我最喜欢的人,所以我谁都不讨厌。”
“因为我最喜欢妈妈,所以只想当妈妈的孩子,和别人都不一样,这也不奇怪吗?”
“为什么要奇怪呢?爱丽丝故事里的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也会吵架。动画片里也不是每个妖怪都一定会害主角。就连我的椰子和你的椰子也都不一样。”
“如果我说我被你一个还没上一年级的小孩子安慰到了,会不会看起来很不争气。”
“不会。”
林辜月害羞地盯着泳衣上的蝴蝶结。
“哈?你们两个都喝了椰子了,亏我还特地帮你们带过来。本来我都不想给你们带的,要不是叶限和我说了好几次你们的好话,我才不干。”
温澜和林辜月转头,沈嘉越抱着两颗椰子气冲冲地站在太阳伞下。叶限站在他的身后一边用拳头撞他的肩膀,一边干笑。
“你放下,本王还能喝。”温澜命令道。
“我是真的懒得管你们!”
沈嘉越把椰子丢在她们怀里,拉着叶限头也不回。
两人走后,温澜才大笑出声。
“他真的好好笑,其实在意得要死,但一定要在别人面前刻意强调没关系。而且还特别不会讲话。”
林辜月同意地点头。
“那你呢,你最喜欢的是哪个,叶限还是沈嘉越。”温澜调侃道。
“都很好。我希望......我很想和他们成为好朋友。”林辜月把怀里的椰子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显然已经喝饱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回椅子上,看着眼前一片蔚蓝色的汪洋,觉得此刻真是十分惬意。
“我发现了,大人喜欢看你和沈嘉越在一起。”
“温澜姐姐你最喜欢哪个,沈嘉越还是叶限?”
温澜听见妹妹如此生硬地转移话题,便谑而不虐道:“我当然最喜欢你啦。”
晚上,温澜领着林辜月吃晚饭,吃着吃着,温澜把奶油菌汤洒在裤子上,喊林辜月边吃边等,自己回去换个衣服马上回来。
林辜月人小,吃了几个寿司和鸡翅扇贝就差不多饱了,见温澜一直没回来,有点按耐不住,决定自己去找。
走了几步,她发现沙上竟然有一副画,作为画笔的树枝就丢在旁边。
林辜月绕着圈,一会儿蹲,一会儿站,仔细端详,看明白后,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椰树下,一只戴着宇航员头盔的小狗把冰淇淋弄丢了,正在大哭。
太好玩啦。
她在画的附近张望,果不其然,看到不远处的一颗树下有一滩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冰淇淋,她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镜片,很智慧地猜测蛋卷筒应该已经被它的主人捡走了。
如愿以偿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欣然起身,一转头,看见叶限就站在身后。
叶限没说话,蹲下身,把融化的冰淇淋和甜腻的沙子包裹住,攥在手里。
莫名的,林辜月的视线聚焦到他肩膀上一小段很难被注意的线头,随着海风,像株海藻般跳舞。
“我看到你的画了,所以画上的是你,对吧,那只小狗。”林辜月主动问道。
大概是这半天下来,温澜总是不断地鼓励她“多说话”、“别害怕”,加之这里的风景太无拘束,没有墙角与天花板,能够自在选择通往何处,不用担心尽头是墙壁和紧锁的门。她的心也与之敞开坦诚。
“不是我,是星星,这只小狗叫星星。不过其实冰淇淋掉了,有点想哭,好不容易求妈妈能吃一个的。但是又觉得不可以哭,所以画画让星星替我哭。”叶限很不好意思,觉得有点丢脸,但是也诚实说道。
“我妈妈也不喜欢我吃冰淇淋,夏天了都不让买呢。如果我的冰淇淋掉了,我也会想哭的。”林辜月感同身受,不知不觉话也愈发地多,“我也喜欢画画,但是我画不好。”
“我只上了两个月画画课,肯定没有你画得好。”
“我才不会画椰子树呢。你画得比我好。”
你来我往的谦让,让两个人一同发笑。
“我只会画小动物,幼儿园老师教的,后来我妈妈给我买了图画书和绘本,我会自己学上面的画。”林辜月说。
叶限“嗯”了一声,只懂跟着笑。
“那只小狗是一只地球小狗,正在月球上对吗?原来,月球上也有冰淇淋和椰子树,我还以为只有地球上有呢。” 林辜月说。
“是伊丽莎白三号。” 叶限深吸一口气。
“伊丽莎白三号?这是你的星球吗?” 林辜月好奇。
“那是我的故乡,我是伊丽莎白三号流落在地球的子民。”
“这样啊,我好想知道伊丽莎白三号上的冰淇淋和地球上的冰淇淋有什么区别。等你以后回去了,记得往地球打电话告诉我。”
“是啊,我也想知道有什么区别。” 叶限抬头,仿佛望着夜空背后更加深邃的宇宙,“要是有一天能知道就好啦。”
两个人将要分别。
会画小狗的叶限,会画兔子的林辜月。
林辜月觉得他们是身处异乡久违的同乡人。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开口。
“叶限,我把图画本带来了,你明天要不要看。”
叶限愣了一下。
“好,我来找你。”他笑道。
林辜月满足地转身,叶限看着她的背影,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喊道:“林辜月,帮我保密!”然后指了指地上的那只小狗。
保密,像修女守护圣少女身份的秘密一样。一个朋友间才会有的约定。
“好!”林辜月的眼睛笑成月牙。
今天的冰淇淋掉了也挺好,叶限想。
叶限在六岁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外星人。
起因是表哥在他更小的时候,和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星球,比如你,你的母星是伊丽莎白三号星球。”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维护他的童年的情况下,叶限深信不疑。
家附近的五金店还有做回收,他向老板讨来一个破旧的摩托车头盔和坏掉的收音机。他把电话线折断,用胶水固定在头盔上。
叶限在花园的孩子堆里郑重其事宣布,自己掌握了和母星沟通的办法。
他戴着头盔,穿着轮滑鞋爬上暂停工作的喷泉台,站在裸露的欧洲天使旁,用食指指向天空,等待来自外星的信号。
突然,喷泉开始工作,欧洲天使朝他滋了一脸水。叶限的脚一滑,往后仰,重重摔在坑里。
他听见很多人的笑声,笑着笑着,很久后,众人才发现不对劲,忙把他捞了起来。
叶限没有等来伊丽莎白三号的外星人,他等来了自己的扭伤和真相。
表哥说:“叶限,没有什么伊丽莎白三号,那都是我逗你玩的。”
真相有时候真的那么重要吗,爸爸妈妈说告诉他是为了保护他,让他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
但他觉得,得知真相的时候,才是真实地受伤了。
爸爸妈妈说,他是时候该长大了,以后不许再这么哭了。
“你要学会接受现实。因为你的名字是恪守本分的意思,那是所有人对你的期望。你应该对别人负责任,谨慎和认真地做事。”
叶限好难过,一边大哭,一边把所有东西丢掉。望远镜丢掉了,自制接收器丢掉了,外星人模型丢掉了,太空服丢掉了。
期待也丢掉了。
他结束伊丽莎白三号的梦,老老实实地上拼音课和数学课。在看见那些字符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外星人的文字会是什么样的。
只不过再也不会兴高采烈地和别人分享了。
他需要长大,即使他不明白为什么长大就要意味着停止做梦,但总之他应该长大。
爸爸妈妈说,长大了就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就不能够任性,因为他要比别人更快地奔跑,他要成为优秀出色的人,不要做耽误出人头地的事情。
有一百个疑问,最后在日复一日的强调下,选择顺从。短袖T恤上的亮片图案,他再也不会好奇地去翻另一面是什么样的了。
家里养了一条小狗,叶限给它取名星星。他开始用油画棒和水彩笔画很多的画,画星星穿着太空服,去各个星球交朋友。
他没办法做的梦,就让星星代替。
他把那一沓画藏在衣柜里,最后还是被爸爸看到了。爸爸什么都没有说,给他报了一个画画班,只说让他好好学。
外星梦不可以做,但是绘画的特长可以被培养。
幼儿时期的童真需要被守护,但是一到年龄就要被戳散,因为人生匆忙,过期不候。
这是大人世界里的教诲。
叶限再次路过小区的喷泉,手上抱的再也不是外星信号接收器,而是补课袋。
他正在长大。
来马尔代夫的第三天,才吃了两口的冰淇淋掉了。叶限几乎是心碎的。
不可以哭,你长大了,不可以哭。
他像是唐僧念咒般,对自己脑门上无形的紧箍箍默念道。
然后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女孩。
她站在路灯垂直的光里。
像是从UFO的射线中走来。
“伊丽莎白三号?这是你的星球吗?”
她说。
同频共振。
叶限收到信号。
第7章 金钥匙
地上的花瓣,有一些破烂得像煎糊的菜,有一些挟持碎裂的陶瓷片,不偏不倚地插进木屋地板缝里,还有一些虚线般环绕着温澜的拖鞋。
是桔梗花。象征永恒的、无望的爱。
有形纯洁的植物,匪夷所思地,被用于充当无形虚伪的感情的传播介质。某些人实在太不尊重花草树木,总有一天,大自然必会降一道雷劈死他们。
温澜“哈哈”笑了两下,蹲下来,紫色连衣裙的裙摆在地面上铺开来,也变成一片巨大的桔梗花瓣。她淹了进去。
她先捡起捆在一起的花枝,然后是陶瓷碎片,捡到最尖的那片,恶作剧地在木地板上刻爱心和笑脸,太用力了,所以眼泪和指尖血很快就汇流在一起。
线条歪斜扭曲,画不好,干脆连一地破碎都不收了。
这不是她制造的烂摊子。
没有人的地方,爸爸那边见过的少许亲戚曾对她教诲过的淑女形象,全不作数了。温澜掀起裙子猛擦了眼泪,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就好像只是在很粗俗地啃指甲。
她出门,不知道去哪里,忘记还有小妹妹在餐厅等自己,光看见木屋门口的地板有一个坑,就把自己当成补丁一样,毫不犹豫地坐进缺口。
头发下意识挽到耳后,发尾的弧度和耳垂正好契合。天作之合。也有售货员谄媚地用这个词夸奖她的父母。她想起那时候,爸爸家的亲戚打量她,由上至下,要看穿看透了,接着欲语还休,许久后才说:“等等的耳垂有福气,圆润的,像我们家的人。”
后来她就叫温澜了。她简直恨死她的耳垂了。
她想到也很有很多人说她的眉眼长得像爸爸。
温澜把头发松开,遮住眼睛,弓着脖子,两个膝盖各对应一边苹果肌。人字拖的夹脚处还有几粒沙子,硌了一整天,痛得要命,几次三番抖腿都没有抖干净。刚刚才发现原来不是拖鞋的问题,是她的脚破皮了。
她总是不小心错怪些什么,就像长大几年后才懂,不是有福气的耳垂让她改姓温,而是因为妈妈那不断弯折的脊背和发抖的恳求。但她又没办法恨妈妈。
温澜觉得自己的苹果肌在阻力下退化,麻木得像没存在过。
“姐姐,你去哪里了?”比自己还要幼小的声音响起来,“哦,姐姐你在这里。”
林辜月自问自答,温澜总算反应过来,自己是大孩子,应该去照顾她。
她抬起头,以为自己和平常笑得一样。
林辜月的大眼睛眨了眨,往后退了小半步。
温澜问:“我和你玩捉迷藏呢,这么快就被你找到啦。”
林辜月露出放心的表情。
“我还以为姐姐你又在想家。”
温澜的嘴角抖了一下,她歪着头,拉起林辜月的小手:“辜月,前几天在你家,看你一直在画小兔子,你可不可以去帮我看一下房间地板,告诉我,你的小兔子偷偷跑来我家做了什么呢?”
不是小兔子。是草莓兔。但这是温澜第一次关心她的图画故事,搞错了很正常,所以她只在心里纠正。
她听话地走进房间,认真地蹲下来看,回来义正言辞地说道:“温澜姐姐,那不是我的小兔子做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草莓兔是冒险家,是保护所有人的英雄,她不会让花瓶碎掉的。如果她不小心碰倒了,她会去找闹钟果实,这是一种长得像闹钟的果实,嗯……肚子上的时针和分针会一直转,褐色的是中国时间,绿色的是美国时间。闹钟果实的汁水是全世界最黏的胶水,可以把所有东西粘合在一起,变得像新的一样。”
温澜被林辜月说得一愣一愣的。她也第一次见妹妹讲这么长段的话。
林辜月靠近温澜的耳朵,悄悄地说:“所以不是草莓兔干的。”
温澜装傻问道:“那是谁干的呀。”
“一个邪恶的大坏蛋,他的名字是……”林辜月神神秘秘,“鲨鱼海盗!”
温澜突然开始大哭。
林辜月想了又想,以为她被自己吓到了,于是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姐姐,鲨鱼海盗是我编的,他是假的,你不要害怕。他不会来把你抓走。”然后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温澜紧紧抱住林辜月。
“不是鲨鱼海盗,我其实知道是谁干的。”
林辜月正襟危坐。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和鲨鱼海盗一样坏的反派。
温澜放声道:“是我爸爸。他刚刚说打算走了,明天就回去,比我们所有人都早回去。其实他早就定好机票了。但是我和妈妈现在才知道。爸爸太讨人厌了,自己做这么过分的事情,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表情有一点不高兴,他就自己砸碎花瓶跑出去。”
林辜月也紧紧回抱住她,安静地搁置图画故事,回归现实。
没有多久,温澜逐渐哭累了,她松手放开林辜月,看到妹妹衣服上的一大片水渍,突然笑道:“抱歉,把你的衣服也弄脏了。”
“没关系。”林辜月抱着膝盖,坐在温澜的旁边。
“我经常听见他们吵架。每次都会有人从家里跑出去,有时候是爸爸,有时候是妈妈。这次,他们都跑出去了。其实我就站在门口,他们都看到了。不过我知道,妈妈总还会回家。爸爸却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
温澜语速太快,林辜月其实没有太听清楚。可是温澜哭得伤心,她也没有理由地鼻子泛酸,她伸出手,摸了摸温澜的头顶,像陈老师偶尔对她那样。温澜有一个很漂亮的头型,圆圆的,和她的短发很合适。
“我不喜欢别人叫妈妈温太太,或者是温澜妈妈,她的名字很好听,叫宋秀晖,不是贤惠的惠,是朝晖的晖。外婆去世前和我说,让我带妈妈走。我到现在都没有做到。我对不起外婆,也对不起妈妈。
“我想快点长大,这样我们就再也不要爸爸的钱了,也不要他假惺惺地角色扮演,他就是个骗子,骗了妈妈,也骗了外婆。
“原本爸爸说我叫温兰,兰花的兰,妈妈却说不要这么秀气,她的女儿一定要用波澜壮阔的澜。可是,为什么道理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呢?
“我也骗过我自己,我和所有人说,温澜是温澜潮生的温澜,但根本不是这样,我骗我自己他们像别的父母一样相爱,像别的父母一样疼我,但这都是我瞎编的。我配不上温澜潮生这个词,他们也配不上。
“我一定要长大,一定要很快很快地长大。我一定要。”
林辜月看着温澜的眼睛。
那是她只在动画片里见过的眼神,每一次主角面对坏人,要放大招前,或是保护心爱的朋友与恋人时,才会有的不可被摧毁的坚毅眼神。
多么美丽的眼睛。
“姐姐,我觉得你也可以打败鲨鱼海盗。”她莫名其妙地说道。
看到别人这么壮烈地哭一场,还能忘记的人得多缺心眼。而林辜月必然不会是一个少根筋的人。
温澜叹了口气:“你要帮我保守秘密。不可以和任何人讲。”
这是今晚的第二个秘密,但林辜月有信心守护好,无论是叶限的,还是温澜姐姐的。
“我不会和任何人讲。”
“啊......好烦,我真的很不争气,在一个小孩面前哭成这样。”
“但是我很高兴,姐姐。”
“看见比自己大的人哭成这样,你很高兴吗?”温澜不服气地努起嘴。
“不是,是你叫我保守秘密,我很高兴。还有你在我面前说了很多话,我也很高兴。姐姐你在飞机上说过,只有不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和她说很多话。”
“你什么都记得啊。”
温澜站起身,抻了抻腰:“不行,我还是觉得不公平,下次一定要看见你大哭一次才行。”
林辜月不解地歪头。
“我是说——你下次想哭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哦。”
第四天下午,在和大人们一起告别温伯伯后,叶限找到林辜月。林辜月抱着图画本和油画棒,把他拉到前天晚上碰面的树下。
“我也有一个秘密想和你说。不对,是故事。”
你一定听得懂。
你一定会和我一样觉得好玩。
“......就这样,机智的草莓兔,打败了鲨鱼海盗。继续她的航行。”林辜月把图画本翻到了最新一页。
她转头,看见叶限一脸佩服和欣赏地拍手。
“然后呢?然后你打算怎么画?”叶限期待地问。
“不知道了。这几天都不知道该继续画什么好。”林辜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不过,我一直想让草莓兔有一个好朋友,昨天我看到你画的小狗......”
“就叫冰淇淋狗怎么样!名字要和草莓兔的名字很像才比较好。”叶限抢答道。
“可以吗?”
“当然可以,草莓兔如果会有共同作战的朋友,那一定是我的冰淇淋狗。它可是一只来自伊丽莎白三号星球的狗呢。本子和画笔可以借我吗?”
林辜月点点头。
叶限边画边讲道:“从母星回来的冰淇淋狗,飞船突然在抵达地球时坏了,于是他降落在了草莓兔的船上。他们互相问好,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在海上流浪几天后,船上的食物都吃完了,他们要去找食物......然后......然后......”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座小岛,像是看到了希望。船靠岸后,他们却发现在这个岛上,苹果是铜的,香蕉是银的,根本咬不动呀!就连小草都和针一样。这个时候,一个人叫住了他们,他们转头,才看到原来这个岛上,住的全部都是机器人!”林辜月兴致勃勃地接在叶限的后面说道。
“好主意!这个岛其实是被一个恶毒的国王诅咒了。因为他不喜欢人们变得开心快乐,他只想看到岛民们为他工作,而不是有自己的生活,于是用自己的魔法,把所有人变成了机器,把所有生物变成了没有生命的金属制品!”
“叶限,我喜欢你说的这个故事!”
沙子不小心进了叶限眼睛里,他努力眨了几下,又揉了一揉,再睁眼时,林辜月的脸在他面前清晰生动。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是我们的故事,我们一起说的。”
叶限庄重地说。
在草莓兔和冰淇淋狗打败恶毒的国王后,太阳落山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一起走去餐吧。两个小小影子在他们身后默契地并排移动。
“明天我们就要回家了。”林辜月牢牢地抱着图画本。
“等回家了,每个假期,我们还是能一起画画。要是能等长大了,就有更多玩的时间了,陈老师说那叫自由时间。真希望能快点长大。”油画棒的重量正好给叶限来分担。
等......
林辜月忽然想起温澜,她突兀地问道:“叶限,其实‘等’是一个很好的字吧。只要等一等就可以长大。”
“嗯,是一个被给予很多期待的字,我在拼音课上学过。就像是,就算夜晚很漫长,但还是会等到太阳升起一样。”叶限很适应地顺着她的话讲。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字。”
一个不该被误会的字。
大概是玩累了,回国的飞机上,几个孩子都睡得比来时还香还沉,尤其是沈嘉越。
下飞机后,等大人开车过来间隙,林辜月揪了揪温澜的袖子。
“温澜姐姐。”
“嗯?”温澜低头。
“等等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宋阿姨一定想说的是,等你长大。我想,她和你有一个共同的心愿。”
温澜怔在原地。
“辜月——回家——”林爸爸喊道。
“姐姐再见!”林辜月向她挥手。
温澜竖起拳头,弯起胳膊:“再见!我一定会将鲨鱼海盗打得落花流水,等着瞧吧!”
她笑得无比灿烂。
等等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第8章 哦,公爵夫人
宋阿姨说温澜是孩子王。
从马尔代夫回国后的大多数时间,温澜都会想方设法地招呼三个小孩出来玩,有很长一阵子,几个人干脆直接在叶限家里住着。温澜依旧不爱回家,林辜月便被拉着一起住下了。其实她对陌生场所有着天然的恐惧,不想去,虽然自己在家没人可说话,至少习惯了。但父母认为既然所有小孩都去了,那她也应该一起。
“爸爸妈妈太忙了没空照顾你。爷爷年纪也大了呀。”
这两句听了成千上万遍。
“而且那是叶家。”
这一句就令林辜月感到陌生了。
叶限家的门很高,仿佛比肩天空。她战战兢兢地穿过那扇天空之门,哪怕很拘谨地缩着胳膊和脚趾,依然犯了不少会半夜惊醒的错,譬如把咖喱鱼蛋的酱汁洒到叶妈妈的白衣服身上,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毛手毛脚、调皮捣蛋的坏孩子。
而两天前刚碰碎两个陶瓷盘子的温澜则表示,只是因为林辜月年纪小,才容易把小错当成是滔天大错。世界小小,一粒沙都宛如一颗星球。
“这种事好解决,多犯错几次就习惯了。”温澜道。
另一边,沈嘉越抬着下巴,慢悠悠地,步子迈得不大,却十分轻快:“林辜月,要不要和我一…………啊!”
他走到附近,拖鞋一滑,脚一踹,把星星的狗盆打翻了,牛奶洒了一地。
温澜附身和林辜月小声说道:“还有另一种方法是,看见别人犯和你一样的错。”
林辜月得承认,在这一片狼藉面前,她确实自在了不少。
对不起,沈嘉越。
当沈嘉越和叶限出门上课,林辜月和温澜常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柜抽屉里的动画电影碟片。第一次看《千与千寻》的时候,林辜月觉得害怕,把它当作是恐怖片,想逃走,但最后被温澜摁在沙发上看完了全程。
“你看吧,人忘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是谁。”
剧情播到了汤婆婆剥夺千寻的名字,温澜说道。
林辜月没来得及思考,叶妈妈恰好端着燕窝从厨房走出来听到了——她基本都待在家里,早已不上班。叶限和沈嘉越上下课都有司机接送,而她出门的理由只有逛街购物和上普拉提、瑜伽私教课。至于有没有朋友这回事儿,温澜大胆地问过,叶妈妈说她的朋友就是林辜月、沈嘉越、温澜的妈妈。
叶妈妈优雅地捏着陶瓷勺,说:“温澜这个小孩脑袋很多鬼灵精怪的想法。”
温澜吐了吐舌头,低声在林辜月耳边说:“而且被剥夺名字的人一定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名字。”
林辜月蜷起腿沉默,原是在想温澜说的话,想着想着,又看进电影里去了。
沈嘉越和叶限回家后,电影已经结束了,沈嘉越喊着想一起看,林辜月便又把碟片从头开始播。
温澜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沙发上的三个人,摇摇头,语气却是羡慕:“真好。你们处于一部电影看多少遍都不会腻的年纪。什么事都是新鲜的。”
叶妈妈也会一时兴起,亲自开车带着四个小孩,穿过跨江大桥,去江对面的游乐园玩。云江人为那一块地方取了一个很美丽的名字,空山岛。
叶妈妈开着车,说:“叶限,正好可以把《山居秋暝》背一遍,多应景。”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叶限像个按了按钮就会开口应答的机器人。
叶妈妈很满意道:“温澜,你可以随便考一下叶限,你们课本里的所有古诗,叶限应该都会背。”
“哦,叶限,来背个《两小儿辩日》。”温澜不怀好意道。
空气像涂了胶水一般的凝固,林辜月坐在后排中间,看不见叶妈妈和叶限的表情。
叶限轻轻出声:“我不……”
“叶限没有不会的,只是我们还没有学过文言文,是不是呀?”叶妈妈的声音很温柔,抽空伸手抚摸了一下叶限的耳朵。
温澜笑个不停。
沈嘉越纳闷道:“什么事这么好笑?两小儿……什么来着,这是什么?”
叶妈妈轻轻笑了两声,语气轻松了许多:“看来嘉越也没学过文言文呀,你外公没教过你吗?”
“没教过,这到底是个什么啊?为什么没人回答我?林辜月,你知道吗?”沈嘉越非常不开心地问林辜月。
她怎么可能知道。她只会“鹅鹅鹅”和“床前明月光”。
林辜月唯一知道的事是,因为叶限背不出来温澜的考题,前排的氛围变得非常奇怪。
“空山新雨后——真自由的诗。”
温澜安静下来,微笑地看着窗外,晶莹的眼睛倒映着桥上斑斓的灯光。
空山岛说是游乐园,也不全然准确。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废弃的教堂和欧式风格的花园,只有外沿由很多大型游乐器械还有一些打气球、套圈之类的小摊组成。但他们都更喜欢称呼这里为游乐园。
沿江有很大一块的地方被塑料布围起来,听说云江市最大的摩天轮将在这里建成。
街摊挨得很紧密,有钢琴家和小提琴家被簇拥着演奏。
他们驻足许久,林辜月听得聚精会神。
沈嘉越看着她的眼睛,很自信地说:“有一天我会比这个小提琴手还要厉害。”
林辜月点点头,问:“幼儿园学唱歌的时候,老师也给我们弹钢琴。钢琴是伴奏吗?”
沈嘉越想了一会儿:“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那只有钢琴的音乐是什么样的呢?”
“回家我放给你听——你怎么突然问?”
“因为只听过你单独拉小提琴,还有现在的小提琴配钢琴,幼儿园小朋友们唱歌配钢琴,一直没听过只弹钢琴是什么样的。”
沈嘉越歪着头,抛出另一个疑问,“小提琴和钢琴比,你更喜欢钢琴吗?”
林辜月又呆呆地摇头:“我也不懂喜欢哪个,我只是有点好奇。”
沈嘉越很肯定道:“不对,你就是更喜欢钢琴。”
“我没有。”
林辜月语气重了一些,沈嘉越也不敢再说话了。
温澜在后头,笑嘻嘻地掐了一把沈嘉越的脸。
沈嘉越这一次没有再张牙舞爪地乱叫。
听完街演,他们路过一个打气球的摊子,温澜眼珠子一转,对叶妈妈夸道“阿姨你是全天下最美丽、气质最好、最善良的人”,叶妈妈心领神会,嘱咐他们要玩就玩痛快,然后给林辜月、沈嘉越和温澜一人买了三十发子弹,买多了店家还每人各送了十五发。
林辜月和沈嘉越个子矮,力气小,不怎么拿得动枪,打了十几发,没有打中任何一个气球,于是被温澜忽悠得把剩下的子弹全交给她。
他们两个跟屁虫似地围着温澜,温澜打中一个,他们就忍不住鼓掌,原地蹦跳一下。
最后赚得捧满钵满,四条小手臂抱不完温澜拿下的战利品。
沈嘉越喊叶限快来帮忙。林辜月才意识到,原来叶限从来没有拿到过子弹。
他们走得快,林辜月没来得及追上叶限,她觉得温澜什么都懂,好奇的事情问温澜也是一样的。
“姐姐,为什么叶限不和我们一起玩?”
“刚刚听见阿姨和他说,这种打气球都被老板动过手脚,打不中的,是骗局。”
“但是你打中了,还赢了很多娃娃。”
“那是因为我比老板厉害。”
“可是……如果是骗人的,为什么我们能玩呢?”
“因为阿姨希望我们三个可以开心呀。”
“那阿姨不希望叶限开心吗?我觉得叶限也很想玩,刚刚沈嘉越喊他,他一下子就跑过来了。”
温澜笑了笑。
“阿姨更希望叶限能背出《两小儿辩日》。”
过了几年,林辜月终于在课本和这篇文言文入门篇章相遇,听见朱老师说这篇课文不仅要背好也要理解其中的哲学含义。她在笔记本上抄写下第一个注释,无端想起了这天,也想起当年还有一个问题忘记问温澜。
“姐姐,人不可以一边背书,一边开心吗?”
温澜问叶妈妈可不可以买卡通气球。
叶妈妈眼底含笑:“这次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哎呀,这几个小屁孩得绑着气球才引人注目,不会走丢嘛。”
“就属你鬼主意多,我都不知道怎么拒绝你才好了。”叶妈妈一边嗔怪,一边问几个小孩想要什么图案的。
林辜月说要小兔子,沈嘉越说要多啦A梦,温澜说要能在地上走的狗。
叶妈妈帮他们把气球系在手腕上。叶限眼巴巴地看着UFO形状的气球,恳求道:“妈妈,我也很想有一个玩。”
叶妈妈表情柔软亲和,说的话却是:“不可以哦。爸爸妈妈不是和你说过了,长大就不可以再玩这些。”
“但是辜月嘉越和我一样大,他们都可以买,只有我不行。”
叶妈妈扫了眼抬头仰望气球的林辜月和沈嘉越:“你是因为好朋友都有,所以才想有的吗?”
叶限委屈地点点头。
“如果你因为朋友在旁边就把自己惯坏了,那妈妈可能会希望你先一个人呆着。”
连沈嘉越都听得出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想玩UFO气球,那就不可以再和朋友见面玩耍。
叶妈妈继续说:“叶限,你记不记得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妈妈。”
叶限像瞬间清醒了一样。
林辜月明明看见他的眼泪刚刚都快掉下来了,刹那又从眼眶里蒸发。
沈嘉越问林辜月知不知道叶限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林辜月说,意思是有一个带着宝藏的人在海上划船。
沈嘉越挠着头:“什么呀。”
林辜月走着走着,拳头一拍手掌,头顶上的小兔子一蹦一跳:“想起来了,叶限说,他的名字的意思还有什么......什么......要什么......”
“什么什么啊!”
“很复杂!”
“哦,很复杂。”
虽然林辜月半天没回答出来,但沈嘉越还是无形中得到了解释。
叶限名字的意思很复杂,叶限这个人也挺复杂的。
回到车上,他们把气球抱在膝盖上,后排的空间无比拥挤,而前排空空如也。
沈嘉越突然问道:“阿姨,叶限没有气球,那你不怕叶限走丢吗?”
叶妈妈专注着开车,无比随意道:“叶限有我看着,怎么会丢呢?”
温澜又开始大笑。
沈嘉越愤怒道:“你到底一直在笑什么呀!”
“笑你不会背《山居秋暝》。”
“谁说我不会了?”
“那你背啊,我帮你起个头,空山新雨后,天气——”
沈嘉越涨红了脸。
他不甘心地说:“那我不会背又怎么样了呢?林辜月也不会背,对吧?”
林辜月和小兔子面面相觑。她和气球都点了一下头。
温澜悠悠开口道:“教你们哦,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林辜月正要跟着学,沈嘉越捂住她的嘴:“我才不跟你学呢,林辜月,我们不要和她学。”
温澜光顾着笑。
“到底笑什么!你、你、你、你能不能不笑!”
沈嘉越急得结巴。
温澜故意不回他,沈嘉越气到鼻子冒烟,但没多久就歪倒睡着了,醒来什么都忘记了。但林辜月一直醒着,所以还记着这件事,下车后拉拉温澜的衣角:“姐姐,你今天到底在笑什么呀。”
“没什么,就是觉得王维的妈妈应该会给他买气球吧。”
“王维是谁?”
“一个自由的人。”
第9章 变得只有十英尺高
从胆战心惊到恋恋不舍,林辜月在叶家住了快两周。回家后没多久,沈爸爸秉着学语言要赢在起跑线的观点,开始跑去林家和叶家游说,希望给三个小孩拼个暑期外教课。一周上五天,每天四个小时,八月初上到小学开学。
价格死贵,但是小班教学比一对一已经划算不少。
叶家欣然答应。本来林爸林妈看到定价,还有几番犹豫,但在沈爸爸大讲要送沈嘉越出国读名校的宏图之下,也咬牙妥协了。
开课前几天,林辜月从父母那边听了无数次,找的老师多么经验丰富,课价多么高昂。尤其是后半句,她听到有点精神疲惫。
她小小的抵触情绪,在上课的第一天就烟消云散。
一方面是上课内容很有趣,来自美国的Arthur老师的确经验丰富,知道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如何抓住小孩的注意力和焦点。课件常常会用一个简单的小故事做导入,配上自制的插图。Arthur肢体语言夸张,表情丰富,像少儿频道的主持人。林辜月就算听不懂,也看进去了。
另一方面,她注意到字母和幼儿园学过的拼音长得一样,而她从只学过拼音,没学过字母。Arthur老师给她取了一个英文名,叫Luna。每次点到“Luna”,她多数时间都只能发懵,而沈嘉越和叶限对那些豆芽菜一般的字母很是熟悉,两个人还会悄悄提醒她答案。
很不甘心。就好像心脏里长出爬山虎一路攀到后槽牙,搅得她浑身作痒。
林辜月恨不得把这些缠绕的植物通通拔掉。
她不知道这种心情叫作“胜负欲”,但她记得,草莓兔和鲨鱼大岛大战时,她也曾感到痒痒的,于是奋力画起下一张图画,悄悄为草莓兔呐喊助威。
这一次,她想为自己喊加油。
勤能补拙,她拜托妈妈给她买一个隔壁入门教学大班的同款磁带播放机,希望作为提前的生日礼物。又去书店买了几本英语入门教材,每天在画画以外的时间,不是听就是跟读,有时候温澜留宿,则顺便每个早晨带着她背单词和练对话。十天半个月下来,竟然也快追上了叶限和沈嘉越的脚步。
在她几次顺利回答出对话的那节课上,沈嘉越惊呆了:“林辜月,你什么时候变成神童了。”
“林辜月一直很聪明。”叶限笑着说。
“还可以。”
她很是得意,在心里偷笑。
三个人说说笑笑闹闹,几乎每一个下午都厮混在一起,上完课叶限家的司机和沈嘉越的父母就轮流带他们吃饭。
Arthur会在两节课中间给他们三十分钟的放松时间。有一天,沈嘉越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三把玩具铲子,他们六目相对片刻,二话不说走进楼梯间爬到顶层,在只剩下土的花圃里辛勤地开垦荒地,假装自己是园丁。
土松得像是已经被人铲过一番,他们没太花力气,便挖了个很深的洞,林辜月站在花圃的边沿上盯着看,手指揉搓着腰间上的蕾丝,吞了一下口水:“这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洞一样。”
然后她闭着眼跳进去了,裙子像降落伞般微微鼓起又落下。
好好玩。再来一次。
她在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听见沈嘉越说道:“你这样搞得脏兮兮的,还得坐叶限家的车,叶限妈妈那么爱干净,之后看见了肯定会问是谁弄脏的。”
林辜月睁开眼,发现真如沈嘉越所说,她的裙子和袜子上全是碎泥,顿时心里一沉,丧起脸,打算爬起来却站不稳,一屁股跌了回去,结果把干净的上半身也蹭脏了。
“怎么办啊。”她快哭出来了。
叶限把手忙脚乱的她拉起来,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那就一起挨说呗。”
他大约原是想像英雄般地降落,结果脚一崴,脑袋先栽了进去。
沈嘉越愣了几秒,先是嫌弃地“啧”了几声,然后马不停蹄地开始嘲笑叶限。
林辜月却只是怔在原地。
她忽然在想,来自外星的王子或许不需要在UFO的射线里有一个华丽的亮相,这样灰头土脸地从洞里爬出来,也挺光芒万丈的。
机构的一个工作人员上顶楼来喊他们,说上课都快二十分钟了,到处都找不到人,大人们都快急死了。他们三个因歉疚之意格外安静,一个跟一个,开火车地走在老师后面回教室。
楼梯的拐角,叶限走快两个台阶,和林辜月并行,悄悄问她刚刚有没有摔痛。林辜月摇摇头。
沈嘉越在最末尾,定定地望着前面两个脏兮兮的脑袋,率先从正在挨训的小孩这个身份里跳出,大声问道:“你们两个其实有秘密不告诉我。”
林辜月眨眨眼睛,没有其余反应。叶限沉默了一瞬,便回头道:“我们有一起画图画故事,在我家住的时候你不是也看到了,之后要一起吗?”
“喔。当时就觉得没意思,算了。”沈嘉越撇撇嘴,“没别的了?”
叶限的头转回来,盯着脚下的台阶,数到第二十一个时,正好走到机构所在的那层楼,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郑重告诉沈嘉越:“还有一个秘密是,我觉得我是外星人。”
沈嘉越扯了扯嘴角,满脸写着不信,林辜月见状,补充道:“叶限说的是真的,他来自伊丽莎白三号星球。”
“你难道没见过你出生时的脚掌印吗,你肯定是在地球出生的,不信等会儿上课问你爸妈。”
叶限的脸僵住,垂下眼睛:“你和大人说的话一样。”
说罢便扭头离开了。林辜月凉凉地瞥了沈嘉越一眼,跟着一同走回教室。
“本来就是啊......”沈嘉越嘀咕道。
后半节课三人格外没活力,Arthur在下课后送他们一种可以吹气出色的颜料笔,希望他们三个不要太在意跑出去玩的事情。
他们坐在教室外的墙边等叶家司机来接。林辜月和叶限找前台要A4纸,开始画画和吹颜色。沈嘉越还在在赌气,抱着胳膊,拧着脖子,没有参与,故意一眼都不瞧他们。
隔壁班也下课了,学生比他们大一两岁。其中一个男孩的母亲斜眼看了一下林辜月和叶限,和男孩叮嘱道:“你应该没有和他们一起玩吧?”
“怎么可能。”
“那就好,这两个小孩像什么样子,拿着一根管子吸什么呢。”
“喂,这叫吹。”沈嘉越立即站起来冲那对母子大喊道,“我们也没有想和你玩啊。傻冬瓜。”
这是他的所知道的世界里最难听、最具侮辱性的词汇。
男孩也转身大叫:“你才是傻冬瓜。”
“反弹。”
“反弹无效。”
“再反弹,句号问号感叹号,你现在不许再说话。”
男孩噎住,被他母亲干脆地拉走了。
沈嘉越没消气,又补了一句“你是全天下第一傻冬瓜”后才重新坐下来。他刚挨上椅子,便看到林辜月和叶限眼睛弯弯地在看他。
他“哼”了一声,继续抱起胳膊,脸别向另一边:“你们不是不想和我玩了。”
“谁说的啊。”
“你们就是这么表现的。”
叶限想了一会儿:“那刚刚那个人骂我和辜月,你干嘛骂回去。”
“她骂你们就是在骂我咯。因为我正在和你们玩啊。”
“那不就是了,你正在和我们玩啊。”
沈嘉越被叶限的话绕进去,半天才反应过来:“可你们刚刚没有和我说话。”
“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有时候会一起抓水母,有时候不会,但就算他们在这件事上不一样,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玩。”林辜月说道。
沈嘉越仰起头,掩饰扬起的嘴角,叶限飘来一句“我看到你笑了”,沈嘉越挂不住脸,用鞋尖踢了一下叶限的小腿。
一个月的时间如银河般流淌。
“Who is your friend? Luna.”
某节课上的一个简单的问句。回答也同样简单。
“My friend is……”林辜月突然卡壳。
“Are,两个人要用are.”沈嘉越用气声喊。
“Hugh and Dylan.”叶限也小声道。Hugh是沈嘉越的英文名, Dylan是叶限的。林辜月什么都学得很好,除了总把他们俩的英文名忘记。
答案当然很简单,但此刻对她而言,像是要开诚布公地承认些重要的东西。
“My friends are Dylan and Hugh.”
“Good job.”
回答完的那瞬,她如释重负。
我的朋友是叶限和沈嘉越。
我的朋友。
英语外教课的最后一天,告别完Arthur,领完结课证书,三个人排排坐在教室门口的彩色板凳上,等待沈爸爸来接。
还没五分钟,沈嘉越被隔壁班的老师逮去布置凳子。叶限和林辜月刚起身想说一起帮忙,老师说一个人就够了才几张椅子,于是沈嘉越不情不愿地独自被拉走。
只剩下两个人坐在门口。
“我最近画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在你的草莓兔带冰淇淋狗在海上冒险时,我的冰淇淋狗也要带着草莓兔去太空旅行。第一个遇到的人是.......”
“你别现在告诉我!我要到时候自己看!”林辜月着急地打断。
“好,那我们到时候交换。”
“什么时候呢。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其实我有一点紧张。”
叶限想了一下说:“国庆?我表哥说有七天时间可以玩呢!”
“好!那我来找你,或者你来找我,总之都好。那约定好了哦!”林辜月伸出手:“拉钩盖章。”
叶限笑了起来,也伸出手。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哈巴狗。”
“盖章!”
沈嘉越跑回来,满头是汗,扭着手臂说好累。
林辜月和叶限善良地给他敲胳膊,让他美滋滋地当了三十秒的皇帝。
三十秒后,沈嘉越猛地站起来。
“喂,再说一遍吧,林辜月。”
林辜月歪着头,满脸迷茫:“什么呀?”
“我问你,我的英文名叫什么?”沈嘉越叉着腰。在林辜月心里,这个动作已经变成他的专属动作了,实在很标志性,要不是他的表情太严肃,她都快笑出来了。
“Dylan.”
“叶限的呢?”
“Hugh.”
林辜月一一回答。
“你终于记住我们的名字了。”沈嘉越高兴地点头,随即学着Arthur的语气和表情,“Now answer, please——who is your friend? Luna.”
林辜月愣了愣,看看沈嘉越,再看看叶限。
沈嘉越一副抓到她小辫子的模样:“哈哈,看吧,你又忘记了,亏我还夸你是神童!”
“我的朋友是沈嘉越和叶限。”
“……嗯?”
沈嘉越傻住了,他不解地望向叶限,却发现叶限的脸颊已经微微泛红。
他再望向林辜月,却见她也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
“我在考你英文呢……瞎说、八道,没让你回答中文……”沈嘉越莫名别扭起来,灰溜溜地坐回原位。
窗外的阳光真灿烂,这个夏天每一天的太阳都这么的耀眼。
林辜月毫无预兆地说:“一会儿上车前,我们去捡叶子,然后当作礼物送给温澜姐姐吧。”
“好呀。”叶限答应道。
沈嘉越也罕见地没有摆架子,只额外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漂亮。”她说。
这是林辜月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假期。
有关的一切都那么的漂亮。
包括那三片即将被他们拾起的叶子。
第10章 戴娜可乖了
小学第一次的开学报道日,是宋阿姨和温澜陪林辜月去的。
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只能在家修养。
而爸爸妈妈恰好一个往南飞,一个往北飞。几番纠结,他们终于打通了宋阿姨的电话,拜托照顾一下林辜月。
林辜月听完消息,装作开心道:“那太好了,温澜姐姐对学校很熟悉了,收拾完行李,她还能带我再逛逛。而且爸爸妈妈,而且在面试的时候,爸爸妈妈和我已经一起参观过学校啦,所以就不用啦。”
不用啦。
她在安慰父母,也在安慰自己。爸爸妈妈说她真乖,好懂事,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好啦。她趴在窗台,在楼上看着他们拉着行李上了出租车,也摸着自己的头。真乖,你是一个好孩子,高兴点吧。
因为乖是一件好事,会被表扬的。
宋阿姨来接林辜月,她背起比幼儿园重很多的书包,学着爸爸妈妈的样子拉着行李拉杆,准备关门时,看到爷爷背过身抹了眼泪。她短暂地萌生了一点安慰。
家里会有人想念我的,对吧。
报道比面试那天拥挤、吵闹。
班主任姓朱,是语文老师,圆脸,看起来很和善。她手上的板子夹的几页纸是入学资料,其中也包括身高,所以黑板上早早地写上了提前安排好的座位。
林辜月个子在同龄人里算高,坐在了倒数第二排,归功于没有人会给她准备零食和点心,正餐以外饿了的话,只能把牛奶当水一般地灌来填肚子。她实在太懂怎么照顾好自己。
温澜去自己班上露了个脸,交完暑假作业和回执单,就立马跑回林辜月的班级——一年二班,恰好宋阿姨已经帮忙收拾好放在教室的基本文具,三人就一同前去女生宿舍楼,整理衣服和床品。
“座位坐倒数看不见黑板就算了,连床都在窗户旁边,要是把我们辜月冻感冒了怎么办啊。”温澜不满地嘀咕。
“人家个儿可没你这么矮,哪能看不见呢。”宋阿姨道。
“切。不过辜月睡在下铺也不错。起夜上洗手间不用爬上爬下的。睡上铺的新鲜感也就十天半个月的,还是下铺方便。”
林辜月听着温澜的经验之谈,仔细端详着标签上的另一个名字,名字的主人将住在自己的上铺。
“时......温澜姐姐,这是什么字?”
“时洇,洇墨的洇。”温澜凑上去一起看,而后评价道:“这名字挺怪,好拗口。”
宋阿姨找到写着林辜月名字的柜子,从里面拿出崭新的薄毯。
温澜感动似地抚摸,道:“好新好软的毯子,我的那张都洗到太旧了,每次盖在身上,都觉得自己的一层皮要被搓下来了。”
林辜月被逗乐。
打点得差不多,几人离开宿舍时,和一个头发卷卷的女孩擦肩而过,她身后跟着一个老人,许是她的外婆或者奶奶。
下楼梯中,温澜说这所学校大多学生其实都是老一辈带大的,毕竟大多情况下,父母没空管,才会想把孩子丢到学费不低、一周只能见两天的寄宿学校省事儿。
宋阿姨没有应声。
温澜龇牙咧嘴地“哎呦”一声,抛下一句肚子疼要上厕所,让大家出去等,又风风火火跑回楼层。
林辜月奇怪,一楼就有洗手间为什么不去一楼。但也没多想,跟着宋阿姨走出了宿舍楼。
宿舍楼在国旗台背后,宋阿姨和林辜月就站在国旗下等。
宋阿姨和温澜并不太像。
宋阿姨很柔和,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
大人都戴着面具。就像别人也想象不出其实在外面刻意点高级料理招待别人的爸爸,在家最爱吃的是红糖馒头和紫菜摊蛋饼。
但或许宋阿姨是个例外。温澜嘴里的宋阿姨,连生气和愤怒都是隐忍的,无论温伯伯做再多讨厌的事情、骂再多难听的话。
温澜说,宋阿姨是在委曲求全。
林辜月不敢一直看宋阿姨,怕自己的好奇不礼貌会冒犯到她,于是转而打量国旗台下的花——花朵半截手指长,花瓣是鲜艳的红色。
“这种花有花蜜呢。”宋阿姨直接摘下一朵,把花柄搭在自己嘴唇上,吸了一口。
林辜月睁大了眼睛。
宋阿姨又摘了一朵,递给林辜月,说:“是我摘的,不是你摘的。”
林辜月犹犹豫豫地学着宋阿姨的样子。
“真的是甜的。”
宋阿姨调皮一咧嘴:“不要告诉温澜。不然我们都要被她说。”
林辜月总算知道温澜的性格从哪来的。
这个时候,温澜跑出宿舍楼大门,跳过来,一只手臂搂住妈妈的脖子,另一只手拍拍林辜月的后颈:“走啦,公主大人们。”
回班集合时间,温澜也被召回到六年级,因为他们班接下来要组织大扫除。至于新生攒动的一年二班,朱老师喊已经收拾好东西的同学都坐在教室里,而家长们只能在教室外面。
逐渐有几个家长准备离校,场面开始控制不住。
林辜月想起以前在幼儿园门口抱着爸爸脖子不放、甚至还在泥里打滚的宣阳。
此刻,越来越多的宣阳正在进行他们的奏鸣曲。
林辜月被这环境渲染,没有眼泪,也忽然产生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宋阿姨敲了敲窗户,示意自己要走了,又指了指楼上,口型是:“有事情,找姐姐。”
林辜月点头,目送宋阿姨。
她突然发现,宋阿姨今天穿的那双裸色高跟鞋,和妈妈的好像。宋阿姨的低马尾,也和妈妈平常扎的好像。
林辜月冲出了教教室,紧紧地抱住了宋阿姨的腰。
“怎么了,辜月。”宋阿姨纤细的手附在林辜月的小手上。
“阿姨,路上小心。”
林辜月忍得眼眶酸痛,还是没有掉下眼泪。
“嗯,你也要好好的。”
林辜月放开手,没有再看宋阿姨,跑回了教室。
她坐在教室里,笔袋打开又关上,里面的铅笔橡皮看了又看。
这个笔袋是妈妈选的。妈妈说,不要买铁笔盒,不然夹到辜月的手就糟糕了,还是布做的笔袋安全。
第一天晚上的晚餐有一道鱼。
老师说吃饭绝对不可以浪费,听话的林辜月不会挑鱼刺,筷子和手并用对付了老半天,冲着餐盘认真地埋头苦干,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同学大多都放弃吃鱼,选择直接倒掉。
她吃完后才发现,食堂里只坐着零星几个人了。
不逐大流时,会有一种异样的羞耻感,仿佛是成套的系列漫画书旁唯一一本单行本,非恶意的碍眼油然而生,紧接着就是要从书架抽出进行打量和研究。
因为不想出挑,刻意选择顺从命令,却又因为原来顺从才是少数,而被迫成为突兀者。
每个选项都不简单,无法想当然。
适应一个新环境,就是修改封面,学会系列漫画的字体与排版,无论技术多拙劣,也要达成第一眼上的一致。
林辜月的第一步,就是再也不要把刺多的鱼吃得太干净。
躺在木板床上的林辜月,听见蝉鸣蛙叫,还有风吹过时,树叶摇晃的响声。
宿舍门口点了蚊香,偶尔也会有生活老师用电蚊拍的声音。生活老师约莫五十多岁,姓杨,她让学生都喊她杨奶奶,住在林辜月八人间宿舍的斜对角单间里。
林辜月毫无困意,但是在杨奶奶和朱老师几次来回查房里,她都闭着眼睛装睡。
自己睡不着也好过被单独拎出来特别关心。
毕竟她无法回答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只是眼眶酸得有点点难受,喉间还有种被重石卡住的感觉。
尽管只是报道日,宿舍几个女孩已经三三两两地玩在一起了,这是她们在幼儿园就习惯的事情,只需要一张贴纸和一个陪睡玩偶,就能在她们之间产生共鸣。小孩最会没有顾忌地牵起对方的手。
动物和人,都趋亲于与自己相似度最高的选项。她却没有柔软的皮毛和怀抱他人的能力,只得被排除在外。
她与周遭的一切都有违和感。如同塑料小黄鸭被丢进真实野性的池塘,它习惯了肥皂泡而不是浮萍绿苔,只得随水流而飘荡,但不会“咕嘎咕嘎”叫唤,一眼即能被看出不是同类。
第二天早上,林辜月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练习了很多遍,不松也不紧,刚刚好。
桦北提前发的生活手册上写,女生需要提前学会扎头发,否则学校建议剪短发。林辜月舍不得自己留了这么久的长发,而且爸爸妈妈都很喜欢她的长发,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决定自己学习绑头发。
桦北小学生源不多,一个年级两个班,一个班也拢共不到四十人。学生都到齐了,教室看起来还是很有余地。也难怪桦北是单桌制,没有同桌。
开学典礼后到班的第一节课,是“交朋友”游戏。规则是和别人自我介绍,互通姓名了就可以牵起手来,从此以后是朋友。
大人似乎很高估小孩的社交能力,总是相信他们能敞开未经受骗、具有极大包容性的心扉,像是对待饭桌上的一道新菜般,自然而然地尝试,迎接拥抱每一个陌生人。
对于有些人轻而易举的天赋,对另一些人却是再三踌躇,难以启齿的困难。
所以很明显,林辜月也低估了同龄人的社交能力。桦北似乎有种魔力,总是在一晃眼间抬头,周围坐着的人就只剩下自己。
十几个孩子已经牵着手,环绕半个教室,他们笑得仿佛教室的中心是篝火般,下一秒就要开始载歌载舞,庆祝丰收和平安,而林辜月就是不敢靠近的、惧火的小兽。
朱老师走过来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林辜月摇头,挤出了个笑容。
“要去交朋友喔,不要一直坐着。”
然后把林辜月从座位上拉起来。
但没什么区别,原本是坐在位置上发呆,现在变成站在角落里发呆。
“林辜月你好,我叫时洇。”
是昨天在宿舍收拾行李偶然碰见的卷毛,也是她的上铺。但昨天是第一天来校,她们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包括彼此打招呼。
“啊,你好,我叫.......喔,你知道了,我叫林辜月。”
时洇花椰菜般卷曲的头发,是全班女生中最短的,才到上耳,皮肤白皙,眼睛又圆又黑。
好像只小绵羊。
时洇捞起林辜月的手牵住。
“我就知道是你,你姐姐说她妹妹很内向,也很安静,怕你一个人呆着不敢和人讲话,拜托我一定要主动和你聊天。而且她还答应请我吃糖。”
林辜月想起挤眉弄眼叫唤肚子疼的温澜。
“其实我都差点忘了,但看到你一个人站在角落的可怜样,瞬间想起来。而且——你和你姐姐说的一样,想说什么都是盯着人看,好像要别人点头了才好意思开口。”
林辜月噎住:“.......我没有。”
“你就是有。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支支吾吾,或者小声讲话,不然我会想揍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竟然是只暴力小绵羊。
林辜月手足无措,只得点头。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点头摇头我看不见怎么办。我幼儿园老师说了,别人叫你回答,你就是要大声说出来才能听得到。”时洇用两只手挫汤圆般夹住林辜月的脸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我知道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
快点说呀。”
“我不想说了。”林辜月从她的魔爪中挣脱。
时洇大笑出声,林辜月不可置信地转头,她觉得自己被这只表面和顺的小绵羊戏弄了。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乖乖听话的木偶人,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的那种。”
“我不是。”
“不是就好。那我们就算朋友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一定要和你正式通知一声,你才会知道。还有,你看起来真的好呆啊。”
“我没有。”
但时洇说的也不错,林辜月并不热衷于交朋友。尤其对于只短暂停留的善人,即便是才刚上小学的她,无论多憧憬永远,但也在懵懂的直觉间,聪明地选择不奢求。
“算朋友”这个说法,像是为无法承担彼此超载负能时,提前寻找好的开脱与退路。这不是咬文嚼字,而是人与人相处间,心知肚明的本能。
朱老师喊学生们回座位,两个小女孩放开手。
时洇坐在倒数第四排,林辜月前桌的前桌。
不过,她应该是个好人。
林辜月撑着脸想。
第11章 眼泪池
桦北是声称将素质教育贯彻到底的小学,比起语数英,更关心学生的身体素养和兴趣培育。每个年级都在开设不同的课外班,一年级是葫芦丝和陶艺。这点和林辜月的幼儿园有着相似之处。
同时,林辜月也在桦北过了人生中最多的节日。不仅是假期的传统节日,桦北几乎不愿意放过每一个节日,重阳的敬老院送粥,圣诞的高低年纪互换礼物,万圣的角色扮演,植树的郊外社会实践,愚人的吹牛大会。一年到头,也没重样的。
校长张白水经常会在操场陪高年级学生踢足球,或者是去“沙”乐园——一个有很多健身游乐设施且铺满沙子的地方——陪低年级学生荡秋千、堆沙堡。且他热爱国学,所以从一年级起,学生们就开始在每天起床后早饭前,坐在花圃旁,背诵《龙文鞭影》和《弟子规》,尽管他们年纪尚小,不解其意,但也给学中玩、玩中学的校园生活,多添几分思考之意。
林辜月后来依赖着拼音,读完《床边的小豆豆》时,觉得桦北小学很像书里的巴学园。她把这个想法在某个课间,随口和与学生同乐的张校长讲完,没过多久,儿童节的活动,就在操场上举办了“山的味道,海的味道”主题的自助餐。
敏感内敛的林辜月,在这个圆润温暖的避世桃花源,放心地表达,自由地打滚,不被任何现实的尖锐所刺伤。
她度过了最好的童年,并拥有了治愈一生的回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还未经历那些美好的她,自然还是那个惯于独处、忠于掩藏的林辜月。
每天上午的第二节课与第三节课间隙,有整整五十分钟的大课间供学生活动。课间里,老师不允许学生呆在教室,会待所有孩子都出去后,把门锁了起来。
林辜月沿着操场边缘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气很好,所有影子都在轻巧地跳跃与奔跑,而只有她,似乎无论怎么费劲地往前踏,千斤重的影子都会伸出手把它的步伐拉扯回去。因此,只得慢慢地挪步,一百米的距离被切割分成碎渣,均匀地铺在五十分钟的时间里,勉强算得上消磨的方式。除了脚步太拖垮,重得每迈一点儿,心也跟着下沉一点儿,久了,和跑马拉松一般疲惫发酸。
刚刚,时洇拉着一大帮人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时洇的确是一个好人,很擅长分享和招待。开学三天,她就在每天吃白煮蛋难以下咽的时候,凭借着自己带的儿童酱油,捕获大半个班的人的心。于是她也顺利成为了人群中心,以及班级、宿舍内的老大。
只可惜有些健忘。
但是,这种活泼热心的人,只单独陪伴谁的话,是一种浪费。
在建设过心理预期的情况下,林辜月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落。
反正还有叶限。叶限说过,会在国庆和她一起玩。
等到国庆放假就好。
等一等就好了。
国庆前最后一周的劳动课,学校特别安排一年级学生回宿舍学套被套。因为等放假结束返校,云江已经基本降温了,需要提前把夏天的毯子换成春秋的薄被。
在杨奶奶连展示三次套被套后,林辜月唯一记住的一步是把被芯角和被套角抓在一起。
林辜月郁闷地在被套里爬来爬去,连出口都没找到。
突然,被套被人一掀。
她头发蓬乱地坐在床上,神色严厉的杨奶奶正盯着她。
“很好玩吗?你浪费的是你自己的时间。”
“我没有玩。我是……没学会。”林辜月既冤枉又窘迫。
“全寝室这么多人,就你没学会?没学会也不懂问同学吗,嘴巴长了干嘛用?”
林辜月沉默地站起来,站在床边,嘴巴依旧紧闭。
“时洇,去教教你的下铺。林辜月,你学会了再回教室,看看人家干活多利落。”杨奶奶发完任务,走出寝室门,拐弯时,明显还没消气,说了句:“笨得跟猪一样。”
语气不像玩笑,对孩子来说,是很直接的贬损。她咬紧下嘴唇,不想哭。
时洇不以为然地一边把林辜月团成球的被子抖出来,一边说:“你确实蛮笨的,看好了,我就教一遍,等下你自己再来。”
在眼泪掉下来前,林辜月狠狠擦了一下已经视线模糊的眼睛,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她仔细看时洇的每一步。时洇确实很利索,在林辜月被困在被套世界里时,其实她已经帮宿舍里同样也没学会的女生套好了被套。
“杨老师说的对,你有嘴巴为什么从来不问。不会的不止你一个人,但是活该你被骂。”
套好的被子随意地躺在床上,时洇停顿了一下,把被子的拉链拉上,说道:“走了,就和杨奶奶讲你会了。”然后朝门走去。
林辜月没有动,确认宿舍里已经没人了,把时洇套好的被子重新拆了。
说要自己学会,那就要自己学会。她在还不懂投机取巧的年纪里,执著地想要在无人的空房间里证明自己。
九月将要告终,林辜月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套被套。
妈妈对她独自上小学的表现很是满意,没有哭哭啼啼,很自立的样子,除了瘦了点儿,但林辜月说那是因为她每天都会在五十分钟的课间里跑来跑去运动量大的缘故。妈妈欣慰地摸着她的头发,说那每天和同学老师朝夕相处的辜月,还变活泼了很多,送进桦北读书果然没错。林辜月说,应该是吧。
升入小学以来,林辜月都没有再见到叶限和沈嘉越。
桦北的每个学生都有一张电话卡,但只可以寄放在生活老师那里。学校允许学生用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拨电话,每周一两次最多了,并不鼓励学生太依赖家人。
每周三是林辜月给自己定的电联日。最居中的一天,很规矩,很妥当。
她旁敲侧击地问过爸妈,关于叶限和沈嘉越的近况。得知了沈嘉越忙着准备考学校的交响乐团,叶限在准备自己的第一幅参评市赛的绘画作品。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和父母提过他们了。
那个夏天的假期,仿佛是仙女教母的魔法,时间一到,热闹与梦幻不再,一如从前。
直到九月三十日的晚饭前,她接到了他们的电话。
“林辜月——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
“林辜月——我跟你说,我真的要累死啦!学校乐团年纪最小的都是三年级的,结果我妈居然要我一定得考进去。拜托,我才一年级!”
“林辜月——有什么办法可以翘掉素描和奥数课吗,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课等着我去上,我上次看电视是什么时候我都忘记了!而且我怀疑我爸在和叶限爸爸比赛看谁给小孩报课报得多,救命,因为叶限在上跆拳道,我现在也开始上!调休上了七天课,我今天晚上还要和他一起去上跆拳道,我真的要疯了!”
“林辜月——你在听吗?”
沈嘉越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像是打算把近况一股脑地全部塞给林辜月。这很是他的风格。
“在听,你继续说吧。”
林辜月竟然有些怀念他的废话输出。外教课结课后几天,她总感觉身边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原来是习惯了有沈嘉越的过分热闹,没他的时候,周围便显得太冷清。
“林辜月——诶,诶,等下......好吧,叶限说要想和你讲话。那你讲完把电话还我。你干嘛,你还想偷偷讲,你要走到哪里去——”
电话里一阵淅淅索索,拿电话的主人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喂?在吗?”
是叶限的声音,没什么杂乱的环境音,林辜月听得很清楚。
“嗯,我在。”
“因为说好是秘密的,所以没有在嘉越旁边讲。国庆我可能没有时间去找你一起画故事了。我妈昨天才和我说,国庆前四天要一起去北京,课基本都安排在后面三天了。”对面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没关系......你们很忙,课也好多。”
林辜月垂下睫毛。
“对不起。”
“没关系。”
“要不然……”
“没关系。”
“我是想说,要不然就.......”
“叶限,我也很忙。所以没关系的,我也很忙,不是你们才忙,不是你们才有很多课,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所以,你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没有一直在等你。”林辜月嘴唇发抖,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掐住电话线。
她很少发脾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好了,我饿了,我要去吃饭了,我会吃很多饭的。祝你和沈嘉越国庆节快乐。再见。”
林辜月挂掉了电话。
她喘着气,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爸爸妈妈答应她一起去学校报道,时洇说她们是好朋友,叶限和她约定放假一定要一起交换图画故事。
全部都食言了。
她在中班时,看到少儿频道有打电话回答问题送礼物的广告,问题很简单,奖励很诱人。林辜月拨通电话,对面是甜美但生硬的人工女声。电话里问出了与广告截然不同的问题,依然简单,却要一直答到下一个才能有奖励。她在号码按键里绞尽脑汁地点击,最后得来一句“小朋友,下次再努力哦”。可是她已经很努力了,还要怎样再努力呢。她又一次拨打回去。最后,妈妈在看完电话账单后训了她一顿,告诉她是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他们全是骗子。
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人想象和期待的空间。
第12章 他把尼罗河的水倒在每片金甲上
叶限确认了很久对方真的已经挂掉电话,垂下胳膊,慢慢走回餐厅。
“你好贼,跑到哪里去了?林辜月和你说什么了?”沈嘉越等在门口。护送两个孩子上课的沈爸爸还在里面继续吃饭。
“她说,祝我和你国庆节快乐。”
“就这样?而且我不是叫你把电话留着吗?”
“不是我挂的。”
“林辜月还会挂电话?”沈嘉越瞪大眼睛,“真奇怪,虽然我觉得她很凶,但她也没有那么凶,所以肯定是你把她惹生气了。”
“还给你爸。”
叶限把手机塞给沈嘉越。
他听到了林辜月的最后一句话,近乎是要哭出来的声音。
沈爸爸结完账出门。
叶限握紧了背包袋,沉默地跟在沈家父子的身后。
林辜月用调羹搅着面前这碗地瓜饭。
爷爷煮好饭就去楼下的棋牌室了,爸爸在公司,妈妈在邻市。
除了刚才大哭了一场,其余的一如往常。
不该发火的。
她不能仗着有共同的秘密,就让叶限同时承担着她对别人的埋怨和不满。
林辜月坐在餐桌上,独自反省着。
对她来说,与人相处,如同走钢丝。与彼此珍惜的人相处,就是走独木桥。不可以因为独木桥比钢丝更宽敞好走,就大刀阔斧地横冲直撞。如若太嚣张,木头做的桥,比起钢丝,更容易受伤。
稀饭已经被搅得看起来很没食欲。其实她很讨厌地瓜,但是家里人都爱吃,所以她很体贴地没说过。这是她过桥的方式之一。
林辜月突然有想把它倒掉的冲动。
在家里处理太容易被发现,她捧着碗,拿上钥匙下楼。
她将地瓜饭倒进了社区的垃圾桶,再走到社区的公共健身器材区,把碗放在地上,站在漫步机上晃来晃去。
哭太凶的后果是变得没有力气继续反省。更何况她本来就喜欢发呆。
在漫步机上不知晃了多久,直到有蚊子开始叮她的脚踝,她才从器材上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顺带还叹了一口气。
“林辜月?”
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叫自己,抬头,前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朝自己跑来。
她迷惑地歪头,直到影子跑到路灯下,她隐约看清了来者。
“叶限?”
震惊让她忘记了不久前他们才吵了一架,直接惊呼出声。
“果然没找错,还好你在楼下,不然我要一楼一楼喊过去了。”
叶限额头上的汗水,在灯下闪着光。
“你怎么在这!”
“因为我要来找你啊。”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得到了一个很简单的回答。
小孩子常常只看得见事实,很难关心事情背后的逻辑性和合理性,所以林辜月全然没问叶限是怎么来的,以及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家的地址的。
叶限自然也没有回答是因为他身上恰好有买画册找回的钱,趁着沈叔叔在楼下茶馆吃茶看棋,直接偷偷打车来的,就连沈嘉越都没察觉。他一直都记得国庆要来找林辜月玩,原本心想如果爸爸妈妈找借口说没空送他,他也要自己过来,于是早早问好了地址,还怕忘记,便抄写在纸条上夹在语文课本里。
“你没有上课?”
“我早就想翘了,我不喜欢跆拳道。”
叶限笑得连路灯的光都嵌进他的嘴角,特别耀眼,林辜月瞬间不想再对叶限生任何气了。这辈子都不想。虽然她也不知道这辈子到底有多长。也许是七天吧,因为为了应对换季,她在桦北套了被套,换了被子。七天可以从夏天变成秋天,所以也许正好就是一辈子的时间呢。
“翘课不好。这些话你可以和我打电话讲,我又不是不讲道理。”
“但你直接挂了呀。而且,你哭了吧。”叶限不留情面地戳破。
“是啊,我哭了,特别难过的那种哭。”
林辜月也没发现,在她的潜意识中,在叶限面前,任何矫饰都是多余的。
“我本来想和你说,要不然,等我生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玩。我只请你一个人。”
“对不起,没听完就插嘴了。”
“没关系,但我生日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林辜月确实不知道,也没想过要问,此刻便只能尴尬地沉默。
“可我知道你的生日。”
她有些呆滞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林辜月才发现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她竟然连自己生日是哪天都说不出来。老师把国庆称作十月一日,那么说明每个日子都是用月与日称呼。
从一个春节到另一个春节,一年有那么多天,只有一天可以与她这个小小的人类有所关联,林辜月连这个日子叫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二三。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三日。”叶限说。
但叶限知道。
“谢谢……”
糟糕,被反将一军。
“十月二十七号,记得给我准备礼物。”
“会记得的。十月二十七日。”林辜月重复念道。
她心想,这会成为国庆和她自己的生日以外,她能够记得第三个可以用月与日称呼的一天。
他们一起在漫步机上,一人一边,偶尔幅度摆得很高,仿佛可以一脚踏上月亮。
叶限额头上的一滴汗滑到眉毛,他用力地用手背擦了一下。
林辜月低下头,右手捏着左手的大拇指。
“叶限,你下次不要这样跑过来了。”
“为什么?”
因为她想更加小心谨慎地走那道独木桥。
这样才可以走远点,再走远一点。
“会危险啊,翘课不好,就算你不喜欢跆拳道,那也不可以翘课,会被老师骂。”
“好,我再也不翘课了。”
“还有你的生日会,温澜姐姐和沈嘉越一定也会想来的。”
“好,我之后再问问他们。”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说好,你像个……”
“冬瓜吗?”
“不对,这个词很难听的。”
“那……西瓜?北瓜?南瓜?”
林辜月早把幼儿园学过的东南西北忘得彻底,脑袋里想的是四季,于是摇摇头道:“你是夏瓜。”
两个人共同一愣,因为他们都意识到“夏瓜”和“傻瓜”的音听起来很像。
林辜月瞬间憋红了脸,而叶限“扑哧”一声,蹲倒在地上。
“我是夏瓜吗?”他指指自己。
林辜月迅速摆手。
“好啦,没关系,我就是夏瓜。”
叶限抬起头,看向她,笑得特别开心,眼角亮亮的。
林辜月忍不住也笑了。其实她的小腿被咬了好多个蚊子包,但她一点也不想回家。
林辜月的爷爷结束棋牌活动,路过这里,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叫林辜月别玩了,一起回家。
“叶限,你也快点回去吧。”林辜月一下醒了过来,催促道。
而叶限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怪。
“你怕沈叔叔骂你吗?但是沈叔叔人很好,你和他好好说,他不会骂你很多,顶多两句话。”
“不是。”
“那你怕你妈妈骂你吗?”
“……”
很长一阵沉默后,叶限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许多年后,她想起叶限不记得跆拳道课的地址,委屈巴巴地被沈叔叔领走的模样,才恍然发觉,这是叶限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不够周全的时刻。
林辜月在课本上学到“奇迹”这个词时,朱老师是这么说的:“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那就叫奇迹。”
当时朱老师叫很多人站起来举一个例子,有的人说是奥运会上的运动员突破极限创造新记录,也有的人说是那些改变历史进程和人类文明的厉害发明,还有人说是巧夺天工、不可思议的名胜古迹。
而林辜月在心里偷偷觉得,她的奇迹没有那么宏大壮丽。
那日叶限出现在她面前,就叫作奇迹。
一个七岁小孩独自搭车来找好朋友的难度系数,取决于这个小孩聪明自立与否,而她眼中的“绝无可能”指的不是这个。
到底是什么,她应该需要很长时间去弄明白,七岁的未解之谜就让十七岁的她回答,大不了还有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四十七岁……
现在就姑且当作那天路灯的光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好看,美得像一个奇迹。
国庆返校后的第一顿晚餐,有林辜月最喜欢吃的虾仁炖蛋。
她特意吃得慢一点,好把美味留得久些。
食堂的位置是固定的,吃饭速度一向很快的时洇就坐在林辜月的对面。
时洇今天却很反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进食。仿佛吃的不是鲜美的炖蛋,而是蜡烛。
趁着老师没注意,时洇突然起身,把碗里的炖蛋扣在林辜月的米饭上,说了句“你多吃点”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辜月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觉她今天很不对劲,下意识喊道:“时洇。”
老师被吸引了注意力,瞄了过来:“专心吃饭,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她只得忙着低下头,尽量专注于饭盘里的菜。
吃完饭,林辜月端着盘子出来,看到时洇站在食堂门口的公共电话旁,捏着一张电话卡,却迟迟没有把卡插进去。
注意到林辜月的出现,时洇猛然一回头:“你干嘛?”
“去洗碗。”林辜月觉得莫名其妙。
“喔喔喔,洗碗......你去洗碗啊,干嘛一直站在这边啊。”
林辜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她看不顺眼,但看对面的人一副焦急难耐的样子,便善解人意地没有和她争,直接拐弯走去清洗池。
回来时,电话旁空空如也,时洇已经不在那边了。
也不知道她最后打通电话了没有。林辜月暗自想道。
晚上回宿舍,换睡衣时,几个女孩热切讨论着自己的国庆假期。
“我爸妈带我和我弟去了香港。迪士尼特别好玩,尤其是小小世界,你们以后一定要去!我弟和米妮米奇合影的时候,还被吓哭了,超级好笑。后面我想哄他,排队买了杯可乐,结果太滑了没拿稳,倒了一半在他头上,结果他居然没哭,开始舔身上的可乐。太好玩了。”时洇讲道。
林辜月见她没有傍晚在公共电话边的惆怅,猜她已经把那通电话打完了。
熄灯后,很快寝室里就响起或重或轻的呼吸声。
林辜月在宿舍里总是不那么容易睡着,一躺在床上,就有无数的事情在脑子里翻滚,胸腔也发闷。这个时候她会开始在脑子里编草莓兔的故事,有时候编累了就睡了,有时候却越想越清醒。
今天偏偏是清醒的。
床一阵晃动,大概是上铺的时洇要去上厕所。林辜月懒得睁眼。
直到时洇踩到林辜月的手肘。
“天,什么东西。”踩人的反而先轻喊出声。
“我的手肘。”林辜月的声音轻轻飘出。
“你还没睡啊,吓我一跳。”
“嗯。你要去上厕所吗?小心点,有点黑。”
“我要去找杨奶奶。”
说罢,时洇便踩着拖鞋出去了。
林辜月翻了个身,把脸面对墙壁,把这段小插曲一并抛向脑后。
半晌,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林辜月,我睡不着。”
她一惊,扭头看到一颗卷毛头就躺在她的枕头上。
“你的床在上面。”林辜月好心提醒道。
“我去找杨老师了,但她睡着了,我不敢喊,又跑回来了。”时洇松开林辜月的腰,又抱紧她的手臂。
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也没有这么亲密啊。林辜月在心里悄悄念道。
“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但我今天就是很想找一个人陪我睡觉,全宿舍就只有你醒着。”时洇把头靠在林辜月的肩膀上,“很久很久以前,我和我妈妈也会这么一起睡觉。但那只是很久以前了。所有不喜欢我的人,我也都不想喜欢。今天晚上除外。”
林辜月突然明白和理解,过去一个月对所有人笑脸相迎的时洇,为何偏偏对她很不理睬。
哦,原来是因为她不喜欢她啊。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行吧。”林辜月想了一会儿,补充道:“但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就有。第一天,我说了我们是好朋友,为什么中午吃完饭去洗碗的时候,你没有等我?看你那么呆,我也懒得计较,但是为什么你连晚上洗完澡回教室,还是不等我?而且——分儿童酱油的时候,我本来只想给你,别人问你的时候你直接说不给啊,为什么要问我可不可以别人,那我不是只能答应了。”
虽然是用气声,但时洇几乎是越讲越激动。长大以后,时洇又回忆起这几件别扭的小事,对林辜月表示,毕竟人与人之间奠定是否亲密就是靠着那么点与众不同,根本不怪她从小就害怕自作多情。
而此时不解风情的林辜月费劲地思考了很久,恍然大悟:“哦......”
“你还敢哦,你姐姐那个时候跟我说,你很在意别人的感受,所以说话做事都很小心翼翼。我看你才没有嘞。你是全天下最呆的人。”
林辜月叹了口气,道:“时洇,我不知道要等朋友一起洗碗回教室。我以前没有过。”
“没有过什么?”
“我在幼儿园里没有过朋友,所以我不知道,对不起。”
时洇一下哽住,接着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行吧行吧,你以后注意点就行了。我原谅你,看在你今晚陪我睡的份上。”
一阵沉默。
“你今天怎么了?”林辜月开口,偏头看她毛绒绒的卷发。
“我想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弟生病了,发高烧,浑身都在抖。我想问问我妈,弟弟现在好了没有。”时洇的声音莫名的空旷,“但还是没问到。”
“吃完饭的时候,你在电话旁站了挺久的吧。”
“我不敢打。我有点怕......我爸妈说是因为我把可乐倒在我弟身上,所以他着凉了。”
“你不是故意的呀。”
“但是辜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第一次害我弟了。我弟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没看好他,他的额头磕在桌脚,到现在都还有一道伤疤在眉毛里。妈妈说,这个疤是一辈子的,再也不会消掉了。他还那么小,那么可爱,每次见到我都要我抱,但我却一直在害他。”
林辜月感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小块。
“不是你的错,时洇。”
“就是我的错。”
林辜月发现,那些表面开朗快乐的人常常可以藏着很多不愿启口的沉重心事,温澜是这样,时洇也是这样。
“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林辜月抱住她的头,温柔地拍着,就像在哄睡一样。
抽泣声逐渐平息,时洇沉沉地睡着了。
林辜月看向窗外。云稀疏地铺在天空,像一件薄得几乎要破的羊毛毯。
已经没有蝉叫和蛙叫。
夏天结束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个季节的乍现。
那天之后,林辜月在去图书馆、去澡堂、上体育课之类的事情上,都一定会记得喊时洇一起行动。
时洇偷偷给林辜月带家里的零食,被其它女生发现了,林辜月会故作小气地用手臂掩住,说:“这是时洇特地给我的,我要一个人吃。”
时洇先是惊讶,而后很是欣慰地说道:“我们辜月真是长大了。但你演得好假。”
十月的某个晚上,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林辜月在朱老师的办公室呆得迟了些,回宿舍时,大家已经换完睡衣,准备熄灯睡觉了。
“所以,时洇你最好的朋友是谁?”方晓琪问。她是班里的生活委员。
这是一个小女孩间才会在意的幼稚问题。
“当然是林辜月,除了她还会有谁。”
在墙后换鞋的林辜月,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穿上拖鞋,走进宿舍,站在床边换睡衣,时洇问她今晚去干嘛了。
林辜月说朱老师找她有事情,然后笑眯眯地看向时洇:“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时洇脸一红,把被子盖住头顶,大喊:“还没上床的人去熄灯!”
林辜月按掉开关,寝室里一片漆黑。
但她却好似能看见什么如钻石般,闪闪发光。
是仙女教母施下的魔法吗。
否则为什么假期好像并未结束,否则她为什么会这么幸福。
林辜月缓缓进入梦乡。
一个星期前,她给自己的图画故事,创造了一个新人物,叫作菠萝羊。在草莓兔不小心落入猎人的陷阱时,菠萝羊用一根藤蔓编制的粗绳,救了草莓兔。从此她们成为并肩的战友。
第13章 议员赛跑
叶限的生日在下周六,林辜月还没想好该送他什么。
“当然是送自己的手工才最有心意吧,我们在陶艺课上捏的杯子怎么样?马上就要烧出来了,我记得你还在上面画了一只兔子。”时洇建议。
林辜月摇摇头:“看起来太随便了,也不够……不知道怎么说,不够贵?”
时洇一副听见什么稀罕事的样子,皱着眉头,夸张道:“你做的杯子欸?他不要我要。我生日你要是给我送塑料瓶,我都会好好珍惜,要摆在床头,每天每晚地看。”
“好啊,那你生日我就真的送你一个塑料瓶。”
林辜月被逗乐,陪她开起玩笑。
“少给我扯开话题,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杯子不够……贵?送礼物难道不是心意到了就好吗,而且我们还是小孩,又没有自己赚钱。我把变形金刚玩坏了,就把胳膊扭下来送给我弟,我看他玩得也挺开心的,天天只懂得玩那个破胳膊。”
“但是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啊,你可不可以别想这么多。”
“嗯……比如你弟弟从来没有玩过玩具,当然会觉得一个坏掉的胳膊很好玩。但是也有些人,他们见过的玩具多得可以堆成山,太简单、太便宜的东西,他们应该不会喜欢的。”
“喔,那也有道理。”时洇靠在墙上,用手指点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用放弃的口吻说道,“算了,我想不出来,我没见过这么麻烦的人。反正人家都有那么多玩具了,那你送一个差不多的不就行了,跟别人一样呗。”
“也是……毕竟也根本找不到什么比限量版更特别稀有的东西了嘛。”林辜月同意。
林辜月找爸爸申请买一个玩具作为生日送给叶限的时候,叶爸爸沉吟了一会儿,喃喃道:“确实是该好好准备点礼物送他们家……”
最后,林辜月和爸爸一起去了商场的进口玩具店,买了一个和叶限家长得很像的房子模型,每一层楼的门都可以打开,可以窥见不同的塑料小人在其中生活的姿态。
最重要的是,全店一共就进货了五个,这是最后一个了。
很限量,很稀有。
林辜月左右手各拎着一个袋子,穿过种满花草的前院,路过鱼池,走到这间有四层楼的独栋别墅的门口。
即使来了许多次,并且只是站在门外,她依然会隐隐觉得连地缝和墙根都闪着珠光。
叶限家的那扇门依旧那么高,必须努力抬头到快仰过去才看得到尽头。先前每次林辜月站在这里时,总会默默幻想门倒塌下来砸扁她的场景,然后把心吓得跟果冻似的软。
她曾经把这个想法告诉叶限和沈嘉越,叶妈妈无意间听见了,温柔地笑道:“我们家的门才不会倒下来呢,永远不会。”
人们会将“永远”说出口,是因为当下自信到可以预言未来的轨迹,叶妈妈当年便有那么自信。
自信有条件,所以永远也同样有条件。
有条件的永远就意味着不是永远。
而林辜月还没有长大,错将这句话当成了保障,也笑着放松下来,不再害怕那扇门。
她走近了一些,抬起手摁了一下门铃,开门的是叶限。
“果然是你!快进来,温澜姐姐和沈嘉越都到了!哦对了,今天我表哥还有我舅舅舅妈也来啦!”
“礼物,礼物。还有图画本也装在里面了。之前都答应好的。另一个袋子是我爸妈给你爸妈的。”她轻车熟路地坐在鞋柜旁的的短皮椅上,边解鞋带,边指着顺手放在旁边的两个袋子。
“好!给我的是这个吧!”叶限拎起绘着卡通的袋子,抱在胸前:“我很喜欢!”
“你都没拆开,就知道你喜欢。”
林辜月以为叶限是在敷衍。
“当然喜欢,没拆开我就知道我一定喜欢。因为是你送的。”
叶限脱口而出。
而后两个人一同愣住。林辜月想起了时洇说的那句——“你要是送我塑料瓶我都会好好珍惜”。
她突然觉得,时洇或许没有在开玩笑。
“阿姨喊吃饭了,你们两个快点。”沈嘉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林辜月看到温澜在向她挥手,拎起另一个装着高级洋酒和护肤品的礼物袋,走去姐姐身边。
叶限迈步跟在她后面。
和沈嘉越擦肩时,沈嘉越突然问:“叶限,你很喜欢林辜月送的礼物吗?”
叶限不明所以,却也认真回答道:“非常喜欢。”
“非常喜欢的那种喜欢?”
“你干嘛啊?问的什么奇怪问题。”
“哎呀——没事。我才懒得懒得管你们。”
沈嘉越摆摆手,立马扯开话题:“最后一个到餐桌的人是笨蛋。”然后一溜烟儿跑开。
“你作弊!”
叶限咬着牙地追着。
“叔叔,别抽烟,难闻。”
叶爸爸刚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沈嘉越不暇思索地张口打断。
叶爸爸笑着晃晃打火机:“要点蜡烛了。”
“哦,好吧,误会你了。”
沈嘉越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反而是林辜月静坐一旁,却替他感到不好意思,尴尬地想做点什么,便伸手往果盘够,打算吃一片西瓜。
手短没够到,叶妈妈直接把果盘转到她面前。
“谢谢阿姨。”林辜月的脸红了红。
叶妈妈没回那句“谢谢”,只亲昵地摸着林辜月的头:“辜月确实是长得好漂亮呀。”
林辜月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钳住的小鸡仔,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阿姨,家并不是饭店,但为什么厨师叔叔可以来这里做饭呀?”
她绞尽脑汁,嘴唇上的皮被牙齿咬破了,才鼓起勇气和叶妈妈单独聊起天。
今天的饭菜和以往不同,不是叶限家的住家保姆做的,而是出自于两个戴高白帽、系红巾的厨师。除了想报答似地搭话,林辜月确实很好奇,问这个问题的理由,和先前在马路上莫名其妙地看到骆驼时问爸爸的一样。
叶妈妈的手轻柔地从林辜月的头顶一路捋到发丝:“辜月第一次吃这样的饭吗?”
“嗯!第一次!”
“好吃吗?”
林辜月歪着头,斟酌应不应当说实话。
“盘子很漂亮,而且每一道菜的盘子都不一样。那个炒饭,不对,厨师叔叔说叫……”
“烩饭。”
“烩饭的盘子,像一个花园。”
叶妈妈的嘴角上挑:“以后让你的爸爸妈妈也带你吃这样的饭。”
“但是……”
她不会回答了。因为爷爷做的饭已经很好了,而且她虽然轻松接受了骆驼可以出现在马路上,但还是觉得厨师最好在饭店里工作。
“姐,这就是那个暴发户的孩子吧。”
路过她们身后的男人很小声地说。林辜月的余光看到这是叶限表哥的爸爸,细细回忆了称呼,叶限叫他舅舅。
叶妈妈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无缘无故地,林辜月感到叶妈妈那轻轻一点的下巴,像锤子一样砸向她的心脏某处。后来明白这个地方原来叫作自尊。而这时,她什么都不懂,只有孩性直觉。
“这么谨慎干嘛,小孩子而已。”
叶限舅舅醉红了脸,晃着脑袋,银质皮带箍着腆出来的肚子脂肪。
林辜月想到朱老师昨天刚刚教的新成语,悬崖勒马。
她再望向叶妈妈。
叶妈妈依旧揉着她的发尾,温柔地微笑。
林辜月深深地低下了头。
“妈妈,辜月也有带给你们的礼物。”叶限的插话来的正是时候。
林辜月感激地看了叶限一眼,把袋子从身后拿出来:“阿姨,这是我爸爸妈妈给你和叔叔准备的一点心意,他们说,感谢过去几个月对我们家的照顾。”
妈妈在教林辜月讲这句话时,特意强调了,不要说是“礼物”,要说是“一点心意”。林辜月很奇怪,在她的认知里,这两个词并不太有区别。但一琢磨,却好像能感受到不同。
礼物是赠予,心意是奉献。做人位置的参差,决定了姿态的差别。
“好的,谢谢你的爸爸妈妈哦,和他们说,叔叔阿姨非常喜欢。”
林辜月却听出叶阿姨的“非常喜欢”和叶限说的不一样。
有些人不在意礼物的品牌和价格标签,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存在的本身,就比礼物要珍贵。你才是送礼物这件事里,最大的意义。
而有些人的不关心,也仅仅只是因为你们之间的熟络,本身就各有目的。
森林里,猴子高高举起香蕉献给狮子王,是为了它头顶的皇冠下,或杀戮或留存的权利。
猴子知道,香蕉廉价,但交换来的是狮子王短暂的愉悦,它随便抖抖口袋,猴子就能捡到无数的金银珠宝。
狮子王也知道,恐惧和臣服于它的所有动物,没有一位只是为了希望它能够品尝美味而献上食物。狮子王被它们簇拥,却也被它们孤立。
它只会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看到猴子送来的香蕉时,微微一颔首,说:“谢谢,非常喜欢,下一个。”
然后把不起眼的香蕉丢进食物堆里,将它变得更加不起眼。
临走前,叶限把他的图画本交给了林辜月。
她到家,仔细翻看本子的每一页。
冰淇淋狗和草莓兔到了一个红橙相间的星球,这里的人很爱吃甜品。草莓兔买了一个冰淇淋,被辣得喷火。原来,星球上的居民和外来的人,有着不一样的味觉体验,居民觉得甜的东西,在草莓兔吃来,就是辣的。这个星球上的人正在研究启动火车,结果他们以为草莓兔拥有关于火焰的特异功能,于是把她抓去点燃火车上的木头。木头冒出的浓烟竟然能助力火车在轨道上奔驰。
翻到这里,就舍不得继续看下去,她把本子小心的收进抽屉。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却仿佛也收到了礼物。
她躺在床上,闭上眼,想起了今日的种种。
叶限摇晃的烛影中,许了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希望爸爸永远健康”,第二个是“希望妈妈永远开心”。大家问那第三个呢,叶限说:“因为前两个一定会实现,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第三个不知道会不会实现,所以要放在心里认真地祈祷。”
叶限许愿时,几个不同的礼物袋子和盒子凌乱地怂倒在他身后的酒柜旁,只有林辜月送给他的蓝色卡通袋子被放得很正,与其他袋子格格不入。
后来她回家,妈妈知道她把礼物好好地送出去了,特别高兴,夸奖她很乖,然后顺口问她吃了什么。
林辜月分不清什么是该说的,什么又是不该说的,于是把所有记住的都告诉妈妈了。
妈妈的表情微僵,转而笑道:“叶限妈妈说得对,爸爸妈妈以后应该多带你去吃那样的饭。”
“但我觉得厨师应该在饭店做饭,而不是在我们家里。”她忽然有点执拗。
“不,辜月,厨师也可以在家里做饭的。”妈妈将她搂进怀里,“对不起,辜月,以前爸爸妈妈没有告诉过你这些。”
林辜月心想,既然妈妈都如此郑重其事地道歉,就说明这件事一定是合理的。她不要再固执了,决定像接受马路上的骆驼那样接受家里会出现高帽子厨师。
“哦对了,妈妈。”她想起一件更让她不理解的事情。
“什么?”
“暴花父是什么意思。”
林辜月没记清原音,口齿不清道。
“辜月,是暴发户。”
妈妈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胸前层层叠叠的蕾丝小花。
在枕头上,林辜月对两件事情严肃发誓。
首先,要争气,学好普通话,不再让妈妈流眼泪。
其次,她的第三个最宝贵的生日愿望要许——永远不要变成没有真心的大人。
第14章 不是海象就是河马
星期天上午,林辜月先去了奶奶家。
她很少见到奶奶,最多是每年春节和中秋探望随父母一下,平日也鲜少来往。林妈妈并不太喜欢她这位婆婆,偶有微词,比如“生辜月的时候什么忙也没帮”、“这么大年纪了居然和相处几十年的丈夫分开实在是狠心”、“作为母亲竟然毫不关心子女”、“害我们每次回老家都要被人说闲话说我们对老母亲不闻不问”等等。
在林辜月一岁多的时候,奶奶和爷爷离婚了,之后奶奶分居,独自去住林家最早从乡下搬来时在云江买的房子,没有再来过他们现在住的家。
下周四是万圣节,学校会举办活动。高低年级分开举行。高年级是晚上的试胆寻宝大会,低年级则是二次利用废弃物品,装扮成卡通角色在下午走秀,学校也邀请了全部低年级学生的家长届时莅临观看。
一个年级孩子并不来得在每周的美术课上,做完从绘画图纸到竣工的全部过程,于是老师交代务必与家长共同在十一月到来前的周末完成。
林辜月选择扮演的是迪士尼在1951年上映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爱丽丝,而时洇为了和她凑对儿选择了疯帽子。
她还剩下了不少针线活需要大人的帮助。林妈妈看着目前家里三个大人的状态,没有一个人能空出半天时间陪林辜月做手工,况且,学校又要求家长去观看表演,总不可能最后全班学生就自己家孩子没有大人坐在台下吧。
林妈妈拨通了奶奶的电话。
没想到的是,奶奶竟然答应了。林妈妈挂完电话,甚是惊讶,和林爸爸说道:“你妈居然答应帮辜月这次学校的忙,我还以为电话打过去,她又要说我们家的事情都别去找她。”
总之最后,林辜月在周天上午的八点,抱着一堆不成型的破烂出现在了奶奶的家里。
奶奶的家虽小,但一个人住不算拥挤,养了些鱼和乌龟,还有只鹦鹉,阳台摆满了盆栽,看上去倒也一副生机勃勃之意。
林辜月局促地坐在短沙发上,把带来的手工材料摊在桌上。
“你这带的什么东西,能做成衣服?”奶奶扫了一眼那堆破烂,说道。
林辜月抠着手指傻笑,也没反驳,毕竟蓝色和白色的塑料袋确实很难让人产生它们能变成好看衣服的指望。
她抬眼顺势看向奶奶,见她穿着一席山青色的丝绒睡裙,抬手时,晨光不经意地照透布料,下垂肥厚的大臂宛若指甲尖的半圆般,浑然天成。裙摆垂下来,瘙痒似地盖住脚背,走动便一波一浪地晃动。
过了九年,她念初三,年段布置了一篇叙事作文,让学生写一个家人并着重描绘与其的亲情。林辜月便在周记里写这次会面,引用了“山光敛翠衣,水影卧清涟”来形容。老师在这句下面画线,她盯着红色波浪号,联想到奶奶的裙摆,意识到这竟然是她记忆中,最初始地拥有对某人的完整衣装印象。
“还好每次换完窗帘都不扔,我们用这个做。”
奶奶从杂物间抱出一堆布,出来时,林辜月瞥见里面有台缝纫机。
奶奶的普通话比爷爷好不少,虽乡音不轻,但基本都让人听得明白。林辜月不会方言,父母从小到大都和她讲普通话,说是到城里了就要有城里人的样子。林辜月从不质疑他们的执着,长大后发觉自己其实是向往说云江话的,尽管那时她的英文讲得更自如,和爷爷在电话里总是对不上频。语言是血脉的线索,她哑然失笑,那自己到底从哪里谈落叶归根。
“奶奶,我用塑料袋做了一点了。”林辜月不好意思地拿起用白色塑料袋做的衣领和袖子。
奶奶思考了一会儿:“好吧,你的塑料袋用来做装饰。”
“别叫我奶奶,叫我林秀珠。”她又继续补充道。
林辜月张了张嘴,不敢喊,她一直被教育直接喊长辈的姓名是不礼貌的事情。
“秀珠女士总行了吧。听起来挺洋气。”老人妥协。
“知道了,奶......秀珠女士。”林辜月艰难开口。
秀珠女士想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如果你将来有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想让我帮忙,那时你可以喊我奶奶。”
秀珠女士很擅长缝纫,看了一眼林辜月的草稿,三下五除二地开始裁窗帘,搬出缝纫机,将它们拼接在一起。林辜月听着马蹄般的缝纫声,手足无措地坐在旁边,直到裙子的雏形诞生。秀珠女士见她没事儿干,就教她用塑料袋捏裙褶,一会儿可以用双面胶粘上做装饰。
又经历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俩人继续埋头于工作。终于在下午三点完成了。
秀珠女士满意地看着试穿裙子的林辜月,或是自己辛苦一天的作品:“粗糙了点,但还是不错。”
林辜月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打量,开心道:“谢谢奶奶!”
“秀珠女士。”
“谢谢秀珠女士!”
秀珠女士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又问:“一会儿谁接你去学校?”
林辜月乖巧回答:“宋阿姨。平时都是宋阿姨接我和温澜姐姐周天去学校的。我和温澜姐姐家住得很近,坐车只要十分钟。”
“你爸妈呢?那个老头呢?没送过你去学校吗?”
那个老头应该指的是爷爷。“爷爷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头晕和眼睛痛。爸爸妈妈怕他在骑那么远的自行车出危险,就不让他送我了。爸爸妈妈周末要出差,去外地,都很少在家,所以只好拜托宋阿姨了。”
林辜月一五一十地交代,私心顺便替父母和爷爷辩解几句。她并不希望秀珠女士讨厌他们。
“就是因为他们都那样,所以你才变这样。要不然我不会来帮你。”
林辜月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变这样是哪样。
“前几年每次过来,你连招呼都不敢主动和我打,都是一个人呆在那边不说话。今年春节,你爸叫你去楼下买双筷子,你也不下去,因为不敢和收银员说话。哪有像他们那样当父母的,把一个小姑娘养成这么胆小内向的性格。每次见面每次和他们说,我看没一次听进去了。”
秀珠女士的语气大约像早就看不顺眼。
“还好......爸爸妈妈爷爷对我很好的。”
快七岁的林辜月,还并不能体会每个人的性格成因都和家人的对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的确感受到家人同她陪伴少,但也不认为他们有秀珠女士说得那么坏、那么不负责,于是依旧下意识地维护他们。
“但你这次一来,看起来倒是好了不少。上学后多和同学们相处好处还是很大。”秀珠女士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书,戴上眼睛,眯着眼说道。
林辜月一直知道爷爷是不认字,数字会些,但也只会些很基础的加减算数,意外秀珠女士是会读书的:“秀珠女士会认字吗?”
“认得,很小的时候学过,但不多。等你爸十几岁开始打工了,我得空自己开始学。现在老了记忆力不好,该再早点开始学。”
“好厉害。”
“是还挺厉害的。”秀珠女士对自己有正面的认知。
林辜月环顾四周,问:“秀珠女士一个人住,感觉孤单吗?”
因为她每次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都觉得空气像厚重的潮湿的雾,每每呼吸,她也变得凝滞和沉重。
“那个年代说多子多福,我只生了你爸一个孩子。现在都也还有说儿孙承欢膝下是老人福泽深厚的,我却觉得如果过不喜欢的日子,怎样都落寞寂寥,哪算得了有福运呢。诗经里写‘知我者谓我心忧’,在我这是‘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了解我的人才觉得我可怜呢,我喜欢一个人呆着,孤独才是我的福气。”
林辜月听得认真,宋阿姨拨来了电话铃响起了,才遗憾地回神。她还想听秀珠女士继续讲下去。林辜月对她有很多探寻的好奇心。
秀珠女士把她送到楼下,林辜月打开车门前,迟疑地问:“秀珠女士,我以后还能多来你家玩吗?”
秀珠女士冲她一笑,眼角虽有皱纹,但眼神年轻地清澈,“也得看我心情。”然后潇洒告别,转身上楼。
车里,温澜好奇地问:“那是你奶奶吗,看起来有点酷。”
林辜月摇摇头。
“是了不起的秀珠女士。”
至于初中三年级的那篇关于家人的作文,林辜月结尾段如此写道:“关于人是天生还是后天形成,科学的定论仍然未决。但是,当有人对我说‘我自己的生命最重要’,当有人对我说‘孤独是福气’,我像是被唤醒一般,变成一个天赋异禀的信息追捕手。那些零星的话语,如风中纸屑,在普世的造纸厂,掷地有声地落在我心上。也许,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和我说这样的话,从此定下我生命的坐标。”
第15章 这儿有个结
返校的晚上,学校组织一到三年级的学生,在操场上拉幕布放投影,看《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林辜月和时洇去了一下洗手间,互相向对方的脸洒水,嘻嘻笑笑回来时,班上的同学已经排好队伍了。她们遂站在最末端。
生活委员方晓琪站在门口发矮凳,每出去一个人就给一张凳子。到了林辜月和时洇,她肩膀一耸:“只剩下一张凳子了,林辜月你站着看。”然后把最后一张凳子越过林辜月,递向她身后的时洇。
时洇一脸荒唐,冷笑一声,没有接凳子:“我陪林辜月一起站着看。”
她挽着林辜月快走了几步路,扭头确认方晓琪没有跟上来,才松了口气,讲道:“我真不明白那么好的方爷爷,怎么会有方晓琪这样的孙女。”
方晓琪家里开了个小卖部,卖零食和文具,就在学校门口。
每周五晚上,宋阿姨来接温澜和林辜月回家,她们都会趁着宋阿姨拎着车钥匙去找车的几分钟内,在方爷爷的小卖部买一包牛肉味的蚕豆,然后迅速瓜分掉。方爷爷还会替她们把风打掩护。
有一次上学,下了瓢泼大雨,本来温澜和林辜月想直接冒雨冲进学校,结果方爷爷浑身湿透地追到她们面前,送了一把雨伞。后来,温澜特意洗干净雨伞,打算还给方爷爷,方爷爷却说不用了,只要每周上学和回家,来他这里吃点零食,陪他聊会儿天就行了。
桦北大部分学生都曾受惠于方爷爷的义气,不少高年级的学生也几乎是看着方晓琪长大的。于是方晓琪刚上一年级那一阵,好些五、六年级的学生,都来一年级二班专门来找她,送吃的用的,嘘寒问暖。方晓琪见惯了,也收多了这些礼物,便都大方地把东西分给同学。久而久之,也和时洇一样,成为班里人缘最好的人。
林辜月记得,当时和时洇一窝蜂地在操场上从她身边跑过去的人里,就有方晓琪。她一直以为,方晓琪和时洇关系特别好。
所以,听到时洇如此评价方晓琪,林辜月高度怀疑自己错过了某段关键剧情。
时洇见林辜月一直没说话,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节体育课,你被朱老师叫走了啊。”
林辜月被唤起记忆。
那节体育课正好下雨,全班人都在班自习,一般大家都会下象棋或者是看书,也有几个人会在教室后面玩,只要不舞枪弄棒的,体育老师一般都不会太在意。朱老师见林辜月没事干,就把她带去办公室,分析指导她刚交上去的图文并茂的周记。
“你不在的那节体育课,本来男生在后面玩溜溜球嘛,但是我们想玩呼啦圈,就让男生去走廊,虽然差点吵起来,但最后方晓琪凭着生活委员的威风,说这些男生要是不让位置,她之后就会把他们名字都记下来,男生们就把位置给我们了。然后,方晓琪和我比赛呼啦圈,她的呼啦圈快掉了,就来撞我的,但是还没撞成功,她就输了。结果她居然跑到走廊上去,叫男生回来,又把我们几个女生给赶走了。”
林辜月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这段时间,时洇都不太搭理方晓琪。
“而且,方晓琪这人还偷东西呐。”时洇小声讲道。
“怎么可能啊,不至于吧。”
“是真的,我见到了,现在大课间时教室的门一直都是方晓琪锁的,所以她每次都最后一个走。上周二,我让你去沙乐园等我,我装完水路过教室,看到门还没关,就看了一眼,居然看到方晓琪在掏李凯的书桌。方晓琪回头还看到我了,于是我马上跑走,后来那天,李凯不是一直在喊自己的一根从日本买回来的笔丢了。”
林辜月瞪大了眼睛:“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那可是我亲眼看到的啊。所以方晓琪后面才做贼心虚,经常对我很好,肯定是因为她怕我告诉李凯和老师。”时洇斩钉截铁。
“那你不还是一直没告诉老师和李凯吗。”
时洇叹了口气,继续讲道:“当然不能告诉老师和李凯啊,不然全班人都会把方晓琪当成小偷。我幼儿园老师说了,如果天天叫一个小孩天才,那个小孩就会越来越厉害;但如果天天叫一个小孩小偷,那这个小孩长大后就会变成真的小偷。我虽然不喜欢方晓琪,但也不想害她真的变成小偷。”
林辜月若有所思地点头,用肩膀轻轻碰了一下时洇:“你还挺为她着想的,一点都没有觉得你讨厌她。”
时洇“切”了一声:“少来。”
最后,时洇和林辜月倒也没有真的站着看电影,朱老师预知般变出了两个凳子,让她们坐了下来。
下巫师棋的罗恩被击昏,林辜月看得太入迷,甚至流下担忧的泪水,被一旁的时洇嘲笑道:“你也太夸张了吧。”
电影结束,时洇伸了个懒腰:“我也好想吃巧克力蛙啊。”
林辜月赞同,附和道:“还有各种奇怪味道的糖。”
那是一个梦幻的世界,可以想象,在未来的一个月,都会有学生捡树枝假装自己会魔法,互相施着咒语。
她们还在聊电影,这时,林辜月看到温澜正拉着一个人,沿着幕布下边的墙走过。
她正想张口打招呼,各班老师开始组织集合回班,再一看,温澜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像油画上用最尖最细的手法描了两个小人,只需再用重色附着,白色的小人即刻被擦去了痕迹。让人恍惚是否曾经是真实见过。
“你那个时候请示出去上厕所实在可惜,今天李凯真的太好笑了,他不是被其他几个人喊去一起扮演《守护甜心》里的那个原本是蛋的小精灵。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就答应了,而且只听进去了什么蛋不蛋的。今天美术课老师检查了才发现他真的做了一颗白色的蛋哈哈哈哈,还买了黄色紧身连体衣,说自己是里面的小鸡。不行了,笑死我了,我要把这件事情珍藏一辈子,难过了就翻出来再笑一遍。”
时洇端着澡盆,解答了林辜月“为什么我一回来全班人都在笑”的疑问。
澡堂门口是因热水而生的烟雾缭绕,她们来得算晚,只能在队伍里排队。现下终于快轮到她们了。
林辜月“噗嗤”笑道:“李凯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很倒霉的样子。”
“是啊还丢了东西。哦不,这可不算丢。”时洇的语气很讽刺。
“你在说什么?”
方晓琪头发湿漉漉地出现在她们面前,看起来是才刚洗完澡出来。
“我说谁,谁心里清楚。”时洇不耐烦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方晓琪把她的澡盆翻到,洗护用品和浴巾散了满地,悻悻疾步回澡堂。
林辜月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骚乱,对时洇说:“她好像非常生气。”
“关我什么事。我又没说错。”
背对澡堂门的时洇没看到,方晓琪双手端着满满一盆水从里面走了出来。
——哗啦。
林辜月分明是看到那盆水是冲着她脸来的,身体僵住,闭上了眼睛,但最后只泼到了她的脚背。
“你干什么啊?为什么泼林辜月?”
时洇伸出右手挡在她面前,愤怒地对方晓琪喊道。
“你们两个在背后说人坏话有意思吗?有本事当着面讲啊。”
“我们有说你坏话吗?指名道姓了吗?还有,那句话是我说的,关林辜月什么事?你要发疯也找对对象吧?”
“林辜月难道没有错吗?自从你和林辜月玩就没有再和大家一起玩,别人来找你大课间一起玩跑跑抓,你都不答应了!因为你要和林辜月去沙乐园堆沙子!现在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林辜月害的!我就是讨厌林辜月!”
方晓琪刘海上滴下来的水,和眼泪混在一起。
林辜月隐隐觉得现在的场面,和湖南卫视常播的八点档肥皂剧很相似。区别在于,现实生活不存在绝对的主角,所以她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比较可恶。
她刚想伸手阻止闹剧继续,杨奶奶就走了过来,用了点了她们三个额头:“你、你、你,都给我过来。”
林辜月暗喊不妙,被杨奶奶发现的下场,还不如就让她在澡堂外面被方晓琪劈头盖脸地骂呢。
澡盆放在脚边,她们在宿舍走廊靠着墙罚站中。桦北不允许老师以任何形式体罚学生,所以杨奶奶讲了个好听的由头——“你们三个在外面等着我。”
过了十五分钟,杨奶奶喊她们进去。
“林辜月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也要罚站。”时洇忍不住开口,林辜月忙用手肘戳她,示意她别说了。
杨奶奶没理会她,抬眼看了林辜月:“林辜月,你说,怎么回事。”
“啊……”
一时间,她不知从何说起。
“你平时周记不是写得很好吗?到这会儿就不会讲话了?”
林辜月还没从上次杨奶奶说的“笨得跟猪一样”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讲道:“就是方晓琪,不小心绊了脚,然后……然后……然后时洇吓了一跳,就大叫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绝妙的、能令所有人逃脱的谎言。
一旁的时洇扶额叹气。
“说谎都不打草稿的,看来你周记里写得都是真的?”
“没有……也有些是假的……那些小兔子冒险什么的都是我编的……”林辜月的声音越来越弱,显然是被杨奶奶的气场给镇住了。
“你就讲实话算了,林辜月。”方晓琪实在受不了这个局面,开口道。
林辜月惊讶地看了一眼方晓琪。
“那方晓琪你讲吧。”杨奶奶冲她抬了抬下巴。
“我偷了李凯的东西了,被时洇看到了。然后时洇和林辜月讲,我就很生气,所以泼林辜月的水。”
林辜月和时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她。她们有着一个共识。
“时洇讲的,你泼林辜月干嘛?”
“我不喜欢林辜月,因为时洇每天都和林辜月一起玩。原本我和时洇才是玩的最好的。”说到这里,方晓琪开始掩着脸大哭。
“时洇,把你看到方晓琪做的事情也说一遍。”杨奶奶宛如公堂断案的包公。
“也不是偷,是拿,哦不对,应该是借。我看到方晓琪向李凯借了东西,但是一直没还,所以才和林辜月讲的。”
“你比林辜月会说谎。”杨奶奶点点头,虽然明知与事实有出入,但还是顺着她们的说法,选择守护偏离轨道的女孩,“方晓琪,你从李凯那边借了什么东西了?在宿舍吗,去拿过来。”
方晓琪从宿舍拿回来了一根自动铅笔。
“这东西你家不是就在卖的吗?从小见到大的才对啊。”杨奶奶接过笔,边端详边问。
“但是我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我觉得很好看,想向李凯借一节课,他不让。我就……我知道错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还给他。”
杨奶奶叹了口气,“晓琪,还有你们两个,都要听好了。喜欢什么东西,从来都不是都一定要拿到手的。笔也好,朋友也好。我们要学会远观,而不是强求。强求来的东西只会让自己良心不安。”
她搂住哭泣的方晓琪,继续讲道:“犯错不可怕,今天你主动承认,杨奶奶就已经看出来,你是真心地知道错了。今天,两个同学依旧在我面前维护你,说明她们的心对你是很好的。你和她们道个歉,尤其是对林辜月。”
“林辜月,对不起,我不该用水泼你。时洇对不起,我不该在澡堂和你吵架。”
林辜月忙摆摆手说没关系。
时洇扭头:“你确实是该和林辜月说对不起。”
“还有时洇,你也有错,你发现了别人的错处,应该及时阻止,而不是任由事态发展。”在时洇继续蹬鼻子上脸之前,杨奶奶说道。
“我也任由事态发展了,我也有错。”林辜月抬起小臂,坦诚地说。
“行了行了,都知道自己有错,我就没白费口舌。今天就说这么多,比起大人的说教,你们自己的反思才最重要。”杨老师把三个人请出房间,“方晓琪回教室,林辜月和时洇去洗澡。之后你们三个好好相处,好好沟通,不要把问题憋在心里了。”
三个女孩答应着,走进走廊。其实她们都清楚,这是为了应付老师的短暂言和,不会在一朝一夕间变成“好好”相处,顶多是别扭的表面和平。
在方晓琪眼里,林辜月还是抢走她朋友的坏人;在时洇看来,方晓琪也还是那个需要小心提防的人。曾经把对方当成是世界上最恶存在,长久的偏见不是一场好似坦白的谈话就能瞬间冰释前嫌。
这些事情,会变成一颗膈人的豌豆,彻夜难眠。但好在,她们都不是娇嫩的豌豆公主,会有无数更快乐美好的共同经历,如同盖在豌豆上的一层层柔软的被褥。被子最终会足够的厚,她们会忘记豌豆的存在,直到那时,偏见和敌意就会消失。
“对了,林辜月。说你笨得像猪是杨奶奶开玩笑的,我有时候气急了,也忘了你们小孩经不起骂的,杨奶奶和你道歉。”
林辜月受宠若惊的转头看向她。
杨老师挥了一下手:“洗澡去吧,快点,不然要没热水了。”
林辜月恍恍惚惚地点头,抱起澡盆,离开了宿舍走廊。
她也不是豌豆公主。
第16章 永远得不出二十
温澜和林辜月说过,桦北过得最郑重热闹的节日就是儿童节和万圣节。校长张白水特别喜欢这种毫无定式和逻辑、能让学生自由发挥的节日。
林辜月一回头,看到操场上两百多个有家长陪同坐着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心想,的确如此。
时洇顶着一大顶看不出原材料的帽子,她家里人都没有来,却没有半点失落的样子,十分兴奋地喊着要见林辜月的奶奶。林辜月还没来得及提醒时洇要叫奶奶“秀珠女士”,就看到一老一少仿佛原先就认识般拉着手讲话。
“秀珠女士!帮我和辜月多拍几张合照!”看来她们已经彼此做过自我介绍了。
照片拍得差不多,活动也就开始了。
先是一年级一班的表演,二班要去候场。时洇离席前提醒着秀珠女士:“我们班等下会有个鸡蛋,非常好笑,一定要注意看。”
一班结束二班上,一浪更比一浪高。林辜月穿着蓝色围兜的白色蓬蓬裙,和穿着绿色西装的时洇,手拉手上台。在林辜月默念“下面的人都是白菜”时,时洇自如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茶杯,假模假样地唆了一口。林辜月笑了笑,放松地看向秀珠女士的镜头。
当穿着黄色紧身衣的李凯从滚出来的鸡蛋中破壳时,表演的**被推向了极致。
表演结束,家长们也陆续地离开了学校。奇形怪状的学生们在操场上排队,等待老师组织回班,一会儿低年级会继续开班会做游戏。
“李凯,你今天绝对是最佳模特。”时洇对李凯竖起大拇指。
李凯抱着他的蛋壳,丝毫没有羞耻,还很得意道:“我是为群众的快乐做服务,所有人都会记住今天的我。”
林辜月忍不住笑道:“反正我是会记住的,毕竟太难忘记了。”
“你真的没考虑过以后去当喜剧演员之类的吗?”时洇很费劲地憋着,才没让自己躺下来捶地爆笑。
李凯害羞地缓缓钻进蛋壳,然后又猛然跳出来,周围人全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操作笑得肚子痛,他捋着不存在的胡子,说道:“我原本想当个昆虫学家,但现在嘛,喜剧演员也可以纳入考虑。”
众人闹着李凯,林辜月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群,看到温澜从初中部的方向而来,脸上红红的一大块,她身后跟了一个瘦弱的男生。两人像是要走回小学教学楼。
“温澜姐姐!”
林辜月猜不出温澜为什么去过初中部,不免担心地对她喊。
温澜听到自己的名字,停下脚步,前后左右地找了找,终于看到了林辜月,开心地抬高手臂,大幅度挥了挥手。她指了指自己,又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林辜月目送温澜,时洇跳了过来:“你姐姐?”
她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道:“希望别出什么事情才好。”
从食堂回班级的路上,林辜月看到了神色匆匆的宋阿姨突然出现在校园里,从连廊中央径直穿过。
她知道,温澜一定出事了。
林辜月紧紧抓住时洇的手臂:“今晚自习是不是黄老师值班。”黄老师是她们的数学老师。
时洇迟疑了一会儿,答:“周四的话,好像一直都是黄老师值班。”
“我姐姐好像出事了,我看到她妈妈进学校了,我有点担心想去看一下。如果黄老师问起来,你就说我在语文组办公室,和朱老师在一起。”
时洇严肃起来:“林辜月,我和你一起去,我想陪你,如果被发现了,要罚我们一起罚。”
“但是……”
“李凯,朱老师找我们有事,你等下自习开始和黄老师说一下。”时洇直接叫住路过的李凯说道,
“喂,可是……”
她们不顾李凯的回复,怕错过宋阿姨的身影,跟着跑起来,窜进教学楼。
“可是今晚就是朱老师值班吧,她们换班了……”李凯无力地呐喊道。
林辜月和时洇在教务处门口找到了半边脸肿起的温澜,旁边还站了三个人,一个是白天跟在温澜身后的瘦弱男孩,另外两个穿着初中部的校服。小学部只有周一升国旗需要穿校服,初中部则被要求每天穿,样式也与小学部有很大差别。
温澜低着头,靠在墙上,发梢向上翘起遮住了眼睛。像一只被猎人的箭射中的小鹿,与平日的她大相径庭。
“姐姐。”林辜月轻轻用手指摸温澜的脸,“疼吗?”
温澜惊讶地看着林辜月,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你怎么在这里,万圣节晚上,班上不是都会做游戏或者看电影吗?”她又瞥见站在林辜月身后的时洇,笑得像落下的梨花,“你交到好朋友了喔。”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他们三个中的哪一个?”时洇指着另外三个男生,没有顾忌地问道。看在给过糖的份上,看在是林辜月姐姐的份上,无论是哪份上,都值得时洇气那么一气。
“谁还能欺负得了她啊,好笑。”个子最高的初中男生翻了个白眼。
教务处虚掩的门,传来的的声音逐渐变大,声调也愈发变高。
“请你们搞清楚了,是你们儿子欺负我儿子,两个初三学生好意思讹一个六年级小学生的钱?不给钱就要打人?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儿子骗钱,家长也想坑钱是吧?恶人先告状,到底是谁不要脸?”
“是我妈妈的声音。”瘦弱男孩沙哑地开口。温澜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小个子的了,他比温澜还要再矮上几厘米。
“你自己去看看我儿子,脸上被打成什么样了?没一处好的!眼睛也黑了,嘴巴也歪了,你们必须给我负责,精神损失费和医疗费一个都不能少!”
“你说是我儿子和温澜打的,那就是?两个六年级的打得过初三的?而且你没看到小姑娘半边脸都肿了,到现在都没去医院!一个小女生挂了相,你负责得起?”瘦弱男孩的妈妈立马还嘴道。
林辜月这才发现,高个初中生旁边稍胖的那位,脸上也乌青了一块。但也不至于是“眼睛也黑了,嘴巴也歪了”的夸张程度。
她拉拉温澜的袖子:“你打的吗?”
温澜眼睛里突然恢复了一瞬神采:“就是我打的,谁叫他们自己宿舍要被查寝,就逼郑克买烟。”她愤然指了一下那名瘦弱的名字,接着再指向自己的脸,有点骄傲,“而且我脸上这个是我自己摔的,不是他们打的。”说完又迅速焉下去,“我给我妈惹大麻烦了。那两个初三学生的妈妈一看就不好对付。”
说道此处,宋阿姨的声音如流水潺潺般响起:“三位家长都冷静一下。我们捋清楚事态缘由和发展。根据几个孩子的陈述,两位初中男生,会在每次初中查违规物期间,出于不想被老师抓又舍不得花掉的钱的心理,逼迫六年级的郑克同学买烟,包括我女儿出手相助的这一次,已经发生三次了。就这次情况来看,初中部这段时间的确正在严抓严打违规物品,时间点陈述属实。而我女儿说,郑克同学没有沾染过抽烟的习惯,我百分之百相信我女儿说的话,如果你们不信,建议去询问他们的同班同学,但我知道,结果只会和我女儿说的一样。违反受害者本意的都是强逼和胁迫,所以动作上也属实。”
办公室和走廊都寂静了几秒,其中一个初三生的家长又撕裂地叫道:“我不听你讲这些废话,你女儿可是把我儿子……”
“正当防卫。”宋阿姨直接打断。
林辜月看到温澜的眼睛渐渐回温。
“桦北的五字校训知、礼、义、勇、善,我女儿帮助被霸凌的同学,是义是善,我女儿正当防卫,敢于保护自己,是勇。我女儿并没有违反任何校规校律。同样的,我合理怀疑学校在管理初中部学生和保护小学部学生出现重大纰漏,我会考虑与其它家长联名,写出一份正式的抗议书上请学校。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这种人渣败类生活在同一个校园里。我今晚会带我女儿去医院,明天需要请假,还烦请教导主任通知温澜的班主任。我相信在温澜回来上课的时候,主任您已经把这场闹剧处理得一干二净了。”
宋阿姨拉开教务处的门。
她看见林辜月后也是意外:“辜月怎么在这里?和老师说了吗?”
“我担心温澜姐姐。”
宋阿姨欣慰点点头:“难为你了。带阿姨去找你们老师,阿姨去帮你讲。”说罢分别牵起林辜月和温澜的手,时洇也难得安静地跟在后面。
刚走下一步台阶——“温澜妈妈,温澜妈妈。”
几人转头,看到郑克妈妈追喊着赶来,郑克耸拉着脑袋在母亲身后挪着脚步。
郑克妈妈泪眼婆娑,握住宋阿姨的手:“给你和温澜都添麻烦了。我儿子不争气,性格懦弱,还好有温澜这次帮他,不然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了。真的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郑克妈妈,无论一个受害者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别人能校园霸凌他的理由。温澜这次做的很棒,让我看到了她的闪光之处。对于温澜来说,这是人生中宝贵的经验,算不得麻烦。”
“您人真好……难怪会教出温澜这样优秀的孩子。”郑克妈妈簌簌泪下。
宋阿姨狡黠地笑道:“郑克同学,你要好好安慰你妈妈。还有,听说你的语文成绩一直是班级第一名,温澜正好偏科,往后就拜托你多加关注温澜了。”
郑克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眼底闪烁着希冀。
鼓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告诉他“没关系”,而是告诉他“我需要你”。
林辜月和时洇回到教室的那一刻,几乎是心脏骤停的。因为她们一眼就看到朱老师正在班上。
她们忐忑不安地坐下,教室的门都快被她们盯穿了——宋阿姨在她们进教室的时候,把朱老师请出去陈情前因后果了。
是生是死全靠宋阿姨了。
“喂,你们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朱老师叫我去找你们,我就差女厕所没进了。”李凯恰好坐在林辜月的前桌,时洇的后桌。
“教导处。”时洇咬着大拇指回答。
“难怪!那里不是不让低年级去吗?”
“时洇,林辜月,出来一下。”
林辜月觉得此刻的五脏六腑都被压缩后铺平,然后再被压缩。
最近和时洇一起实在惹太多事了,对于她来说,桩桩件件都很出格,值得被骂一顿,然后好好反省。
朱老师最后没有想象中的严词厉教,只叫她们俩把今天的事情好好写一篇周记,在下周一上交。她们也松了一口气。
周五温澜在家养伤,但是傍晚还是和宋阿姨一起来接林辜月回家了。
“姐姐,你为什么会救郑克哥哥?他和你是很好的朋友吗?”
“那你为什么宁愿骗老师,也要来找我呢?”温澜反问。
“不知道,第一反应就是那样了。”
“我也不知道。其实每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经把他拉走了。仿佛是本能。”
林辜月也恍然发现,在最近的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要谨慎。比起把一个念头筛了又筛,来回细细拣选,反常地,眼下已经变成她首要关心的事了。
人会变得冲动,是因为出现了愿意为其放低警戒线的人。比起刻意维持周全带来的保守安定感,天秤会绝对地偏向于一再破例。第一时间的反应,远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
“大概是出于某种侠义情怀吧,有点在意落单的人。”温澜说道。
从温澜口中,林辜月粗略地了解了郑克。
他家里是开出版社的,家境优渥,零花钱很多。在文学中浸泡长大的郑克,喜欢在树下看书和写诗,校办的作文相关比赛一直是第一。桦北学生不爱参加校级以外的比赛,但郑克却经常自主参加,从市里区里拿奖回来。
郑克经常会用零花钱给大家买零食,班上的图书角三分之二的书都是他贡献的。他还会帮同学修改作文,经他调整,作业基本都能拿优。
和别的桦北男孩不一样,他不喜欢足球和画军战游戏图。
其实大家都不讨厌他,只是单纯地没有共同话题,玩不到一起去,渐渐地,变成了郑克对别人的持续性单方面付出,他也习惯了,从不有怨言。似乎也把这当做是自己的最大的价值般,沉迷于不求回报的奉献。
他是班上,人人需要和喜欢,却又可以理所当然地随便抛在脑后的存在。
“落单的人,最容易被欺负了。”
温澜的头靠在车窗上,叹了口气。
强大只有被人看到时,才会无往不利。
那些未入世的加害者,将这项规则发扬光大。他们不在意你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又或者是善良无私的心灵,只看得到孱弱的拳头,单薄的身体,和身后空无一人的凄荒。
这是他们的最佳猎物。
第17章 柴郡猫会笑
沈嘉越打开车门,一边跑一边对叶限说:“下次还是叫你家司机接我们吧,还能早点,你妈妈可别心血来潮了,真是拖拉。看吧,等下我外公一定会骂。”
林辜月倒没有那么惴惴不安,一言不发地跟着跑,心想道,反正要挨骂也会是沈嘉越顶在她和叶限前面。
她看着神情淡然的叶限,觉得他们应该抱有同一种想法。
这种狡猾的心理是不能让沈嘉越知道的,不然他一定会拖着音调,咬牙切齿地喊:“林——辜——月——叶——限——”
然后停顿两秒,说:“你们两个坏鸡蛋。”
林辜月和叶限每次听了都会很想笑,打败沈嘉越的方式也很简单,只需要一句轻飘飘的“那你就是笨蘑菇”或者“蠢番茄”之类的话,沈嘉越就会呆住,然后开始琢磨新的组合词汇。
他们乐此不疲。直到这学期寒假,三个孩子在大人的饭桌下正偷偷打闹,听到温伯伯嘹亮地说出“王八蛋”这个词,也不知道是在骂哪个生意伙伴或者对手,但他们直接被吓得闭嘴了,温澜的狂笑声传来,才在错愕中醒来,大眼瞪小眼。
反应过来后,甚至是有点被惊艳到了——王八不是乌龟,乌龟听上去还算慢悠悠的有点可爱,但只要词语一调转,急促的一声王八,那意思就就完全不同了。王八多轻贱,但你连这轻贱的王八都不是,你是王八生的蛋!
之后三个人的骂人水平只停留在了这里,再也想不出比“王八蛋”更精彩的词。
尽管越长大,他们越知道人类的骂人句式可高级可粗俗,各式各样的,但由于“王八蛋”太常见,所以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搜搜它的由来。故而他们也从来不知道,其实‘王八蛋’可能和性有关,也可能和传统有关。
古时候,人们骂你“王八蛋”,可能是因为你忘了祖宗的训则,也可能是背叛了女性。但在这个词口口相传,历经千年,出现在这三个小孩面前时,只变得很滑稽,也平庸到没有侵略性。
——你就是颗蛋而已。
——是颗蛋就是颗蛋,怎么了,有事吗。
这是岁月的特技,它能把一切减轻重量,更何况只是一句骂人的话。
终于跑进电梯里,沈嘉越急得边跺脚,边猛按按钮。
叶限还是不忍心高高挂起,于是安慰道:“一起挨骂就没事了。”
“你们俩不一定!反正我一定是要先被骂死了!”沈嘉越气冲冲地叉着腰。
林辜月默默地称赞沈嘉越竟然在线的找规律能力。
刚刚,一起结束了Arthur的英语课。林辜月后来才知道,原来开学那一个多月他们没有一起上英语课是因为Arthur休长假去了,机构又找不到代课的外教,所以才拖到了十月重新开班。
知道真相以后,她还悄悄地感到尴尬,认为自己之前因为太孤单,而难过地向叶限大发脾气,用沈嘉越的话来说简直是很“坏鸡蛋”的事情。但叶限说,他不觉得这很“坏鸡蛋”。
英语课在每周六和周天的早上八点开始,依旧四个小时,上完课,三人在车上已经在犯困打盹了,现在大跑一趟便一下子清醒。
沈妈妈原本希望沈嘉越开学后,立即开始上外公的书法课,沈嘉越极其不愿意。因为沈外公是一个很古板严肃的人,吃饭握筷子姿势不对,或者看书时坐得七扭八歪,沈嘉越就一定会挨一顿手板。母子辩论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沈妈妈提出让林辜月和叶限一起来上课,沈嘉越便欣然同意。
沈嘉越很难会知道,在这件事里他其实是很令人羡慕的,因为他的父母在任何事情上,总是在征得他的同意,虽然那些商量都很具来自大人的引导性和诱惑性,可很多小孩连这都没有,只有不由分说的告知和强迫。
林辜月和叶限就是很多小孩的其中之一。
沈外公过去的主职工作是话剧导演,曾经开过一个小剧院,后面没精力经营便转手给了别人。他还是书法家,出版过书法和硬笔的字帖,平日就有很多不同年龄段的学生上门习字。
云江市的各个小学,每周都会开一节书法课。只不过桦北小学教的是毛笔字,市一小教的是硬笔字。因此在第一堂课,沈外公夸奖了更早接触毛笔的林辜月握笔姿势极好,使得她的虚荣心一下膨胀,开始装大书法家,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地落笔,结果直接画到纸外的桌子上,沈外公还没说什么,林辜月就开始泪眼汪汪。沈嘉越后来拿这件事笑话了她一个月。
他们坐着电梯到了沈外公家,一进去,三个人都被沈外公拉到墙根,用严厉的语气,引经据典地大说了一通。
沈嘉越幸灾乐祸地偷看了林辜月和叶限好几眼——他们像中了当头一棒,撇着嘴角,眼睛低低地要把地板看穿了,完全不见刚才的从容。
其实,从跟着沈嘉越一起挨训的那刻起,他们两个才被沈外公当成了自己的学生,而不是女婿的生意伙伴的小孩,要哄、要捧、要担心小孩会不会回去和父母告状。
竟然大人也得看小孩的眼色,多神奇,这是他们在那个年纪绝对懂不了也猜不到的,否则不至于愁容满面,应该会高兴不少。毕竟,真正地成为某人的学生,是收获一场不吝赐教的修行的开始。
沈外公归根结底要说的道理用白话来说就是——不守时,人生会完蛋。很多古文他们都没听懂,沈外公摇摇头道:“三个小文盲,罚你们写二十个‘永’字。写不好一个,就多抄十个。”
罚写结束后,他们分别被指出字的问题,再重新写。
两个小时的课就在无穷无尽的“永”里结束,沈外公沏好茶回书房,把空间留给他的三个文盲学生。
沈嘉越转了转酸到发痛的手腕:“我怀疑我外公根本就是在偷懒,才让我们一直学写一个字。我们又不是达芬奇,一直画鸡蛋,最后会画的就只有鸡蛋。”
叶限和林辜月笑了笑。在这个总被评价为“不懂大人用意”的年纪,其实他们俩也会这么想,只是未必会说出口。因为他们和沈嘉越不一样,他们的“不懂”是得不到尊重和帮助的,只能在心底里一遍一遍地琢磨,或者交给将来的自己。
“听我妈说,你好像想要开始学舞蹈,没有打算学画画吗?你不是很喜欢?”沈嘉越摊在沙发上讲道。只有外公不在时,他才敢大喇喇地坐没坐相。
“我也以为。”叶限说。
林辜月摇摇头:“可我从来没想过。”
其实她原先也一直觉得自己很热爱画画,但好像自从上了小学开始写周记后,就越来越少在美术课以外的时间拿起画笔了。交换给叶限的图画本,只多了最后的两页,还是她在课间寥寥几笔,赶工画出来的。
草莓兔和冰淇淋狗的故事,她逐渐更喜欢用另一种方式记录下来。
他们现在在等叶妈妈接他们去吃午饭,晚点沈嘉越和叶限要分别去上小提琴和绘画课,林辜月则是回家。
因为两个男孩忙不迭的行程,林辜月一度反思自己的周末太过安逸,除了书法课和英语课,就没有别的课外班了。
她很费劲地想自己有什么叶限和沈嘉越没有的优点可以发展一下,不至于被同龄朋友太超过,但最好不要有横向对比的可能性,以免又被爸妈拿来比较。
恰好街道在发少年宫的宣传册,那个穿红色马甲的阿姨说林辜月手长脚长,一看就是个学舞蹈的好料子。虽然不知这话的有几分真,但林辜月觉得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于是在电话里和妈妈申请想去学舞蹈,林妈妈想了想,同意在寒假找班给她上。
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上课,但她也颇有一种“我会一些你们不会的东西”的骄傲感。仿佛这样,才能和他们比肩。
沈嘉越对叶限挤了挤眼睛,叶限低头看了眼腕表。现在是八点五十八分。
“叶限,你妈妈快到了吗?应该没那么快呀。”林辜月看见他们俩挤眉弄眼,忍不住开口。
“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直看表?”
“沈嘉越!还有一分钟!”叶限对沈嘉越说道。
“好!”沈嘉越打开门,在楼梯口和电梯来回张望着。
林辜月被他们俩不知所云的地下党作战姿态吓得从沙发上站起,她怀疑是不是沈嘉越和叶限瞒着她准备迎接外星人。
的确有个身影在门口晃了一下,只听见沈嘉越对那个身影欢快地说道:“谢谢叔叔——叶限,我就说了吧,这家店很准时,我们家定了很多次了。”
紧接着她的眼睛就被叶限蒙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外星人真的要来了吗!”她大惊失色地想要掰开叶限的手。
“你想什么呢,先闭着眼睛。”叶限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她顿感安心,也不胡乱挣扎了。
过了半晌,叶限的手缓缓打开。
她先是看到了沈外公,一改上课的严肃,带着和蔼的笑容。
视线向下,沈嘉越捧着一个点缀着粉红色奶油的蛋糕,上面插着七根蜡烛。
叶限往她头上放了一个纸皇冠,小跑到沈嘉越身边。
“三、二、一。”沈嘉越小声地念道。
然后,两个人整齐地口型——
“生日快乐!”
林辜月的心里似乎有一颗小小的烟花在那一瞬间绽放。
直到他们俩唱完中英两版的生日歌,林辜月才从惊喜的冲击中抽身。
“我的生日是下周一啊。”吹灭完蜡烛,摆着做出许愿姿势时,林辜月反应道。
“下周一你不是要和同一天生日的朋友一起在学校过吗?快,今天许三个愿望,下周一再许三个愿望,你一年就能拥有六个愿望了。”沈嘉越催道。
愿望的数量取决于蛋糕的数量吗——林辜月没有被说服,却在此刻选择相信,于是握紧双手,闭上了双眼。
她没有忘记她早就想好的第三个愿望。
“不要成为没有真心的大人。”她在心里悄悄念道。
然后她睁眼,对两个男孩灿烂一笑。
这么许愿就好了吧,就可以永远保留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眼前的。
林辜月切下蛋糕的第一刀,沈外公拿着一副很大的画框走了过来:“祝小林同学生日快乐,这是爷爷不久前刚裱好的,送给你。希望你未来多多向上、努力。托你的福,爷爷很久没有吃蛋糕了。”
一副写着“天道酬勤”的字。
林辜月才道完谢,沈嘉越从书包掏出礼物。
“蛋糕是我爸妈送给你的礼物,这才是我的。”沈嘉越把一个袋子塞到他怀里,“叶限你的呢,快点给她。”
叶限抿着嘴笑了笑,也从书包里拿出了个盒子:“原本想到车上时再给你的。”
沈嘉越喊着一定要看到林辜月拆开礼物的样子。在他们的注视中,林辜月拆了第一个礼物的包装。
沈嘉越的礼物是一个洋娃娃,和上次送的是同一系列的,只不过头发和瞳仁都是黑色的。沈嘉越“嘿嘿”笑道:“这个娃娃和林辜月简直长得一模一样,这次我还拜托人家好好包装了一下盒子。我打算以后每年都送你这个系列的娃娃,这样总有一天,你会拥有一整套。”
林辜月正打算拆第二个,叶限用手摁住:“算啦,你回家拆吧。我、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林辜月把沈嘉越送的两只娃娃摆在自己的小书柜顶端。依旧没有拆盒子,先前是因为别扭,现在则是因为舍不得把这么精美的娃娃拿出来落灰,在盒子里反而是最合适的,透着透明塑料片,仰头欣赏,就足够了。
她拆开了叶限送的礼物。
这是一幅软陶画,应该是他自己捏的。能看出已经尽量细致,但又因水平有限而略显粗糙的样子。
草莓兔和冰淇淋狗的大头画像。
林辜月想起自己在时洇面前说的那些对“礼物”的见解,哑然失笑。其实有偏见的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也不由得落入“体面”的圈套,在他们毫不知情的地方,独自用力地弥补失衡,殊不知在另外一方看来,他们本就是平等的,允许被看到不优秀和不擅长,只有满腔的真心才是必需品。
真心的人不用害怕被当做小丑,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马戏团。
这是林辜月才被唤起的,关于朋友的可贵之处。
画框背后夹了一张贺卡:
林辜月:
生日快乐。
我希望你许的所有愿望都可以被实现。
祝你天天开心。
叶限
林辜月认真地把短短几行的贺卡读了几遍,“辜”和“愿”因为笔画多,还比其它字大了几号。
她把贺卡收进抽屉里,软陶画也被摆在了书架上。
这是她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
第18章 渡渡鸟
林辜月紧张地攥着挂在脖子上的浅金色圆环项链,等在语文组办公室的门口。这条项链是叶妈妈在车上听说她快过生日了,从脖子上取下来亲自给她戴上的,并云淡风轻地说:“很久以前买的,今天才第一次戴,正好送你”。不知道项链价格的林辜月,很大方地接受了长辈的好意与祝福。
周一的大课间,举行完升旗仪式,其他同学都玩去了,她和时洇要去给朱老师教先前罚的周记。距离她们逃自习到交周记,时隔了很久,先前时洇没写,还在班上宣扬自己是“大难不死的女孩”,哪只正好被朱老师听见,要求她们交两篇,一篇反思逃课,一篇反省不诚实。
时洇从办公室走出来,拍着胸口,长吁一口气。她对林辜月小声说道:“不凶,很温柔,没叫我再多写一篇。哎呀,朱老师嘛,就一开始吓唬吓唬人。”
“好,知道了。”
倒霉的是林辜月。托时洇的福,没有主动提交周记的她,也被罚写了第二篇。这时候,她深深且无力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并蒂花开。同荣共盛的代价是祸不单行。
她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走进办公室,虔诚地用双手将周记本奉上,朱老师翻了一下,几眼就看完了:“你的水平我还是可以相信的。”
接着,朱老师用食指点了点桌上的通知,示意她认真看。上面是桦北关于校园短篇小说大赛的参赛注意事项。
“比赛两轮,大纲和正式文稿。大纲就是一篇文章的主要脉络,也作为初赛的筛选,正式文稿基本要写三五千字,对你们来说太勉强了,基本还是高年级的同学在写。但初赛就不一定了。”朱老师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初赛我会在班上宣布自愿参加,但是我提前和你讲,是希望你一定要参加。作为老师,我给予学生们公平的机会的,但作为热爱文字的人,我对你的想象力和描述,是有偏爱的,所以经常把你喊到办公室来聊你的周记内容。我看得出来你是有功底和天赋的人。老师这么说你能懂吗?”
其实不用朱老师多说,林辜月也一定会去。在明白通知单大意的时候,就隐隐地热血沸腾了。
中午午休,林辜月没睡着,偷偷带了纸笔,想了三个不同故事的梗概,在床上记录下来,下午分享给时洇看。
“被人类俯身的蚂蚁在过期零食堆里冒险、一个被摔裂的茶杯为了成为采梦仙女而冒险、吃剩的巧克力穿越进被子世界展开冒险……林辜月,你真的很爱冒险。”
这确实是林辜月每次开脑洞的首选偏好。
“不是冒险的我都没那么喜欢,我还想了牙齿蛀虫被困在牙膏泡泡里结果被人类感化,和气垫梳里的灰尘一家为了守卫自己的家园与洗洁剂泡沫作斗争……但都听起来没有冒险好。”林辜月掰着手指。
“其实我比较喜欢气垫梳里的灰尘。”时洇说道。
“那还是巧克力在被子世界里冒险吧!我把这个放在第一页,这样朱老师就能第一眼看到。”林辜月兴奋地讲道。
时洇无可奈何地说:“随你啦,你选哪个我就选哪个。”
林辜月看着她的表情,不免有一点落寞。
朱老师不在办公室,林辜月却看到了郑克。
两人点了点头,就当打了招呼了。
“你手上的是短篇小说比赛的通知吗?你要参加?”林辜月正打算转身离开时,郑克喊住了她。
她点点头,郑克提出看一看的想法,于是两个人一起到了郑克平日爱待的树下。
“都很有趣,但被子世界这个你在下面写了最多关键词,你应该最想写这个。”郑克说道。
“我已经想好了,第一章叫笨笨棉花糖。一个所有人因为吃了太多棉花糖,笨到连名字都会写反的世界。”林辜月快乐地说着自己的创思,但又突然难过地说,“但是我最喜欢的,别人不一定会喜欢啊。”
“你现在写文章就只需要看自己喜不喜欢。”
林辜月看着郑克,他有一只消瘦的鼻子,看起来即将承受不住眼镜的重量。
郑克推了一下眼镜:“很多人都说桦北是父母忙碌而属于被看管的孩子的收容所,但我爸爸说,这个地方,不存在定式思维,你可以很容易地寻找到五花八门的文字爱好者。只有离开校园的大人才必须考虑市场的喜好和兼容程度。所以你尽管展开想象就是了,不用担心。趁着还小,多想点儿,多离谱多出格都无所谓,唯一要说服的人只有你自己。”
林辜月沉思着,郑克又继续说道:“你在这方面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我,我别的不会,就这点上还挺强。毕竟辜月,你是温澜的妹妹。”
林辜月在每一张纸上都附上了名字和日期,郑克是从这里得知她的名字。但她没注意到的是,郑克的潜台词是“因为你是温澜的妹妹,所以我才愿意帮助你”,主角是温澜,而不是她。
等她长大觉察到其中的意味后,心中骤然涌起甜蜜的浪花,嘴角咧到压不下去——原来这俩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们是从这里开始的!
“没有啊,温澜姐姐说你很多地方都很厉害,大家都很喜欢你。”
傻乎乎的林辜月不假思索道。她同样也是后来才知道人们将她这种人称为“僚机”,将此行为赞颂为“助攻”。
郑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是吗?”
两个人在树下聊了很多,主要是郑克和她讲了很多写大纲的技巧。林辜月受益匪浅,也只恨自己的脑容量太浅,想把这些新知识全部牢牢焊在脑子里。
再次严谨地确认过郑克愿意教她写故事后,林辜月十分感激地说:“郑克哥哥,今天是我的生日,晚自习之前会在班里和同学们一起分蛋糕。到时候我拿上来也给你和温澜姐姐,好吗?”
郑克愕然地看向林辜月,他从来都是甘心付出的,没有想过得到别人善意的反馈。
他偏回头,眼镜反了一下光,看不清神态。
接着他缓缓地说道:“好。”
一直以来,林辜月很羞于引人注目。但长久的孤寂中,却也有想被人看到的渴望。
生日的最大意义,除了公平地给予所有站在生活边缘的人一次成为主角的机会,还有在于上帝派天使化作人类,来悄悄提醒寿星,这个世界其实有在爱他。
林辜月以前最喜欢在肯德基过生日。因为会有广播在全店通报:“祝林辜月小朋友生日快乐”,然后伴随生日歌,爸爸妈妈和爷爷拍着手,满含笑意地围在她身边,企划书与合约不存在,酒与麻将不存在,世界的中心就是她。温暖幸福。
这时,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和关心对象的满足感大于羞耻心。
桦北的许多学生都喜欢在学校过生日。家长会把蛋糕和饮料送到班上,学生老师们会趁着洗完澡和晚自习中间的空档,为寿星简单地庆祝,每次要是有人在澡堂旁喊“我们先洗”,那么定是这个班今天有诸如此类的活动。时间若是剩的多,班上也常会有几个活宝给大家表演节目,没人会嫌娱乐时间多。
时洇在知道与最好的朋友是同一天生日时,拉着林辜月的手抓了好几个圈,然后眼睛冒星般:“辜月!我们一起在学校里过吧!”
林辜月当然是很高兴,不是谁都有机会和朋友过同一天生日的,而且在时洇的陪伴和招呼下,她在班里有了很多相处不错的人,老师们也待她很好。这个蛋糕值得和这群人分享。
更何况,最重要的是,在生日这一天,父母被学校额外特批,能短暂地进班级为孩子庆祝。
林辜月酝酿许久,和爸爸妈妈说出了这个想法,他们欣然答应下来让她在学校过生日,并说那天会一起过来陪她。
总而言之,林辜月和时洇一同成为了一年级二班第一个在班上过生日的人。
傍晚,她们风卷残云地吸入餐盘上的食物,机灵的时洇向杨奶奶找了个“我外婆年纪大了记不住班级在哪”,然后拉着林辜月跑去校门口等待。
时外婆很快就出现在了校门口。
“外婆,这里。”
时洇抬起手招了招,音调却没有往日的活泼。
时外婆把蛋糕递给时洇,眉头不知是因苍老还是因不满而有了很深的褶皱:“以后懂事点,不要再麻烦家里人了。”
“知道了,外婆。”
今日的天是有点冷,时洇一向发粉的苹果肌也被凉风吹得苍白,一滴雨滴在她漂亮的卷毛上。林辜月直觉连来自大自然的无根之水都和时洇更显得亲密一点。
时洇像是想到什么一样,低声快速地问道:“爸爸妈妈和弟弟呢?”
“我都来了,还用得着他们吗。小孩子过个生日而已,兴师动众的。”
时洇张了张嘴,不再说话了。
顷刻间,雨点重重地摔落,地面转眼从斑点狗变成深深浅浅的湿地,一个个有积水的凹坑,仿佛一只只无辜又质问的眼睛,纷纷睁着凝视天空。
还好,时外婆带了把雨伞,几人没有被淋湿,顺利地到了班上。
“你爸爸妈妈怎么办?要不然我陪你回校门口等。”时洇反而比林辜月还着急。
林辜月笑了一下:“我爸妈车里应该有伞,而且,我给他们画了班级位置,他们应该认路。”
“那就好,那就好。”时洇点点头。
生日会快开始了,同学都坐在位置上,等朱老师来了就可以吹蜡烛。
但是。
“辜月,你爸爸妈妈会不会没看懂你画的地图,你不是说他们只来过一次吗?”时洇坐在林辜月身边,说这话时,顺带扭头又看了一眼眉头依旧不松快的时外婆。
她们坐在楼梯口,林辜月发呆般地望着台阶。这节楼梯一共有十个台阶,她数了很多遍。贴在上面的“靠右行”标识已经失去了黏性,她用力的把翘起的部分往下压了好几次,却还是不听话,和地板粘不到一块儿去。
“朱老师要来了,你们不进来吗?”是李凯的声音。他虽然平时调皮捣蛋,成绩也普通,却很得人心,有号召力,关键时刻也靠得住。不知不觉间,就成为了老师同学共同默认的班长。
时洇握紧林辜月的手,偏头说道:“再等一会儿吧,还差一个蛋糕。”
林辜月“唰”地站起身,头上的粉色发卡在那瞬间掉下来,“啪嗒”地落在“靠右行”标识翘起的那一尖,然后滑到了下一个台阶上。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已经过过一次生日了。”林辜月捡起发卡重新戴上,想牵时洇回班。
“李凯,我和林辜月就再等一下。五分钟,就五分钟。”时洇不肯站起来。
“走啦。”林辜月俯下身子在时洇耳朵旁边,轻轻地说,“再等下去我就要哭了。”
其实她的眼眶里一滴眼泪都没有,反而发干发涩,可能是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如此吧,日理万机,不见影子,只会偶尔抽空地摸一摸她的脑袋表示关心,然后再拉着行李箱一下消失。这是常事。
时洇怔了一下,跟着她站起来:“没关系吗?”
“没关系。”她用尽力气挤出了一个笑容。
当然没关系,他们答应得那么认真,是不会忘记的,肯定还是会来的。只要最后能来就好了,晚一点点也没关系,错过一些片段也没关系。
她也没发现,原来自己在替父母找借口这方面已经做得这么熟练了,甚至感受不到委屈。
第19章 大家都欢呼起来
“怎么只有一个蛋糕啊——你们两个好小气。”有个男生说道。
林辜月做不出表情。她像是被困在厚重发闷的太空服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色与响动,只有从心底卷起的风刮过耳膜传来的刺痛感,在提醒自己正身处何种情形当中。
诚然,对于父母的缺席,她十分习惯。但面对众人,哪怕发问者本人都未必将这句质问放在心上,她仍然太在乎别人的感受和看法,是一个十足的新手,总是忍不住反省自己。也难怪后来高一沉迷加缪,很长一段时间里,默尔索都是带给她最大震撼的小说角色。在许多时刻,她也曾虔诚地向往自己能是局外人。
但是她始终没做到。
时洇大声说道:“你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好意思挑来挑去!”
李凯咳嗽了两声,敲了敲黑板,上面是用粉笔写的大字——“祝时洇和林辜月生日快乐”。班上立即安静了下来。
教室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被蜡烛的火焰照着的时洇和林辜月才能被看清。林辜月羞愧万分,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血液爬行。她想立马下台回到座位上,但时洇现在紧紧地牵住她的手,无声地告诉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日。”
李凯生疏地主持道:“今天,是时洇同学,和林辜月的生日。首先我们先祝她们,生日快乐。”
下面是整整齐齐的“生日快乐”。林辜月却觉得这句话只属于时洇,没有生日蛋糕的寿星,似乎就不算拥有可以得到祝福的凭证。她想,或许是老天安排好的,每个人一年只被允许过一次生日,沈嘉越和叶限又提前帮她庆祝了,所以到她真正生日的这一天,只能被爸爸妈妈遗忘。
安静了几秒,李凯尴尬地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看了一眼,又念道:“现在,我们一起对她们唱生日快乐歌。”
时洇小声对林辜月说道:“这家伙居然还准备了主持稿,算他有良心,平时没白对他好。”
林辜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生日歌结束,许愿时间。
时洇确认林辜月也做出许愿姿势后,就闭上了眼睛。
而血管里的蚂蚁一定忘记了往林辜月该许愿的手里运输血液,她在时洇闭眼的那刻,脱力般地垂下了手。
时洇的头靠在交叉的双手上说道:“我的愿望是家人身体健康,还有,希望林辜月每天都开心——好啦,没啦,第三个最重要的愿望送给林辜月许。”
林辜月僵住。时洇真是个大笨蛋。
她刚想说“要不然算了”,时洇便抓着她的手,定在胸前,半哄半命令道:“你许吧。再不许蜡烛都要烧光了,同学们等着吃蛋糕,快点了啦。”
林辜月看了一眼班级前后门,依然空空如也。爸爸妈妈没有在关键时刻浑身是汗水和雨水地从天而降,她也没有在惊喜之中,感动地向他们扑去,再把委屈的眼泪擦在他们的怀里。这些温馨烂俗的剧情,都没有在她开始许愿前发生。
“我也希望,时洇每天都开心。”她在心里说道。
许完愿望睁眼,和过去几年不同,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时洇。她看着她,满脸笑意,眼睛闪烁。
时洇和时外婆一起分发蛋糕,林辜月找朱老师借了手机,破天荒地在除了周三以外的时间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喂?”
“喂,妈妈。”
“喔,是辜月呀,我还以为是你们班主任。今天怎么突然打电话给妈妈?”
“妈妈,我......”
她应该提醒一句,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和爸爸说好都要来的,但是全都忘了——如果是沈嘉越的话,一定就会这么说,还会再加上撒娇和抱怨的语气。
但是这些她从来不擅长。
措辞间,妈妈语速很快地说道:“辜月,妈妈这里还有急事,事情不着急的话我们之后再说。”
“喔好的,没问题。”
林辜月贴心地回复道,紧接着电话里只剩下没有感情的“嘟嘟”声,一顿一顿的,没有延续,和他们的爱一样。
看吧,她果然不擅长。
方晓琪在教室里如坐针毡,她与时洇、林辜月的关系并不算好,尤其她还在那么多人面前,把林辜月狠狠地骂了一顿。她拿出今天的生词作业,和周围同学特意说了句“学长学姐天天给蛋糕,我都吃腻了”,做好了不会被分到蛋糕的准备。
桌上出现了一片被切好的蛋糕,她惊讶地抬起头,是时洇。
时洇很别扭地说:“给你的。”
“谢、谢。”字节从方晓琪的喉咙里生硬地跳出。
“辜月说,都是辜月说的,可不是我。她说,那天看电影,朱老师给我们的椅子是你绕了路,抢在我们之前给老师的,所以我们才有椅子。还有那天,你本来要从辜月头上泼水,最后也只泼到脚背。她说,是你心软了,你不是坏人。”
时洇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周边的同学都在快乐地讨论哪个蛋糕更好吃。
“方晓琪,我们不会再变成那么好的朋友,但是不互相讨厌的话,还是很容易的。”
说完,时洇就跑开了。
方晓琪呆住。她用叉子缓缓地叉起一口蛋糕,放在嘴里。
她之前说吃蛋糕都吃腻了,也是好面子的谎言。
其实,她最喜欢吃蛋糕了。
“不过,我可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椅子的事情,是你发现的吧。时洇,你也是心软的人,就是嘴硬。”
林辜月听完时洇的复述评价道。她们一人端着一叠蛋糕,走在了去六年级的路上。晚自习快开始了,时洇的外婆分完蛋糕就回去了。
“我心硬着呢,要不是你叫我给她蛋糕,我才不会去。”
林辜月笑了一下。其实不用她给予枢纽,两个心软的人也总有一天缓和的一天。不是非得和好,但把芥蒂磨平一点后,彼此都能好受些。
到了六年一班的门口,温澜立马看到了她和时洇,拉着郑克的衣领跑到走廊。
温澜脸上的伤本就不是太严重,年纪小,代谢快,现在也都消肿了,余下一大块的淤青像书斑。她趴在栏杆上,往嘴里塞着蛋糕,没多久就吃完了。反看郑克,吃得慢悠悠的,好像蛋糕是什么需要反复品尝的琼浆玉液。
“哥哥,你吃的好慢。”时洇忍不住说道。
被点破的郑克转过身,背对她们,推了推眼镜:“我想吃久一点。”
“听说郑克现在在辅导辜月初赛的作品。”温澜把无聊地纸盘叠好,转而又想起林辜月曾在车上说过她要帮宣传委员准备这个月圣诞主题的黑板画,又问道:“你不是要帮同学画黑板画?好忙啊。”
林辜月摇摇头:“拜托时洇帮忙了。”
“现在对辜月来说,还是写东西比较重要。就是可惜了,辜月也很喜欢画画的。”时洇附和道。
“郑克哥哥说得很好,我学到了很多。”林辜月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其实,其实我现在发现,我好像也没有那么爱画画了。每次想到什么画面,第一反应是写下来,而不是画下来。看来,我也是三分钟热度吧。”
承认自己的放弃,也需要一定勇气。
“或许你热爱的一直只是写故事,不过以前不会写字,只能画画,现在会写了,自然就大不一样了。”郑克开口。
林辜月抬眼看向他,心微微一动。
恰好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几人都要准备回班。
郑克突然说道:“辜月,要相信自己的热爱。别辜负它,也别辜负自己。”
她懵懂地点了下头,这句话却是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回班的路上,林辜月回想郑克的话,认为他说得很对。
对在哪里,还没想明白,总之肯定很对。
她忽然觉得,她应该再也不会面对着墙壁和角落,一边玩赠品玩具,一边等爸妈回家了。
就让爸爸妈妈的爱和她寂寞的童年一起了无音讯,那些本该有的关心和陪伴也让它下落不明吧。
她想要走出困顿的玻璃橱窗,用笔写下自己的天空了。一片爸爸妈妈踏不进来的天空。
林辜月对时洇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特别值得开心。”
“那一定是因为我为你许的愿望吧!”时洇拉着她的手,笑道。
周六下午,沈嘉越先下车去上小提琴课,看着林辜月看起来坐立不安的样子,叶限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吗?”
“我……没什么。”林辜月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倒映了叶家司机专注于路面的眼睛。
林辜月从书包里,拿出纸笔,写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放在了叶限的膝盖上。
字体因着急而有些歪歪扭扭,上面写着:“叶限,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写故事,不是画画。我以后可能不能和你交换图画本了。”
叶限扬了扬眉毛,说不清心中的滋味。他不希望,也舍不得他们的秘密到此结束。
他偏头,林辜月正用抱歉但坚定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拒绝不了这样请求的眼神。
叶限不语,点了点头,把本子径直还给了林辜月。
一阵沙沙声,本子又到了他的膝盖。
“你生气了吗?”
“没有。”叶限直接出声。
“好吧……”
当叶限重重地关上车门时,林辜月知道,他果然是生气了。
林辜月打算花一周时间思考如何弥补叶限,请求他的原谅,却在同一天的晚上接到了叶限的电话。
“喂,请问林辜月在家吗?”
“叶限!”听到是叶限的声音,她很惊喜,但只高兴了一瞬间,便试探道,“你不是生我气了吗……”
“我是生气了,非常生气,一整天都在生气。”
“对不起……但是我……”
林辜月没料想到叶限会这么坦白,原以为会和早上那样逞强。
“但是,”他清了清嗓子,“我们不该让草莓兔和冰淇淋狗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林辜月握紧了话筒,还没开口,对面的声音继续道:“你喜欢写故事,我喜欢画画,以后我会把你写的故事画成画。不过——我画得很慢,你也要写得慢一点。”
“不过,你不是也很喜欢编故事吗,所以才有了最开始的星星。”
电话另一边的叶限,把听筒贴到右耳上,左耳已经被捂温了。这是他想了一下午的方法,想要让故事继续,总需要用一点牺牲换得更值得的东西。
他缓缓开口:“我可以再有别的故事,但这个,是我们一起的故事。”
林辜月抿紧嘴唇听完,然后认真地说:“叶限,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对面的人笑了一下,又说:“大人们打算寒假带我们去北海道,你知道吗?”
林辜月惊讶地睁大眼睛:“我还不知道!我爸妈没跟我说呀!”
“到时候我们就能一起看雪了。”
林辜月挂掉电话时,正好一抬头就从窗外看见云江的天空。云江是一个四季很含糊的城市,春秋都很短暂,冬天也从没有下雪。她以前一直很希望,长大后能去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光景。
虽然现在想来,云江也很好,因为不下雪,冬天也绿意很盛,枝繁叶茂的,不会衰败飘零之意。
但是,她即将看见一个和过去全然不同的冬天了,也不仅仅是因为会下雪。
这得多让人期待。
十二月某个吃完午饭的中午,时洇拉着林辜月到了晒衣服的天台。
时洇在地上折了两根狗尾巴草,对林辜月严肃地说:“没有香了,我们先用狗尾巴草吧!”
林辜月一脸不明所以,时洇说:“结拜啊!我不是和你说过了!桃园三兄弟那样的结拜!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而且我怕痛,没办法歃血为盟。”
她这才想起,当时时洇得知她们是同一天生日,还说了一句:“人家刘关张结拜时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我们已经同年同月同日生了!他们都要当结拜当兄弟,我们也要!”
俩人煞有介事地把狗尾巴草窝在手里,面对水池,跪在地上,念着誓词。
“我时洇。”
“我林辜月。”
“呃,水池之神为证!今天我要与林辜月结为异姓姐妹!已经同年同月同日生了,但是谁都不许挂掉,所以后半句先不用了。”
“水池之神?”
时洇抬起下巴,对面前的水池努努嘴。林辜月恍然大悟,跟着她说道:“水池之神为证,今天我要和时洇结为异姓姐妹,已经同年同月同日生了,然后……谁都不许挂掉。”
时洇满意地点头,拉着她,把狗尾巴草绑在水龙头上。然后两个人兴高采烈地下楼。
林辜月每每晒衣服,总能幻视她们两个人稀里糊涂,捏着狗尾巴草对水池结拜的画面,心道荒唐幽默,嘴角压不住地笑。不过她也神奇地发现,好像确实从这一天起,比起朋友,她们更胜似家人。
时间转眼到了今年的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
桦北学生凌晨便陆续被喊起,学校租了大巴车要去离市区最近的那片海。浪漫的张白水校长说,希望学生们看到今年最后一轮太阳升起,完美地结束这一年。
时洇打着哈欠,把书包抱在胸前,懒洋洋地躺在大巴座椅上,背才刚贴上,就被硬物硌到,一下子清醒了。
“林辜月!你的书包挂件!放好!”
林辜月一激灵,从迷糊中跳出。她把原本放在背后的书包放到腿上,摩挲着挂件。
这个小小的圣诞老人挂件,是圣诞节高低年级互换礼物的时候,温澜送给她的。高低年级抽签,恰好六年一班和一年二班是一对。班里又再抽签,在看到林辜月是十五号时,她立马找人换了号码牌。
圣诞老人身上背的礼物袋,贴着几个字母——“Luna,Merry Christmas”。想来也是温澜早早就准备好了给她的圣诞礼物。就算两个人没有被分到一起,温澜也会把这个礼物交到她手里。
林辜月和时洇互相依靠着,半梦半醒间被老师喊醒下了车。
“时洇,你舔舔嘴唇,是咸的。”林辜月说。
海风把时洇的头发吹得凌乱,她舔了一下嘴唇,眼睛一亮,这算是彻底醒了:“真的啊。”
桦北几百号学生刚下车,全都忘了睡意,脱了鞋,光脚踩在沙子上。跑着笑着在沙滩上打滚,这里简直是一个大号的沙乐园。
天空从漆黑变成深蓝,朦朦发亮,有破晓之态。
林辜月懒得闹腾,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她一侧头,看到朱老师的笑脸: “辜月,刚刚去问了你的初赛结果,过了。”
林辜月微微睁大了眼睛,早在心里埋下的那颗种子,含苞待放。
“辜月!快过来!太阳要升起来了!”
时洇在海天相连之处向她用力地挥手,朦胧的光笼罩着她。
林辜月拎起鞋子跑到她身边,刚站稳步伐,一束明媚耀眼的光直刺入她眼睛,她不由得用手挡住,眯起了眼睛。
“升起来了!升起来了!”
桦北的学生们欢呼跳跃着。林辜月缓缓睁开眼睛,移开遮挡视线的手。
一片通亮白净。
那颗倾泻光亮的太阳,是他们唯一的光源,照亮所有人的面庞,没有辜负任何一颗满怀期待的心。
“辜月,我现在好开心。”时洇说道。
“我也是。”林辜月笑了笑。
今年真是个好年,她拥有了最好的朋友和绝佳的故事。
来年一定更好。
那日的很多,都在后来无数次回忆中,变得更加记忆深刻。天是怎样的蓝,浪是怎样的翻涌,人潮是怎样的熙攘,小卖部的香肠是怎样的油香可口。
都在大脑里如酿美酒般,越品越醇香。
林辜月总会想起那个凌晨,她见过最明亮的太阳和最美的破晓。
那么多令人难忘的瞬间,她最怀念开始。
第20章 烟囱像兔耳朵
这是一间球体屋子,无窗无门无光无声,墙壁还哧溜哧溜打滑,好在地板软呼呼的,躺着很舒服。
有一个人呆在这个球里很久很,到底是被关进来的呢,还是自己走进来了呢,算了算了,早就忘了的事情不值得在意。
他记不得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因为他感受不到时间;也不知道黄色加蓝色可以是绿色,因为他眼前只有黑色;当然,他也忘记了雨水滴在额头上是“啪嗒”的一声,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太阳和云朵。
后来有一天他想,这样活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用力挠用力捶用力抠,终于房子破了个大洞。他掉到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真好啊,飞机穿过云朵时会拖出又长又漂亮的尾巴,原来彩虹有七种颜色,海螺里就能听到海浪翻涌的声音。
但是人呢,人呢。
终于,他看见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在排着一条长长的队。
他走到了队伍的最末端。
“轮到我啦。”
不知道口袋里为什么会有一枚硬币,他投进自动贩卖机。
然后,掉落下了一个瘪瘪的黑色气球。
不知是谁的手表反射了阳光,形成一个圆弧,在黑板上跳跃。
林辜月在奥数课上百无聊赖,把刚刚随手写好的童话叠好放进笔袋,一抬头,不知不觉,视线被那道反射光吸引住。
“上周的作业我改完了,发到的同学可以下课。今天布置的几道有点难,但也要尽量写写。”
下课了,林辜月总算觉得灵魂归位了。
自从听说“四年级是学生的分水岭”后,林妈妈就愈发留意林辜月的成绩和表现。林辜月倒不太信这种说辞,毕竟每升上一个年级,就能在大人的饭桌上听一次这个说法。每个年级都是分水岭,人生处处是分水岭。
林妈妈照猫画虎着沈家教育沈嘉越的方式,先是命令她开始做《数学弱项训练》和《数学小题九加一》——这两本练习都是沈嘉越写过的。林辜月原先是很抗拒,直到某次周末,林妈妈无意间一翻,发现是一片空白,便把她拉到墙角,好好说了一通:“你知道沈嘉越和叶限在班里成绩有多好吗,你也想像爸爸妈妈一样只初中毕业吗?”
她的声音油煎一般噼里啪啦地溅着滚烫的点子。
于是,林辜月成为了桦北小学唯一一个会写课外教辅材料的学生。
再就是这个课外奥数课了。
她其实没懂学奥数的意义在哪。毕竟在完全找不到数学乐趣的情况下,她只盼着学到的内容考试够用就行了。
这个老师的奥数课,叶限和沈嘉越从学龄前就逐步开始上了,现在俩人都在甲班,林辜月则是在乙班。分班标准是用每个学期的开门考评判,没达标的甚至没有资格报名上课。林辜月的入门考卷面空了一大堆,她敢保证自己绝对不够格,但貌似是沈妈妈和老师有交情,私下交代了一下,最后她还是被安插了进来。沈嘉越偶尔会催她好好学习,赶紧到甲班来和他们一起上课,而林辜月连乙班的课都听得模模糊糊的。
她认命地想:“偶尔有某个地方差人一截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尤其是在这种令人痛苦的领域,好胜心就且放放,不争高下了。
“辜月写题没有以前那么朴实了哈,进步了很多,效率提上去的话,下学期进甲班应该没问题。”
奥数课老师把上周的随堂测发到她的桌面上。
林辜月干笑了一下。
这份进步了很多的作业凝结了不少人的心血。
基本上,课内靠时洇,课外靠叶限和沈嘉越。她的数学就是在他们拼拼凑凑的指点中,一根一根稻草堆成垛,硬生生给救起来了。
所以虽然她在数学上迟钝,但在桦北的四年二班里也算成绩拔尖的了——时洇稳拿第一时,她也都能争取个二、三名。
桦北并不给学生做排名,除非是前三名的优异成绩,老师会私下表扬一下。
以至于考试成绩下来时,如果不知道排名,妈妈的脸就会变得很臭。
“不是前三名那和倒数也没有区别。”
妈妈的名言之一。
她学数学就是战战兢兢地在针尖上跳舞,只为博母亲一乐。
周天返校,回班之前她照例去了一趟语文组办公室。
四年级上册的学校诗歌大赛,林辜月第一次拿了一等奖,奖品是诗集和水杯。她把这个水杯送给了朱老师。现下,办公桌上放的盛了半杯水的银灰色水杯就是她送的。
银灰色水杯旁边,挂了一副婴儿写真台历,则出自李凯。
这学期开学前的寒假,大家听说班主任换成了教数学的黄老师,都纷纷在担心时,传来朱老师怀孕的消息,于是李凯在报道的那天就给朱老师送来了这个礼物。他的说法是——多看漂亮宝宝就能生一个漂亮宝宝。
办公桌上的朱老师一抬头看到了自己的语文课代表:“辜月,寒假布置的作文,这几份写得不错,可以直接贴在班级后面。如果没位置了,就把你的那篇收起来吧,先展示别的同学的。”
“好的老师。”
几页纸里,第一份就是林辜月的。看来范文展示又到新一轮了。她心想。
朱老师一如既往地偏爱她的文字与故事。在她和当时上初一的郑克的指导下,林辜月在二年级写完了自己的第一篇童话小说《被子里的世界》。字数不多,表述也显幼稚,朱老师却在某次班会上,叫她站到讲台上朗读完全篇。她声量不高,但同学们听得认真,最后的掌声,让她又一次体验到幼儿园给陈老师讲爱丽丝时那种暖融融的感觉。
但也仅有那一次,朱老师大张旗鼓地在班级面前表现出她对林辜月的喜爱。朱老师说,小孩学写作最切忌优越感和挫败感,无论是哪种,都难开出漂亮的花,所以会给轮流给每个人展示作文的机会,写不好的就会被叫去修改,并不会每次都拿林辜月的已成型的漂亮文字当范例。连被某些刻薄家长说成“脑袋不开窍”的同学写的作文,朱老师都可以一直辅导,直到它们可以被展示。
桦北的老师都负责任,但林辜月在办公室听到黄老师形容,朱老师已经属于很死心眼的程度。
朱老师却说,其实这些孩子将来未必有多好的成就,可她只要一想到,即使他们做着最不堪、最不入流的工作,也能用文字展望眼下辛酸以外的曼妙世界,她就觉得很幸福。她热爱教育孩子写作。
林辜月总认为“热爱”这个词一定只属于梦想。朱老师作为践行者,像热气球上的鲸鱼。你不会知道热气球升得有多高,或者会在什么时候动力消尽。可你一定知道,鲸鱼最终要献身给大海,惠及万物。会有很多很多人对那片成为鲸鱼的海,尊敬地献上一捧花束。
林辜月刚在班级后墙贴完几篇优秀作文,时洇就飘到她旁边:“林辜月,下午好。”
林辜月转头看见时洇在乌发映衬下白兮兮的脸蛋。
这几年同学们毫不顾忌地在太阳下跑跳,除了时洇以外,所有人都晒黑了好几个度,包括林辜月,虽然她不爱运动,但也能耐着性子呆在烈日下看别人玩。有一次,大约两三个月时间没见到父母,再见面时,林妈妈惊呼女儿黑到认不出来了,然后交给她一瓶儿童防晒。
但是林辜月不在意,从没有打开过那瓶防晒。她相信体育老师说的,这是具有健□□命力的体现。
“下午好,你又开始打什么歪主意了。”
林辜月瞥了眼她滴溜溜转的圆眼。
“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该不会又和李凯打什么赌了吧?”
“什么啊!我想说的是,公告栏上的那个便利贴,我可是写了你哟,你应该会写我,对吧?”
学校最近开展了一个肉麻的活动,叫作“让我和你说说心里话”。学生可以用便利贴写下对想说的人的话,然后贴在公告栏上。
“所以你和李凯打赌,谁被写的次数多咯?”
“哎呀!你到底写不写我。”
“我写我写,你就算不来找我,我都肯定会写。”
“林辜月你真好,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个“最”字被夸张地拉了长音。
“时洇,你和李凯真是我最——无聊幼稚的朋友。”
林辜月学着她说话。
这话一点也不假,他们俩每天都能找到事情捣鼓,这个班有一半的新闻都是李凯和时洇折腾出来的。
譬如,之前,李凯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只七星瓢虫,养在笔盒的橡皮槽里,时洇看到了非说也要养,李凯便忍痛割爱分给了她一只。
两个人的七星瓢虫在同一天消失了,班上的人便开始起哄他们的小宠物私奔了。时洇气得有一个月没理李凯,直到俩人又同时开始对养蚕宝宝感兴趣。
当然,不久之后,他们俩在数学课撕作业纸,给蚕宝宝搭房子。黄老师逮住他们,并勒令再也不许在教室里养虫子。两个人的蚕宝宝作为人质,被养在了数学组。时洇和李凯一度画作战图,计划趁某个夜黑风高的日子把他们的宠物救出来。
结局是那几只蚕宝宝在黄老师的抽屉里化茧了,李凯和时洇一改嘴脸,声称原来办公室才是蚕宝宝的最好归宿。于是作战计划便作罢。
也还好没真实地进行,因为林辜月无意间瞥见了计划图里的一环——他们想过让林辜月去办公室突然跳舞,吸引老师们的注意力,好方便他们偷偷把养蚕的盒子运输走。
“时洇,谢谢你不厌其烦教我数学题,你真是天才,我要向你学习。”
林辜月用娟秀的字在便利贴上写道。
在她看来,数学天才这个形容毫不夸张。因为时洇并没有上任何奥数课,也没有写课外练习的习惯,却能够在林辜月为奥数作业发愁的时候,鬼魅般冒出来,在草稿纸上轻而易举地拟上三两行,提供思路。
时洇把一切归功于是她学过珠心算,可任凭谁看,都不可能仅仅因为这个。
她聪明得很纯粹。
温澜曾经形容过,沈嘉越和叶限这种从小被优渥教育资源灌溉的好学生,需要穿上科技战衣,才能够叱咤战场;而能和他们不相上下的时洇,则是天生手腕会喷蛛丝的异能者,天赋异禀,赤手空拳,属于大隐隐于市的扫地僧。
林辜月称赞并认可这个比方。
林辜月把便利贴贴在空白处,开始寻找时洇写给她的那张。
很快就找到了。
“辜月,你的作文写得很好,字数很多,比喻很妙,我要向你学习。”
她的心中涌起暖意。
一年前的这时候,隔着分割初中部和小学部的铁门,郑克给林辜月布置写作作业,让她仿写《百年孤独》的开头。
“这不算抄袭吗?”她问道。
郑克笑了笑,抛出另一个更宏大的问题:“辜月,在你看来,人类的关系是什么?”
她沉吟,答道:“海面上的游船。不断地漂泊,碰到另一艘船时打一个招呼,然后再独自漂开。”
“不错。但在我看来啊,人类的关系是水。有的人是暴雨,有的人是海洋,或者不那么磅礴壮阔,也有的人是水龙头流下来的自来水,是快要熬干的、滚烫的汤,是轻轻一擦就留不下任何痕迹的眼泪。但最终,无论原本是什么形态,所有的水都会彼此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林辜月认真地思考,然后点头:“那么,也可以说,人们是根茎相连、汲取同一片土地养分的树。”
郑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
”辜月,你觉得你之前的文字曾经无意间学习过我的吗?“
她犹疑了一瞬,脸红地承认道:“有过。”
“你觉得新生儿是怎么学会喊‘妈妈’的?”
林辜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那么,这究竟有什么可羞于启齿的呢?”郑克拍了拍她的脑袋。
每一种语言都是对母亲的口齿模仿,每一个自我都是对前人的拷贝。旧时代中各形各色的影子,从时光中漂泊而来,微光般聚合。没有哪个灵魂独一无二。
关于这一点,甚至无需放眼从古至今的人类动物性。林辜月笑着在便利贴上,用指纹描摹时洇的稚嫩字迹。
时洇的所有比喻都是对林辜月的仿写,林辜月的所有等号都镜像折叠自时洇。她们的存在互相定义。等深刻体会的时候,时洇的宇宙碎片已经变成林辜月的星星了。
互相羡慕的她们,比任何人都知道并欣赏对方的优点。
最好的朋友就是我最想成为的人。
她们不断朝对方奔跑着,最后拥抱成双胞胎。
第21章 谁都不喜欢变来变去
周三是校庆,白日的活动邀请了毕业生返校,可以参观每个班自创的主题展览和摊位。
四年二班的主题是云江小吃,镇班之物是一颗比头还大的虾丸。
这自然也是李凯和时洇想出来的,朱老师竟然还同意了,允许他们找食材来搓这颗巨大的虾丸。虾丸的成品堪称奇观,表面抹了油,光滑圆润,远远看过去像一个光头的后脑勺。每个来摊位答题换普通丸子的品尝券的人,都不是真的为了吃那些食物,而是为睹“虾丸老大”真面目。
但林辜月目睹了他们取用食材而后揉搓的全过程,所以选择闭眼。
时洇不以为然,她会像《狮子王》里拉菲奇举起刚出生的未来之王辛巴那样,高高地捧着那个放“虾丸老大”的盘子,君临天下,无比骄傲。
是啊,见证她们友情的神灵是水池之神,那么四年二班的未来之王是虾丸老大也不稀奇。
晚上是属于在校师生的篝火晚会。
张白水校长点燃了木堆,也宛若催动了派对的引线,随着温度升高,每个人都烧得满脸通红,像一窜窜的小火焰,在炙热地跳动。
林辜月的手被左右的同学牵起,他们一起跳兔子舞,一起唱《小城故事多》改编的《桦北故事多》。
玩累了,张校长坐在地上聊他的校园和童年,有人起哄,喊着要听暗恋和情书。张校长大笑了几声,也毫不避讳地开始说故事。
林辜月仰面看夜空,城市里的星星鲜有如此繁密的一刻,仿佛是桦北的茂盛的火星,飞扬而出,毫不吝啬地铺满了天空。在桦北,她总是很有机会像现在这般抬头,比如排队回宿舍的时候,又或者是每个大课间。最认真的一次是某个夏日夜晚,全校同学卷着铺盖躺在操场上睡觉,她睁着眼,觉得小豆豆应当也窝在某个五颜六色的床褥间。
谁也猜不透当时张校长为什么会这么安排,反正,那些吊诡的、温暖的、张扬的,通通都要体验一回,写进回忆之书。巴学园的校门从地上长出来,桦北小学的校门从天空降落。
林辜月看过很多地方的夜空,在这片操场上看到的的,总是和别处不同。
大概因为在这里她从来不会是一个人。
“辜月,你也希望一直这样,对吧。”
时洇揽住林辜月的肩膀,两个人发烫地挨着彼此。
“嗯。”
“真希望谁也不要走。”
时洇会那么说,是因为这周是杨奶奶在桦北的最后一周。
杨奶奶要退休了。
辜月很少生病,半年前,也就是三年级下册,那次高烧却来势汹汹。
她躺在宿舍的小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杨奶奶在走廊发火大骂:“自己小孩生病了都敢交给别人,这种人到底怎么当的父母。”
没多久,她看到了宋阿姨。温澜已经考上最好的私立中学,在读初二了。所以能猜到,宋阿姨是为她而来。
林辜月头晕得很,眼皮子打架,却不敢轻易垂下脑袋睡过去,生怕麻烦到宋阿姨。这时候,杨奶奶却俯下身子,环抱住她,说道:“辜月,睡吧,杨奶奶背你去医院。不要怕,杨奶奶一直陪你。”
林辜月顿感安心,踏实地服从了药效。
后来,一直到病好,杨奶奶都会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等她睡着了再走。
杨奶奶总说:“你们和同学老师见面的次数,比和家里人还多,所以一定要互相信任,相亲相爱。”
这种模拟式的家人却是有时效的。
剩下的每一顿饭、每一个晚上,都是指缝中抓不住的沙,哗啦哗啦地在倒数。
杨奶奶的退休告别式在周五的班会课上举行。
一舞终闭,林辜月用拉丁舞礼仪向四周鞠了躬,从教室中心退到边缘,解开把眉毛勒得横插进鬓角的丸子头,重新扎了个松散自在的马尾。
“辜月!好好看!我全部都拍下来了。”
时洇给她看相机里的画面,伸出的手腕白得发光。
林辜月看到镜头里穿着常服却高昂着头的自己,忽然愣神。前几年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有勇气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谁能猜到,你拿到的是这块巧克力”,她们相视一笑,时洇果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奇迹每天发生,奔跑吧,阿甘。跳舞吧,林辜月。
下一场表演是李凯和男生们的小品,时洇重新举起了相机。林辜月站在角落,一旁的朱老师给了她一把凳子,示意她坐下。
这个小品,她看得心不在焉。毕竟先前,他们对表演没自信,时不时会随机捕捉同学观看排练。林辜月哪怕已经特意绕着那群人走,也近乎都要把全套台词背下来。
最后一个节目,全班合唱《送别》。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强忍泪意地唱完最后一句,全班瞬间变成泪的海洋。不久前,大家还说这首歌唱到麻木了,没准沙场练兵三千遍,真枪实弹反而泄了力气。
但那只是因为,真正的道别还没来。
有人率先冲出人群抱住了抹泪的杨奶奶,全班人都如蝴蝶般簇拥了过去。
时洇这几年依然常说林辜月好呆,呆得迟钝、刻板。林辜月对此种评价,最初并不理解,因为她自认随时都在感知着他人情绪的微变和思考事态发展。后来发现,确实如此,常常就由于她太在意如何做出周全的选择,陷入思考,便在他人看来有些呆了。
总之,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在人群的最外围了。
悲伤如瘟疫般蔓延,林辜月在人群外拼命地擦眼泪。她在等待面前的同学们散去后,再给杨奶奶一个好好的拥抱,一个如同三年级她发烧时的温暖安慰的拥抱。
“辜月不哭了。”
忽然,她被熟悉的温度包裹。
“杨奶奶。”林辜月张开手紧紧地回抱对方。
“乖乖,以后要多说话,多和别人交流。在食堂不要偷偷看书了,也不要再和时洇一起把不喜欢的菜挑给对方,好好吃饭,我知道你们学舞蹈的要苗条一点,但我喜欢你强壮的、健康的样子。”
林辜月决堤般地大哭,点了点头。
杨老师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马尾,动作轻柔,像揩昂贵稀有的毛笔那样,然后松手转身,离开教室去宿舍拿行李,几个同学跟在她身后。
林辜月追去窗边,人挤人的喧闹中,看见杨奶奶渐渐变小的背影。
桦北的不知名的树,依然那么茂盛,似乎可以一直绿下去——若是文艺作品定要以此收尾,但她分明看见了一片黄叶落下。
那时,她一边悲伤,一边略感欣慰,自作聪明地心道,自己爱书,却不全信书,包法利夫人的悲剧定然不会降临在她身上。却还没有觉察,生活是洋娃娃,离别的线头已然缠上指尖,稍一用力,便要落一地棉花。
周末上完书法课,她把写好的字小心叠着放进抽屉里。
这节课叶限请假没来真是可惜,沈外公今天批评沈嘉越的话一改风格,跟跳跳糖似的,刺痛又招笑,譬如:“你的撇是准备唱黄鹂鸟了吗?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扭到天边去了!你的字简直和你本人一样,都不要脸。”
但诸如此类的话,林妈妈听了或许会更痛快。她很热衷于将林辜月和沈嘉越、叶限作比较。仿佛在爸爸在餐桌上受的所有憋闷,通通都要林辜月帮忙出出气。
林辜月很不喜欢妈妈说的那些话。虽然她奥数题做得差些,阅读和写作却比他们强不少。更何况,沈外公还说过,她的字比他们的好一万倍,大气又有灵气。她始终觉得她和那俩人处于同一水平,谁也争不过谁。
她很满足于现状的平等,认定朋友是互文的关系。假如真有某日,反刍了父母的应酬和攀比,她打算直直地跳进金鱼缸,免得这份记忆刻骨铭心。
今晚爸爸妈妈都难得回家吃饭,爷爷高兴得多做了几道菜。
她低头把粘在鸡肉上的姜拨开,流利地感受父母的低气压。在读取别人情绪这一领域,她才华横溢,像曹植七步成诗。
但是也不过如此罢了。她绝不会,也无力再进一步,过问父母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汤,工作是飘在上层的油。在这盅肥厚的嘌呤里,她的嘴唇是幼稚天真的筛子,早早能预见口齿油腻后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哪怕她经常希望爸爸妈妈能够歇一歇,因为家里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她升上二年级后,他们从原来的旧家搬到了沈嘉越家的小区。其实,爷爷早就希望能搬家,但爸爸一直执着于那个每层楼都配备管家的大花园小区,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执念于在物质上与沈爸爸接近。
现在的大房子,虽然没有叶限家那么大,他们一家四口住,却已经绰绰有余。甚至能空出几间房,当作办公房、书房和衣帽间。林辜月想象力再丰富,在此之前都没想到原来电脑、书本、衣服,能和人一样,单独住一个房间。
生活条件上,从平凡到阔绰,比云江的四季更迭还明显。
林辜月那时不懂人是会有“野心”和“**”的。一切已经非常好了,没有必要再更好了,为什么爸爸妈妈还不如以前住小房子时来的高兴。
枕头旁的书页翻了又翻,她没读进去多少,字里行间孵出无数不成形的遐想。她合上书,叹口气,翻了个身,看到叶限送的七岁生日礼物。
叶限后来还送过其它礼物,譬如爱丽丝漫游仙境的立体书,会唱歌有音效的魔法变身器......但林辜月还是最喜欢第一个礼物,一直把它放在书桌台面上。
她如今的书桌大到像摆不满菜肴的宴席,台灯照到雕花拐角处,漾起水波一样的光影,太招摇华丽,反倒显得这幅软陶画是自惭形秽的客居者——林辜月很不甘,分明这份礼物才是房间里的第一住客。
她咬咬牙起身,猫着手脚溜进书房,打开电脑登录了她的社媒账号。这个账号是某次假期,去沈嘉越家玩的时候,他给她注册的。沈嘉越是她的第一个好友,叶限是第二个。他们三个不太在网上联络,有什么话都会在上课外班时说,非有别的漏讲了的,也更喜欢打电话。
点开叶限的灰色的头像,几乎空白的界面在漆黑的房间里发出森森的光,她用单根手指生疏地敲键盘。输入框好不容易地浮出四个字。
“生病了吗?”
迟迟没有回应,她愈发忐忑,怕父母会起夜发现,心跳如鼓地朝走廊探头,正准备退出账号,看到对面的头像一亮,“滴滴”声传来。
“没有,家里有点事。我没事啦。”
林辜月不喜欢用这种方式联系,看不见脸也听不到语气。她分不清对方究竟是不是真的没事。
她无比缓慢地继续戳字母。
“好吧,原本想和你一起回家。”
林辜月在桦北建了一座通体明亮的童话城堡,草莓兔和冰淇淋狗的故事在其中亦是渐强的光。一写一画,转眼好几年。她和叶限都不希望这个故事产生任何被大人翻阅的可能性,为了瞒得更加踏实,取了一个很难被多心的暗号。
“家。”
他们当然也想过“巴比伦王国”、“加勒比海”这种程度的代词,但最后不约而同地把重音落在这个最简单的字眼上。
“辜月,你的家好漂亮”是“辜月,你这次写得很棒”的意思;“叶限,你在家可以多加醋”是“叶限,我这次情节没处理好,你要调整一下对白”的意思;“我们一起回家”是“我们一起构思下一段”的意思。
她那天读完《小王子》,泪流满面,竟然觉得心是疼的。她很悲伤地和叶限说,没准哪一天这个故事会停止,就像小王子的旅行也停止了。
叶限笃定地说,除非他们都被沙漠里的蛇吃掉了。
小王子才一共去过八个星球,他们的草莓兔和冰淇淋狗已经去过一百一十八个国家了。所以她选择相信叶限。
但是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永远连载从未完结的故事呢。
她忽然很不确定。
对话框沉默了很久,林辜月正打算告别下线。她真的太紧张了,因为父母平时不让她碰电脑,总认为里面的花花世界一定会令每一个好好青年玩物丧志,从此人生堕落。同样被对待的还有漫画书和MP3。
“我先下线了,下周见。”
她刚把消息发出去,提示音又响了一下。
“以后的课好像都不能一起上了。只是告诉你一下,不要担心。”
不咸不淡的一句陈述句。
林辜月愣住,反应过来,着急地想问为什么,却看到对面的头像已经灰了。
聊天软件的设计者真是聪明,灰色的头像看起来很决绝,有着直接拒绝和人沟通的姿态。
第22章 左右瞧瞧,背后瞧瞧
饭桌上,林爸爸问起刘婶最近的工作状态。
林辜月平静地说:“她人很好,饭也很好吃,我喜欢她做的糖醋鸡排和卤牛肉。”
温澜上初中后,父母觉得再麻烦宋阿姨额外接送林辜月不合适,便效仿先后配了司机的叶家和沈家,特意找了个刘婶这么一位车技好厨艺也好的远房亲戚,专门负责林辜月的上下学。日常也让她给林家送送饭,免了爷爷炊饭的辛苦。
“那就好。”妈妈给林辜月夹了一筷子蔬菜,“早知道这么让人放心,就该早点请才对。”
林辜月张张嘴。
如果放心的结果是从此更加不闻不问,那是不是不放心更好。
她顿时食不知味,硬生生把平时半口也不愿意吃的芥蓝给碎口啃光了。
林辜月的眼睛干眨了两下,想起当年搬家,她从沙发下面摸出了半块饼干,手上沾了陈年积尘,觉得眼睛有异物,胡揉了好几下眼睑,揉着揉着就失明了。
她发愣坐在沙发旁边没多久,便感到妈妈用瘦弱的身躯背起她,疯狂向外跑,后领翻出来的标签刮蹭她的脸。妈妈被汗沾湿的T恤,像一面被泼过颜料的画布,潮湿而黏腻。黄色,绿色,或者是她最喜欢的粉红色,随便,没有关系,怎样都好。她紧贴着妈妈的后背,幻想自己的白色睡衣粉刷上妈妈的颜色。
究竟是什么病,她忘记了,因为她再也没得过。但她记得爸爸慌张地把她从妈妈的背上接过,放进车里,车轮滚起来的声音如老式冰箱轰隆隆地在排气。爸爸哽咽地和医生说:“真的会没事吗,我女儿的眼睛那么的漂亮,我太对不起她了。”
“放心吧。”医生那时也这么说。
林辜月睁开眼的那一刻,低头看见自己的睡衣依旧洁白。爸爸妈妈又出差了。
她趴在冰箱旁,写了一整天的周记,每写一个句号,都会许愿一遍,她要是能再生一次病就好了。
可惜她太健康。
林辜月下意识挤挤眼睛。因为那次短暂失明,妈妈勒令她无论眼睛多不舒服,都不许再拿手揉眼。她一直很乖。
忽然,妈妈定住眼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辜月,老师有没有说你奥数课什么时候能去甲班?”
“下个学期。”
她也看着妈妈,较劲似地抬起手揉眼睛。
妈妈轻皱眉头。
“太慢了,你可以再努力一点吗?我想看见你这学期就去甲班。”
她呆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果然又被骗了。明明警戒千百次,结果又笨了一回。小孩是不是永远会输给大人。
她重拾筷子,闷头大口吃了几口肉和饭。
“听到了吗,林辜月?还笑呢,学习上能不能也让爸爸妈妈多放心一点呢?”妈妈的声音严厉了一点。
“好。”
她鼓着腮帮子应道,顺带瞥到手指关节上的晶莹液体,一时间竟没分清那到底是泪水还是菜汤。
林辜月夹起糖醋小丸子,手一抖又摔回盘里,她打起精神,直到丸子稳稳地落在米饭上,神思也算整理完毕了。
她开口:“叶限说以后的课都不和我们一起上了。”
林辜月终于赶在这顿饭结束前,酝酿好如何询问她最急迫想要知道的事情。
爸爸和妈妈在空中飞快地交换眼神。
她心一紧,丸子嚼了两口就吞了,差点卡在喉咙,喝了口汤顺了顺,继续若无其事道:“是英语课和书法课都不来了吗?”
“是吗?”爸爸仿佛第一次听说。
“英语课和书法课不都是嘉越爸妈组织的?”妈妈半得意,半冷笑,“反正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我和你爸怎么能知道。”
林辜月又不傻。她一听这语境就得知一定是叶限爸妈和沈嘉越爸妈在生意上有矛盾了。
妈妈抿了几口汤,语气更冷了几分:“当时不带我们,说得好听,是什么,手头资源优化整合?哈,我看是两只□□坐井边,互相吹牛不嫌腮帮子鼓得慌。现在好了,全落泥里了。你沈叔叔还聪明些,跑得快……”
“行了。”爸爸低咳几声,“你让辜月听着,到时候再转头和嘉越嘀咕吗?这样沈家会怎么想我们?”
“辜月没你想得那么木头。”
妈妈又给林辜月夹了芥蓝。
林辜月现在回神了,才发觉今晚无意识地咽下多少不爱吃的食物。她低着头,拨开菜,妈妈喝令一声“不许挑食”,只好一闭眼把碗里所有的东西囫囵塞进嘴里。
待艰难地将食物吞进胃里,她问道:“我还有两道奥数课的题不会,嘉越应该快下课到家了,我能一会儿去他家写题吗?做完题我再回学校。”
妈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早去早回。”
“好。”
林辜月回房间拿文件袋,换鞋的功夫,妈妈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礼品袋,让她拎上一并带过去。
“你和嘉越爸妈说,你知道他们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特地买了一点养神的茶,希望他们能好好休息。嘴甜一点。”
“我直接说是妈妈你买的,不好吗?”
“这么便宜的茶,说是我买的丢不丢脸?你就说是你下课和刘婶一起逛商场买的。”妈妈摸着林辜月的头,“才夸你不木头,好好说话啊,机灵一点,嘴甜一点。嘉越妈妈多喜欢你,做梦都想要你这样的女儿,你要是也想着她,她多高兴呀。你难道不希望嘉越妈妈高兴吗?”
“我希望她高兴,但……”
林辜月沉默了。礼品袋的袋口和提手皆用金色缎带包边,她的手从中间穿过去,就像伸进狮子长大的嘴。
沈阿姨还是热情如故,把林辜月请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并说:“嘉越很快就到家,你等一等不着急哦。”
她摸了摸水杯,却没喝,手指蜷起,拘谨地放在膝盖上。
“哎呀,难怪我从小疼你哟。辜月真是太乖了,竟然还会给我们带礼物。”沈阿姨乐得嘴合不拢,把礼品袋里那几罐茶翻来覆去地对着光看,“怎么知道我和你沈叔叔最近睡不好呢?嘉越说的吗?这小子开窍啦,还能察觉到我和他爸爸的状态?”
“嘉越……嗯……”
林辜月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纹里。
“我光顾着高兴了,你一直听我说,都没好意思喝水吧,瞧你嘴唇裂成什么样了,阿姨这根唇膏给你,你带到学校涂。”沈阿姨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白管唇膏,掰开盖子,正要往林辜月嘴上抹,停下来笑道,“差点都要把你当成我亲女儿了,这根我用过了,我去拿根新的给你。”
说罢就要起身,林辜月连忙握住沈阿姨的手:“这根就好了,我不要新的。”
沈阿姨一愣,一回头泪眼汪汪,深受感动地抚着胸口道:“你可以用我用过的吗?”
林辜月点点头。
受之有愧的人,怎还敢挑剔。
她嘴唇嘟成一个圈,用沈阿姨递过来的唇膏在上面画圆。沈阿姨忍俊不禁,轻轻接过唇膏,捧起她的脸:“傻瓜,不是这样的,来,笑一下,是呀,每次抹唇膏都对自己笑一下吧。”
林辜月咧着嘴角,真想哭。
唇膏抹完,沈阿姨说可以舔一下尝尝味道。
林辜月照做后道:“闻起来像蜂蜜味,吃起来其实反而不像了。”
沈阿姨笑着拍打了一下她的脑袋。
“怎么这么傻瓜,人家叫你做什么,你就真做什么。万一有毒怎么办,你就这么信任我。看来我疼你,你也疼我。”
沈阿姨笑得真开心。她更难过了。
“诶,应该是嘉越到家了。”沈阿姨趿上拖鞋,喜气洋洋地迎去门口,把儿子沉重的书包从背上拿下来,“看看,谁来找你了。”
沈嘉越往客厅张望,眼睛一亮,然后用着寻常的语气说道:“哦,她又来让我教她写数学。”
他走到客厅,朝林辜月挥了一下手。林辜月沉下肩,如释重负。
两个人走到沈嘉越的房间门口,沈嘉越停下脚步,林辜月差点撞上去。
他有点不高兴地回头:“你一来找我就这么魂不守舍,什么题能难成这样?”
“我不是在想题。”
“那能是什么?”
林辜月吸了吸鼻子,道:“在想你天天背这么重的书包,难怪长不高。”
现在的沈嘉越比林辜月矮上二点八厘米。之所以数字这么精确,是因为沈嘉越很不服输地要求量了好几次。但无论多少次,都是同一种结果。
“……”沈嘉越噎住,“林辜月,你这个……”
“王八蛋。好,我知道,我确实是王八蛋。”
她说得太真诚了,沈嘉越反而更不舒服:“哪有人这么骂自己的?”
“你先长高了再来说我吧。”
沈嘉越瞠目结舌:“天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话的语气简直和温澜一样。”
林辜月回味了一下,故意耸肩,轻佻道:“是吗。”
“这两个字也说得一模一样!”
他吓得撤退进房间,林辜月今天终于有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扑哧”一声,说:“看来温澜姐姐还是给你带来不少阴影的嘛。但是我对别人可不用这种方式说话。”
“所以我和别人说你脾气很差,从来没一个人相信我……”
沈嘉越说着说着,住了嘴。
“总之你等着,等我以后比你高了,一定吓死你。”他坐到书桌前,一蹬脚,椅子转了两圈,滑到林辜月面前,一伸手,“题呢?”
林辜月把文件袋丢在地上,坐在一旁的懒人椅上,说道:“不是来找你写题的。”
“哦,那你总不会是来闲玩的吧。”
沈嘉越背过身,摁着自动铅笔,没有几下,笔芯便被摁得很长了。
“不是,是叶限的事情。”
铅笔芯“啪”地一下断掉,沈嘉越捏起又塞回笔管,皱了一下眉头:“叶限?”
“叶限说他以后不和我们一起上课了。”
“什么?我去问问我妈。”
沈嘉越立即起立,一脸不可思议,准备走出房间。
“别呀。”林辜月迅速拉住他的胳膊,“你爸爸妈妈肯定不会告诉你真实原因的。”
“谁说的?不一定。”
“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最近心情不好吧。”
沈嘉越无比惊讶:“他们最近心情不好?”
林辜月叹口气,也不打算把爸妈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话转述给沈嘉越了,就真的打算做到像妈妈说的那样——不那么“木”,“机灵”一点。她松开他的手臂,垂着嘴角:“其实我猜到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就是……”
成为邻居后,她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如此口拙。
沈嘉越有点蔫了:“这么一想,他这次寒假也没和我们一起去旅游哎,我们可是每一个假期都一起出去玩的……”
林辜月一愣:“其实我们早该觉得奇怪了。”
沈嘉越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
“周一,我去他班上找他,好好问一下。”
“真的?”
“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事情啦,怎么记得以前也有过我爸爸和他爸爸吵架,然后叶限就没来上课,但是一周就好起来了。”
“对哦,我也想起来了。”
林辜月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她没有告诉沈嘉越缘由,沈嘉越却猜中了,这给了她一点积极的信号。
“大人也爱闹别扭,你又不是不知道,多么正常,别想太多了。”
沈嘉越装作小大人说的话,让她更加安心了。
“是啦,我小题大做了。”
林辜月傻笑。
大厦在一夜倾颓之前,必有石沙落下,命运的走向在生活中有迹可循。
可惜他们太单纯,笑一笑就让烦恼和忧心蒸发了,以为生活只会变得更好或者持恒不变的,从没想过任何坏结果。
也从没想过,这就是从天下掉下的第一粒沙子。
林辜月穿鞋时,瞥到桌面上的礼品袋,回避地揉了揉眼睛。
“不都说了没什么事吗,你又干嘛,躲躲闪闪的好奇怪,还揉眼睛,你不怕瞎啊。”沈嘉越本来小声地说,后面愈发大声告状,“老妈,林辜月挠眼睛!”
沈阿姨急急地跑过来,抓住她悬空的手腕:“怎么啦,眼睛痒吗,要不要用温毛巾敷一会儿?”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猛然震荡,林辜月整个人胶住。
“阿姨……”
“你说,你说,哪里不舒服?”
“其实那些茶不是我送的,还有,我也不知道你和叔叔最近心情不好。”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回想起自己七岁生日许下的愿望。
亲爱的妈妈,也许我和你们不一样,诚实才是我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她在心里悲伤地道歉。
沈阿姨却一点都不讶异,反握住她的手,摸着她的脸颊,让她抬头直视她:“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呀。”
林辜月咬着嘴唇,把唇膏完完全全吃掉了。
“阿姨,对不起。”
“但我现在更高兴了,因为我发现,原来辜月真的很疼我。”沈阿姨的手指搭在鼻尖上,“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哦,放心。”
这一次,林辜月不是这个动词后的宾语。心里落尘埃的灯泡好像纷纷亮起,无比温暖明亮,她道:“谢谢阿姨。”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相对而笑,不经意地,共同瞥向独自枯站的沈嘉越。
他板着脸,哼道:“呵呵,放心,放心,放心,我才不会问你们那个秘密是什么。”
但是也没绷太久,陪林辜月等电梯的时候,他还是问了:“你和我妈到底说什么呢?”
林辜月当然也早有预料,凑近他的耳朵,声音羽毛般拂过。
“等你长高后再说吧。”
第23章 夜晚的空气对我的嗓子没好处
又一次周五回家,林辜月第一时间摸到书房,打开电脑,登陆社媒账号。然而界面里除了提醒她的电子宠物要被饿死了,其余的消息提示为零。
第二天的英语课和书法课,叶限依旧没来。
她沉默地叠宣纸,沈嘉越洗完毛笔,问她一会儿上完舞蹈课去不去他家吃饭。
“没事,刘婶会带我吃饭。”
“我妈今晚打算做糖醋小排诶。”
“……你帮我和阿姨说我下次再去吧。”她沾了一手墨臭,转身去厕所,摁两泵洗手液,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手掌不知觉地翻面,正要按向桌台,眼皮一抬,灵魂归位了。
她打开水龙头,一开开太猛,水流哗啦啦地溅湿衣袖的瞬间,一个冰凉的听筒贴上来。
林辜月像霸王龙那样拎着湿滑的手,看见镜子里促狭的沈嘉越,不解之时,耳朵里传来温暖熟悉的声音。
“辜月吗?”
她张了一下嘴,竟然哑了。
沈嘉越更着急:“早上不都和你说了,我去问了叶限,他没事,他家也没事,就我爸和他爸俩老小孩又拌嘴了呗,你偏不信,大半天脸都阴沉沉的,连我妈做的糖醋小排都不想吃!现在让他和你打电话,你总该信了吧!”
电话那头的叶限显然听到了沈嘉越的吵嚷,笑声低低地从鼻腔发出来:“辜月,和嘉越说的一样,我真的没事。”
“真的吗?”她抿抿嘴,发出了声音。
“真的啦。”
“我们还能一起回家吗?”
“我说过了,除非……”
“我们都被沙漠的蛇吃掉了。”
她终于笑开了,一旁的沈嘉越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关上了水龙头。
“但好像这次他们真的吵很凶哦,算啦,和我们没关系,大不了……过两天的清明?哦不对,清明也挺奇怪的,劳动节吧?劳动节,我去找你和嘉越。”
“好,那劳动节见。”
挂断电话,沈嘉越“啧”道:“真服了,你就没想过给他打电话吗?他一下子少了书法课和英语课,肯定比以前闲多了,绝对在家。”
“我……”
当然想过,但她没敢。
“随便啦,晚上还吃糖醋小排吗?”
她眉眼弯弯,心情好了也顾不上沈嘉越居高临下的语气:“吃呀吃呀。”
“呵呵,现在突然不想让你吃了,真便宜你。”
“你别这样啦,我今天舞蹈课应该能早下课,我去帮阿姨打下手。”
她抓住沈嘉越的袖子,沈嘉越神情一僵,然后面露难色。
“怎么了?”她问。
他用力地甩开她,气冲冲地打开水龙头。
“你没洗手啊!”
周天下午,刘婶问了好几次要不要陪林辜月一起进学校,都被她拒绝了。
下车后,她跑来学校门口的小卖部。
“方爷爷,我买这个。”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块钱,和两包牛肉味蚕豆一起放在柜台上。她可不敢让大人知道自己会在学校里偷吃垃圾食品,刘婶知道了就等于爸爸妈妈知道了。
这两包零食都是和时洇、李凯打赌输了的惩罚。赌的是食堂晚上吃的是炒饭还是饺子,她觉得是饺子,时洇和李凯很笃定地说是炒饭。后来才知道,李凯和食堂大叔混得好,提前知道了一整周的菜单。时洇却是纯凭个人直觉,竟然也猜得分毫不差。冲着时洇的野生动物般的本事,林辜月也愿赌服输了。
“辜月这么多年一直都爱吃这个呢。”方爷爷和蔼地笑着,“买了这么多次就不要你钱了。”
“啊,这不行……”
“爷爷!你又不收钱!”方晓琪背着书包从楼上跑到柜台,然后把林辜月手里的硬币抽走丢进抽屉,“你不收,那就我来收。”
方晓琪冲林辜月挤挤眼:“我们一起回学校。”
林辜月点点头。自从三年级,方晓琪住到她对床后,俩人的关系也比从前亲近了不少。从前的误会不必费嘴,在相处之中就自然化解了。
“那这个你拿着,下次还得光临哦。”
方爷爷把一颗果冻塞进林辜月手心里。
林辜月正想说“不用”,方晓琪拉着她的手走了,边走边对后面喊:“爷爷,周五晚上回来,我要吃你做的拉面。”
得到老人的一声“好嘞”,方晓琪才对林辜月说道:“你还不懂吗,我爷爷就是喜欢把爱播撒向人间,你要是不收的话,那可就没完没了了呀。”
“你真了解你爷爷。”林辜月笑道。
“那可不,全世界最了解爷爷的人就是我了。”方晓琪得意完又开始揶揄她,“又和他们打赌了?他们那么狡诈,你每次都赢不了,怎么还那么爱参与?”
林辜月一扭头,看到方爷爷仍立在斑驳的灰漆铁皮屋檐下望着她们,斜阳将一旁的陈皮话梅糖的木箱照成暗橙色,好像不久后就能融化成封存时光的蜡液。
她揉着口袋里的零食包装袋,思索了很久。
“是哦……为什么呢……”
晚餐又是当年吃得费劲的煎鱼,林辜月的挑刺本事已然如火纯青。吃完晚饭,把洗干净的盘子递给卫生阿姨,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她忍不住在心底笑话自己从前竟然连吃道菜都要看人眼色。
办公桌边,朱老师一边抚摸微隆的腹部,一边批改作业。
“自从知道我怀孕后,这群臭小子字都写好看了不少。”朱老师摇摇头,欣慰地打上了一个勾,看到林辜月来了,指了指角落的板凳,示意她坐下。
林辜月搬起板凳,乖巧地坐下,撑着脸打量朱老师。怀孕后的朱老师像被春风吹蓬的花朵,脸圆润丰满了不少,脸颊上也长出了几颗可爱的雀斑,整个人笼罩着柔和的光晕。
"市里有个作文比赛,"朱老师从作业堆里抽出两张纸,"我想让你去试试。"她将报名表推到林辜月面前,"不用有压力,就当是锻炼。"
林辜月仔细阅读着比赛要求,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纸张边缘。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走出校门参赛,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我试试看。"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林辜月会意地起身回班,将报名表小心地折好放进抽屉。
“妈妈!爸爸欺负我!救命啊!”
林辜月才站起来伸懒腰,李凯就拽着她的衣服下摆转了半个圈躲到身后。
她招架不及,半跌在桌面上,手掌恰好抹过泛着铅色银光的族谱树——班里最近流行认亲游,等时洇和林辜月知道的时候,她们俩已经成为班里辈分最小的了。于是时洇果断带着橡皮擦和笔,在林辜月的课桌上好一阵计算,把“曾爷爷”李凯,改成了她们俩的儿子。
“还给我,李凯,我真的生气了。”
时洇的声音崩成弦。林辜月这才偏头看见那个褪成灰蓝色的书包正伏在李凯的臂弯里,侧袋原本用蓝白丝线绣的“时洇”只剩轮廓,像两片发白的嘴唇,三缄其口,说不话。
李凯闭眼抬眉,晃脑袋:“略略略,别以为装生气这招对我还有用!”
“别闹了,还她,不好玩。”
林辜月板起脸,伸手拿包。李凯见连一向好脾气的林辜月的脸色都严肃起来了,愣了愣,反倒攥进了书包扣进怀里,鼻腔冷哼两声:“什么名牌书包?破成这样了还背,当传家宝呢?”
“还我。”时洇的声音微微发抖。
“谁稀罕。”
李凯嗤笑着离开,书包脱手砸到地上。
坠地的闷响让林辜月的心一惊,连忙要蹲下去捡,时洇却更快一步,不嫌脏地抱在怀里。
她低着头,眼球快要贴上书包上凸起的针脚,看了又看。
“真烦,好像又裂开了一点,怎么办,辜月。”
林辜月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奶奶家有缝纫机。”
时洇抬头,脸上还有泪痕,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算了,原原本本才好。”
林辜月的心一酸。
时洇和她说过,这个书包是她妈妈怀她弟弟,在家闲不住,操着浮肿的手指亲自做的。
时妈妈把书包交给五岁的她,说,要快快长大,好好读书,以后和弟弟彼此守护。
——因为你们是一个人的血里掺着另一个人的血的亲人啊。
——你们的生命里不会有比对方更亲的人了。
弟弟的名字叫时墨,出生时五斤八两,常生皮肤病,身上婴儿的奶香和中药草味总打架,白胖四肢软得像会被筷子夹断的乌冬面,襁褓的温度如同凉得正好的馒头。
咕噜咕噜,咿咿呀呀,贪吃的口水流到下巴,那张蚌肉一样柔嫩的小嘴,不待几日,就会张口说“姐姐”。
时洇曾经虔诚地相信她是全世界最爱时墨的人。
直到刚学会走路的时墨跟学她奔跑追彩色皮球,跌跌撞撞,额头磕在电视柜上。
时洇还不知道背后的那声闷响是什么,妈妈尖叫地飞奔来,猛地推开她,抱住了满脸鲜血的时墨。爸爸的手掐进她同样幼嫩的肩膀。
“你是故意的吗?”
“不是……”
“那你怎么做姐姐的?”
从答不出这个问题的这一刻起,时洇在家成为哑巴。
三个月后,时墨的纱布拆了,妈妈说:“你看,弟弟的眉角这辈子都会有一个疤痕,因为你,他破相啦。”
纱窗细细密密,在妈妈的脸上漏不出光。时洇明白了,她没有资格爱时墨,她是让弟弟留下一辈子疤痕的凶手。破的是时墨的相,所以爱路过的必须只能是时洇的人生。
后来是春天,水痘在幼儿园肆虐,时洇半边脸鼓着密密麻麻的包,推开门看见妈妈用围巾捂住时墨的口鼻,爸爸拖着行李箱脚步仓皇。
家里没人能照顾她——或是没人愿意照顾她,外婆不情不愿来接她,布满老茧的手拧得她腕骨生疼。
在外婆家的日子,电视机永远播着看不懂的戏曲节目,瘸腿的木椅总在时洇站在上面罚站时发出该死的吱呀声。她想咳嗽,只能咽回喉管,免得发出噪音继续挨罚。等到水泡的痂脱落了,依旧没听到爸妈和时墨带她回家的消息。
时洇忽然迷惑了,怎么原来病好了大家也会躲她远远的。究竟是她有病毒,还是她就是病毒。
时洇这才知道,世界上最爱时墨的人不是她,是爸爸妈妈,是爷爷奶奶,是外婆。
他们都爱时墨爱到可以不爱时洇。
重返家门,曾经黏着她的时墨一声“姐姐”叫得像陌生租客。烟花在迪士尼城堡上绚烂绽放,爸爸不小心牵到她的手,扭头一看发现是她,立即甩开手,语气稀松平常:“我还以为是墨墨。”
墨墨是时墨的小名,时洇没有小名,时洇就被叫作时洇。
乐园里,她给他们拍照,在取景框里,他们真的很像一家人。
那她又算是谁的家人。
时洇用说笑话和做鬼脸的方式说这些事,像吃糖果时,笑嘻嘻地把玻璃糖纸随手塞给林辜月。仿佛也十分甜蜜。除了一年级的那个夜晚,她没再见她伤心过。
书包砸在地上后,时洇就没再说话了。李凯只赌气到第二天的升旗仪式结束,还是按耐不住地偷问林辜月:“那个书包很贵吗?要不然我赔她一个吧。”
林辜月说:“买不到,是他妈妈做的。”
李凯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喃喃自语:“怎么办,赔不起了,怎么办。”
她木然看着他踱来踱去,莫名其妙道:“但是,如果非要有人赔偿点什么给时洇的话,应该还轮不到你吧。”
李凯问:“还有谁也得罪了时洇?”
林辜月也讲不上来。
晚上,学校通稿栏上的“让我和你说说心里话”也结束了。林辜月在换板报的间隙,把时洇写给她的那张便利贴撕下,好好放进笔盒,等回家后再收到那个放满回忆的铁盒里。
她习惯收藏很多零零碎碎的纸片,包括他们在自习课上的笔聊,时洇在塑料瓶盖上画的李凯,朱老师给她写的作文评语之类的。
这是莫名的远瞻性,她多怕自己忘了那些快乐美好的瞬间。所以她想要未来的自己,拥有怀念现在的凭据。
任何想让人一看再看的,都值得被放进铁盒里。
“辜月。”
时洇在背后喊她的声音像过期了的、失了水分的面包,干燥生硬,一碰就碎。
林辜月回头。时洇正拖着一个空米袋,挤着笑:“我找厨师阿姨要的,你看,这是我的新书包。”
“那你妈妈做的……”
“丢了。本来就是破的,早该换了。”
林辜月扑过去,紧紧抱住她。
她一下子笑开:“你不是有个回忆铁盒吗?把所有让你开心的东西都收藏在里面了,刚刚在垃圾桶前,我问自己,这个书包让我开心吗——之前有,但现在一点也不,想把它放进我的铁盒里吗——一点也不——哈哈,虽然我根本没有什么铁盒,这只是一个……”
“假设。”
“是呀,假设。”
她们趁晚自习还没开始,用油画棒在米袋上涂鸦,李凯不知不觉也加入其中,一开始还忧心忡忡地看了时洇很久,见果真已经没什么事了,二人又如往常地打闹。
“李凯,我拒绝你把红色和黄色搭配在一起。”
“只听说过红配绿赛狗屁,没听说红配黄能怎样的。”
“就是很丑啊,还用得着听说?你说是吧,辜月。”
“呃……其实看起来都蛮好的。”
“你看什么都是蛮好。”
“就是都蛮好啊。”
涂满色彩的米袋举起来像一面旗帜,教室的白炽灯都照不透“时洇”那两个黑色的大字。名字的主人笑个不停:“看来我以后自己做书包就可以了。”
笑着笑着,时洇敛起神色。
“辜月,你爱我吗?”
林辜月错愕了一瞬,扬起嘴角,认真回答:“爱。”
“李凯,你爱我吗?”
“……”李凯犹犹豫豫,瓮气道,“蛮好。”
“怎么学辜月说话啊?”
“嗯……爱。”
方晓琪经过,时洇张着赖皮脸凑过去:“晓琪,你爱我吗?”
“发神经啊你。”
“爱我吗?”
“爱爱爱,我爱你,行了吧,我要写作业了,你走开。”
时洇眼睛弯起来,捧着米袋在原地高兴地转圈。
“辜月爱我,李凯爱我,晓琪爱我,朱老师和黄老师爱我,杨奶奶爱我——天呐,这个世界有好多人爱我啊!”
她停下,恍然大悟。
“我怎么到现在才学会算数。”
第24章 像个茶盘挂天空,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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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24章 像个茶盘挂天空,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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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瓶子的魔力到头了
片尾曲《我心永恒》响起来,林辜月飞快地把膝盖上一大坨纸巾揣进兜里,吸吸鼻子,若无其事地回头:“怎么久才回来?真躲在厕所大哭了啊?”
沈嘉越憋红了脸:“你才大哭了吧?眼睛那么湿,当我瞎了。”
“两滴而已。”林辜月两手一摊,“不像你,从他们憋气游泳起就逃走了。”
“……没见过你这么铁石心肠的人。”
“喔?我也没见过泪腺这么发达的小鬼。”
“你再学温澜讲话就不许来我家!”
“知道了知道了。”林辜月吐舌一笑,见好就收,“我爸妈今晚应该都要回家了。”她双手合十,“小时候最讨厌他们出差,结果现在渐渐开始盼着他们不在家,你说好不好笑。”她再一拍手掌,“差点忘了,正好看完电影了,那你的电脑借我登一下。上周末我玩森林冰火人被逮住了,现在我家的网线也不知道被藏哪儿去了。”
“……森林冰火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啊,那你一个人怎么玩双人小游戏?”
“这不简单,招魂呐,和鬼一起玩。”
“……”
沈嘉越倒吸一口气。林辜月一屁股把他挤走,坐在电脑坐椅上,十根手指弹空气键盘,“嘿嘿”一笑:“不和你开玩笑了,一个人怎么不能玩,一会儿教你。”
“你再学温澜的话,我真的会把你赶出去!”
“不只是温澜姐姐啊,我还有个朋友,叫时洇……”她喃喃道。然后凑近电脑屏幕,打开了社媒登陆界面。
“喂,干嘛拽我——”
林辜月捂住后脑勺,恨恨看向沈嘉越。
“你真不怕自己瞎了。”凶手本人松开她的马尾辫,绕了道,骑马似地跨坐她原先坐的那把凳子,挪近了一些,“不过上次你提过的那个作文比赛,你写了去哪里的?”
“不是不想看嘛?”
“随便问问。”
“我写了马尔代夫呀。哎,你家网也挺慢的。”
林辜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沈嘉越随手拿起一根散落在桌面的笔,无意识地一戳一戳,嘀咕:“噢,马尔代夫。”
“你也参加比赛了吗?”
“算吗……是我们之前有一次的考试命题和这次比赛一模一样,老师直接挑了那些高分的作文参加了,我的作文正好被多画了几条波浪线,就……”
“诶!”
号终于登成功了,林辜月迫不及待点开消息盒,看见叶限的头像后眼睛一亮。沈嘉越无语地瞥了她一眼,“啧啧”两声。
“哎呀,我知道,虽然可以打电话,但就是莫名有预感,也许会收到他的留言呢,顺便看看而已。”
“顺便。”沈嘉越咂巴这两个字,咬了重音,“顺便。”
“我是真心想看电影的。”林辜月回头,笑嘻嘻地补充,“之前温澜姐姐可是在我们两个面前推荐的《泰坦尼克号》,叫我们两个记得去看,所以意思当然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看,对吧?”
“我就知道,你只听温澜的话。她每次说什么,你都照做,对她那么迷信。”
“哪有,她上次让我往你吸管里挤芥末,我就没有听。”
“就这一次。”
“还有你每次在车上睡着了,她都在你脸上画乌龟,我从来没有跟着画。”
“但你也没有阻止!”
“阻止了!”
“明明我每次睁眼,都还是有乌龟在我脸上!”
“但每次都只有一只!”
沈嘉越轻哼一声,放过她了:“叶限发了什么啊——他要搬家了?他搬去哪儿啊,云江还能给他们家找到更大的房子?”
林辜月的嘴唇翕动,怔怔地听他说完,便回神笑了起来。
“是哦,对哦,更大的房子……云江哪儿还有呢?嘉越,这应该是好事吧。”
“你傻啦,当然是啊。”
“对啊,当然是,我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然后,她慢慢打字:“恭喜。”
没有得到回应。
林辜月发呆般地问:“那你作文写了去哪?”
沈嘉越见她竟还关心此事,略有些喜出望外,忍不住扬扬眉毛:“你猜啊。”
“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去北海道的那次吧。那就函馆吧。”
沈嘉越一愣,又高兴了几分:“你怎、怎么知道?”
“你那次不是很开心吗?”她毫不犹豫地反问,晶亮的眼睛眨了两下。
沈嘉越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还说你没有大哭!眼睛这么湿!”
林辜月狡辩说自己是困了,打哈欠打得。这当然是胡诌的。
被说多了,她也有点觉得自己和人相处的反应能力好像怪差劲的,木木愣愣,太正经太正气,随便哪个人随便说句话,都能把她耍的团团转。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沈嘉越比她好骗。自从她发现了这一点,就绝不放过每一个戏弄沈嘉越的机会。
不过她一回家,还真想赶紧睡觉了。
林辜月微眯着眼,迷糊地坐在鞋柜上解鞋带,隐约地听到客厅里爸妈的声音。看来他们先一步到家了。
但她并没有多想去迎接他们,动作反而变得更加慢条斯理。
“……要不是看之前关系那么好,本来我们也用不着陪着一起投钱,虽然也不算太多,但难道就不是钱了?想想还是气死了。”
“人家都说当作是借我们的,你别上赶着认下,到时候变成是我们自愿主动。”
“倒也是。”
“其实他们家这两年眼光就是差,运气也不好。”
“是,还牵扯到别人,先把自己的弟弟坑了,然后又坑了沈家一笔,我当时就猜到果然也要轮到我们了。什么光伏,什么高科技,这种听都不明白的事情,连我这种乡下人都知道别去碰。”
“哎,一开始也不是不能赚钱,早知道那时候先把钱要回来了。”
“该怎么要?当时你客气说的,不用写借条,也不走法律程序,现在啥凭证都没有,我问你怎么要?”
“就当你少买了二十个香奈儿吧。”
“我宁愿买香奈儿。”
“但他老家那些人可是都写了借条的,个人名义。也全是蠢的,以为人家聪明,跟着就一定能发家致富呢,冲着名号往里头投钱,结果......你看看,这群人现在可天天上他家敲门讨债,房子干脆不住了,卖了还钱图个清净。他们家那几排铺面肯定也留不住了。”
“真有意思,风光半辈子,耀武扬威多少年,说没有就没有了。以前辜月还在他们家受委屈,就问问,他们家现在这样,以后孩子会像我们家辜月有出息吗?几个小孩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他家小孩。”
“解气了?”
“你还我二十个香奈儿,我就解气。”
林辜月越听越清醒了,她坐直了,遥遥看见温澜从走廊尽头的厕所出现。
温澜冲着她笑,伸手把她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擦干净了。
温澜和林爷爷聊身体和麻将牌,和林爸爸、林妈妈聊自己的学业,时不时再把她父亲温伯伯搬出来揶揄几句,熟练地把饭桌上的每个人都哄得高高兴兴,妥妥帖帖。
林辜月除外。
她在想现在离五一放假还有多远。
中途,林妈妈古怪地看了过来,敛了嘴角说出来的话又把她煎了一遍。
“辜月越长大越没有喜气了。”
温澜睁睁眼,捏捏林辜月的脸蛋:“挺好的呀,是不是学习有点累了呢。”她放下碗筷,夸张而又神秘地用食指点着空气,“阿姨,您不知道,现在就连小学生也都可辛苦了。”
林妈妈冷笑:“市一小的应该是辛苦,桦北的就不知道了。辜月刚刚从哪里玩完回来,又是嘉越家吗?那嘉越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参加东湖区的英语演讲拿了第一名?”
“告诉了。”
“那你怎么想?”
“我也会努力的。”
“东湖区的比赛那也得是东湖区的学生才能参加吧,你应该怎么努力?”
“总之会努力。”
讲市一小和沈嘉越,阴阳怪气,苍白的承诺,她和父母的沟通从很久以前就变成了这样,像腌一条鱼或者一颗梅子,有得当的流程和千篇一律的味道。那么,接下来她应当再随意地扯谎挪开话题。
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嘉越还和我说了,叶限家出了点事,要搬家了。”
林妈妈的眼神飞快地扫向林爸爸,又掷向她:“嘉越和你说了?说到哪儿了?”
“他们家……欠了别人很多钱。”
“哈哈,别人。但我就说嘛,哪有什么大人的事情小孩的事情,不都是一家人的事情。我跟你说,沈家肯定也恨死叶家,不然不会和小孩讲这些。”
“你和爸爸没事吧?”
林爸爸抢先开口:“没什么事,也不关你的事。”他放下筷子站起来,“你只要考虑好什么时候转学再告诉我就行,最迟这个月末,趁着开学不算久,方便你适应。”
温澜看看林妈妈和林爸爸痛快淋漓的背影,又看看哑口无言的林辜月,轻轻地叹口气。
“好多菜还没吃完呢。不过算了,都凉了。”
“中考复习难吗?”
林辜月看向温澜比小学时还短的头发,抿了口牛奶。她吃饭有个奇怪的习惯,不爱配汤,只爱配牛奶。
“难呀。”
“好辛苦哦。但你应该没问题,我爸妈都说你成绩好好,能考上一中。”
“你真的在意并且明白中考有多辛苦和考上一中意味着什么吗,还是只是因为大人都那么说,你没话找话,就觉得也应该这么恭维我?”
“姐姐,‘恭维’这个词不好。”
至少不应该用在林辜月对温澜。
“抱歉。”温澜摸摸林辜月的脑袋,缓和了语气,“你最近一定也努力学习了,那句话不是敷衍你妈妈的。”
林辜月垂下睫毛,一字一字,轻轻道:“姐姐,我真的认真学奥数了,也认真学英语了。我每次考试都能考班级前三名。”
“但你不知道怎样在东湖区的英语演讲上拿第一名,也不知道怎么现在就升到奥数课的甲班。”
“姐姐,我在桦北上学,就一定永远没有嘉越厉害吗?”
林辜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懦弱地流眼泪。
“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在这三年里,是有多拼命读书,才学成今天这样,才敢告诉别人我要考一中。”温澜夹了一口豆腐,也没放进嘴里,在碗里戳散了,又装模作样地叠了几根葱花上去, “在桦北的时候,我一直在学习方面很有优越感,并且也不认为这是多难多重要的事情。刚考上志励的那会儿,老师同学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其实那根本不是我考进去的,我爸喝醉酒洋洋得意和我说,我是靠他的关系进去的。初一的入门考试决定了三年的座位号,全班一共54个人,我的座位号是54号。”
林辜月低着头,已经猜到了温澜到底想说什么了,也已经猜到温澜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的饭桌旁。
“以前我们都说桦北是世外桃源。的确,它是世外桃源,没有学校会像它这样批判竞争,反对排名了。所以我们都被它保护得太好了,根本看不到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姐姐,你以前说桦北很好玩。”
“学习不是好玩就够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些你全部学过了吧。”
“学过,是桦北的国学课上学的。桦北有国学课,书法课,有作文比赛,桦北的学生和别的学校比踢足球,永远都是第一名。桦北很好。”
“我没说桦北不好......”
“姐姐,你以前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宋阿姨那天在办公室里说的你。还记得吗,温澜是义、是勇、是善,这是桦北教你的,不是其它任何地方教你的。”林辜月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断柔软的米饭。
“桦北的日子只是我们的一小段人生。”温澜直视低着头的林辜月,“在市一小看看外面的世界,提前适应,是好事。”
“我不喜欢你这种‘我是过来人,听我的准没错’的语气。”
“辜月,我和你说的全是事实。在志励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花费比别人更大的力气,如果能有机会早点知道真正的世界,我一定会选择走出温床。如果我们提前烦恼,那我们就能比别人更快解决烦恼。”
林辜月没有说话。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以前,你告诉我可以不要那么听话,但你现在却在教我应当去听爸妈的话。”
她明知这绝不可能是温澜的本意,却在停顿片刻后,只能搬出这样破碎的逻辑。
“学会面对。”温澜只这么说。
温澜走之前,递给她一张报纸,留下这么一句话:“我不想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无缘无故,这和你爸妈说的不完全算同一件事,但也是叶限家的事情。”
是财经版页,数次翻阅的痕迹如同鱼鳞云。
林辜月的手指头个个都长出狂蹦的心脏,深呼吸,展开报纸。
平铺直叙的冷漠铅字直击向视网膜——“工厂”、“暴雷”、“拖欠”、“巨额”、“倒闭”,数字裂变成无数个零,每个零都是飓风的中心。她猛然合拢纸张,油墨腥气甚至来不及沾上指缝。
直到多年后读文献,林辜月才真正看清那场华尔街围剿的全貌,才知晓房地产式微,仓促转型的科技新芽如何被资本镰刀收割。记忆闪回和叶限、沈嘉越在湖边比赛投石。他们把石头砸进湖里,湖面生出无穷无尽的皱纹,此刻化作资金链断裂的涟漪,在新闻页上一圈圈荡开,吞噬了叶家经营多年的产业和投资版图。
要还以时光债一样,她觉得自己不应当再自在地在生活的羊水里呼吸,也不能再算作小孩。
时代的滚滚浓烟里,一粒尘埃落下来,原来那么重,那么痛。盐粒大小的太阳可以一秒把大海烧干。
林辜月握起电话听筒,眼泪瞬间流下来。她有好多话还没有和叶限说。
“叶限,放假要不要去海边玩,不和大人去,就我们三个人去。”
“叶限,温泉公园的郁金香也开了,好漂亮,我们一起去吧。”
“叶限,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回家?”
木偶人和洋娃娃,自诞生以来便有了灵魂与意识,深信自己是真正的人类。而在贩卖前,悬丝穿透指骨,标签烙在后颈,鼻尖的树脂和针脚朝向云端,却连制造者的指纹都绕不出。
当店铺橱窗灯火如昼,它们被蜂拥的手抚摸赞美,托举成圣像,欣欣向荣地待价而沽。
当卷帘门轰然落下,它们就是沉默的垃圾,是空洞的残次品。
它们与制造者共享一套神经脉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它们属于很多人,却不属于自己。
温澜当年不知道的事是,那天晚上,林辜月给叶限家打了八个未接电话。以及,让林辜月学会面对真实世界的残酷机会,很快就来了。
市里的作文比赛,她连海选都没过。
第26章 一只脚伸到烟囱里
林辜月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神态面对朱老师,很像拼写考试时在犹豫要不要给“英”加上后鼻音。她在思考,这算不算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打击,但最近发生太多事,难过也变得迟疑起来。她的心有一点沉重,但不懂是因为作文,还是因为叶限、方爷爷、时洇的书包,或者单纯只是发觉自己的身体成长了,身上这条很喜欢的缝着木星图案的牛仔裤把小腹勒出深红齿痕,麻绳捆绑一样,应当是最后一次穿了。
脑子太乱了,所以她也没办法判断朱老师现在不说话,究竟是失望所以晾着她,还是好心地让她一个人平静。过了一会儿,朱老师问她好点没有。林辜月才流下眼泪,暗骂自己怎么可以把老师想成功利的人。无论哪个方面,她都太对不起老师了。
朱老师把她搂在怀里,肚子把天蓝色的长裙描出山的宛转,太温柔了,还没有到要顶破什么的意思,靠在林辜月的后腰。林辜月站得很小心,就像身后是一大筐鸡蛋。
她没有对她说“不哭,再接再厉”,而是说“这样的比赛喜欢真情流露,你的童话风虚构可能太多了,当然是优点,但或许评委还是偏爱纯记叙。”
这时候朱老师没有告诉她,其他优秀作文里的真情流露也常是虚构的。林辜月很感激,这对她而言是真正的善举。
“我会继续努力的。争取下次能过初赛。”她声音沙哑。
“辜月,听说家里人想让你转学了。”连朱老师都要说这些。
“是。”
林辜月也忘记被爸妈念过几次,但心里认定了不可能发生,所以没和任何人说,自己也从不额外遐想。桦北太好了,她找不到任何离开这个地方的理由。她甚至希望,可以直升桦北的初中部,继续和现在的同学们继续在一起。
“但你不想见见那些人吗?”
“谁?”
“那些在你最擅长的领域发挥得如此出色的人。”
林辜月有一种发烧的感觉,头晕晕的,脖子烫烫的。又忽然平静了下来,这些年的记忆变成年轮盘在她的太阳穴上,再飞旋着离开。一切都是那么清明。心斋坐忘,从国学课上学来的模拟孔孟入定却是出于俗气的攀比心。她不脱俗,她不高尚,她好痛恨自己。
“你的才华应该展现在更大的舞台上,你写的文字,应该要给更多人看。”
多么诱人的条件。她都分不清说这句话的人究竟是朱老师,还是心底的自己。
“但我不可以因为想赢,想被更多人夸奖,就不和大家在学校做家人了。时洇睡不着时喜欢和我说悄悄话的。”她捏着裤边,更喘不上气了,“方爷爷才去世,晓琪每天都在哭。李凯一和时洇吵架就要找我聊天。他们还总打赌,如果没有我当输家,就会谁都不服输地继续吵。还有老师你……太辛苦了……”
“你没有抛弃谁,你只是在飞啊。”朱老师把她翻一面,掀起她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比起你和我同甘共苦,我更想你未来某天念感谢名单时里面有我的名字。我可有着比你还要大的虚荣心呢,我可恶吗?”
林辜月的悲伤像鼻涕泡一样破了,嘴角露出两个对仗的逗号。
“不可恶。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语文老师。”
“那你可恶吗?”
林辜月愣愣,终于摇头。
“你也是世界上最好的语文科代表。”
朱老师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飞吧。”
在林辜月走出朱老师的办公室的隔周,转学手续就办好了。很飞快,新世纪的更新换代一向如此,生活变成科技下的蒙太奇。
云江每次入夏前都要下好几场大雨,整座城就像是一张反复浇湿又晾干的纸,泡泡胀胀,一摸还会掉屑。林辜月在桦北的最后一节体育课意料之内地没有上成功。班级同学玩围棋和转呼啦圈,她和时洇坐在图书角旁边假装看《三国演义》。
时洇对她要转学去市一的消息,一直没有太大反应,把偷渡进校园的蚕豆藏在书后放进嘴里:“看来我的第六感真的蛮准的。”
“这都能猜到吗?”
“对啊,”时洇晃着腿,又吃进一粒蚕豆,讲无情的话和嚼零食一样天真,“早就知道你一定会走,走南闯北的走,远走高飞的走,走为上策的走。天呐,我连用三个成语。”
林辜月假装没被刺痛:“可惜我以为会一直和你在桦北,至少到十五岁。我们中考的时候是十五岁吗?”
时洇把包装袋里的全部残渣倒进喉咙,呛到,佝着背咳嗽。林辜月有一点别扭,却在她抬头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捺掉她酒窝下面的碎屑。
“是。但我刚刚不是想说我会讨厌你。”时洇的小羊腮一鼓一鼓。
林辜月轻轻锤了一下她的膝盖:“差点就在误会你想那么说,因为我怕会忘记你,把你的名字和你家的电话抄在《龙文鞭影》和《论语》的封底,但你一点难过都没有。好像准备再也不和我当朋友了。”
“超难过的,等你走了我可能会在被窝里偷偷哭。”
“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说假话。”
“林辜月怎么就算生气,表情也顶多像在背课文。”
“是写奥数才对吧。”
时洇一副观察过林辜月千百次的学究模样,很自信道:“你要相信其实你对数学是有一种很了不得的征服欲的。”
“你看,你又故意扯开话题了。我跟你之间,总是你说更多肉麻话,但其实是我更把你当朋友。”
“你瞒着我重读了一年级吗?真小气。一年级的时候你也不见得会这么说。”
林辜月不理,大步去书包柜,抱着一个纸袋回来:“我送你的礼物。”
“啊,什么呀。”
时洇的手探到一个刺绣图案,看清了是她喜欢的小飞象,一整个把象鼻拎起来,后面跟着的是一个深蓝色的书包。
“等用旧以后你就放心地丢掉吧,我会一直送你新的书包。这次太匆忙,但下次一定会找秀珠女士在上面帮忙绣你的名字。”
林辜月很英雄主义地咧嘴笑,幼稚极了。
如果现在是深夜,她们在宿舍的小床上就好了。时洇默默地想。心底含的泪快涌到眼眶了。她去挠林辜月的肚子:“好吧。其实刚刚一些是反话。”
“哪一部分?”
林辜月没见到她有多感动,不算满意,轻轻“哼”了一声。
时洇大笑地抱住她的腰,泪眼也藏起来。
“我们没有一个住在查令14号街,一个住在纽约,所以不会再也见不到的,对吗?”她又像问又像说。
时洇根本没印象这个联想出自哪里,她也不是每次都能听懂林辜月红皮蛋壳似的比喻。
“对啊,我们会每周六都打电话,还要一起经常出去玩——我说的不是肉麻话,是真的。”
但她总能咬到蛋黄。
这时候,教导老师经过窗户,朝着她们的方向看过来,显然是有工作在身,只是路过,摇摆着要不要进班抽查纪律。时洇见到了立马熟练地把零食包装袋塞进林辜月的口袋里,抓着她的手往厕所里先逃为敬。
林辜月个子高挑,步伐也显得大些,一起走时,不一会儿就超过了她,走在了前面,变成了林辜月在牵着她走。
时洇看着林辜月那随步伐轻轻摆动的马尾,仿佛老式钟摆,会发出“叮”的一声的报时。
她松开手,拽了一下林辜月的辫子。
林辜月停下脚步,捂着后脑勺,呼痛道:“你干嘛呀。”
时洇认真地问:“云江最好的初中是温澜姐姐读的那个吗,叫什么?”
“志励。”
“最好的高中呢?”
“一中吧,因为温澜姐姐说想考。”
“我知道了。”
“你想考吗?”
时洇又想去拽林辜月的头发。小孩维持友情都需要一点继续当同学的缘分。其实,她更希望自己能说,辜月,能不能一辈子和我当最好的朋友。
“那么远的事情,谁知道呢。”
“反正我们一直都会是最好的朋友,到时候一起商量,我们去一个学校。”
哪知林辜月光明磊落地把想象当成常识,语气顺滑到像倒牛奶。
“是啊,反正……嗯,最好的朋友。”
时洇心想完了,今晚一定能把枕头哭湿透底。
周五回家前,四年二班为林辜月准备了欢送会。
朱老师弄来烤鸡、洋葱圈和薯条,书桌围成圈,随机推人站在中央表演和讲笑话。林辜月想起在桦北第一节课,班里也是手拉手形成一个很难被破坏的圆。好在她现在在其中,像归巢。
大家又唱《送别》,唱得很快乐。
“反正以后还能见到啊。”李凯说道。
小孩对未来很有自信。分离是两个人分别走进酒店旋转门的两格,重逢是一个回头。他们都不知道世界上的分离,未必有吵架和闹掰,还有一种是渐行渐远。
林辜月把教室里每一张脸都看过去,像在用眼睛虔诚地拨佛珠,惊觉自己能倒背每个人的座位号和爱看的书——她是语文科代表,也负责从学校图书馆挑每礼拜放在班级书角的书,每个人喜欢什么类型,她再清楚不过。她把他们的脸谱都写成动物放进草莓兔的故事里,还没有全部写完。还没有毕业。不想走了,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但既然人人都说那是药,就说明这是一种病啊。
她假装笑倒,在桌下给膝盖磕头,脸变成切片苦瓜,中间空了,五官是出走的。时洇的手掉下来,寻到她头顶,又在玩她的马尾辫。
林辜月攥着橡皮擦用力地擦桌子。她在桌子上写了不少数学计算过程和容易忘记的英文单词,每次考试和小测前都会擦一遍,但是要走的时候,她才发现还有不少没擦干净的圆圈和横线。顶端还有一个时和一个月,来自先前开玩笑的族谱树。
她的书包里没有装课本和笔记,而是四十张贺卡,三十七张是同学写的,另外三张是三位主科老师写的。
同学基本都回家了,零散的几个人留值。她原本也想帮忙打扫,被说“歇歇吧,都最后一天了”,于是她只能坐在位置上,等妈妈来接她。算上四年前的入学面试,这是妈妈第二次踏入桦北的校园。
每周五放学,张校长都会找同学在广播站念现代诗和散文,“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妈妈出现在了教室的前门。“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林辜月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妈妈和朱老师热络地聊天。妈妈这样的笑容她在那些饭桌上见过很多次了,美丽又大方,一身珠光宝气,像去舀汤的精致银勺。“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她端坐在彩带里,穿白色连衣裙,竟然正好就像八宝粥里的还没有煮出糖色的白米。
两个大人客套得几句,唾沫就熬干了,招呼林辜月也过来。“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林辜月走到她们旁边,看到班级的门上挂着四年二班全员的合照,这是她们三年级去农村社会实践时拍的,那会儿杨奶奶也在。照片的下面,是朱老师写的一行字:我们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林辜月好高兴,她有一首诗的时间来缓冲。
朱老师来捏她的大臂,嘴角笑得很尴尬,但说的是真心话:“辜月这些年也强壮多了,一年级刚进来实在太瘦,都看起来有一点可怜了。”
“是啊,这倒是好事。”妈妈的话用亮亮的唇蜜说出来,更像——是吗,这是唯一的好事。
朱老师继续说:“课标书是不够辜月看的。我都让她自己来挑书,东吃一点,西吃一点,没有章程也不错,真正阅读体系到再大两岁建立。她前阵子跟我说把《涅朵奇卡》看完了,特别喜欢,打算继续看《白夜》。这就很好啊,小孩是有自己审美的。”
朱老师误会了,林辜月的妈妈不是那种关心小孩精神有没有吃饱的妈妈。
“哦,是吗,辜月喜欢的书,妈妈改天也来看。”
妈妈也误会了,朱老师只是普通地说一些交代,想让父母相信小孩这几年在学校里睡觉吃饭都好好的,从内到外的很健康。
告别像扎麻花辫,到最后面不知道怎么处理碎发了,就干脆全部捆起来。妈妈比朱老师这种久久窝在学校里的文人更擅长打包话语,三言两语就把这个场面打发干净。但其实朱老师也不是酸腐的人,早早听懂玄外之音,太舍不得,太不放心,所以多说了一些。她紧紧抱住林辜月,说:“好好阅读,好好吃饭。”
然后用手掌擦了一下脸,走回办公室。
当天晚上,妈妈带她去见一个太太。称呼为某某阿姨,念不完全,因为有一个拗口的姓。其实这些年陆陆续续见了很多次,林辜月就是记不住,这才意识到自己能把班里人的事情记得那么清,说明在桦北她对生活有多大的热情。好在“阿姨”这种称呼也未必需要姓做前缀。
某某阿姨说话总是一落一截的,很像吃无菜单料理时师傅端正递到手心的寿司。她喝了一口餐前清口的酒,目光落到林辜月,说:“你家孩子这几年长胖好多。”
妈妈的珍珠耳环和银白色粗呢短外套在黄灯下暗淡了,附道:“是,她原本那个学校除了三餐,还有午点和晚点。”
“男孩子那么吃就算了,小女孩怎么可以?尤其是学跳舞的小女孩。”
从此以后,林辜月再也没有在妈妈眼皮底下吃过饱饭。
某某阿姨戳破甜点上的焦糖。料理台后的日本厨师只要客人说句话,不管听没听懂,就要欠一次身。“布丁好敷衍”,一鞠躬;“这家夏季菜单应该不太行”,二鞠躬。“你家孩子看过去好早熟”,轮到林妈妈鞠躬了。“年纪小小就这么忧郁,心事重重的样子”,林辜月没有鞠躬。
但是等她真正读到那本《白夜》已经是中学的事情了。她的腰是被妈妈折弯的。从此以后,看课外书都要偷偷摸摸。
结果关于朱老师的两个叮嘱,林辜月都没做到。
第27章 小石子变成小蛋糕
流眼泪的作用也许和蚕吐丝一样,但人变不成蝴蝶,人只会变成大人。林辜月端坐在市一小校长室的皮质沙发上,余光看着那副毕加索复制画,心想道。
爸爸对她转学的事情很上心,忙里陪她来报道,和校长从教育局说到奥巴马,抽空再聊到林辜月。
校长说:“你当父亲实在残忍,小姑娘这么小竟然就放在寄宿学校不管。”
爸爸说:“哎呀是啊,所以现在带她回家了嘛。”
校长又说“你在哪个方面都是土老板思维啊。”
爸爸窘笑道:“噢,我女儿特别会写字。”
接着又开始讲一支都怪美国人所以绿油油的股票。大人的话题是翻糖蛋糕,林辜月是小银珠装饰品,咬不碎但是很好咽下。
整个时间里,她和画交流的更多。离开前,林辜月很留恋地再望了一眼《流泪的女人》。
校长把他们送到教务处。办公室的主任看见他们,立马站起来了。爸爸很殊荣地一直摸林辜月的头。
“小姑娘很会看书,写文章也很厉害。”校长说。
“去七班吧,语文成绩最好。小刘也很负责,管纪律很严,从寄宿学校来的话应该很好适应吧。”
林辜月想说,她写的厉害的不是那种文章,桦北也不是那种寄宿学校。不过她很清楚她说的话会被当成挂面,不是穷凶极恶就不会被注意到。
她还想说,可不可以去一班或者三班,沈嘉越和叶限分别在那里,七班一听就和他们不在一层楼。
林辜月鼓起勇气开口提议。
可是,天呐,她真的是挂面。“长辈选的一定是最适合,主任多有经验。”爸爸说。
林辜月敢打包票,市一小的学生刚入学时绝对不会有教务主任贴心地按学生特质分班。
主任听了爸爸的话,苹果肌上的暗疮堆到眼镜下。林辜月认了,至少主任在为校长带来的转学生分班这件事上一定驾轻就熟。她立刻觉得自己的发声系统被扣押了。大人的经验是圣旨啊!
分好班,校长告辞,爸爸看看腕表称也有急事,林辜月不小心笑出声。教务主任自告奋勇:“没事,我带孩子去新班级。”
因为无法预知课表,林辜月把所有教科书都带上,书包重得跟石头一样。主任那骚包的暗黄色皮鞋每叩地一下,书包也坠一下。她在心里排练自我介绍,到“我的爱好”部分卡壳,肚子开始打雷。
她真的快饿晕了。
市一小有教师用电梯,林辜月惊叹,电梯,学校里居然有电梯——但是云江的马路上会有鸵鸟,叶限的家会有高帽子厨师做饭,无菜单料理餐厅是一口一口的上菜,妈妈的包包还需要另一个帆布包保护,这世界应当没什么是稀奇的。她真的好饿,想吃东西。
不用爬楼梯,所以没费力气就到七班。班级的门窗都关上了。林辜月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的缝,看到天花板的灯照得有种牙科诊所的亮堂。讲台上是一个面容和穿着都有切割之意的女老师。底下的学生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就像箍牙的牙套,总让林辜月觉得好像是他们给了椅子压力。他们背挺得直直的也像被切过。
教务主任敲敲门。开门的是女老师,五官莫名其妙地比刚刚偷窥时看到的圆润。
换作主任板脸:“为什么关门?”
女老师道:“孩子们早读不认真,拖堂重新读,外面太吵了。”
“小刘,有些事情开会都强调过了吧,别到时候连我都跟着出问题。”主任的体格忽然变得高大,声音也昂起来。
“没有,真的就是多朗诵了一会儿。”
“至少窗帘拉开,不然万一有抽查该怎么解释?”
“好的好的。”
林辜月能明显听到从老师出来起,教室里时不时的小骚动,是弦崩久了的放松,也是对转学生的悄声讨论。
她的肩膀从主任手上送到老师手上。
“新的转学生,照顾一下。”
“好的,没问题。”
老师的目光矮下来。林辜月在心中默念,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没得吃。她好饿。
班级很安静,有一种聚精会神的氛围。她没敢看下面,但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所以同学们应该更把她的自我介绍当作休息时间,假装很认真,其实全都神游到海边。
教室很宽阔却塞得满当。他们密密麻麻的后脑勺一定很像蓝莓。不如之后写草莓兔去集市买水果,结果一翻过来每颗都长人脸……不能细想下去了,这有点吓人。林辜月久违地怀念起自己的故事主角。
她把大拇指垫在书包背带下面分担重量,说了两遍名字,老师都嫌不够大声。越说脸越烫。这样的声音在她的世界里足够洪亮了,她却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声量对于别人来说才能算大声。真奇怪,以前在桦北好像都没有这种烦恼。
最后,老师叹着气,把她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说:“你就坐在罗琳后面吧,让班长多带带你。课程表和班级群,罗琳你都记得和林辜月讲一下。许俊杰,对新同桌好一点。”
林辜月庆幸自己只排练到说名字,不然太浪费了。
她下台才敢匆匆用余光瞥人,他们光洁的额头像吊灯上的一颗颗琳琅的水晶。她坐进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整套桌椅把她也托得发亮。前桌是班长,一个女生,个子比她还高半个头,但好在不坐在正中间,能看得见黑板。她留意了一下,他们的后脑勺原来不像蓝莓,像龙眼仁——她必须得不断地联想、练习比喻,才可以忘记紧张。
“嗨,玛利亚。”前头开始传小测试卷,新同桌许俊杰说道。
林辜月当然认识英文课本的黑人女孩,自以为幽默地回道:“嗨,康康。”
许俊杰扯了扯嘴角,讥讽地笑:“蠢蛋。”
她僵了一刹那便释怀了。反正她不执拗于和每个人打好关系。在桦北一直都坐单桌,既然不明白多一个同桌能多添什么好处,那就干脆当作没有好处。
林辜月咬着下唇,试卷传到桌上。
小测内容是一篇她还没有学到的文言文。她不会做。
林辜月端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一抬头望见黑板上正好就是她在这张卷子唯一能写的三个字,一边在心里笑,一边发呆。刘老师在班级里游走巡查,询问情况后,允许她不必答题,但午休前要去办公室一趟。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科学课,桦北和市一小的教科书不同,林辜月的桌面只放了笔袋。这种一周只来一次的副科老师,基本上记不住授课班级里的学生,以为她忘带书,于是把课本卷起,“哐当”敲在她后脑。前桌罗琳见状,立马替她解释,这才免了继续说教。
罗琳这位高挑的班长,眉眼有点像格兰芬多的院长麦格教授,下半张脸就活泼多了。上完课,她主动带着林辜月去办公室。
市一小哪里都亮得很光明正义,也哪里都大,包括教师办公室。
刘老师确认林辜月已经抄好班群号与课程表,把语文课的进度和教学规划大致讲了一遍,提醒她务必自行去补各科落后的课程。接着,她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往后一靠,从上而下地审视了林辜月一遍,目光在她的脖子停留了一会儿。
“今天科学老师打你,你别太在意,班上同学都不太喜欢她。反正她马上也快退休了。”罗琳安慰地说道。
林辜月没想到班长竟然一直在外面等她,心里彻底平衡——至少她的前桌善意又热情。
“没关系。谢谢你帮我解释。”
她目视前方的地面,特意没有回看罗琳,避免尴尬的对视。
罗琳问:“你午休去哪?回家吗?还是校外午托?”
“……啊。”
是啊!她中午去哪?怎么从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这里不是私立寄宿学校,公立学校的学生中午要离校啊!
林辜月表面很平静,内心的小房子已经被一万头奔腾的马踩得渣也不剩。
罗琳补充:“还是你去学校的午餐班?”
“嗯,是。”
应该是。
“学校中午的饭一般都是按登记人头领的,你今天刚来可能没有了喔。我可以和你分享同一份。”
“谢谢……但是你吃就好啦,我书包里有面包和饼干,不会饿的。”
她迅速躲开这份好意。一句话胡说两次。她包里只有教科书,现在也饿过头了。因为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应当欠小恩小惠,不知道将来要还什么,或者怎样还。细细想来,这种怪念头都从大人的应酬饭桌上学来。
这究竟是好事吗?
“午餐班每个月的人数都来来回回,没有固定座位,你随便找个位置坐就行了。”
罗琳领到路,准备折返去领饭,林辜月忙喊住: “一班和三班的午餐班也在这个教室吗?”
“不是,只有六班和七班在这。”
“噢,好吧。”
林辜月点了点头,走进特设给午餐班的教室,找了个角落没人的位置扔下书包后,立马逃出去。不然等罗琳回教室吃饭看到她并没有在吃面包,就会变得很难解释。
“林辜月——”
是沈嘉越的声音。
她欣喜地转头:“我还想你和叶限会不会在午餐班,但又记得你午休好像都会去练小提琴。”
“是有啊,但就在学校练。我一个上午都想去找你呢,我连你在哪个班都不知道!从一班到七班一间间找过去,结果居然在最后一个!早知道我倒着找了!你们老师那会儿在拖堂,于是第四节课下课后我又来了,你人就不见了!”
林辜月听得好开心。他叽叽喳喳的声音是她在这里唯一熟悉的事情,听了两个字,就什么忧心忡忡的感觉都飞走了,脑袋和心都变得很简单,只要笑就好。
沈嘉越叉腰道:“你真没良心,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不是也说了,我们老师拖堂。”
“噢噢,是哦,哈哈哈,忘了。”沈嘉越也很少这么傻乐,他眨着眼睛看林辜月,“真没想到我们在一个学校,好神奇。”
“我一直有点后悔来呢,但想到你和叶限也在这里,觉得那也是好事吧。”
沈嘉越愣了几秒才矜持道:“好、好事,是啊。”
“叶限呢?”
“好像在赶什么展吧,最近经常在美术组的画室,一边吃饭一边画。但他知道你转来了,我在周一的升旗仪式的时候和他说了。他挺开心的。”
“喔,难怪。你吃完饭了吗?”
“吃了啊。”沈嘉越停顿了一下,“你没吃吧。”
“我吃、吃了啊。”林辜月转过头,靠在走廊的栏杆上。
“午托班吃饭要自己带餐具,你知道吗?你的餐具呢?”沈嘉越盯着她。
林辜月泄了气,诚实地说道:“好吧,我没有餐具,也没吃饭。沈大少爷,你好聪明。”
沈嘉越“切”了一声,丢下一句“你等等我”后跑开。
不一会儿,沈嘉越变魔术般地端着一碗饭菜和一个餐具盒回来,说:“我去问了老师,今天有人请假,多了一份餐。餐具是我妈给你买的,她说你肯定会有不记得带的时候,就多买了一份,让我一直带着,没想到第一天就派上用场。”
“……连我都不知道我中午会来学校的午餐班,阿姨想得好远。”
“当然咯,我妈还说,你爸爸妈妈比较忙嘛,所以要多帮你想想。”
“阿姨真好。”林辜月好感动,餐具盒捧在胸口,“谢谢你,也谢谢阿姨。”
“别谢了,吃饭吧。”沈嘉越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辜月突然想到她在罗琳面前扯的谎,急刹车,难堪地对沈嘉越开口道:“有没有什么没人的地方,我们能去的?”
他们找到了一间没锁门的教室,狼狈地坐在了课桌底下,这样就算有人从窗外路过,也不会发现他们。沈嘉越说他同学偷吃辣条都会躲在这里。
“那你也和他们一起偷吃辣条吗?”
“我才不吃——喂,你吃饭吃慢一点啊,不怕等会儿呛死了。”
“咳咳,你是不知道,咳咳,我现在的早餐只有一杯牛奶,咳咳,这周末我中午和晚上也都没有吃米饭,咳咳咳咳咳。”
“吃这么少,你疯了啊。你喝口水再说!”
“……是我妈疯了,她叫我减肥。”
沈嘉越仿佛听到了一个外星词。林辜月察觉到他的表情,很无奈地耸耸肩。
“难怪你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所以我要赶紧吃回来。”
“行吧,吃吧,哎,别又那么急,以后要不要你晚上都来我家吃饭?让我妈给你做一盘,不,三盘糖醋小排。”
“不知道可不可以,我妈最近变闲了,前几个周末都在家,感觉以后晚上也会经常在,盯着我吃饭。”
“那只能祝你好运了。”
“除了祝福还有个更好的方法。”
“什么?”
“以后每天你都从你家偷渡点面包和饼干给我。”
顺带听完林辜月的躲人缘由,沈嘉越扶额道:“你说谎倒是这么周全,还有头有尾地去圆,大费周章。你同学也不一定会在意啊。”
“万一呢……”林辜月用力吞下最后半颗卤蛋,“万一她觉得我就算撒谎也不领她的好意,她很难过怎么办。”
“吃个饭的事情,又不是谁都和你一样,一件事能想这么多。”
“也不是谁都和你一样,一件事情能想这么少。”
沈嘉越呆住,他很少考虑自己的言行是否会伤害到人。突然间,很多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沉默了一会儿,他扯开话题:“其实,这两周叶限已经不太和我说话了。”
林辜月安静地看向他,沈嘉越转移视线,低头看地板。
“也没有吵架和生气,就是总觉得他刻意避着我,也假装我们之间很生疏的样子。说不清,总之很奇怪。”
“难怪。”林辜月喃喃道。
“什么啊?什么东西又难怪。”
“刚刚才说的你好聪明,现在又突然变好笨。”林辜月撇了撇嘴,“叶限肯定是想避开你,所以最近才装忙去美术组那边。”
她实在太擅长发现别人的假忙真敷衍。
沈嘉越恍然大悟:“有道理啊,还什么一边吃一边画,一听就是骗人的。”
林辜月想起妈妈半个月前和她说的那句“沈家肯定也很死叶家”了。叶限一定从各个地方听了很多闲话,现在必然也这么以为。当然会不知道怎么面对单纯开朗的沈嘉越。
“嘉越,我先和你道个歉。”她犹豫一会儿,说道。
接着她把她知道的事情,包括偷听到的话,温澜递过来的报纸,借沈嘉越的名字从妈妈嘴里套出的话,把能理解的部分一五一十地告诉沈嘉越。她认为沈嘉越应该公平地知道和她一样的信息。
“所以,因为这些事情,现在我们爸妈和他爸妈不是很愉快,闹掰了。”沈嘉越皱着眉头听完,总结道。
“嗯。”林辜月给予了肯定。
那些天塌一般的事情,一到沈嘉越的口中总是能变得没什么大不了,史前巨兽都可以说成巴掌大小的仓鼠。有的时候,她感激沈嘉越这个人的头脑简单。
铃声响了,午休要正式开始。俩人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但是幸好,不关我们什么事。”
“说你想太少,你还真是……”
“下次见到他,直接和他说清楚就好啦。他才是最笨的啊,干嘛要乱想乱猜?还乱来!居然避开我!哦,不,你和他,你们两个,都笨。大人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真的有关系也可以变没关系。我们明明是好朋友啊。而且你真的信我爸爸妈妈会讨厌叶限吗?”
林辜月豁然开朗,有紧紧抱住沈嘉越的冲动,不过她怀里全是餐具。
“嘉越,你和阿姨一样好。”
“哼,你这下知道啦?”
两年前的暑假,在曼谷的小商品街,林辜月看上一顶帽子却恰好忘带钱包,沈嘉越替她垫付钱。结账后,叶限从别的店进来,俩人陪他在这家多逛了一会儿。逛够要走,林辜月的胳膊被一个员工紧掐住不放。
皮肤黧黑的员工瞪着眼珠,不会英语。几人也不会泰语,只能大概猜到正被误会没付钱,七嘴八舌争执到家长来找他们。林妈妈掏钱,预备息事宁人:“会不会真的玩得太开心,没付钱但是忘记了呢。”
沈爸爸也云淡风轻道:“这摆明了就是故意讹人,店里也没监控,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下次别来这家就是了。”
对父母来说,付点小钱可以解决的事情都不算问题,低个头也无伤大雅。但沈嘉越和林辜月不是没有自尊心。既是冤枉,又是失望,分明羞愧的不该是他们,嘴唇却抖得连话都说不好。店里若有似无的围观目光和暑气一样快要把他们蒸熟了。两个人对上眼,认栽算了。
而叶限挡在他们面前,大声说道:“林辜月和沈嘉越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要让他们为没做过的事情买单?”
林辜月看到他的太阳穴的薄皮下显出蟹壳青的血管,才知道其实他也紧张。
叶限的父母不在,其他家长也不好说他,硬是拖到这家店会蹩脚中文的店主回来,翻译来去,误会解除。原来是沈嘉越向店主付的钱,那位员工恰好没看到。
叶限长舒一口气,半蹲在地上,过了好久,才抬头对他们笑:“差点以为我们要去警察局喂蚊子了。”
没有谁天生就特别勇敢,因为他们是他们,所以叶限如此坚定。
林辜月和沈嘉越不会追究道德的黑白曲直,更不会手持量尺和计算器,测算叶限在合同和饭桌上的经纬度。这个世界又不缺爱写判词的人,也不缺拍惊堂木的说书人。人间规则自地球自转起就各有说辞,利害的公章实在太模糊,他们的面孔在彼此眼里却是清晰的。
因为叶限是叶限,所以他们如此坚定。
第28章 向时间暗示一下
林辜月把自己当作四年七班的外人。日子怎样都能过,被人关心有时候是负担,最好不会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待在边缘相安无事便足够了。
周五上午的信息课,全班都揣着鞋套去电脑房,她才想起其实在桦北去电脑房也需要鞋套,只不过一直是学校准备,所以没有养成习惯。
林辜月正要上楼去三班找沈嘉越借,看到许俊杰的桌面上放了三副鞋套。
许俊杰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从第一天起就知道许俊杰不待见她,当然不可能把鞋套借给她。她也没想过开口,毕竟两个人能保持安静地待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林辜月走了半层楼,看到叶限在楼梯口的门框里闪过,眨眼的速度,倏忽得像贴在幕布上黑绰绰的飞蛾震颤了一下翅膀。但她确信那一定是他。
距离他们上一次在电话里说话,已经过去一个月。小学生时期属于连隔壁班的班主任是谁都不关心的阶段,人人几乎只在班级范围内走动。不在一个班很难碰面,上次见面更要追溯到寒假。
她总想等纠结好措辞,再去找叶限好好说,认真说,把所有她和沈嘉越心里想的都完美传达。却在看到那个影子的刹那,满腹反复对敲的语言草稿都没了重量。
“叶限!”
预备铃炸响,一个踉跄,林辜月径直扑倒在台阶,手臂和大腿仿佛被钝刀砍中。
她“嘶”着吐气,坐在台阶上拍拍黏在掌心的灰。
“站得起来吗?要带你去医务室吗?”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扭头,叶限蹲在她身后一行台阶伸出手。林辜月有种第一次看3D电影时的超现实感。超现实,是比现实还现实。叶限真的在她眼前,越出思维平面。
她扶着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抬腿和他站在同一个台阶。叶限的个子和她一样高,能很轻松地平视。
林辜月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还好吗?”
叶限垂下眉毛:“我带你去医务室。”
他们能很轻松地平视,除非有人闪躲。
“我没事,连皮都没磕破。快上课了,你回教室吧。”
林辜月摆摆手,转身走下台阶。楼梯间的墙面切割成两半,下半铺满瓷砖,上半裸露着传统的混合砂浆层。正中央上方挖空了一块当通风口。没有窗棂和景深,一穷二白,像一个写得很整齐的片假名。走近了一些,发现经年的雨在周围晕染出泪痕状的黄斑,遂看过去更有一种浑浊老眼之态。
她和这样的一只眼对视,脑袋空空,嘴巴木木。脚腕一折,叶限飞快地捞起她。
他惊魂未定道:“真的不去医务室吗,不痛吗,你都摔懵了。”
林辜月如梦初醒:“叶限,我和沈嘉越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不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但我希望你一定要知道,所以正式告诉你,我们是好朋友啊。”
叶限愣住了。
“好啦,上课了!我走啦!”她忽然来了劲,脚步稳当多了。
“辜月,别一边睡觉一边走路。”他轻轻喊。
“嗯!”
林辜月用力地点头,回头笑眼弯弯。
叶限看着她的背影,说不出小心走路以外的话,亦如他难以回答他好或不好。
后来他无数次以不同形式梦见这个楼梯间。偶尔他们化身草莓兔和冰淇淋狗;偶尔他们只是背对着背,接龙背英文课文和数学公式;偶尔楼梯沙漏般倒转,拉得无限长,错落成圣诞树,林辜月远得像许愿星;偶尔林辜月的头发变短变翘,成为天使爱美丽,他成为尼诺,两个人在地上拼对方的证件照。
更多的时候,他对她呐喊,只能发出气声。
生活不是混沌成抽丝的绢画,乱线纠缠,而是还未成形,便骨生血活地硬吞下去,在胃里尤自跳动,反复糜烂,很多年后带着余味的嗝再蒸腾地从喉咙里伸出来。
所以不如调拨钟表,让叶限站在时光之外,用后来的口吻把一切重演一遍——那些当时的林辜月和沈嘉越所不知的一切,那些当时的叶限所没有能力深寻的一切。
其实并没有一个泾渭分明的开始。
二年级某天放学,叶限隔着车窗看见领居家被贴上封条。和房子比起来,那几个白叉很小很小。院门上雕刻着不同形态的蛟龙,视线穿过蛇曲的铁门缝隙,以前总有人浇花修草,如今死寂一片。说不清那种诡异的感觉,就像昆虫翅膀从天飘落把大象压死了。
他哪里知道屋子主人其实才是别人的昆虫翅膀,还在天真且残忍地惋惜那个爷爷做的柳橙绿茶很好喝,沈嘉越最喜欢柑橘类,还没有机会带他尝。
回到家听说那里被搜到两百多瓶茅台。妈妈戏谑说,年份都不怎么样,竟然也没人送点好的。爸爸愁道,难得有这么近、这么容易交好的关系。他们很恩爱地抱着对方胳膊,继续看本地新闻。
因为准备参加画室组织的意大利游学,叶限去找护照,结果翻出绿色的离婚证。
妈妈回屋撞见,收起来插进抽屉的最下层,耸肩说:“很正常,你别多心,我和你爸感情多好还看不出来吗。”
但是正常的不仅是离婚属于生意夫妻常见的操作,为了债务发生时至少保住一方。正常的还是婚姻与爱情无关,夫妻是资本的衍生关系。某种程度上,叶限和婚前合同的定位相同。
一打起诉状压在所有文件和证件的最上方,这是生活第一次为叶限点题,而他却懂事地冲妈妈笑:“那就好。”
叶限去游学,一路上都在挑给林辜月和沈嘉越的礼物。最后买了兔形封皮的皮质日记本、小提琴胸针和琴谱。
第一个被爸爸相中:“正好要去拜访的人有个三岁的女儿,虽然离写字的年纪还远,但是至少好过空手。”
叶限不肯:“这是特意买给辜月的。”
比起叶限不体贴地为爸爸着想,妈妈更不满意送这种显然很文不对题的礼物:“你把我房间那条丝巾先带去,那个谁的老婆不是新买了个二手包吗?”
叶限趁机抢过日记本,抱在怀里,躲回房间。
爸爸也向来厌恶他有孩子气的举动,气话说得不免大声:“你是不知道辜月她爸爸多可笑,和没有文化的人真是没有话说。我们聊光伏,他听成光胡,那个零食品牌。未来属于科技,有些只能在特定时代投机的人会被淘汰的。”
但是实际上,那天叶限根本没听到这句话,也没有从爸爸妈妈讳莫如深的口中模糊地拼出来。他把幻想放在这里,让记忆顺利成章,安慰自己,未来发生的那些都是他们一家造出的业,一点不无辜。是真是假重要吗?叶限必须把他们想成是有罪的,不然没办法心甘情愿地生吞变故。
接下来的事情都写在报纸上了,他们一家如此自信地被科技甩了一巴掌。
“小沈啊,我们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云山旗下又新开一家粤系餐厅,就在你家附近,我请你和弟妹尝尝,怎么样?”
“小林啊,最近怎么样,有空陪我喝点?”
爸爸和林叔叔的那顿饭吃成功了。爸爸兜里的最后一笔钱,一部分用来买曾经瞧不起的新日期茅台,一部分用来请吃饭。也成功收回这顿饭的成本。林叔叔转了五万块说感谢过去几年。但是上门催债的人里有林家司机的丈夫,他们都见过。
捂住小狗星星的嘴偷偷搬家。月光照在家门口的路上,如同宽长的银白色脐带,他们脚步很新手地踱来踱去,像用最钝的剪刀来回剪。
在出租屋里,爸妈每天吵架,甚至是打架,倒符合传统正式的离婚过场,真正的情感破裂。爸爸开着早已抵押给银行的车,约会那位不知情却心怀投资的女人。妈妈可能发现了,也可能没有。她爱上抽烟,然后也爱上把烟灰缸扣在叶限的头顶上,爱上把泛着橙光的烟蒂烫在叶限的左肩膀。
多三流的剧情,像港影的清朝僵尸讲宫廷故事,又泛滥又不新鲜。毋宁说奶奶当过五年的走私犯,毋宁说外公发家实则是一起诈骗案,毋宁说舅舅骗妈妈把家里最后一笔钱拿走放民间高利贷最后血本无归。那是更后面知道,也更烂俗的故事。
家里的烟灰缸没用处了,叶限变成妈妈的烟灰缸。烫伤的水泡像金鱼吐出的泡,一次次涨缩,皮肤细胞在不断地重生,仿佛他的左肩是池。这是叶限在那段日子里最贴近生命真谛的时候。他在画画,伸手去打生在春夏中间的蚊子,把劣质木桌的一个桌腿拍断,却没捉到蚊子。
所有人都是坏的,他也是坏的,坏的人如果幸福才是不该的。叶限在现实中清晰地看到想象得到验证,多么的痛快啊。上天的善恶逻辑到他这一代得到了收束。他的才华与聪明,实则是这个罪人家庭的最不清白的赃物。
流泪属于很孩性的事情,冰淇淋掉在地上才该哭。叶限没哭过。
但他好想林辜月和沈嘉越。
叶限不画画和写作业的时候,就去翻他和林辜月的图画本。四年时间,一共画满十二本,五本在他这里,每天翻,就像温习名著里的金句。
林辜月很喜欢粉色,所以叶限总是最先把粉色的画笔用到尾巴。无数盒蜡笔和彩铅,堆成乐高城堡,原本是粉色的那一格都默契地空一块。慢慢地改用水彩,于是用空一罐又一罐的粉色颜料。学画色彩以后,画室的同学总开玩笑地互相抢白色颜料。他老是想到这几年。原来粉红才是叶限人生中的底色。
他不敢在家提他们,但妈妈会。妈妈时而如往日般温婉,说不管怎样,都是大人的问题,辜月和嘉越是很好的小朋友啊,叶限你要继续维持和他们的友情;时而癫狂,“我们家没有钱了,还欠了一堆债,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好生活全都没有了!但他们呢?他们有帮过我们家一点忙吗?你爸爸低声下气求他们,但是全都斤斤计较于自己的那点损失!没有一个人扪心自问我们家帮他们多少!这种人生的孩子算你的朋友吗?我们家供不起你了!你不要觉得你还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玩!你和你那两个小朋友早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叶限也搞不清楚到底哪种话是对的。实在不理解,所以只能记住,倒背如流。以至于后来的他亦梦亦幻地把最后一句当成常识。
沈嘉越为了他,难得地多忧虑了。“林辜月要转学来市一小了,你是不是很开心?”从来读不懂别人脸色的人开始关心他的心情,变得小心翼翼,叶限太难过了,就是不想看见他这样所以才要离他远点。
当天晚上回家,发现房间里一地粉色碎片,妈妈坐在其中,“哈哈”笑了一声,抓起一把纸片砸了过来。叶限的眼前下起了一场粉色的骤雨,草莓兔的脸像万花筒一样,在空中千变万化。
他不娇气,从没嫌过出租屋的环境。但在这大片的粉色映衬下,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个房间里的灯那么昏暗,家具那么破旧。
沙漠里的蛇其实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命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可以简化叫“我爸我妈”。以前和林辜月说“除非我们都被吃掉”还是太把自己当主角。他是被无视掉的。
他们曾经约定把这个图画故事叫“家”。从这一刻起,叶限的家不见天日。
七岁时想找林辜月就不管不顾打车去找,连她家在哪一户都不知道。那时是无知无畏。现在却犹犹豫豫。但第二天没忍住,还是找到七班去了。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低头默写课文。他第一时间发现她的脖子上少了那条妈妈送给她的项链。在这之前,林辜月从来没有摘下过。
他冲到厕所呕吐,脑袋在回忆今早吃了什么来着,回忆不起来,一直吐到酸水才浑浑噩噩地回班。过几年,叶限想到这幕,都宁愿理由是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了。竟然把怀疑放在“好久不见”前面。
后来的他还深深记得,她说过最不能理解的作业是阅读摘抄,因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片段片句地把列夫托尔斯泰背得滚瓜烂熟,都未必能真的理解安娜为什么跳轨。
初中三年,他把她的书单按顺序读完。终于在十五岁时,在梦里,在那个楼梯间,把声音喊出来了。原来他酝酿那么多年,循环往复地翻译这一段岁月,想说的是:“抱歉,我也变成片段片句式的人了,我也只有那几年的金句人生比较好看。你最讨厌烟味,而我是烟灰缸。不可能让你喜欢了。”
做完解答,叶限回到时光里,变回当时的他,在还没有变成梦境的楼梯口,听见林辜月喊他的名字,看到她摔在台阶上,忽然感觉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都只是快融化的冰淇淋,而林辜月把那杯冰淇淋又放回冰箱里,短暂地恢复原状。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那杯冰淇淋化成烂泥。之后飞速离开他们和没有他们的日子就没什么好再回忆的了。至于有没有回归孩童地为冰淇淋哭过,他始终不愿意和任何人说。
第29章 当一只猪,恐怕倒是蛮体面的
林辜月看到站在走廊上的许俊杰,知道自己终于摸对教室。手刚搭上门把,听见许俊杰拖着声音:“用得着进去?没带鞋套和迟到的都得罚站,你占两样。”
她松开手,站到离他两米远的地方。
“我是不想和你坐,怕你身上的黑油溅到我身上,才故意把鞋套都借给别人了。”许俊杰自顾自道。
“我没问你。”林辜月冷冰冰地说。
“哈,玛利亚,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长相有什么缺陷,又黑又壮,一副吃红薯和窝窝头长大的土样子。其实第一天你来上学,我看到你穿这双鞋都非常惊讶,你这种人看上去不就是那种最多只会穿老北京布鞋的人吗。”
林辜月不想理。许俊杰在第一天便称她为“玛利亚”,实则是嘲笑她皮肤黑。但肤色深如何?不是只能说明在同样的年纪里,她比他们晒了更多的太阳吗?他的话若不是带着戏谑音调,根本称不上攻击,甚至没有当年杨奶奶说她“笨得像猪”有杀伤力。桦北教的审美是对笔触、文法、修辞的审美,而不是对人。
“你爸爸妈妈一定都是那种……”
“你说够了吗?”
林辜月攥紧了书,嘴唇颤抖,直直地盯着他。这时她意识到,孺慕之情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原初的依恋,一切情感都从此端生长、拓宽。父母不可能不是底线。
许俊杰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应,微怔后又继续嘲道:“哇,你被酱油腌过的脸真的好恶心,这么粗鄙的人,丑八怪卡西莫多,可以别看着我吗?”
他哪真的知道“粗鄙”是什么意思,更不认识那个敲钟人。他只消舌头在浩荡的中文海和文学史里蘸两蘸,排列出一个引经据典的高级句子,就够满意了。
许俊杰的话音刚落,林辜月扬起手,把书飞到他胸膛——从那份原始的深情中瞬间腾出来的,包括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暴力冲动与愤怒。所有的语境瓶都崩裂了,脑袋一热,干脆用动作把态度整个的泼出去。
书页飞舞到书脊击中目标的重响在走廊回荡,许俊杰脸一绿,捞起书就要冲向林辜月。
“你们几个做什么?”信息课老师探头,皱眉问道。
“老师,许俊杰在欺负林辜月,骂了很多脏话。林辜月是刚转学来的新生。”一个怯懦的声音接过老师的话。
林辜月向右张望,一个头发杂乱蓬松的女生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带着灰灰茫茫的表情,也分不清到底阴影是阴影,还是她就是阴影。林辜月对她的脸没印象,但她们应当同班。
信息老师直接打了个电话,把女孩的话原话向班主任刘老师复述了一遍,挂断电话后叫许俊杰立刻去办公室,说是刘老师的命令。
许俊杰走之前分别瞪女生和林辜月,两个横眼中间还要加一个白眼过渡。林辜月觉得这个表情滑稽,心道许俊杰这个人可恶,做刻薄的表情倒没有一点粘连滞涩感,不禁想问学校、家庭于他是什么样的存在,才可以将怨气发作得如此得心应手。
信息老师叫她们进班上课,林辜月悄声对女生说道:“谢谢你。”
女生那会儿没吭声,反而下课后,一副纠结但又着急的样子,追到林辜月旁边说:“你不要听他说的话,你……很漂亮。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只是……黑了一点。”
林辜月从小被夸脸蛋,司空见惯到误会这种话与“读书怎么样”、“你爸爸好吗”同属一族,都是在没话找话或者客套。但是女生说得那么真诚,她第一次认识到,她其实在别人的眼里确实是美的。
她歪着头,心情很复杂,没有很快乐,也不可能算失落,只是感到这种美与她并无干系,因为并不是她创造出来的,而是恰好有缘地附在她身上。
她小小地走神,悟到桦北没教过的关于人的审美,本质上是在看外貌与流行准则的缘分深浅。女生的那句话就像在说:“你的五官和身材和我的标准比较有缘,但是皮肤颜色就没什么缘分了。”
林辜月彻底想通了。
“哦,行。”
其实她想表达的只有获悉的意思,结果冒出的句子怪别扭的,显得她不高兴。
女生连忙说:“我没有说你皮肤黑不好看,也好看的,在你身上很好看。许俊杰就是那样,他喜欢放大一件很小的事情,总是故意……”
女生抬起头,明明柳叶一样的眼眶,却装着灰蒙没神采的瞳孔,有种玉碟盛黑米粥的感觉。但林辜月还是觉得这双眼睛给人的是舒服的、和善的——或许这同时代表,对她来而言,这个女生的样貌就是美。
“……故意抓着你不放,让你羞愧。第一次他会和老师保证绝不再犯,老师只会警告他。但是等到第三、四次就能换座位了。”女生继续说道。
“你也和他做过同桌吗?”
说到这里正好到班,女孩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轻飘飘地回到座位。她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也跟一道阴影似的。
林辜月留意了一下,这个女生的名字是盛放。
自从没有戴那条叶妈妈送她的项链,林辜月经常觉得脖子空落落的。
那天刘老师说,她的班级严禁攀比炫富之风,从现在起,林辜月和其他同学一样,不可以用日产和欧美产的文具,衣服不能有明显的标签,更不能戴任何首饰。“腹有诗书气自华,你穿戴名牌也不会变成名人。”林辜月这时候才知道叶妈妈随手送她的生日礼物,有着多么高昂的价格。她回到家就小心地用纸巾包好,放进回忆铁盒里。
她摸着脖子,在报刊亭旁等刘婶来接。今天刘婶难得迟到,但林辜月喜欢也享受这种时光,没有要特别去干什么,只是等待、看路人、放空、吹风。这样的时间有一种趋近文艺的留白。有一位女士买了《读者》和《中国地理》,两个青年异口同声买了《男人装》,三个同龄的小女生凑钱买了《知音漫客》,还有一个老人买了一张电话卡,一条流浪狗扑上报纸架,被老板厉声大叫,林辜月心惊胆战,以为狗要遭难了,结果老板把它捉进去喂肉肠。
林辜月并不太喜欢思考市一小里的事情,但看见许俊杰和那一帮男生分着辣条和巧克力,扭着胯部时,还是忍不住会想到刘老师的解释:“俊杰不是彻头彻底的坏孩子,只是想要引人注意才故意这么做,你多宽容他一点吧,不然这个班没有人再愿意和他做同桌了,我不想看见任何孩子被孤立。你一定是那种能通过包容别人,来得到满足感的好孩子吧,跟老师一样。”
她当时听完点头,有点感动,刘老师如此心系每一个学生。刘老师是善良的好老师啊。
“看!那不是你老婆吗?””滚,你老婆!你和她亲亲爱爱生了三个孩子!”“喂!玛利亚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什么玛利亚,现在不是卡西莫多吗!””如花好吗?黑如花!“现在是美环花子同学啦!”
林辜月就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地路过。那群人里她只认识许俊杰,也只有许俊杰是同班同学。那群人咯咯咯地笑不停,反倒许俊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挑衅且满意地看着她。
刘老师说得很对,许俊杰的目的是引人注意,但许俊杰的目标并非是她,而是那群拥有取乐女生的劣质爱好的男生小团体。其实在她充耳不闻多次后,他们已经觉得无聊快要散了,许俊杰却开始更新比喻库,在发现她微变的表情之时,他们便再次勾肩搭背在她耳边肆无忌惮地大笑。
喧哗之中,林辜月看得很清楚,许俊杰在利用她,卑劣地讨好那些人。被当作工具的不止有她,还有那三个鞋套。或许那个女孩也曾是。
世界的本身,因其体积庞大壮阔,而有着割裂。既然有南极,就会有北极。好土壤出恶果,旱土里开鲜花,屡见不鲜。
林辜月艺术般的留白时光被撕烂了。她是好孩子,是要去宽容的;许俊杰是坏孩子,是被宽容的。刘老师的道理是公平的吗?她抿着嘴,真想冲回办公室追问刘老师。
“你的善良和我的善良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是我来当你纯洁无害的初衷的牺牲品?”
这么重要的事情,可惜她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黑人小女孩玛利亚了,在刘老师的救赎经典里,她是终身纯洁卒世童贞的圣母玛利亚啊!
“老板,《童话森林》还有吗?”
林辜月在桦北一直追订这本杂志,忍不住侧头找同好,竟然看见盛放。
她们两个自信息房的事情后,偶尔能说得上话,林辜月很自然地搭话道:“我也喜欢。”
盛放还什么都没说,那边的男生们手舞足蹈:“喔——现在玛利亚和爆炸头面包虫说话了——让我们来听听爆炸头面包虫要说什么——哦——她们天造地设啊——”
林辜月瞬间哽住。
报刊亭的老板把狗放出来,顺带把吃剩的一口肉肠丢到其中一个男生身上,狗咧着牙扑过去,他们一行人连忙惊笑着逃跑。老板冲林辜月挤了挤眼睛。
林辜月叹口气,“谢谢”,再一转头,盛放已经拿着刚买的杂志走了。
妈妈今晚下厨,做了糖醋排骨,端出来冒着热气,一咬下去居然还是生的,期待地捧脸问:“好吃吗?”
林辜月嚼不烂肉筋,硬吞下去:“好吃。”
“好吃的话,妈妈以后不工作了,在家天天陪你,给你做饭好不好?”
林辜月大惊,哪提前猜得到她的好心恭维还有这一层理解,好想把手伸进胃里把生肉掏出来,重新说实话。
“刘婶和爷爷做饭也好吃。”她婉转道。
“你爸爸说,钱赚那么多,要是孩子没教好,那就什么也白费。虽然妈妈没有经验,但是会很努力学的。”
林辜月不语,她无法判断这究竟算好,还是不好。但她并不期待。
妈妈又道:“其实也挺公平的对吧,爸爸赚钱养家,妈妈是照料家庭和孩子。各司其职,很公平啊。”
“但秀珠……奶奶说,家庭公平是爸爸的工作也少一点,妈妈的工作也少一点。“
“你奶奶如果很懂家庭,那她就不会离婚了。”
“我觉得不是那样……妈妈,如果是因为我的话,我自己可以好好学习……”林辜月说。
“这几年爸爸妈妈亏欠你很多。”妈妈直接打断,“功课落下很多对吧?花了那么大功夫把你转学到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像在桦北一样混日子的。爸爸妈妈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学习上的遗憾那是一辈子的,你不能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也绝不让你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
一种苹果香蕉永远凑不到一起去的沟通上的艰难与无力。
“辜月,你是爸爸妈妈的梦想啊。”
妈妈抱着她哭。
林辜月沉默了。她还没有长大到能对此开口的年纪。她这辈子都不想吃糖醋排骨了。
在楼梯上摔出来的那几个淤青淡了,而“玛利亚”这三个字在年段上传得愈发的广。
各班往来都鲜少,但贬损他人的恶趣味,却能如跳蚤般迅速传染开。
怎么会造成伤害,又怎么会算作是暴力,他们又没有把她推进厕所里扇巴掌,也没有用水果刀划她的背。谈不上霸凌,只是外号,只是笑声,只是好玩而已。别的学校发生过更多登上报纸、牵扯到律法的、舞弄刀枪的事情,所以她是连轻伤都不算有的超级幸运儿。报纸上的案件是惨痛的歌剧,她的痛是单个音符,不成调。
没什么不能忍耐的,如果太在意,那就是在认输。反正时间久了,他们就会自动散了。反正时间久了,就会变得麻木了。她要当强大的人,要在这种恶俗环境里当一朵不染的荷花,或是孤高的梅花。
但是那三个字现在见缝插针地出现在上学的路上,在放学的路上,在办公室门口,在午餐班打饭的队伍里。每当老师提到课本里“玛利亚”的名字,班上就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真的恨上英文课,也恨上英文。
侵害的分级变成人际的借口。多么恶心的默契,他们就像《国王的新衣》里屈从于权威、假装看不见**国王的路人。他们臣服于这种低劣的快乐,漠视其中的讽刺挖苦之意,漠视他们的笑料是刺向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绪的人,而非冷笑话里的虚拟人物小明。
她的每一天都是一块淤青。
林辜月在社媒联络郑克,问当年被初三生霸凌时他是怎么做的。
郑克说,其实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地熬过来了,熬到有人撞见和帮助。
林辜月又问,那如果所有人都一直在看着呢?
郑克发了三个点。
接着对话框里出现了五个字:或许是无解。
第30章 空气里有胡椒味
林辜月想了一天,如果是时洇和温澜会怎么做。思考完毕,她不适合有同桌,于是没有和刘老师申请,直接把桌椅搬到角落决定独自坐。但隔了一个课间就被召到办公室。刘老师问她为什么自作主张。
“我没办法忍受许俊杰。”
“这种行为是孤立啊,你知道吗?”
“他和其他人每天都在嘲笑我。”
“嘲笑你什么?”
“叫我‘玛利亚’和各种外号,说我黑,说我丑。”
“那你先坐回去,老师再和他谈谈。”
“老师,还要几次?”
“什么意思?”
“盛放说到第三、四次,就可以换座位了。现在已经无数次了。”
“那个时候班级人数是单数呀,必须会有人单独坐。俊杰在她走了以后,来找我哭了很久,你知道吗?其实他非常有同学爱,但还没有学会和人相处,因为从没有人对他好过。你好不容易来到我们班,像天使一样地对他好,让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人对他好,不可以吗?”
“凭什么?”
“你不可以用这种带针的语气和老师说话,谁教你的?和谁学的?”
“……”
“许俊杰没有爸爸妈妈,他在亲戚家长大。”
“……所以老师的意思是,应该怪我比他幸福,怪我有爸爸妈妈,对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你的幸福分给他。”
”……“
“你比他幸运,幸运的人要把快乐分享出去,这个世界才是平衡的。”
“我不要。”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打了许俊杰,我放你一马,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本质是个温柔的好孩子。你希望我现在和你算这个账吗?”
“……”
“你要么坐回位置,要么去写一封检讨。”
“检讨什么?”
“为什么动手打人,为什么自作主张,为什么讲话不尊重老师,为什么孤立同学。”
“我不想写。”
“那就坐回去。”
“我不要。”
“那从今往后你的作业,好,包括这次的作文,你给我拿回去,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会改你的作文,也不会把你当学生。现在立刻出教室坐到你的王位上,进口文具和奢侈品随便你来,你不是我的学生了,我管不到你。”
“……”
“快点给我拿走,我不想再看见你写的任何字,你实在太残忍了,太没有爱心了。”
“……”
“拿走。”
林辜月是有珍贵尾巴的人。老师和许俊杰没有。这美丽的,不平等的世界。
“……老师,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拜托你改我的作文。”
“……“
“老师,我真的做错了,我会回去和许俊杰做同桌,请你改我的作文。”
“……”
“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没有想故意刁难你啊,你自己想明白了,我很高兴。你喜欢写作文吗?”
“我喜欢写故事。”
“以后我会优先考虑批改和讲解你的作文,马上有征文比赛了,我才收到通知,一个班级两个名额,你想参加吗?”
“我想。”
“这次作文你写的好的话,我会先考虑你。”
“谢谢老师。“
“回班吧,你看,你是多好多大度的孩子,老师就知道你不是故意打俊杰。”
“谢谢老师。”
刘老师给她提前看了比赛题目,“这个城市的角落”,建议幻想题材,正是林辜月最擅长的风格。她满怀着即将参加征文比赛的希翼,一如往常般地走去报刊亭,刘婶一般都把车停在那里。
“玛利亚。”
林辜月装作听不见,沉浸在构思中。
“玛利亚!”
好吵。
“喂——玛利亚——”
够了,真的够了。
“喊你呢,你怎么不理我。”
林辜月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到了抱着琴盒的沈嘉越。
“乐团临时说取消排练,我妈在电话里说让我坐你家车一起回去。”他笑得很灿烂。
妈妈曾经说过,沈嘉越笑起来的样子总是让人看了也跟着高兴。林辜月曾经也这么觉得,但现在不是。
“你刚刚在叫我吗?”
再确认一次。
“是啊,没想到你才刚来,就在年段上变得这么有名,连我们班都有人知道你。”沈嘉越没心没肺地说道。
“你刚刚喊我玛利亚吗?”
“是啊。”
他甚至回答得都这么干脆。多单纯,多无知。多伤人。
“沈嘉越,我没有想到连你都这样。”她连呼吸都变得卡顿,努力地让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不要太颤抖。
沈嘉越愣住,他不想不明白林辜月为什么生气。
林辜月撇开他,埋头猛走,径直坐在副驾上,“砰”地关上车门。沈嘉越小心地跟过去,坐在她后面。
一路上,俩人一言不发。
下车前,林辜月对刘阿姨说道:“阿姨,以后放学,可以再开到离校门再近一点的地方来接我吗?就算只走五百米我也很累。”
就算只有五百米,也能一路出现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下车进小区,沈嘉越陪笑道:“我妈妈今晚做糖醋小排,你来吃吗?”
“不要。我已经不喜欢糖醋小排了,糖醋任何东西都不喜欢了。”
“啊……那,那你来吃蛋糕吧,一起庆祝……你来吃蛋糕吧。”
林辜月静了一路,略消气了些,也懒得和他继续别扭,勉强提起兴致:“庆祝什么?”
“生日!我妈妈过生日了,你总不能不来吧!”
“你当我傻的话,那也没什么好说。”
“好吧,我拿奖了。”
“恭喜,什么奖?”
“……作文奖,就是上次那个……旅行主题,你记得吗……”
“那个结果不是早就公布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和我说?”
“不是啊,你不是落选了吗,我觉得不太好。”
林辜月觉得好荒唐:“你拿奖我明明会和你一起高兴。”
“可是是作文啊。”
“你觉得我会嫉妒你,是吗?”
“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因为这件事伤心一次了,干脆不提了。”
一股火窜到林辜月头顶:“那现在又要我去吃庆祝蛋糕,爱嫉妒朋友的玛利亚不想吃。”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不可以不要那样误会我。”
“随便。”
“你不喜欢这个外号,对吗?”这是沈嘉越想了一路,终于找到答案。
林辜月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是讨厌,我非常讨厌。所以我现在连你也非常讨厌。拜托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对不......”沈嘉越只想尽快道歉,他往前走了几步。
林辜月立马后退,对他吼道:“我说了!我讨厌你!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她从沈嘉越因震惊而睁大的双眼里猜到,自己此刻一定像疯子。
她逃似地跑走。
被抛在原地的沈嘉越迈不动腿。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大声的音量和他说话。
最近,家里请了家教,每晚教林辜月功课。妈妈会一直坐在林辜月的书桌旁,盯着她上课和写题,但凡有点迟疑和走神,就要劈头盖脸来几句责骂——后来上初中,家里买了好几个监控,林辜月还觉得轻松不少。监控起码不会骂人。
上周的数学单元考的成绩下来,林辜月连八十五都不到。
来市一小后,她的确体验道了温澜所说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过去她天真地认为,她、叶限和沈嘉越都在差不多水准上,各有所长,无可比较。而现在才知道,市一小是一升容量的超大保温壶,而桦北是一根指头长的装饰玻璃瓶。即使他们都是水杯中的前十分之一,却因容器的不同,产生不同的价值。
简单来说,和市一小相比,成绩想要在桦北出类拔萃,是更容易的事情。
她很落后,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她根本不是很会读书和考试的天才。
林辜月听了妈妈骂了一周的“废物”、“没有希望了”和“你怎么有脸活着”。
幼年那些本就罕见的亲子温存都是过去时,现在的她们在摸索如何成为一对新的母女。而林辜月对于在她身上拼命寻找自我存在价值的妈妈,百口莫辩。
唯独今晚,她上完课想一个人呆着,于是向妈妈申请:“今天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写作业吗,我保证会做得很快。”
她现在学会了申请,毕竟“自作主张”这四个字放在一个小孩身上完全是罪。
妈妈冷哼道:“又要趁我不注意,开始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垃圾,是吗?”
林辜月迅速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的本子全都消失了,她几乎无法控制面部表情:“去哪里了?”
“没收了。等你追上学校进度再还给你。”
“还给我。”
“我说了——”
“还给我。”
林辜月克制地静视着母亲。
“那些东西能当饭吃吗?”妈妈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
林辜月瞬间怔住,她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就是很喜欢而已,喜欢到若让她真的选择,她的确可以不吃饭。
“为什么不可以?”她执拗地反驳。
话音还飘在空中,妈妈拽着她的马尾辫,拖着她去厕所,然后猛地一甩,把林辜月扔进去。
妈妈狰狞的声音像洪水一样淹没她:“没人可以!尤其是你——你绝对不可以。爸爸妈妈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谁?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好好在厕所里反思。不许开灯。”
门关上又锁上,林辜月眼前漆黑一片,甚至心里有些轻松。就算这样,也远比坐在书桌前、或在学校来得要好。她揉揉膝盖和手肘,之前在楼梯间摔的才好没多久,现在一定又添新伤,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关禁闭了。一会儿,爷爷和妈妈应该会开始吵架。
护着孙女的爷爷,会用方言说,没有父母能忍心这么对待孩子,教小孩这种简单容易的小事,是因为妈妈没有能力,所以只能把她关在厕所里。妈妈则会斥责,都是因为爷爷过去四年没有教好林辜月,所以林辜月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在他们嘴里,林辜月是一具雕塑半成品,在最紧要的中途才发现下错了刀,但却没有人承认责任。
而有的时候,即使难得回家的爸爸出现了,只会逃避地回房,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她抱着膝盖,把头靠在墙上。
好像谁都很爱她,又好像谁都不那么爱她。
人间是纸乐园,爱是橘子灯。在苍白的新世界里,林辜月快被爱烧干净了。
这就是桃花源以外,必须要面对的现实吗,温澜姐姐;有爸爸妈妈就一定很幸福吗,刘老师;真的只能熬,真的无解吗,郑克哥哥;为什么把我想成那样的人,你为什么这么天真,沈嘉越;你是不是在老师面前撒谎装可怜,许俊杰。
林辜月在心里一一问道。
问了一圈,没帮任何人想到答案,眼前渐渐清明,能分清手指和手指。林辜月的目光从手飘到墙角,无端地觉得吸尘器的影子很像《绿野仙踪》里的稻草人。
最终幻想拯救火中的林辜月。
“你好,我是稻草人骑士,你是林辜月吗,我来保护你。”
“你好,稻草人骑士,我是林辜月,请问你怎么保护我?没人能保护我。”
“好吧,但我可以陪你说话。”
“好呀,我们说话吧。你几岁?”
“我呀,五万亿岁了。”
“什么,比地球的年龄还长吗?”
“不啊,比宇宙的年龄还要长,我是宇宙外的宇宙,地球、太阳系、宇宙都在我的心里。”
“是吗,那我呢?”
“当然,你也在我心里啊,你喜欢的人,讨厌的人,都在我心里,我的心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你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剧演员。”
“那么,大家都在演戏。”
“是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是一出冗长的戏。”
“哈哈,那你不是好编剧,这是一出烂戏。”
“喂喂,还没结束呢,你继续看下去吧!”
妈妈永远都不会知道,从这天起,在林辜月心里,关禁闭变成一件多快乐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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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空气里有胡椒味
第31章 树叶当扇子
隔天,林辜月第一个到班,望了眼教室后方的钟,离同学们陆陆续续到来还早。她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碰到刘老师。
林辜月一时尴尬,差点下意识转身回去,然而刘老师显然对先前的对话未多在意,喊她跟去办公室,递了一叠纸,简单交代道:“帮我交给课代表登记成绩,然后告诉她,今天的语文课我去进修,和明天的体育课对调。”
“好的,老师。”
林辜月轻声应了句,礼貌而郑重地双手接过——再没有纪律的学生,一旦被老师托付任务,心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忠诚。更何况,当她低头一看,竟发现这叠纸是批改好的作文——刘老师之前说过,只要她这次写得足够出色,参赛名额就会给她。
昨夜林辜月可都和稻草人商量好了要写什么呢,就写破旧、被人遗忘的公园。
她一出教室就迫不及待地提前翻到自己的作文,提前看成绩。
刹那间,她的指尖发凉。
一个鲜红的、尖锐的“良 ”。
其中一句她自以为精妙的设计——“她的眼泪滑到瘦削的脸颊上,像梨涡的阴影,她仿佛在喜悦地笑”,被打了两个硕大的问号。
难怪刘老师刚刚什么也不对她说。
林辜月怔怔地看了很久,才把自己的名字和这个评分对上号。讶然失笑,这是第一次,她的作文没有任何卷面评分以外的讨论,没有修正和讲解,而是很直接客观的否定。也是第一次,她忍不住怀疑朱老师从前的赞赏,究竟是溺爱还是理性的评价。
她的文字不再被期待。她的全力以赴,热爱与骄傲,泯然众人。她变成一个被打开木塞、掏空信笺的漂流瓶,所谓的“现实”吸进去灌进去。她一点点沉底。
“辜月?”
叶限出现在她面前。
她被浪推向岸边。
叶限带她去没人的画室。
林辜月左看右望,摸摸木质画架,又摸摸白色石膏。
锁门声响起的一刻,她的眼泪也掉下来。
叶限没说话,只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林辜月嚎啕大哭。
这段时间,她仿佛被丢进巫婆的乱粥里,糊里糊涂地翻滚炖煮,被不对味的调料缠裹,和吊诡的食材纠缠,沉在锅底,连冒泡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无声煎熬。那个“良”字,凄凉得像一口锅盖,死死扣在头顶。林辜月也不知道自己放肆地流了多少眼泪。她也只能哭,哭到叶限和地板都在眼前起起伏伏。
她得空还抽噎地问几点了,听到还有十五分钟开始早读,手指比“二”,示意最后再哭两分钟。
叶限无奈地笑:“流眼泪也给自己定时吗?”
林辜月摇头又点头。
叶限说:“我不会提醒你,哭吧,没事。”
眼泪是情绪的颜料,流出去,人就褪了色;悲伤在脸上雕刻出匠气,一动不动,一丝不苟;林辜月也变作张着嘴,睁着白眼的人像雕塑。
她指着自己,指着大卫的头:“叶限,我和他一样啊。”
“哪里一样?”
“好吧,不一样,我大放厥词了。他出自米开朗基罗,我出自玛利亚。”
叶限微一偏头:“玛利亚?”
林辜月的眼泪刹住,吸吸鼻子。心里叹气,有点安心。至少叶限完全不知道这个外号,也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一个带泥的笑话。这牵强地算近日难得的好事情。
“说错了,出自林辜月。”
叶限夸张哄道:“那岂不是杰作?”
“普通的作。”
“难道还不好吗?”
“很一般。”
“我觉得很好。”
“只有你和朱老师那么觉得。”
她自暴自弃地对答如流。
叶限认真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什么。林辜月把睫毛上的泪水用手背揩掉,眼尾拖出一条湿痕,低下头:“我当然明白应该要自信,但我现在做不到。”摸过石膏的手指粘上白灰,窝在膝盖,像一巢永远孵不出来的蛋。
“是我可以帮你一起解决的事情吗?”
“……不是。”
“靠你自己一个人可以解决吗?”
“不懂,也许,我不知道,应该也不能。”
“辜月。”叶限很轻很轻地,隔着林辜月哭散的头发点了点她的耳尖,“你相不相信我?”
林辜月抬眼,眼泪又不小心滑了一滴,叶限安静地把纸巾递给她。
“我相信你。”
“而我相信你。所以总的来说,你相信你自己。”
林辜月忽然笑了,泪水在弯起来的眼缝里莹莹闪烁:“你真是天才。”
“你听懂了,所以你也是天才啊。”
“我是吗?”
“当然。”
叶限又递给她一张纸巾,林辜月猛擤鼻涕,轰隆一声响破天花板。两个人愣了愣,笑得颠破逻辑。
回教学楼的路上,叶限说:“辜月,一直没和你说,我最羡慕你的一件事是,你有一个铁盒藏着许多你认为珍贵的东西。”
“这有什么的呀。”
“当然有什么,而且不是礼物这种显而易见会好好保存的东西,而是那些很小很小的,别人都容易忘记的事——纸条,瓶盖之类的。你能比任何人都迅速地反应,什么是你心中最重要和最珍贵的,这一点真的特别厉害。”叶限的耳朵飞快地红起来,“你不会落下任何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没有你说的这么神啦!我只是希望以后有东西怀念而已。”
“还不够厉害吗?”
“很厉害吗?”
“既然对你而言那么简单,以后,你一定也会继续当让我羡慕的人吧。”
轮到林辜月有些耳烫,她握握拳头:“好。”
他们在楼梯口告别,有陌生的男生从身后奔跑而过,戏谑地叫喊“玛利亚”。林辜月微笑地和叶限挥手。那三个字在她的耳朵里也许不再有任何特殊含义了。
林辜月奔跑回班,坐下抹净鼻梁上的汗,才想起忘记问叶限“家”的事情,以及坦白她的图画本和写作本全部都被妈妈收走了。
罢了,她模糊地觉得还不到时机,叶限应该没准备好。至于这个时机是什么,和什么有关,她也不太清楚。
等等也没什么大不了,还有将来。
许俊杰把椅子搬远了,斜靠在墙上,声音尖尖道:“玛利亚又流黑油,好恶心,脏死了。我要离你远点。”
林辜月想起方才叶限的背影,流利地扎起马尾。他说得对,林辜月有一个珍贵的铁盒,她总能知道什么是重要的。
她翻开英文课本,开口朗诵,单词顺势滑出口,没特地背过,却早已烂熟于心。
还不算入夏,操场已经可以烫化鞋底,早晨选衣误判,薄汗沁进毛衣里,蒸了一上午,散不出去。
体育课的自由时间,林辜月入乡随俗,也打算找一片阴影待。环顾了一下,唯一比较可能没人的地方,只剩下升旗台背后了。
在桦北,她主持过几次升旗仪式。其中一次,作为主旗手的时洇,一直没有把国旗绑好,于是林辜月在众目睽睽之下,念了三遍“现在起,升国旗,奏国歌”。事后她弹了时洇五下额头,笑笑就揭过了。可不知怎的,现在回想起来,竟比当时还羞。
心情略燥,她更热了,一不留意,踩到了什么软物,脚踝一翻,整个人迎向地面。
“你还好吧,抱歉!”
一回头,《童话森林》掉在地上,盛放两只手仿佛要抓向她。林辜月飞快爬起来,扫开身上的灰。盛放收起两条慌张的手臂,捡起书,又道了一声:“不好意思。”说罢,脚步作离开之势。
“不不不,你在这里吧,是我打扰你了。”林辜月连忙说道。
盛放压了压乱蓬的头发,嘴唇动了,却没声音,点头的幅度像摁喷雾头。
林辜月探出头往外看,除了这里,别的地方人都多,“只有这里没人了,我坐远一点吧,不会吵你看书”,然后挪到另一角,小心翼翼地坐下。
远处的嬉笑声在盛放的翻页声下,渐渐褪去,林辜月莫名有种听浪的错觉。
“你那天说,你也喜欢这本杂志。”盛放突然说道。
林辜月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被非预料的询问吓了一跳,咳嗽两声醒过来,老实回答:“是的,我之前的班里的同学都很爱看。”
其实这本杂志是郑克爸爸的出版社制作的,她也是从郑克那里了解到。得知她非常喜欢后,郑克便会每个月初和月中出新刊的时候,往林辜月的班级寄一本。
每期杂志的最后都设有一个给定关键词的学生投稿专栏。林辜月每期都写、都投,养成了习惯。第一次她的一个小片段被展示在角落的框里,她和时洇高兴了两个月。
林辜月曾经做梦梦到过很多次,自己写的完整故事在这本杂志上发表。
盛放往后翻了好几页,手指稳稳地点在某处道:“这个黑气球,是你写的吗?”
“是。”她脸微红,好像被剥光了一样。最近没看新刊,也不知道原来这段登在这一期了。
“写得真好。”
“谢谢。”
“你看了今年新连载的《梧桐树庄园》吗?”盛放问。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十六岁女孩佩妮,误入了一座拥有巨大梧桐树的庄园,意外遇见了经营庄园的奇怪一家人,从此与各种各样的客人展开了复杂的联系。
林辜月兴奋道:“我最喜欢这个故事!我太喜欢佩妮了!”
“我也最喜欢她。”
“她很勇敢、聪明,你记不记得三月中旬那一期,他们开茶会,找不到桌子,佩妮直接抡起锄头把树给砍了,结果树干钻出好几条吃人的虫,先前庄园有人秘密失踪的事情立刻得到解答,她毫不犹豫,追杀上去,再砍好几刀。”林辜月不知不觉话多起来,“所有人都会魔法,只有佩妮不会,但她一点都不输给别人!”
“我也最喜欢她。”盛放聚精会神,“除了佩妮,你还特别喜欢谁吗?”
“凯斯威尔?”
“我就知道,因为一开始只有他对佩妮好,最理解佩妮。”
林辜月第一次见到盛放笑出来。
“他们还经常一起坐在梧桐树上看日落。我喜欢那段描写——佩妮轻轻抬头,眼中映着西沉的红太阳,世界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凯斯威尔轻声说道——”
盛放接道:“佩妮,这是庄园一天中最美的时刻。”
她们渐渐靠近彼此,杂志封面的色彩反射到下巴,面庞流光。
林辜月眨眨眼,抿抿唇,食指扣着地,有点扭捏道:“你还看什么书吗?”
盛放吐出一个又一个她熟悉的书名。她们共同地还读不懂茨威格和福楼拜,共同地抠破头皮也要多明白一点列夫托尔斯泰,共同地废寝忘食地看《呼啸山庄》和《基督山伯爵》,共同地把王尔德的童话和《小王子》放在最忠爱的位置。到《涅朵琦卡》的时候,她真的想流眼泪了,忍不住握紧她的手:“我这个学期最喜欢这一本。”
盛放表情怪异地看着她一眼,扭过头,默默把手抽出来。
林辜月高兴到忘了形,毫无意识地继续把手覆上去:“《童话森林》可以借我中午看一下吗?我下午就还你。”
盛放静静地看着她的手背,沉默几秒,说:“拿去吧。反正我看了好几遍了。”
林辜月视若珍宝地把它捧着在手中。
“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盛放不再看她,脸慢慢地红成凯斯威尔和佩妮共看过的太阳:“不、不用谢。”
第32章 地球绕着地轴转上一圈要二十四小时
林辜月认为市一小午餐班的饭没有桦北的好吃。
尤其是今天这道芹菜炒鱿鱼须。她本来就不爱吃蔬菜,鱿鱼须更别说了——小时候租碟看《蜡笔小新》,其中一集是小新他们丢了一只金色蜡笔,小朋友们幻想可能被章鱼形态的外星人偷走了。那个扭动足部并奸笑的章鱼一直是林辜月的童年阴影,所以她从来都不吃章鱼或者鱿鱼,尤其是足部。
以前她都会偷偷丢给时洇,现下有点苦恼,因为倒菜的垃圾桶旁一直都有阿姨盯着。
“我帮你解决芹菜和鱿鱼,你原谅我好不好。”
沈嘉越把筷子握在他的胸前,有种举火炬的虔诚,一脸无辜,也不知谁才是昨晚被喊外号的受害者。
林辜月没理他,夹起芹菜——虽然芹菜的味道总是太过分的有个性,任凭什么调味都遮盖不住,但比起鱿鱼须,还是蔬菜好接受些,反正平时也被迫吃了不少。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不喜欢那三个字,求求你了,原谅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没瞧他,但也清楚地想象到他的表情。
沈嘉越就是那种被全世界宠爱的类型,从不去想坏事可能发生,也不明白并非所有的笑脸都代表快乐。所有事情只要撒撒娇就能解决了,嘴一撅,最美味的糖果都会送上来。别人从白开水变成乌龙茶,要经历煮沸、浸泡、过滤、撇沫,可沈嘉越这个人,从壶里一倒出来就是最澄澈清香的大红袍。林辜月曾一度觉得,宇宙的中心大概就是沈嘉越,不然他一定是哪位神明的孩子下凡体察人间,否则,怎么会有人顺遂到仿佛不需要大脑思考。
芹菜吃完了,她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英勇无畏地把鱿鱼往嘴里送。
“哇,你宁愿吃鱿鱼也不理我啊!”沈嘉越瞠目结舌。那次露营烧烤的记忆至今令他难以忘怀。玩蒙眼猜食物的游戏时,他毫不知情地递给林辜月一根烤鱿鱼须。林辜月的牙齿刚一触到,便猛地扯下眼上的丝巾,连忙找纸巾吐出来,随后恶心得整整一个晚上,什么也没再吃。别的事情都可能忘,就这件不可能。
林辜月倔强且痛苦地咀嚼,沈嘉越原地跺跺脚,急得一把夺过碗,把鱿鱼须往嘴里扒。
“我吃完了,你别吃了。”
他用力吞下去,把碗拍在桌面。
林辜月平淡地说:“行了,我原谅你。”
这几年,他们俩吵过的架也不在少数。基本上,都是脑袋不拐弯的沈嘉越来惹怒林辜月/。起初,她会一言不发,忍着不发火,但后面发现,对待沈嘉越这种人,直白地表达情绪才最有用。但也并不需要真的计较太多,因为他还没有聪明到能真的有什么恶意。每一次吵架结束后没多久,沈嘉越都会笑嘻嘻地来道歉。
没准要是实在没有话当台阶,他都会干脆趴在坡上,自愿当台阶。
“真的?真的?”
沈嘉越跟在林辜月身后追问。
“真的。”她给予肯定。
这一次她也同样懒得计较了,在沈嘉越眼中,“玛丽亚”只是个普普通通,但不讨她喜欢的称呼。她不会对沈嘉越说出这个外号真正的恶意。
她想做的事情和叶限一样。
让沈嘉越一直当个快乐白痴,挺好的。
“不过,你还是惩罚我点什么吧,否则我良心不安。”
“要不然以后我不吃的鱿鱼都给你吃。”她敷衍地回答,只想快点去看盛放借给她的《童话森林》。
沈嘉越咧嘴一笑,双腿“啪”地并拢,举起手向林辜月的背影敬礼。
“遵命!老大!”
周六晚上,一整天乌泱泱的课外班和家教补习终于结束,妈妈送林辜月去五一广场的图书城见时洇。两个小女孩实在不好容易见上一面。先前,只能随机地,偷偷在妈妈的洗澡时间打电话,
连着电话线,时洇教会林辜月的借口是还有点东西落在桦北,地点选图书城,说顺便要去买教参和课外班推荐的新的英文磁带,这样一来,林辜月就必须要出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里不好停车,妈妈只能中途放下她,再开到别的地方去,两个人便有了一段单独的相处时间。
林辜月一路上都压着嘴角,千万不能让妈妈看出她开心,知道她们是约出来玩,不然撒谎被发现,以后怕是更难见到。她稳稳当当地下车,走进图书馆,看到时洇的瞬间,裙子和凉鞋都飞起来。
时洇也见到她,撇撇嘴,飞奔起来,牛仔裤腿的喇叭一蓬蓬地跳跃。她抱住她,又立马松手:“你好瘦!”
林辜月傻笑。
时洇牵着她的手,像跳舞似地从臂下转了她一圈:“还变亮了。”
“什么变亮啦。”
“是不是没有我陪,你就不晒太阳了?一定天天窝在桌前看书和写作业吧。”
林辜月摇摇头:“没怎么看书,光写作业了。”
“还有哪里变了呀,我看看,哎呀,好像还不高兴。”
“有吗?”林辜月摸了摸脸,“见到你,我很高兴。”
“没事,反正是直觉,随口说说。”
“又是直觉,你学的是珠心算,又不是读心术。”
“那当然不是,只有李凯那种傻子才会相信。”
她们同时想起一段李凯被时洇忽悠去学珠心算的往事,俩人挽起手,笑作一团。
时洇总把她每个聪明的原因归结于她在学过珠心算。除了数学题,她在各种打赌、猜题、解密游戏里,正确率都极高。在她连续两周,每天猜中朱老师穿什么鞋子后,李凯终于忍不住用五包蚕豆当作交换,求时洇的蒙对秘诀。时洇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说是因为她从小就学珠心算,所以脑袋脑袋机灵。李凯十分崇拜并信以为真,从那次后也开始上珠心算课。
“其实那次能猜中,是因为我发现她在下雨天都穿运动鞋,晴天都穿平底鞋,再加上周一她喜欢穿正装,所以会穿皮鞋。平时我就闲得,爱记一些没用的事情。”
“这么厉害,好聪明。”
“嘿嘿。我怎么觉得你比之前还喜欢我呢?太久没见咯。”
“早知道这么难见,当时就不转学了。”
“真会说大话,你能决定吗?”
她掐掐林辜月的脸,然后从书包里飞快地掏出什么塞进她怀里。
“什么东西呀?”
“做戏做全套,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回到家,林辜月一看,还真看到了几本没拿走的作业本,三本寄放在图书角的书,应该已经没有余额的电话卡。
还有一本有带锁的日记本。
她轻松地打开了,果然密码是她们共同的生日。而里面却只有一行字:“全世界最伟大的作家,请创作出全世界最伟大的童话吧。”
林辜月立刻反应过来,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把新本子抱在怀中。
时洇真是好到连她自己都一定意识不到有多好。
还好林辜月知道。
林辜月但凡有点上网的机会,都用来问郑克关于书和写作的问题——才到家不久,妈妈急匆匆出门说爸爸喝醉,刘婶有点事耽搁,她得开车接爸爸。林辜月抱着本子,乖巧应答,实则内心已然如同动画片里的反派,仰天奸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她把那篇得“良 ”的作文用电脑摄像头拍下来发给郑克,然后摊开时洇送的笔记本,捏着笔却不知道从何写起。
过去她常常只要看到关键词,脑子里就能迅速展开一连串的联想,就像闻到花香,蝴蝶和蜜蜂就飞来了。人们将此称之为灵感,她更喜欢叫这些思绪为“心事”。说到底,写童话也是在写有关幻想的心事。
然而现在,她越努力想,越只能浮现出最近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发虚,像是某部分最核心的东西消失了。
她手里攥着一颗果冻,是方才时洇顺手买给她的,和从前方爷爷小卖部里卖的一模一样。至于方爷爷送的那一颗果冻,林辜月到现在都没有拆开吃掉,还躺在她的抽屉里。
时洇说,方晓琪回学校后,变得很寡言,经常会盯着某个点发呆,然后默默地掉眼泪。晚上在宿舍,也会听到她压抑地抽泣。
这个牌子的果冻保质期是八个月。
食物的赏味期总是写的很明白,好提醒人们在变质之前品尝美味。
但人却没有那样的标签。关于人们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包括何时戛然而止。
所以才会遗憾,没有在终止前好好地看一看所爱的人们,也没有正式地来一场告别。
要如何,才能消解一点那些遗憾呢。
林辜月用黑色中性笔的笔帽戳着桌面,陷入沉思。
“滴滴。”
是消息提示音。
“应试作文其实最好少留白,不然很容易造成迷惑。批卷的老师都不太有空去遐想和揣测你的文字。干脆说她落下喜悦的眼泪,可能比抽象的比喻,更直接好读,文章整体也不臃肿。”郑克说。
“谢谢哥哥。”
林辜月长呼了一口气,这段时间的压在心中的大石得到了答案总算是减轻些。她的作文还有得救。
另一边,电话响起来,她吓得腿都软了,还以为妈妈想起家里网线没拔以及预测到她会偷偷用电脑。还好,电话一接听是郑克的声音。林辜月打字慢,所以他们经常网上话了个开头就拨电话。
“上次没来得及问,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原本想问问温澜,但又担心你还没有告诉她。再加上很久没联系了,不好意思打扰她。”
“不知道要怎么描述。”
“辜月,你还好吗?”
“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举起大拇指,“像是被人不断地揉搓倒刺一样,我不敢拔掉,大家说多吃水果就会好起来,我吃了,可是没好。是倒刺太顽固了,还是水果没有用,我不知道。我有一千次地祈祷,可不可以让我的班级里也出现一个温澜姐姐呢,她来帮我拔倒刺,可惜没有,始终不存在这样的人。”
她收起手指,紧紧握拳:“但是哥哥,你知道吗,不是只有寄托于人这一种方式。有人提醒我,我有一个很厉害的本事,能记住所有让我快乐的事情,所以反过来,我也可以让那些好事占满我的心,无视所有不好的事情,我也可以无视疼痛,无视倒刺。我用不着熬到另一个温澜姐姐出现了,哥哥,我想先信我自己。”
郑克一言不发,片刻后轻笑,放心地道:“我当年没找到的答案,被你找到了。辜月,你真聪明。”
林辜月害羞地挠挠脸。
“不过……你之前说,桦北是一个很适合创作、幻想的地方,那么市一小应该正相反。我的生活变得需要思考很多别的事情。”
“那么我想对当年的那句话进行补充——应该说,桦北是一个适合创思浪漫温馨的童话的地方。然而,痛苦也是创作者的养分。”
“什么意思?”
“珍惜你的每一种情感,把生活的所有片刻,无论好坏,都当做你的素材。这样的话会好受很多。你可以只爱圆满的童话,却不可以认为童话只有这一种。你也一定要懂得什么是遗憾的童话,因为总会有一天,你的主角会需要遗憾。而你得在那之前,收集这种情感。”
林辜月不由自主地在空气里划出“遗憾”两个字。
忽然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很多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
“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关于遗憾的童话。或许我知道要怎么写它,因为不久之前我就感受到了这种情感。而且我想,还会有一个人喜欢这个故事。”
“正是动笔的好时候,对吧?”
林辜月又一次体验到了做贼的感觉。
上一回,是某个教师节,她和时洇打算送朱老师一瓶的千纸鹤。为了能尽快完工,时洇给电子表定了时,会在所有人都熟睡的凌晨响起,于是她们俩会依赖着走廊透进来的光,偷偷摸摸地做折纸手工。
其实白天做也不是不行,但她们那会儿觉得这样更有一种诚意感,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大工程。
这次,林辜月在孤军奋战。
而洗手间成为了她的作战基地。
她会在每天尽量缩减淋浴时间,在前后的空隙写上几段话,又或者找练舞太累的借口说要泡澡,趴在浴缸边缘写。当然,最畅快的方式,还得是提前一小时起床,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写,那样时间更充裕,也不会太战战兢兢。只要妈妈喊她的时候,她把密码本藏在衣服里,装作刚洗漱完的样子出来就行了。
她从来不会选择在房间里写。
房间从来都不算作是她的私人空间。家人会把随时进出她的房间当成理所应当地事情。那样风险极大,她无法在忐忑的状态下写任何东西。
妈妈不会想到,关林辜月禁闭的洗手间,并没有令她有任何的瑟缩恐惧,反而尊重了她所有的私密,给予了她最大安全感。
在期末复习周之前,林辜月写完了这个关于遗憾的童话。
这个故事写了一个老爷爷,在一个孤单的星球上开了一家杂货铺。
这里每天只会接待一个客人,而他们都是来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有的人的书掉了最重要的一页,有的人宝剑上珍贵的红钻石不见了,有的人正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只靴子。而老爷爷想要寻找的是自己留在地球上的孙女。他每天都给孙女写信,写完后交给信使。信使把信件化作思念的的雨滴落向地球。
在故事里,没有一个客人找回了心爱的物件,但是杂货铺却治愈了他们——没关系,即使那页纸丢了,你也可以继续阅读;没有了红钻石,你依然是挥舞宝剑的勇士;你可以好好珍惜剩下的那只靴子,然后去买一双皮鞋穿上。
遗憾未必要被圆满,生活总有别处。
故事的最后,老爷爷依然没见到孙女,但那些代表想念的雨滴,会落在她的发梢上,又或者滴入她的咖啡杯里。他们在内心深处,彼此陪伴着。这种陪伴,超越了时间和距离,比真正的见面还要长久。
林辜月再找了个借口和时洇见面,托时洇把这个故事交给方晓琪。
过了一阵子,她收到了这样的一条留言:“辜月,谢谢你写的故事。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故事里,最好的那一个。我会好好记住每一个有爷爷的过去,但不再将难过于没有爷爷陪伴的未来,我会带着那些美好的曾经,好好地生活。”
林辜月把满足的快乐偷偷藏在嘴角,然后将方晓琪的话打印下来,郑重地放进了她的铁盒里,顺带将其他纸片也都一一摞好,重新读了一遍桦北同学留给她的寄语。
她热爱的文字并没有抛弃她,她还是能够想出新的故事,并写下来,和过去一样。
时洇、叶限和沈嘉越也依然在她身边。
林辜月忽然觉得幸福是需要被提醒的,要相似片刻的出现,给予熟悉的感觉,或者是记忆中同样的人陪伴在身边,让人稳稳地站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不然人就会忘记经历过的美好,无限放大所有悲伤与痛苦,随着过剩的反省与控制不住的心事,被眼下所压垮。
所幸她没有。
林辜月有一个珍贵的回忆铁盒。铁盒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物,及时地令她意识到了。
她很幸福。
这时,林辜月还没有读《追忆似水年华》,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与普鲁斯特共鸣。
她将这个发现称之为“幸福积累”,并无比自恋、自豪地用黑色马克笔,在铁盒上写道:林辜月时刻。
第33章 第五个拐弯的地方
每节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林辜月都会和和盛放坐在升旗台的背面。
倒不算默契,纯粹是哪里都人多,而这里只偶尔有缤纷的暴走鞋呼啸而过——不过,没有多久,暴走鞋就因为安全问题被学校禁穿了,所以这里成为一个彻底安静的良地。
另外,不需要郑克每半个月寄《童话森林》了。盛放总会在出新刊的当天,一声不吭地放在林辜月的抽屉里。林辜月会飞速地在午休时间看完,在下午安静地放回盛放的桌面,并附上“谢谢”小纸条。
关于杂志和其他书的讨论,她们只在体育课进行。盛放从不提别的事情,林辜月也不会自讨没趣地问。
她们对彼此几乎一无所知。
却也好像什么都知道。
林辜月很严肃地思考过她们到底是不是朋友。不好意思开口问盛放,她也实在不能确定。但她主动加了盛放的社媒账号,并备注为“卡嘉郡主”。她期待有一天,盛放会把她备注为“涅朵琦卡”。
临近期末考,女主角佩妮忽然在最新的连载里下落不明,他们班的体育课也生死未卜。最后主科老师们良心发现,发现所有的卷子都做了个遍,文科默写也翻来覆去没得折腾,便放过了这学期的最后一节体育课。
林辜月小心翼翼地朝盛放的方向挪了五厘米,盛放警惕地转头看向她。
好,至少现在,她绝对不可能给她改备注。林辜月失落地心想,接着伸出手臂,摊开手掌心,一个绣着“幸运”地锦囊挂件皱巴巴地躺在上面。
“噢,天呐!”
她太紧张,竟然不注意地把它攥成这种被狗嚼过又吐出来的鬼样子,连忙捏着锦囊两边,努力地扯平一些。
盛放面无表情看着她。
锦囊勉强能入眼后,林辜月用双手十分正式地递给了盛放:“好啦,给你的礼物。”
盛放没有接,用没有波澜地语气问道:“为什么?”
“你一直借我杂志,其实我也不太好意思,所以想特别感谢你。而且快要考试了,祝你可以很幸运,一切顺利。”
从盛放的视角来看,林辜月正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再加上一个很无法拒绝的人。
“好吧。”她微抿着唇,接过谢礼。
“谢谢!”
“是我收礼物,应该是我说谢谢吧。”
“喔……对喔。”
天气很热,肉眼都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暑气,像从地面伸出了无数只幽灵手。林辜月拂了一下被汗粘在脸侧的碎发,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许俊杰……还在欺负你吧。”盛放难得谈起别的事情。
林辜月犹疑了一下,还是承认了:“嗯。”
“被欺负”这个事实,无论是过去时还是进行时,都听上去显得受害者很软弱无能,任人宰割。可她并不这么觉得。
“你很厉害,起码你敢冲他摔书,虽然没什么用。”
“你也很厉害的。”林辜月偏头说道。
“是吗?”
“嗯!”
沉默并非退让,隐忍需要莫大的勇气,无数次内心崩溃又反复地建立自我,即使表面平静,那也仍是他们逃脱成功的证明。而有过相似经历的人们,一定会感同身受,由衷地彼此称赞。
林辜月开心地交叉虎口,下巴叩向膝盖,碎发和嘴角叠在一起,变成一个巨大的灿烂笑容,一直连到后脑勺。
她还是相信,总有一天,盛放不止称呼她为林辜月。
林辜月一共买了三个幸运锦囊挂件,另外两个送给即将中考的温澜和郑克。
周天傍晚的新概念英语课末,她找老师背完课文,一转头视线穿过门框撞向郑克。他靠在走廊的墙上,还是那么瘦,却变得很高,腰高出窗沿一大截,有种随时仰翻之意。
“郑克哥哥!”
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郑克推了推眼镜,低头找到她,笑了笑。
“这个就是我要给你的幸运锦囊!祝郑克哥哥中考一切顺利,取得佳绩!”
“谢谢辜月,我会幸运的。”郑克收下,拍拍林辜月的肩膀。
“其实真的只是小东西,不麻烦你特地来找我,现在学习一定很忙吧?”
“不算麻烦,我正好想出来走走散散心,刚刚路过一家蛋糕店,买了这个。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请我吃生日蛋糕,结果这个蛋糕我现在才有机会请回来。”
“什么请不请,温澜姐姐听见我们这么说话一定会笑。”
林辜月开心地学郑克的样子,踮着脚拍拍他的肩膀,一点没留心,自从她说出温澜的名字后,郑克的表情变得多不自然。
俩人寒暄了一会儿,林辜月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小蛋糕,郑克说他很久没看人吃饭能吃得这么快速了。林辜月还没来得及吞干净,嘴巴没空回,默默在心里道,毕竟也不是谁都得每周莫名其妙饿几顿。
见郑克看了眼手表,林辜月便说:“那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我走啦。”
“回家吗,我送送你吧。”
“没事儿,有人送我。今晚我和妈妈一起去温澜姐姐家吃饭,顺便我也要给她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幸运锦囊。
“喔……温澜啊……那你路上小心。”
“好,那我走啦,拜拜。”
“辜月!”他急促出声,“帮我和她说,中考加油,希望……希望我们能在一中见面。”
“你不自己和她说吗?”
郑克的书包很鼓很重,他的背却挺得直直的。从那天起,他一直在纠正自己的驼背。
他摘下眼镜,露出清秀的眉眼。
“算了,你别和她说了,我们直接在一中见面吧。”
小升初他没考上志励,中考他一定会考上一中。
他还是想亲自和她说。
都这么久了,再久一点也无妨。
吃完饭,妈妈和宋阿姨收拾卫生,温澜伸着懒腰,路过温伯伯的拖鞋,一脚踢飞其中一只:“我妈还觉得请别人来家里吃饭,能让我放松一点。”
林辜月懵懵懂懂道:“我让你压力大了吗?”
“怎么可能是你。”
“啊,哦。对了,姐姐,礼物。祝你幸幸运运,考场上顺利如意。”林辜月再次从兜里掏出锦囊,前车之鉴,后两次她都放得很端正,一点都没皱。
“哎哟,谢谢小辜月,怎么这么乖呢,快点过来让我咬你一口。”
温澜变异了一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林辜月边躲边举手:“还有!我刚刚见到郑克哥哥了。”
若干年后,她才反应过来,郑克特意来找她怎么可能就是为了散心。
但是她依旧糊里糊涂地会了他的意。
“……总之,郑克哥哥是这么说的。”
林辜月一五一十地把刚才的经过告诉了温澜。
“什么啊,干嘛不直接来和我讲,又不是没有电话电话号码和加好友。”
“不懂,可能是觉得太久没联系了,所以不好意思吧。”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温澜嘟囔了一句,然后走到座机旁,直接摁号码。
林辜月有些惊讶,因为她发现温澜会背郑克的手机号。
电话拨通了,她只听得到温澜的声音。
“郑克,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和我讲中考加油?”
“哦,好吧。”
“你也加油。”
“好,一中见。”
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就讲这些吗?”林辜月问。
“对啊。”
温澜很理所当然。
回家等电梯的时候,温澜说一会儿还得做多少多少卷子,背多少多少书,听得林辜月快耳鸣,感叹道:“学习真辛苦。”
温澜耸肩道:“以后得更辛苦一点了。”
电梯到了,林辜月走进去,转过身看见温澜笑得绽放。
“毕竟,现在和某人约好了,考不上就太丢脸了。”
小学的期末考就只有一天,上午的语文英语,林辜月自认发挥良好。但对于即将开考的数学,她正站在走廊抱着书包,怀揣不安,麻木地翻看着错题本。
奥数班和教辅材料练习,每晚的家教实时订正批改作业,周末的一对一的辅导老师还找了一堆其它学校的往届真题来做,甚至还有别市名校。到后来,林辜月觉得自己写数学都像在默写,脑子还没动,笔尖自动就会流出墨来答出一份满分卷子。
但是妈妈没露出过什么好脸色。
林辜月对数学的初心始终不变,母亲高兴,她高兴;母亲眉头不松,她绝不懈心了。
她的左肩膀被人点了点。
转头,是叶限。
“你怎么跑下来?”
“你的魂丢了一路了,我捡回来还给你。”——当然是午餐班结束看到她垂头丧气、脚步发黏地路过,实在不放心,踌躇没两下,便追来看看。
叶限双手摊开。林辜月叹了口气,虚空地抓了一把他手掌上的空气拍进自己的大脑,嘴角垮得像挂了油瓶:“我也去丢硬币了,丢了五个,一个都没丢进去。”
市一小的每次大考前,都有人去学校的鱼塘里丢硬币。传说,如果能把硬币丢过假山上的洞里,这次考试就会发挥得极为出色。
每个心虚的人都会祈求命运的垂怜,林辜月也一样。尤其是,她的命运与妈妈的命运紧紧相连。
突然,她眼睛一亮。
“叶限!等会儿考试,把你的笔借我吧!”
“没带笔吗?”
虽然有着疑问,叶限还是听话地从书包里掏出笔袋,拿出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
“但是你数学不是很好嘛,如果用你的笔,应该能给我加点运气。”
叶限一愣:“但我……好吧。”
但他已经很久没好运过了。没法说出口,免得林辜月更消沉。
他握住笔,闭着眼睛念了几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咒语,然后递给林辜月:“好了,我施了魔法了,现在不止一点点运气。”
“哇,”林辜月郑重地双手接过笔,“我这次数学可能真的能考好了。”
那场考试,林辜月确实定了心,答题顺畅,如鱼得水,交完卷子还有点恍惚。
多亏了叶限施了魔法的笔。
虽然她在未来无数次没有魔法笔的考试中清楚,这全都是巧合,她复习得比班级里的任何人都努力。就像幸运币能否投中,靠的是投币者的准心与恰好的投掷抛物线。但谁说投币成功后的安心,就从未发挥过作用了呢。
世界上哪有魔法,有的只是真心罢了。
第34章 王后传信
学校放了一天阅卷假,便到了公布成绩和学期表彰的闭学式。
罗琳拎着一大袋文具和零食甩在讲台桌上,回到位置,对后桌正发呆的林辜月说道:“你这次是全年段唯一的三百二十分诶,连语文作文和数学附加题都是满分。”
以林辜月为中心,引起小范围的哗然,谁都没想到玛利亚会一鸣惊人。
讨论漫到盛放耳朵里。
她看向林辜月。
林辜月坐得端正,微垂着双眼,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许久不晒太阳而渐渐白皙的脸颊透着粉。她把几根遮挡视线的碎发挽到耳后,露出完整的瓷娃娃脸蛋。
“突然发现,玛利亚还挺漂亮的。”
“我也觉得。”
盛放的两个前桌说道。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姐叫赵言冰,妹妹叫赵言清。
盛放转头,从窗户的倒影里看到自己无力发肿的眼皮。接下来用不着看了,早就背会了。鼻梁塌扁,肥厚的肉鼻头像头顶滚下来的一颗顽石,也不知怎的就落在这一处,毫无道理。不笑只是丑,笑起来露出牙齿便是彻彻底底的糟糕。脸型就算还不错也无力回天。大刀阔斧的五官搭在尖细的脸上,就像油浮在水上面,毫不相干。
盛放一无是处,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有自知之明。她有多知道自己不漂亮,就有多知道林辜月很漂亮。
升旗台背后的那些好意和交谈,仅仅是无数个巧合下随机的交汇点。随时愿意,随时结束。她们两个也同样不搭界。
卷子发下来,盛放看到自己的语文作文和数学附加题也是满分,但基本卷面因为粗心,分扣得零零散散。她答题得粗心,长得也粗心,哪里都是一张不正式的草稿纸。
表彰会开始,获得“全能优异”和“黑马”奖的林辜月站在讲台上万众瞩目,她第一眼看向的人竟然是她。
她一愣,低头含进阴影里。
盛放面庞干净,却又好似灰头土脸。
一个很讨妈妈欢心的成绩,暑假或许能稍微好过一点,不会再挨骂了吧。林辜月松了口气。
“玛......辜月,我们下午要去图书馆,你要不要一起来?”
她闻声抬头,是班里那对成绩拔尖的双胞胎——赵言冰和赵言清,都穿得红彤彤的,像没写字的对联。她至今没辨别开这俩姐妹的脸,也分不清说话的是谁。
“我家里人在门口等我了。”
“好吧,那暑假呢?一起来看书吧。”
林辜月下意识地看向盛放,难推盛情,半胡诌,半说真心话:“我打算约盛放一起去。”
“盛放?”
“嗯,她和我看的书的类型比较像。”
姐妹俩对视一眼,其中一位附身向林辜月,笑眯眯道:“辜月,你是转学生,所以不知道,其实我们全班看的书都一样啦。”
林辜月低声错愕:“啊?”
“上个学期一开始,班级有个读书分享会,我和我姐作文比较好嘛,刘老师让我们列了一个书单分享给大家。”
“是啊,应该有想好好学语文的人都去看了吧。”
她们说得好自信,眨眨眼,往角落喊到:“盛放,你按我们的书单看书了吗?”
盛放正巧站起来,头发黑雾般遮挡眼睛,一僵,点头像呼吸,没有额外的表情,从她们的身后穿过去。
姐妹俩兴致勃勃地喊道:“盛放!我们和辜月打算暑假一起去图书馆,你来吗?”
“你们去吧。”
“好吧!”“辜月,辜月,我们一起去吧!”
林辜月都忘了自己到底答应没有。
因为她很难过。
盛放站起来的时候,她送的锦囊从抽屉里滚出来掉在地上,她看见了,盛放也看见了。但就只是在地上而已。
林辜月想喊住她,却无话可说,到高中才后知后觉。若是能早点读王小波就好了,这样至少能反问盛放一句:“你怎知我不愿为你成为绿毛水怪?”
双胞胎离开后,她继续整理东西,小心地把奖状夹进了文件夹里。
许俊杰从位置上站起来,书包狠狠扫过林辜月的背:“恶心。”
“许俊杰,你真的蛮可怜的。”她平静地开口。
“你说什么?”许俊杰回头瞪着她。
“我说——”
她背起书包,走到他面前,目光中没有分毫退缩:“你真的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不是控诉,是总结。
许俊杰握起拳头,刚要扬起,窗外传来沈嘉越的声音:“林辜月,今天放学我坐你家车。”
“知道了。”
林辜月答应道,迈了两步准备走。
许俊杰的拳头一松。
这时,她想起什么,又走了回来,仰着下巴:“好好学习吧,数学五十六分。”然后面带微笑地转身。
不知是不是许俊杰的错觉,她的书包似乎故意地撞过他的胳膊。
“你怎么表情这么怪,到底是笑是哭。考得怎么样?”走进楼梯,沈嘉越问。
“蛮好的。”
“我也蛮好的,附加题都答了,但扣了两分过程,我很不爽。不过听说有人每科都拿满分,数学附加题就罢了,什么神人,连作文错别字都没有。”
“噢噢。”短短十分钟,林辜月的情绪起起落落,好和坏都不完全,纠结半天,最后淡淡然,“那个神人是我。”
沈嘉越怔了两秒,疯狂地晃她肩膀。
“王八蛋!你为什么考第一不高兴!”
林辜月快被晃吐了。头晕目眩间,后知后觉地笑起来。是啊,天呐,她考得真好,比全年段的人都好,以后一定马上有机会参加作文比赛了吧,升上奥数甲班的事情更别说了。
她反客为主,抓住沈嘉越:“喂!嘉越!我考满分啊!”
“对啊!你考满分啊!”
“我好高兴!”
“哟哟哟,才高兴呢,反应这么慢,到底怎么考。”沈嘉越撅撅嘴,按耐不住也笑。他怎么也这么高兴。
俩人在原地乐得没烦恼,目光不经意地抛,叶限在操场中央慢慢挪动脚步,影子如句号般跟在脚边,一步一句话,有无数话要说。
“叶限——”
“叶限——”
林辜月和沈嘉越飞奔,一直跑到校门口,才追上他。叶限回头,冲他们笑。
“叶限。”
叶妈妈的抚摸着叶限的头发一直到脖子,红色指甲落下来,一晃眼,林辜月错看成流血的伤口。
三个顿点并列,恰好变成无言的省略号。
叶妈妈依旧很温柔,捧捧林辜月的下巴,掐掐沈嘉越的脸颊。
“好久没见到两个小朋友啦。”
“阿姨好!”
“阿姨好。”
“都考得好吗?”
沈嘉越把林辜月推到前面:“她满分呢,连一个错别字都没有,数学附加题也全对。”
叶妈妈惊喜地合拢手掌,连忙从包里掏出钱包:“你们两个快去帮我买点辜月喜欢吃的,我要好好奖励她,辜月别走,让阿姨好好夸夸你。”
六月的艳阳天,林辜月打了个寒颤。
其实她从小都有点匪夷所思地害怕叶妈妈。
“所有的孩子里,我最喜欢你了。辜月,你总是不让人失望。”叶妈妈的红指头在她的眉毛和眼下一探再探,摸了再摸。她愣愣地不敢动,视线低低的,挪来挪去,看见叶妈妈手腕上的纹身。
“百合花。”
“看到啦?”叶妈妈翻过手,“好看吗?”
林辜月呼吸一窒。
不全是纹身,明明还有一道獠人的伤口。
“疼吗?”
“忘记了。我最近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叶妈妈靠向林辜月的耳边,“但有一件重要的必须要想起来的事情,我知道温澜记得,你也记得,但我实在记不起来,你能提醒一下阿姨吗?”
“我……”
林辜月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叶妈妈笑开了,不为难下去,顺势抱了抱她:“辜月,你真棒,我真的很喜欢你。祝贺你。”身后传来脚步声,叶妈妈松开手臂,“你看他们给你买什么啦?天呐,你们真是小气,竟然买三色冰淇淋,不是都知道辜月只爱吃草莓味吗,这下能便宜你们了。”
沈嘉越涨红了脸:“不是啊!小卖部里只卖这一种冰淇淋了!”
林辜月很认真地看向叶妈妈。
“谢谢阿姨。”
叶妈妈却好像没听见。突然转向叶限问:“那你呢,你考得好吗?有辜月好吗?”
三色冰淇淋的盖子打开了,叶限没有说话。
最后,冰淇淋一口都没吃上,叶妈妈一掌拍在地上,红色的漂亮指甲在空中飞舞像花瓣。她拧着叶限的胳膊离开,仿佛沈嘉越和林辜月不存在。
叶限那时一定回头看他们了。
可惜距离太远了,彼此的身影融在人来人往中。
谁都看不清谁的表情。
沈嘉越傻眼,勺子还提溜地夹在手指间:“叶限居然会考得不好吗?”
“怪我,我拿走了他的魔法,我还没和他说谢谢。”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等等,叶限不会被揍吧。”
“叶妈妈那么温柔的人,不会的。”
“绵里藏针,你知道吗?”
林辜月不知道。她从很早起就什么也不知道。关于叶限的一切,她都不知道了。
沈嘉越干笑两声。
“哎呀,怎么可能啦,都怪你,总说我想少了,害得我突然一下想这么多。”
林辜月打起精神:“嘉越,我们吃蛋糕吧!”
“现在?”
“不是啊,等叶限,下学期开学第一天,我们三个一起吃蛋糕吧!”
“庆祝开学?开学有什么好庆祝?非得在放假第一天想开学吗?”
“当然不是,是庆祝我这次期末可以考得这么好,还有,我要好好感谢他送给我的魔法笔。”林辜月望着路的尽头,“所以我们要一起吃蛋糕。”
第35章 我肯定不是爱达
红灯,林辜月开始玩贪吃蛇。
她原先并不在意小灵通里的这个游戏,直到沈嘉越拿着她的手机,不动声色地把贪吃蛇玩到了六百多分,并用了“林辜月是猪”当昵称,牢牢地焊在榜单第一名,黑白字体耀武扬威。
绿灯,车轮滚动,名为“沈嘉越是猪”的蛇正好阵亡。
林辜月咬咬牙,两眼一闭,干脆重置榜单。再玩一轮,她的一百四十分的“林辜月最聪明”小蛇荣摘桂冠。她满意地笑笑。
这部手机是妈妈作为她期末考试第一名的礼物送给她的。
当然,林辜月想要的奖励,并不是这个要她二十四小时当通讯兵,方便妈妈随时下令的对讲机。她希望去参加《童话森林》杂志方举办的写作夏令营,去见《梧桐树庄园》的作者吴西;又或者是取回那些被没收的笔记本,然而——“你这次之所以考这么好,都是因为你没有把心思放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妈妈如是说。
妈妈说这句话的语气是近期难得的温柔,像讲故事。林辜月依稀地记起某些很稀有的家庭温馨片段。虽然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地发生过,可要能记得的,她都愿意当作是真的。就比如她人生中最早的一个记忆,是睡前,妈妈在给她讲《小红帽》。她不免认为,或许她所有的奇想、隐喻、热爱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起始点,源自月光浸泡的夜里,妈妈叙说的声音。
后来,林辜月也真的在家里找到了一本格林童话。
但那重要吗。如今在妈妈肚子里的,也只剩下石头了。
不过,她还是在社媒上,给每个熟悉的人发了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再一个个把对方回复的号码存了起来。
林辜月翻了翻通讯录。
她始终觉得很碍眼。
关于这个列表里,少了叶限的名字。
上周,宋阿姨在电话里和妈妈周旋了两个小时,大费嘴皮子功夫才把林辜月请到家里陪温澜几天。林辜月刚脱下帆布鞋,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得大腿发麻,橘红色屏幕亮得像科学课本里的扁桃体展示图。
“喂,妈妈?”
“今晚就回来,不许过夜。”
她尴尬地朝递拖鞋的宋阿姨一笑。
宋阿姨顺手接过来,捂着听筒,唇语道:“我帮你讲,你先去找温澜。”
林辜月没了小灵通这个烫手山芋,顿时浑身解放,趿上拖鞋迅速溜进温澜的房间。
房间昏暗,不见温澜本人,只有鼓鼓的被子小山。
林辜月在来的路上,抱着不辱使命的坚定之心,精雕细琢了“努力过就好了”、“不是一中也并不说明什么”、“姐姐你永远是我的超级英雄”等安慰语句。
结果居然一句都没说。
她躺在温澜旁边睡着了。
林辜月一睁眼,简直不敢置信,自己能心大到像沈嘉越。她狠狠敲打脑袋,莫不是贪吃蛇游戏诅咒了她,她现在确实变成了猪——可那只是个单机游戏啊!
床铺的另一侧已经空了,林辜月蹑手蹑脚,猫着去客厅。温澜在餐桌旁吃着晚饭,敏锐地回头,看到她鬼鬼祟祟的模样以后,狂笑不止。
“你口水还在脸上。”
林辜月抹抹嘴,摊手:“是干的,你骗我。”
“说什么你都信,快洗手来吃饭。”温澜见她坐下还发着懵,筷子悬了半天没夹菜,调子挑高了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有!”
林辜月“唰”地站起身。
“温澜姐姐,中考只是人生中的……”
“停停停,打住,小小屁孩懂什么人生,别背诵课文了。”温澜不知从哪摸出林辜月的小灵通,晃了晃,“你的手机在这里。”
“喔……原来是忘了这个。”
宋阿姨又感激又抱歉道:“辜月,你妈妈还是想让你今晚就回家。但是阿姨谢谢你今天能来。”
林辜月难为情地干嚼白米饭。
毕竟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睡了一觉。
“我帮你把贪吃蛇玩到六百分了。”
温澜打开排行榜,此时此刻,首行赫然地写着“大懒虫起床了”。
“……”
林辜月差点被饭噎死。
吃完饭,她们下楼散步。依旧是小时候没学完骑自行车的那条路,有好一些和当年的她一样大的小孩滑轮滑,飞速滚动的轮子掠过地面,如同一排失灵的时钟。晚风吹散燥热,让人无从抱怨。
温澜说:“辜月,其实我可以接受自己没考上一中。考得到底好不好,那几天估完分就很清楚了,如果这么久我都没做好心理建设,那我简直不是温澜。失败一次怎么啦,就像你刚刚想背的课文……”
“不是课文啦……”林辜月小声嘀咕。
“哎呀不管啦。总之,这不过是一场我努力过了却没发挥好的考试罢了。”她揽着林辜月的肩膀,语气洋洋洒洒,“我知道我妈为什么喊你来陪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躲在房间那么多天不出门,我不能接受的——是仰仗最讨厌的人去往投机取巧的未来。”
林辜月转头看向温澜。
温澜呆滞一秒,神情微变。
“不对,你从什么时候起不用仰头看我了?”
温澜突然对天大声呐喊,这才是真正的上苍不公啊。林辜月说,哪里不公。温澜说,还是别继续聊这个话题了。
“我爸说可以帮我寄读。我心动了。我对高中的一切幻想都建立在一中上,过去三年我的眼里只有这一个地方。哪怕那个女人发了无数条短信来骂我和我妈,我也——我可以忍受很多事情,只要我能读一中。可问题就在于这里,我为了远离这个家,读我喜欢的专业,拥有一份不用任何人帮忙的好工作,所以想考一中,却又因为一中接近了我爸和他的家庭,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温澜总能抛出一些林辜月从未思考过、预想过的问题。林辜月没办法回答这个问号。她的人生和温澜比还是太单薄。
她唯一能做的,是现在牵起她的手。
“不要担心。我妈想对了,也许我真的不愿意在你面前丢脸,下午你忽然爬上我的床铺,叫了两句‘姐姐’,就没声音了,我太好奇了,钻出来看,竟然看到你在呼呼大睡,还流口水——顺便一提,你的习惯真的很不错,还自觉地找到之前放在我家的睡衣,换了衣服以后才躺下来,于是我大发慈悲,帮你把口水都擦干净了,这我可没骗你。”
林辜月默默道,那些细节其实可以省略——可温澜绝不会。一定是故意将它们放在重点之前,说来揶揄她。
温澜瞅着她渐红的脸颊,果然很满意:“看到你睡的那么香的一瞬间,我就明白我究竟希望自己要怎么做。”
林辜月终于忍不住开口:“姐姐,你这一句应该是胡诌的吧,你写小说呢。”
“你都背课文了,我写点小说怎么啦。”温澜用另一只手揉她的脑袋,“当然没有一瞬间那么夸张。可我想在你面前有点面子是真的。我真希望你一直崇拜我,我真希望在你面前当英雄。”
温澜再次仰天。
“所以!我不读一中了!我爸和他乱七八糟的亲戚都死远点吧!”
林辜月的心跳骤然加快,眼睛闪闪烁烁。
温澜骄傲地蹭她的脸:“崇拜我吗?”
林辜月用力点头。
妈妈又一通电话打来,接着是刘婶,说已经在下面等了。林辜月挂断电话,说得回家了。温澜叹口气,头靠过来:“抱歉,辜月。”
“什么呀?”
“没什么,我偶尔会思考平行世界会不会存在,另一个选择没准比现在好。我总说你永远是小孩就好了,可我还是推着你长大了。我很害怕,你这辈子唯一插上翅膀的机会,是在桦北的童话节走秀。”
“姐姐,你不喜欢回头看自己,那就也不要回头看我。”
“万一那样更好呢?”
“我的幻想是对天空、海洋、森林的幻想,不是一条我没走的路。我已经站在这里了,所以我的童话也在这里。”
温澜弯了弯嘴角,林辜月连忙道:“我真的没有在背课文!”
“我知道,你只是喜欢看书而已。爱看书有什么,不成熟的大人才会觉得爱看书的小孩早熟。我喜欢喜欢看书的人啊,我也喜欢你。”
“知道啦,知道啦。我回家啦。”
“对了,下午有人打电话给你,我帮你接了一下。”
“谁?”
这时,她们的余光都出现了一个瘦高板正的身影。
“郑克。”
温澜轻轻地念道。
不远处的郑克摘下眼睛,一步一步地向她们走来,沉默且坚定。
林辜月用书法二等奖换来一个去探望朱老师的机会。
摇篮里的是一个小女孩,像块粉豆腐,林辜月不敢碰,生怕会碎了。时洇胆子大,抱完以后招呼她过来,她拼命摆手,躲得远远的。
方晓琪说:“好漂亮的小宝宝,希望她以后可以当明星。”
李凯说:“朱老师这么聪明,小宝宝一定也很聪明,还是当博士吧。”
时洇说:“真神奇啊,这么小的宝宝以后长成我这么大的人,一定会有很多人爱她吧。”
朱老师反笑:“我对她可没那么多期待。”
李凯问:“那老师你希望她以后做什么啊?”
“她叫乐怡,以后就做乐怡好了。”
林辜月坐得遥远,不禁走近了,仔细瞧襁褓里那种淡描、稚嫩的小脸。乐怡抓住了她垂下来的手指。她笑了。预见一个新生命的幸福竟然也是一种幸福。
到家,妈妈照例检查林辜月在外的通讯记录。林辜月又不傻,每次上交手机前都会清得干干净净,仿佛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妈妈。
妈妈继续翻,手指一停:“你打游戏?”
“现在没有玩了。”
“那么紧张干嘛,你以为我不认得贪吃蛇,等车玩一两下也无伤大雅,料你也没功夫没时间没兴趣扑在上面。你在嘉越家玩的那种打打杀杀的才是绝对不行,下次再被我发现,你以后都不许去嘉越家了。”
“明白,谢谢妈妈。”
第二天,她去上课,妈妈眼眶通红的把手机还给她。
“妈妈,你生病了吗?”
“辜月,那个‘大懒虫起床了’是你吗?”
她愣道:“温澜姐姐呀,怎么了?”
“你今天去上课不然别带手机了吧,我联系刘婶就好。”
“哦,好。”
林辜月第一次觉得妈妈其实很幽默。
她后来再问妈妈“玩的如何”,得到一句“你还有空管别人,你这个暑假为什么又胖了”,然后她坦白刘婶会给她买东西吃,于是又被关了禁闭。
林辜月说稻草人骑士:“爱一个人就是给她自由。妈妈爱我,宋阿姨爱温澜姐姐,朱老师也爱乐怡,可是为什么什么她们的爱表现得不一样?”
“因为你也在被期待啊。人在被期待的时候,就是不自由的。”
稻草人骑士说。
第36章 请你回来,把故事讲完
林辜月一向记忆好,却对这个假期尤为地没有印象,大约是因为大多时间都用来盼开学式——她和沈嘉越兴致勃勃地做了战斗计划,一个负责带蛋糕和绑架叶限,一个负责布置现场,地点定在许愿池旁。
打开车窗,她一路仰着脸,风吹翻睫毛,眼睛都闭不上,但心情是飞扬的。刘婶感慨:“好久不见辜月这么开心”。她随口应着:“还好啦”。然后蹦下车,脚尖轻盈,像踏上了云。
校门口,沈嘉越披着绶带迎新,远远地看到林辜月,故意做起姿态,拦住她:“同学,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红领巾戴错扣一分。”
林辜月扯扯飞到后颈的红领巾,笑嘻嘻地配合:“五年三班,沈嘉越!”
沈嘉越嘴角一撇,忽然冲她背后敬礼问好。
“刘老师好!”
林辜月大惊,迅速板正地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换作平日必须要想办法立刻整回来,绝不在他面前落下风,所幸她今天心情真的不错,轻拿轻放地道:“小心有一天我真的会揍你,沈嘉越。”
“一天到晚地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故事,结果在现实生活中连老师都怕。”
“你少说点,执勤老师来了。”
沈嘉越哑声,木楞着脸,忙低头假装在记名字。
林辜月偷笑着凑过去:“你不是也怕老师吗。”
“……你太无聊了。”
“是你先无聊。东西嘞?”
“等等。”
沈嘉越蹲在地上翻书包,站起来时磨蹭了一下,把一个塑料袋塞进她手里:“喏,蛋糕。”
林辜月看着袋子里的三盒虎皮肉松卷,又抬头看向沈嘉越。
“这就是你说的蛋糕。”
沈嘉越挠挠头,理直气壮地解释:“你不是说不能让大人知道,我早上去安德鲁森买蛋糕的时候,哪知道没有大蛋糕了啊,那就只能买这个了。”
“算了啦,也能吃。”林辜月无奈地放进书包,“那你保证你等会儿绝对能把叶限带来,不然我会真的真的真的揍飞你。”
“知——道——啦——如果我没有把他带来,我一定让你好好揍我。”
林辜月“噗嗤”地笑:“知道就好。”
回执签字和暑期作业一交,她到许愿池旁,将准备好的花色小毯子铺在地上,接着把险些一路捧着险些没供起来的虎皮肉松卷整齐地摆在上面,砸吧几下,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便精挑细选地捡了几片树叶,清洗完插在虎皮卷上。
“也蛮好看。”她自言自语地念。
再看多看两眼,又不满意了,正想着要不要用鹅卵石继续装饰,沈嘉越的声音打断了思索:“林辜月。”
她慌张地把鹅卵石丢开,屈身藏住装饰了大半天的东西:“怎么这么快,我还没好呀!”
说罢,发觉来的只有沈嘉越一人。
“叶限呢?”
“你揍我吧。”
沈嘉越伸出手臂,眼角耸拉。
“他们说,叶限转学了。”
小时候,叶限经常和他们说伊丽莎白三号的事情。
沈嘉越自称从两岁起就不信圣诞老人,从三岁起就知道动画片里都是在演,完全不买账,纯粹当他在胡扯,时不时打岔。
但是林辜月深信,他真的来自外星。这个概念太深入她心,以至于她总认为,如果哪一天他们不会再在一起玩了,只会有一种原因,那就是叶限要回到母星。
某次正在旅行的夜里,她便做了这么一个梦。梦里的叶限拎着一个发光的小竹篮,说已经采集好地球的能量了,他要回去做王子了,封号为伊丽莎白七十六世。林辜月和沈嘉越放飞好几只小鸡,想让它们拽住叶限,可没有一个能叼住叶限的衣角。
醒来,林辜月擦完眼泪,在酒店自助餐厅的寿司台前,满脸担忧地问:“伊丽莎白三号到地球远吗?”
“我想,应该很远吧。”
“你回到自己的母星就没办法和我们玩了,对吗?”
叶限愣住,犹豫了一会儿,大义凛然地拍拍胸脯:“那我不回去了。我还是更想和你们两个一起玩,当地球人其实也不错啦。这样我们三个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林辜月相信他是外星人,也同样地相信他口中的永远。她对着天空说悄悄话。不好意思啦,伊丽莎白三号星球应该也有别人来当王子吧。
“转学……去哪个学校了?师大附小?市二小?”
“不在云江。”
“那是在哪里?”
“旻州。”
沈嘉越快哭了。林辜月却笑起来。她刚刚有那么一瞬,思维飘逸,祈祷叶限真的飞去外星。毕竟听起来,云江到旻州,现实的距离比地球到伊丽莎白三号还要遥远。这或许才真正符合叶限口中的永远。这或许才是她真正应该相信的事情。
林辜月最初学写故事的时候,会流水账似地把每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然而人们,包括熟练文字后的她,对待生活更擅用总结:“......总之,就变成这样了。”
譬如,她回过头来,发现在学校的大部分课间,自己都和赵言冰、赵言清这对双胞胎待在一起。追朔开始,兴许是一节体育课,她找不到人组队做仰卧起坐,鼓起勇气去找盛放,盛放把脸转开了,最后,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向她走来。
其实,这对姐妹相处下来,比想象中有诚意,会很坦白地和她说:“我们妈妈叫我们要多和学习成绩好的一起玩,所以我们来找你啦,而且你还这么好看。”
林辜月懒得追究各种如果。她决定体谅所有拧巴与纠结,把它们当作故事的斜角。
当然还譬如,全班女生里个子第二高的林辜月被调到了第一排。原先以为是自己成绩优异,终于得到了刘老师的正眼看待。直到竞选市三好生,林辜月才不小心地知道,妈妈早在四年级的那个暑假便和刘老师联络密切,分享着爸爸的工作和校长的关系,也分享着她在家、学校的一举一动。她在她们手心里是纯透明的,里外无瑕的。
不过,她就此远离了许俊杰和那些男生。“玛利亚”这个外号,逐渐被看似亲昵的“辜月”所替代,身边更多的是一些对她友好善良的人。生活变得很好过,就像那些讽刺、嘲笑、冷漠从未有过一般。
温澜去县里,上了一所纪律严苛的寄宿高中。一周上六天课,每周天都回市区。林辜月的课比高中生还多,所以温澜找不到林辜月,便常去找郑克。他们约好要一起考去上海。林辜月很为他们高兴。虽然还不懂为什么在这里,她想的是“他们”。
那天,温澜大声朗诵郑克的文章,笑话郑克是文青,写的东西矫情得酸掉牙。其中一句是:“也许生活在茧里的我们,只会在这样的瞬间,触到了命运的边界,知道生活的轨迹是无数个分别与相遇驶过的车辙。”
林辜月的眼泪掉到电话筒上。她也没懂自己怎么才哭。
身体的发育比心智的更明显。六年级的体检,林辜月比沈嘉越整整高了七厘米。沈嘉越挫败至极,脸缩进围巾里,又矮两厘米。林辜月当然很得意,故意用慈爱的语气,称他是“弟弟”。
“走开啊你,再乱说,你今年生日礼物我不送了。”
“随便。我已经没那么喜欢过生日了。”
“……你说,叶限今年还会在我们的生日寄礼物来吗?”
“他会。”
“他以为自己是谁?圣诞老人?”
“对啊,上天怜悯你小小年纪不再童真地相信圣诞老人,便派来了叶限。”
“烦死人了。”
“对啊,烦死人了。”
“不对不对,我想说的是,冷死人了。”
云江今年的冬天来得极早,十二月初的空气夹着寒霜,一口气顶多吸到鼻腔,到肺里就有些冷冽的刺痛。
生日那天,她果然在家门口收到了一个快递。她把盒子丢进床头的抽屉里。里面还放着另一个类似大小的盒子,没有拆封过。沈嘉越的生日,也同样以这种形式收到了礼物。
寄件地址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快递单上,两年了,他们都没有回礼。
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白,几棵梅花树零落地立在雪中,远远看去,像熬夜太久后眼睛里蔓开的红血丝。雪花簇簇地落在林辜月的黑色羽绒服上,转瞬即融。每年冬天旅行都见惯了,她早已不会兴奋地对着雪花惊叹:“这居然和图画本里一模一样!”
她没有留情,踩着前人夯实的雪径前行,脚步落下,积雪和枯枝发出脆响。走了许久,双腿酸软得不得不停下,她顿了顿步伐,脱下手套,从兜里掏出手机。
手机不知何时被冻得关机,反反复复试弄许久,终于看见OPPO四个蓝色的字母跳出。
那阵子,音乐手机的广告铺天盖地,哪里都能见到戴着耳机的女孩一边骑单车一边哼歌。在她又一次取得期末考全班第一后,妈妈送给她这一部手机。沈言冰和沈言清好羡慕,林辜月笑着说这叫会唱歌的手铐。不过她们用她的手机高高兴兴地自拍去了,没有听清。
林辜月和她们差不多,也小小地沉迷并热衷新手机的拍照功能。可惜雪停了,她错过了雪花落进梅花枝里“故穿庭树作飞花”的景象,只好作罢。
再走了两步,意外出现了一片未被人踩过的雪,像一张刚铺开的白纸。林辜月摊开双臂,直直躺下,雪层沁进头发里,额前的洒着的阳光温度正好。
她微微眯着眼睛,阳光晕成一竖竖细条,即使如此,依旧灿烂。
她想起一年级的寒假,大家一起去了北海道。那天在美瑛,看完白金瀑布,他们随意找了个居酒屋。吃完饭,电视机在回播棒球比赛,大人的口舌和香烟都热闹。她一个人溜到后院,夹道空空荡荡,好像舔得很干净的薯片桶。她一会儿想着草莓兔的新冒险,一会儿发呆。等到回神,大家都不在了。
她在大街上到处找不到人影。没有手套和围巾,冻得迈不开腿,便找了个墙根坐下,抱着膝盖,等爸妈来接她。
林辜月在脑海里给自己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原本想壮胆,但讲到那个小女孩冻死在那个寂寞的雪夜里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哭,眼泪鼻涕被寒气凝住,脸颊生疼。
“我来了。”
是叶限。
林辜月哭到头晕,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他,路灯照耀着飘落的白雪,在他身后翩翩纷飞。
“我没有吹火柴啊。”
她稀里糊涂地说道。
叶限拍了拍她肩膀上的雪,把自己手套和围巾脱掉给她戴上,牵起她的手,说:“我带你回家。”
回去后,林辜月被妈妈臭骂了一顿,委屈得又红了眼眶。叶限不知道又从哪里变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逗她笑。
林辜月一直觉得,叶限就是这样的人——在海边,就如海一般,在雪里,就如雪一般,若是在昏黑的夜路上,那便如指明的路灯一般。
她想,自己可能从来没有真的为他的不告而别生气了吧。大概,沈嘉越也是。
他们实在无法说出叶限一句不好。
两分钟后,太阳被一片浓厚的云遮住,林辜月起身掩紧了围巾,重新戴好手套离去,留下身后凌乱破碎的雪地。
不知是天气太冷乐意出门的人少,还是因为这次住的这块地方有些偏僻,一路上也没见到什么人和车。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妈妈说的便利店。
收银台的旁边,有一整架子的邮局发行的明信片和贺卡,她想了想,随便拿了一张明信片,和面包牛奶一起结账。
“见字如面。今天好像是北京最冷的时候,我吃了很不错的铜锅涮羊肉。很久没有为了吃饭排队过,要排两个小时。爸爸妈妈早就不耐烦地回去吃酒店餐厅了,是我一个人吃的。真好吃,但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好吃。羊油在清汤里好眩晕。
“北京真大,世界真大,我走过的路,感受过的天气,不知是否也曾经有人在类似的时刻,崩溃地大哭,或者甜蜜地微笑过。于是我在想,假如今天走过的那条路发生过什么泣血般的故事,我就那么轻易地,走过了对别人来说很艰难的路,这种毫不知情的平淡心情,算不算是一种傲慢。
“或者说路过,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看吧,世界真的很大,大到我无迹可循故事中曾经有过的点点滴滴。
“另外,竟然在酒店的电视上看到小时候最爱看的那部动画片。好多正片剧情甜美热血的动画都喜欢用悲伤的歌曲作为ED,整个氛围被烘托得趋近于游乐园关门的散场时间。我在假期末的晚饭吃完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哦忘了,我已经不爱吃糖醋排骨了。 ”
握着笔悬了许久,写不出收信人的名字,也写不出落款。
林辜月捏起明信片,把这段字又看了一遍,脑袋里突然冒出温澜对郑克写的文章的评价。她们之后才知道,原来郑克的爷爷、叔叔在那阵子接连去世。尽管郑克并不在意,温澜还是道歉到了今天。
她叹口气,把明信片放进了行李箱里折好的衣服中,不打算让任何人看见。
重新坐回椅子上,她才看到,她的笔锋劲透过薄薄的纸片,在人造皮革的桌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不过,应该一会儿就没了。
和所有路过的人,发生过的故事一样。
总之,就变成了这样。
第37章 请原谅
烈日当空,林辜月抬着书包遮太阳,手才搭上车门把手,便被烫得呲牙咧嘴。她忽然感觉云江市的夏天比小时候毒辣许多,以前无论什么温度,她都能很坦荡地顶着阳光,跑跑跳跳。
但或许变的不是云江市的夏天,而是夏天里的她。
到学校,她第一时间冲进厕所,看到那片湿润的暗红色时,恍然大悟这两天小腹闷闷作痛的原因。她还没习惯自己每个月都要流一遍血这件事情。
上个月初潮,她自己照着时洇送的生理书,换上第一片卫生巾。时洇的月经从五年级开始,来的那天没人在家,还好她在桦北上过生理课,倒也不慌张。至于她妈妈,还是过了快三个月,发现家里卫生巾消耗得快多了,才察觉时洇来月经这件事。
相比之下,林辜月好运许多,即使妈妈怪声调地说:“你不要以为自己长大了,就可以去看那些五颜六色的言情小说,学别人干一些不符合年龄的出格的事情。”但至少,她还是得到了一碗妈妈亲手煮的红糖鸡蛋。
温澜听说了兴高采烈地守在她家,等她回来,送上一个巨大的奶油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为自己骄傲”。林辜月咬一口,草莓带着酸,但奶油很甜腻。跟她的心情差不多,羞涩,又莫名其妙地自豪。
林辜月从洗手间回到班上,看到许俊杰和其他班的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高举一包卫生巾,围成一圈,大喊着“盛放的姨妈纸,快来看快来看”。
盛放安静地趴在桌面上,后脑勺的头发毛毛糙糙,一根或是一蜷的分不清楚,全都像睡着了。
林辜月已经很久没和他们正面接触过。她转身想去找罗琳报告,却发现罗琳没在座位上。环顾四周,看到罗琳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隔着窗户注视着这个画面。
她快步走到罗琳身边,还没说话,罗琳便开口,语气没有情绪:“那包卫生巾是我借给盛放的。”
林辜月不作声地小小惊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没事,那我进去帮她。”
罗琳闭着眼,点了点头。
林辜月从后门径直走向许俊杰,毫不犹豫地夺走卫生巾,冷冷地瞪一眼,声音清晰道:“你有病吧。”
“你流血也要用这么大的创口贴吗?”几个男生哄笑起来。他们素来横行无忌,越是好学生、好干部来管,他们越要得意。
林辜月不理会挑衅,淡淡道:“这句话以及你们串班的事实,我会转告给刘老师。”
他们只怕老师,那她就把老师搬出来,没必要多费时间辩论,这是属于好学生的智取,虽然这句话讲出来一定会被那群男生鄙夷,但她清楚,这招管用。
“你除了告老师还会干什么?”许俊杰果然很不屑道。
“告家长啊。你们要试试吗?”
听到这句话,几个男生便互相推着肩膀,讪讪地走了。再嚣张再暴戾的小学生,归根结底也就是小学生而已。不怕老师,那就怕家长,家长也不怕,那就怕警察,总之一定在怕某个大人。
没什么可怕。
林辜月站在原地,用力地翻了个白眼,结果翻得眼球痛。揉揉眼睛,将那包卫生巾放进了盛放的抽屉里。她的动作很轻,长发不经意地扫过盛放的胳膊。她听见盛放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谢谢你”。
声音小到像幻听。
几所有名的私立中学里,最后一个开始自主招生的是志励中学。考试结束,林辜月和赵氏姐妹告别,和沈嘉越一起等他家的司机来接。
沈嘉越问她考得怎么样,她回了一句:“应该还行吧。”
“那就是没问题。”
“可能吧,起码我数学只有两道题不会,收卷的时候,我看到我后面的人空了大半张。”
“叶限如果还在云江的话,会不会也来考,应该会吧。感觉他能做出那道奇奇怪怪的统计题。算了,他做不出,他在市一小最后一次期末考肯定考得稀巴烂。他其实就是个超级大笨蛋。”
“啊,好热,我想去买小卖部可爱多。”
“干嘛转移话题,但是我懒得走,你买。”
“还是香草味吧。”
“对对对,香草味就行了,随便什么冰淇淋都行,你快点啊。”
林辜月在小卖部没看到可爱多,在老板的催促下,愣了三秒,拿起一盒三色冰淇淋。
结完账,她看到了罗琳。
和半生不熟的人打招呼实在有点麻烦,她打算绕过货架也绕过罗琳,没成想,刚迈了一步就被喊住了。
“辜月,你也来啦。”
“啊,嗯,对啊,好巧。”
“你觉得今天考得难吗?”
“还行......”
“你着急走吗?”
“啊,没有。”
“那你帮我填一下同学录吧,在学校里一直忘了,想着今天应该能碰到你,就带来了。”
罗琳飞快地递来一张精致的表和一支笔。
“呃……要不要之后等周一,在班里给我。”
“其实是我不太好意思在班里和你说话。”
林辜月“噢噢”地干应两声,也没深想是为什么。才发现自己的样子挺尴尬,还是一副想跑的姿态。她正了正身子,站到外面,把表格靠在滚烫的墙上,凭着本能来填个人资料和寄语,就像在默写课文。
罗琳接过来,先看寄语,笑起来:“你说我是一个好班长,是真心话吗?”
“当然是啦。”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反应速度快到有点假。
罗琳歪歪头:“你很会说好听话。”
林辜月的脸僵住。她能感受到盒子里的冰淇淋正在融化。
“没有,是实话。”
她把盒子上的水往裤子上擦了擦,继续说道:“对于盛放来说,借卫生巾的你,是好人,骂走男生的我,也是好人。善意并不分高低。而且说实话,如果我真的那么勇敢,就会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就出手,而不是犹犹豫豫地先来找你。我的英雄主义很投机取巧。”
罗琳一怔,转而又笑道:“你确实很会说好听话。”
“这会儿是夸奖吧。”
“一直都是夸奖。”
“那你也很会说好听话。”
“如果我们认识得早一点,或许我和你,会比赵言冰赵言清和你玩得更好。”
“其实你已经是我在市一小认识的第一个人了。”
罗琳呆住,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确实,那就不可惜了。”
“是啊。”
“说起来,你其实应该买了同学录吧。”
“……”林辜月也笑,“真的没买。”
她确实没买,但也不是没有。时洇直接替她准备了一本,让桦北的同学和老师都填好了,早早地送到她手上。桦北学生数量少,还留了许多页空白。
但是话说一半就好。假装诚恳是高级敷衍。林辜月越来越擅长卖弄周全了。真虚伪。就像她的爸爸妈妈。
“如果你有同学录的话,会让我填吗?”罗琳问。
“我会拜托每个同学都填的。”
“也是,那学校见。“
林辜月抬起手,和她说了再见。
她没说出口,当下与未来无关。“一直”和“永远”从来都是瞬间里的错觉。
认识得再早都没用。
沈嘉越挖完最后一口香草味冰淇淋,把盒子递给她。
吃三色冰淇淋的时候,他们一直都会这样。
沈嘉越吃香草味,林辜月吃草莓味,叶限吃巧克力味。
其实叶限也不是爱吃巧克力味所以才吃这个口味,纯粹是因为沈嘉越和林辜月嫌苦,都不爱吃,所以他才吃。
叶限说,没关系,只要是冰淇淋他都来者不拒。
林辜月忽然没了胃口,把剩下的两个味道搅在一起,变得乱七八糟。
“你好恶心啊。”沈嘉越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林辜月若无其事地把混着两个味道的冰淇淋送进嘴巴。
她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忽然想知道叶限到底喜欢吃什么味道的冰淇淋。”
“你说什么啊?天呐,我再也不要看你吃东西了。”
沈嘉越动作很夸张地往旁边挪了挪。
“我说——草莓味加巧克力味真的好难吃啊,你以后要看我都不给你表演,略略略。”
林辜月朝他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毕业考很平淡地结束了,内容比平时容易很多,简单到有种把全部人随便打包起来,扫地出门之感。
林辜月看着手上这一份同学录,挺意外的,许俊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叫她写同学录。
她背起书包,潦草地把姓名那一格写了,几乎空白地还给了许俊杰。一刹那,许俊杰的脸涨得通红。
林辜月连一个冷笑都没给他。
“辜月!”
在走廊上走到半道,罗琳小跑过来。
“怎么了?”她暗自祈祷,千万别是刘老师又有什么事情找她。
“我想起来,如果是学籍没有转走的学生,毕业考应该会……”
林辜月浑身僵硬,忽然转身,拔腿飞奔。罗琳没说完的话还在背后轻轻回荡。
“……回来。”
靠近了一班,就不敢再更快迈步了。林辜月心跳如鼓,四肢都在发烫,脑袋却一大片空白。无比熟悉的学校走廊,却有一种极陌生的感觉。她头晕晕的,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背后的汗顺着脊背滑下来,她像一棵被割胶的树。
她抿了抿发抖的嘴唇,脚步沉重,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一班的后门。
空的。
她仿佛被雨浇湿了,眉眼低垂。
一转身,她看到了叶限。
林辜月好想大哭。
她甚至来不及完全抬头判断叶限有没有长高,脑子和情绪不知哪方先运转。
林辜月干出了一件自己这辈子都有点难理解的事。
她神情自若地走到叶限面前,从书包里拿出当年他送给她的兔子形状的皮革日记本。这个本子后来一直被她用来记录阅读过的书目。
她毫无波澜地说道:“留个纪念吧,祝你一切顺利。”
“好,谢谢,你也是。”
叶限也只是这么回答。然后很平常般收下,仿佛她递给他的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
“草莓兔和……那些图画本其实早就被我妈妈没收了。”
“我的……搬家的时候没带上。”
她抬起头,终于看向叶限,他的神情不明。他从小说谎就这副样子。
但是,林辜月什么都不想再追问了,刚刚走到一班,已经用完全部勇气了。
“我以后都不会再写这个故事了。再见。”
她大步离开。
“我去找过嘉越了,没找到他。”叶限说。
她没回头。
可是,如果叶限打开那个本子,那么他会看到一张明信片,和两串很早以前就写下的电话号码。
第38章 龙虾四对舞
再过两日就到了毕业班会。领了成绩和毕业证书,刘老师随口说了几句嘱咐,就结束了。没有想象中的大张旗鼓和煽情,可能因为大部分人还是会在市一小直升划片的师泽中学见面,只有一小部分人会去私立中学,譬如志励。
林辜月留下来做最后的大扫除。她呆讷地擦着玻璃,有一道奇异的黑色污渍一直都擦不干净。背边传来汽水滋滋啦啦的声音,余光里,许俊杰正拿着一瓶可乐。
她认真地和那道黑痕奋斗,不以为然道:“你打算泼我身上还是泼在我正在擦的窗户上?”
许俊杰握着可乐瓶,愣住了,然后说:“你想多了,我是要自己喝。”
“哦,行吧。”
“让开。”
许俊杰突然从她手里把洗洁剂和抹布抽走。
他很用力,整面玻璃都在震,但还是没擦干净。林辜月开始烦躁,没好语气地说:“行了吧,东西还我。”
许俊杰顿了一下,把抹布放到桌面上。
“我刚刚真没打算泼你,还有窗户。”他冷不丁道。
“我知道了。”
“道歉呢?”
林辜月觉得好笑:“你在向我要道歉?”
“对,道歉。”
“……”
“道歉。”
“……”
许俊杰忽然似喃喃道:“所有人在我的同学录上都只写了名字。”
“你哥们儿呢。”
“也是。”
“和我无关。”
“道歉。”
林辜月忍无可忍地转过身:“你还好意思向我要道歉,我本来是不想和你说话的,现在有了,许俊杰,你这个王八蛋,请立刻走开,否则你不泼我,我就要泼你了。”
林辜月威胁一般地提起水桶。
许俊杰闭上眼睛,说:“你泼吧。”
林辜月皱着眉头,直接掠过他,去厕所换水。她回来时发现,玻璃窗上的那道黑色痕迹已经没有了。
等长大以后,林辜月再回想起这一幕,猜想有些脏污恰好可以用碳酸饮料清洁,或许是许俊杰用可乐擦掉了那道黑色痕迹。当时她还小,没懂为什么许俊杰非要让她泼他。后来她明白了,他们这种人的世界只有两种身份,加害者和受害者,原来许俊杰是在抓住最后且难得的成为受害者的机会。至少在那刻,他在希望自己转变身份,成为一个可怜人。一个和别的同学一样,被霸凌、刁难的可怜人。
林辜月刚要刷卡进小区的大门,从颈后幽幽地伸出一只手,正正反反的电子屏幕贴上她的脸。她吓了一跳,定神晃眼,仔细辨认,是短信界面,上面写着:“儿子,志励分班出了,你和辜月分到一个班,今天喊她来家里吃饭。我和她妈妈说了。”
手机的主人除了沈嘉越也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林辜月长叹一口气,扬起嘴角。
认识这么久,她头回对他涎脸赖皮:“你不生我气了?”
自从他得知她见到且放走了叶限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和她说话。以往两个人吵架,都是沈嘉越犯错来道歉,但这一次轮到了林辜月,她只能心虚。她确实做得不对,更糟糕的是,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错得如此离谱。
沈嘉越梗着下巴哼了两声。林辜月道:“阿姨不知道我们俩吵架了吧?”
“我们吵架了吗?”
最终这个台阶还是让沈嘉越向她展开。林辜月忽然不是滋味,陪笑:“没吵架,没吵架,谁说我们吵架啦。”
“切。”他点了点她的额头,“而且,我们和叶限也没吵过架。”
林辜月愣了愣。
“没吵架,没吵架。”
对啊,她应该是知道的,可究竟为什么。
林辜月怎么也不会想到,走进小区没多久,她会在乘凉亭看到温澜和郑克。
他们牵着手,坐在一起,靠在对方身上。
好像电视上的紫薇和尔康。
林辜月瞬间傻眼,趁他们还没发现他们,拽着沈嘉越拔腿就跑。
沈嘉越绷不住脸,乱叫:“跑什么啊——我要吐了——”
她的头皮发麻,只剩逃跑的本能。
“高兴啊!我们终于能在一个班!我高兴啊!”
林辜月刻意地忽略了那天看见的画面,但生活中的细节总能把她拉回记忆里,比如秀珠女士家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的《还珠格格》——这是唯一一部她完整看完的言情剧。
正放映到紫薇和小燕子在同一天分别嫁给了尔康和五阿哥,半躺在沙发的林辜月突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和爷爷结婚?”
秀珠女士在试衣服,和镜子里的她对视。
“我和你爷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拍了婚纱照,按照我们那儿的传统,这就算相亲。如果不满意的话,就把照片撕了,满意的话就留着。你爷爷比我大十岁,我哥哥当时是非常不同意我一个十八岁的嫁给他一个二十八岁的。也挺好笑的,有人说撕掉照片就太不给面子了,最后就稀里糊涂的结婚了。”
“那难怪会离婚,因为没什么意思,对吧?”
“一开始也不是完全没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发生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所以后来变得没意思了?”
“等等啊。”
秀珠女士皱皱眉,进屋又拿了几条首饰,叮铃咣当,声音和裙摆一样错落有致。
“或许也算是后来。生完你爸带孩子的时候,到市里开始从收废品到开店做生意的时候,做饭拖地地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没意思。唯一觉得有趣的时候,就是看书。有阵子,我在看《资治通鉴》,忽然有一天怎么找也找不到,我才发现被你爷爷拿来垫门缝了。我心想你爷爷真是一个没意思的人,于是我就离婚了。”
“那你喜欢过爷爷吗?”
秀珠女士听到林辜月说“喜欢”两个字,笑了一下,说:“刚上初中就有男生表白了吗?”
林辜月摇头,凛然道:“没有。”
“你妈妈又不在这儿。”
“真的没有。”
“倒也不奇怪,毕竟你又不上网,又要被查通讯记录的。喔,现在小孩还写情书吗?”
“还写。”
“这么了解,那你小学呢?”
林辜月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痛苦的回忆。毕业式结束后她一直没整理过书包,过了一阵,妈妈从里面翻出了三封情书,尽管她发誓自己几乎没有和那几个人名主人说过话,但她还是被关了禁闭。这次,踹进厕所前被打了五个巴掌,林辜月的脑袋嗡嗡响,趴在地上只顾着哭了,都没和稻草人骑士聊天。
秀珠女士瞥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停下,神情凝重。
“我需要和你妈妈好好谈一谈。”
“拜托,不要。”林辜月央求,“千万不要。妈妈……有她的道理。”
根本没有道理,她有多无辜,她自己太清楚了。但只是,再也不想发生比五个巴掌更痛的事情。
“你应该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如果你有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那时可以叫我奶奶吧。”
“当然记得。”林辜月匆匆揭过她的事情,把话茬重新丢给秀珠女士,眉眼弯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你喜欢过爷爷吗?”
“喜欢过啊,应当说爱过。”
见她懵懵懂懂在思索,显然要么联想到《还珠格格》,要么联想到那几部让她沉迷过的文学作品。秀珠女士涂了眼影,鱼尾纹波光粼粼:“生活很长,爱很短。”
“所以人无法一辈子只喜欢、只爱一个人。”
“可能真的有吧,谁知道呢。我的这辈子也没过完。”
秀珠女士接到一个电话,穿上一条红艳艳的裙子准备出门。
“去约会咯。”她说。
林辜月知道最近秀珠女士在和一位比她年轻几岁的男士见面。
“你会和他结婚吗?”林辜月问道。
“都给你爷爷做几十年饭了,再给另一个人继续做几十年的饭,我可不想走马灯时只看得到自己在做饭。”
林辜月噗嗤笑了一声,说:“也是哦。”
“不过喜欢无论长短,其实都挺好,对吧。”她继续说。
“嗯,是吧。”
林辜月懵懵地回答。
她不好意思告诉秀珠女士,其实她在这个问题上有别的期待。
她很想看见温澜和郑克一辈子在一起,希望看见他们之间的喜欢可以很长,很长,长过生活。
志励中学要求女生必须齐上耳短发,男生必须剃寸头,怎么难看怎么来。除了有艺术特长的女生,譬如舞蹈和古典乐器类,可以向学校申请继续留长发。
林妈妈看了两眼女生的发型示范图,果断地递交了申请。
志励有艺术特长的女生不算少,所以林辜月的长发在学校里不算显眼,对她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嘲笑沈嘉越的寸头。
说是寸头,由于理发师下手太狠,已经趋近于光头了。
“嘉越,你当初就不该学跆拳道,而是去少林寺学武功。不过现在也不晚,考虑一下吧。”林辜月憋着笑说道。
这头长发也确实只能用来开沈嘉越玩笑了。
所谓的艺术特长生林辜月,在上了初中后就以妈妈说的“参加那些表演和小比赛又不能让你考上一中”为由,勒令只可以上周末的普通训练课,只有寒暑假可以去准备考牌和有“含金量”的比赛。
她望着在玻璃门后看着集训中的盛放的背影,眼底是说不清的情绪。
她们在小学很自然地没有再接触,初中没有上同一所,关系也仅仅限于知道彼此存在,连泛泛之交都谈不上。盛放还是乱蓬蓬的短发,但是姿态舒展又优雅,大开摆的舞裙在脚踝边肆意飞扬。
斗牛舞,林辜还没学到过。
跳舞从来都不需要长发加持,连盛放的裙子都跳得比林辜月好。相比之下,林辜月就是个打着漂亮幌子的大骗子。
“真没想到盛放跳舞那么厉害,怎么学校庆典都不报名啊,都没人知道她会跳舞。真奇怪,还可以评优评先呢。”赵言冰说。
“那她看到你了吗?”赵言清说。
“应该吧。不过没打招呼。”林辜月回答。
“哦对了,辜月。”姐妹俩的语气郑重其事,挽起手,“我们要转学去香港了,来你班上,是特地想说这件事呢。”
“喔,挺好的呀,粤菜很好吃。哎呀,就是好遗憾,我们没办法再一起上学了。”
林辜月一边用湿抹布擦着粉笔槽,一边用惋惜的语气说道,想让自己看上去不会太漫不经心。
她曾经在这学期半期考后的一节信息课,心血来潮,大着胆子学他们用学校电脑登社媒。时隔小学毕业快半年,她看到了赵言冰发的一篇帖子。
一桌好菜,配文“大扫除结束,最后的聚会,我会永远想你们的”。
照片拍得很草率,只有大部分同学的下半张脸,而且还有点糊。
还是能认得清,都是一些那会儿来往尚算熟络的同学。
林辜月没什么情绪,失落、愤怒、伤心,通通都没有。就像是对推理毫无兴趣的她,在看到柯南的凶手揭露时,只会有一种“哦,我知道了”的想法。
当时是,现在也是。
“我一定一定会想你的。” 赵言清亲密地抱住她的脖子。尽管俩姐妹相像到连声音都差不多,但她就是很笃定地知道那是赵言冰。不用看,也知道。
“我也一定一定会想你的。”
她把抹布丢进桶里,转过头,看清了抱她的人,的确是赵言清。
可是,林辜月现在真的能分清她们。
在走廊上,林辜月看着她们几乎复制黏贴一般的发梢,莫名地冲她们的背影喃喃道:“我可能真的会想你们。”
并不会时时想起,只是可能地、偶然地。
但一定会在某个时刻想到你们。
虽然我们之间,可珍藏的真心瞬间并不多。
不过我也曾为仅有的那一点点开心过。
第39章 打翻金鱼缸
当初中生的生活过得不痛不痒,直到时洇一通电话,让林辜月的心情有了点起伏。
她刚挂断,客厅那边正好喊吃饭。今天爸爸在家,所以主食是他最爱吃的紫菜摊煎饼。她啄了两口,油润了润嘴唇,妈妈的眼神扫过来,意思是吃到这里差不多够了。于是她再夹两口鸡肉,说吃饱了,准备起身。
爸爸的眉毛带着眼眶撑起来,眼珠子始终盯着饭碗:“什么就饱了,才吃两秒钟。”
妈妈放下筷子,说自己也吃好了,接着道:“你懂什么?辜月是舞蹈生。”
“喔,我是不懂这些,但女孩子保持身材也是好事吧。”他把芥兰转到林辜月面前,“那吃蔬菜吧,陪我再吃会儿。”
林辜月心想这不如不吃,但重新拿起筷子。
爸爸打量她的眼神仿佛拉欧洲老房子的百叶窗,始终没办法找到一个顺利的角度。他问:“辜月,最近在学校还好吗?”
“很好。”
“那干嘛一直呆呆的不应话模样?”
妈妈掰着柚子,轻轻的笑声更像气声:“辜月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机灵过,小昝上次在东京就说呢,这样钝钝的、温温的孩子就是爱想心事。”
总算找到切入点,爸爸的话流畅起来:“什么心事?你才多大,就有心事。”
柚子粒从妈妈的手指间掉在桌面上变成剩饭大米的样子,然后被拂到地上,扫地机器人吃了进去。林辜月习惯地笑了一下,碎口吃芥兰,咽不下去,菜叶藏在腮里。她的饥饿感和分享欲也早早撂下桌进垃圾桶了。
爸爸说:“有什么事情是我没办法给你解决的。”
林辜月犹疑一会儿,说:“刚刚时洇打电话来……”
妈妈立即打断:“你知道,我并不喜欢你和以前学校那些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小孩一起玩。”
“时洇可以考上,她非常聪明。”
妈妈哧了一声。爸爸让她继续说。
“张校长离任,在附近的贫困县建立了一所慈善小学。几个桦北的老员工教师都辞职跟着去了,包括朱老师。目前,学校主要靠校长的积蓄维持开销,老师们都处于没有工资的状态。她和另外两个同学,打算寒假的时候去帮忙,再送一些书本文具零食。我想和他们一起。”
“慈善小学啊……”爸爸已经吃完一轮饼了。
妈妈给他掰了一瓣柚子:“这个校长去做这个干嘛?”
林辜月回答:“以前在桦北的时候,就偶然有听说过,张校长的梦想是开一所慈善小学。”
妈妈又问:“朱老师的小孩也没多大吧,竟然也跟着去?”
“朱老师说过,希望教出更多一直热爱写作和文学的孩子,这样她的人生就没有遗憾了。我觉得这就是她的教育理想吧。”
“什么梦想,什么理想,好好的校长、老师不当,跑去扶贫,什么出息。”妈妈毫无动容,“你别跟着瞎起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又开始了,不跟着课标看书,看得乱七八糟,写出来的东西也乱七八糟,所以昝阿姨才那样说你。”
林辜月习以为常地应道:“嗯。”
她能预料到这件事会怎么不被理解,却偏想为张校长和朱老师开口一次。就像妈妈不爱看花开,所以她非要让妈妈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开满了鲜花。
爸爸思索老半天,突然道:“张校长,是那个叫张白水吧?”
“是的,爸爸。”
“行啊,那你去帮忙呗。”
林辜月的眼睛闪烁:“真的?”
妈妈睥睨地把爸爸吃到一半地柚子拿回来,不说话。
爸爸点点头:“他们最近都在聊做慈善,送过来一份表格,我看到你那个张校长开的小学了。以后就赞助他吧,我倒一直也愁要怎么做慈善呢。”
林辜月闻言讶然,感动到想给爸爸鞠躬道谢。
但是,爸爸的下一句话是:“实在麻烦啊,学完高尔夫了,又要学做慈善,要挣钱就得什么都学。”
她的大脑里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了。她问:“爸爸以前怎么不学?”
“善良只适合作为加分项存在。”这句不知照搬谁的话。
“但这根本不是善良啊,爸爸,你只是想和那些人有话可说。”
“女儿啊女儿,”爸爸才是最会背诵的人,每个字都像念石头上的经书,“经过精明计算后的善良和冲动的纯善是没有区别的,甚至我们的善良比穷人和傻子的善良更加恒久,更不计回报。我们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善人啊,你懂吗?”
伪善在被戳穿前,就等同于真实的善良。修养只是为了伪装文明,为了点亮人性光辉掩藏动物性。因为那些高尚的品德从崭新到古老来之不易,因为那些有关文明的教育深深烙印,人们相信道德有意义,是基于对文明、时间与教育的尊重。
这一刻,林辜月知道,所有有着释意的词都可以被表演出来。
妈妈说:“你是不是有毛病,嫌钱太多,好日子过太久了是吗?”
爸爸说:“看过了,表格里头最便宜的那个,哎呀,穷人的教育要什么钱,不就是修修操场,修修教学楼。”
妈妈说:“……行。小沈他们都没开始做这些吧,我们家倒先像知识分子了,想想也不错,那辜月,你期末考好点,妈妈多买点东西,让刘婶陪你一起送过去。哎哟,当善良的人也是积德啊,我们家都这么善良,这下不得发展得越来越好。”
柚子皮堆起来,像纸灯笼。亮时也亮,水一泼就稀巴烂。
林辜月多需要哭泣。
她说:“谢谢,爸爸,妈妈。”
见爸爸也都吃完了开始泡茶,林辜月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问:“我可以去嘉越家里玩一小会儿吗?”
妈妈抬眼看了一下她,表情古怪。林辜月害怕妈妈现在看她的这种眼神,和上次从她包里搜出情书时太像了。
僵持许久,所幸没有巴掌,妈妈只是自信又得意地笑了笑,但是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不是在站着,而是被攥在谁的手掌里。
“去吧。”
电梯开了,小区分配的管家走进来,说给他们家送螃蟹,林辜月帮忙按了密码。家里的门换成自动的,开关都是很慢,缓到有种耀武扬威的气势,和从客厅传出来的妈妈的语气一样。
“还好我们家和沈家住在一起,看来,辜月永远不会有能瞒得了我的事情。”
沈嘉越侧坐在书桌旁,看着躺在他房间的懒人沙发上的林辜月。她没梳马尾,长发流下来,差点要触到地面。
他想起在打篮球的时候,有男生问他,知不知道林辜月的头发是什么味道,他一阵反胃,没回答,但是把球砸到他肚子上。还有生物课代表,借班务名义要到林辜月的手机号,然后和他说,不要把林辜月的号码告诉除了他以外的男生,而沈嘉越回答:“喔,但其实那个不是她的号码,是她妈妈的,她不太用手机。”
因此,紧接着,人都还没全熟起来的班级,绯闻先行。尤其是他总有意无意地蹭林辜月家的车,在同学眼里,他们上下学总在一起。
然而,林辜月并不在意那些。就算他们一起在黑板上写题,背后都是同学们的“吁”声,连老师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林辜月依然神色淡定,十分坦荡,好像和那些风言风语,和他,都毫无瓜葛。
林辜月翻了个身,发尾便滴到了地上。她来了这么久,也不说什么话,就是这么躺着。
沈嘉越撇着嘴角,嫌弃地把她的头发拎起来,丢到她脸上。她翻了个白眼,手都懒得动一下,撅起嘴把头发吹开。沈妈妈进来,送切过的哈密瓜和蒸好的大闸蟹,和他们说笑两句后,把门关上走了。
林辜月一骨碌爬起来,眉开眼笑:“嘉越,我想一直待在你家,我不想回去。”
“你有病吧。”沈嘉越极不自然道。
“骂我干嘛?我就是非常非常喜欢你家啊,你妈妈好好,连蟹腿都帮我们剥好了。”
“那肯定是保姆干的。”
林辜月笃定:“是你妈妈!她手指头都剥红了!”
“你说是就是。”
“本来就是,每次我来,阿姨都会亲手给我做东西吃。”
“得了吧。”
两个人吃了一小会儿,沈嘉越故作镇定地开口:“你最近听到过班上的什么传言吗?”
林辜月嚼着哈密瓜,歪着头想了想,半天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啊?”
“就是……哎,算了。”
沈嘉越犹犹豫豫,一屁股坐到沙发椅上。
林辜月像是被吓了一跳:“你想说的该不会是——”
“啊,什么啊?”
沈嘉越仿佛没有听懂。
“我和你啊,他们不是在开我们的玩笑吗。”
林辜月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沈嘉越。
被指了的人揉着脖子,总觉得后颈发烫:“喔,这我没听说过。”
“那你本来想说的是什么传言?”
“呃,那个……我忘记名字了,生物课代表,他喜……呃,要你电话号码来着。大家都说他喜欢你。”
“喔。”林辜月眼睛也不眨,很虔诚地啃哈密瓜。
“你啥想法。”
“又不是真的,我能有什么想法。”
“他都!”沈嘉越突然间有些激动,“他都那么明显了!怎么会不是真的!”
林辜月的头倒向另一边肩膀,思索几秒后道:“也没有吧,你想错了。我是当事人,我当然比你清楚啊。”
“那如果呢,如果是真的,你什么想法?”
“也没什么想法啊。反正假的啦,过几天,大家就都说腻了,随他们去。无所谓啦。”
什么叫作无所谓。
他简直冒火。
“所以说呢,你找我什么事情?真是过来干躺干吃啊。”
沈嘉越的语气变得生硬,但林辜月也没多想,从时洇的电话讲到饭桌上的谈话。
“我应该和你说过很多次吧,我在桦北有一个特别特别好的语文老师,就是朱老师。”
“嗯,然后呢。”
“这事好像没和你说过。我记得朱老师怀孕时,有次被我们班最调皮的男生气到在办公室哭。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休息,她说如果她走了,学生们怎么办,她放心不下。我一直以为人都会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朱老师不是,她把学生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你在听吗?”
“在听啊。”
林辜月继续说道:“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敬业精神,但并不是,教书育人是她的理想。为了这样的理想,甚至可以放弃安定的生活和稳定的收入,跋山涉水。我非常敬佩她和张校长,真的好了不起。”
“真的好了不起。”
“但是你知道我妈妈说什么吗,她说‘这算什么理想’,‘好好的老师不当,跑去扶贫,有什么出息’。”
“是啊,有什么出息。”沈嘉越心不在焉地顺口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
他转过头,看见林辜月微微睁大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
林辜月了然于心,摇摇头:”你根本就没在听,算了。”
沈嘉越直起腰背,打起精神:“你继续讲,我这回认真听。”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了,我也还在消化。”她小声叹息,“我爸决定给张校长捐款了。”
“好事啊,你不是说他们一直在自掏腰包。”
“但实际上,我爸并不认同他们,只是想装模作业地做慈善,好方便应酬的时候有话可以和人聊。他认识的商人都那么做,所以他也那么做,就像他学打高尔夫和骑马一样。”
“那又如何,慈善小学能够经营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当然知道,但是……”
“不就得了,反正你老师能拿到钱了,都多久没工资了。”
林辜月居高临下,冷漠地盯着他。
“不是我老师要钱。”
沈嘉越被她的目光挠得恼怒。或者说,其实他早在她聊起自己的老师之前,就已经在生气了。他猛然站起身,口无择言道:“如果不是你老师要钱,那么这所小学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张表格里?”
“因为他们要修缮操场和教学楼,还要给小孩们买教科书和运动设施啊。根本不是一码事。工资确实是必须的,但是他们一定会优先把钱用在学校方面。”
“又不是没见过打着募捐旗号,结果自己吃得满嘴流油的人。”
林辜月整个人发冷,朝他走一步:“沈嘉越,你心里并不是这么想。”
沈嘉越把脸转开,胸膛起伏,手指掐着桌面。
“你难道很懂我吗?”
她毫不犹豫:“我当然!”
“那为什么不让我见到叶限?他都说了他来找我了。你明明知道我多想见到他,我早就想送他生日礼物了,都是看在你脸色上所以不那么做,你一直在生气,你为什么要生叶限的气?”沈嘉越的声音越说越大声,喉咙发干,痛到发抖。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为什么现在开始翻旧账?”
林辜月根本没想到这件事还会出现在他们的谈话里,嘴唇瞬间煞白。
“旧账不能翻吗?你从来没把这件事说明白过。”
“……我没有生他的气,更没有拦着你不回礼物。”
沈嘉越的情绪彻底爆发,提高音量:“对,因为你只是喜欢自作主张!喜欢摆脸色,摆谱给我看!你和叶限,你们两个都差不多,随随便便就可以不当朋友,从来没人把我的想法当回事,我对你们来说就是这么的无所……”
话音未落尽,他的胸膛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拳,他跌回座位上。
他单手捂着余痛的部位,惊愕地看向林辜月:“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不把你当回事。”
林辜月捏紧的拳头还没有松开,眼中的火焰汹涌扑来。
沈嘉越没由来地心虚了,但依然执拗地扭过头,故意不去看她,继续没好气地说:“但你却以为自己很懂我。”
空气或许凝固了一个世纪。
半晌后,沈嘉越听见了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林辜月走了。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实际上,她打得也没多重。
沈嘉越陷进沙发,懊悔地把头埋在臂弯里,眼泪和叹气一起滚了出来。
从那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没有和好。
初一五班比较八卦的人,会悄悄分别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没发生什么啊,挺好的。”但什么都没有和对方说。默契的回答,默契的态度。
沈妈妈听说了这件事,笑了笑,评价道:“这就是动不动烧起一把火的青春期啊!”
第40章 糖浆井
林辜月没有松懈,甚至比小学时更用功。虽然,她并没有发自内心地热爱考试,和同学比,也不算特别有念书天赋,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任务般达成家人的期望,顺便让她这个优等生——实际上早已从领奖台上重重跌落的事实不要被戳穿的太难看。
然而,这里是志励中学。每个人都从学前开始上外教课,从小学奥数,甚至还有一部分牛鬼蛇神已经接触过了物理和编程。
妈妈理所应当地认为林辜月一定要是最拔尖,但她本人的求胜**和学习斗志已经熄灭了。尤其,当她找规律地发现,考好是一个满意的点头,偶尔也有礼物,考差是一顿打或者关禁闭,赏罚都翻不出花样。天与地,都不过如此。
她狡猾地明白自己的成绩和排名具有换取价值,于是利用着规律,将此当作筹码谈条件。譬如这次,她和妈妈说,考进前百就买多少多少物资捐给慈善小学。
于是这次期末考,林辜月擦边考到第九十九。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空气里的寒气潮湿,连衣服都有种拖拽之感。
捐款物资都另派卡车送进张校长的学校了,林辜月一身轻,特意不要刘婶送,想自己来长途汽车站和时洇他们汇合。
她从出租车下来,廉价皮革和古龙水的味道在身上似有若无,脑袋发晕,喉咙欲呕,半天站不定。她抬头呵气,白雾一边消散,一边也沉下来,聚成棉花堵塞进她心里——这种接近于本能的傲慢与娇气究竟何时生长出来了,难以置信,这样虚伪的她竟然此刻要去一所贫困小学当好人。
无论是对成绩排名的计算,还是忽略自己搬进新家其实连五年都不到,方方面面都在告诉林辜月,她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好冷。”
她把下巴和手都缩了起来。
林辜月看了眼手机屏幕,才不到七点。
“人呢,不是说到了吗。”
时洇清亮的声音,隔着长途巴士站的站点广告牌响起。她绕到背面敲时洇的后背,时洇立马绽开笑颜,然后冲她晃了晃手上的东西,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辜月定睛看,是一对小羊钥匙扣。
她刚伸手打算拿近些看得更仔细,时洇便很宝贝地立马收进手心里:“就给你看一眼。刚刚路过那家店,老板说,她手工做的钥匙扣都是一对一对卖的,叫我长大以后送给最喜欢的人,然后就会一辈子幸福。”
“我不是你最喜欢的人啊。”林辜月努了一下嘴。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时洇又从书包里掏出另一对手工钥匙扣,是一对小兔子,鼻子还是用扣子缝的,“喏,这对送你。”
“那我把其中一只送给你。”
“别呀。你拿着就是了。”
时洇侧身闪躲,叹口气,满脸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算了,你一直呆呆的。”
林辜月没明白,嘀咕道:“什么啊。”
时洇一把抱住她,大笑声劈开湿漉漉的空气。
“你怎么一直都没有变!这才是我的林辜月嘛!”
接着,在时洇一声声的“我说的喜欢的人,是那种喜欢的人,是小燕子和五阿哥的那种啊,不是小燕子和紫薇的那种,你现在能明白了吧”当中,林辜月茅塞顿开,然后脸颊泛红地把那对小兔子塞进书包的最下面。
方晓琪带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装满了水溶C。那个时候,奶茶还在用粉冲泡,没有水果茶,只有纯粹的水果榨汁,四块钱的水溶C在他们看来,就是最好最贵的饮料了。
等李凯赶到,大巴车也正好来了。
他们坐在车内的最后一排聊天,三言两语盖过近况,扯到梦想。
时洇说:“我想当记者,或者写稿的编辑。总之,一定要成为新闻工作者。”
李凯屈身,越过坐在中间的林辜月和方晓琪,追问:“你不是理科比较好?怎么想学文科的东西?”
“哎,就……我就是想啊,梦想这个东西需要原因吗!不就是梦一梦,再想一想!辜月肯定想当大作家对吧!以后辜月发书了,我就给辜月写新闻稿。”
林辜月不好意思地笑:“我只想成为小小的童话作家,不过……”不过,我爸妈很不喜欢,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差点要把实话脱口而出,但立即意识到那样太扫兴,便改口,“能成为大作家当然更好啊。”
时洇的目光莹莹:“怎样都好,只要是你想的,我都高兴。”
“我想成为报社老板。”李凯忽然间插嘴。
“没人问你啊。而且你之前老说你要当昆虫学家。”
“那我现在就要当报社老板。”
“谁管你。”
“谁管你管不管我。林辜月你别笑了!”
“你管辜月笑不笑啊。”
“你管我管不管辜月笑不笑啊。”
反反复复,陷入循环,林辜月听得很快乐了。她和温澜决定好,不去想另一个可能性,绝不回头,为生活找借口。可她实在太怀念了。
工作人员查车票的时候,方晓琪说想当偶像。那会儿韩流风靡,她说自己买了很多韩文入门书,正在自学,将来要去韩国,在大街上等星探偶遇,或者面试公司。
时洇和李凯都眨着星星眼说:“哇,你好厉害。”
林辜月看看他们,也微笑,慢吞吞道:“你一定可以实现。”
她后来问时洇,当时在车上,是不是真的相信方晓琪能当上明星。时洇撑着脸思索半晌,说:“没有啊,毕竟这听上去太遥远了。虚幻的泡泡不知道能飞多高,那就先帮忙吹一吹,飞起来再说吧。从没睡着过的人才能清醒地俯视别人的梦啊,我天天在睡,我办不到。”
所有人都活在现实里,所以所有人都懂现实。客观容易,刻薄艰难。
反正那天,方晓琪特别甜蜜地红了脸。他们都觉得幸福。
林辜月在心里庆幸地念,还好,还好,她离成为爸爸妈妈还有很远的距离。
去慈善小学的路坑坑洼洼的满是黄泥,连杂草舍不得长一株,李凯往空地丢石头玩,结果石头陷下去了,他们发现那一块竟然是沼泽。
然后几个人便战战兢兢地脚尖挨着脚跟,几乎抱在一起走,深怕一个不小心就陷到哪里。到目的地,时洇忽然说:“刚刚万一真走进沼泽,我们应该会一起陷下去。”大家干笑了几声夸她聪明。
张校长和几个学生在操场上踢足球。说是操场,其实是水泥地而已。林辜月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坑拐了一下脚,时洇一把扶住了她。
他们和校长遥遥地挥手,便看到了坐在教学楼旁台阶上的朱老师,头发剪成寸头,手里一叠本子,应该在批改作业。周围一圈的几个学生先瞧见他们,叽叽喳喳地提醒。朱老师眯着眼望过来,立马乐呵了起来,撑着腰起身。
朱老师先是领着他们去仓库,存放方晓琪送来的水溶C,然后带他们参观校园。
除了一进来就看到的操场,学校就只剩下一栋浅黄色墙皮的教学楼,仅有三层楼高。食堂、厨房、办公室、教职工宿舍、教室全在里面。还有一间很小的图书馆。
“还挺符合张校长风格的。”
林辜月在里头转了一圈,把自己精挑细选带来的书也摞上书架。
朱老师说,学校里现在孩子也不多,才三十来个,来报名的几乎是一到三年级的孩子。校职员工也很少,语数英各有一名任教老师,厨师、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都是张校长。师生共同完成校园卫生,孩子们在家做惯了家务,所以即使是个头还没野草高的,干活也很麻利。
别的学校早就放韩假了,但这些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父母春节才回来,甚至不回来。一些孩子就找到张校长,请求能不能晚点放假,老师们商量后,最终是张校长和朱老师留下来陪学生们等春节。
那老师你会想乐怡吗。李凯问。
乐怡是朱老师的孩子,现在快要三岁了。
朱老师想了想,说:“我不能太贪心了。”
她们路过最后一间教室,里面只有三套桌椅。最中间坐着一个背影瘦小、扎着麻花辫的女孩,低着头,半俯在桌上,看起来像是在看书或者写字。
“这孩子名字叫梁好,是唯一一个四年级的学生。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妈妈是全盲,在做按摩师,爸爸的一只眼球先天性萎缩,现在在工地工作。她家里就一个外婆和一只小黄狗。小女孩挺早熟,性格很内向,不爱和比她小的玩,所以总是一个人在教室里。她很爱看书和写东西,没准和辜月还挺投缘的。”朱老师说道。
林辜月看着她垂在两肩的辫子,笑:“也许是呢。”
时洇他们吃完午饭后,去操场上陪孩子们玩游戏。林辜月不那么爱热闹、也懒得运动,于是瞎逛着走进上午参观过的图书馆。
书架没有一点尘埃,她抽出了一本《培根随笔》。这是初一书籍必读清单上的书,林辜月已经看过了,或者说,是敷衍过了。她仿佛大彻大悟,在空白处写批注,背诵“读书足以怡情,足以□□,足以长智”等打印在提纲里的名句,她清晰地记得爱丽丝在法庭里不小心放倒了壁虎的脑袋,小王子去的第六颗星球比第五颗大十倍,却记不住培根是如何谈真理、谈死亡、谈嫉妒的。
她对课标书都有偏见,感觉是被吊着头,硬去读。她不想连看书都不自由。直到郑克给她分享了一篇关于弗朗西斯·培根的研究论文,读完以后,她给自己留下真言:“不要对文学口腹蜜剑,务必真诚。”然后心无芥蒂地,把《培根随笔》重看了一遍。
她轻轻抚摸着书脊,书间的缝隙像一条条花臂,无法相牵,只能从手指中滑过去。读书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在错过。
拐角处,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盘腿坐在地上,捧着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书遮住脸。
这本书正是林辜月今天带来的。
她蹑手蹑脚地经过,女孩却突然放下书,露出干净明亮的眼睛,问道:“我读了三遍了,还是不懂,为什么夜莺要用生命换一朵玫瑰呢?”
林辜月差异一瞬,立即蹲下身子,认真回答:“因为夜莺觉得爱至高无上,所以她愿意付出,甚至是牺牲生命。”
“但那样值得吗?最后那朵玫瑰被脏兮兮的车轮碾过去了。夜莺不在了,玫瑰也不在了。”
“我们谁都不能代替夜莺说话。”林辜月思考了几秒,“但你可以为她忿忿不平,看书绝对不是为了驯服自己,所有情绪与认知的打架,那些挣扎的过程,都是我们看故事的意义。”
看着女孩顿时迷茫的眼神,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自负于年长,不由自主好为人师的摆弄之态,便快速地用简短的话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也不一定要把书里所有东西都当做知识一样的弄明白,或者当作真理,你可以有自己的思考和疑问。”
女孩这会儿是完全听明白了:“嗯,所以我也可以觉得她做的事情一点不值得,一点也没必要,对吗?”
“当然啊。”
“那你呢,你心底里是怎么觉得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这个问题了。
林辜月心里慢出一点点酸,也盘腿坐下,眼睛虚空地盯着某处,像是要对白,又像是要自言自语:“不被理解的浪漫主义是一种悲剧,夜莺无法被理解,这是个悲剧,就这么简单。”
女孩懵懵懂懂地点头,问:“姐姐,你也是夜莺吗?”
林辜月噎住。
过了很久,她说:“我是橡树。”
“橡树?”
“是啊。起初,我也觉得我像夜莺。如果抵住一根花刺,用汩汩的鲜血染红玫瑰,就可以换来梦想的话,我愿意。可是我很清楚,世界上充满了虚假,所以我无法毫无顾忌地牺牲。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期待看见玫瑰瑰丽地盛开,所以,我想给所有悲壮的追求与炽烈的热爱,一点点理解。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一点理解而已。最终,我明白,我不会是夜莺,我只会是橡树,听完她唱的歌,然后目送她越飞越远。”
她絮絮叨叨地讲完,转头看见一旁的小女孩听得愣神。
林辜月尴尬地笑:“抱歉,讲得有点多了。”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在小时候,温澜能够在她面前那么真诚地畅所欲言,反倒是长大了,能讲的话就少了很多。文文静静的小孩子确实是很令人放心的树洞。
“不会不会,听你讲话是在听课。”女孩摆摆手,“姐姐,我想拿读书笔记本把你讲的话全部记下来,你可以等会儿再说一遍吗?我想向你学习,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也想以后能模仿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出来。”
林辜月张张嘴。她从未想过自己随口说的话可以在别人眼里有这样的价值。
诚然,她不是那么不清楚自己水平的人。她摇摇头:“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我讲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
“喔,好的。”女孩有点失落。
时洇满头汗地跑来图书馆门口,喊说要回市区了。林辜月站起身,敲了敲有点发麻的小腿,应道:“马上!”
这时,坐在地上的女孩没头没尾地自我介绍:“我叫梁好,现在读四年级。”
“我知道。”林辜月笑眯眯。
梁好愣了一下,继续说:“我也知道你叫林辜月。朱老师给我们看过你的照片,还有你写的作文和很多奖状。姐姐,你真的是很厉害的人,是我的榜样,我真心想向你学习。拜托你多留一会儿时间,把刚刚的那些话再说一遍,好吗?”
被崇拜的感觉很悸动。林辜月总算明白温澜为何那么沉迷于维系她在她心中的形象。也许对于梁好而言,她也像童话里的人,听说过,向往过。虽然她真的不是什么值得被仰慕的人,但同样的,她有了私心,不甘愿承认梦是假的。
“笨蛋啦。”
林辜月弯下腰,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女孩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郑重:“我会再把刚刚那些话重新说一遍,但是你不用学习我,或者模仿我。你要看书,比我看更多的书,你也要写文字,写比我更多的文字。你要有自己的想法、情绪、感受,你要成为最好的你自己,走自己的路。这些都比成为第二个我,来得更加厉害。”
离开时,林辜月和梁好说:“我会把自己写的,无论是考试作文、日常随笔还是投稿文章,都寄来分享给你看,希望我能够成为你写作上的小帮手。”
梁好很感激地说:“谢谢姐姐愿意让我学习。”
林辜月想了想,诚实道:“也是为了我自己,你也可以帮助我。”
她的文章在打分系统下,逐渐规范化并结构分明,这并不算是缺点。但她从来想写的不只是考场作文,也不想懒惰地翻来覆去用套路,在输出上少了真挚。笔墨上的返璞归真很难。童话可以是幸福的,也可以悲情的,但绝不会是功利的。
所以,她需要单纯朴实的梁好。
梁好再三确认这是真的,怯怯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衣角,重新说了好多声“谢谢”。
林辜月的心猛然颤动。
哦天呐,温澜姐姐,我真的懂你。
回程的路上,淅淅沥沥地下着毛毛小雨,在玻璃窗上留下擦伤丝的水痕,车上无比安静,就连妇女怀里的婴儿都含着奶嘴睡得香甜,没有哭喊。
时洇的头靠在林辜月的肩膀上,突然连打了三个嗝,然后捂着嘴自顾自地咯咯笑了起来。林辜月睁开了眼睛,鼻息也颤抖了几下。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车上来了五六个裤腿蘸着泥点的工友,看得出来,他们也尽量放低动作的声响,但动静还是吵醒了那个小婴儿。他开始哭闹,妇女慌着哄孩子,除了坐在后排几个离得远的,前排不少人都被吵醒了,车内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时洇边玩着林辜月的手指,边问道:“今天开心吗?”
“开心呀,有意外之喜。”
“是那个小妹妹吗?”
“嗯。今天我们在图书馆聊到《夜莺与玫瑰》,她问我心底里是怎么想这个故事的,其实我那个时候有一点手足无措。我总觉得和陌生人,或者说是不熟的人,讲心底话是挺怪的事情。”
“那你后面说了心底话了吗?”
“说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睛,就会忍不住想‘啊,真的好不想敷衍她啊’,于是不禁认真了起来。”
“感觉好吗?”
“真好,时洇,真诚地和人对话,感觉真好。”
时洇微微抬头,正好可以看见林辜月的睫毛下晶莹的眼睛,她笑着说:“如果你感觉好,那我也感觉好。”
“市一小的班长曾经对我说,你真是一个会说好听话的人。我当时心想,她评价得可真对。你说我没变,其实我变了。除了面对你和嘉越,我确实变得很圆滑,很懂得随口说出一句话哄别人高兴。就算这个人突然消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我还是会假装和他关系很好。时洇,你知道吗,我挺害怕变得这么虚伪,变得像我爸妈那样,很会应酬。”
“但是林辜月心里只有一杆秤,从来没有算盘。”
“那杆秤不也是在计量吗,并没有更脱俗。”
“那只是叫体面啦。并没有人真的关心你那点关上家门的真实,只要见面时能方便行事和迁就彼此就好。圆滑不是错,每个人都会那样。真诚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大家在守护自己的真心,只对限定的人敞开心扉。辜月,你不要担心,你并不是在贩卖这种圆滑,你和你爸爸妈妈不一样。”
好似眼前黑压压的乌云蓦地被一缕清风吹散,林辜月豁然开朗得鼻子有些发酸。
回家以后,她飞快地在那本批注挤挤挨挨的《培根随笔》里找了一处下脚:“真理重要,因为它是人性之光的体现,很清澈的至福至善。真理同时也不重要,因为我们脚踏实地地在现实里生活,不必因追求真而作茧自缚,时刻觉得自己在行奇耻大辱。”
至少这一本书,她没有错过。
第41章 有的没的全都一股脑砸了过来
林辜月一直觉得,如果她能在这个年龄读到张爱玲,是一定会将她当成人生坐标系的。可惜不是,所以只有一句潦潦草草的“相见恨晚”。等读到《小团圆》,知道考试前的等待可以用作战前的黎明来形容以后,考试于林辜月,已经像纹身一样随□□胖瘦,呼吸一般,无比自然。
印象中,最后一场忐忑过的考试,是初一下学期的一次英语测验。
她急性肠胃炎发作,在厕所蹲到听力结束。脱了校服,恰好里面穿着一件红色卫衣,一坐下来又开始肚子痛,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整个人都像战场上的信号弹一样,在教室里乱飞。有个叫徐毓文的女生,长了一双吊梢眼,每次回班时,那双眼睛都要在她的肩上停留五秒。
成绩出来,老师从上到下念排名和分数,她的马尾辫坠着渗出冷汗的头皮,默默地撕着没营养的指甲分层,听到自己的名字和“七十一分”放在一起。
说实话,林辜月对这个破成绩甚至还有一丝满意。原本以为会华丽出现人生中第一个不及格的分数。
可能也正因如此,她侥幸逃脱后便不在意了。在学校订正完毕,把卷子随便塞进抽屉里,忘记带回家。一直到第二天重新收卷,翻出卷子,右上角没有妈妈的签字,一片空白。她怔愣四秒,心想同桌好几次自己英文试卷签字都没有被发现,自己应当不会那么倒霉吧,于是心里打着鼓,模仿了字迹,闭着眼交给组长。
才半天,卷子便重新发了下来,老师的“已阅”正好在她模仿的签名旁。林辜月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心想,感天动地,又成功脱逃一次。
从志励中学到刘婶停车的小路上,并排了三家小卖部,售卖的商品如出一辙,巴黎铁塔模型、八音盒、欧美风字母水杯、平檐棒球帽、各种明星和动画角色的盗版写真和卡贴、伤春悲秋的疼痛言情小说。
全世界最擅长做局部市场调研的天才,必须是学校附近的小卖部老板,目标受众表面上是中学生,实则精准拿捏了这个群体——冲动至上,热衷无用之物,最渴望离群却又没办法离群的随波逐流。青春的消费和吃辣条共用一个逻辑。
林辜月在书架旁徘徊,抽走一本字体花里胡哨的小说,原本亚肩迭背的书本顿时倾斜。
她仔细地阅读封面上的引人遐想的介绍和插画。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应该是刘婶的电话。
她大梦初醒,手上的小说瞬间烫起来,仿佛握着罪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她匆忙将书塞回书架,随手抓起一瓶矿泉水,付完钱,匆匆跑出了店门。
作业在午休和副科课上写完,林辜月看了一眼监控,打开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短篇小说集,仅仅翻到《第一炉香》,看到第一行写着“霉绿斑斓的铜香炉”,脑袋立刻吹起无数泡泡,连忙掏笔。
才写几个字,背后呼呼地刮起一阵风。
林辜月的肩膀抖了一下,熟练地把本子夹进书里,回头看妈妈。
妈妈的面容紧绷:“你在做什么?”
不管是质问的语气,还是不敲门闯入房间,亦或者分明在监控里观看她的一举一动,仍要求她汇报自己的行为,对林辜月来说,全是每日必经之事,像喝开水一样的平常。之前喝一杯,现在可以喝一壶。
“作业在学校都写完了,现在在看书。是语文老师推荐的,张爱玲的文集。”
老师完全没有推荐过,但这么说,就类比于“我在干正事”,这是独属于母女的猫鼠游戏。虽然没到不怕死的程度,但她现在也已然被锻炼得很厚脸皮了,谎话张口就来。
“补习班的作业写了吗?给你买的课外练习写了吗?”
“都写完了。”
“三科都写了?”
“我现在拿出来给你检查。”
“不用了,你先去洗澡。”
“知道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换洗衣物,走向浴室,神情自若。
她一边吹头发,一边默念那些还来不及写下的句子,扯风筝线一样扯住灵感,绝不放跑。思绪沉溺,吹风机因长长地停留在同一个位置,她被烫得龇牙咧嘴,这才忽然明白,自己被命令去洗澡,只是妈妈的声东击西——母女的猫鼠游戏。
果不其然,林辜月回屋,书包躺在地上,张着嘴,卷子和书吐出来像长长的舌头。妈妈紧紧攥着一张卷子。
“你什么意思?现在还学会骗老师骗父母了是吧?”
那张七十一分的英语卷子飞来,但还没有接近她,就悠悠落下了。
她心里想笑,却也不瞎胡闹,配合凝重的气氛,表演一般地说道:“我忘记把卷子带回家签字了,急着要交,就先……”
“啪——”
她的右脸颊发辣,没有表情,抬起头后,眼中闪过惊讶。妈妈还扬着手臂,两滴眼泪滚出来,竟然比她先哭。
林辜月仿佛吞下了一卷毛巾,粗糙的毛质挠着喉咙,很艰难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你好意思和我说实话?我刚刚看了你们这学期发在家长群上的阅读清单,根本没有这本书!”
妈妈的手指好像在蹬地,嘶吼地地指她身后的地板。
林辜月看到地上原来书包旁边还有那本《倾城之恋》,连带着里面夹的笔记本,全部撕得稀碎。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本书,一张一张地捡着书页。更多的是不合时宜的庆幸——还好她用的本子是新的。
“我没有和你说过,不允许看杂书,你看了就算了,还撒谎骗我是老师要你看的,你对得起我不工作在家陪你吗,对得起天天出差应酬赚钱的你爸吗?”
妈妈猛踹了一脚半跪在地上的林辜月。
木地板发出闷响,长发盖住了她的整张脸,发丝落地,也作叩头之势。这个姿势实在含糊,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在朝圣还是认罪。
“这不是杂书,这是张爱玲写的书。”
她把头发捋到后脑,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然那么乖顺且冷静。
妈妈冷笑:“我管你什么张爱零,张爱一。”
“张爱玲,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出生于1920年9月30日,自幼在上海……”林辜月念封面内侧的简介,只有这一句,后面的都撕掉了。她抻直脖子,在一堆纸片里继续找。实在找不到,就像小时候参加幼儿园的夹豆子比赛,她死活没办法在一缸红豆里找到黑豆。当时学着怎么用筷子,现在连手都不知道怎么用了。她退化了。
“我花钱让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回头讽刺我没有文化吗?”
妈妈攥起林辜月瘦到如纸的手腕,把她拎起来,再往地上甩。
“还有,你看的都是什么书?你看的是正经的书吗?一会儿什么之恋,一会儿又……林辜月,你到底要不要脸了?如果不是今天翻出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你居然!在看这种东西!”
人是不会碎的,所以可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扔在地上。
林辜月摸着下巴,湿乎乎的一片,发现是血,抽空把妈妈塞进她嘴巴里的纸团掏出来,张开,混着口水的纸里打印着一段**描写。她不知道这出自哪一本书,她没有看过。
接着,她在地上瞥到《挪威的森林》,从此恨上村上春树。
这本书真正读完是在大二,她看完后确信自己真的厌烦他。然而她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因为文字的滥情和矫饰,亦或是其他。
就像也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在十几岁深爱张爱玲,也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地不欣赏村上春树。文字的爱恨最过期不候。她又错过了。
妈妈有点疲倦了,她说:“我难道不知道读书好吗?但是昝阿姨不是教导过你,读书读太多的小孩一定会太矫情,一定会自以为是,一定会……乱来。我太爱你了,我很害怕。妈妈太爱你了,你知道吗,辜月?妈妈太想保护你了。”
中文里有两个词,林辜月最害怕,分别是“孝道”和“矫情”。唯独在这四个字面前,她什么也辩驳不了。
高昂远走的精气神,忽然就钉在地板上了。
她回忆起来小时候看《东方神娃》,有一集,凤娃不信龙娃,于是龙娃直接把金灿灿的心剜出来给凤娃看。这个片段她记了快十年。这是她目前能想出来唯一能自证清白的方法,但她不是女娲的孩子,她没法掏心。
妈妈把她扶起来,温柔地梳她的头发,指尖来回像珍妮机。林辜月的头发那么散着,落着,和此刻的自尊一样,织不起来,只能在妈妈的手指中发明再淘汰。
“英语考差是因为你生病了,妈妈能理解,小姑娘家家的有好奇心,都爱看些……书,妈妈也理解。你不撒谎,好好说实话,妈妈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期中考你要是能进年段前五十,妈妈就允许你每天看半个小时的书。你自己写一份书目清单,让昝阿姨审查过就可以看。你不用骗我,我也不这么紧逼你,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怎么样?”
林辜月总算记住那个姓氏拗口、爱吃日料的阿姨叫什么。
“妈妈不和你吵了,我们也没必要做这么多伤感情的事情。你不是很会写字?既然跟哑巴一样说不出话,也不懂怎么说话,那就去写检讨,写到能知道错为止。”
林辜月的手一顿,然后无力地垂在膝盖旁。眼泪这时才决堤般地涌了出来,她放声大哭。当初也为龙娃这么哭过。
“不用浪费时间了,我现在就知道错了。”
她站起身,转过去面对着妈妈,脖子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无法抬头。
“错哪了?”
“因为英语考很差,我不想和你说,想逃避这个成绩,所以我自己模仿签字。我想看除了课本和清单以外的书,我就骗你这是老师叫我们看的。对不起。”尽管关于试卷,她最初说的就是实话。
“以后还会撒谎吗?”
“不会了。”
“你和别人不一样,要比别人更努力一点,你不可以忘记我们多辛苦才把你培养成这个样子的,必须好好争气,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妈妈拥抱着她,还是年幼时给她讲故事的那一种口吻:“地上的东西收拾完,你自己去厕所关禁闭,冷静了再去睡觉。这件事到此为止。”
地上的碎片在朦胧的泪眼中变得更碎了,林辜月发现自己想记录下来的灵感已经烟消云散。
她绝不会是夜莺,在找到理想的玫瑰树前,已经要精疲力尽得振不起翅膀了。
林辜月抱着膝盖,和稻草人骑士相对无言,正要开口,假装寒暄,听到沈嘉越来家里。
他和妈妈说话,声音很大,像在喊:“阿姨,我来送葡萄!我爸朋友送的!”
“哎呀,嘉越,来,放这儿,怎么感觉你有阵子没来我家玩了呢?在忙什么呢?”
“啊,读书和拉小提琴嘛,累。”
“也是啊,怪有出息的呢,这孩子,什么事情都能干好,真有意志力。”
“呃林……呃,阿姨,我上个厕所再走吧。”
林辜月飞快地爬出浴缸,把门反锁。门把只发出叮铃咣当的小小松动声,她依旧死死地掐住门把,脚掌用力,半身抵住门。
妈妈说:“嘉越,你别上里头这个,去客厅吧。”
沈嘉越反问,语气有些急促:“我突然想起我找林辜月有事,学校的事情。她在哪儿?”
“下楼买东西了,这个厕所里是他爸爸呢。你什么事找她?”
“算了,明天再说吧,我还是先回家吧。”
沈嘉越握着门把许久,终于松开了。
林辜月却迟迟没敢放手。
后半夜,林辜月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噩梦。
她站在一座很高的大楼的天台上,下面都是长着尖牙的诡异植物,咿呀呀地叫着。大楼左右摇摆地扭动,天空霎时间飞来一只满脸流脓的巨大蜈蚣。
她吓得脚一滑,及时抠住大楼围栏,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妈妈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她以为看到希望了,喊道:“妈妈,救我。”
妈妈听到声音,转头一笑,闪现在围栏边。
“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急切地回复。
“你为什么要撒谎?” 妈妈一直重复。
而脚下那群仿佛要吞噬她的植物,也用尖利的声音不断循环着:“你为什么要撒谎?”
林辜月的手脱力地一松。
跌落时,她看见妈妈的嘴变得巨大,朝她扑来。
嘴型是——
“你为什么要撒谎?”
林辜月惊醒,一摸额头,满是汗。
第二天的英语课下课,她被老师叫到走廊。
“辜月,其实老师一直都很看好你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提出让你当英语课代表,如果那个时候你答应了,我们应该会是很好的搭档。”老师说得很婉转。
林辜月安静地听着,抠着栏杆上不平整的油漆颗粒,想起了昨晚那个惊悚的梦境。
她的嘴巴尴尬地动了动:“谢谢老师。”
“可以告诉老师,为什么要模仿家长签字吗?”
这才是正题。
抠下来的颗粒正好卡在了指甲缝里。
她说道:“因为这次成绩差得很离谱,我怕被批评,不敢面对,所以就自己签字了。”
言辞行云流水得好像那是个事实。
老师显然得到满意的答案,点点头:“你这次考试生病,老师家长都理解的,也都很关心你,我和你妈妈也沟通过了,不要让孩子压力这么大,也要适当有点放松,这样也有助于学习。所以,你以后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和我们说实话,好吗?”
妈妈昨晚吵完莫名其妙地大发慈悲,是因为老师和昝阿姨都是真理,不是因为爱她。梦里的林辜月和现实的林辜月都太自大。
她低头,看见栏杆上有许多一小块露出铁皮的地方,像疤一样。看来不少人和林辜月一样,都在走廊被问话时,走神抠油漆。
那他们应该也会在接下来顺势扮演老实学生的角色。
“好,谢谢老师。”
沈嘉越坐在座位上,用黑色水笔在作文纸上的某个横竖交叉点上画了个圈。他在和自己玩五子棋,眼睛却一直向着窗外。
他的笔尖在纸上一点一点,每个小点后面都跟着一道细痕。
很快,林辜月就转头回班了,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马上低下了头,在刚刚那个圈旁,又画了一个实心的圆。
沈嘉越的手抚上额头,拇指撑在太阳穴上,从指缝里隐约看见林辜月的背影,她正在和同桌说话,心情好像不错。
昨晚……算了,应该没什么事,别问了。
他放下手,轻叹了一下,把那页没下完的五子棋从本子上撕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里。
第42章 疯帽匠的茶话会
期中考公布成绩,林辜月考了年段第二十九名。她也意外,不懂自己怎么考到的,怀疑别人都没学习。再过了一周的周五,她一回家,书包还没放下来,正在厨房喝水,妈妈就喊她去沈嘉越家送山楂,并说:“你写的书目清单,小昝看过了,说都没问题。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不是知道哪些书能读,哪些书不能读吗?”
林辜月牵强道:“替我谢谢昝阿姨。”
“你自己去谢吧,明晚我们一起吃饭,她应当也很想你了,有阵子没见了吧?”
“……”林辜月低头拨纸袋,假意看山楂,慢慢道,“我生理期,不太能吃生冷。”
“不吃日料,吃西餐。你爸和你沈叔叔还有个北京来的朋友,是夫妻,还特地说了很想见见见你和嘉越。”
林辜月默了默。
“好,我知道了,我去嘉越家了。”
她拎起山楂,妈妈的目光在她背后游来游去,很高兴道:“辜月,你是不是又瘦了?现在还真是又漂亮,学习又好,又听话。天啊,我的女儿怎么会这么完美。”
林辜月回头,对妈妈露出一个笑容。
“因为你是完美的妈妈啊。”
妈妈笑得好美满。
“保持住啊,辜月。”
“嗯。”
林辜月转身,觉得自己的背上出现了一个大洞。
林辜月的手指在沈家的密码锁上游走,摁错五次,直接锁上了。
沈妈妈在里头听见动静,直接开门迎她:“呀,原来是宝贝来啦?”
“阿姨好,我来送山楂。”
“不送东西的话,你都不爱来了,是吗?”
“没有,学习忙呢。”
“都是借口,你看你每次都隔这么久才来一趟,连我家密码都忘了。”
“等放假了一定多来玩。”
沈妈妈搂着她去客厅,她帮忙把山楂放进冰箱里,顺口问:“嘉越呢?”
“期中没考好,最近心情都不怎么样,现在准备练琴了。”
“……喔。”
沈妈妈掐了掐她的下巴,眼神软下来,温声道:“你们还是不说话吗?”
林辜月摇摇头,愣了一会儿,再点点头。
当然说过话,在同一个班,都是班干部,都是艺术生,怎么可能不说话。
只是不像从前那样说话。
她定了定神,下决心般地说:“阿姨,我去找他。”
“终于啦?”
林辜月咧咧嘴,重复地念:“终于。”
她走到沈嘉越房间门口,手刚抬起来去摸门把,耳熟的琴声悠悠扬扬地飘出来。
她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很小的时候,他还会缠着她,要她听他拉琴。但她总是兴致缺缺,久了,他就放过她了。
林辜月听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倚着门坐在地上。
第一次听他拉琴听得这么认真,她忽然在想,原来这就是好听的音乐。
沈妈妈端了两杯蜂蜜水,见她只坐在门口,有点惊讶。林辜月的食指比在嘴唇旁,作嘘声。沈妈妈笑了笑,把其中一杯递给她,就悄声离开了。
林辜月低头,小口小口啄杯口。音乐声突然停了,沈嘉越在里头响亮地“唉——”了一声,哇啦哇啦乱叫几句,没停歇太久,立即重新拉琴。
她也觉察不出到底哪个音符出错,只听得出那个段落反反复复好几次,好不容易顺畅到底,沈嘉越大喊:“耶——我果然是天才——”
林辜月实在忍不住笑,仰头,把蜂蜜水一饮而尽,然后带着杯子去客厅。
沈妈妈舍不得道:“这就走啦?”
“嗯。”她慢慢腾腾地穿鞋。
“哎呀……”沈妈妈摸着她的头,”和嘉越还没说上话吧。“
林辜月站起身:“我就不打扰他练琴了啊。不过,妈妈说明晚大家会一起吃饭,帮我和他说明天见吧。”
沈妈妈顿时喜笑颜开:“好嘞。”
林辜月跟着笑,嘴唇被蜂蜜水孵得甜丝丝的。她下意识地摸后背,那里是完好的,快乐的。
六年级以后,她和沈嘉越都少去吃应酬饭局。毕竟对于大人来说,半大不大、能听得懂人话却又不奉承人话的孩子是最倒胃口的存在。
林辜月没好意思说,其实她从六岁起就能听懂很多。
他们吃意法综合创意菜,每道菜都用不同的餐具,就像每个话题都要用不同的声口。法式的鸭腿也还是鸭腿,换了个无数个饭桌和厨师,聊的还是她六岁时听的那些。
昝阿姨和妈妈聊八卦,就忘记了来回审议林辜月。北京来的那对夫妇是音乐家,沈叔叔在话口停顿中,见缝插针,给他们看沈嘉越拉小提琴的视频。妈妈慢慢地住了嘴,仿佛想起干正事的样子,连忙接着拿林辜月跳舞的视频也凑过去。
林辜月现在明白为什么这顿饭非得有她和沈嘉越在场。
那对夫妇显然对沈嘉越更感兴趣——不然呢,他们又不是舞蹈家。林辜月想起了盛放。就算他们真是舞蹈家,那她也没脸自荐。
妈妈没讨到关注,也不落寞,转头再找昝阿姨。
昝阿姨的黑色耳环像鸟一样振翅,蛇瞳开合般地朝林辜月掠过。
上了一道中式意大利包子,亲切的白面,塌陷的肉酱馅,林辜月看着桌上一张一合的嘴,觉得自己倒更像一叠创意菜,能不断地被翻新,然后被或一言一语或沉默忽视,给瓜分地干净。
沈嘉越在斜对角,大喇喇地问服务员:“你们不是意法综合菜!怎么还有中式!”
大人们都笑。
林辜月冲他挤了三下眼睛。
餐厅没有会客厅,林辜月直接过了天桥去麦当劳,虽然没明说,但她总觉得沈嘉越应该知道她会来这里。他果然跟上了。
挤三下眼睛,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暗号。
暗号从五年级开始用,叶限也和他们从五年级起不再联系。
他们点了薯条和可乐,找座位的路上,沈嘉越突然开口:“听说你昨天在我房间门口坐了两个小时。”
林辜月低头吸可乐,听到这句话差点喷出来。
“两分钟还差不多。”
“是吗,会不会是你时间感比较差。”
“你太自恋了。”
两个人坐下来又沉默了,边叼着薯条,边扭着头看穿得像热带鱼的小朋友玩滑梯。林辜月知道沈嘉越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的脖子累了,看向他。从前她问过他:“你其实也不大喜欢吃这种饭,但每次你都会来啊。”而他很没心没肺道:“什么饭?饭挺好吃的呀!你和叶限不是也每次都会来吗?我们可以一起玩啊!”
林辜月的悬崖是沈嘉越的滑梯。想到这里,她就笑了一声。沈嘉越回头,嚼着冰块,问她笑什么。她摆了摆手。
这时两个五、六岁的小孩从儿童区跑出来,鞋也没穿,忙着和对方争执。
“那到时候大家肯定会特别团结,一起对抗外星人。”
“不一定吧,肯定有当叛徒的,也肯定有闭起耳朵的。”
“可那是全部人共同要面对的问题啊,为了活下去,只会有一种选择。”
他们辩论不出结果,踢踏着袜子,叉着腰问旁边的听众林辜月是站在哪边。
林辜月幽幽地说:“但是没准外星人是好人呢。”
小孩们不满意她的回答,又去问沈嘉越。
沈嘉越看了一眼林辜月,说:“我也觉得外星人会是好人。”
其中一个小孩肯定地说:“真是问了也白问。你们肯定就是外星人攻打地球时的人类叛逃军。”
林辜月歪歪头,正经道:“但我真的见过外星人。他是好人。”
“真的假的啊?别骗人了。”
她眨了眨眼睛,表情无比认真。
“你们听说过,伊丽莎白三号星球吗?”
两个小孩被家长喊走时,已经全然相信了林辜月的胡说八道。
什么冷战都通通丢在脑后,沈嘉越赞扬道:“你果然最擅长给小孩子编故事。”
“也不完全是编的吧。”
沈嘉越敛起笑意,他已经知道她下一句话会说什么——
“我小时候,相信那是真的。”
“嘉越,抱歉。”
“林辜月,对不起。”
他们同时这么说。沈嘉越吓一跳,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干嘛啊,好恶心!”
林辜月很不服道:“你不是也道歉!”
“我……反正如果是你道歉就怪怪的,可能因为你老是凶巴巴的。”
“还不是因为你老是惹我生气。”
“喂,你到底要不要道歉?”沈嘉越撇撇嘴。
林辜月瞪眼:“当然要了。”
沈嘉越挑了下眉毛:“那你继续说呗。”
“……我不应该放跑叶限……”
林辜月的嘴巴简直在打结。
沈嘉越双手交叉:“那你到底为什么放跑叶限?”
“因为他转学前的那个暑假,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发给所有人,只有他没有回我。”
林辜月说着说着,睁大了眼睛。
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无法理清楚、说明白自己当时的想法。
要论究竟是什么时候明白的,或许是上次寒假去慈善小学,李凯质问时洇为什么没有听他推荐的歌,时洇说了一堆理由,李凯说:“找什么借口啊,这又不是不是买磁带的年代。”
科技的发展提供最高效的环境,给予他们最大的便利以及最直接的态度表达方式。联系不上就是不想联系,特别简单。
这个时代实在可恶,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有理有据,让人无可辩驳。
她那瞬间看到叶限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在没自信。
沈嘉越的眼睛比她睁得更大:“就这样?”
林辜月非常羞耻地点了头。
她支支吾吾地打算把她那套理论塞给沈嘉越,而他轻轻地叩桌:“怎么还越说越多了,你不就是在闹别扭吗?”
她一怔。
别扭,多好的词。
就像齿缝间咬不碎的糖粒,鞋里硌脚的沙子,浮在空中的松垮的风筝线,肩带掉到腋下,话说出口却咳嗽了一声。没有谁有错,没有错到要错过。
只是别扭。
她感激极了,心中冒起热汗,转瞬到了眼眶里:“嘉越,你真的是天才。”
“我当然——”
沈嘉越猛然站起来,指着笑嘻嘻的林辜月,脸通红。
“我就知道你昨晚偷听啊!”
“是啊,但没到没有两个小时而已。”
她无所谓地耸肩。
第43章 三英寸高好得很
学校进度很快,已经开始在教初二的内容。
林辜月的两根食指各点着额头上的两颗痘痘。这两颗痘长得非常对称,又红又大,仿佛下一秒就会长出小龙人的犄角。
“你是在发电波吗?”一个路过的同学说道。
林辜月很认真地摇摇头,继续看摊在桌面上的数学教参书。
突然间,后排一阵闹腾,她转过头,两个男生在后门打了起来。
在一旁的沈嘉越大约看不下去,上去劝架,结果被其中一个眼花了的男生不小心打了一拳。
他直接被揍懵了,摇摇晃晃的。两个男生一看误伤了旁人,立马停了动作。
林辜月看到这一幕,低着头“噗嗤”笑了一下,转过她继续她和数学的缠绵斗争。
林辜月笑的时候,沈嘉越看到了。
昨晚他们赶着回去找大人,他还没道歉完,尽管她在路上边狂奔,边喘气地说:“我知道你什么德性,你没脑子有那么坏的想法。”这句怪怪的评价,像是很早就原谅他了,但他还是很忐忑。
所以她笑他,他没恼,反而很高兴。
这是不是一个友好信号,代表他们真的已经完全和好了?
算了,管他的。
他从斗殴残局里脱身,拨开看热闹的人群。
“要我教你写吗?”
林辜月一抬头,是沈嘉越那张嬉皮笑脸。
“不要。走开。”
“你额头上是准备长两个犄角吗?”
听到这话,她瞬间耷拉着脸说:“是吧!你也觉得!”紧接着重新板着脸,一如从前把话呛回去,“关你什么事。你的胡子好丑。”
“林辜月,你居然人身攻击我。”沈嘉越睁大眼睛,夸张道。
“哼。”
“行啦,今晚我们一起放学回家吧。”沈嘉越的手指点了点林辜月盯了半天的那道选择题,“选B。”
“我怎么觉得选A。”
“我又不知道,随口说的而已,呆子。”
林辜月无语,好想往他身上丢纸团子。
放学路上,沈嘉越一直和她争论身高问题。
“我现在绝对比你高。”他看了眼她的头顶,笃定地说道。
“你现在多高啊?”
“一米七。”
“很好啊,我一米七一。”林辜月带着胜利的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弟弟还是要多喝牛奶呀。”
“你都不吃饭到底怎么能长这么高,难道不吃饭才是长高的秘诀吗……喂——两位大哥!公共场合请勿抽烟,现在是文明社会好吗。”
林辜月远远便看到那两个抽烟的人,打算屏住呼吸安静路过,没想到沈嘉越直接冲人家大喊。
说是没想到,但其实也不是想不到。毕竟这是沈嘉越。
两位大哥被一个穿着校服的初中生这么一喊,夹着烟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却也没有熄灭,自顾自地又重新抽了起来。
“好没公德心啊。难道那些人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完全闻不了烟味的人吗。”
沈嘉越愤愤不平。
“世界上除了你以外,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这么一身正气又毫无心眼地维持社会文明秩序。”
沈嘉越安静了几秒,思前想后还是憋不住心里的话,问道:“你觉得没心眼是好事吗?”
“在你身上应该是好事吧。”
“是吗?但我妈说她有时候都想把我从家里丢出去。而且……我经常口无遮拦,应该挺讨人厌的吧。”
“好像是有点讨人厌。”
“哦。谢谢你啊,还说实话。”
沈嘉越的语调平得像机器人。
“对啊,就是因为你这么没心眼,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你面前很直接地说实话。”林辜月用肩膀轻轻挤了一下他,“所以啊,你千万不要变,不然我就少了一个可以说实话的人了。”
沈嘉越偏头看着她,耳根忽然发烫。
“好啊,听你的呗,你是老大,但这不意味着我是小弟啊,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并行的老大……”
他叽里咕噜,自己把自己说糊涂了。
林辜月大笑:“我让你当一次老大。”
“那老大命令你明天信息课帮我订正英语周练——天啊,我今天才发现我居然整整半个学期都没订正过。”
“不行。”
“……那我叫你老大的话,可以吗?我还有语文周练也没订正呢,还是说你更想帮我订正语文。”
林辜月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想的美。”
沈嘉越吃瘪,垂头丧气。
她伸了个懒腰,深呼吸,心想,不别扭真好啊。
第二天的信息课前是体育课,连着两门副科课,总有不少人躲在操场角落玩手机。
而由于触屏手机实在太有游戏机的即视感,所以林辜月期中考好的奖励已经不再是手机了。
所以,她没得玩,只能像现在这样,偶尔在饭局或者学校,站在看同龄人的背后,看他们玩愤怒的小鸟、切水果、跑酷游戏。
林辜月很有围观的兴致。但不关注电子屏幕,而是他们的激动雀跃的面庞。他们的头顶聚在一起,比斑斓的游戏界面更有绽放的意态,惊呼声和欢笑声盖过音效,牵着林辜月的嘴角。
她喜欢看见人们的手指穿针引线一般灵活地跳跃和滑动,像那个年代兴兴向荣的时光,可以毫不犹豫前进,因为等待人们的是下一关或是重来,没有失败,没有战战兢兢,没有一步错终身错。
但她也只是那么在人群最边缘被动地看着。
林辜月重新用回小灵通。她和她的贪吃蛇一起,在这个信息时代里睡得很香,梦里是信纸。
志励中学的信息课很有先见之明,除了基础编程,还特别开了一个单元关于网络娱乐和社交,教他们注册社媒账号和发表帖子,绝不让这些让任何人彻底地掉书洞里,免得考试一结束,他们还只会像原始人一样,在涂鸦板上进行三原色排列组合,或者用扫雷点出一个猪头。
林辜月已经有账号了,率先登录完毕,并完成分享歌曲或照片的课堂任务。
她掏出沈嘉越的英语周练——还是心软了,姑且帮他订正几页。正要低头,企鹅图样在右下角闪动。点开,接收时间是上周末,发消息的人是郑克。他和温澜正在高考备考,俩人都很少上网和露面。林辜月和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梧桐树庄园》,最近这本书完结了,我帮你要到了全套作者签名版,你有时间来找我拿。”
林辜月立马精神,之前听说这本休载了,再加上她一直没再看《童话森林》的新刊,确实很久没关注这本书了,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又重新开始连载,甚至还全文完结出版了。
郑克还发了一张配图,学校的网不好,光标转了好几个圈。图片是吴西的签名,其中的字迹,则是林辜月在杂志附录里看过无数遍,最熟悉、甚至仿写过的:
林辜月小同学:
热爱可抵万难。
祝你实现梦想。
期待你的故事。
吴西
林辜月动容地把这十八个字的寄语读了很多遍,怀着虔诚的心情,打了无数个感叹号,然后用金山打字抓小偷游戏练出来的打键盘速度,飞快地加上一句:“谢谢你!你真是大好人!好人有好报!”
她没了订正作业的心情,心脏狂跳,打开百度,搜索《梧桐树庄园》的完结网评。
林辜月愣住了。
评价极差,有人说作者疯了,应该去精神病院。
然后她忽然平静了,再次捡起笔。
过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咬咬牙,把那些评论翻出来,把好评和中评挨个点了个赞。
她真的很难相信,那个能写出蕾丝袜旁绑着锄头、一顿饭能吃五个大鸡腿的女主角佩妮的作者会创造出垃圾。她宁失偏颇,一叶障目。
老师来检查课堂任务,在林辜月旁边多停留了一会儿,戏谑:“好受欢迎,好多人给你点赞。”
同桌闻言凑过来,闹着她,要看访客记录,问:“你分享了啥呀。”
林辜月回答:“一首歌。”
是万物股长的《YELL》。她听歌不多,这首是时洇分享给她的,从此她便钟爱起这个日本乐队。每次坐飞机,她都会戴上机上耳机,循环播放这首歌。别的歌曲,她随意丢进列表混着听,唯独这首,她给予了单曲循环的特殊待遇。
同桌操作她的鼠标划列表,林辜月抄着答案,顺带抬头瞥了眼,大多都是同班还算说得上话的同学,以及两个隔壁班连名字都没怎么见过,就匪夷所思地被加了好友的,估计他们在上课偷玩手机。
还有——
叶限。
林辜月猛地抢过鼠标,同桌吓得弹开。
她反复地返回、点开,确认这不是幻觉。叶限上一次发帖子还是在三年级的寒假,她一度以为自己这几年被他屏蔽了。
“Hi.”
她整个人都发烫,轻轻喘着气,迅速从列表里点开的头像,在输入框打道。这些年,系统更新了不知多少次,叶限的头像却从来没变过,与她的聊天界面已经没有任何信息条了,像不会下雨也不会下雪,空空淡淡地在天上飘着的云。
犹疑了许久,她删掉了这两个英文字符。
太久没打招呼,连开场白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以及,已经下课五分钟了。
林辜月抽时间去找了郑克,她舍不得碰签名版的书,于是去书店买了一套新的,专门用来翻阅,花了两周时间看完。
中下册的主要内容是,成为恶魔的庄园家族小弟里诺,将大哥凯斯威尔变成了石像跪在梧桐树下,而佩妮离开了庄园,寻找解救凯斯威尔的方法。里诺因恐惧而一直追踪佩妮,制造了无数麻烦与困境,佩妮都一一化解。
故事的最后,佩妮将宝剑一剑刺入里诺的脖颈,而凯斯威尔也随着里诺魔法的失效,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石头。佩妮把那些石头埋在了梧桐树下,然后永远地离开了庄园。
结局后劲太强,她怅然若失了两天,看见路边的石头都忍不住叹息。
吴西给她写了寄语,所以她很义气地没有选择加入声讨作者队伍里。
可是,这个结局无法说服她。于是她在方格作文纸上写了另一个结局——佩妮打败了里诺,回到梧桐树庄园,和恢复正常的凯斯威尔一起快乐地把庄园经营了下去。
老套,幸福,没有遗憾和不甘心。
她在文字里玩着重头再来的游戏,把这个结局放在信封里,按照郑克给的地址,寄给了出版社的读者来信处。这个全过程就是她这次期中考好的奖励了。
后来,林辜月每次上信息课,都会忍不住重新去那条分享链接里看叶限的名字。
别人的故事可以大笔一挥,但看小说看上瘾的同桌,无聊地问她“你可以怀念一个人十年吗”的时候,她拢共还没活多少年,所以对自己的故事,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时,沈嘉越也在,他反坐前桌的椅子,趴在林辜月的桌面上,用橡皮擦猛擦画错的辅助线,语气很理所当然:“非得要有截止日期吗?”
同桌穷追猛打:“当然非得啊!不说出时间那地球就会毁灭,宇宙就会爆炸,你考不上高中!”
“这么重要!”沈嘉越抬眉,思索了片刻,“我可以接受直到与他重新见面的那一刻。”
同桌一边缓慢摇头,一边鼓掌:“长情啊,小沈。”
林辜月静静地看着沈嘉越。
沈嘉越重新歪着身子写题:“反正在死前,全都是告一段落。”
林辜月笑了笑。她的好朋友比她会讲故事。
然后她告诉同桌:“我的答案也是这个。”
那天放学,他们又遇到上次抽烟男子的其中之一,还是在抽烟,沈嘉越也还是去制止了,那个男的也还是根本不听他的。
林辜月特别认真地问:“沈嘉越,你真的永远不会变吗?”
沈嘉越还在气刚刚的事情,很冲很干脆:“废话,当然。”
林辜月笑道:“谢谢你。”
因为他,所以她真的可以相信很多事情。
沈嘉越瞬间离她两米远,缩了缩肩膀。
“真是吓死人了,你犯什么病了。”
林辜月翻了个白眼,脚步加快,懒得理他。
沈嘉越跟上来,特别快乐地说:“这才对嘛。”
第44章 只要走的时间够长,你准能去一个什么地方
期末考的第二天下午是英语,林辜月第一个交试卷,出门正好风起,鼻梁上一珠珠的汗变得凉飕飕的。
一走廊的书包倒在地面,全都闭着嘴朝上,像要探河面呼吸或找吃食却被封起来的鱼。林辜月有种想呕的心情,预感极差,脚尖飘忽地搔地,慢吞吞地找到了自己的书包。
今天温澜和郑克出高考成绩。
林辜月对于这场中国人的人生大考一直不太有感觉,太遥远也太不真实,可她知道这很重要,尤其是对温澜和郑克而言。
诺基亚开机,两只手交叠相握,她依然没有找到和现实相连的实在感。
温澜说,如果考好了,就给她发短信,如果没考好,就什么也不说。
她看到有两封邮件,稍微松了口气,人清醒了一点。
林辜月打开收件箱,温澜和郑克的短信一上一下,发的内容一模一样。
“我们要去上海啦。”
她大喜,差点尖叫出声,连忙捂住嘴。沈嘉越从教室里一个滑步飞出来,满头是汗,紧张地问:“如何如何?”
林辜月拼命点头,沈嘉越握着拳原地蹦跳,大叫一声:“Yes!”
整个空荡的走廊都是他的声音。
她迅速把他的头摁低,一拳打过去:“你疯啦!”
沈嘉越迟来的要脸,顺势和她一起蹲在地上。
两个人眼睛亮亮地对视了一会儿,林辜月也握拳,脸绽开了,悄声道:“Yes!”
“Yes!Yes!Yes!”
“Yes!Yes!Yes!”
在志励中学每次考试,都像用满是肥皂的手去捉一条同样打湿的鱼,甚至比那更具有随机性。这次的排名滑到一百名开外,但林辜月自己是太无所谓了。无论妈妈怎么罚,她都已经没什么劲。妈妈好像也快了,她打不动她了。
温澜和郑克请她和沈嘉越吃饭,她看着饭桌旁考场得意的三人,没有羡慕,没有落寞,满心为他们高兴。她喜欢看见人们心想事成的画面。
郑克用一种发誓地口吻,说自己要去学文学。温澜在机械和电子信息中犹豫不决。不过,他们打算报考同所大学,还说去上海的第一个周末,就要一起去吃最有名的灌汤包。
他们大谈未来,沈嘉越疑惑地歪头,然后眯眯眼,恍然大悟地隔着空气点他们:“你们两个人该不会其实在一起了吧。”
那俩人同时怔住,林辜月的嘴唇快笑得裂开了。
沈嘉越更确信了:“你笑得这么扭曲,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了吧!”
林辜月的表情一抹,若无其事道:“你想多了吧,他们要去同一个城市,上同一所大学,聊这些太正常了。”
温澜的眼神杀过来:“就是,你这个小鬼,瞎想什么啊!”
“喔,好吧,郑克哥,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啊。”沈嘉越灰溜溜道。
温澜指自己:“喂,那我呢!”
“也不好意思……温澜……姐……”他咬牙切齿。
好可怜的沈嘉越。
林辜月只顾着低头猛吃海蜇皮,结果被醋呛得胸骨痛。她喝两口水顺了顺气,随口道:“但嘉越说得也有道理啦。”
郑克咳了两声,扭开头,看隔壁桌。
“我也觉得——你们挺美好的。”
温澜红着脸,戳死一块牛肉:“好好吃饭,别瞎觉得。”
林辜月心领神会地咀嚼着牛排,一副“我都懂”的样子。温澜和郑克更不自在了。
沈嘉越完全摸不着头脑:“凭什么她不要道歉?”
温澜越过半个桌子,把腻得发慌没人愿意吃的酥皮挞塞进他嘴里。
沈嘉越挣扎,脆皮掉了满下巴。
“老天不公啊!”
“不公平。我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不公平,我也不要把这个不公平带给世界。辜月,没有任何一种人的人生可以套用在我的人生上。我的人生还没有公式,我绝不让它被算计。”
温澜睡了五个小时,醒来后这么说道。
距离高考志愿填报截止日期还有三天。在林辜月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地,她最好的姐姐要奔向灿烂而远大的未来时,温澜眼底无光,只穿着睡衣和拖鞋,来到她家,躺在沙发上,小巧的身体裹在羊毛毯子里,像茧一样。
温伯伯要让她改志愿,去报北方的理工学校,温澜分数够不上那所学校的机械专业,但是他有办法让温澜之后转专业成功。
“他如此声称。”
温澜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像刷漆后再晾干半年的墙那样平滑,没有味道。
十几年后,林辜月三十岁,温澜三十五岁,她也用这样光秃秃的语气,在聚餐上,说当年她刚上高三,被她生父的妻子用不同的电话号码发短信辱骂和骚扰,足足半年。
号码一一拉黑后,她跑到温澜的学校门口蹲了半个月。温澜聪明地让同学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掩护,而她没找到温澜,便冒充代课老师进校园,U盘插进十几个班级的电脑里,在桌面上留下“宋秀晖破坏别人家庭,温澜是贱种”的PPT,楷体艺术字体,五彩斑斓得分不清具体什么颜色。
她被警卫带走了。温澜在宿舍打着手电筒,通宵写完半本物理练习。
“我妈?我妈也说北方更适合我。她爱她的情人,我只是女儿。我早就明白了。”
温澜上高中后留刺猬短发,发丝没有弧度了,像一根根针,刺向空气。
她改了账号的密码,仍然不放心,志愿填报截止前的一整个下午,都守在林辜月家的电脑前,确保万无一失。
时间截止,她刷新查看,网页很卡,半个小时后顺利点进去,志愿没有变动。
她抱着林辜月哭了一场。
“这么多年了,我可不可以抱怨一句,我真的好累。”
温澜离开云江的前几个小时,带着行李箱来和林辜月告别。
“我和他有着最像的耳垂,我割不掉,那我就要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和他耳垂长得像的世界。人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可能只能认输了吧。如果带不走最应该离开的人,那至少我要走。”
她很骄傲地给她看录取通知书。
“辜月,我最想和你说谢谢,虽然我是姐姐,却总很不成熟地在你面前哭泣。从前我说,一定要看你大哭一场,但你长这么大了,我都没有见过。你比我坚强,也比我懂得自我消化。可将来如果能有什么是我帮得上你的,请一定要来找我。”
林辜月点头。
“我出门前,他们又在吵架,哈哈。其实把自己当作局外人以后,就觉得他们都很可笑。”温澜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没有进门,“我向他们预支了四年的学费和第一学期的生活费,并说我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给钱给得很大方,但是以为我是因为之前志愿的事情在赌气。”
“不会再回来了?”
“嗯。我以后再也不会回云江了。之后的生活费我打算靠奖学金和打工费——喔,我在网上也看好了打工的餐厅。等毕业有正经工作了,我就把这次预支的钱连本带利还给他们。”
“会不会很辛苦呢?我有存压岁钱,除了之前给慈善小学捐了一些,还剩下一点,要不要先给你,万一有着急的地方呢?”
“不会辛苦的。最辛苦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已经过去了。”温澜摇摇头。
林辜月看着温澜坐的那辆公交车淡出在路的尽头,
行李箱拉杆、公交车和马路都比直,像超人飞上天空绷紧的手臂。但是温澜没有耀武扬威的红色披风,她谁也没拯救。
风刮得树叶发出无数蝴蝶挥动翅膀的声音,林辜月的手里捏着温澜刚刚临时在纸巾上抄的新手机号。她存好温澜的新号码,发了这么一条短信:“那天晚上你说的不对。你是赢家。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崇拜的人。”
十二岁的温澜是所向披靡的战士。
十八岁的温澜也依然是。
温澜离开后的一周,林辜月见到了宋阿姨。她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是干枯的,滴不出泪的,恳切地将双手伸出来:“那你就告诉我,温澜她在学校过得还好吗?”
林辜月避开了她的眼睛。
“温澜姐姐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就算她过得不那么好,应该也不会告诉我吧。”
宋阿姨松开了手,苦笑道:“也是,也是。”
“不过,阿姨。”林辜月深吸一口气,“温澜姐姐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宋阿姨立即说道:“你说,温澜的话我都想听。”
“姐姐说,对她而言,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宋阿姨仿佛死机,停滞在听完这句话的那一刻,许久都没有反应。
林辜月再见到宋阿姨时,她又憔悴了许多,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好像连头发都白了,穿着纸白的棉麻长裙,像从暴风雪里走来。
“辜月,你写作好,帮阿姨看看这封信写得怎么样,温澜会不会看得明白呀。”
她伸出瘦弱的手臂,将一个信封递给林辜月。
林辜月打开信封,宋阿姨的字不算秀美,但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
“女儿等等: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很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不太把读书当回事,除了我的爸爸妈妈,也就是你的外公外婆。他们说,秀晖以后要当会计、当老师、当医生。他们供我读完了初中和小学。我的成绩很好,考上了最好的高中,老师当时说我大学考去北京应该都没有问题。我的爸爸妈妈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我的老师是云江人,她善良尽责,对我寄予厚望。每个寒暑假,她都会带我去她在云江的家里继续补习。那时的云江是我见过最繁华的地方。我喜欢云江。
我在高三那年的寒假遇到了你爸爸。我的裙摆被他的车门夹住。他说他是来出差的,作为赔偿,可以带我去最好的餐厅吃饭。我答应了。
他的出现让我分心,我们每一天都在见面。有一天,他说,他要离开云江去别的城市继续出差,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稀里糊涂地说,好。
等我重新出现在爸妈的面前时,那年高考已经结束很久了,而你在我的肚子里已经五个月了。我得知你的父亲已经有家室,但我仍然相信他的承诺,选择回乡等待,‘我们是相爱的,爱情是伟大的’,在我爸爸挥着扫把向我打来时,我是这么说的。
爸爸妈妈觉得我丢人,没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有人以为我去读书,有人以为我去打工。你快出生的时候,爸爸病倒,病因还未查出,就过世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当年教我的老师,在我离开云江后就辞职了。我看着妈妈佝偻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因为我想要幸福,所以太多人变得不幸。
老家习俗,孕妇不可以守灵,但我在爸爸的棺前跪了七天七夜。亲戚们村民们发现了我。我是不孝的,爸爸生前拼命维护我的名誉,我却让他死后遭受非议。我难过得几乎要不吃不喝,但妈妈和我说:“没关系,等孩子出生,我们祖孙三人关起门过好自己的日子。我砸锅卖铁,给人做牛做马,也要你和孩子有吃有喝。”
你出生了,我和妈妈商量给你取名叫宋等等。我们曾经无数次幻想——等你会说话了,我们教你背书;等你上学了,就给你找最好的学校;等你想结婚了,我们就流着泪送你出嫁;等你也有了孩子,我们就一起去**看升国旗,去西湖看游船……
这些幻想在你爸重新出现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他说,孩子跟妈妈姓要被笑话一辈子,他还说,给我们在云江买了房子,给你找了好学校,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轻松。
我当然知道他信口开河,但我再也不忍母亲为我操劳,也不忍你在流言中长大。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他。妈妈不愿随我去云江,她说怕爸爸一个人会很孤单。我知道那是借口,她接受不了我的懦弱。
妈妈也走了。临终前,她什么也没说,她一定很失望吧。他们活着时,我唯一让他们骄傲的一天,大概就是老师说我能考上北京的时候。
后来,我无数次想离开他,但你要读书,我们要生活。我曾偷偷找工作,却只能做洗碗工、保洁,工资不到两千五。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段时间,早上醒来总是一个人吗?那时,我趁你爸顾另一个家,摆早点摊。写字楼、学校门口我都去过,但生意惨淡。我不要他的儿子去美国读书了,而我的女儿因为我读不了书。我打算撑到你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为止。
我原本只求你健康长大,后来想让你受更好的教育,最后希望你去北京,实现你外公外婆的梦想。
辜月告诉我,你离开云江时说:‘再辛苦,也不会比过去更糟。’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你一直在这个家庭里动弹不得,仅仅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好在老天还眷顾我一点,让我的女儿得以远走高飞,没有因我的愚蠢被困在这里。
我应该是彻底和你爸分开了。只带走了一点衣物,想找你过去的奖状和毕业证,可是没有找到,想来你已经带走了吧。
以后,我不再是谁的情人,也不再是谁的女儿,但我的宝贝等等,我永远想做你的妈妈。这些年我还是攒了一些钱,如果你需要,就直接来找我要吧,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至于我在哪——我打算回那个小村庄,养鸡种菜,或者打点零工,总能活下去。我猜,老家已落满灰尘,过去那些嘴碎的人也认不出我了。但至少,那是我的家,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家。
我们都不要再回云江了。
妈妈秀晖”
林辜月没有想到这封信会有这么长。
她静默了一会儿,吞咽酸涩的泪眼,对宋阿姨说:“写得很好,姐姐会懂的。”
宋阿姨轻轻笑道:“那就好。”
林辜月翻了翻信,顿了顿,问道:“要扫描发给她吗,那样会更快。”
宋阿姨点头。
她才摁上打印机的开机按钮,又想到什么,关了机:“还是寄过去吧。”
那样,就更有了一些温度。
第45章 白玫瑰涂上红颜料
上初二以后的每一天,林辜月都会一边吃午餐,一边看温澜发来的短信。电子屏幕上的字体僵硬,撇捺点都像横竖,但她可以在脑海里想象着温澜活泼的口吻,手机握得温暖,振动像脉搏热切地跳。她从温澜那里,知道那个她不认识的世界是多么缤纷和忙碌。
她能不恐惧长大,都是因为温澜。
吃完饭,如果今天有单元测验,徐毓文就会来找她对答案或者重背错题;如果没有考试,那她就会来找她背书。她的期中考排名滑得更下面了,接近两百名,岌岌可危。徐毓文成绩好得多,总在年段前五十,但她也只来找她。
她不好奇为什么,徐毓文自己主动讲出来:“因为全班文科好的女生里唯一不会满口‘红玫瑰白玫瑰’和‘茉莉香片’,连写作文也是张腔的,只有你。而且你在认真地读列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林辜月懒得说,这也许是因为她根本没看过张爱玲,而托尔斯泰和陀思妥的作品恰好在中学生推荐书目里面。
她用很玩笑地语气说:“但我读安房直子和王尔德更认真。”
徐毓文说:“哦。那你考我一下近代运动战争的知识点。”
她从徐毓文那里听到最多的“我爱你”,但她一下子看出来,她们是能一起泡感冒药,而不能分享软糖的关系。她会出现在这张桌子前,是因为讨厌张爱玲,而不是因为喜欢俄国文学。林辜月不断掉落的分数不会骚扰到徐毓文。
她们在彼此面前,像是一个只剩下形容词和名词的段落,毫无叙事感。
这都无所谓,只是林辜月反应到这一步,忽然想念起盛放了。
沈嘉越一直说徐毓文眼熟,林辜月也这么觉得,他们都想不起来具体在哪见过。但这不奇怪,初中的好多同学,他们都在小学时期见过,除了一部分念市一小,还有些在课外补习班或市里的才艺典礼上碰过面,另一些是父母的各种朋友的孩子。
他们生活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就像俄国小说里铺天盖地的长人名,一个不经意的伏笔,总是翻着页,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再一回顾,原来在第十二页就有了。缘分需要底气与资本,命运也可能是一纸合同。这些他们早就知道了,没什么可惊讶。
后来沈嘉越转载班级合影,温澜看到了,发来短信:“天,那个女生居然跟你们在一个班啊,她爸和我爸都爱吃云江菜,每次凑在一起就是吃云江菜,搞得我现在真的很不爱吃,打字出来也想吐。”
林辜月回了个感叹号和问号。
温澜又发来一条:“不过她家应该和叶限家差不多情况吧,后面没怎么见过了,她现在长大好多。”
目光扫完短信的刹那,徐毓文挤开林辜月的同桌,坐在旁边,要她考她刚学的生物知识点。徐毓文是一个永远蓄势待发的人,每节课都一边学新知识,一边背下。
林辜月莫名很仓皇,立刻收手机,好在徐毓文没在意。
背完了以后,徐毓文去上厕所。虽然她会说无数“爱你”,却从来不和人手拉手结伴去厕所。
她离开座位没几秒,班级后门一阵喧哗,林辜月回头看见她跌坐在地上,柔软的姿态,满脸眼泪,像一件潮湿的衬衫。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举报我吗?”
那个初三女生一边尖叫一边挥拳头来时,林辜月毫无不犹豫地挡在徐毓文的面前。
在医务室里,林辜月赶沈嘉越回去上课。他扭捏半天,赖着不肯走,半是转移话题,半是真埋怨道:“我倒不明白了,徐毓文,你干嘛不还手啊?”
徐毓文没什么表情:“她劲大,打不过。”
沈嘉越倒吸一口气,难以置信道:“你劲难道不大?上次班里掰手腕,你还赢了我!用右手!”体育课当时教乒乓球,因为球拍问题,徐毓文举手报告过。她是左撇子,全班人都知道。
“赢你难道不轻松?”
“喂!”
“禁止喧哗。”林辜月的脑袋嗡嗡响,指着墙上的字,对他们叹口气。其实她也就嘴唇破了点皮,还是她自己摔倒时咬的,只需要等着排队上消毒的药。
“不喧哗就不喧哗。”沈嘉越皱着眉头,“你到底有没有事啊?”
徐毓文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歪着嘴撅起来,像条鱼:“真的没事,所以你赶紧走吧。”
“我不。”
“你好烦。”
“怎样,就烦你。”
不过下一秒,沈嘉越还是滚蛋了。毕竟校医听说了情况,命令两个女生都把衣服脱了,得检查有没有额外的伤口,他也着实再难找借口。
徐毓文身上很干净,这时候,她承认道:“其实那女的雷声大雨点小,打人跟挠痒似的。莫名其妙,不懂她怎么发现是我举报她在学校吸烟。”
“看你痛到哭的样子,我还以为很严重。”
“免得性质上升到斗殴啊。”
校医喊林辜月少废话,赶紧把衣服掀起来。
林辜月磨磨蹭蹭的,犹豫道:“老师,我没被打到,自己摔了一跤。就嘴唇这里一点儿伤口。”
她看向徐毓文。
徐毓文愣了愣,点点头,把她拉到身后:“老师,她没被打,只有我被打了。”
“那行了,我档案就这么记。你们先回班吧,要想这里睡觉也行,反正都请了一节课的假了吧。”
徐毓文立刻回答:“我们回班。”然后回头向林辜月确认道,“下节讲评数学卷子?”
她应道:“对。”
“那赶紧回去吧。”
徐毓文松开了她的胳膊。
他们从前门进班,沈嘉越的目光一直追到林辜月走到座位。她坐下很无奈地对他比“OK”,他不知作了什么口型,摇摇头,身子转回去。
同桌把刚发的卷子塞过来,很唏嘘道:“不是我说,姐,你怎么分数考得越来越荒谬了?”
她低头一看,七十二分。
老师一边讲评,班级一边传阅这次单元测评的排名,林辜瞄了一眼,说:“全班二十几名也还好吧。”
同桌说:“不是你的水平。”
林辜月笑了笑。她哪有过什么水平,总是别人把她想得太好。
“徐毓文倒是厉害,数学一直第一名。”
“她文科也厉害。”
林辜月把排名递给后桌,转身的时候抬眼,看见徐毓文在看她。但是两个人都马上挪开眼,快到不像对视。
午休的时候,徐毓文再次把同桌挤走。同桌从前不情愿,这次抱拳道:“我甘拜下风了,你们俩是有救命的恩情啊,用日剧的话来说,这就叫羁绊。”
林辜月尴尬地翻书,假装没听见。
她顶多是在那瞬间做了一件觉得对的事情,重来一次,还会去挡一拳,然而,换作任何人可可怜怜地倒在地上,她都会上前。徐毓文没道过谢,也不关心她到底有没有受伤,这样倒好。说她们会互相泡感冒药其实太自作多情了,她们应当是在医院看到对方后转身就走的关系。
徐毓文笑了一声,说:“我没让林辜月帮我。”
她的调子像朗读,字正腔圆,说什么都听起来都很正义,很理直气壮。
同桌也是要强的性格,硬邦邦道:“那事实就是她帮了你。”
徐毓文卷起书,很惊讶地抬起眉毛,软言软语:“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让林辜月帮我,她却来帮了我,我很感动,也很对不起。谢谢你啊,辜月。”
同桌抚着胸口:“哎呀,你话能不能讲全,差点以为你是那种坏人。”
“哪种坏人?”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那种。”
“啊?”
“哎呀,误会了,不好意思。你们学习吧。”
徐毓文笑嘻嘻地将脸朝向林辜月:“我们背英语?”
林辜月默视她许久,忽然道:“你应该本来是右撇子。”
徐毓文一怔,泰然自若:“你还记得我为何讨厌张爱玲?”
“你没说过。”
“我最讨厌比喻句。”
徐毓文抱着书站起来。林辜月觉得她们应该再也不会一起背书了。
体育课提前解散队伍,厕所没有人,很安静,林辜月洗完手,漫不经心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咖色的水垢蜘蛛网样地布在镜面上,她的脸被剪碎了。
过了一会儿,她掀起衬衫,低头,腰侧赫然一排深色的红痕。
昨晚又被妈妈打,准确而言是抽,用树棍——那时她们去吃饭,难得没提昝阿姨和学校,只聊妈妈小时候的事情,聊得开心,回家路上,在小区花园看到这根树枝,妈妈捡起来说:“最近都没力气打你,以后用这个正好。”
不到一天,果然不会消肿。她叹口气。
林辜月对徐毓文没有任何抱怨,她本身也并不对她讲实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正是同桌口中的坏人。
她和徐毓文或许是差不多的人,然而,她反思后意识到自己在这基础上更错也更笨。会恨比喻句的人一定是最懂比喻句的人。没必要戳穿的。
林辜月手背熨平衬衫,背后传来淡淡的一句:“你肚子挺白的。”
她看向镜子,徐毓文的脸也四分五裂。
林辜月站在原地等待。
徐毓文上好厕所,走到水池旁,目光穿过镜子,问:“你杵这儿干嘛?”
“我……”她忽然抬头看天花板,灯光昏暗,徐毓文刚才离得远,或许除了白什么也没看到,“不用谢。”
“啊?”
徐毓文连体育课都上得认真,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林辜月发现她偶尔也蛮可爱。
“上节课在班上,你不是对我说‘谢谢’了吗,所以我得回一句‘不用谢’。”
“你挺有礼貌的,一如既往地守规矩。”
两个人均一僵,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揪住“一如既往”这四个字展开讨论。
林辜月笑道:“你也一样。”
“你是说举报啊?”徐毓文挥挥手,摆动幅度渐小,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也许吧,我不知道。没准我只是单纯地想成为一个像书页角的人,柔软但是锋利,出其不意地刺伤手指。或者泡椒笋里的汁水,纯洁清澈,然后不经意地喷人一身。”
她的每个字都吐得分明、清晰。林辜月的眼睛亮了亮。
徐毓文眨眨眼,讪笑:“我又不喜欢比喻句,随口乱讲的。”
林辜月心想,徐毓文真挺可爱。她配合道:“你只是说‘没准’而已。”
“哈哈,是,你懂就好。一会儿自习我来找你背书?算了,别背书了,一起写卷子吧,写完正好一起订正。”
“行啊。”
林辜月应道。她竟然比自己想得还要松一口气。
林辜月在桌肚里给温澜发短信:“姐姐,我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很崇拜的人。”
温澜回得很迅速:“可恶!是谁!”
“她说,她想成为一个像书页角或者泡椒水一样的人……”
她没来得及编辑完,徐毓文就坐过来了。
林辜月藏好手机,微笑。
徐毓文依旧很有她风格地对这张笑脸视而不见,沉住气,藏匿起所有情绪。不过林辜月看见她用右手握笔了。
她们刚铺平卷子,同桌匆匆来敲桌子:“诶,姐,老师说你以后自习课都去声乐教室排练。”
“声乐……为什么?”
这个词简直和林辜月不在一个次元里。
“哦哦哦,元旦和校庆合并,老师说你当主持人。”
身旁的徐毓文更快有所反应:“为什么不是广播站的人当主持人?”
徐毓文正是广播站站长。
“男主持人不就是你们广播站的嘛。”同桌很开朗道,“而林辜月……”
林辜月近乎是用央求的眼神希望同桌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她漂亮!”
徐毓文的睫毛慢慢地垂到下眼睑,再带着眼珠子一同朝上,看向同桌:“也对,毕竟可多领导来。”
同桌催着林辜月快点去报道,林辜月抿抿唇:“我不擅长这个,我会和老师辞掉。”
“不是挺好的吗?”徐毓文温柔道,“一会儿是救命恩人,一会儿是漂亮,你太完美啦。”
林辜月心坠到底,蜷起发凉的手指,哑了。
妈妈也用“完美”形容她,然后用盛开过花朵的树枝当棍棒。
林辜月在声乐教室里木木地听着话,存下老师的电话号码。她顺手打开草稿箱里那条没写完的短信,删得一干二净。她都忘了她接下来原本打算说什么了。
下课坐上车,温澜打电话过来,兴致勃勃又略带醋意的追问。
窗外的树茂密蓬勃,云江的景色可以夏到一年的最后一天。元旦那日,这些树定然也这么绿。
林辜月说:“没什么,是我想错了。”
第46章 从头到尾装饰着钻石
哪怕聚光灯落在林辜月身上,蛋糕状纱裙和垂落到腰间的卷发熠熠生辉,她也不觉得自己是舞台上的主角。
更像是电影中的某一片段——背包的主角踏进大门,镜头掠过懵懂目光,再滑轨到乐园的幼体标题,彩带从天空如雨降落,玩偶咧开永恒不变的毛绒嘴,张开双臂。继续推进,美食琳琅,碗碟叮当,过山车呼啸,她的画外音短暂地穿透一切:“Wee to our land!”
林辜月看着底下一排领导,上次一同吃饭的北京夫妇也在其中。
他们的目光比媒体的闪光灯更不得商量。现实不是电影,一向都是裁判当主角。
她握着话筒,用几个月训练下来的端正声口,调子提到天灵盖,高亢道:“志励中学二十年校庆暨元旦庆典,现在正式开始!”
火光四射后灯暗下来,林辜月能呼吸了。
她自然地望向身后顺势亮起来的校园交响乐队,对作为首席提琴手的沈嘉越握了握拳头。
沈嘉越的燕尾服袖口镶着细小的钻,整个人披星戴月,表情很严肃,没有功夫理她。
林辜月忽然好羡慕他。他真爱舞台。
不像她,总是那么凑合。
表演和讲话都结束,林辜月的思绪一直是空的,坐在后台的地上发呆,身体陷在蓬蓬裙里。
和她搭档的男主持人,走近她,庆祝地举起手掌。
她的嘴角礼貌式地微扬,和他击掌。回神听到了琴声,视线转到角落,沈嘉越一直冲她边笑,边拉琴。
林辜月也不懂他在拉什么曲,听了一会儿想起来,是最近广播站经常有人点的流行乐。她笑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俗乐,非常不屑?”
“没办法啊,天天被迫听,都背会了。而且给你当BGM正好。”
“你在说我是俗人咯?”
“你自己每次都爱额外展开,所以一天到晚地生气。”
“拜托,我已经很久没对你发火了。”
他握着琴弓,一蹦一跳,蹲在她的裙子旁,眼睛弯弯:“诶,我今天是不是巨帅?”
林辜月眯着眼,手臂交叉,故意一副高高在上打量的样子,下巴从上到下摇了两遍,发出一声“啧”。
沈嘉越的手抓她的肩膀:“什么叫‘啧’啊!你这个!王八蛋!”
“你怎么长这么大还是只会骂王八蛋,好低级。”
林辜月忽然轻松了很多。有沈嘉越在身旁,她也能当笨蛋,真好。
“谁说的,我还会骂……”
沈嘉越没说完,老师来喊林辜月了:“女主持来换衣服!”
他的目光无意间从她的脸上滑落,落在她的肩头,猛然意识到——吊带裙,指尖触电般发麻发辣,一愣,迅速挪开视线,收起手臂。
“抱、抱歉啊。”
“什么啊?”
沈嘉越连说话都烫口似地说:“你赶紧滚吧。”
林辜月嘲笑道:“切。这句也没高级到哪里去。”
兴许是蹲久了,他有点缺氧,头晕目眩道:“那你教我一句呗。”
“呃……大猪头!草履虫!马屁精!不要脸!豆腐渣!”
林辜月进更衣室前,非常得意地念了一排词语。
沈嘉越后仰,盘腿坐在地上,捂着嘴笑了老半天。什么嘛,哪里存在什么严防死守不能越过去的线,没什么好遵守的,他们都还只是小屁孩啊。
林辜月换好校服,从更衣室走出来,听到老师说沈嘉越今天表现出色,可以带着开场曲去什么曼什么德的法国钢琴家的独奏会,作为彩蛋演出,大师的乐队将会为他进行伴奏。
一小束光落在沈嘉越的琴盒上,像是被点燃了,眼睛亮得吓人:“真的吗!林辜月!你听到了吗!”
“听到啦!”她忍不住笑,抬手狠狠拍他的肩膀,“恭喜你!”
“我也去换衣服!我们一会儿去吃点好的吧!我帮你和你妈妈说!”
“当然好!”
“要不然就吃上次那个意法综合菜怎么样!哇塞!太应景!”
“好啊,上次都没太吃。”
“但其实那家做得挺不正宗的,要不换换?”
“创意菜到底有什么好正宗的?”
“也是,也是,或者也可以吃粤菜,突然想起来有一家最近什么庆,店庆吧?送了我们家好几张满一千减三百的券呢!”
“行行行,都听你的!”
沈嘉越一步三回头,疯狂傻笑。
林辜月压着嘴角,好不容易把他推进更衣室,拍拍手掌,一回头,看见了徐毓文。
林辜月一开始发呆拖了太久,后台已经没几个人了,徐毓文出现在这里很正常,毕竟男主持是她的站员,况且一堆设备都是从广播站搬出来的。
男主持倒在沙发上假寐,徐毓文坐在一旁,对林辜月笑了一下:“你今天真的很漂亮。”
方才落在沈嘉越琴盒上的灯光此刻落在林辜月的脸上,把她照成柿子色。她艰涩地开口:“……谢谢。”练了几个月的播音腔在牙齿间溃不成军。
徐毓文道:“刚刚台下的领导,有一些我认识呢,你没准也认识啊。怎么会这么巧?”
林辜月的脑海乍然浮现出当时在餐厅,沈叔叔的手捧着沈嘉越的演奏视频,那对北京夫妇频频点头。
她浑身的血仿佛都凝住了,再也奔腾不了了。
徐毓文伸了个懒腰:“不过也不算巧,父母是个什么样的人,比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更重要。”
“你什么意思?”
林辜月的语料库失踪,竟只能如此直接地反问。
“有一个世界只属于有财富的人,有智慧的人可以勉强挤进来,而这样的人并不多。志励中学便是那个世界的小小缩影。林辜月,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徐毓文的语气依旧和煦得像阵暖风。
“真幽默,志励中学的校名反过来竟然是励志。”
晚餐,林辜月实在忘不了徐毓文最后仿佛酣畅的表情,吃得食不知味。沈嘉越看她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非常不高兴,指责她扫兴。两个人又在小区门口小小地吵了一架,才非常不愉快地回家。
分开时,沈嘉越低声,无限委屈道:“我真的很不喜欢你今晚看我的感觉。”
林辜月回家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神也那么直截了当,极其贬义式的,像工厂工人在审检自己负责的流水线产品,遇到瑕疵品毫无洽谈余地。
她简直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伸向口袋,想给他打电话道歉。
然而,她立即意识到,同一个绳上的蚂蚱相互原谅着实是一件太可笑的事情。
林辜月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新封。
慈善小学从暑假期开始附近的修缮工程,她和爸爸一起去探望过,爸爸说:“其实泥路多自然,高楼大厦才是后来的,可惜自然的都是贫穷的。”
那天太阳曝晒得万物都有裸露之意,林辜月被这句话深深刺痛,实在没办法站在爸爸的旁边。于是匆忙在一张纸上写了段话,意思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没法进学校了,托爸爸和老师聊完天,记得转交给一个叫梁好小女孩。接着装作中暑,步履撤退,逃一般钻回车里。
从这时候,她和梁好开始有了给对方写信的习惯。
这是梁好最新寄来的信,她一直没回。
“姐姐,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之前老师说,我们县有几个贫困生去城里交换学习的名额。我们学校的同学本来都符合条件,张校长一开始很确定,学校能争取到六个名额,每个年级一个。五年级只有我,弟弟妹妹们都一致同意让我去,因为他们知道,我一直想去找你,走进你的世界里。
可是后来,学校的名额突然只剩下了三个,结果只有一到三年级的弟弟妹妹们能去。我本以为自己一定能去,所以一直瞒着你,想着到时候直接出现在你面前,给你一个惊喜。可现在……没办法了。
他们回来后说,同行的人里,有些根本不是贫困生,穿着名牌鞋子,家里甚至还有电脑。姐姐,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生在一个落后贫穷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是我失去了原本属于我的机会?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不公平的吗?如果是,那我可能会开始讨厌这个世界了。”
信纸簌簌地落在她那张欧式雕花的桌子上。
梁好家里也有一张桌子,只是四角早已开裂,露出尖锐的木刺——她只能描述到这里了。再往下,林辜月会觉得自己太像爸爸了。仿佛那些不公只是作文里的修辞和笔触,是她泛滥情绪的歇脚处,而不是梁好实实在在的生活。
她曾经酝酿过回信,是这么写的:“抱歉,梁好,目前为止我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不过,你现在可以讨厌一会儿世界,但明天就请继续喜欢吧。因为‘热爱可抵万难’——一位我很喜欢的作者在给我的寄语里将这句话送给我,我不知道出处,但觉得十分有力量,现在也同样送给你。”
现在看着这些字只觉得风凉。有人如愿,就有人失望,她明知如此,却仍然写下这段话,这和站在伞下,对斜雨中的人说“阳光总在风雨后”有什么区别呢。
她甚至喜欢妈妈来罚她,疼痛的瞬间,她会觉得自己和梁好站在一起。但她连受这点苦都是在平层的恒温房里。关于这点,她同样不愿展开叙述,任何语言在梁好的书桌前,都像炫耀。
有一次妈妈打她时说:“你是不是报复我,所以故意越考越差?”
报复,多充满想象力又多有依据的词语。但她兴许报复的只有她自己。
林辜月常喜欢用铅笔写字,其实这很狡猾,就像保留修正的空间。
她终于写道:“梁好,那么就讨厌吧,但是拜托,哪怕带着恨意,也请你来找我,走进我的世界里。”
她正打开水龙头,捏着邮票沾水,手机忽然震起来,来电显示是沈嘉越。
“喂?”
“林辜月,今晚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了。我要表演的演奏会在旻州,你要不要来看。”
她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了。
沈嘉越的声音也有点颤抖:“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电话挂断,林辜月慢慢低下头,摊开了手掌,那张邮票不知何时已经混着她的汗水被揉成了团,。她只好重新去抽屉里拿出一张新的。
她弯腰拉开抽屉,另一只手腾起,不小心触到桌面上的摆件。
这么多年了,这里依旧摆着叶限送她的七岁生日礼物。
第47章 转完一圈回到起点
沈叔叔将车停靠在云江北站入口正门,林辜月和沈嘉越、沈阿姨先提行李下车。
车轮重新滚起来,一小阵卷起来的风骚着后颈的碎发,她冷得戴上卫衣帽子,绳子拉到最紧,打了个结,只开了一个小口,露出五官。
卫衣是枣红色的,帽顶被她的头撑得圆溜溜,沈嘉越说她看起来好像天线宝宝里的小波。她看了看他衣服上的两个大眼睛,说:“你像那个吸尘器。”
人潮涌动,各色的羽绒服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林辜月常觉得,假使有更高阶的文明生物存在,人类发出的这种声响应当和蚊子嗡嗡叫属于一类。
总有人走到安检口了才想起来翻找身份证,队伍行进无比卡顿。车站内人声交错重叠,站务员的播报与提醒,孩童的尖叫,老人背起箩筐和蛇皮袋的“嘿哟——”,男士的啧啧剔牙。热气在呼吸中翻了又翻,蒸腾起来,把寒气驱散得干干净净。
她还从没有去过本省别的城市,这是她第一次来动车站,也是第一个没有父母的旅行——每年春节后元宵前,爸爸和妈妈总会去普陀山烧香,这次还有个重要的项目竞标中,所以格外虔诚,提前动身。妈妈托沈家照顾林辜月。寒假的课还没开始,沈阿姨很顺理成章地把她带来了旻州。
她着实不擅长应付人多的场合,但日复一日的学校早操也让她略为习惯了。
林辜月心平静和地解开卫衣绳,仰头抖掉帽子,心想,罗恩的父亲为何爱麻瓜,古代志怪小说的妖精又为何都向往并幻化成人形。凡人并没有多高明。
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士,头伸进包里找证件,叮铃咣当的,听起来像包快把她咀嚼掉了。
“妈妈,求你了,不要走!”
林辜月的腿被两条捆成腊肠的短胖手臂抱住,她低头和哭坐在地面上的小女孩对视了一眼。小女孩吸了吸鼻涕,往前爬了一步,正确地抱住年轻女士的小腿。
年轻女士没找到证件,急得要命,蹬开她,跺了好几下脚。来了一个的老人慌慌张张地把小女孩捡起来:“你别烦你妈妈呀!哎呀,我刚刚一会儿没看住她!”
“烦死了!”
年轻女士连连爆了好几声粗口,回头瞪了林辜月一眼。
林辜月没来得及看回去,那女人退出了队伍,抱起小女孩:“你满意了吧?我现在走不了了,我要误工了,一天工资两百块呢!你这个赔钱货!”
小女孩也不知究竟听懂了没有,满脸泪水鼻涕,傻笑:“喔——妈妈陪我!”
“赔钱货!”
年轻女士忽然笑了,目光温柔得像柔进了天花板的光,用力地亲了小女孩一口,自己的脸也湿乎乎、脏兮兮的了。
林辜月进站,忍不住回头多看她们,但一老一少一幼的三人已经消失了,站在那里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奶奶的手颤颤巍巍,不停地给老爷爷喂红糖年糕,老爷爷频频点头和摆手。再一眺望,他们身后还有一对母子在做一模一样的事情了。
人间还是太缤纷热闹了,也不奇怪有妖精羡慕。
他们就只找到了一个空位,轮流坐一会儿,要检票了,沈叔叔才赶来,拎着一大袋吃的。
沈嘉越惊讶道:“老爸,买这么多!我们才坐一个半小时!”
沈叔叔笑着说:“我怕你们俩小孩会饿啊。”
沈嘉越低声嚷道:“我们又不是饕餮!”
林辜月立即站到沈叔叔那一边:“如果没买吃的,你绝对会一路喊饿。”
“就是,我还不懂你了?来,辜月,你刚刚不是喊渴吗?”沈叔叔掏出一瓶苹果汁递给林辜月,冰冷冷地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你放衣服里煨一会儿再喝。你行李呢,来给我拿。”
沈阿姨正坐着,道:“在我这儿呢。”
“噢噢,那我们走吧,检票了。”
沈叔叔顺势把她和沈阿姨的行李都拎走,沈嘉越嘀咕一句:“那我呢,我还得背琴。”
林辜月大发慈悲:“你的给我。”
沈嘉越非常不客气地把拉杆推给她。
在去队伍末的路上,林辜月的肩膀被人拍了拍,那个路人气喘吁吁道:“这是不是你们家掉的东西呀?”
一包零食而已,大概是刚才沈叔叔掏零食袋不小心掉的。
她连忙道谢,一回头,找不到其他人了,表情正茫然,路人十分好心地替她指:“你家人在那儿呢。”
“谢谢。”
他们都望着林辜月笑。
她的脚步和行李轮子都匆匆,赶紧和他们站在一起,把零食递给沈嘉越拿着。沈嘉越直接撕了包装袋开始嚼,她低头掏身份证和车票,找半天没找到,心里堵起一块大石头。
沈嘉越厚脸皮道:“嘿嘿,在我这儿呢!”
“我揍你啊!吓死我了!”
沈阿姨和沈叔叔煽风点火:“就是,辜月,揍他,这小子最欠揍了!”
林辜月梆梆往他肩膀上锤了两拳,沈嘉越夸张地呼痛装晕。
云江北站的天花板是丰巢式,一格透明漏光,一格封闭遮掩。他们往前,站进同一处斜拉的平行四边形光斑里,林辜月看着地上她和他们的影子簇拥在一起,像一团不规则的黑乎乎的云。她想起方才路人说“家人”。
她忽然贪恋这一格光亮,不舍挪开脚步。这一刻,她也仿佛变成了志怪小说中的妖精,宁愿耗费千年功力,只为化成人形,永远停在这里。
沈嘉越因为紧张,也没吃多少,零食嚼两片就丢开,一路上都在默默背谱。
倒是林辜月,一个人吃光两袋薯片,三袋果冻,一个小的菠萝包。沈叔叔问她还要不要吃午餐,她说要,于是只花十五分钟,囫囵地吞下去一整份便当。
沈嘉越很震撼地看着她,她理直气壮:“怎么了?这才是我应当有的水平。”
到站旻州,沈叔叔的朋友开了个商务车来接他们,先去酒店办入住。沈嘉越要表演的剧院就在酒店附近,他们走路十五分钟就到了,中途林辜月又啃了一根烤肠。
剧院大厅一片温润的馨香扑面而来,到处都是什么曼什么德的钢琴家的海报,手指悬在空中,欲指挥又欲弹的姿态,老人陶醉的表情背后是涂成暗棕色的乐队。
一楼是会客厅和临时艺术展厅,剧场还要再上一层楼,沈嘉越走路僵硬得像木头,楼梯走到一半,趴在栏杆上:“我走不动了。”
林辜月淡淡道:“怎样,要我背你吗?”
沈嘉越对她翻了个白眼,乖乖巧巧地继续走。沈阿姨捂着嘴,笑意溢出来:“第一次见嘉越紧张成这样,这还只是排练,到正式表演时该怎么办啊。”
“那时候可能真的需要我背他了。”
“呵呵——真没准。”
沈嘉越在一张剧场门口的海报前安静了下来,驻足半分钟,盯着看,说:“林辜月,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的大头也能印在这里。”
“你会的。”
她认真地说。也许,她甚至比沈嘉越本人还要自信这件事能够成真。
他们打开大门,从黑暗的座位后排穿梭到有光台前,乐队的人都看过来,指挥带头鼓掌着喊:“Hugh!Wee!”
沈嘉越吞了吞口水,不敢多耽误,连忙取琴。
林辜月依旧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握了握拳,轻声念:“嘉越,加油。”
这次他听见了。
“等我排练完,我们就去找他。”
她眨了眨眼,那些原本在平面上棕褐色,现在随海报的立体而立体,变成葱白金黄的人头,倒映在她的眼中,像榛子褪去外衣,掉进夜湖中,一粒一粒的,慢慢沉下去。
“好。”她说。
排练的时间比想象中更快,指挥操着法式英语,说沈嘉越很完美了,明天下午再来练一次就够了,后天的表演能有这个发挥就很好了。
沈嘉越当然不信这番话,想要额外的建议,多练点,不过乐队得去休息了,一会儿是大师的排练时间。他只好收敛。
但也没憋多久,才下楼走到临时艺术展厅的门口,他便很臭屁地问林辜月:“我是不是帅爆了!”
林辜月回了个干笑。
他们两个吃完晚饭,随便找了个由头说要去附近公园散散步。沈叔叔、沈阿姨和他们的朋友有事要谈,要去茶室,叮嘱一句“早点回来,手机保持通畅”,就由着他们了。
沈嘉越随便拦了辆车,两个人一同坐进去,给司机看从快递单上撕下的寄件地址,昏昏暗暗的光线下,印刷字体像蚂蚁。司机点了顶灯,捏着眼镜腿,林辜月熟练地读了一遍地址。
司机说:“喔行啊,能送,快下雨了,加个雨天费五块钱啊。”
沈嘉越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随口问:“还没下呢,怎么就说要加啊。”
“你这地方怪偏远的,肯定开到了就下了。”
沈嘉越犹豫道:“你该不会准备绕路……”
“没有,怎么可能,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地方就是远一些。”
“喔,好吧。”
林辜月看看沈嘉越,再看看司机,歪歪头,也系好安全带。
司机拉手刹,车马上启动,沈嘉越突然一惊,敏捷地扭身,把他们两个人安全带都解开了,手掌撵着林辜月的肩膀,催她立马走。
他回头骂道:“你绝对要宰我们!”
沈嘉越猛用力地关车门,司机“滋啦”一声,毫不客气地开远了。
林辜月还发着懵,沈嘉越大喊:“他居然好意思对我们撒气!”
她现在想起温澜曾在短信里说过一模一样的骗局,后知后觉地恼恨:“真是人间险恶!”叹气,“我们还是涉世不深,太单纯了。”
沈嘉越摇头:“不,单纯的只有你。”
他们又拦了一辆,司机很和善,车内开暖气,让人有点想睡。
窗户蒙上白雾,林辜月擦出一片透明,立即有新的薄雾覆上来。街头的霓虹色灯色在窗子上晕染得深深浅浅,像池塘里时旧时新、时盛时衰的荷叶。
他们小憩了一会儿,到达目的地,车费三十五,加五元雨天费,一共四十。
此时还真的在下大雨,司机说:“不好意思呀小朋友们,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旻州的士雨天就是这样的,得多加五块钱,这是规定,实在没办法,不好意思。”同时很友好地给他们一把伞。
沈嘉越的睫毛扇了一下,说:“没关系,下雨天嘛,不容易。谢谢叔叔的伞。”
他把钱递出去,林辜月总觉得哪里不对,拦住了,两个人黑漆漆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心道“不至于吧”,又松开了手。
下车,瓢泼大雨,他们飞快地撑起司机送的伞。
伞是破的。
他们冲到屋檐下,区区几秒,也淋湿得像洗了场澡。
林辜月拿餐巾纸吸头发:“还好纸巾都放在包里,没湿诶。”
沈嘉越愤然:“你挺会苦中作乐。”
“没办法,我们都太单纯了。”
沈嘉越这回没办法把自己摘干净了。
他们贴着店门,就近一家营业中的便利店,问老板知不知道地址上的地方在哪。
老板做点烟的姿态,林辜月警惕地后退一步。
“喔,就是我们这里啊。”
“啊!林辜月!我们找到了!居然还算顺利!”
沈嘉越兴奋地几乎要振臂。
林辜月却笑不出来。她刚才一进店就看见了,墙上贴着一张快递寄件计价表,应当是便利店的副营业务。
沈嘉越比着空气:“老板,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呃,或者,这么高……的男生,算了算了,他应该长……长……他眼睛挺大的。”他也敛了嘴角,回头对林辜月苦笑了,“我们现在连叶限的相貌都没办法形容出来。”
藏在鬓发的雨滴到下巴,滑进颈间,林辜月低头抠着手心。
沈嘉越给老板看叶限小时候的照片,重新问了一遍。
老板端详许久,道:“我没见过,我帮你问问我老婆啊。”
接着他冲里头喊人,不一会儿,走出来一名带袖套的中年女人,她一眼便知,答道:“见过见过,每年冬天来找我寄两次快递,长得可俊可惹眼了,个子高高的。”
沈嘉越追问:“多高?”
“大概……可能比那张纸高一点。”老板娘指着林辜月身侧的那张计价表。
林辜月的心骤然一缩,仿佛那里真站着什么人似的,提着气,小心翼翼地转过头。
这是一个她需要仰头的高度。
她望着那片空气许久,一正身,沈嘉越也在傻愣愣地看。
他回神,“切”了一声,不屑道:“瞒着我长这么高,一点也不够义气。”然后继续问,“那您知道他住那儿,或者在那儿上学吗?”
“这就不懂了,没说过别的话,但学校这附近就两个,四中和附中,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这上学。”
“喔……现在也寒假了。”
他们都在那一瞬间闪过大海捞针的想法,但转念就知道这太荒谬了。人一认真起来,先打败的人是自己。
老板已经点烟了,他们待不下去,准备先撤退。
沈嘉越买了一把伞,结账时问:“旻州所有出租车公司是不是都有个雨天费啊?”
“没有。”老板娘无比平淡,“孩子,你应该是被人骗了。”
沈嘉越憋红了脸,暗骂道:“真是可恶。”
“不过嘛,要想长大就总得上点当。”老板吞云吐雾,语气快乐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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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转完一圈回到起点
第48章 从来没有和时间说过话
他们回去后都感冒了。
沈嘉越死活不认是淋雨受凉的缘故,坚称一定是高铁站人太杂,被传染了流行病毒。结果说完这句话的两小时后,他就烧得晕晕乎乎,勉强撑着排练了一会儿,最终烂泥一样,软趴趴地倒回酒店的床上。
林辜月则喝了药,睡了个午觉,打打喷嚏就恢复如常。她猜是因为吃太多,食神护体。
但她对沈嘉越莫名地感到很抱歉,便坐在他的房间里直到零点,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很神经地伸手指探他鼻息,生怕他不喘气了。
他突然睁眼:“我又没死!”
她的手缩回来,尬笑:“你睡得太安详了。”
沈嘉越的鼻子哼气,翻了个身背对她,不应话,仿佛又睡着了。
她隔着被子捏他的肩膀,悄声道:“阿姨刚刚给你量了体温,已经退烧了,我先走了。”
“喂,林辜月。”
他核桃似的肿眼睁得勉强,目光在两条齐平的缝中迷迷糊糊地飘向她。
“嗯?”
她抱着书,重新坐下来。
“我刚刚梦见我在那个舞台上表演小提琴,很成功,金色的飘带落在我手心里,我把它送给了你。然后我们一起看向正中央的大门,叶限站在那里,对我鼓掌。不过,在梦里,我还是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所以他是一只巨大的狗。”
沈嘉越的声音像被烟熏过。林辜月给他倒了一杯水。
“但那只狗会说人话。”
她轻轻道:“当然,因为那是叶限。”
“也对。”
沈嘉越的嘴唇和脸颊都红了几分。
“他说了什么?”
“忘记了。只记得后来四脚朝地奔跑,飞快地坐上UFO离开了。我发现他没有尾巴,但是长了一个圣诞拐杖,断在地上,我捡起来了……我又困了。”
“睡吧。”
沈嘉越的眼睛很乖地闭上,手却不自知地拉住林辜月的袖子。
“明天我还会顺利吗,辜月?”
她愣住了。
接着,林辜月微微一笑,将他的手藏进被子里,把房间的灯光调得更暗,光与影都褪去,一切只剩下轮廓。
“一定。”
沈阿姨说,沈嘉越半夜又发了一次高烧,一直不退,吃药也全吐得干净,只能拉去急诊打退烧针。
林辜月端着稀粥咸菜,刷房卡推开门,看见他蜷在沙发椅上,裹着毯子,头有气无力地歪倒,眼睛直直盯着琴谱看。
他的余光瞥向她,脑袋扭到另一侧去,耍性子道:“我什么都不想吃,走开。”
沈阿姨拉过林辜月,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刚刚你叔叔叫他好好休息,别去拉琴了,他气得差点又吐,不过现在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我也给他东西吃,但他怕自己吃了饭和药就想睡,影响状态。”
“他还能有状态比现在更差吗?”
沈阿姨也愁得一夜没休息,脸颊苍白:“你去和他说说吧。”
林辜月径直走到他身侧,把饭菜放在茶几上。沈嘉越极用力地“哼”了一声,但他发完脾气后自己脑袋也疼,撑着太阳穴揉。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让让。”
她的手臂交叉,硬是挤出一个空位坐下。
沈嘉越挪了挪身子,让出位置,语气依旧生硬:“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真能猜到啊?”
“无非和我爸妈说的一样。”
“没有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她仰头看天花板,忍笑片刻,装严肃道,“你昨天叫我‘辜月’,没有‘林’。”
沈嘉越的琴谱掉在地上,他倏地坐起身,眼睛已经消肿,赫然撑开,显得比平时更圆。
林辜月捡起来,手腕比直,庄重地递给他,抬脸:“你还记得吗?”
“我……”
他的脸红了又红,嘴唇动动,咳嗽几声。
“你记得诶——”林辜月欠扁地把这句话念得弯来绕去。
沈嘉越恼羞成怒,手指卷着琴谱的页脚:“怎么了?不行啊?你难道不就叫这个名字?名字还不许别人叫了?”
“是啊,名字就是让人叫的,没说不能叫啊。“她连忙给他倒水顺气:“你悠着点,别又气吐了。”
“谁说我要吐了!”
“那吃点呗,老大,今天你当老大。”林辜月殷勤地捧起粥。
“吃就吃,我绝对不会吐。”
“那真是太棒了,老大。”
沈嘉越赌气地拨粥进口。林辜月见成功了,回头对沈阿姨挤眼。沈阿姨还了两个大拇指给她。
她离开房间时悄摸地调侃:“我没想到他生病起来,情绪会波动得这么奇怪。幸好还是这么幼稚,激将法对他总能管用。”
“他一直都这样,哎,你以前都没怎么见过他生病。”
“现在没关系啦,阿姨你先去睡吧,还要一会儿才出发呢。”
沈阿姨点头,转而岔开话题,抬手掩嘴:“其实他在背后一直只叫你‘辜月’呢。”
“诶?是吗?”
林辜月诧异地转向沈嘉越,眼神中带了一点探究。他察觉到,瞪了她一眼,但由于嘴唇上还沾着稀粥,像偷吃了软绵绵的白糖,毫无威慑力。
她轻松地耸肩:“很偶尔,还是会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沈阿姨听得乐了,嘴角禁不住飞起来,慈爱地掐掐她的脸:“是呢,他真奇怪。”
到了剧场,沈嘉越倒是精神好了许多,至少楼梯爬得比前两天都自然。沈阿姨和沈叔叔陪他进后台化妆换衣,林辜月没有工作证,索性绕去临时艺术展厅,消遣时间。
既然只在临时展厅,且无需额外购买门票,想来也不可能有名家名作,八成是学生或业余创作者的作品。
越是这样没头没尾的开放型画作,她反而更忐忑。缺少明确的线索,没底,无法想象,脖子伸长,头歪一百八十度,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理解。
就譬如小时候去森林公园,随手花五块去看所谓的怪奇动物园,结果踏进去,迎面一只硕大、发着馊味的死老鼠,再一转头,正好对上皮肤泛冷光的“美女蛇”的眼睛。
林辜月真的没有聪明到能对这些轻易读出什么深刻的意义。
今天似乎正好是第一天开展,展厅门口新立了一块海报立牌,设计得克制,很干脆的白纸黑字,标题是“匿名艺术家”。她蹲下来系鞋带,目光随意地掠过,顺带多看了两眼——换作低一些的角度,“匿名”二字消失了,变为极浅极浅的“不是”。
不是艺术家。
她忽然觉得这个展没准挺有意思。
林辜月卸下防备,入门厅。
门口的一位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薄得透明的纸,称之为“云片糕”,并说,“记得记下你最喜欢的那幅画哦。”
她塞进口袋,道了声谢。突然发现工作人员,或其实是志愿者,竟都和她年纪相仿,还穿着校服。她想到了什么,心中似点起了一簇小火苗,略带希望地环顾他们胸前的校名,然而没有四中或附中,眼睛眨两下便暗回去了。
展厅内的观众比工作人员还少,加上林辜月,零星五六个人,她逛起来更自在。
没有一幅画或一个艺术装置附上作者姓名和作品介绍,她这下明白了展览主题的用意,没有对话,没有背景,没有归属,没有名声。
但大约还是以学生的画居多,她平时也常在学校的板报上见到那些美术生的作品,所以并未有太多意外。万变不离其宗,总带着些为分数而妥协的刻板痕迹,或是离不开名家的影子。他们的作品是有一根轴围着转的。
她在一张风景画前,站了足足十分钟,身后的人不知不觉地多起来,她在最前排,不好意思挡视线,彷徨地迈开了脚步。
画布上的是一片海,色调柔和,蓝与金与白过渡得极为细腻,显然受到雷诺阿的《卡涅海岸》启发,却不因此禁锢、拘泥于模仿,跳出了框架。海浪不是平铺直叙,而是节奏式的勾画,翻涌上天际,浪尖缀了霞光。
更让林辜月没有办法挪开视线的是右下角三个小小的人影。
什么艺术技法和光影,她根本在乱掰,她单纯地想要在心底找到一个妥帖高雅的借口,借即视感,重新怀念一遍六岁时的海滩。
只是她也回忆到含糊了,难以确定那年马尔代夫的天气是不是真的如此晴朗。
林辜月看看时间,演出还有二十分钟进场,接下来的作品都草率地跳过,直到看到一张薄膜,镶在拐角的厚墙中,正中央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一张手掌。
只有这个作品写了介绍,简短的文字提醒道:“请等待墙另一侧出现手掌,用手指在对方的手心写或画下最能代表你的东西,全程无声。”
她对与人交互的形式一向容易感到尴尬,原想绕过,但拐到另一侧,升起一种异样的冲动。她仔细盘算了一下,也许小时候买票进怪奇动物园,正出于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的好奇心,人总是非得向未知领域伸几次脖子。
林辜月在高凳上静坐了八分钟,手举酸了,终于等到人。她透过薄膜看到一个高挑的影子。
影子停滞半晌,仿佛才知道坐在这里不是休息而是要互动,慢吞吞地将手掌举起来。
两只手相贴的瞬间,那人还带了一句温润低沉的:“抱歉,久等。”
是男声,不过林辜月轮换过的几个拉丁舞伴也全是男生,对于触碰异性的手心,她谈得上在行。但是,当看到他的手比她明显大出一圈时,她还是脸颊一热,一时间也忘记不能出声,道:“没关系。”
“那……谁先开始?”
“我先吧。”
林辜月早就想好,要直截了当地写自己的大名,没有任何文字与画比这三个字更有具有意义。
她一笔一划,无比认真。
有一捺几乎描摹了他鼓起的掌丘边界,林辜月的脸再次烫起来。另一只手冰凉,抚上脸颊降温,祈祷自己要冷静。确实管用,写到“辜”时,她正要自然地开口解释说:“这是举着宝藏的稻草人的意思哦”,但瞥到简介,刹住了嘴,把话吞了回去。
展厅灯光明朗,身后偶有路人的脚步踏来,声音像下了一阵太阳雨,在寂静的空间里,带着炽热的潮气,矛盾地降下来。
写好了,对方的手却仿佛死死地粘在膜上,迟迟不动作。
空气停滞,林辜月低头看看手机,时间的数字却很客观地跳动前进中,没法再等了,起身道:“不好意思,我要赶时间。”
说罢,不待回应,她跳下椅子。
她走得太匆匆,所以再也无从知晓,后来,这个曾在掌心被她写下名字的、迟钝的人,究竟在那张椅子上坐了有多久。
第49章 麦芽糖让我们的脾气甜蜜可爱
林辜月弯弯绕绕地快步到出口,一幅幅画从余光中掠过,仿佛火车疾驰时窗外闪过的风景。越走出去,作品越精秀出彩,但她只能路过,无暇停留。
工作人员问她要“云片糕”,她一时忘了作品编号,写也来不及,急急地说:“就是那副海岸风景画,同时还播放浪声的”,对方会意,收走了薄纸,插进一根落地长银杆上。纸叠出厚度,果然像云片糕。随后,他递给她一张明信片。
她低头扫了一眼,发现纸面印刷的正是那幅画,与刚刚墙上的原作用相同的画法与风格,但色调迥异,云际和海都用了深浅不一的粉红色,以至于判若两画。
林辜月的心头一晃,有点恍惚,想折返跑去再看一眼原画。
然而,展览是单向到底的回形布局,她无法回头。
检票的人告诉林辜月,她的位置在三楼的VIP隔间。
她拾级而上,楼梯的地板铺着金丝镶边的格纹地毯,即便步履匆匆,谈得上卖力,步声却一一吞进毛质里,像踩在熊背上那般厚实。
热热闹闹的人声在拐角处渐次消散,她的眼前一暗,立即被另一种光辉笼罩。
三楼的灯光切成暖黄色,仿佛地毯的金光翻涌升上天,又或是实则是灯侵染了地毯,流淌来去,平添人影一份朦胧。
男士均穿西装,挺着纸雕的胸膛与肩膀;女士或着流光的礼服裙,或着粗呢短外套,脚尖都考究,在地毯上轻踏漫行,像一枚枚散落滚动的珠宝。
他们手中的香槟杯折出林辜月的五官,一会儿撑得宽大如鳄鱼张口,一会儿窄小如鼠眼窥视,千奇百怪,方圆不一,全凭角度。
“光线好的话,多不漂亮的人也会变漂亮。”有人边打开摄像头,举在自己的脸前,边说道,“多不成熟的幼稚的脸,也像瞄了眼影和眼线。”
林辜月吐了一口气。
一位捧银制盘的侍者低声询问众人是否添酒,甚至差点问到她。
而她更快且精准地绕开了。。
她入座的小桌前琳琅摆着水果,颜色过度饱和,和野蘑菇比肩也得后者涂上漆。当然不可能有人想给她下毒,但她忽然肠胃堵塞,运转不畅,只啜了一小口水。
沈阿姨发来短信:“嘉越突然又吐了,衣服费了一套,幸好习惯带备用。一个人坐怕不怕,要不要先来后台?”
林辜月笑了笑,这个世界上只有沈阿姨如此衷心地把她当成小朋友。
她回:“挺好的。阿姨照顾嘉越吧。”
阿姨又发:“有他爸爸在,我等会儿上去陪你。”
“真的没事儿。”
熄灯开场,但左右两侧的半圆花雕坐席却空荡,在暗中突兀地膨胀,犹如凭空腆起,吃撑了还带着腰链的肚腩。
一直到交响乐团的先行曲奏完,大师上台,那些精雕细琢的人头才在黑暗中冒出轮廓。
林辜月到三楼才知道,有的时间是根本不用赶的。
大师上台,第一首弹《我心永恒》,幕布和两旁的电子屏重播《泰坦尼克号》片段,林辜月的眼泪像下雨。之后的曲子她就淡然了,顶多在流行乐时感到耳熟,至于古典乐,她与它们则是同时伸出却交叉的手,握不到一起。
在间隙中,她翻翻曲目介绍册,读故事倒比听曲入迷,认真地望向舞台,也是为了观测演奏者的表情、动作与灯光变化。
她再三地确信,自己实在没有音乐细胞。
中场休息的时候,沈阿姨姗姗而来。
她问:“嘉越还好吗?”
沈阿姨摇头:“连我也想叫他别上台算了,罢了,听天由命。”
灯重新暗下来,林辜月抿抿嘴,握了握沈阿姨的手背。
但她也不安,最后几曲任凭灯光如何幻起幻灭地轮转,她的心思都不在上面了。
林辜月在桌下给沈嘉越发短信:“嘉越,加油。”她总是容易在九键里把“嘉越”打成“加油”,从没想过他哪天会不顺利。
什么德什么曼退场,两侧坐席同时也有人离开。沈嘉越上台了。
堵在林辜月胃里的那块石头仿佛跑到喉咙,她比任何人都更用力地鼓掌。
从这个距离看,沈嘉越的脸只有黄豆大,病中比平日更尖窄,下巴轻抵在琴上,眼皮低垂,起势时弓弦一扬,露出一个浅浅的好看的笑。
沈阿姨放松下来,背不再绷得紧直,揉搓了一下林辜月的膝盖。
林辜月顺势知道这个开头一定很成功,拿出了百倍精神听琴。
曲调华美,她其实听了成千上万次,在心中悠然地伴唱,直到结束。
沈嘉越放下琴弓,嘴角已经僵到像有鱼线提着,潦草地鞠了一躬。
她转头嬉笑着和沈阿姨说:“他真的好紧张啊。”
沈阿姨的表情非常难看。
沈阿姨把工作牌挂在林辜月脖子上,说:“我急去一下洗手间,马上来找你们”,然后毫不迟疑地离开了。
林辜月慢慢地起身,包厢内的人早就褪到走廊继续交际。
“哎,今天真的随便听听算了,这么多流行曲,还好是赠票。不过酒好喝,也无所谓了。”
“算啦,大师年纪也大了,哪里弹得动高难度曲子,太费体力了,而且旻州都是巡演尾巴场了。”
“但今天最后那个小提琴手是干嘛的啊,好莫名其妙。”
“什么小提琴手,琴童啦琴童,之前在布里斯班听演奏会也是这样,全世界的华人家长都爱花钱把小孩推上不属于他们的舞台。今天这个都算还不错的。”
“不过想想,也有的赚——哈哈,我是说那些大师们。”
“是啦,就是这意思。一会儿去合影吗?”
“懒得去,还不如多喝两杯酒。”
难怪沈阿姨不愿多留。
林辜月真想像撕日历一样把这个画面掀了。
走廊无数人挤挤挨挨,排队等合影。林辜月弯腰半蹲着穿过去,他们弯曲的胳膊肘简直是可可果,随时能砸中她的头顶。
沈嘉越在最里面那间的最角落,闭着眼,斜靠在沙发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衬衫,领口上的脖子和脸都有一种病气的白。燕尾服摊在膝盖上,袖口垂到地。
他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眉梢动了一下,然而不睁眼。
林辜月站在他身前,静看着他。
她俯下身,轻柔且坚定地将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
“又是《我心永恒》。”
沈嘉越顺着耳机线看向她的手,再慢慢地上挪,停留在她的鼻尖。
林辜月说:“好听呀。”
“但我的Ipod怎么在你这里?”
“你在路上自己说先寄放在我这儿。”
他指指耳朵:“你开太大声了,你说什么?”
林辜月再次听到走廊外的一些中英夹杂的论调,手指一顿,把音量调得更大声。
沈嘉越没拦着她,更没有嚷嚷地说自己要聋了。
他牵强地笑:“我是不是逊爆了。”
她摇头:“很帅。”
沈嘉越飞快地摘下耳机,逮到她了一样,说:“你刚刚是不是夸我呢?”
“对啊,我说你很帅。”
“……”
“被夸奖反而沉默?”
“这场不值得。”他的声音还是很沙哑,“结果没有像梦里一样抓住金色彩带,我脑袋空白。他们谢幕也没有再来叫我,应该把我忘了。”
皮质沙发又陷了一处,林辜月坐在他旁边。
“嘉越,这是我捡的。”
她摊开了手掌,那里躺着一片金色彩带。
沈嘉越“腾”地站起来,说要去上厕所。她觉得他应该是感动到痛哭流涕去了。但是他的晴雨都有规律,是一个哭一哭就能变灿烂的笨蛋。
多好,林辜月只需要等他回来。
在旻州的最后一个下午,他们又去了那家便利店。
这趟查了地图,选择坐公交车,结果发现这家店距离他们酒店才两公里。
老板娘还记得他们,说:“拜托了小朋友们,我才是老板,我老公是赘婿啊,你们叫他老板夫还差不多,怎么总有人会管在店里第一眼看到的人叫老板?”于是他们痛定思痛,非常深刻地反省了一番,并道歉改口。
沈嘉越与那张寄件收费表比高,不可思议道:“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信。”
林辜月并排站过去,仰头看了看。
“其实我怎么觉得也还好?好像和郑克哥哥差不多,但是郑克哥哥也就在温澜姐姐旁边显得非常高。”
沈嘉越贼笑道:“这下我有你的把柄了,以后你惹到我,我就把这句话转告给温澜。”
林辜月一拳头飞到他肩膀上。
沈嘉越揉一揉,做了个鬼脸,接着缠着搬货的老板,问她对叶限还有没有别的印象。
老板说不出一二来。
“但是,仔细想想,我好像问过他快递要寄给谁,他说最好的朋友。”
听到最后一句,他们愣了愣,都笑了。
“还有啊,他每次来都会买这个冰淇淋。”老板拉开冰柜,从里面拿出两个冰淇淋,递给他们。
他们理所当然地结账,包装撕开了,一回头,老板狂笑不止。
“我骗你们的啊,其实他只买三色冰淇淋。”
沈嘉越摸不着头脑:“那为什么给我们这个?”
“噢噢,那个比较贵,卖不出去。小朋友们,这次上当应该又能记上一笔了吧?”
他们沉默了足足五分钟。
“我以为难得来一趟旻州,能发生点什么呢,结果只是我们被宰了,被宰了,淋了雨,生了病,琴拉得劈叉了,被宰了,什么也没发生。这就是被命运戏弄的感觉吗?”
沈嘉越很沮丧,抓着菠萝包狠狠撕一口。
林辜月翻着书,平静地把掉在她衣袖上的面包屑扫开,说:“也许是我们太期待了。”
她困了,从口袋翻出明信片想当书签,才看到背面的右下角其实附上了作品名。
——我们。
林辜月凝视着这行短短的字。
“嘉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应答。林辜月偏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她轻声笑笑,也闭上了眼。
第50章 小羊皮手套
饭桌旁,沈嘉越将蟹黄包咬出一个小口,用齿音说道:“林辜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妈妈上次考试的排名。”
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林辜月的成绩坐跳楼机,直降到二百三十几名。
她漫不经心地把包子戳破,往盘里倒醋:“不知道,一整个暑假结束了,现在都开学了,她竟然一直都没问。不过,也许她早就从老师那里知道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是不是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稳在一百多名,从来不会退步——喂,蟹黄包不是那样吃的——”
“你管我怎么吃。”林辜月低头把蟹黄和包子皮搅得更散,“我也没觉得自己退步了,只不过因为所有人都在飞速进步,所以根据相对论,才显得我退步了。”
其他人努力到什么程度,就譬如从寒假起,沈叔叔给沈嘉越报了四个不同数学老师的补习班,为了让他有适应每种教学风格的能力,同时预习、复习、查缺补漏、压轴题练习四管齐下。
她说:“我永远也弄不明白,你每天都在疯狂练习小提琴,各种跑乐团跑比赛,是哪来那么多时间学习的。”
沈嘉越的鼻子皱起:“比起这个,我也永远不明白,你怎么总是能把东西吃得很恶心。”
她白他一眼。
不过,绝不能让妈妈知道沈嘉越的成绩是如何来的,否则,一定会让她全套复制。
于是,林辜月情真意切地举起筷子,威胁地说:“如果你让我妈知道了你是怎么学习的,我就和你绝交。”
沈嘉越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想考一中了吗?你这成绩怎么去啊?”
“又不是我想去,是我妈让我想去。我妈想让我去也是因为你爸妈想让你去。”
“你能不能有点志气,现在的你一点都不像小时候。”
她放下筷子,换成勺,懒散道:“那你去叫小时候的林辜月过来帮现在的林辜月读书考试吧。”
比沈嘉越更快开口的,是桌上的其他人。
“要说不说,还是要高知家庭对小孩的教育有一套,等我女儿长大,真得和沈总好好取经了。”
“但说到底,也不是绝对的啦,你看林总家。”
“是啊,小林也优秀,小沈也出色,俩孩子都可棒了。”
“林总,你们怎么养的小孩?到时候也一块儿传授给我,相比之下,你们家的经验可更值得参考!能把小孩教好,完全也算是上辈子攒了功德啊!”
林辜月看着桌前那些青青黄黄红红的脸,一张张嘴开合,合唱般整齐,又如雏鸟般嗷嗷待哺,一勺一勺虚伪的笑和恭维,喂进喉咙。
视线再转一度,妈妈的头低到看不见表情。而爸爸,只是笑,只是点头。
林辜月的胃发紧。
那天晚上回家,妈妈也不收她的小灵通,她和时洇打了个电话。
时洇信誓旦旦:“我要考一中。”
林辜月对于这个词已经听到腻味,几乎会食道反流,吐出胃酸——一中被提及的频次,就仿佛其它的学校全塌了,全宇宙只剩下这一所高中。
但如果是时洇的愿望,那她的态度就大有不同。
林辜月诚恳地说:“那你一定考得上。”
“你呢?”时洇问道。
“不知道啊,能去哪就去哪吧。”
“有点斗志吧,辜月。”
“你是第二个和我说这句话的人了。”林辜月笑了一下,“时洇,你为什么想考一中?”
“我念书好啊,不考白不考,需要什么特别理由吗?”
“但是你数学最好,完全可以去考师大附中的资优班。”
“喔,是吗?”
“你该不会从来没有了解过吧?”
“不管了,反正我就要考一中。”
时洇踌躇满志,林辜月真羡慕。时洇的分数是自己的圣剑,而她是爸爸妈妈手中的飞镖。理想的靶心与她无关。
“很多事情都不是一定要找出理由。林辜月,你知道你这个人有什么毛病吗?”
“什么?”
“那就是——你非要给自己每个行为和每句话都找出一个合理的动机,你一定要让自己是可被解释的、善良的、不伤害人的。生活不需要这样,你不用给你自己,包括你爸妈的人生做分析报告,不要老问‘为什么’。”
林辜月沉默片刻:“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看吧,又来了。”
“好吧,抱歉,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了。”
“如果你真的要找个学习的动机和理由,又觉得对父母的期望很疲惫。那你就换个人当你的目标吧——”
时洇在电话那头顿了顿。
“辜月,和我一起去一中吧。我正式邀请你做我未来的同学。”
林辜月的睫毛轻轻一颤,嘴巴微张,握着电话,许久说不出话来。
“没准,我会让你失望。”
“你永远不会的。”
时洇挂断电话前,还说:“想考一中的原因之一,其实是我一直以为你一定会去那里,我的好多努力都朝着你的方向。”
兴许真的有所动容,林辜月那晚写了三份数学卷子。
凌晨一点,她伸了个懒腰,去洗手间洗漱。出来时,看见妈妈蹲在走廊尽头刷鞋。
林辜月的家有一条很长的走廊。
妈妈没有开灯。流连于热闹的、迷宫似纷乱的世界都仿佛不存在了,只剩下这一条幽黑的走廊。这种黑不是颜色的黑,而是捂起一只眼时,连黑色本身都隐没的黑。所以尽头不是光明的出口,而是妈妈没有形状的背影。
她经常看见妈妈在刷鞋,妈妈说,出门在外,鞋子干净,一尘不染,才显得体面。
但是,以前没有搬家,她没有转学,妈妈一天到晚忙着出差应酬的时候,从没有这个爱好。
最近妈妈刷鞋更加频繁。林辜月忽然强烈地意识到,妈妈现在对她究竟有多失望,又因为对她失望,而对自己有多失望?
“妈妈,还不睡吗?”
没有声音应答。
她看见妈妈手里的是一双黑色的运动鞋。
刹那间,来自走廊的黑暗流动起来,漫上鼻腔。
林辜月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我听说很多同学都不只有上一个数学课,所以你帮我再报一个,好不好。”
妈妈对看不清污渍的某处来回刷:“知道了。”
“我想考一中。”
妈妈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今天先不刷了。”
“你先去睡吧,我来整理。”
妈妈回房,林辜月把牙刷丢进垃圾桶,然后将鞋子整整齐齐摆在鞋柜里。
她以后穿这双鞋应该会很小心,不会穿着它去任何肮脏的地方。尽管这本来就是一双黑色的鞋子。
林辜月像一阵风,冲进沈嘉越家,精准地在厕所找到了他:“我来问你数学补习的事情!”
沈嘉越手里攥着刮胡刀,挡住半张脸,“砰”的一声,甩上门。
她纳闷地靠在墙上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你不会在害羞吧。”
门里传来沈嘉越羞恼的吼声:“你有病啊!”
“小时候你在商场的充气乐园里尿裤子,还是我英勇地张开双臂挡在你面前,不让别人看你,守卫了你的自尊心——连这种场面我都见过了,更别说是刮胡子这等如此日常的事情。”
门又“哗”地一下被拉开。
沈嘉越的上唇剃得干干净净,水珠还挂在上面闪着光。他气急败坏地瞪着她:“你又在我家发什么疯?”
“不不不,没有发疯,正经事。”林辜月很老派地摇摇手指,转身面对他,认真得像在宣誓:“我要考一中,所以我要上补习班。”
“这会儿又突然想考一中了啊?”
“对啊。”
“还以为你早就要放弃了,竟然一晚上基因突变,开始奋斗了,找到动力了?”
“是啊,虽然我还是觉得这不是为了自己。”
“那还能是为了谁?”
“也许我妈,也许时洇,也许你啊。”
那么多人希望她考一中,谁都能是动力。
最终,她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别让人失望。
沈嘉越愣住,接着把手上的水珠弹到她的脸上。
林辜月闭着眼睛躲,却仍然有其中一滴水挂在她脸侧的碎发上摇摇欲坠。再睁开时,听到他说:“我知道了。”
半期考成绩下来,林辜月趴在桌子上,掐指算自己每次大考要进步多少名,才能在中考的时候挤进年段前五十。
她第一次仔细研究排名表,飞快计算和前几名的差距,在脑海里反复地进行提分后的想象,心里默念:“这次一百六,期末的市质检能到一百吗?然后下次开门考最好八十,下学期半期考大概就能到五十了吧……有可能吗……”
说实话,林辜月有点后悔了。
在人人激流勇进的时候,她一动不动,顺流而下。现在要面对风浪成为逆行者,弥补落下的一大截,比想象中累太多了。
林辜月抽出一张物理卷子,准备班会课开始前写完选择题。
“林辜月,你爸妈叫什么名字啊?”
她的笔尖停滞,回头。
三三俩俩的同学围在一部平板旁,齐齐地看向她。
她刚刚就隐约听见,他们在搜彼此父母的名字,检索结果会显示学历和学术成就,亦或是就职之处。每有一个人的父母学历或职位更高,他们便哗然一遍。
用家世来标榜一个人,就像三岛由纪夫书里写中学生用海军匕首削铅笔。学生时代着实还用不上这一套。但这个年纪正是爱对着苍蝇耍牛刀的时候,干什么都要奢侈无度。得意比幸福还要显眼,眼睛要盛满了光,哪怕出自偷来的反射,晃悠着不属于自己的亮,不只是照着自己,而是像针一样扎进别人的眼底。
自己从泥土里挖掘出自己的好,然后捧起来,献出去,像贡品一样等人接。从口中滑出的骄傲,有多不经意,就有多淋漓尽致,一定要落到地面,一定要溅到身上,一定要湿了衣角,一定要留下雨斑的痕迹。
他们等待的目光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她胳膊上爬行。
有人的声音炸出来,大喇喇地说:“你爸妈该不会真的初中毕业吧?不可能吧?”
大拇指的指甲掐进中指上因长期写字带来的茧,林辜月毫无知觉。
她在这刻想起了六岁时第一次陪父母应酬的那顿饭。
高或低,不过是个度量,是人刻在尺子上的。真心想要给予尊严,大可以说:“你爸爸没读大学走到今天不容易”,也大可以觉得:“你妈妈没念什么书却能教导你学习好厉害”。
尺子可以倒过来。这些无外乎是嘴里的一口气,愿意往左吹,绝不会有一阵风刮向右。
他们都在等待,看她是否知羞耻。
而林辜月越过了那一众蓄势待发的脸,将目光掷向徐毓文。
林辜月从很久以前起,就自负地感到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别人不同。她的眼睛就像太阳一样可以射穿波纹凌乱的水面,看见池底的金鱼;她的耳朵可以在轰隆的雷声里,捕捉到婴儿的哭声。这是她最与众不同的超能力。
超能力在这个场景里也发挥作用。
每一秒都拉伸得无限长,每一个画面都像千层饼,她拆解开来,不止看到他们戏谑的笑脸,不止听见暗讽的语气。她仿佛同时站在过去,看到了他们的父母在饭桌上,以同样的方式调笑别人的父母;又像穿进未来,听见那些句式和笑法经过发育,柔和抑或隐秘地,在他们的喉舌里延续下去,星火相传,生生不息。
没有人会把这一刻的当回事,这个当下会和从嘴边溜走的棉花糖絮絮一样,飘进风里,不知不觉随着温度融化。
忘记理所当然,所以记住的人显得可悲。这是超能力的副作用。林辜月的视觉、听觉灵敏百倍,她多了一些不得已的感受,也比任何人都记性更好。她确实偶尔觉得自己可悲,不过更多的时候,其实她心想自己是超人。
她直直地看向人群,至少没有任何人捕捉到了徐毓文躲闪心虚的表情。只有超人才捕捉得到。
如果真如温澜所说,那么徐毓文的父母都是限高失信人,只要知道名字,一定能搜到法律文书,白字黑字,清清楚楚。
在这个班级里,能知道她父母学历的人,除了沈嘉越,只剩下徐毓文。
他们在问林辜月之前一定先问了徐毓文。
被人轻蔑地看一眼,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和小行星撞地球般的世界末日没什么区别。徐毓文一定是这么想的。
所以徐毓文恐怕没有回答。
“是啊,是真的。”
林辜月并非为了高尚地保持诚实,划清虚伪和真诚的界限,把自己和徐毓文区别开。
她只是冷静地权衡后发现,无论说什么瞎话都很难被圆好。
所以,她无法笃定,如果她足够聪明,能编织出一个不会被揭穿的假话,那么在那一刻,为了保全自尊、免于嘲讽,她会不会顺口撒一个无人能戳破的谎?
说到底,她的道德心并非全无瑕疵。
“喔,行吧。”
他们听到林辜月的回答后很快地转回头,善解人意地在表面上没有继续令她难堪。
而其中的徐毓文抿着嘴,紧紧盯着她,眼白像手术光般犀利。
她低下头看题,尽量不想在意这段插曲,也不注意他们的窃窃私语。
“诶,你爸妈叫啥?”
他们拦住刚刚进门的沈嘉越。
沈嘉越刚准备开口,有一个很短促的声音从人群里尖锐地冒了出来:“你爸妈总上过大学了吧?”
不用抬头,林辜月也感受到了不少视线从她身上扫了过去。
沈嘉越也一样。
他看了一眼坐在位置上的林辜月。
“这关你们什么事啊?”
他扔下这句话,直接回到了位置上。
林辜月笑了。
她差点要忘了还有这个完美的作答方式。
第51章 正好回来讲完他的故事
除夕的夜晚,林辜月发烧到三十九度。
迷糊间,到了跨正月的零点,妈妈准时在阳台放鞭炮,轰隆隆地将她炸醒。
她披着毛毯拉开窗帘,看一颗又一颗光点直窜上天空,熠熠生辉地绽放。烟花声像上帝在捏泡泡纸。
“新”的朝气浓了就变成潮气。一枚枚焰火落幕,烟浓了,漫过楼房,再盛大的火光也在一片白茫茫中淡然成烟蒂的余烬。
这场天空中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凌晨,她也清醒到了凌晨。外面最终安静下来,夜空归于寂静。可能是因为生病了,也可能是温澜所说的“你和郑克都有点矫情的文青病”,她无端地生出一点悲凉。
平时不爱远眺,她久违地拉开房间窗帘。虽然知道家对面的楼早已建成,但今晚那些亮得方正的窗子竟在不知觉中带着排山倒海之势,那瞬间她误以为夜幕倾斜着向她倒来。
她打开手机,给每个来问候她的人变着花样回复“新年快乐”,然后回到房间。眼眶痛,脑袋晕,要呕不呕的,随手翻她小学时爱看的书,温澜发来短信说好想她。
接着是时洇的电话,说:“我特意捂住耳朵了,新年还是想第一个听到你的声音!”
这世界是不是常赐予一些她不应该得到的爱。林辜月时常这么想。
才退了点烧,她便被父母拉去参加亲戚的婚礼。
小时候的农席上的红色塑料布一抠就破了,灰尘会薄薄地附在指纹里,总觉得洗不干净。现在用有花纹的桌布,但是唾沫般的眼光依旧避之不及,黏在围巾大衣上。一年和亲戚就见一两次,比同学的妈妈还更面生。身份的失衡,热情的语焉不详,他们的相处哲学。
光头舅舅对留学回来的表姐说:“加拿大怎么都不和我打招呼,我可是美国公民。”
表姐微笑地放着所有人面,回答:“去死吧,出轨家暴男。”
林辜月默默鼓掌。
敬酒时,她的嘴唇从来没真的碰到杯口,手被人推了一下,椰奶流了满手,来不及擦,就到下一桌去。湿答答的液体留在指缝间,仿佛曾经有蜗牛爬过。喜娘的声音啸叫了一天直到夜晚。他们蝗虫一样地瓜分掉席上所有食物,顺带将一个盛装新娘的期待啃食干净。
表姐说,这群人全部都是猪。
她们从不联络彼此,只在这种时候当短暂的同盟。她们和等待拆布置的工作人员一样盼望宴席结束,终于逃出去,见到新娘独自牵着裙子,在石子路上,蹒跚地蹬着高跟鞋,走了一会儿,就把鞋脱了,但是光脚也嫌痛,几步后重新穿上了鞋。她的丈夫依旧在里头吃酒调笑。
表姐抬头看着刻在墙上的那些金灿灿的男性名字凹痕,说,还好没她,真是愚蠢,她才不要一生一世地把名字留在这里。
林辜月笑了笑,终于开始擦手。
第二天回城前腾出时间,妈妈和爸爸拉她去村里刚建的寺庙,烧香祈福。
寺庙外是两排很高大的香柱,手里又有三根用来插进香炉的香,氧置换成烟,她被熏得眼花缭乱,发晕地跟着父母的影子,敬天,敬地,敬不知名的神。
终于把香放进香炉里,她呆讷地双手合十,学别人的模样拜了三拜。也不懂她这种内心空空如也、毫无诉求的人来烧香,神佛该用什么方式听见心声来成全她。
爸爸妈妈在和偶遇的乡里亲戚讲家常,她憋得无法喘气,不想再呆在那儿,先去找车。
走到了,她发现自己忘记找爸妈要车钥匙了,于是站在录旁干等着。
手机铃声响,是沈嘉越的来电。
她点了绿色的接听键。
“林辜月,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事情。你找个安静地方听吧。”
“我已经在安静地方了,你说吧。”
“我爸妈说,叶限爸爸得肝癌去世了,她妈妈在大年初一的凌晨上吊自杀。”
林辜月眼前一黑,腿软地跌坐在地上。
她揪着衣领,半天没有呼出一口气。
林辜月在高热中混沌,分不清梦与现实,所有景象都变得朦胧,见到的人也开始重影。
她好像看见了沈嘉越,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嘀哩咕噜地说了一些话,可能因为是她烧到糊涂了,所以完全没听明白。她也看见了妈妈给她喂水,用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探温度。可能是爸爸吧,还给她换了退热贴,然后就拉着行李走了,轮子滚动的声音响起时,她似乎对着空气抓了一下,说:“爸爸不要走,陪我一会儿。”
最后她见到了叶限。不是十五岁的叶限——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叶限长什么样。
是七岁的叶限,像在北海道的雪天里,对她伸出了手,说:“辜月别哭了,我来了。”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变成了一只长着圣诞拐杖尾巴的大狗。
林辜月醒了一半,想着刚刚看到的估计大部分都是梦。
叶限是不可能来的。
大病初愈,劫后重生,她仿佛被人点通了任督二脉,学习一下子进步很大,几次大小测验都在补习班里名列前茅,理科的分数更是直上云霄,尤其是物理题,写起来比英语还顺。
林辜月家楼下的那条沿着江的路,被封了用来布置元宵灯会。整条街姹紫嫣红,仿佛无脸怪把全世界的霓虹灯和调色盘都吞下去了又呕出来,颜色浓烈到碍眼。
那阵子,她干脆只从后门走,眼不见为净。
离元宵节还有三天,时洇出现在林辜月家门口,嘴上说的只是赏灯路过,顺便来看看她恢复得如何,实际上暗戳戳地要拉她下楼看花灯。
废了半天嘴皮子,林辜月都在装听不懂。
时洇干脆闯进她房间,直接给她套上羽绒服和围巾,把她撵进电梯。
“你都闷了快半个月了,再不出门,一定又要大病一场了!而且你爸妈不是都去普陀山了嘛,一年从头到尾,你就这几天能好好玩诶!”
林辜月无言反驳,任她摆布。
以前读小学写作文的时候,林辜月会用尽修辞,描绘花灯的精妙绝伦。从微小的细节写到广阔的整体,从脚下踩到的糖葫芦签写到远处的路灯。甚至要一一给予生命,它们低语,吟笑,铁丝一拐弯,笼身一撑起,全是曼妙的姿态。
那个年代,碍于技术,其实绝大多数的花灯都粗制滥造,兔子的眼睛像煮太久的青皮鸭蛋,猴子的手指只有三根,大象的身体像酵母加太多,浮浮囊囊,没有骨节。
这些都并不是真的美,她的眷恋不对人造物,而是对文法。
疲倦的时候,反而更诚实。此刻她眼里,每个花灯都长得差不多,全都一样的很难看。更多感受到的是拥挤的人潮,每个人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般紧挨着彼此,腻腻地在冬日孵出脸油。
时洇知道她最近不开心,一路上想着法地让她振作起来,但她眼神空洞,无精打采的,让时洇觉得自己像是在牵一个快没气的氢气球。
她们被后面的人推着走,路过了一个翻涌中的海浪花灯,林辜月多看了几眼,突然说:“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她们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和花灯街差了五六个台阶。背后是熙攘与热闹,面前是死水微澜。
有时候是静坐着一言不发,有时候也会聊聊学校和家里的事情,内容毫无重点。
人烟逐渐消散,时洇说:“对不起,我原本想让你出门,热闹热闹,但是来人多的地方,身体反而更不舒服了吧?”
林辜月摇头:“我没有那么脆弱。”
“真想说‘与你同在’,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儿。你在想什么?”
她松了松围巾,说:“刚刚在想,‘人挤得像沙丁鱼’,这个比喻应该用错了,喻体本体反了。人才是最挤的,不是人潮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而是沙丁鱼挤得像人群。”
时洇怔怔看了她一会儿:“辜月,你越难过的时候,越爱想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用手背贴着脸,茫然道:“也许是吧。”
时洇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放进棉服口袋里。
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好温暖。”
时洇轻轻叹了口气。
两个人接着沉默了,林辜月仰起头,问:“你会想起方爷爷吗?”
“常常。现在,晓琪已经能很自如地和我们聊起他了。”
“挺好的。”
曾经有一扇门,也要林辜月将头抬出这个角度,才能看到顶端。那时候觉得那扇门和天与海一样,没有界限。但时光最擅长的就是让一个无边的东西产生终点。从今以后,想念应当称作悼念,记忆被框定了范围。
也许某日,连天空也会塌下来。
“说起这个,晓琪说她找到了方爷爷的日记本,我找找啊,她拍给我看了——其中有一段说:我从来不信神,可是年纪愈大,记忆俞衰退,当我看着孙女那张幼小的脸,胖胖的四肢,开始发自内心地认为来世、下辈子、天国是很美好的词。我自己无所谓,我对存在与否并没有渴望。可是好像太爱一些人了,所以虔诚祈祷我们永远有再见面的机会。”
时洇赶上了最后一趟公车,拉开玻璃窗,大声喊道:“开心点!”
林辜月挤出一个笑容。
她又一次地经过那副海浪式样的花灯,工作人员在她的面前熄掉了灯,汪洋的蓝瞬间在夜影里变成光秃秃的黑色。
这条张灯结彩的街,等林辜月走到小区门口,已经只剩路灯了,在寒风中冷清矗立。
她从兜里掏出了今晚一直被她设置成静音的手机,一个未解来电都没有,看来爷爷也很早睡下了。
还有一条二十分钟前收到的信息,她从没有见过这个号码。
“我在码头旁。”
林辜月读完后,浑身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奔跑向有车辆的大街,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我知道是你。一定就是你。
第52章 老鼠夹子,月亮,记忆
林辜月掏遍浑身的口袋,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现金。
她咽着口水,和司机面面相觑,背后沁出凉汗,大脑光速运转,盘算如何措辞,用一副好好学生的口吻,才能够先赊账后补钱。
车窗叩响,她一转头,沈嘉越那张脸贴着玻璃跟安娜贝尔似的,把她再吓得再流一层汗。
林辜月摇下车窗,不和他计较,更多的是得救后的感激:“你应该带钱了吧?”
“没有啊。”
她震惊道:“那你怎么来的?”
“当然也是打车啊。”
“难道不用付钱吗?还是你赊账啊?”说到后半句,她心虚地弱了语气。
沈嘉越一脸莫名其妙,仿佛在看山顶洞人,亮出手机屏幕,手指操作了几秒,随后摁倒她的脑袋,半身伸进车内:“你是不是忘了现在已经可以扫码支付了。”
林辜月恍然大悟。
科技真的太伟大了。
码头连路灯都少,黑漆漆地摸索了几步,他们各打开手机手电筒。
沈嘉越左探探右探探:“你给你妈找什么借口跑出来?”
“我爸妈不在家,去普陀山了。”
“哦哦哦,差点忘记,我说我去找同学,可有细节了呢,我说我那个同学骨折摔进医院,结果家里人都不在云江,于是好兄弟我出征救人……”
林辜月没由来地腿一软,用手肘撞了一下还有工夫插科打诨的他,蹲在地上。
“你这就走累了!”
她嘴唇动了动:“不是……紧张……”
沈嘉越一愣,也慢慢弯腰,手撑着膝盖:“不是……怎么被你一说,我也有点……”
林辜月傻呵呵道:“我们有没有点太窝囊了。”
“那也是你害的!我本来没感觉!”
她不否认,站起来,定定神:“走吧,找到他再说,快点。”
说是快,实则两个人行进速度堪称乌龟爬。沈嘉越闷闷道:“你想好要和他说什么以及怎么说了吗?”
她有诸多幻想,然而不觉得有任何一句能应用在现实,答不出来。
“我想好了,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他有点得意,脑袋晃晃,接着回忆起什么,眉毛一拧,“你该不会等会儿一找到他就又逃跑吧?那样我是真的会杀了你,喂,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真的在这么打算啊?”
林辜月一言不发,怔怔地凝望着手电筒光照亮的石阶。
那里伏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小小一轮,似真似幻,疏离皎洁,比月亮更像月亮。
“辜月?嘉越?”
那个影子站起身,变得高大。
只要林辜月稍稍挡住电筒,他随时都能够被夜色吞没。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人可以只安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知道他是孤单的。莫名的,她想起了那个随着候鸟飞行,离开了玫瑰,环宇宙旅行的小王子。
她跨过台阶与平地的铁链,手电筒的光从指缝里颤抖地透出。
一步,两步,三步,她走到和他的同一台阶上。
林辜月抬了起头。
她无比熟练地,找到了能看见他眼睛的角度。
林辜月只在春秋游来过这个码头。每个老师都翻来覆去地讲解,这里如何是中国船政文化的发源地,如何孕育了海军力量和工业筋骨。但她只偶尔小声回应着同学的闲话,不断踩到从他们嘴巴里掉下来的薯片,目光散漫,映不出任何景象的清晰倒影。
那些宏大叙事是远处的浪,一波一波地发出回音,遥远响亮,但是与她无关。
所有的诞生都是一起用偶然叠加的事故,林辜月实在无法对接连不断的巧合持有信任。然而,此时,她仿佛重新面对了一次历史,重新感受到了时间恒河的流动,重新向人类的文明致敬意。
偶然原来是奇迹。
“好久不见。”
叶限说这句话前,有一小声似笑的叹息,只有她听见了。
从现在起,这个码头对林辜月产生了意义。
沈嘉越眨了眨眼。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罐汽水,塞进他们怀里,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尴尬的见面场景,所以上车前顺带买了点饮料,我们边喝边讲。”
沈嘉越的话音落下,林辜月飞快地松开了视线。说实话,她本来没意识到有多尴尬。
她转向他,扶额道:“这就是你想好的……”
沈嘉越瞪眼:“怎么了!瞧不起啊!瞧不起就还我!”
他边咋咋呼呼,边用余光悄悄瞄叶限。
被偷窥的当事人察觉到了,笑道:“嘉越还是老样子。”然后偏头,目光微垂,对一旁的林辜月说:“辜月也是。”
她一路狂跳的心脏在这句话中渐渐平息。这大概是一个她努力已久、期待已久的回应。
好久不见,但你没有变,那就相当于从来没有好久不见。
林辜月还是没再敢直视,眼睫低敛,瞥见他穿白色羽绒服,蓬蓬的,随动作变化缩胀,周身柔柔地染出细微的光晕。太明确,太清晰。像月亮,比月亮近。
她应道:“嗯。”
沈嘉越极其不甘愿:“我变了啊!我长高了很多啊!”
叶限改口哄道:“确实,这么说的话,算变了,很明显。”
“你也变了很多,现在长太高了吧。不过也还好,林辜月才是我们当中最矮的,我已经不是了!干一杯,庆祝一下!”
三个人荒诞地碰了个杯。
沈嘉越催着他们坐下,猛灌了几口汽水,把空空的易拉罐像纸一般在掌心里揉皱。他搭上叶限的肩膀,身体歪歪斜斜,语气摇晃得像个醉汉:“叶限,我是认真问你,我们再见面,你是不是很开心?”
林辜月不由得看了眼他手中的易拉罐——芬达应当没出过酒精版本吧。
叶限显然也疑惑,试探:“你喝醉了?”
“不领情的家伙,一点都不会接戏。”沈嘉越甩开手臂,嘀咕着从口袋里再掏第二瓶饮料,“咔”的一声拉开拉环,也不知道他的口袋是有多深,竟然能塞下这么多瓶瓶罐罐。“酒后吐真言,懂不懂。汽水喝不醉,那你就装一下!装一下不会吗!”
林辜月简直噎住,再次发问:“沈嘉越,这就是你说的,你想到的……”
“你给我闭嘴啊!”
手电筒早就关了,摸着黑,她也能猜到他的脸一下子胀得有多红。
叶限一如小时候,从不扫兴泼冷水,知道沈嘉越的心思后,愿意陪他搭戏台。
他艰难地酝酿情绪,支吾片刻无果,沈嘉越忍不了了,干脆道:“那我就直接发问了!所以,叶限!你现在心情还好吗?我们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林辜月虽然见惯了他一向缺根筋的样子,可如此单刀直入,直切主题,还是令她觉得一阵惊悚。
反而是叶限,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有一种终于落地到家、放下行李的放松。
“其实……”
沈嘉越和林辜月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你们知道蚌壳是怎么游泳的吗?”
“蚌壳会游泳吗?”
“蚌壳会游泳吗?”
话题跳跃得太过分了,但也确实好奇,他们诧异的尾调一扬再扬。
“当然会啊。”
叶限举高右手,手指作出半圆,然后一张一合地从他头顶飞过:“蚌壳游泳就像乌鸦一样,嘎,嘎,嘎。”
空气凝滞了几秒。
叶限的眼角先泄出笑意,肩膀微微抖动,随即,三人同时捧腹,笑声肆无忌惮地响亮了整个码头。
他们成功地醉上了汽水,到后面也不像演戏。
没有吐真言,倒是结结实实地一齐发了一场疯。
最初只是沈嘉越闹着叶限,非要试试电视剧里的公主抱,结果一抬脚,冷不防地踢到林辜月的脸上。林辜月死活抓着沈嘉越的脚不放,咬着牙,扬言要把他的鞋子扔进水里。趁着她低头的空档,沈嘉越飞快地解开了她的长围巾,绑成一颗球传给叶限。叶限半推半就地丢回给沈嘉越。
于是林辜月开始在他们俩之间进行10米往返跑。
“你们耍猴啊!”她大喝一句,便没人敢动了。沈嘉越殷勤献上围巾,林辜月狡黠地冲叶限眨眼,叶限点头会意,立即拦腰将沈嘉越扑倒在地。
沈嘉越惊喊:“你们耍诈!叶限你到底帮谁!”
林辜月顺利地抢到他的鞋子,高举战利品,吐舌做鬼脸。
沈嘉越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揍了叶限一拳,然后,十分淡定地走到她面前,抬起胳膊,不待林辜月有所反应,毫不费力气地拿回鞋子。
“猪啊,都说了,我现在比你高——”
他的骄傲没结束,鞋子被身后一只更高的手夺走,一回头,叶限一脸无辜。
“我再也不想玩这个游戏了。”沈嘉越非常挫败地说。
他们没歇多久,继续乱跑,跑不动了就到水岸边的石头堆里,一边哼音乐课本上的童歌,一边比赛谁的石头最像爱心。
夜色被搅活了,他们胡闹到天擦亮。
晃眼间,他们坐回石阶上。
他们翻手机分享相册,看到叶限在画室和各种人的合影,还有这些年画的画,其中一**辜月竟就是她在旻州驻足过的那副海岸画。
她的手指一点:“诶,这张……我见过。”
“那天你来看了,对吧。”
叶限的声音像一杯无害纯净的白开水,没有调味,只有温度。
“对,但我不知道是你画的。”
“你应该也不知道在那个互动装置另一面的是我。”
林辜月的瞳孔骤然一缩。
沈嘉越不明所以,他们向他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他听着听着,非常怀疑地看向林辜月。
她连忙地否认:“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故意不告诉你。”
叶限笑道:“是的,只是偶然。”
林辜月捂在围巾里的下巴愈发的热了。
偶然。偶然在生活中实在太美了,就像一只蝴蝶悄然地停在荷叶上,已经足够漂亮了,但它忽然振翅,颤颤地飞起,这意外的瞬间更令人屏息。
林辜月想,也许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喜欢上了偶然。
第53章 我们听听你的奇遇
沈嘉越随口问:“那你之后想考美院吗?”
叶限沉默。但没有人催他回答,在安静的时间里,他们三个像默契地发了个很长的呆。
沈嘉越忽然浑身一激灵:“我差点要睡着了,刚刚有人说话吗?”
叶限轻笑:“没有。”
“哦……”
“你现在还在拉小提琴吧?”
“对啊,不过现在我爸妈还没掰扯出个究竟来,我妈想我走纯艺术路线,我爸觉得只把小提琴当成业余就够了。本来初一就该决定好,结果他们的战线久到现在都快中考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尽快有个结果出来,说实在,每天刷题和练琴兼顾,真的挺累的,所以我长个子才这么费劲,都是因为睡太少了,全怪他们。”
叶限沉吟一会儿后,很诚恳地说:“你不矮的。”
沈嘉越一下子清醒,直起腰背:“真的啊!”
“真的。”
他正乐开花,看见叶限的腿就算折起来也得比他多放一个台阶,表情顿时垮了:“……你个骗子。”
“我当然是说真的,可能云江小孩营养比较好,但在旻州的话,你应该能在学校排前五……前十,前二十,至少。”
沈嘉越摇摇头,根本不信,颇语重心长道:“叶限,你的声音当电信诈骗犯的话,会非常有前途。”
叶限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但你自己想走哪条路呢,我觉得叔叔阿姨一定会先尊重你的意愿。”
“我?都行啊。反正我爸妈总会选出一个最好的来,我可以很心甘情愿地听他们的话。毕竟,我从来没有热爱什么……事情到非它不可的程度。”
叶限和林辜月都很认真地听他说,以至于他越讲越不好意思,越讲越不对味,脸热前吵吵道:“刚刚那个话题世界上只有温澜懂我,我要打电话给她。”
林辜月要困不困的,一直没说话,下半张脸完全埋进围巾里,黑长的睫毛眨一眨,可以直接碰到浮起的羊毛絮,挠得下眼睑痒痒的。
她一听,整张脸迅速挣扎地冒出来,制止道:“温澜姐姐有起床气。”
“那又怎样。诶挂断了,我再打个试试。”
“她真的会把你骂死的。”
“你不是经常都和她一个房间,也没见得怎样啊。怎么又挂断了,再来。”
林辜月十分痛苦地伸手捂眼:“你真的觉得我没怎样吗?”
“是……吧……”
“她有一次把我的秋衣撕出一个十厘米的洞,用牙齿。”
沈嘉越大震:“她是狗吗?”
她长叹气:“不,她只是温澜而已。”
叶限也想起什么,闭闭眼:“我只有一次去叫她起床过,她倒没有怎样,但是早饭吃了三笼包子,然后把筷子拍烂成五截。”
沈嘉越闻所未闻,难以置信:“她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林辜月立即反驳:“不,后来她用零花钱给我买了三件衣服,而且那次是我定了闹钟,没有及时关掉。只要别吵她睡觉,她的脾气都很好。”
叶限也默默补充:“而且那只是一次性筷子。”
沈嘉越砸吧嘴:“难怪我从来不知道,她是不是给你们下降头了。”
“总之你别打了!”
来不及了,电话已经被接通了。
“你小子大早上犯什么贱呢!”
沈嘉越浑身一抖,电光火石间,开了静音键。
温澜的表情扭成丹麦饼干,战斗力单用视频画面就可见一斑,躲也躲不过。她还穿着睡衣,背景不在宿舍,必然是特地冲下楼只为辱骂沈嘉越。
他们一行人,慢慢地,头全低到脚尖。
快十年了,哪怕隔着千万里,温澜依旧是他们的将军,他们长再大再高再壮,一到她面前,也只是俯首称臣、点头哈腰的小兵。
五分钟后,再小心翼翼地打开声音,所幸已经一片寂静。
林辜月悄悄:“这次消气得好快。”
几双眼睛又凑回沈嘉越的手机屏幕,定睛一看,全都傻住了。
温澜的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清泪,失神地望着他们。
“这是不是叶限?”
叶限一愣,转而露出温暖的笑。
“姐姐,是我。”
温澜的眼泪更旺了,擦了半天,依旧止不住地滴,反而也害得手背流出一条斑驳汹涌的瀑布。
“我居然有点点想回云江看看了。”
他们寒暄了一会儿,聊近况,叶限说:“那么也该是我们去上海找你。”
沈嘉越完全忘了刚刚怎么被温澜痛批,用奸臣的语气,吊着嗓子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温澜给镜头来了一拳头:“小鬼,我哪天真回云江,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算账。”
沈嘉越用嘴唇继续学这句话,接着做了个鬼脸,向海岸边一撇,温澜夸奖道:“真可爱,对着手机重新做一遍看看,我要录下来。”他就完全消停了。
温澜问:“叶限还在画画啊,真好。”
结果话题又绕回到最初。
但她什么都没追问。
“辜月还在一头扎进故事里,真好,嘉越还在拉小提琴,真好。”网络卡顿,温澜的表情变成彩色的马赛克,像反复刷上了浆,声音却仍旧清晰,“我等着你们变成很了不起的大人。”
沈嘉越悠悠道:“万一不呢?”
“无所谓啊,那么我会先变成了不起的大人,你们嘛,跟在我屁股后面就好。”
紧接着温澜打了个哈欠。
“我要去睡觉了,所以你们都麻溜滚蛋吧,哦,辜月可以用走的。”
挂完电话,小半截太阳刚探出水面,便被一大朵云遮住了,天空反倒比刚刚更暗了。
叶限轻轻地说:“嘉越,你不是问,我们再见面,我高兴吗。”
沈嘉越:“怎么,和温澜打完电话才发觉你其实很高兴啊?”
“不,一开始就是,”他摇头:“我差点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切,怎么可能,还不是林辜月莫名其妙地很紧张,所以动作太慢。”
林辜月的脸瞬间滚烫,想反驳,发觉是事实,只好嗡声:“你不也是,比我更慢。”
“喂!”
沈嘉越的喉头梗塞,同样无法解释什么,于是拉上帽子,挡住了脸颊。
“还有另一个问题,你们有什么能帮我的。”
叶限望着那朵渐渐飘散的云。
即使不算晴朗,但天终究还是亮了。
“这是我爸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仰着头说,“你们应该还记得,市一小的秋游也来过这儿。那时候我没啥感觉,老师把历史讲得再绘声透彻,跟我也沾不上边。我甚至觉得这地方挺破的,灰扑扑的,没什么意思。可现在再站这儿,忽然什么都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不久前知道我爸妈在这儿初遇,可能是因为又见到了你们。我好像钻进了故事里,成了里头的人,所以它从现在起,对我有了真正的意义。”
林辜月的嘴唇微张,无意识地吃进一根羊毛,手指在口袋里轻颤。她的心跳沉甸甸,与不远处拍打的浪声撞上频率,共鸣同振,在胸腔里荡来荡去——就在几小时前,她初初站上这个石阶,脑子里冒出的想法,竟然和他几乎一样。
她终于看向他,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有了许多不一样的地方。肩膀撑宽了,五官凿出了棱角,从前总翘着不肯服帖的几根头发也压老实了。但眉梢眼尾依旧藏着熟悉的暖意,像潜在水底时望天,看不见太阳,光斑却浅浅地落进手心。
林辜月很惊讶,却并不完全地感到意外。
因为她想起过去无数个交换图画本、互相讲故事的日子。再一次的,时隔许久的,他们的思维的车厢驶向同一条轨道,无论开得多远,也总能在站台上对齐车门,一前一后,仿佛是同一辆火车。
原来人们还可以用这种方式重逢。
她愿意相信,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哪怕最残忍的时光都舍不得轻易碰坏。
“辜月,你小时候给朋友写过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后来也讲给了我和嘉越听。一个老爷爷在星球上开杂货店,眼泪代表着他和孙女的思念。我当时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可是,如果要放在我爸妈身上,我却希望他们到另一个世界里,最好再也不要有任何牵绊了。真的已经够了,他们并不快乐,任何人都不快乐。所以我祈祷着,他们忘记对方,忘记这个家。”
叶限回头,揽过沈嘉越的肩,目光落向她。
“所有的事情,只要我一个人记住就好了。”
“我们会陪你一起记住。”
林辜月无比坚定地看进他眼底。
“等你将来想说了,就告诉我们,十五岁,十八岁,三十岁,八十岁,一百五十岁,我们都会听你说,然后陪你牢牢地,牢牢地记住。”
世界那么大,你绝不是孤独的冒险家。
“有人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吗,林辜月。”
沈嘉越问,故意长大嘴打哈欠,眼眶里薄薄的泪水被食指关节揉得十分干净。
“传说里还有人活到三百岁嘞。”她强词夺理地回答。
叶限笑道:“我以前觉得自己的寿命是无限,毕竟我曾经认为自己是来自伊丽莎白三号的外星人。”
沈嘉越再打一个哈欠,头靠向叶限肩膀:“我倒是一直知道自己是人类,不过我一直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能活到一百岁,再不济也是九十九岁。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幸运儿。得有多么的幸运,才能完完整整地跨越一整个世纪。”
林辜月是被热醒的,她看了一眼身上,她被裹成胖粽子——沈嘉越的帽子和手套在她这里,叶限的羽绒服也在她这里。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靠着墙睡着了。
意识消失前,她隐约地听见叶限说:“长大以后,我认清自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从来没有被上天选中过,童年的光都在随着岁月熄灭,将来应该也不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
“温澜姐……呸,温澜不都说了,还可以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啊。”
叶限笑得很含糊,声音像闷在棉花里。
沈嘉越问:“你高中还在旻州读吗?”
“我学籍其实在师泽,现在住我舅舅家,现在算彻底回云江了,中考在云江,高考也在云江。”
“那你想好了吗,考哪所——不不不,我重新说,我和林辜月都打算考一中,不管你之前怎么想,现在立马改志愿,还剩半年,命读没半条也得考上——当然,要是没考上,我就会了结你剩下半条命。”
叶限低低地笑了一会儿:“好吧,为了不被你杀掉,我尽量考。”
“看来你本来就想考一中咯。”
“不好说。”
“肯定是,那你刚刚还在那边装阴沉,装一蹶不振,明明这么有志向,你说是吧,林辜月——”
她用最后一丝精力点了点头,接着后面的话就再也没有听见了。
林辜月把衣服还给叶限,刚要开口,他嘘了一声,指了指他膝盖上的沈嘉越。
她点点头,凑近他耳朵,很小声道:“你没睡着吗?”
他再次指了一下沈嘉越。
两个人都笑了。
她越过他的侧脸,望到海岸边,想起什么,继续问道:“那幅画,究竟是什么颜色?为什么明信片和展览上的原画色调不同?”
叶限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难堪。
“你是不是这几年,从来没有打开过我送给你的礼物?”
一句话轮到林辜月窘迫。
去年那个巨大的扁扁的快递箱里还能装着什么东西。
他叹叹气,似乎并不打算放在心上,也不希望她在意,很轻松道:“粉色调是初版,送给你了。画的时候老师看到了想要去展览,我说要送人,别的画他不满意,于是叫我再画一幅差不多的。”
“……谢谢你。其实你的生日礼物,每一年的我都准备了,嘉越也是,但他没承认。”
他们瞥向睡得正香的沈嘉越。海边的阳光总是浓烈中带着咸味,一小阵风吹来,沈嘉越的嘴唇抖了抖,发出“噗噜”的怪声。
她说:“他睡得快要变异了。”
沈嘉越这时睁开了眼睛,和他们对视上了。
“你们俩的眼睛都大得有点恶心人了。”
接着,他被痛扁了一分钟。
林辜月回家,拆开了叶限送过的所有礼物,也包括那幅画,仔细地用手指描了一遍每一处地笔触。
粉红色的海,粉红色的太阳,粉红色的他们。
她收到了叶限的短信:“一直以来,都是我才应该说谢谢,谢谢你们相信我,各个方面的。”
她回:“这是全天下最简单的事情。”
第54章 送给右脚
叶限在短信里说道:“同桌早上又被罚抄试卷,距离中考只剩下两个月,无法理解老师怎么还会布置这种作业,太耽误念书了,我说你把上次多抄的重新交一遍就行了。他太死脑筋,一定要重新抄,我说那我帮你抄,你去把英语提纲词组默写一遍。刚刚自习课他交了罚抄,其实还是上次的那份,是我从他抽屉里偷出来的,他完全没发现。”
他在师泽中学的同桌和他刚认识的时候,是一个以为所有的动词过去式变化都要加ed,把I have说成I has的人。
但在叶限坚持不懈的一对一私教课堂之下,这位同桌现在已经能默写出六本英语课本里所有的单词和词组,对时态和代词判断都准确无误。
林辜月刚从办公室走出来,读完手机屏幕上工整的方块字,嘴角扬了扬。
她打字道:“你为什么只在意他的英语?”
很快收到回信:“因为他只有这门有的救了,至少能把字母表完整地背下来。他自知肯定考不上高中了,本来已经不计划学习了,天天上课睡觉或者玩鞋带,说干脆一毕业就去景区摆摊卖鸡蛋饼。我说那你如果会英语的话,还能比别人多一份市场,卖给洋人,电视台尤其爱找这样的民间语言家采访,到时候他就能成为云江的鸡蛋饼之王。”
她笑得肩膀颤抖,回道:“那你是鸡蛋饼之王背后的男人。”
五秒后:“但愿他日后惹出祸来,不把为师说出来就好。好啦,辜月,下午考试加油,以及植树节快乐。”
这几个月来,叶限会在每一天都祝她某个节日快乐。林辜月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天天都在过节。
那么确实太值得快乐。
码头那天后,他们常通短信,这是日复一日的复习中里唯一会闪烁的、无规律的光点。林辜月三月的话费一下子飙到八十多块钱,妈妈很质疑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只好说好像接到过一个电信诈骗电话,然后立马去营业厅换成极其划算便宜的一个月一千条短信只要二十五块的套餐。
所有的短信都会在回家前删掉,妈妈不知道叶限回云江了,她和沈嘉越不想生事,以防万一,绝不打算和任何大人们说,所以她没有在通讯录里存下叶限的号码。
但那串号码她早就能倒背如流了。
“植树节快乐,叶限。”
她熄掉屏幕,五官框在小小的黑色屏幕里,有点陌生,不知是谁,竟然可以笑得这么灿烂。
今天是学校二模,下午考数学,她在脑袋里默默背公式,走到半道,忽然忘记上周末做过的那道压轴题的辅助线要画在哪儿,重新摸出手机,发短信问补习课老师。
老师除了回答这个问题,顺带把她这阵子容易出错的小毛病一一再提醒了一遍。
她皱着眉头,看得太仔细,没留心走路,纯凭直觉判断迈步的距离,鞋边沿着台阶“哧溜”滑出去。
林辜月就这么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她眼前一片漆黑,爬到角落扶墙站起,恢复光明时,天花板还闪烁着金色小鸟和星星。她悲怆且滑稽地心想,该不会真的和李凯说过的一样,她的小脑没发育好吧。
有一张面纸轻轻柔柔地扑过来,粘在她脸上。
她居然还痛到哭了。
林辜月揭下纸巾,先低头看到徐毓文惯穿的那双运动鞋,再抬头看到她本人。
徐毓文很镇定,清清淡淡地说:“扶你去医务室?”
林辜月着实感到丢脸,本想拒绝,稍稍一动,右脚踝拧得她呲牙咧嘴,只好低声道:“……麻烦你了,谢谢。”
徐毓文挽起她的手腕,把她安置在病床上后就直接走了,从头到尾,没再说任何额外的话。
她后来没参加考试,刘婶来学校接她去医院,甲级医院的医生说冰敷两天就没问题了。她在床上躺了两天都不见好,沈阿姨很上心,打听到一家中医院,带她去做了个撕心裂肺的推拿按摩,奇迹般地能下地了。
班主任打电话给妈妈建议这个时候也可以不用回学校,林辜月这种成绩忽高忽低的,可以好好在家突击巩固一下。
于是她缠起绷带,不同的高校名师天天上门,带她做题写卷子,每天的饭都是定好的营养餐。这种日子比上学的时候还枯燥,在班里的话,她至少偶尔还能偷吃两片同桌的薯片,玩会儿五子棋。
回学校参加三模考试反而可以喘息。
林辜月的考场位置正巧安排在本班。她照表寻到座位,下意识摸了一把桌肚,检查是否所有物品都清理干净,结果摸出一本草稿本。
她本打算放到讲台上,起身却没拿稳,本子的页面大喇喇地散开,落在地上。
“Lim为什么初三一下子考这么好,有啥秘籍,你之前和她关系那么好,有没有问过?”
“没有。”
“她家里人该不会是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她作弊吧?如果是真的,她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
“不都摔断腿回家了吗。”
数字和字母中挤着几行中文,林辜月太认得了,最潦草的那两行出自徐毓文。
她出乎预料的平静,仿佛他们诅咒的并不是她。
不止有她,单是那一页,还有别的英文代号或注音式的缩写。徐毓文并未说太多,更像是同桌考试期过分敏感,把全班成绩好的人全都编排了一遍,他甚至说“沈嘉越的小提琴拉得像饿疯的秃鹫用喙去啄死了三天的老虎的胡须”。
林辜月忍不住笑了。
她也佩服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可以心如止水地欣赏别人的语言创意。
沈嘉越傻乎乎地路过,问她呆在原地笑什么。
她迅速把本子藏到后腰,反倒令他起疑,一番搏斗之下,她大败,眼睁睁看着沈嘉越的脸越来越绿。
“这位置最近坐谁来着?”他才长长不久的头发怒得全都起立站岗,“想起来了,徐毓文,是吧?她这人怎么这样啊,扳手腕的时候劲那么大,但是挨打的时候不还手,现在又在背后使阴招!她怎么不骂她应该骂的人啊!”
林辜月更想笑了:“你也蛮记仇啊,到现在还记着她掰手腕赢你的事情。”
“我记的是你被揍的那件事好不好!”
沈嘉越一喊自己先愣了。
他咳了咳:“我要交给老师。”
她叹口气,收回本子:“显然是她同桌疯了,徐毓文说的话到都像在附和敷衍,算了吧。快考试了。”
“你是真的把事情分得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还是单纯想包庇她?”
有的时候,林辜月也会被沈嘉越像是随口一说但异常尖锐的洞察力吓晕。
但是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
考试期间,她把本子放进了自己的书包,考完后,她又放回了原位。
结束后,全班都从考场回来,准备听班主任讲话。
徐毓文那位男同桌放书包时,从抽屉摸出本子,大惊失色,抖着胳膊去讲台看这个班的考试座位表,脸色苍白地小跑回来,对徐毓文耳语了一番。
接着,他们共同看向了林辜月。
而林辜月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板,仿佛才关注到他们一样,回以懵懂的眼神。
老师宣布放学,她慢慢吞吞地喝水,拧盖,果真等来了徐毓文。
“要对选择填空题答案吗?”
她微笑:“我没记,都忘啦。”
“我同桌说他有个本子不见了,你刚刚坐他座位考试,有看到吗?”
“没有。很重要吗?”
“草稿本而已,但写了一些重要的题,算了,我叫他别找了。”
“嗯,好,之后我也会帮忙留意。”
林辜月看着徐毓文的衣角从桌前消失,无端想起爸爸的慈善事业如火如荼,家里的锦旗一面又一面,堆在仓库里,灰尘落满了,像狮子舌头上的倒刺。爸爸只从仓库里取酒、高尔夫球杆和马具,说做慈善真好啊,上次又在晚宴上结交了某某领导和某某总。
她同样想起一个月前,徐毓文递来的那张面纸,那一刻,她被逼着不再自欺欺人,重新思考了一遍,其实那天在厕所,徐毓文应当看到了她腰上挨打留下的肿伤。
不是只有发自内心善良的人才会做善事。但既然已经做了善事,具体发自什么心,还真的重要吗。慈善小学和得罕见病的小朋友们声音清脆如铃,是真心尊敬地称呼爸爸为“林爸爸”的。那个男生对全人类散发了恶意,却在草稿本上对徐毓文说“谢谢你的橡皮擦和热水”。
攫取的可以是皮毛,但绝不能是血液和器官。从第一次去慈善小学,时洇说的那番话,诸如“人们只需要享受彼此最表面的那一部分”,林辜月选择点头的那一天起,其余的都不必刨根问底。她是自愿加入这个浅尝辄止的世界的。
她只能这么想,因为她实在太想放过自己了。
但她也着实不该信沈嘉越能完全保密。
三模结束,两家人随便聚了个餐,他还是憋不住说出来了。不过在她威胁的眼神下,改口说这是隔壁班发生的事情。
妈妈罕见地站上战线:“哪有在背后说人家坏话的,还骂同学,成绩再好有什么用,人品实在太不行了吧。”
沈嘉越握着筷子,深表同意:“就是啊!”
“但是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在意,嘉越,你之后去和被骂的同学说,之后要安安心心地去考试,好好考出一个分数,证明自己给她们看。”
沈嘉越一歪头:“不对啊,阿姨,为什么要向这种人证明自己,就应该生气啊。”
“你还太小了,生气没什么用,结仇相当于一种断言,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的生日并没有被称作圣诞?那么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一位圣人?”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林辜月。
林辜月低头喝汤,装没看见。
她的理由绝不是沈嘉越认为的这个。但她没法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饭后,林辜月悄悄给叶限发短信:“被欺负了但不愤怒是一件会被怪罪的事情吗?”
这次没有立即回复,他兴许在写题,她长叹一口气,去阳台找不知跟谁刚打完电话的沈嘉越。
“如果你想告诉老师的话,那就去吧。”
沈嘉越诧异地看她:“现在突然这么说?”
“就应该生气啊——我又不是耳聋了。我赞同你说的这句话。我和徐毓文的交情本来就比你和她的多,你不必听我的。”
沈嘉越嘁声,然后背身靠在栏杆上,表情不明。
“如果你和我一样,和她没什么交情,却在本子上被骂了,愤愤不平所以告诉了家里人。那么,你妈妈应该会和今天一样,莫名其妙地叫你好好读书,忍气吞声吧。”
她看着他黑漆漆的后脑勺:“可能吧。”
过了很久,沈嘉越转过来,耸耸肩,仿佛毫无所谓道:“所以算了,我不计较。”
她一愣:“难得我认同你口中的道理。”
“这世界上总得有那么点人要站在你这儿吧。”
他飞快地说完,就想走,林辜月立马抓住了他的袖子。
她的眼底仿佛有泪,晶莹地看向他。
“谢谢你……你……你长大了。”
“我就知道你嘴里也憋不出什么好夸奖!你才长大了!”他一把扯回袖子,避开她的视线,撇撇嘴,“本来懒得说,其实这是叶限刚刚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觉得应该要这么告诉你。”
林辜月的手指僵在空中。
“……”
沈嘉越弯腰探头:“这样说的话,你就真的开心了?”
“我也不知道。”
“难伺候。我又饿了,进去吃面包,再见。”
阳台的门一开又一关,林辜月揉揉眼睛,打开手机,看见了叶限的回信:“或许吧,但如果不跟着自己走,最先怪罪下来的人,一定也还是自己。”
夜风习习,吹得她的马尾辫像飘动的墨迹。
第55章 天气真好,陛下
中考最后一门考完,林辜月握着透明笔袋走出校门,看见一滴白色的鸟粪从天而降,落在徐毓文的那位男生同桌的额头上,然后慢慢地顺着鼻侧,滑到了嘴边。
她急忙张望四周,在前方的人群里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沈嘉越,劈手指给他看。
那男生好巧不巧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他们抱着肚子在地上狂笑,直到沈叔叔拎起他们的后领。
之后估分、猜分数线、报志愿、毕业典礼、谢师宴,一系列事情,都像是古老的皮影戏,用相似的脸谱和刻板的动作,从生活里飞驰而过。
他们没忐忑过,从第二天在学校估完分,就知道十拿九稳,考上一中不成问题。叶限也在傍晚发来微笑表情报平安。
林辜月在车上给时洇打电话,倒不是担心她,她对她太有信心了,主要是特地问方晓琪和李凯的情况。半分钟后车停在十字路口,林辜月得知方晓琪和李凯都没过普高线。
“但他们都接受了,也对,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到考试这一天才知道自己成绩很差这件事。所以我也只能接受。”时洇说,“交通信号灯下,每辆车都有自己的路嘛。”
谢师宴后,林辜月和沈嘉越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再见到了那个男生。
那天,全体考上一中的同学都被学校召去开表彰会,发奖励,拍合影。他们冒着热汗应付好学校的荣誉工作,想了想,决定去办公室和班主任道声谢。
隔着半条走廊,他们听见前方熙攘,女人的尖叫,男人的低吼,肢体的推搡,杯子摔碎了,在烈日下,每种嗓音都像在蒸发。
他们踌躇着要不要过去,紧接着看见隔壁班的几个老师把班主任抬了出来,平坦地放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救护车的担架把班主任带走了。
班长说沈嘉越和林辜月是目击者,并表示:“而且你们考上了一中,老师看着你们就心情好”,于是把他们当作班级同学代表,派去医院探望老师。
他们难辞其咎,抱着鲜艳的花与果篮,一左一右坐在床头。
过去三年也没单独地说过几句话,但那天,他们师生之间莫名亲昵了许多。林辜月在那个氛围下,望着老师病弱的面容,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了羊羔跪乳也难报恩情的感觉,恨不得落泪。
但他们真的不熟,她甚至没有在任何一次教师节中,和班主任说过节日快乐。
聊到上颚干涸,林辜月猛然从戏中醒过来,在想要如何退场。
这时,背后一阵冲撞,她回头,那个男生站在床尾。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天就已经在年段上传遍了。男生成绩优异,偏偏从初三起,每次市质检和大考都出差错,中考更是一落千丈,云江一流的高中名校没有一所能上。他家长怀疑他过去的小考都在作弊,归结于班主任的放任,因此到办公室大吵大闹了一番。班主任被气到发急病。
男生上了发条似地弯腰,鼻涕眼泪凝在仿佛也在下坠的脸上,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林辜月和沈嘉越的角度看,他也像是在朝他们鞠躬。
她走起神,默默地在想,这人用来道歉的嘴居然还吃过鸟粪。
他们尴尬地撤退,留男生和老师单独说话谈心。
走出医院,打上车,沈嘉越望着窗,说:“我才想起来,他借过我好几次跳绳和排球。”
出租车依旧停在了那个十字路口,信号灯的数字闪烁跳动,林辜月说:“有一次我值日到很晚,他一直留在班上做题,分了我一杯可乐。对了,他在谢师宴上其实挺开心的。”
“所以他是真的疯了吗?”
“不知道,但疯字好怪,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承受不住了。”
十五岁的人们的心还太小太小了。
沈嘉越说:“不和老师告状是对的,我不会再记怪他任何事情了。”
“因为突然想起他的好?”
“他实在太可怜了,我应该是在同情。”——这是一种一旦发生了,就会拉开维度的心情。
没有人类会真心恨一只蚂蚁的。
话虽如此,林辜月在那个暑假,向叶限借了他爱看的漫画,看到尼飞比特杀了凯特,还是短暂地真情实感地恨上了蚂蚁。不过再往后翻了几话,梅路艾姆与小麦最后那局棋,让她咬破嘴唇也没有憋住眼泪。她说不清对蚂蚁的情感了。
沈家之前在附近商圈的写字楼买了一层办公室,原本是拿来给沈阿姨当声乐工作室和教室,但是她现在嫌累已经不带合唱团了,顶多教几个有眼缘的学生,那一层变得空空荡荡,无人来往。
沈嘉越搬来一个投影仪放在最大的合唱团教室里,招呼她和叶限来玩。一中录取书下来的这一阵,妈妈也略有松懈,林辜月奇迹般地没有报备,就能在家与工作室之中穿梭。
他们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蝴蝶效应》,导演版本的结局——男主角穿越回母胎,用脐带勒死了自己,结束一切可能因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造成的悲剧。
沈嘉越捏起包装袋里最后一片薯片,简明扼要地评价道:“天啊,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改变。”
林辜月很教科书地感慨:“所以才会有那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嘛。”
沈嘉越边嚼边说:“那不一定吧,我觉得有些事情如果被改变了,真的会往更好的方向走,起码会比现在更好点儿。”
“比如呢?”
“比如……你就没有小时候无比后悔的事情吗?我不信,大家肯定都有吧。”
林辜月的头发懒懒地披在沙发靠背上,想一会儿:“非得说的话,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以前在桦北主持升旗仪式,因为我同学国旗老是没绑好,我念了三遍‘现在起,升国旗,奏国歌’。经常午夜梦回会想起这个场景,都会挠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想咆哮。”
沈嘉越斜了她一眼。
“这算什么后悔的事情啊。除了你以外,没人记得住。”
叶限在一旁轻笑:“大多数后悔的事情不都是这样,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记得住。我也有挺多后悔的事情,不过和辜月想的一样,即使我真的可以穿越过去改变未来,我可能也没有能力让事态变得更好吧。”
“你们两个……难道就我有很想改变的事情吗?叶限你难道就不……”
林辜月坐直了身子,长发“唰啦”地从靠背上收回去。沈嘉越看到她异样的的脸色,立即住嘴:“算了,我不说了。下部电影看什么?”
他低头用手指快速地翻着平板,一张张电影海报扑克牌般地从屏幕上飞过去。
“你划这么快,看得清字吗?”
叶限朝他甩了个抱枕。
沈嘉越躲开,一点屏幕,是《冰河世纪4》。
林辜月叼着头绳要绑头发,口齿不清道:“这电影什么时候出到4了,我好像只看过1和2。”
沈嘉越把平板丢到一边:“5都上映了,明天我们干脆去影院看吧。”
“不行,我明天还有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啊?”
沈嘉越点了暂停,投影布上的猛犸象的门牙向上弯曲,眼睛滚圆,仿佛在盯着屏幕外的他们。
“我妈明天生日。”叶限说道。
沈嘉越从头顶的树枝上摘了两片树叶,轻巧地撕掉叶肉,只剩下细瘦的梗。其中一根递给林辜月,说:“谁断了谁请吃冰淇淋。”
“肯定是你啊。”
沈嘉越的梗刚被扯断,他们在余光中看到叶限从墓园的坡上缓缓走下来。他穿着一套得体的黑色西装,从头到脚都是干净的线条,每个拐弯都有周正的预告式。胸口别了朵白花,像平白无故剪出了个空洞。
他们只陪他走到门口,停在了那条无形的线外。
“他看起来像大人。”沈嘉越在林辜月的耳边说。
叶限把外面的西装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他整个人被晒到透明,走进阴影,树枝的影子他俊朗的轮廓上不断地滑落,像某种动物在蜕壳。
沈嘉越再凑过来讲道:“现在看起来又不像了。”
“只剩下这个了。”
沈嘉越拎着的透明塑料袋里有三盒三色冰淇淋:“比小时候阔气,总算不用抱着一盒吃。”
三个人窝在便利店门口的遮阳伞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阳光照穿了彩虹伞,腻腻黏黏地融化在他们身上,脸与胳膊都缤纷了。
林辜月挖完自己那一盒的草莓味,手腕一转,习惯性地推给叶限,转而低眼,他们两个都规规矩矩的,按顺序一格一格地吃,而不是和小时候一样,挑着一种口味挖到空。
她顺带发现他们握着勺子的手都骨节分明,显然与她不同。现实没有永无岛,他们都不是彼得潘。很多年前,他们身形并列整齐,在西北挤在一张通铺上,胳膊和腿随便怎么叠,因为你的身体就像我的身体。
而如今有了区别,连手的影子都自觉保持距离。
林辜月心里一沉,像吞了口热风,悄悄地把自己的那盒冰淇淋重新拉了回来。
“给我吧。”
叶限直接在半道截走了她的冰淇淋,然后把他那一盒放到她面前。
“草莓味我没碰过。你从中间往两边吃。”
林辜月一看,中间的草莓味完完整整,仿佛是刻意留下。压不住心里飞扬的小雀跃,她嘴角一翘。看吧,总还有他们没有完全长大的凭证。
而沈嘉越坐对面,看着眼前的画面,抬手撑脸,勺子在盒底画圈,懒懒地搅了好久,用念天气预报的语气说道:“林辜月,叶限,你们两个太幼稚了。完咯,我全吃光了,别来找我要。”
路旁等车,林辜月站在那儿,在心里掰着手指,她只吃了两格,他们都吃了四格,这非常不公平,沈嘉越已经不会分享冰淇淋了,那以后再一起吃三色冰淇淋的话,都会出现如此不平衡的场面,看来还是吃甜筒比较好。
她一激灵,回过神来,不懂自己干嘛无聊到计较这个。
可能单纯是贪吃。
但如果不是沈嘉越扯着衣领,一幅热到要鬼上身的暴躁模样,她非常想现在就提议。
林辜月抿抿嘴,眼神一飘,落在叶限手臂搭着的黑色西装上。
他至今都没有说过,关于他家里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简单提过一些极为稀松的过往日常。说不关心不在意是假的,但她情愿是一无所知,也不要冒冒失失地撞上什么。
林辜月很费劲地寻找了一个不咸不淡的问候。
“今天还好吗?”
“挺好的。”叶限每次同她说话,永远会先垂下眼睛然后嘴角扬出一个很小的弧度,“我和我妈说,我考上一中了。她应该会很开心。”
“她会很为你骄傲。”
“我妈走了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她留给我的遗书,结果一直没找到。后来,我舅舅帮我搬家的时候,和我说家里的债都解决好了,让我不要担心。我妈生前曾经和他说过,觉得挺对不起我的,到最后什么也都没给我留下。”
叶限无论说什么都是在微笑的样子。
“其实她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不要计较太多,不要沉溺太久。大多数时候,我们作为彼此的家人都挺开心的。”
突然,他看向天空,说道:“诶,你们看,我妈她出生在多好的一个晴天里。”
林辜月和沈嘉越也闻之抬头。
果真,晴空万里,好美的一片天。
第56章 永远是六点钟
温澜说:“我真的再也受不了分享照片还要发彩信这种古朴的形式。你知道吗,我每次和你说话都像回到十年前。我打工赚了点钱,能不能送你一台触屏智能手机,但这样的话,你该不会被你妈骂死吧?骂死也无所谓,不然先试试看。”
就在林辜月连连拒绝的第二天,沈阿姨送给她一部Iphone6s,作为升学礼物。
以防妈妈不高兴或没收,沈阿姨还表示现在校内外的老师都习惯在网上传资料和公布班务,完全不接触网络很吃亏的,妈妈斟酌一番,只能点头了。
新手机油光水滑,林辜月的指纹很快拓出一片雾。
她连忙用衣摆擦干净,小心翼翼放进布袋里,转瞬想起沈嘉越那碎得稀巴烂的背板,笑了笑,才反应过来,电子产品其实是要拿来用的。
她对新手机无限探索欲,整整抱了两天,直到妈妈出手恢复了从前的规矩——到家要上交查所有软件的使用记录,晚上只能有十五分钟时间限额用于看老师发的的消息,并把锁屏密码改成和家门锁一样,社媒账号也绑定到一起,意味着无论谁和她发消息,妈妈都能同步甚至更快收到。
林辜月顿时兴趣索然,思考了三天,创建了一个小号。
这是专属于年轻人的天赋和敏锐度,再怎么说,她在使用网络方面,还是能够轻轻松松走在妈妈前面的。
拉丁舞的金星三考牌一结束,林辜月忙不迭地开始上初升高补习班。
从妈妈知道同一个内容可以在不同的老师手下来回学几遍后,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
彼时沈嘉越正在上海参加国际小提琴比赛,要到八月中旬才回来。于是妈妈决定先让林辜月找机构上大班把知识点顺一遍,等沈嘉越回来再一起去上小班课。
时洇曾经好奇地问过林辜月,她从小到大的这些课拢共要多少钱。她第一次进行了估算,含含糊糊报了个数字。时洇感叹:“林小姐的智慧可真是昂贵啊!”
林辜月愣了愣,哈哈笑:“难怪我爸总说对我是投资,当然没人想赔本。”
那个假期,她写题比中考复习还要认真十分,脸皮变厚了一点,每天追到办公室,能多要几道题就多要几道。她从来上大班课都跟隐形人似的,然而这次,所有老师都记住了她。
时洇说:“我懂,就像吃自助餐的时候,赶紧先用海鲜和牛塞饱,出门再慢慢消化一样。”
她猛点头:“对,经济适用型自助餐学习法。”
隔几天,刘婶去机场接爸爸,所以是妈妈开车送林辜月上课。
她坐在副驾,指尖划动刚刚发布的分班名单。她和时洇很巧地被分在了高一二班,而沈嘉越和叶限则分别去了五班和七班。
关于这个结果,她十分满意,高高兴兴地截图,保存在相册里。
妈妈目视马路,淡淡道:“嘉越在五班啊……五班是重点班吧。”
“一中没有重点班,时洇才是考最好的,但是她和我在同一个班。”
“他们学校是不是有加分政策?”
言下之意,桦北那种学校不可能培养出这种分数的学生。
她一直知道,妈妈没那么喜欢时洇,确切而言,是不屑桦北的一切。每当提及时洇、张校长、朱老师,妈妈的语气与眼神,像极了应酬饭桌上的那些人谈学历、论知识,话题滑向爸爸时脸上浮起的那抹神情。
总要找到人垫背来承担凉薄的轻蔑,所以妈妈全数复制,然后通通放逐。
林辜月不厌其烦地解释:“……没有,时洇是全市前五十名。这个夏令营只有前五十的人才会被选走。”
她把手机里的截图亮给妈妈看,这是时洇刚刚发来的一中数竞夏令营名单——时洇在抱怨自己已经想好读文科了,居然还要参加数学竞赛,她决定先跟着上上课,之后见机溜走。
“没有就没有吧。”红灯停,妈妈握着方向盘扫了一眼,“那个徐毓文看着眼熟,我们是不是和她爸吃过饭?”
“应该是。”
“她爸人挺好,可惜实在废物一个,没什么本事。生出来的孩子倒真的厉害,好羡慕。”
林辜月无可救药地想起妈妈曾经短暂地和沈嘉越同仇敌忾,分明对答案如何了然于心,仍旧选择开口,问道:“如果相反呢,有本事,但是人很差劲,妈妈还会羡慕吗?”
“……会吧。”
“为什么?”
妈妈有一丝不耐烦:“人品是其次的,这都能变,本事不会变,实在多了。”
就像好学生的“好”从来都只锚定成绩一样。
“辜月,你也要学着再有一点魄力,整天畏畏缩缩呆呆傻傻木木愣愣的,实在不懂带你去见那么多世面到底见到哪儿去了。”
妈妈讲那些话时、林辜月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香烟的味道。
一大团棉絮塞进鼻腔里,迟早有一天,那些堵塞不通的气会让自己的脑袋憋闷得膨胀起来,越变越大,最后像一个大气球,轰隆一下地炸开。
到班点名,林辜月很快搁置了方才和妈妈的对话,目光聚在点名表上的某个名字。
生活中总有几次让人忍不住感叹“世界或许只是个小小的村庄”,譬如眼下这一刻。
这个宣阳,该不会就是那个宣阳吧。
她太难忘了,读幼儿园的时候,班里有个泪腺发达到离谱的男生,名字就叫宣阳,哭声堪称惊天动地。每个早晨,当宣阳从南滚到北,从东爬到西,像个泼洒泪水的陀螺时,她从爷爷的自行车后座上爬下来,都要非常小心,生怕一抬腿,宣阳就出现在脚下。
这和记住《东方神娃》的龙娃一样。情节过分深刻,人物也跟着过分深刻。
补习班的宣阳和林辜月是同桌,他们默默地坐在一起十天,没和对方说过话。
唯一的真实互动是某天宣阳来迟了,林辜月旁边已经坐了人,他捏着书包带,站在半道顿了顿,视线杀过来,用一种看背叛者的眼神,盯得她毛骨悚然。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会非常自觉地帮他占座。
宣阳喊完“到”,在小测试卷上写下名字。
实际上,直到这节课以前,他们没有互通过姓名。毕竟,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勾签到表,今天是老师头一次用电脑文档点名。
她没动笔,愣愣地望着他试卷上的名字。
宣阳的笔尖一停,接着,大臂贴紧身子,调整了手腕角度。
他的整张试卷一览无余。
林辜月大赦,脸通红。
“我没有要抄……”
“行吧。”
宣阳又松了松胳膊。
这个暑假恰逢奥运,后排有几个爱穿篮球背心的男生,天天上课偷偷看比赛,然后一下课,大声地朝所有人通知比赛结果。
虽然林辜月对竞技体育几乎毫无兴趣,但对运动员就不一样了。巅峰的退役的,青涩的老练的,有名的低调的,她都用翻书页的心情,仔细地浏览他们的故事和采访。
她兴致勃勃地看完郭晶晶的纪录片,收到了时洇发来的的班群号码。
群里已经有了三四十个人了,她随便翻,在成员列表里再次看到了“宣阳”这个名字。
这难道是什么千禧年代非常流行的大众名吗?
她一抬头,宣阳和化学老师恰好并肩一起进班。这位化学老师也是一中的老师,和宣阳似乎格外熟络,常单独留他帮忙干活。林辜月要卷子的时候碰到过他们,也无外乎是批改小测,整理试卷之类的琐碎事。
但宣阳从来不写化学小测卷。
老师也没批评什么,她猜大概是在办公室开了小灶,宣阳写过题了。这都不重要,她此刻有别的更加好奇和想证实的事情。
老师低头清点卷子的空档,她终于按耐不住,肩膀转向身旁这个看起来比她还寡言的男生。
“所以,幼儿园的宣阳,补习班的宣阳,高一二班的宣阳全都是你一个人啊?”
林辜月的眼睛一睁再睁。
“嗯。”
宣阳的声音还没有蚊子振翅大。
“喔……”
林辜月讷讷地点头,趴向桌面。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她曾经最喜欢的幼儿园老师——陈老师长什么样,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浮不出。
第57章 分糖果
学生时代常在六月告别,也总在九月重新开始。以至于近十年来,林辜月对四季的感知与小学生课本上的童谣相反。她向来觉得夏天像在凋零,而秋天像在发芽。
高一和高二都在一中的新校区,离林辜月和沈嘉越的家很近。学校附近有一条高峰期永远在堵车的单行道,她上高中也不用刘婶接送了,坐两站公交车过个桥,接着再走路,反倒比开车方便。
报道日,她起得很早,喝着牛奶,带着耳机听生物股长在三月发布的纪念专辑,十分钟的路被她走出了半个小时的悠哉。
尽管她来的如此早,校门口已然站了两排斜挎红底金字绶带的学长学姐,像很尽职尽责的彩色兵马俑。
他们同时凝视着她一个人。但她毕竟不是皇帝,不可能觉得自己正被朝拜。头顶的迎新横幅舔着空气,鞋面浮动红黑的倒影,她莫名其妙地后背发痒,抱起胳膊,手指抠着手肘纹理,提起一口气,憋在胸膛。
“嗨,学妹。”
肩膀突然被人摁住,转头是一个学姐,长了一双微挑的杏眼,熠熠闪着精光,嘴边的笑倒是完全不藏,咧得极高,薄薄的苹果肌给脸侧堆出柔软的弧线。
学姐说:“看你校服,你初中也是志励的吧?”
高中的校服还没登记尺码,学校在暑假下达通知,新生在开学一个月要穿初中的校服。所以林辜月今天穿着志励发的的衬衫来学校。
她不明所以:“啊……是。”
“我叫向秋澄,也是志励毕业的。现在是一中的话剧社社长,请问学妹考虑好高中参加什么社团吗?”
向秋澄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林辜月的肩头,脸上的笑意愈来愈盛。
“呃……我应该不太……”
她的拒绝还没从嘴里挤完,面前闪现出一个学长,表情和旁边的向秋澄如出一辙,二人并肩时活脱脱一对阴阳狐狸。
“如果你考虑参加社团的话,很欢迎你来我们话剧社。”
林辜月左右望望,他刚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执勤老师估计实在看不下去了,喝令道:“向秋澄!高宇溪!你们两个干什么呢,报到日不允许做宣传!”
“老师!我们是在给学妹指路呢。学妹,你刚刚说你是哪个班来着的?”向秋澄大喊,装个样子给老师,然后压低了声音,“要是关于话剧社你有什么问题,你就来高二十班找我,或者去六班找我小弟高宇溪也行,他是我们的副社长。你长得这么好看,很适合演戏的,一定要来啊。”
高宇溪附和:“一定要来啊。”
“……我会考虑。”
听见了她的回答,向秋澄满意地点头,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去吧。”
林辜月艰难地开口:“学姐,我是高一二班的。”
“嗯,我知道了,你去吧。”
“班级……”
高宇溪嫌弃地瞥了向秋澄一眼:“操场左边的勤思楼,二班的话好像是在五楼。”
“好的,谢谢学长学姐。”
林辜月点了点头,扣紧了书包,快步向操场走去。
高一二班简直是被上天选中的绝地。离校门口最远,前门是年段办公室,后门是厕所。林辜月完全可以预见到睡迟的同学,满头大汗地越过整个操场,爬完五层楼梯,好不容易踩着铃进班,却被刚好走出办公室的班主任逮住的场景。
任何人在高中生活里放飞自我的草稿计划,都能在看见班牌的那一秒中烟消云散。
林辜月到的太早,重新戴上耳机,顺便把每层都逛了一遍。她很喜欢空荡的走廊那股阴森森的凉气。等晃晃悠悠到教室,班里已经稀稀落落坐了不少同学。角落靠窗的位置尚在,她舒了口气,坐了下来。
没有多久,时洇也到了。林辜月第一次见到时洇口中“一眼就能从人群里看到的新校服”——肩膀红,腰部橙,裤腿绿,小动物配色一旦到人身上便说不出的诡异,像从老式塑料海报上落下来的,走几步路就要扑棱翅膀飞走了。
她由衷在心里鼓掌,佩服设计者的别出心裁。
时洇扶着额头:“我不理解一中为什么这么安排教室。为什么只有我们和一班在这栋楼,而且离校门口这么远!而且的而且!老师的办公室居然就在旁边!”
“我更不理解你这套校服。”
“真的很像鹦鹉。”她们异口同声。
新学校报道总是会象征性的积极些,班上很快坐满。
班主任是历史老师,枯瘦的手臂撑着讲台,开口拖着沙哑的长调。他的腰带兜不住POLO衫,松垮地垂到讲台,金属扣咯噔咯噔地敲着桌子,比嗓子里的声音响亮。
时洇耳语:“他长得跟爱新觉罗胤禛太像。”
后来他们这届都称呼他为爱老师或者小四,林辜月一直觉得这出自时洇的手笔。
爱老师的皮扣交响曲停顿,班里的所有人齐刷刷看向门口。宣阳又迟到了。他无所谓地杵在那儿,目光扫了一圈班级,定点在林辜月,接着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站在两步远处,凉凉地再瞥了她一眼。
她的肩膀一抖,张张嘴,恨不得自己会手语。
林辜月的打招呼式的标准笑脸启动到中途,宣阳敛起睫毛,坐在斜对角的空位。
时洇问:“你认识他?”
“是认识吧……幼儿园和补习班的同学,之前上课一直帮他占座,今天我忘了。”
“他看你的眼神好像想杀了你。”
林辜月暗自抓狂:“但其实我们连好友都没加过,就说过两次话。”
时洇伸手挠她的下巴:“你偶尔可以学着得罪得罪人。”
“你不也说了,他好像想杀了我,我不想被杀。”
时洇被逗笑了,接着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着宣阳的背影。
“喔,不过,他看起来好......好像郑克?”
林辜月怔怔,思考了一瞬:“似乎。”
“不是五官,是气质。”
“嗯。”
莫名的,温澜很久以前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想起。
“落单的人,最容易被欺负了。”
班主任领她们去报告厅听校长和优秀学生发言。她们一路上都在聊生物股长那张收录了六十首歌的专辑,做梦将来哪个假期一定要去东京看乐队演出。
宣阳就走在她们前面,时洇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向他的肩膀:“你听乐队吗?”
他没回头,答道:“听。”
“听谁?”
“五月天。”
“哦!我也喜欢!下个月他们来云江开演唱会,你打算去吗?”
“不打算。”
“你平时最爱听哪首?”
“都。”
林辜月这辈子没见过时洇发起的话题能在十句对话内都冒不出半颗泡泡。
宣阳走远了,时洇不以为然道:“可以断定,这人没法和我们熟起来。你以后可以不用对他负责了。”
林辜月干笑了两声:“其实也只是顺手。”
时洇点点头,转移注意力:“我们这位班主任,讲话也太吓人了,好凶。”
“是有点。”
“老教师是不是挺多这样脾气的……算了算了,他可能只是想在开学立威,之后兴许就好了。”时洇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说了两句,继续回到专辑,俩人聊得入迷,不知不觉跟丢了队伍,伸着脖子找爱老师。殊不知别人也都把时洇那配色精彩的校服当成班级坐标,她们身后跟了一溜人,像刚破壳的小鸡似的,紧紧相随。
她们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一个壮成石头的男生横冲直撞,强行把队伍挤出一条缝。
林辜月的肩膀被狠狠一撞,咬到了舌头,痛感钻入神经,没来得及回神,后头又有人踩她的脚后跟。
她顿时失去重心,眼看要往人群漩涡里栽去,一只宽大的手稳稳地撑起她的手臂,带着绝不迟疑的力道,拉着她走出人群。
林辜月踉跄了一下,终于站定。
“从小到大都这么爱摔。”
一抬头,叶限的嘴角轻轻上扬,目光甘洌。
林辜月有点呆住了。
叶限松开了手,对着那男生城墙一般的背影喊道:“同学,以后走路注意点。”
男生回头,左右两侧张望了一下,指着自己问:“你说我吗?”
人群好不容易松散了,时洇挤过来汇合,在一旁忍不住地说:“这家伙怕不是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差点把人撞飞了。”
林辜月摆摆手:“没事没事,你走你的吧。”
叶限一笑,把另一只手上握着的矿泉水贴上她的额头:“刚买的,别走着走着又睡着了。”
冰凉的矿泉水从额头划落,林辜月伸出胳膊接住。
矿泉水包装外凝结后又热化的水滴,沾湿了一小片她的校服衬衫。
和叶限告别后,时洇蹭蹭她的大臂,不怀好意地笑:“刚刚那个就是你的青梅竹马?”
“……”
没多迈几步,正好碰见在五班队伍里的沈嘉越,他冲林辜月下巴一抬,扬扬眉毛,算是打招呼了。
实在不懂他最近从哪学来的耍酷样子。
林辜月看傻子一般,不屑地“呵”了一声。
沈嘉越也翻着白眼“呵”了回去。
“那他呢?”
“是发小啦。”
“有什么差别。”
“……”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在这里咬文嚼字。
但语言是有氛围的。
林辜月用力地摇摇头,像是要把某种忽然钻进大脑的发烫的念头一并甩出去。
第58章 总有一天变成蛹,然后又变成一只蝴蝶
盛放又看见了林辜月。
说是又,因为不稀奇,过去三年的每周末,她们都会穿着拉丁舞练功服碰到面。但很潦草,像上课走神时笔尖飘来飘去画下的蚊子腿字符,醒来后连自己都看不懂。就是这种程度的没有意义的看见。
每次看见都仿佛是旷日已久的重逢,总有陌生感,而期间隔着的不只是发育。时光鱼鳞一样地拼接,没有骨与肉,也没有尾巴。
盛放的后背发烫,大汗淋漓。
似乎有无数双灼灼的眼睛盯着她。只是她,不是她们。
实际上,她对自己的丑陋自作多情了。并没有人要看她。舞蹈老师找林辜月拍了好几次宣传海报。林辜月的头发梳得光光的,但总让人觉得散下来的瞬间,发丝会夹着光飞扬起来。每个来报名的家长小孩先在门口与林辜月对视,然后坐在待客椅上,捧着宣传册,继续翻阅林辜月。他们真正看着的从来都只有林辜月一个。
林辜月有点惊讶,轻轻一踮脚,马尾辫也跟着跳,手里还有一瓶吸管都没拆的牛奶。
她忘记了自己正握着牛奶,松了手,纸盒砸下来,扁了一角。接着不小心一踢,滑到盛放的脚下。
“啊。”
她很狼狈地驮着书包,弓腿追过来,伸出清瘦的手臂。阳光在她的脖颈处游出一种琉璃感。
盛放非常绝望地心想,这个人竟然连这样都很美。
她时隔很久听她喊自己的名字:“盛放?”
又是一片鱼鳞。
她的牙齿撕掉一片嘴唇上的死皮,来不及吞:“你们班已经排好座位了吗?”
“还没有,大家都是随便坐的,今天应该老师会安排。”
林辜月半阖着眼,撅嘴巴吹了两下牛奶盒上的灰,然后看向她。
“喔。”
盛放几乎不敢再停留,绷着肩膀走进了高一二班的班门。
同学按身高站成两排,俩俩组合,班主任登记座位表。
盛放站在最末。另一排有一个头发卷卷、皮肤白得像墙的女孩子,不断回头看向林辜月,垫着脚装高个儿,和后面的同学换了好几次座位。林辜月也笑着看她。
最终她们肩靠肩地在同一行相遇,如愿以偿地成为同桌。
难想明白是怎么能够做到开学第一天就这么亲密。但是所有好事和善意放在林辜月身上都合理。林辜月就是答案。盛放想起那个蟾蜍吐球的消除类游戏。她是其中最孤零零的颜色,游戏到她就变成死局。
班主任审视地上下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盛放。”
“怎么写?”
“盛开的盛,放松的放。”
“名单上没你,走错班了?”
她很平静地回答,嘴唇却微微颤抖:“不是……新生的分班名单上没有我,昨天报道结束后,去教导处问了一下,应该是系统有疏漏,那边的老师让我之后来二班。”
所有离奇的乌龙都能落在她身上。也许正是因为她是盛放。
“行,你这身高怎么站到最后的?”
“……”
盛放厌烦了解释。没有任何一次说出口的解释是实话。这个问题真论起来,应当要追溯到上三代,她得去问问太奶奶为什么要找一个这么难看的男人结婚。
“算了,这个座位我之后还会再调整,你先到最后一桌去。”
“谢谢老师。”
盛放坐下来。她的临时同桌是一个男生,叫马宏瑞,人高马大,隐约泛着汗的酸臭味,只要靠近半寸,就能感受到空气变热了。他的呼吸声粗重,一口便把周围的氧气全抢走。
马宏瑞突然笑出声:“噗哧。”
盛放警觉,浑身都僵住了。
马宏瑞说:“班群里有条匿名发言说我们班主任长得好像爱新觉罗胤禛。”
盛放看到他抽屉里的手机,小声地问:“可以告诉我群号吗?我还没进去。”
还未等马宏瑞回答,班主任的声音劈过来。
“盛放,你在交头接耳什么?第一天上学就要让全部人认识你吗?像那种网红一样,干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博关注度?你要是愿意,现在就站到讲台上来。”
她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动物,神经冻结,一动不动。
“对不起啊。”马宏瑞说。
班主任很快地开始讲别的事情,马宏瑞用铅笔把班群号抄在课桌上。这是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休止符,稍一停顿,便会以光速从所有人的脑海里消失。
但盛放无法信任别人的记忆。
到了新地方,还是什么都没变。
她的头滞滞地吊在那儿,眼睛里的温度骤降。
盛放讨厌听任何形式的演讲,讨厌一定要抬头才能看见别人的脸,讨厌话筒声音没有源头却响得很彻底,讨厌站在队伍中间,讨厌后面的人可以看到她的背。
国旗下讲话,一个身材修长的老师在队伍里来回走,逢同样纤细的女同学,便停下来问有没有舞蹈基础、是否意向参加学校的体操队。
老师一身馨香,花瓣的味道,从盛放身旁毫不留情地经过。
她偏偏头。果然,老师走向了林辜月,甚至不关心是否具体什么情况,问到了名字就直接笔尖飞舞地记下来。
林辜月悄悄叹了口气,不小心和盛放对视,愣住了。
盛放立刻转回去。
过了几秒,林辜月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老师,我们班有个跳舞特别厉害的女生,不然……”
盛放攥住一拳的手心汗,闭上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老师问:“哪个?”
林辜月犹豫了一会儿,话语转弯:“……没有,我记错人了,抱歉老师。”
盛放好想仰天喊救命。
她又在水池旁看见林辜月。
盛放讨厌镜子,讨厌洗手池,讨厌洗手后只能把水抹在裤子上或者甩到空气里,讨厌别人总把水滴溅到她身上,讨厌这世界无视她到不礼貌。
林辜月拧好水龙头,手指尖揉搓着衣角,走近她,漂亮的眉头因为尴尬微微皱出纹路。
“对不起,刚刚我还以为你想参加的。”
盛放的余光克制不住地瞥向镜子里她们的侧面。
舞室的镜子比这更大,顶天立地,能装得下全世界,除了盛放的自卑与阴暗。一万次旋转绷脚背,一万次海报里林辜月那张动人的脸冲她微笑。像现在一样。
林辜月脱口而出:“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更适合站在舞台上。”
盛放觉得自己在这句好意与体贴里,像一根点燃的香,热起来,矮下去,然后断掉了。
偏偏只有你看得到我。偏偏只有你对我礼貌。知道你有多好,所以才知道我有多不好。没办法讨厌你的。我讨厌我自己。
“你可以不要以为和我很熟吗?没有经过允许就把别人的事情说出来,这样很过分。”
“抱歉。”
“林辜月,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跳舞。”
“……”
“你根本不明白,有多少人会是许俊杰。”
空气沉默了很久,盛放斟酌地要再讲什么,看着对方下过雨般的灰暗的眼睛,才猛然发现自己居然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她根本不想告诉她的。
林辜月的头低下来,再抬起来,乖乖地继续道歉:“不好意思,我不会说的。”
盛放张张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镜子里倒映着的是她们鱼鳞般的,无关紧要的时光。
军训的这一周,虽然林辜月认生,但因为有时洇在身边,也过得很开心充实。班上的女生都开朗,午休在宿舍组织玩狼人杀,晚上会一起跑去小卖部买零食。白天训练辛苦,睡一晚便能烟消云散了。
结束后,学校多放了一天假,林辜月搭大巴来梁好家。
梁好爸爸在工地的老板帮她家争取到一个读书名额,她可以转学去那里念初一,和爸爸妈妈团圆。
林辜月是来告别的。
她把军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梁好说。
梁好一脸憧憬:“我也好想早点读高中和大学,听上去军训还挺好玩的。”
她笑眯眯道:“这些你以后全部都可以体验到。”
“那么长大可真是一件好事!我好想长大!”
林辜月听她讲这句话,想起自己也曾因为温澜而向往成长。能在梁好心底拥有温澜在她心中那样的分量,她无限幸福和满足。
“现在初中转学好像很不容易,爸爸的老板人真好。”梁好说,“不过姐姐,这个手机我还是不能收下。真的太贵了。”
重新推回膝盖上的这部手机,是林辜月用压岁钱买的。原本当然计划送最新的最好的,但又怕梁好有负担,于是选择去二手市场买。
“没关系啊,这也不是新的,真的不贵的。如果你不要,也没有其他人能用了。而且到那边和我用手机联系比寄信更省钱呀,手机号码我也帮你弄好了,你安心用。”
梁好终于不再推辞,她握住林辜月的手,说:“姐姐,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林辜月回握,眼睛弯弯的,但语气的很认真:“说了很多次啦,我真的是一个普通人,不要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梁好摇摇头:“其实我不喜欢别人和外面的世界。去外地读书,我真的很害怕。姐姐,你知道吗,有梦想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因为所有的梦想如果要实现,统统都要经过人们的声音和眼神,淋几遍,煎几遍。我不是一个大胆和坚强的人,也许会因此而放弃我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有一句在图书馆的杂志里看到的话,我觉得说反了,‘星光不负赶路人’——不,星光唯一会辜负的,正是仰望着它并奔赴而来的人们。”
很莫名的,在这一刹那,林辜月看着梁好的脸,想起了盛放。
因为梦太珍重,所以无法接受它被轻视。
秘密是守护理想的手段。
她可以百分百理解梁好,也可以体谅盛放,亦如在爸妈面前,对她自己那样。归根结底,她们都是一样的。
“因此,我经常想,爸爸妈妈还有外婆都这么辛苦,要不然我别读书了,我比他们都健康,应该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但就是因为姐姐你一直都在和我说,要坚持自己的梦想,我看着你写的故事,我就会希望自己能够像你那样。看着你的样子,我才会有坚持读书的念头,我才会觉得有梦想是件多么棒的事情。”
“小好,谢谢你。”林辜月掌心柔缓地抚上梁好的发侧,“但你不要只是看向我。”
“我无法看向我自己。姐姐,你太好了,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就像择掉的豌豆的老茎一样,没有什么用。”
她的鼻子酸酸的,捧着梁好的脸,说:“没什么用就说明是自由的。”
梁好抬脸,怔愣地流下一滴眼泪。
“豌豆茎做什么都可以,可以让小孩来玩游戏,也可以引发一场山火。”
门外的小黄狗吠叫了几声,黄昏的光斜拉进屋子,梁好的眼睛被照得很澄澈,慢慢的,慢慢的,光暗下去,覆在眼球的那层薄泪变干了。
梁好坚定地站起来,打开了台灯,面庞变得更加清晰明亮。
“那么,我要成为更加聪明的夜莺,竭尽所能却又不头破血流地接近我的梦想。我要变成可以点燃一座山的豌豆茎。我要好好读书。我要去外面的世界。”
林辜月看着她,总觉得同时能看到很远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无比灿烂,无比坚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总有一天变成蛹,然后又变成一只蝴蝶
第59章 茶水亮晶晶
“姐姐,见字如面。地铁站有金属和冷空气的味道。行人看起来都不太高兴,脸色阴沉沉的。但我好兴奋,因为今天是我第一次坐地铁,哪里都亮堂到好像宫殿。下车后,爸爸给我买了一个肉包,热气腾腾,把我的鼻子熏出汗。我一边吃,一边穿过了书里说的十字路口,我感到自己是灰色的,渺小的,但鼓足十分、一百分、一千分的勇气的。打字好难,终于明白原来拼音是这么用的。祝姐姐一切都好。”
林辜月在位置上,低头读完梁好发来的消息。
梁好每日都发,虽然换成电子屏,却还没有习惯现代人的一行一句,依旧写得像信或日记。
段落沉甸甸的,有份量感,林辜月的心像被阳光晒过似的。
她会心一笑,接着截屏,把聊天记录上传到《小好和我》的相册中,然后继续背托福□□上的的单词。
开学后,她和沈嘉越一同开始上托福课。家长们希望他们能够把留学当作备选,以防万一。她其实并不太在意,因为读初中时,两家的父母还商量过一起移民新加坡,最后也只是停留在口头计划。所以她也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出国留学,托福课姑且当作拓展。
背得差不多,林辜月喝了口水,翻开马尔克斯的中短篇文集。
从很久以前起,她提交昝阿姨的书单就是假的。她早就厌烦了和一本书相遇前,总有旁人的备注和预告提要。所有的书都藏在学校抽屉里,在自习课和课件偷读。读完一本就给梁好寄一本,也不作任何停留。
郑克从前说,青春期的人跟动物一样,唯一着迷的,是划出自己的领地。林辜月正是在干这种如此普遍且天然的事情。
但她觉得称之为叛逆还不太准确,实际上,她略自恋地认为自己完完全全是和辛克莱一样,在描绘雀鸟破壳的图景。虽然她暂时并没有参透,她所要破的世界究竟是哪一种世界。
读到一半,她发觉自己挑了个极烂的译本,腔调、用词、断句全部都诡异,再翻到书脊,记下译者的名字,发誓以后一定不碰他的翻译作品。
继续读,还是看不下去,加之时洇不停用笔帽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一时心烦,放弃了。
她干脆掏出从叶限那边借来的单行本漫画,是暑假没完全看完的《全职猎人》。
时洇的耳朵贴在桌上,眼珠子快斜得掉出眼眶了,不知到底有没有把题目读进脑子里。
“你居然看漫画比看书认真。”
新篇没多少插画,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出场了上百个角色。林辜月正在很费劲地理逻辑和人物关系。
她说:“我对这本漫画有求胜心,我一定要搞明白富坚义博在说什么。”
“喔?是吗?”
时洇直起身,很有兴致地凑到她肩旁,戳她的脸颊。
“我还以为你是想要搞明白叶限究竟在喜欢什么。”
林辜月翻页的手指一停。
她想了一会儿,很痛快道:“这也是理由之一。”
“……”
时洇离她远了点,手撑着后脑勺:“无聊无聊。”
林辜月拒绝这个评价:“不啊,我觉得这个剧情细看后还是挺有意思的,虽然角色实在有点难记,目前我更喜欢嵌合蚁篇。”
时洇轻轻捶了她一下,扯着嘴角:“谁关心这个了。”
“那你在说什么?”
“你干嘛承认得那么快啊?”
林辜月歪头,在时洇期盼的目光中恍然大悟地点了好几下头。
然后,她正义凌然地说:“因为那是事实啊。”
时洇堆起苹果肌瞬间松掉,默了默,叹了口气:“我再也不想和你聊天了。”
“没想到你最后还真的选了话剧社。”
军训结束的第一件事情是填社团志愿,刚刚全班的志愿都被学生会的人收走了。
林辜月瞥她一眼:“不是说再也不想和我聊天了吗。”
“刚刚是刚刚嘛。”
时洇没皮没脸,笑个不停。
林辜月懒得追究,回答道:“对。话剧社社长答应我,我可以不演戏,而是来写剧本,算是难得的写故事机会吧,还挺好的。除了我以后看见体操队的老师,可能要绕道走了。”
“喔,难怪。”
“你要是不喜欢话剧社,怎么也来了?”
“因为我要去学生会的宣传部去写校报啊,所以才想找个清闲点的社团呆着,更主要是能和你呆在一起。”
学生会因为比较忙碌,在军训前便确定了人员名单,时洇进入了宣传部,说是为了以后大学想学的新闻专业先打基础。
“清闲?”
“是啊,一中的话剧社好几年没有演出过了吧,毕竟排练话剧这种事情占用时间多,跨度又长。之前几届其实也都打起精神排练了,但学校也不上心,一直没找到指导老师,全都中途夭折了,没熬到演出的时候。所以这届都没人报了。说起来,话剧社还没钓鱼社有人气——钓鱼社可是真的会有老师带队出校门钓鱼呢!”
林辜月半信半疑:“但是,那个社长说……”
“叫向秋澄来着吧,副社长叫高宇溪。”
“对……”
“好巧不巧,我们部长在第一次开会还和我们说过,高二六班的高宇溪和高二十班的向秋澄是他们年段有名的诈骗团伙,准确说,主谋是向秋澄,高一就在学生会骗吃骗喝,宣传部因为她都差点要散架了。”
林辜月被时洇说得一愣一愣的:“她和宣传部也有关系?”
“对啊,她还挺搞笑的,竟然想在校报上刊登自己班主任的涂鸦,还好当时的那任部长发现了,不然宣传部就死定了。高宇溪虽然看起来还挺乖的,但其实一边给向秋澄善后,一边还陪着她招摇撞骗。学生会那些学长学姐,一致认为向秋澄这个混世大魔王第一个诈骗对象就是高宇溪。”
“她和我说她的话剧梦想,说得还挺声情并茂的,虽然第一天碰面的时候,是觉得她有点奇怪,但后来说的话不像假的……”
“梦想”二字简直是林辜月的开关。
“我们部长还说了,向秋澄招呼高一新生进话剧社,肯定就是为了找学生要社费,继续混吃喝。毕竟她高一就那样。”
林辜月傻眼。
“不至于吧。”
“她当初喊你来的时候,是不是说她是志励的?”
“对啊。”
“巧了,她还和我说她是桦北初中部的。她把全市的初中校服都记住了,就为了和高一新生套近乎让大家来话剧社。年段上都传遍了,所以即使话剧社清闲,也不会有太多人来。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毕竟这都是共识了。我是无所谓去哪里,你去哪我去哪,只要社团里事情少就行了。”
有阵幽幽的凉风把林辜月的心彻底吹死了。
她担忧地说:“完蛋,那我还叫叶限也来话剧社。我以为真的会演话剧,让我们写原创剧本。”
“算了。”她的耳朵也贴上课桌,自我安慰地眨眨眼,“他应该不会来的,我去他班上找他的时候,篮球队队长也在找他。他其实都没答应过我。”
林辜月自己绝不可能听出来,她的语气有多失落。
社团课在每周五下午的最后两节课。林辜月的两指掐着托福□□的书脊,和时洇并排走去向话剧社的教室——实际上是实验楼一楼的生物实验室。
她们从后门走进去,黑板上的“话剧社欢迎新成员”映入眼帘。
向秋澄和高宇溪站在黑板的一左一右,宛如一对笑容灿烂的石狮子。
“人到齐了!我们直接开始吧!”
向秋澄把一条白色的纱裙和几罐蓝色的颜料丢给高宇溪:“小弟,快,给学妹们安排任务,我们社团活动的时间可不多。”
时洇目瞪口呆:“新社员就我们两个人吗?”
“没有啊,还有一位。”
高宇溪刚说完,一个男生拄着拐杖从前门进来。
他扫了一眼班级,视线不易察觉地在某处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拐杖靠在墙上,轻喘着气,冷眼斜睨着高宇溪。
“行了,任朝暮,知道你拄着拐杖翻山越岭跑过来不容易,我欠你五百万总行了吧,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高宇溪挠挠头,“给你们介绍一下啊,高二六班,任朝暮,脾气不太好,你们别理他。”
时洇愣了愣,忽然激动地拉了拉林辜月的衣摆,在手机备忘录上打道:长得还挺好看的。
林辜月看清了这行字,顺带多打量三秒任朝暮。
他双臂环胸,眼底仿佛有层薄冰,带着几分傲慢,下巴微扬,故作漫不经心地瞧着讲台上的高宇溪。除此之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就是个人样。
“看不出来,但高宇溪说他脾气差倒应该是真的。”
“……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窗外阴阴沉沉的,没有多久,毫无预兆地下起大雨,
林辜月很惆怅地用蓝色颜料涂着桌上的白色纱裙。
他们说向秋澄是混世魔王绝对没错。哪有人连剧本框架都没想好就直接敲定服装,根本是胡来,太任性了。
任朝暮不耐烦地说:“向秋澄,你就不能直接买条蓝色裙子吗?”
“学生会那群人看我不顺眼,不给我经费啊。”向秋澄耸耸肩,两手一摊,“所以想要一条蓝色星空裙,只能我们自己涂颜料了吧。”
“颜料也不便宜吧?你哪来的?”
向秋澄神秘地笑:“去动漫社顺的。”
任朝暮一副早就预料到的样子,冷笑一声。
向秋澄接着说道:“社长一开始不同意的,我和她说可以在她们动漫社团的时候,让任朝暮去出一次角色,她就大方地送了我几瓶。”
“你有病啊!”
高宇溪摁住撂笔不干的任朝暮:“你这一瘸一拐的能去哪里,篮球队训练你又上不了,我们话剧社能收留你都不错了。”
任朝暮咬牙切齿,脸瞬间阴沉。
“两个骗子。”
正挨在一起画裙摆的林辜月和时洇面面相觑。
雨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林辜月渐渐开始犯困,一边百无聊赖地上色,一边对渺渺路人的窗外发呆。
“辜月,别发呆了,颜料都蘸在你手指上了。”时洇提醒。
她低头一看,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斑斑点点地蹭上了蓝色颜料。
“你知道狐狸之窗吗?是安房直子的童话——被蓝色桔梗花汁染过的手指头,并在一起合成菱形窗户,就能在里面看见想念的人。”
林辜月眯着一只眼,冲着窗户,把手指头靠在一起,出现了一个菱形。
雨似乎要停了,她在手指间看见光晕镶在灰暗的云边。
模糊之中,冲出雨雾的不止有阳光,还有一个少年。
云朵在他身后簇拥,他的轮廓闪着点点微光。
他收起伞,抖落伞上雨滴,拉开了窗户,踩着窗沿的枣红色砖块,跳进教室里。
初秋的天依旧暗得很慢,雨后的第一束光宛如破晓。
而他从破晓中向她奔来。
“放晴了。”
叶限被框在蓝色的菱形窗户里,笑得像一幅画。
只有林辜月看得到的画。
大约是屋檐上的雨滴掉进附近的水洼里,林辜月隐约听到一些声音如海啸般地瞬间翻涌,又逐渐平息,泛起阵阵涟漪。
第60章 美味好汤
实验楼管理员把大门提前锁了,隔壁围棋社社长给管理处打了电话。其余几个社团扎堆在铁门旁等着开门。
向秋澄耸肩,说:“其实也大可以跳窗,但是大家太善良了,不忍心丢下这位瘸腿的。”
任朝暮冷脸一横,没理她。
向秋澄的嘴闲不住,又冲叶限问道:“学弟,你和篮球队怎么说的啊?”
叶限老实回答:“商量好了,周五社团课还是来话剧社,课余训练如果他们缺人,我再去篮球队。篮球队也不缺人,我当替补就好,应该不碍事。”
林辜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高宇溪说的“还有一位”,不是任朝暮,而是叶限。
忽然间,向秋澄皱皱眉,插腰歪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叶限。
接着,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任朝暮嗤笑:“你贾宝玉啊?”
向秋澄翻了个白眼,而后认真道:“不是,真的,我肯定在哪见过你。你高中在云江念的吗?”
叶限摇摇头。
“在旻州,旻州二中。”
向秋澄略激动地握拳:“我也是!”
时洇和林辜月对视一眼,故意凉凉地嘀咕:“学姐,你不是桦北中学的吗?”
“……”
“……”
向秋澄非常自然地转移话题:“叶限,你刚上初中的时候是不是还小范围轰动了一下学校?当时我们年段很多人都在传今年初一来了个长得很帅的学弟,我当时也跟我们班同学一起去初一看过热闹来着。”
林辜月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叶限的过去,好奇地用视线探向他。
叶限的耳尖霎时红了起来。
他飞快摆手道:“没有没有,没这回事。”
向秋澄无比笃定道:“就是你吧?我们班还有两个女生前后脚地和你表白过,然后你都拒绝了,你连理由都给的一模一样,说什么……说什么……”
她一拍手掌。
叶限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喔,我想起来了——你说,对不起学姐,我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谢谢你的赏识——真的太搞笑了,因为你用了‘赏识’这两个字眼!其中一个女孩在班上大骂——这破小孩以为我是在和他演水浒传拜把子吗?”
林辜月听到后噗嗤一笑,问道:“真的吗?你真的用了‘赏识’这两个字?”
她的眼睛亮亮的,看得叶限越来越心慌。
他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林辜月想了一会儿,说:“我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可能回答——谢谢你的青睐吧,我不胜荣幸。这也不太合适了。”
时洇抽了抽嘴角。
向秋澄挥挥手:“得了,你们俩半斤八两。”
等待开门的片刻,他们几度换了话题。
向秋澄叹了口气:“今年一中社团招新怎么这么萧条呢。”
任朝暮说:“不,就你们话剧社萧条。”
她充耳不闻,立马又高兴起来:“不过能从篮球队里挖走两个骨干,我们话剧社还是很了不起的。”
任朝暮挑眉道:“我还在篮球队,谢谢。”
“哦?那这是什么?”
向秋澄把手机里的社团名单亮出来,任朝暮的名字赫然在列。
任朝暮愣了几秒,狠狠地瞪着高宇溪:“你干的?”
大门很合时宜地打开,高宇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起任朝暮:“我送你回家!”
两个人如龙卷风一样刮走,空气中荡着任朝暮的骂声。
“高宇溪!向秋澄!你们这两个疯子——”
出了校门,时洇左转去搭地铁,林辜月和叶限都坐公车,所以顺路一起往右走。
她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是温澜的来电。
那边的声音压不住的兴奋。
“辜月,你现在放学了吗?”
“在回家的路上呢,叶限也在。”
她抬头对叶限笑着挤挤眼,指指话筒,唇语道:温澜姐姐。
傍晚的天空同时挂着太阳和月亮,清清淡淡的光铺满大地,秋风碎成一阵一阵的叹息,时不时拂过她两鬓的碎发。
叶限忽然一怔,挪开了眼。
温澜的声音更张狂了,喊道:“啊!是吗!那你开免提!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
“诶,好。”林辜月操作了一下,然后举起手机,贴近叶限的下巴,“好了,你说。”
“在听吗?”
“在啦。”
他们甚至很郑重地站定。
电话那头重重地做了一遍深呼吸。
“我和郑克在一起了!”
叶限瞬间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短促地发出一声:“啊?”
林辜月倒是十分淡定:“好哦,祝福你们。”
温澜很不满意她的反应:“你们两个一点都不吃惊吗?”
她揶揄地笑:“叶限吃惊啊。”
“那你呢?”
林辜月思考半晌,诚恳地回答:“我早就知道啦,你们在我家楼下约会的时候,我看到了。”
温澜仿佛沉默了一辈子。
“……你干嘛不说啊?”
林辜月理直气壮地反问:“你们干嘛在别人家楼下约会啊?”
电话直接挂断了。
林辜月不免愤然地给温澜发消息:“你是不是心虚!”
过了十分钟,温澜重新打来电话。
“郑克刚刚已经被我揍扁了。他还说我们高中的时候绝对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
“但你们其实挺能瞒的。”
身旁的叶限和电话里的温澜齐齐道:“你才是。”
林辜月挠挠脸:“我可能单纯是一时间没消化掉这个信息吧。不过,我也确实很会保守秘密。”
她顿了顿,接着问:“姐姐,你怎么现在突然愿意说了?”
温澜清清嗓,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别扭道:“总想着起码要哪怕世界颠倒,我们都不可能分手的程度才能和别人讲。”说到这里,她声音小了几分,“我现在很有自信。所以我刚刚也和我妈说啦。”
林辜月的心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轻轻扯了一下,她眼底泛着湿润的光,呼吸也变得轻缓,舒展开嘴角。
“姐姐,你的声音听上去好快乐。”
“不只是快乐!”
温澜的声音还伴随着晚风的呼啸和郑克的笑。
“我是幸福!太幸福啦!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电话挂断后,温澜发来一张照片。
路灯下,两个被拉得很长的影子牵着手。
林辜月注视那张照片许久。
她对叶限说:“我从来都是因为温澜姐姐,才相信长大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每次她幸福,我都可以同时感到幸福。”
叶限没说话,她仰起头,才发现他也一直在安静地看着她。
林辜月又听见了那如浪的啸音,隐约刮过耳朵。
可是分明雨早停了。
林辜月把从小到大能够记得的有关温澜和郑克的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了一通。她从不这么多话,说完喝了半瓶保温杯里的水,那匪夷所思的心情也逐渐平息。
两个人站得离车站的人群远远的,在话口间隙中,叶限深吸一口气,似是做足了勇气才敢说出口。
“你别在意刚刚向秋澄说的那些啊。”
林辜月没反应过来:“啊?”
“啊?”叶限一愣,很快想明白了,眼睛不由得暗淡,“喔,你不在意这方面的事情也是正常的。”
“什么事情啊?”
“没什么。是我想太多了。”
林辜月仔细一回想,茅塞顿开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你不用在意啦,换作我,我一时间也不会想到既给了充足尊重,又把自己姿态放低的话来拒绝对方。我是不可能拿‘赏识’那两个字笑你的啦,我也不告诉嘉越和温澜姐姐,这样你放心了吧。”
她说完,叶限四肢僵硬,头顶仿佛有无数只乌鸦飞过。
林辜月是个傻子。
他第一次在心里这么想。
算了,也挺好的。
叶限认命道:“谢谢你的通情达理。”
“应该的,应该的。”她笑了笑,转了话锋,“其实我对话剧社的剧本还是有一点想法的。你初一送给我的《一个孩子的诗园》里有一首诗叫《哑士兵》——‘他一个字也不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我只好把它放上书架,再自己编出这个童话’。我想,如果写一个女孩与玩具的故事,应该会挺有意思的。”
“像《胡桃夹子》或者《彼得潘》那样?玩具作为现实与虚幻的媒介?”叶限也干脆把刚刚那段话抛开,和她认真聊剧本。
“对!就是这样!不过我们应该需要一个更落地的现实,不是在花园或者玩具屋里,而是在医院之类的地方。”
“嗯,对。如果给高中生看的话,文本的底子还是不能够太具有梦幻色彩,如果是悬疑类的应该更好些。”
“童话式的悬疑剧目……”
走近车站,林辜月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问道:“篮球队,话剧社,还有你不是还在画画吗?叶限,你会不会太忙了。”
“没事,我会平衡的。更何况——”
“嗯?”
“是你叫我来的。”
林辜月看到叶限的白色衬衫还有雨点飘过未干的痕迹,微微有些透明。
一中的夏季校服有两套,衬衫和运动服都是纯白色,只有左胸处纹了一小行学校名字。除此之外,是非常无聊的样式。
但是在叶限的身上,非常好看。
林辜月回到家,把诗集翻到《哑士兵》那一页。
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她突然喜欢上了这首诗里另一小节。
“我会找到他的,别担心,我会找到我的小步兵。一切来了,又会走,可哑士兵会把我等候。他呀,这个小不点,度过了草丛里的春天。他做的,要是能讲给我听,一定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她闭上眼,将这一页诗贴近了心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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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美味好汤
第61章 白兔焦急地偷看她的脸
半期考前,林辜月写好了剧情大纲。
她也拿不准她那位社长到底是不是真心并正经地想做话剧。不过,这个故事她自己是很喜欢的——一个整日卧病在床的女孩,与她作伴的只有她的玩具们。这些玩具也成为了女孩在寂寞中的心灵寄托。突然有一天,八音盒上的舞蹈人偶倒在血泊中,紧接着其他玩具纷纷活了过来。女孩作为侦探对几只玩具进行审讯。故事最后,她要把凶手指向英国士兵,发现自己满手鲜血,原来真正的凶手是她自己。
林辜月对这个剧本的隐喻是:女孩其实是在成年人社会里被不断蹉跎,而“生了病”的大人。她杀死的玩偶,其实是她童年的一部分。
剧名也定好了,就叫《爱丽丝的病床边》。女主角叫爱丽丝,灵感则来源于向秋澄命令他们涂鸦的那条蓝色裙子。
向秋澄出乎意料地靠谱了一次。她认真地读完后,给予林辜月热情的称赞,并完整地说出了对故事的理解:“违背意愿的成长是慢性谋杀自己的过程。”
林辜月点点头。
她得意洋洋地说:“看吧,喜欢话剧这件事情上,我可没有骗人。”
林辜月继续点头。
向秋澄拍胸脯:“学妹,你放心写正式剧本,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话剧社有舞台的。”
高宇溪搭腔:“最好是能在六一儿童节演出。”
林辜月好高兴,时洇也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半晌回神,惊叹道:“也难怪连任朝暮那样的人也会被向秋澄和高宇溪忽悠,他们真的有股匪夷所思的魔力,怎么就能够让人忍不住相信他们说的话。”
宣阳也读了那个故事,说:“爱丽丝未必故意,也未必主动背叛自己。为什么要说得像她在自杀,杀死她的也许是幻灭。”
这是林辜月第一次从宣阳口中听说这个词。幻灭。
宣阳说:“林辜月,你信不信爱丽丝是无辜的。”
那时是他们当上同桌的第一天。
半期考后,爱老师按照成绩安排新座位,一个成绩好的带一个成绩稍弱的。
时洇考了班级第一,林辜月考班级第七,俩人不情愿地被拆开。
林辜月抱着书包走到宣阳面前,他没正眼看她。不过她书包敞着大口,一堆东西掉出来,宣阳只好帮她捡,摸到那张话剧大纲。
“我能看吗?”
“看吧。”
然后宣阳说出那两句话。
除了第一天简短地说了几句,他们有段时间没再和对方说话,两个人都内向,单纯是不熟。
直到某次物理实验课,需要同桌两人一起配合,林辜月前一晚才睡三个小时,迷迷糊糊的,连续算错要拿的砝码重量,在讲台和课桌之间来来回回跑好几趟。
宣阳忍无可忍:“林辜月,你是猪啊。”
林辜月更不耐烦:“你不是猪那你去拿。”
结果他也拿错,物理老师问他们是不是商量好了戏耍他。从此他们两个变成熟人。
爱老师要求同桌之间,成绩好的整理成绩落后的学习错漏,成绩落后的则要写一篇八百字的文章,讨论为什么别人能取得高分成绩。
宣阳下笔如有神,二十分钟写完,林辜月看过了,通篇套路,没有一个字是在写她。
能应付倒也不错了。
她对着桌子上宣阳那张13分的化学卷子挠腮叹气。
这个分数显然是完全没学过的程度,筛子才有漏,而这简直是一个空心的圆圈。她一直以为他和化学老师李自良走那么近,应该学习很好,或者起码很热爱化学。
不过考上一中后,不一定每个人都努力,也有部分人会觉得半只脚迈入985了便在高一享乐,等高三再追。宣阳兴许也如此,不算罕见。
林辜月问:“我该怎么写,就说建议以后要听课?”
宣阳没理,直接趴着睡觉。
林辜月也没见宣阳对睡觉和讲冷笑话以外的事情感兴趣过。
时洇一开始会觉得他有点像郑克,大概是因为两个人气质都柔柔。但也不是完全一样,郑克是典型书生样子,像字帖上的描摹纸,你是知道有人会朝他落笔的。
但宣阳更像糖上的糯米纸,要么剥不干净,要么黏在上颚上,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待方式。
至于他爱讲的那些笑话。他本人表示并不需要别人捧场,但假如林辜月不笑,他就会立马不高兴。
她有时候也分不清宣阳的话里哪部分是笑话,哪部分是普通叙述,于是无论宣阳说什么,她都乐呵呵地回应。
结果爱老师点名道:“林辜月啊林辜月,你哪里都很好,就是搞不懂你到底每天在座位上傻笑什么。”
她百口莫辩。
林辜月只觉得他奇怪,但从没有任何一刻,觉得他不正常。
恰恰相反,他正常得过头了。
那天离上课还有一段空白的闲工夫,时洇神神秘秘地拉她站到走廊尽头,
从这里可以看到操场,时洇的余光时不时往下飘。
没多久,任朝暮带着课本从篮球架旁经过。他的腿已经能正常走路了,一颗球滚到他脚边,他捞了起来,飞出一道抛物线,正中篮筐。接着,他又气定神闲地继续走向实验楼。
时洇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果然估算得很准嘛,他这会儿真的会出现。”
林辜月实在不理解她到底想干嘛。
时洇捧着脸说:“好像少女漫和言情小说里的画面,放在现实生活里,就更加——”
“装。”
林辜月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心声外放,可惜不是。
她们转身,宣阳十分平静地冲林辜月点了点头,然后走进班门。
时洇追杀进班级:“有吗?还好吧?可能是他篮球打很好,做得比较轻松,所以就看起来有点装了,但应该不是他的本意。”
宣阳面不改色:“也是,有道理。”
时洇很不服气,坐在他们座位前桌,问林辜月:“那你觉得呢?”
她看看她的表情,只好很委婉地说:“我听叶限说过一些篮球队的事情,任朝暮应该确实球打得不错,但在那种场合突然这么做,其实没有什么必要。”
“能不能讲简单点。”
“装。”
“……”
时洇吃瘪,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吐舌鼓嘴,纳闷了好一会儿。
突然,她把蓬蓬的卷毛压平,手指关节敲了敲桌。
“问你们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把头发拉直怎么样?”
宣阳抬起头,看了她大约十秒钟,开口照例用直白的话形容:“你现在长得有鼻子有眼的。”
时洇大翻白眼:“我问的是把头发拉直后怎么样。”
“拉直以后也不会多一个鼻孔或者少一只眼睛。”
“……你在讲什……”
林辜月连忙拍时洇胳膊,催着一起干干地笑了好几声。
时洇瞬间无语,凑近了,以非常大的音量说悄悄话:“这该不会就是宣阳讲笑话的风格吧。”
宣阳听得一清二楚。
他泰然自若:“我讲笑话的水平和你审美的水平在同一档。”
时洇一愣,半天也想不出怎么呛回去,默默地离开了。边走,边怀疑地摸脸:“不对,非常不对劲,我今天怎么老说不过你们,我要回去好好想想。”
他们的后桌马宏瑞和三俩男生窸窸窣窣一整个课间,像几只要偷灯油的老鼠。
预备铃响,其他几个男生都散了,马宏瑞戳了戳林辜月的背,笔尖停在内衣扣上。
她猛回头,恼火地瞪他。
却见他兴趣盎然,歪着嘴,满脸的痘一笑快挤出脓了。他慢悠悠道:“你知道吗?刚刚我们几个给班里女生排名,你是第一名。特意来和你说,让你高兴高兴。”
同龄男生在这一点上和应酬饭桌上的大人共享一套作风,惯会糟蹋一切。咀嚼她,估计她,掂量她,像对待一块美丽的雪花肉,目光剁碎,言语腌透,肢体调温,不到锅里窜出明火就都是在礼貌。所谓的欣赏与夸奖,再紧接着仿佛仿佛,盐巴似地洒在上面。
然后要她应当感谢自己的生机被烹调得很彻底。
马宏瑞那番话挂在嘴边,如同黏在舌根的浓痰,和他的痘一起,绿的白的黄的,胀胀地冒出来,平白给空气腻出一层恶臭。
她的眉头刚拧起来,眼角晃过一条影子。
宣阳那纤白的手攥着化学书,毫不犹豫地朝马宏瑞的脸扇了过去。
“用垃圾打垃圾,正合适。”
第62章 根本没有寓意
宣阳和马宏瑞没打起来,因为班上有个男生心脏病发作,砸到地上,被送进医院。那种攸关时刻,任凭谁的愤怒都得熄火。
有一整周,他的同桌都在哭。
林辜月欣慰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依旧有浓烈的人道主义关怀。时洇则很笃定说:“她一定喜欢他。”
后来,男生返校,和同桌在一起了,又在一周后被甩了,女生转头和隔壁班的人在走廊分享同一根奶茶吸管。整个过程加在一起没有超过三周。
林辜月摸不着头脑:“她不是喜欢他吗?”
宣阳趴在桌上,偏偏头,看了她一会儿,坐了起来。
“不奇怪,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时洇仿佛因为宣阳的这句话深受鼓舞,隔周的周一,原本齐下巴的短发长到脖子,顶着一头药水味。她把卷发拉直了。
她坐在他们的后桌,脸粉红粉红的,问:“我这样好看吗?”
原先的卷发俏皮生动,现在服顺的头发贴在两侧,多了对比度,显得她瞳孔更加的黑,嘴唇更加的红,皮肤更加的白。
林辜月很认真地说:“像科特·揍敌客。”
宣阳说:“像埃及艳后。”
这两个答案都没说到时洇心坎上,她威胁地挥挥拳头,打开手机翻着相册找了找,点开一张图,放在脸颊旁:“像她吗?”
林辜月仔细地看着图片上的卡通短发女孩。这张图好像在哪里见过。
宣阳瞄了一下:“哦,土萌萤。美少女战士。”
时洇的脸瞬间宛如云霞。
“辜月,宣阳,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我喜欢任朝暮。”
时洇直率地把这句话说出口时,微微地松了口气。偌大的吵闹的教室,仿佛熄了灯,只剩下他们三个亮着面庞面对彼此。
宣阳沉默了一会儿,问:“谁是任朝暮。”
时洇花了点功夫和他解释,说到一半,林辜月忽然很激动地拍大腿:“刚刚那张图,不不不不不不是……那个土萌萤不是任朝暮的头像吗?”
“……”
“……”
宣阳说:“世界末日僵尸来了,林辜月绝对会第一个被吃掉。”
时洇点头:“对,而且到人家的胃里了,她才会慢悠悠地反应过来——啊,刚刚是僵尸啊。”
林辜月的脸涨得比时洇更红,大脑努力地运转后问:“那你为什么喜欢他啊?”
“虽然很想说你犯老毛病,又在非得给每一件事情找出动机。”时洇眨眨眼睛,“但在这件事上,我还真的可以给出很充分的理由。”
她倾身,两手放在林辜月和宣阳的肩上,在他们耳边轻轻一笑。
“我喜欢任朝暮,因为任朝暮也喜欢我。”
时洇重新落回座位。
宣阳摊手:“何以见得?”
“他有粉尘螨过敏,但还是戴了我的围巾;他不喜欢拍照,但还是和我一起合了影。这还不明显吗?辜月你应该记得吧?”
宣阳毫无波澜:“还没那个谁和她同桌明显,至少她是真哭了一周。”
时洇脸一歪,张牙舞爪:“不是你说的吗,这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也有好几个瞬间了。”
林辜月静静地听他们拌嘴。
她确实记得,然而关于时洇口中所谓的“瞬间”,在她的版本里,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
时洇总是期待去上社团课,也总是在高二那几个人进班前,不停地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抚平自己的头发。
至于任朝暮,他几乎不会给任何人多一分的眼神,每次进班都把书包丢在桌面上,然后与世隔绝地戴起卫衣帽子,把脸挡得严严实实,低头看手机,偶尔抬头回呛两句向秋澄。
时洇会故意坐在任朝暮常坐的位置上,而任朝暮只会面无表情地走到时洇旁边,居高临下地说——
“这是我的位置。”
“哦,抱歉。”时洇的目光缩起,手忙脚乱地往右边挪了一个位置,“一会儿我们可以一起看剧本吗?”
“随便你。”
那节社团课也是如此。要说有点不一样的,只能是任朝暮感冒了,整个教室都是他的喷嚏声。
林辜月回头瞪了好几眼他的卫衣帽子,心想,活该。
她一直以为自己反感任朝暮仿佛能睥睨一切的有恃无恐,现在再次回忆,忽然想通了。
林辜月是个迟钝的人,却在感知时洇的变化上天赋异禀,能迅速发觉细枝末节的不同。
她反感的其实是时洇在任朝暮面前变得局促迎合和不像自己。她下意识地把所有的问题全归结于任朝暮。
那时候,她和叶限、向秋澄在讲台旁聊着道具和服装的事情,时不时在黑板上勾画和写备忘。再一转头,她看见时洇的围巾戴在任朝暮的脖子上。
时洇捂着脸,指了指围巾,笑得很甜蜜,接着再指手机屏幕,示意她看消息。
“高宇溪说他有粉尘螨过敏不能接触毛绒绒的东西,但我给他围巾,他还是戴了。而且高宇溪说出来的时候,他还生气地讲——你少说点。”
林辜月直向他们俩望去,时洇刚刚还蔫蔫的,振作得倒是挺快的,在任朝暮旁嘻嘻哈哈地说话。而任朝暮仍旧一副臭脸,显然吐不出半个动听的字。
“也许他只是在过敏和感冒中,选择守护感冒。”
还没发出去,时洇的新消息很快地跳在聊天页面的最下面。
“辜月,帮我拍个照纪念一下。”
林辜月叹了口气,尽管无法理解这个画面的纪念意义是什么,却还是听话地举好手机,在时洇的脸上点了聚焦,开始点击拍照键。
时洇趁着任朝暮低头看剧本,恶作剧般地抬起一只胳膊,做出半颗心的姿势,向林辜月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她上一次见到时洇笑得这么灿烂,还是四年级的校庆,她在万众瞩目中举起虾丸老大。
林辜月内心的郁闷没来得及浮上脸,任朝暮率先发现了那半颗心,冷冷地瞧了一眼时洇的胳膊,没有躲开也没有拒绝,嘴角一扯,又继续低头。
林辜月把他这瞬间的表情解读为闪过一丝讽意和不屑。
因此,回忆结束,她反问时洇:“真的吗?他真的喜欢你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擅长描绘情节和景色。比如,你第一次在雪地里时,是‘好似漫天糖霜,如泡沫般轻悠悠地在空中漫步,而我是棉花地里唯一等待装饰的姜饼人’——哦对,我其实偷偷背过你的那篇作文,对这句话尤为印象深刻。对于二年级的我来说,这些词汇都是天外飞仙一般的比喻,诗意得不行。但你知道我第一次在北方会下雪的冬天里,是什么感觉吗——天啊,我的鼻毛怎么都被冻住了。”
时洇被自己逗笑了。
她继续说:“所以说啊,我这个人,只记得住一些奇怪的感觉。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的心是gang ji一跳”
“gang ji?”
“对啊,不是砰砰跳着,是gang ji跳着。和见到任何人的时候都不一样。”
时洇把脸侧的直发挽到耳后,连耳尖也是桃色的红。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一定喜欢我,而我一定会喜欢他。”
这句话后,林辜月的心便软得像一大团粉红草莓泡泡糖。
郑克曾经随手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送给她,当时一翻,从薄薄书册里掉出一张郑克自己写的书签——“人类情绪最美妙的时刻是欲生、欲死与心动”。
莫名的,比起莎士比亚,林辜月反倒对那张书签上的话印象深刻。
时洇一定不知道,她此刻看起来太美丽了,连带着她怀揣的这份感情无比的美好浪漫。
直到她再次开口说——
“那你们看我到底和土萌萤到底像不像?”
“不像,你配吗,丑八怪,给我滚开。”
马宏瑞晃着那张油油的脸,痘在鼻头欲破不破。
时洇眉梢一沉:“你什么意思?”
马宏瑞笑:“听不懂吗?要我再说……”
下一秒,宣阳和马宏瑞扭打在了一起。
宣阳和马宏瑞之间的斗殴,客观角度来看是宣阳单方面被揍。马宏瑞有意要发泄上次的矛盾,把宣阳死死地压在地上,失控的拳头凶狠地砸下来。
没人拉得开他们。有人把老师喊来,马宏瑞才喘着粗气作罢。
来的是李自良。
他掐着宣阳的胳膊,把他护在身后。
林辜月五脏六腑都莫名一紧,这一幕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了解完事情来龙去脉,李自良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先和宣阳去医务室,马宏瑞你自己找班主任说去。”然后动手收拾宣阳的书包。
宣阳木木地站在原地,满脸红肿,看了林辜月好久,嘴唇上全是血,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他把视线挪向时洇,很小声地说了什么。
时洇愣住了。
第63章 浑身裹满面包屑
宣阳被李自良带走了。
时洇眉头紧张:“宣阳说我一点都不像土萌萤。”她拉住了林辜月的袖子,“他好奇怪,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和我说这句话?”
下课后,林辜月没有到医务室找宣阳,凭着第六感,去了化学组办公室。
门虚掩着,她犹疑片刻,直接推开了门。
宣阳坐在李自良的椅子上,李自良似拢非拢地俯在他身后。他们桌上是一堆习题。
李自良看见了她,嘴角闪过一丝异样的笑,起身,把卷起在胳膊上的衬衫放下,像展开竹简似的。他问:“什么事?我在给宣阳补习。”
林辜月的后背莫名发凉,手指颤抖,握起拳,藏到校裤后。
她故作镇定说:“班主任叫宣阳也过去。”
李自良扣起袖扣,每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娓娓道来。
“行,宣阳你去吧。”
宣阳闻声,呆滞地站起来,走到林辜月身边。
林辜月近了看他简直要被吓一跳。他一点药都没搽,脸上姹紫嫣红,眼睛却一点颜色都没有,毫无生机。不久前,他分明还在和她们还在聊揍敌客、埃及艳后、土萌萤。
她忍不住道:“宣阳……”
宣阳仿佛醒了一点点,血痂嵌卡在高肿的嘴唇和脸颊上,发音费劲地回应:“你怎么在这儿?”
“班主任找你。”
“找我,为什么?”
“你和马宏瑞打架了。”
“打架……”
“对,你还和时洇说……”
宣阳的目光聚焦定格在林辜月脸上,睫毛忽闪,眼底莹润。
“林辜月,你来了啊。”
“等一下。”
他们要走,李自良又喊住他们。
他眯着眼,视线慢慢地游移到林辜月校服上的校徽后停顿了。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李老师边笑边摇头:“挺好。你们去吧。”
宣阳惊得浑身发抖,上前挡住她,僵硬地关上门。
校医给宣阳上好药,在路上,他才慢慢地想起这两个小时发生的事情。
“不是班主任喊我吗?我们好像不是去办公室。”
“我骗人的,班主任根本不知道你和马宏瑞打架。我们直接去操场吧,下节体育课。”
宣阳停下了脚步。
“林辜月,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你必须要记住。”
“什么?”
“一定要离李自良远一点。”
林辜月没问为什么,直觉告诉她,应该要按照宣阳说的做。
但是如果这是正确的,那——
“为什么你不这么做,宣阳?你讨厌化学课,对吗?”
这个问题,她之前也问过一次。
那天宣阳依旧把卷子揉烂丢进抽屉里。这场景见怪不怪,从暑假起就如此,现在更甚。李自良一直十分纵容。
她没太复习,答题时心不在焉,估计会是她考得最差的一次小测。
交卷后,她侧头看着宣阳。他在化学课总是发呆,好像除了发呆和毫无焦点的涣散,所有注视都是令他疲惫和厌恶的事情。
“其实你挺讨厌化学的,对不对?”她试探地问道。
那时宣阳的头躺在手臂上,呼吸深深浅浅。
林辜月一直都知道他在装睡。
明明,她一直都知道。
冬日的空气凉森森地从颈间穿过。
宣阳的瞳仁一颤。
“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讨厌。”
林辜月解开自己的围巾。
“那以后,你也离李自良远一点吧。”
他一声不吭。
她把围巾绕在他的肩膀上:“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参加社团。”
“嗯。”
林辜月用尽浑身的力气,冲宣阳露出一个笑容。
“来话剧社吧。”
他被一股温暖柔柔地包裹,怔怔片刻,轻轻地点了个头。
宣阳问,为什么能想到来找他。
林辜月指着坐在操场旁树下的时洇:“你说她不像土萌萤,她想追问你干嘛在那个时候说这个。”
宣阳勉强笑笑:“可能想到就说了。”
看到了他们,时洇高举双臂,大幅度地挥舞,脚也剪刀似地蹬来蹬去。
他们小跑到那边,林辜月替宣阳回答:“他说想到就说了。”
“切——”时洇瞥他,“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呢,所以是你随口说的咯。”
宣阳精神了一些,但也没多少力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时洇端正坐姿,捋了捋头发。
“所以呢,现在你认真看,仔细看,深思熟虑地看,我像土萌萤吗?”
“不像。”
“……”
时洇嚷道:“你但凡犹豫一会儿呢?”
宣阳说:“因为真的不像。”
时洇嘁声,挥挥手:“罢了罢了。”
宣阳抠掉方才没清理干净的下巴上的一小片血痂,说:“你如果真能确认任朝暮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担心自己不像土萌萤?”
时洇立刻哑巴了。
她黯然地顺着林辜月绑皮筋的后脑勺,摸到了发尾:“如果我和林辜月一样漂亮,我也许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林辜月不认为是对她的夸奖,非常不高兴:“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说,桦北不是这么教我们的。”
时洇的表情微滞,收回了手。
林辜月语气加重:“你也不要信马宏瑞说的话,他就是个——他就是个——是个——是个——王八蛋大猪头!”
时洇和宣阳都笑了:“还以为你憋半天要骂什么脏话呢。”
林辜月却板着一张脸。
“而且,时洇,从小到大都是你有更多的朋友,方晓琪和李凯比起跟我,也都更喜欢和你玩。”
时洇很讶异:“你原来在意过这个吗?”
林辜月立即否认:“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
“你真的很好。”宣阳接过了话,“所以你用不着因为别人喜欢自己,就决定喜欢回去。你用不着……”他低下眼,“你这样好的人,用不着的。”
空气安静。
时洇隔着衣服狂搓胳膊:“受不了了,太肉麻了,你、你、你、们都是谁啊!去了趟医务室变异了吗!”
有人来叫时洇去打羽毛球,她顺势哇啦哇啦地逃走,只剩下林辜月和宣阳。
宣阳递过来一只耳机。
“听吗?”
林辜月把耳机戴上,放的歌是五月天的《拥抱》。
“好听吗?”
“好听。”
“那就好。其实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一片树叶从头上落到他们脚边。
林辜月幡然醒悟。
她微微仰头看着那些茂密的树叶,每一片的形状和大小不尽相同,但每一片都像是冬眠的蝴蝶。
这几天很平滑地过去。到了周五,又是一节体育课后,在开水间里,林辜月替时洇装水,道:“我经常佩服你,大冬天的也能出一身汗。”
时洇在池子里洗脸,声音混杂在水流声里。
“因为有在运动啊,你能不能也去运动。”
林辜月拧好瓶盖,把保温杯塞进时洇的口袋,抱拳:“告辞,做不到。”
时洇侧过湿漉漉的脸:“那你也好意思拿桦北来训我。”
林辜月幽幽地笑了一声。
她们谁都不能完全占理,互相闹着出开水间,见宣阳走在前面,时洇快走几步,重重打他的背:“嘿!”
宣阳转身,眼神飘来飘去,半晌定在林辜月身上。
“我下午不去话剧社了。”
说罢,他就走了。
社团课前,林辜月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时洇敲了好几下桌子催她。
她缓缓抱住书包:“要不我们再问问看宣阳吧,等他从厕所回来。”
时洇叹口气,翻身坐在宣阳的位置上。
“你们两个都好麻烦。”
“不是,周一的事情还没和你说呢,我们不止去了医务室。我觉得……我觉得有一件事情有点奇怪……但我说不清楚……而且我不确认宣阳愿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
“不是——这是什么啊?”
时洇睁大了眼睛看着桌面,一时间忽略掉了林辜月说的话。
顺着她的目光,林辜月看到宣阳的桌面上,课本里夹着一张纸,从角落伸出一截字,**裸地晾在那儿。,
林辜月觉得宣阳对于剧本大纲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惜原设定太深入脑海,一时半会儿思维也转不过弯。
于是他们当同桌的第一天,,她有两节课都埋着头,就像所有写古代小说的人都从《红楼梦》里找灵感一样,在桌肚里偷看心中的童话范本王尔德。
“你为什么爱看书。”宣阳问道。
她的答案像从牌匾上切割下来的,很端正,很认真:“为了相信理想主义的存在,读一个故事就是做一个梦。”
宣阳的嘴唇白到不像嘴唇了,鼻子下面只有两条或平或曲的线。
他看了她的脸好久,古怪地笑了一下。
“然后再到现实里幻灭吗?”
这是她第二次从宣阳口中听到这个词。幻灭。
林辜月再次听到这个词,有点生气。文字在林辜月心中向来有一种观音手中的玉净瓶的地位。她以为宣阳嘲讽她。后来才知道她其实在气宣阳早早就预告剧透了未来。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沉沉道:“我又不是堂吉诃德。”
宣阳无所谓地问:“谁啊。”
她马尾辫一甩:“日本的一个连锁杂货铺。”
过了一会儿,宣阳从百科界面上抬头,脸颊莫名红润得妖异。
“林辜月。”
“干嘛。”
“没准我是啊。”
社团课上,林辜月把马尾辫重新解散又梳起,来来回回了好几次。
“怎么了?”
对面的叶限问道。
她“哗”的一下站起来,椅子脱出锐利的鸣音。
“我回教室一下。”
说完,转身就跑。
“我也回教室一下。”
时洇不假思索地跟在了她后面。
“教室的门和窗户肯定是锁住的,我们先去管理员办公室拿钥匙。”更加冷静的时洇拉住了林辜月。
从管理员那里拿到钥匙后,她们放慢飞奔的脚步,走近了高一二班。
不出所料,教室的窗帘都被拉上了。
“我们教室的监控是什么时候坏的?”林辜月一边问,一边轻推了一下前门——门被锁住了。
时洇所在的后门,也同样打不开,她摇摇头:“不记得了,好像开学没几周就坏了。”
她们的胸腔憋着一股气,看着手中的钥匙缓缓地打开了门锁。
“时洇,录像。我把他带出来了你再停。”
林辜月的喉头哽咽,声音颤抖。
第64章 我亲自去找刽子手
门撞上墙壁,一声闷响后回弹。
黑板上爬满化学公式,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宣阳握着粉笔的手悬在半空中。他的背影不是书写式的,而是清瘦的蜡芯烧光,蜡液坠落堆积,再也燃不起来的。李自良的裤子拉链处,吐信似的,有意无意地贴着宣阳校裤的侧边白线,听到了响声,迅速地和宣阳分开。
李自良踱到讲台中央,掩饰住了下身。他严词厉色道:“干什么?这节课是社团课,学分还要不要了?”
时洇藏在墙后录像,林辜月的头发没来得及扎齐,依旧笔直地落在后背。
她径直走向讲台:“宣阳忘记上社团课了,我来带他走。”
宣阳的手臂兀地垂下,粉笔落到地上,断成三截。他转过身看向林辜月,眼眶殷红。
李自良嘴角上扬,涂满釉的脸皲裂,笑却不达眼底。他用宣示的口吻道:“宣阳上的是化学社团课。”
“学校从来没有开过这节社团课!你凭什么强迫别人要上你的课!”
林辜月的声音陡然拔高,紧紧地拉住了宣阳的手。
她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掌心,宣阳几乎痛得皱眉,涣散的视线汇聚在她的耳尖,红得下一秒就要滴血了,其余的地方却全都是苍白的。
“你自己问问宣阳,两厢情愿算不算强迫?”
宣阳没说话,剩下四根手指轻轻回握住林辜月的手。
林辜月得到了这微小的暗示,猛地把宣阳拉到身后,挡住李自良那粘黏的目光。
“他不愿意,你这就是强迫。”
“宣阳,你还挺会的啊,在我面前一副样子,在同学面前又一副样子。”李自良好笑地看着他们紧握住彼此的手,眉毛挑起,“确实,我也早就觉得林辜月很漂亮了。”
李自良的笑顿了顿,随即更加放肆。他的手,如林辜月最恶心厌恶的鱿鱼足般,攀爬上了她的左侧脸。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幼年学字,浩浩汤汤的中文拆解开来,是人、木、山、水,天地晴朗,溪流映月,其中只有赤子之心。那个敦厚的世界摊在课本里,像一天中的傍晚,像一个人的一生中最温暖的羊水时间,岌岌可危却又安然无恙。他们曾经一直以为要做的事情永远只有记得老师的“师”字要念翘舌,答卷前先写好自己的名字。其余要关心的只有嚎哭、净身、吸奶嘴。如此天然,如此稚嫩。
再繁复的算计都不过一句九九八十一。
剩下的没有人教过了。
“要和我来吗?”
李自良整个人油光程亮,他的腕部散发着熏人的古龙水。林辜月想起第一次陪父母应酬的那道红烧蹄髈,她不小心把八角当作瘦肉,一口咬下,满嘴肥腻不适的异香。
“你不敢告诉爸爸妈妈的吧。”
不怀好意的人事物总擅于乔装。他们精心挑选最难以有所顾忌的身份,最无法反抗的哄骗姿态。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李自良,小资品位的古龙水,浓香赤酱下的八角。万事俱备,只欠走不出作文纸绿色方格的牛犊与羔羊。
“好孩子,你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那带着肥油香的鱿鱼足从林辜月的脸侧蔓延到她的校服衣领上的的拉链。她一直把校服穿得很规整,拉链拉到最顶端,哪怕偶尔把她的颈部咬出一圈婴儿乳牙的齿痕,也从不是自由地敞开。
李自良的手触及拉链的那刻,林辜月听到哪里绷断了一根线。
“林辜月!”
如同梦境中的高速失重坠落,时洇的声音让她猛然惊醒。
她忍着隐隐作呕的不适感,发了疯般地推开李自良。
“你等着坐牢吧。”
在李自良迟来的恍然大悟中,她死死拽着宣阳的手,飞奔离开教室。
他们三个拼命地跑,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心脏在身体里颠簸,坠入腹部又卡进喉咙;腿也早已不是腿,被恐惧抽空了骨头,软如泥,踉跄着,几乎是要滚下去。
放学的下课铃响起,人潮忽涌,他们顾不上喘气,拨开一个个肩膀,直冲向校门,跌进学校旁的肯德基。
炸物的味道扑来,林辜月肠胃排江倒海,捂着胸口,干呕好几声。
时洇揽着她,寻到最角落的一个位置。
她盯着自己衣服上的拉链,疯狂地用手背擦左侧脸,那股油污仿佛凝结在她脸上,怎么抹也腥臭的。
宣阳看着她发颤的肩膀,忽然有点恨自己了。
“林辜月,李自良不在这里,他也没有追过来,我们是安全的。”
她猛地转头,望着宣阳。喉头好像卡着一根鱼钩,钩尖深嵌进肉里。她的嘴角抖了抖,发不出声音,只有满口锈味。
你是怎么走过来的。甚至是只要想象一点儿,便觉得锥心刺骨地痛。
“真的没事了。”
宣阳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
“你没事了,我也没事了。”
时洇在慌乱和愤怒中克制着自己,见林辜月缓了过来,立即拿出手机处理视频,顺便看到叶限发来的消息。
“他说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林辜月亮起手机屏幕,她开了静音,所以一直没注意到来电。
足足十五个未接通话。
她红着左侧脸,点了回拨。
“喂?”
“你在哪?你们的书包还在我这儿?”
“叶限。”
听见他的声音,她的牙关终于一松,热意涌上眼眶。
叶限紧张起来,急促道:“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肯德基。”
“好,知道了,等我两分钟。”
时洇把视频用邮件发给了林辜月和自己当备份。
她犹豫了一会儿,点开了班主任的头像,看向宣阳。
宣阳沉默地点头。
视频发送过程中,时洇噼里啪啦地打字说明情况。
“我的书包也落在教室了。”宣阳开口,“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个周末或许也不能学习了。”
他低头看向两张椅子间,他和林辜月牵在一起的手。即使手心已经满是汗了,但林辜月也没有任何一刻松开过他。
深冬的寒风一阵阵吹来,叶限额头却满是汗,他将运动校服的长袖胡乱地挽到手肘。身后是自己的书包,身前则背着林辜月的。
他一言不发,跟在林辜月和这个他不认识的男生身后。时洇从肯德基离开,男生突然说想回幼儿园看看,林辜月便和他拉着手走去了。
他的目光偶尔掠过他们掌心相贴的手,又马上转移视线。他不想未经允许就自行窥见,更不想在脑海里生出旁枝末节的故事。
不关心别的,他会来只是因为林辜月的脸发红,却什么也不说。
他只想知道林辜月还好不好。
“这棵桂花树以前好像比这高多了。”
“可能因为我们都长高了吧。”
他们走到幼儿园门口。从前没有发觉,其实他们的幼儿园非常的小,正中央有一个架空层,上面是居民楼。
“如果是小时候,我经过这里一定会装鬼叫喊,然后听回声。现在我变得很守规矩了,不会再无聊幼稚地大喊大叫,也不会再因为不想上学而嚎啕大哭。当然,我不是因为懂事了才守规矩,是因为老被骂以及让我爸担心,所以不得不守规矩。世界可容不下秩序之外的人。”宣阳说。
“我反而是小时候战战兢兢地守规矩,长大了还是继续守着规矩,尽管我总在思考,是否应该跳出来。我有个大毛病,总喜欢给任何事件发生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所以跳与不跳,对我来说都是艰难的,只能徘徊。”
“你看,我们都长得太大了,小时候根本不会想那么多,跳出规则,或者破坏秩序,也根本不需要思考理由,高兴就遵守,不高兴就打乱。生活的盼头也很简单——就是我爸能第一个接我回家。”
“我还记得你爸第一个来接你的事情呢。不过,以前我爷爷总是很晚来接我,我就会呆在陈老师的办公室很晚,她给我讲故事,我也给她讲故事。应该就是那间教室吧。”
话音落下,从里面走出一名年轻的老师,奇怪地看着他们,问道:“找谁?”
“请问有姓陈的老师吗?”
“我们这儿现在没有姓陈的老师了,可能之前辞职了。”
林辜月和宣阳一愣。
她很快释怀地笑笑:“也对,毕竟陈老师又不是雕像,她不会一直屹立在那儿等我们来的。”
宣阳也笑:“唯独遗憾的是,小时候我们班一起养蚕宝宝,大家都期待它们某天破茧成蝶,不过再也没有后续了。我一直很想问问陈老师,那些蚕去哪儿了。”
林辜月朝着唯一亮的那扇窗户,说:“我其实打开看过了,死光了,全是黑色的粪便。陈老师扔掉了。”
宣阳默了默。
他说:“我应该要感谢陈老师从不告诉我们吗,蚕未必会飞起来,宝盒里的不一定是蝶。”
林辜月偏头看看他闪烁不明的表情,再次望向那扇窗。
“她只是想让我们觉得长大像去逛乐园一样,值得期待,值得勇气。”
所以是这个世界辜负陈老师才对。
“我还是想感谢她。”
夜幕已至,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林辜月和宣阳这才松开了手。
宣阳用大拇指揉搓着空落落的掌心。
“林辜月,今天谢谢你。”
她摇头:“我来晚了,应该更早点的。”
他看着林辜月,眼里盛满了黑夜的浓墨:“不,我没告诉你,其实,我是……”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的。”
林辜月倏然地把他拥入怀里,很轻很小心,好似找到一只受伤的蝴蝶,只敢虚空地拢着。
宣阳自嘲地苦笑:“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我只知道,你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
宣阳呆住了,接着把头埋进林辜月的颈窝,抱紧了她。呜呜咽咽,然后放声大哭,哭得像小时候每次不想上学,在地上放肆地撒泼打滚一样。公园的长椅上,没有那些应该遵守的秩序。
林辜月轻轻地摸着宣阳的后脑勺。
“辛苦了,宣阳。”
第65章 唯有爱才能推动世界
林辜月和叶限送宣阳到家门口。
宣阳踌躇,鼻头冲着脚尖:“我闻到饭香了,我爸爸应该回家了,我们家开饭店,他是厨师,从不在家做饭,现在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林辜月说:“我陪你一起进去。”
宣阳的鞋底摩擦着地面:“他不是一个可怕的人,我妈妈才是,没有人敢招惹她。”他笑了一下,“有一次,几个男的想赖账,讲的话也非常难听,她直接在他们面前扬起煤炭,把店门锁得死死的,一边冲他们发飙,一边还踹坏了一张桌子,那几个男的哪预想得到这画面,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付钱走人。”
“……她一定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去世了。”
林辜月的睫毛扑闪,低下头,咬住嘴唇,忽然肩膀一沉。是叶限的手。
这时候,门开了,饭菜香气随着室内温馨的暖黄色光扑出来,随之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他粗糙的脸在看到宣阳的那刻怔愣两秒,露出一个笑容。
“阳阳。”
宣阳慢慢地转身,鼻翼抽动,极力压低了声音:“爸爸。”
“回家了啊,饿吗,快来吃饭。”宣爸爸的手掌上好几道陈年旧疤,在围裙上用力抹了一下,抬起来,却也没落在宣阳的肩膀或脸颊上,不上不下地悬在空中。“这是你同学吗?”
“嗯。”
宣爸爸又换作手背往围裙上摩擦,嘴角牵了牵,幅度不大。他局促道:“孩子们,要一起吃……”
宣阳的一滴眼泪滚到下巴。
“爸爸,对不起。”
宣爸爸眼神闪躲,干硬的手指挠着围裙的边:“你怎么……这又不是……”
“对不起,我没有成为像妈妈那样的人。”
林辜月从敞开的门里,看见玄关处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十多年前的艺术照片,宣阳的爸爸和现在一样,木讷地不知是在盯着哪儿,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就说明是在笑了。宣阳的妈妈戴着很夸张的紫色蕾纱帽子,帽檐边的水晶流苏一直垂落到丰厚的胸膛,膝盖上是小小的、五官已经泛黄不清的宣阳。
他们都看起来多快乐。
宣爸爸说:“你妈妈以前会记得住所有熟客的口味,客人来了,直接和她说几个人吃,她就能安排得很令人满意。她还记得住客人们的近况,哪家刚生了孩子,她就准备个小奶嘴,哪家有人刚出院,她就吩咐后厨把味道做得清淡。店能开起来,多亏了你妈妈。爸爸这个人和你妈妈差太远了,我一直都不太会讲话,还很粗心,也不懂关心人,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她,我只能开个路边摊,再大就要乱了。对不起阳阳,我也没成为你妈妈那样的人。”
宣阳拼命地摇头。
宣爸爸终于伸出了手,抹掉宣阳脸上的泪。
“但是要是比彪悍,我还是能和你妈妈打个平手的。爸爸我什么都干不好,但是做饭和对付坏人,那也是一等一。”
在他们的身后,宣妈妈胸脯上的水晶流苏一条条的,像一场雨永远停在落下时的模样,那张红艳艳的嘴从十年前张狂到了现在。总有人在瞧她,那笑也总像是新的。
“来吃饭吧,阳阳。”
林辜月知道,后面的事情暂时用不着她了。
下楼,余光瞥到反光的消防箱,她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凌乱得像个疯子。这时想起一句法国谚语:“若是天塌下来才能知道真相,那便让它塌了。”
或许,她现在可以拙劣地写仿句——
若是只有成为疯子才能拯救受难的人,那便一同疯了。
原来,今天,她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打开那扇门的。
林辜月快速地梳了个马尾。目光上移,叶限垂首凝视她,塑料板把他的影子搅出涟漪。她转身,道:“突然反应过来,你一直都没说过话。”
她正正面对他,看清了他的脸。叶限眉间微皱,嘴角未完成式的扬起,淡淡的,也许下一秒要大笑,也许立刻撇下开始发怒或流泪。教她也说不个所以然。
她又问:“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吗?”
叶限伸出胳膊,穿过她的耳下。她的脖颈间一阵暖意,低眉看见他的手魔法似地牵出一缕她的头发。
她笑笑,背对过去,解开了皮筋,头发飞落而下。
叶限说:“原本想知道的,现在觉得算了,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么?”她把头发都抓起,束在后脑勺,“现在还有掉下来的头发吗?”
叶限捻起一小撮碎发,试图拉高和那一大股辫子相会,两个人的手指甲碰了碰,他松开手:“算了,好像扎不起来。”
她重新梳头。
叶限继续道:“其实刚刚坐在长椅上时,大概能猜到一点。可如果是那种太痛苦的事情,还是不要太好奇的好。痛苦未必可以被分担,对当事者来说,别人不知情,没准反倒解脱。就像走进一个全新的、一尘不染的世界,那些经历都可以暂且搁下,不必紧绷着在意别人的目光。”
她多想脱口而出——所以你从不告诉我那几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应该感到好奇,对吗。
但林辜月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硬生生地压在心底。手指在发间绕来绕去,始终扎不好一个顺利的辫子。
“又掉下来了。”叶限很轻地点了点她的指关节,“但是我有一点很想知道。”
她展开食指,勾住了叶限递来的那一缕发丝。
皮筋绕了三圈,她习惯性地晃晃脑袋,确认没有松散。
林辜月回头,叶限的视线依然落在她身上。
“你刚刚和他说‘辛苦了’,我只想知道,你今天是不是也很辛苦。”
胆怯、委屈、慌乱,这一刻才泻洪般地喷涌而出。
“其实我真的怕死了。”
那个时候,如果时洇没有把她喊醒,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她颤抖地拯救了别人,代价是差点成为相同的受害者。
晚来的后怕将她包裹。林辜月抿紧嘴唇,双手捂住脸,眼泪一颗一颗地跳出眼眶,从指缝流出,溅湿了一圈领子。她慢慢地蹲下。一排自行车被她的胳膊肘瞬间放倒,哗啦的,噼里啪啦的,却柔化了那刹那她从喉间迸发出的撕裂空气的嚎啕声。
叶限也陪着她蹲下。
和小时候一样,他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肩膀。像全世界最温柔的拨浪鼓。
期间有三俩人往来,但她毫不在意,反正叶限在她身边。
丢脸也是两个人的丢脸,她只想好好地哭一场。
内心氤氲的瘴气都号走了,他们挨个扶起自行车,叶限说送林辜月回家。
整条街都是极热闹的餐饮店。
林辜月时不时抽泣,一边走,一边用叶限递来的纸巾擦脸。
突然,叶限欠下身,在她的指尖上套了个柔软的东西。
林辜月抬手,对着路灯看——这是一只用纸巾折的兔子脑袋,有一对长长的耳朵。
她破涕道:“什么啊。”
“你别笑它,它可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兔子。”
“那它可真厉害,大英雄哦。”
他们正路过一家咖啡店,门口的墙壁上贴了一大盏雪花形状的灯。叶限扯扯她的袖子,在此停下了脚步。
“但其实我希望这只英雄兔子以后可以只保护自己。”
“那会不会有点自私。”
“大不了我替她勇敢,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世界还是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她转头看向他,墙壁的灯光大约是电路不稳,闪烁了一下,叶限眼睛里像是绽了一场小小的烟花。
“好啊,那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轮流勇敢吧。”
叶限眼里盛开的火光,也落到了林辜月剔透的双眸中,辉煌绚丽。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李自良这个坏种。”
周一,李自良被停职查办。周三,学校正式辞退李自良。
向秋澄在胸前握紧拳头:“高一,他当我班主任的时候,便老发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骚扰我,我当时就想把他曝光到校报上。真可惜没成功,不然可能早就不会再有受害者了。”
原来她想在校报上刊登的所谓的“班主任的涂鸦”的由来如此。
那么完全可以理解。向秋澄原来是个哨兵。
林辜月和时洇当下决定正式倒戈,成为向秋澄团伙中的一员。
至于李自良被判处有期徒刑,那已经是快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天,宣阳回家打开课练,笔尖顿了很久。
他合上书,打开门,往楼梯间的最顶层走去。
天台前几天才被居委会派人重新粉刷过一遍,用手指重重一摁,还能沾得上淡淡的黄色油漆。
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里。
身后的铁丝正晒着某户人家的被子,三床,花纹一模一样。宣阳常常看到这家的小女儿的手指绑着气球或握着一根棒棒糖,顶一头五颜六色的牛皮筋。她和父母常常一起外出旅行,爱给领居们带伴手礼——宣阳最喜欢的一件是三亚的海螺,纹路漂亮,放在耳边有浪声。
角落里几个盆栽,谁也想不到两个月前,它们近乎枯萎。原主人是一个老奶奶,热心爱笑,和邻居都相处得很好。她搬去儿子家前,拜托宣阳照顾这些花草。宣阳一度遗忘,前阵子查好教程,大翻养植书籍,用心浇了一段时间的水,更多时间是在祈祷。现在它们生机勃勃,一片盎然。
两只猫一前一后的从盆栽间飞跃而过,纯黑的叫喵喵,黄白的叫咪咪,也是邻居们给它们起的名字。喵喵和咪咪舔着放在地上的罐头,那是几个刚上初中的小孩送过来的。他们每次放学,都会成群结队地来给猫们喂东西吃。喵喵吃完罐头又开始舔落在罐头旁边的薯片碎,那几个善良的孩子里,总有一个吃东西不仔细。大家在小路上走着,假如看到饼干碎和薯片碎,或者是咬了一半的辣条,都知道一定是那个孩子又偷吃东西,漏嘴巴了。
往下眺望,买菜的小篮子、自行车和快要退休的木质长椅,藏在一大团树叶里。
宣阳想起时洇说:“云江实际上就是一个巨大的公园,而云江人的精神图腾是树。”
后来,他每到绿茵茵的地方就觉得自己回家了。
林辜月喜欢在树的阴影覆满面的时候,垫着脚,仰起脸猛吸一大口氧气,让大脑和肺部都充盈,膨胀起来。“这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全世界唯一鼓动、跳跃的存在,就像地球心脏一样。万物万生都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 ”
于是他开始模仿她。
喵喵和咪咪吃完饭后,悄默声地从不知哪条缝里溜走,消失不见了。
宣阳闻到了家家户户的饭菜香,混杂在其它户的炖牛腩和红烧肉里,他精准地找到了爸爸做的糖醋黄鱼。从那之后,每周天的晚上,爸爸都一定会把店关了,回来给他做一顿丰盛的大餐。
他摸了摸肚子,确实饿了。
宣阳伸了个懒腰,从摇摇欲坠的天台边缘,回到了踏踏实实的楼梯间里,正如过去的每一次。
饭后,他从化学课本里找到自己高一上学期写的那页纸。
他是故意露出一角的,正如他是有意地在和马宏瑞打架那天,给时洇留下一个问号。
他在赌。赌有人看见他,赌有人会来找他。
曙光如愿而至,噩梦停止。
宣阳和她们坦诚道歉说:“对不起,我那时是自私的。”
林辜月却说:“谢谢你,让我们没有错过你。”
宣阳把那张纸撕得粉碎,丢进马桶里冲了下去。
未来,每好好地多活一天,便能多24小时拓宽世界的边界,总有一天,会迈入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新领地,不用再压缩五脏六腑成为秩序和规则之内的人。这句话也是林辜月和他说的。
这个他曾经渴求被理解的世界,无论打开后看见的是蚕的粪便亦或是翩飞的蝴蝶,他依然还是想好好爱着。努力地呼吸,努力地睁眼,只为了鲜花盛开,绿树成荫,还有那些人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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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唯有爱才能推动世界
第66章 大芥末矿
那天太晚回家,林辜月被妈妈劈头痛批,声如暴雨。校方和警方来找,妈妈知道了实情,看她的眼神变了,像在看一个被偷走又归还了的钱包。
自此她又一次失去青春期。这段日子,几乎没有只剩自己地在路上走,身边不是妈妈就是刘婶。在学校的每个课间,都要电话或短信联络。偶尔任课老师拖课没来得及回应,班主任那边便会收到妈妈的询问。
这份好心与担忧合乎逻辑,但她心底其实觉得多余。一瓶汽水泄了气,剩下的液体最甜蜜平静。没有毒蛇的伊甸园里,所有亚当夏娃都单纯,所有苹果都安全。尤其到后面,越演练越诡异。她在洗澡前要先脱光衣服,让妈妈检查身体,搜寻每寸皮肤,多一块淤青便引来半小时的盘问。她如何拉拉链扣扣子,总归无所谓,最里面的那层皮已经一览无余,全部摊开了掰开了。
她很难明白这件事为何到她身上的结局如此奇怪。无法睡觉。日和夜伸出四肢,相扣紧握,四四方方的框。她在其中。小小的囚字。
她莫名其妙地过完这个学期,期末考全班第二,只比时洇低十来分。妈妈松懈了不少。很多年后,林辜月翻到自己偷写的日记,上面有一句话:“排名一直像踏平家园的怪兽,却在这时候,忽然允许我骑在它脖子上逃跑,恨它,但谢谢它。”
接着,忙不迭地考托福,她和沈嘉越都是一百出头的分数。沈嘉越终于决定去考古典音乐学院,作为艺术生,这个分够用了,独留她继续冲分。
大概因为沈嘉越的未来有了形状,林辜月的爸妈对她的留学事项愈发认真,已然认定她的未来建立在必然出国的基础之上。
学国也早早定好,是美国。没人来商量过,林辜月喜不喜欢不重要。她唯一能据理力争的只有专业,也只能从这个角度为自己找到别的可能性。
她本来做梦能够在大陆念中文,实现不了,便花很多时间去看范围内的美本的文学专业。无意间观看一个瑞典籍教授的网络公开课,她把笔记做到痴迷的程度,从网上下好宣传册,和爸爸妈妈说:“我想努力申请这所大学的这个专业,我想上这个老师的课。”
所幸,爸妈在这方面真的什么都不懂。
妈妈冷嘲:“反正你理科那么差劲,读不了医学专业的吧,法律和商科那么热门会愿意要你吗。”
爸爸说:“随你”。
非常勉强的答案,但这算是林家风格的恩准了。她什么都没做,却有一种握着权杖,离梦想无限近的感觉。
林辜月更加努力在语言上花功夫,每一次在机构呆一整天出来都恍若隔世。
云江是一个生机多到无处安放的城市,任凭什么时候去看街上的树,都盛绿到伸进大大小小的窗子里,把人们的脸关照得通透清新。
她骗了宣阳。她并没有在树下大口吸氧气的习惯,她只是希望他好好活着。多数时候,她都是垂涎着黑塞、加缪、陀思妥,或是思考着不同世纪里、不同人包括她写出来的爱丽丝。脸上随机挂笑或泪,浑身裹得严实,怕冻到肺和鼻腔,所以浅口呼吸。
她与城市里勉强可以称之为大自然的部分,所联结的,只有光与影在她的鞋面上爬来爬去。
向前一步或向后一步都并没有什么差别。
无论怎样,她都不在原地。像寓言,明面是讲一个故事,目的在别处。
沈家锚定的学校门槛极高,对国际生尤为苛刻,沈嘉越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小提琴,已经很少来学校了。他这半年神龙见头不见尾,忙得要命,不是在比赛赚履历,就是飞来飞去,在外地找不同名家老师指点上课。
他天生精力好,每次发送近况,面貌都充沛,语音里偶尔昏昏欲睡,但谈不上疲惫。如果是林辜月这么干,必定进医院打吊瓶两百次。
大年初一那天,他把林辜月和叶限抓出来陪他吃午饭,三个人坐在饭店看下午贺岁档的电影票,座位全部爆满。他们干脆回到沈妈妈的工作室看投影。
沈嘉越随便挑了一部推荐语为“韩国催泪力作”的电影开始放,说:“第一个哭的人去隔壁商场买果茶。”
林辜月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当头一棒、算计好情绪的片子。但她可能过去两个月真的累了,彻彻底底地被骗下了眼泪。
她慌乱地指着幕布,哽着嗓子:“没有,他们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沈嘉越嘴上嘲笑了两句,转头看得更入迷。刚想借口去躲厕所,林辜月一把把他摁在原位,硬是逼着他不得不当场涕泪横流,毫无遮掩。
叶限摁暂停,打算让他们缓一缓,结果被他们齐声喝令继续播。
电影结束,沈嘉越一跃而起,吸吸鼻子:“林辜月买果茶!”
她努嘴:“你哭得更明明白白。”
他立即回道:“复习一下游戏规则,是第一个哭的人。”
叶限叹气:“我帮你们去买。”
“不用。”林辜月摆手,“这样显得我多没出息呢,愿赌服输。”
林辜月出门后,沈嘉越冲着门望了很久,重新坐下,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看到过林辜月这铁石心肠的人哭。”
叶限下意识地反问道:“是吗?”
沈嘉越愣了愣,转而眼角带了点戏谑的意味。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俩是最熟的。她只在你面前哭。”
叶限被说得心慌意乱,喉结滚了一下,佯装从容地向沈嘉越伸出手:“iPad给我,下部看点高兴的吧。”
“你这样突然岔开话题,那我就更怀疑了。”
“……”
“叶限,你喜欢林辜月。”
这是一句陈述句,带着确信与断定,不容反驳。
房间的空调暖气呼呼作响,热气一层一层上涌,烘烤着每一个毛孔。沈嘉越额角沁出汗,一动不动,心跳在胸腔里乱撞,目光几乎像针一样要钉穿叶限的嘴。
突然,他肩膀一松,笑道:“我要热死了,关空调。”
与此同时,身旁的声音仿佛在招供。
“你别告诉她。”
他回头,瞳孔一震。
沈嘉越从来没见过叶限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
他轻轻地“喔”了一声。
暖气关掉了,空气更显安静,连一点点细微的呼吸声都无比清晰。沈嘉越疯狂后悔干嘛要挑最大的房间当放映室。
他浑身刺挠,不安地反复换坐姿。
“叶限,你别……哎……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挺、挺好的啊。”
沈嘉越的牙齿打架,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叶限微笑道:“我知道,她很好。”
沈嘉越思考了几秒:“你也很好的啊。所以我的意思可能是,这件事综合上来说,挺好的。”
顷刻的寂静,叶限没有接话,而是说:“拜托你了。”
“什么啊?喔,让我别告诉她,对吗。”沈嘉越见叶限点了一下下头,又换了个姿势,“你让我别告诉她的话,我当然不会告诉她的,反正你想的东西就总是比我们都多,还又有道理又正确。放心吧,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叶限略带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警铃大响:“怎么这么不信!我也是能瞒住很多事情的好不好!小瞧我呢!”
叶限连忙哄道:“我信啊。”他说着,反应过来什么,自嘲地笑,“其实我也不用特地嘱咐你别告诉她。就算你真的说了,她应该也不会当回事儿。”
“哈哈……林辜月嘛……正常……”
“我经常很卑鄙地庆幸她是这样的人。”
“但那是以前。如果是现在,或者将来,我怎么觉得,她也未必会不当回事儿。”
“……”
“而且过去的那些都是别人……”沈嘉越转转脖子,手臂撑着后脑勺,看向叶限,“你对她来说,不是。”
他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好听的话。
但是,叶限却近乎央求道:“你千万别再这么说了。”
沈嘉越一僵,不由自主地揉搓手指,眼神在房间四处逡巡。他撇撇嘴:“不懂,不过懒得问了,感觉你就算回答了,我也还是不懂。所以——好吧。”
叶限叹息道:“谢谢你。”
沈嘉越的视线在陈列的电影海报之间游走,回忆无端倒叙,穿梭进叶限的七岁生日宴。
“叶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林辜月?”
沙发的另一边,照例先回应低沉礼貌的笑,接着是:“你应该问我什么时候知道那是喜欢。”
“也是。”他耷拉下手臂,脖子赖在靠背上,仰起了头,语气懒散缓慢,“你相信我,虽然我口无遮拦,随心所欲,心思浅到只要一瓶盖的水都能漫出来……”他注视着天花板,“但我真的能帮你瞒得很好。”
毕竟,他比他还要早知道。
抢在叶限又要装不熟并开口道谢前,沈嘉越把iPad丢过去:“受不了这黏黏糊糊的话题,不聊了,下部电影你选,看点开心的。”
第67章 小壁虎比尔
在林辜月小时候的概念里,最健康的饮料是水溶c,号称营养价值堪比五个半柠檬;要么就是真果粒橙汁,因为里面真的有果粒,给人一种新鲜的错觉。
但她和所有个位数年龄的小朋友一样,对万事热衷,除了健康。读桦北,林辜月和温澜经常站在粉冲奶茶的摊位前,一排的玻璃罐子装着糖精和粉料,比起饮用,更像要去涂鸦。那是二十一世纪最初的色彩经济。
西瓜味香芋味草莓味香蕉味,喝不出味道差别,凭心情随机挑一种颜色。老奶奶经常没把珍珠煮透,她们还以为奶茶小料就是这样的口感,能硬嚼着咽下去。每次喝完上车都想吐,归咎于晕车,不耽误下次继续喝。
宋阿姨虽然嫌她们吃垃圾食品,偶尔也忍不住,陪她们一起。偏偏那一次,三个人全进急诊。温澜和林辜月倒是不死心,又给了一次机会,结果快付钱的时候,看到一只深灰色的长毛老鼠从罐子里爬出来。
她们对宋阿姨发誓再也不喝奶茶了。
初中起,台式手摇的门店在大街上隐约覆盖冲泡式,林辜月对这个品类实在难抛偏见,一直没尝过。高中更风靡,上课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嚼珍珠椰果。
学校直截了当,把所有插吸管的饮料都禁了。但在此之前,时洇随便带了一杯冰淇淋红茶加珍波椰,分给她喝。她打开新世界,一秒爱上,逢路过都买。
林辜月去任何的餐饮店都可以只吃喝一种东西。
在一中食堂,她曾经连续一个月只吃鸡丝拌面或是鸡腿肉三明治,时洇很受不了,于是她改吃烧鸭和卤鹅双拼饭,继续吃一礼拜。时洇说:“你放过禽类好不好,让你的精神世界欢迎欢迎新客人吧。”
她充耳不闻,在味觉上依旧只图安稳,希望所有食物入口,都能像走进温馨的客厅,自觉地在沙发上找到专属位置,安然入座。
“三杯冰淇淋红茶加珍波椰,谢谢。”
她找不到果茶店,给沈嘉越发消息,半天没收到回复,于是脚步停下,狡猾地先斩后奏,买了以为自己能爱到地老天荒的口味。
然而实际上,仅仅再过半年,她就坠崖式地和它告别,连看到品牌的招牌都会反胃。
时洇说:“没准按照正常频率,你本来真能喝它一辈子的!”
她反思道:“之前太不喝了,这一年又太喝了。物极必反是真理啊。”
取好餐,一转身踩到地上的发票,脚底打滑。
一个踉跄,她半跪在地上,手里的饮料拿得稳稳当当,一点事儿都没有。
“噗嗤。”有路人笑出声。
林辜月把饮料放在地上,窘迫地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再一抬头,面前竟然站着李凯。
“是你!”
“我老远就看到你了,和你打招呼,你一直没看见,没想到刚走过来,你直接行了个大礼。你也是厉害,到哪都能动不动摔一下。听方晓琪说,你特意去医院检查过这个问题,结果怎么样?”
林辜月咬牙切齿:“结果是我很健康。”
自从她临近中考那次摔了个大的,她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是不是脑内神经有问题,中考一结束,她就去医院做了个很仔细的检查。幸运的是,医生和她说,什么问题都没有,纯粹是因为她太迟钝呆讷,缺乏运动,身体不灵活。
简称,走路不长眼。
不过多磕磕碰碰后,她显然机灵多了。至少这次,那三杯饮料完好无损。
李凯笑了几声,说:“还真的挺久没见到你了。”
“时洇可是说次次都喊你了,你总不来。”
“知道了,下次一定。”李凯现在讲话不似从前,沉稳极了。这太符合成长的规律。林辜月回想了一下,好像也从来没见过哪个老人是爱捣蛋的。
他又问:“你往哪走?”
林辜月指了指隔壁的那栋写字楼。
“正好顺路。”他点点头。
李凯在课余时间会去叔叔的服装批发店打工,距离这个商圈就隔一条街,刚刚是来吃午饭的。
“两点才吃吗?这么忙难怪不太来和时洇玩。”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他有些难为情,“你看——时洇读一中,但我读中专。”
林辜月不解:“但时洇怎么可能在意这些,你别想得……”
“但我喜欢时洇。”他打断道。
林辜月瞬间石化在原地。
“但我喜欢时洇。”他又轻声重复道。
林辜月的脑海里闪烁老旧电视坏时的黑白雪花,嘶嘶作响,白点占上风,烧出一大片。她试着回溯了一下过去十年,很失败,连条相关的折痕都找不出来,毫无线索。
李凯大笑:“你怎么这么惊讶。其实应该挺容易看出来的,当时年段上的人都知道了,时洇自己也知道吧。”
“是、是吗?”
她的反应一定看起来无比愚蠢。
李凯被连带着也怀疑自己,迷惑地皱起鼻子:“是、是吧?”
她掷地有声道:“没那么明显,时洇应该不知道的。如果她知道了,她一定会……”
很该死的,林辜月想起了任朝暮。
她改口:“你告诉她了吗?”
李凯摇摇头:“没有,也不打算。”
“为什么?”
“我挺害怕见到她的。”他无比的平静,“我无数次后悔,应该早点开始认真读书的,时洇那会儿天天催我学习,但是我总是贪玩敷衍。等我对这方面有了意识要努力时,已经太迟了。”
“但你至少要让她知情。”
“她得和世界上最好的人在一起。但我不可能是那个人。还不如避开这个话题,坦坦荡荡地成为朋友,不然可能什么都不剩下。”
林辜月沉默了。
她也觉得李凯说的是对的。
很残酷,但是是对的。
等斑马路的绿灯,林辜月看见李凯的背包上挂着一个手工缝制的小羊钥匙扣,总觉得熟悉。
“你这个挂件……”
“啊,这个啊,是时洇送我的。她这个小气鬼,认识这么多年就送过一次礼物给我。”
李凯语气满是嫌弃,手指却小心摩挲着小羊脸上的纽扣眼睛。
绿灯亮起,他们随着人流踏上斑马线。
三年前,也是在冬天里,时洇晃着钥匙扣,对林辜月说:“长大后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就会一辈子幸福。”
最喜欢的人。
现在,那对小羊的其中一只,正在李凯的书包上,随着他的步伐,无知快乐地跳跃着。
“李凯,其实……”
林辜月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任朝暮那张可恶的脸,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吞回去了。
“什么?”
“其实还有专升本和成人自考,也都是努力的机会。为了你自己。”
“嗯,我会加油的。”
切换成红灯的那刻,李凯和林辜月赶着跑了几步,正好迈上了人行道。
绿灯实在短暂。
叶限筛去了恐怖惊悚片,从一堆高分电影里选了唯一一部他没有看过的。林辜月回来了,他摁下播放键。
林辜月抬眼:“哦,《怦然心动》啊,我看过很多遍了。”
“那要换吗?”
沈嘉越鄙夷道:“得了吧叶限,你又不敢看恐怖片。我都懒得说你,你怎么长这么大还怕鬼啊。”
三个人的生日彼此仅差一两个月,叶限却仿佛年长他们五岁,成熟懂事到引人侧目。沈阿姨以前说他不像凡人,比较像神仙座下的灵童,很适合再在眉间点一抹朱红。
而这样的叶限,有着唯一一个弱点。
二年级,他们一起去公园的鬼屋玩,叶限全程趴在沈嘉越的肩膀上,没抬过头,出来以后,汗浸湿了整件T-恤衫,他的脸白成纸,眼眶发红,止不住地哆嗦。
尽管叶限辩解道,是他表哥有段时间颇爱讲鬼故事,讲得活灵活现,逼真到他不自觉地全信了。但是沈嘉越还是好好把他嘲笑了一顿——天不怕地不怕的叶限,居然害怕塑料做的假鬼。
不过也只有在那个时候,叶限才更像他们的同龄人。
叶限大窘:“我现在也没那么怕了,好吗?”
沈嘉越抬起下巴:“真的?那我们看《闪灵》。”
叶限的神情一僵,支支吾吾道:“那……看就看呗……”
这时,电影画面一晃,男女主从孩童长大成少年,林辜月走神,李凯和时洇身影并肩地不请自来。
“没事,就看这个吧,还挺应景的。”
叶限突然大咳了几声,咳到满脸通红。他刚刚看过电影简介了。
“你喝慢点,别呛着。”林辜月关切地转头。
叶限闻声看向她。
两个人的视线撞上了彼此,四方的昏黑中,投影仪的光在他们之间翻涌成浪,微尘随剧情明灭。
“The first day I met Bryce Loski, I flipped. It was those eyes, something in those dazzling eyes.”
——见到布莱斯·洛斯基的第一眼,我便心动了,他的眼眸让我深陷其中。
他们同时愣住,慌张地挪开视线焦点。又在同时,低下头大口喝着手里的冰淇淋红茶。
一颗椰果还没咀嚼,从林辜月的喉咙莽撞地滑下去。
她大咳了几声,咳到满脸通红。
这部电影,是挺应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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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小壁虎比尔
第68章 小猪有飞的权利
林辜月在电话亭里避雨,百无聊赖,用指尖敲着生锈的“#”号键。
她小时候用的那张电话卡放进铁盒里后再也没拿出来过。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确认插卡请按“#”,也没有了电话订购转接请按“#”。
更多时候,它只出现在社交媒体里,框住某个简明扼要的热点话题,那是在关键中选取关键,像泱泱的蓝色小池塘里冒出的泡沫,还要再流光溢彩的顶层亮面。
小学好几次写科技生活的命题作文,她记得赵言冰那篇优秀范文用“高速蓬勃的科技是座轮渡“来形容,现代人只要慵懒地躺在船舱内,就可以到达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岛屿,人们的眼界趋近于一致,智慧的分配将变得公平。
听起来不是科技,而是科幻,仿佛船票已经塞进了每个人的口袋。赵言冰大概没看过《泰坦尼克号》。哪怕登上了甲板,船舱也是分等级的。有人在丝绒窗帘旁轻摇蕾丝扇,有人在锅炉房汗如生津。豪华游轮上连吹口风都有条件。
爷爷曾有个收集电话卡的爱好,一度叠成高塔,现在全成了废纸。
兴许是报复,或者是固执,他到现在都不肯用手机。他们的城市涌入了一批所谓的新云江人,不会讲方言,而爷爷只会讲方言。他更不愿意走出家门和人打交道,顶多去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他不喜欢外面的餐厅,不喜欢电影院和商场,讨厌霓虹色的闪光字,讨厌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
林辜月也不清楚,她的爷爷究竟是主动丢掉了船票,还是从未拥有过它。
雨停了,路人的面孔和身影框在电话亭的玻璃门里,像漫画的分镜。林辜月幻想给所有人的头顶上插上一个气泡,编排着一个个毫无逻辑的对话和语气词。
梁好挥着手臂,头发飞扬地跑来。林辜月总觉得她的气泡上写着:“姐姐!我拿到船票啦!”
她确实拿到了,别的却要另提。
梁好到另一座城市的第二个月,就给林辜月发了好几条的消息。
“爸爸妈妈第一次带我去商场买衣服,店员以为我们在蹭空调,一直翻白眼。我们出来了,逛了一圈,只买了一个甜筒。很甜很甜,但我讨厌商场的所有人。”
“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护发素这种东西。我原本想买洗发液的,洗头时没泡沫,我才知道我买错了。我真笨。”
“我不认识什么刺客李白和鲁班射手,他们说的东西,我都听不懂。他们周末会一起出去吃烤肉或者火锅,但是太贵了,一顿饭都要一百多块钱,这都够我们一家三口吃好多天了。”
“我没钱吃喝玩乐,只好埋头读书。即使那样,我的数学英语依然一塌糊涂,基础太弱又不能上补习班,别人轻轻松松就明白的事情,我却要花半天时间。”
聊天框里的文字已经不再用信的格式了。林辜月写了又删,再三斟酌,回复的话语只比空气好一点。
“世界本来就是这么不公平的吗?”
梁好当初问的问题,林辜月到现在都找不到一个很棒的答案。
春节期间工资高,梁好的父母没有返乡,选择继续工作,所以梁好单独回来陪外婆过节。她穿一件长到膝盖的黑色羽绒服,敞着衣襟,里面是一条牛仔裙,胸口贴着一只毛绒绒的泰迪熊。
林辜月从电话亭里走出来,立即沾上雨后的潮气,拂拂衣领,笑眯眯道:“从没见你穿过这一身,过年的新衣服吗?好可爱。”
“算是吧,爸爸的老板听说我们家在服装店的事情后,送了我很多衣服,虽然都是他女儿穿剩下的,但很干净,还有一些是新的。那个叔叔人真的挺好的,给了我们家很多照顾。”梁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因为有叔叔这样的好人在,我才没有对那里完全失望。”
林辜月摸了摸她的头。
这次约见是为了给梁好买教参和课外书,林辜月想来想去还是带着她亲自挑最好。
图书馆里有一块区域卖电子产品,梁好指着无线蓝牙耳机,说:“我同桌家里管得超严格,根本不让他碰手机和电脑。有天,班上有人用耳机打电话,我同桌问,你干嘛自言自语啊?那个人就说,他在打电话啊。我同桌又问,你没有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怎么打?整个教室的人都在大笑,但我没有笑,我偷偷和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用耳机就能打电话了。”
她们先去挑教参,每科都细细地选过去,抱着一大摞,奔向文学区。
林辜月的手指弹钢琴一样掠过书脊,说:“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书架旁。”
梁好说:“姐姐,你也要讲那种很俗的话吗?”
“哪种?”
“啊,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之类的。”
林辜月笑道:“这么说就算俗的话,那我可能本来就俗啊。”
“那就姑且算人之常情。”
“你对我好宽容。”
“因为是你嘛。”梁好蹲下来,点着巴尔扎克的精装书,“你上次寄来他的那本《幻灭》我看完了。”
林辜月惊讶:“一直没听你提,还以为你看了开头就没看了。”
“忘记说啦,但也确实谈不上多喜欢。”梁好的身子一偏,正好挡住了灯光,烫金字陷入一片阴影,“吕西安,包法利夫人,郭文……他们太投入,太自命不凡,太用力,所以才把自己撕裂。这类的主角都不合我胃口。换作我的话,一定会抢在一开始就掉头走人。我是宁可‘无’的。”
林辜月沉吟不语。
时隔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彻底明白梁好当初为何质问夜莺。
她们像老鼠钻进米缸里一样地挑书,顺带在地上捡到一本心理学书,随意翻开一页,是很经典的有轨电车难题。
梁好目光落在那根拉杆上,叹口气:“这不就是郭文吗?”
林辜月半开玩笑道:“那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掉头,直接放任不动拉杆吗?”
梁好被逗乐了,说: “倒也不会这么尊重命运。”
她眨着眼睛,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个问题用不着我思考,我才不是能拉杆的人呢,我是绑在轨道上的人。”
“那就无法掉头了。”
“对。”
“还不如试着自己挣脱绳子逃跑。”
梁好情不自禁道:“对啊,拉杆在别人手上,可是解掉绳子却是能够自己想办法的呀。”
林辜月扬起嘴角。果然,无论怎样,她始终可以相信梁好是那种一旦拿了船票,就敢登船、驶向另一座岛屿的人。
她彻悟般地松了口气,
“所以,小好,对于‘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吗’,你应该有答案了吧。”
梁好歪着头,忽然眼睛一亮。
“是早就有了!”
否则,她们根本不会出现在图书馆里。
人间无穷无尽地抛出问题,索取答案。她们奔跑至上,出奇制胜。
去车站路上,梁好很别扭地说自己不久前来初潮,幸好朱老师教过。还说她第一次用卫生巾时弄反了,撕下来超级痛。林辜月二话不说,拉着她去甜品店,买了个四寸蛋糕,让老板用巧克力糖浆在上面写:“恭喜长大!为自己骄傲!”
她们一口气瓜分掉蛋糕,傍晚的空气已然轻盈,送别梁好,林辜月心满意足地回家。
春节快递停运期间,房间里用了很多年的监控坏掉,不算好事,妈妈会坐在门口盯着她背影。太怀旧了,仿佛回到小学。
她做完两篇精听,回头,妈妈不在那儿。
林辜月扭着脖子和胳膊肘走到书房,抽屉大喇喇地敞开,大约是爸爸忘记带合同了,妈妈去送了。
她摸上抽屉把手,看到里面有一份幼儿园合资协议书。这种项目很不像爸爸会干的。好奇地翻开,乙方空白,甲方的签名是妈妈的名字,日期正是她刚转学到市一小的时候。
从那时起,妈妈不再工作,林辜月不再吃糖醋排骨。
秀珠女士说过:“有的人把自己当作小鸟,一定要找到别的小鸟一起飞行,因为小鸟需要依赖着小鸟。而有的人把自己当作天空,所有的小鸟都只是瞬间划过,从来没有哪片天空离不开一只鸟。你妈妈是后者,但她装成前者。”
林辜月盯着那个潇洒的签名,怔了似乎有一辈子。
这是妈妈的船票啊。
妈妈到家,质询的眼神抛过来:“写完了?”
“嗯。”
“干嘛打赤脚?”
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抬头,吸吸鼻子:“妈妈。”
妈妈把脚上的毛拖鞋踢给她:“看吧,开始感冒了,你就那么乐意生病吗?”
林辜月没有穿。
她攥着手中的文件,尽可能地用天真的语气道:“这是什么呀?”
“喔,好多年前的。你赶紧把拖鞋给我穿上!”妈妈低下眼,划了一会儿手机,“你下学期开始上SAT吧,普高不比美高和国际学校,还是得抓紧点。这几天还得帮你联系老师,听别人说你读托福的那个机构SAT教得很一般。”
“……”
林辜月静默片刻,冷不丁地问出一个很老土的问题。
“妈妈,你幸福吗?”
“幸福啊,女儿这么听话,老公事业这么好,怎么不幸福,没差几年就要功德圆满了。”妈妈不以为然地回答,继续刷手机,余光看到她的双脚,立即皱眉,“你快点穿拖鞋。”
妈妈,你不因我的存在而存在,而我却因你的存在而存在,你颠倒了因果关系。你是天空,你不是小鸟。你也不要把自己当作小鸟。你一直都握着船票,你可以登船的。不要管我和爸爸了,去另一座岛吧。你的岛。
林辜月很想这么说,可她不敢。
她问:“为什么是开幼儿园呢?”
妈妈瞄到她手上的协议书:“教育最好赚钱。”
“继续做下去吧。”
哪怕是这个理由也好。好过现在。
“刚刚还问我幸不幸福,我说幸福,那么,你是想彻底毁了我的幸福吗?”
林辜月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感到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脚上已经穿着妈妈的拖鞋。
第69章 围着一株玫瑰趴着
“林辜月,我和你说个笑话。”
宣阳一开口,林辜月立刻坐直了,神情严肃。开学后,爱老师在班里大刀阔斧地调整座位,但他们依旧是同桌。
她恭敬道:“请讲。”
“从前有个猎人,开枪打一只狐狸,结果自己死了,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你猜一下。”
“因为它是反射狐?”
“……”
“我不会猜对了吧……”
“……”
林辜月连忙补救:“你去问时洇,她绝对想不出来。”
“算了,没意思。”
她毫不死心,冲着时洇的座位喊。时洇懒洋洋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她对她挤了好几下眼睛,眼皮都快抽筋了。时洇打了个哈欠。
林辜月信心满满道:“宣阳,你问她。”
宣阳抬起脸:“时洇,我和你说个笑话。”
“好,你说。”
“从前有个猎人,开枪打一只狐狸,结果自己死了,你猜为什么?”
时洇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因为那是只反射狐。”她顿了顿,得意地补上一句,“这笑话老掉牙了,你该不会准备了一整个寒假吧?啧,我的审美显然比你的幽默感高明多了——至少是时尚多了。”
林辜月的眉毛一抽。时洇一脸无辜地耸肩,转了回去,倒下睡觉。
“……”
“……”
林辜月试图挽救:“宣阳,这个笑话其实挺好笑的。真的。”
“你闭嘴吧。”宣阳咬牙切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企图。不就是想要让我在你的话剧里演三眼外星人吗?”
她边笑得心虚,边心里头流汗。她忽悠人的功夫不及向秋澄十分之一,早说了,这说服宣阳的重任不该落在她身上!
她放弃了,叹气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参加,那我再和向秋……”
宣阳直接打断:“我去演就是了。”
“啊?”
“我说,我去演就是了。”
林辜月眉开眼笑:“宣阳,你是个大好人。”
“我知道。”
宣阳二话不说,趴倒在桌面,毫不犹豫地闭眼,摆明结束话题。
林辜月也把脸伏进臂弯里小憩,过了一会儿,她的笑声漏出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她把宣阳推醒:“其实是好笑的啊!”
宣阳猛地起身瞪她。
“林辜月!你有病吧!”
学期第一节社团课,向秋澄坐在讲台上,翘着二郎腿,清清嗓子。
“复习一遍角色分配啊,我小弟演英国士兵,时洇和任朝暮分别是泰迪熊女和泰迪熊男,宣阳是三眼外星人。我,人类女孩。”她换了一边腿,狡黠地笑,“哦以及,林辜月演舞蹈人偶A兼死者——辜月,爱你哦。”
向秋澄很无耻地比了个爱心。
林辜月歪靠桌边,手托着脸,眼神恍然地回以笑容。
她至今没搞清自己怎就被设计上了台。只记得向秋澄先是扯什么“七是吉祥数字,哈利波特和纳尼亚传奇都有七本,白雪公主的小矮人也是七个”,哄得她硬凑出七个角色。接着又说但是演员不够,除了忙道具的叶限以外,全员必须登台,还得再找外援,否则又要改剧本。林辜月当时脑子一热,回了句“好”。
向秋澄开始讲这学期每个午休都要来排练,已经和学校报备好了,然后高宇溪接过话,说明进度安排。
林辜月走起神,忽然一激灵。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水煮青蛙——何止,实际上,向秋澄随便浇点凉水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给炖了。
然而,她追悔莫及的事情不只有一件。
任朝暮和时洇坐在一块儿,挨在一起,肩膀一前一后,低头看同一份剧本。
林辜月眼神凉飕飕的,仿佛要钻进他们的后背。
要是当初知道会让时洇和任朝暮来演泰迪熊,那她死也不会把这两个角色写成是一对夫妻。
叶限忙着拆塑料板和彩带,转过头,被她的表情吓一跳。
林辜月的眉毛绞成一团:“其实我很阴暗的。”
叶限轻笑,应道:“哦。”
“怎么,后悔和我当朋友了吗,可惜我们认识得太早了——你再想跑可就晚了。”
她的眼睛像落在水里的玻璃球,闪来晃去,随时能让人栽个跟头的样子。手指曲成爪状,“嗷呜”一声,作势要扑过去抓他。
叶限脸颊一红,一声不吭,抱起那堆材料,真跟要逃命似地去窗边找向秋澄。
林辜月当然没察觉自己刚刚那副认真扮恶人的神情多新鲜生动。她蹲在原地,目光追着叶限的身影,落在他被风吹得飘摇的后脑勺,愣了一会儿,接着挪开,愤愤地,再度锁紧任朝暮和时洇。
可恶,这俩人怎么还黏在一块儿。
林辜月腿酸,干脆屈膝坐地。
向秋澄在寒假说过,之前她在操场上为了逃体操,装成是学生会巡逻登记的工作人员,在两个年段的各个班里穿梭,留意到过一个女生,脖子纤长,肩臂舒展,身形气质都不错。于是她邀请她进话剧社,来演舞蹈人偶B。
向秋澄那时还说:“我先保密,她一定是一个会让你们感到惊喜的人。”
林辜月和站在门口的女孩相视无言。
这个人是盛放。
盛放的唇线紧绷,肩膀僵直,手里攥的一叠纸卷起了边,从林辜月身侧掠过,步伐急促地走到向秋澄面前,正要开口,向秋澄却先一步大笑。
“啊,你终于来啦,是不是想说抱歉迟到啊,没事没事,还没开始正式排练呢,以后别迟到就行。”
盛放一怔,嘴唇抖了抖。
向秋澄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和辜月一起去把走廊那个整理仪容仪表的镜子搬进来吧,以后你们对着那个练舞。哦,辜月就是现在在角落里发呆的那个,哎呀,我瞎介绍什么呢,你们同班来着。”
“……嗯。”
“多巧啊,好事,我最会凑出一桩好事来。”
盛放低下了眼。
她们沉默地走到走廊尽头,找到镜子。林辜月的衣服臃肿,伸不开手,脱下来打算绑在腰间,羽绒袖却太滑,总是系不上,不停地掉下来。
盛放的鼻翼微动,像是要叹气又忍住了。她倾身靠近,半环住林辜月的腰,拉住了两侧的袖子口。
远远地看,她们倒像在拥抱。
盛放眼皮稍抬,看了一眼林辜月的下巴。
下一秒,林辜月的胃被绑架到肺。
她艰难地呼吸,道:“……谢谢。”
盛放利落地打了两个死结,语气清清淡淡:“不用。”
她们提气,同时抬起镜子。林辜月被勒得太紧,力不从心,绝大多数的重量都压在盛放那里。镜子歪斜,走廊被拉出两倍长,她们各自在边沿露出了半张脸,与镜面一合,拼凑出完完整整的脸。
林辜月看着盛放的那双眼睛,瞳孔比起小时候漆黑了许多,眼眶依然是柳叶的形状,像书法最后一笔画下的顿点。
实在难谈变没变,亦或是变了多少。她连对最原始的她,都不甚了解。
中途泄了劲,她们停在在中间歇歇息。
林辜月其实对盛放的到来是吃惊的,因为盛放明说过不希望别人知道她会跳舞,而两个舞蹈人偶在剧本开场便有一段三分钟的舞蹈。盛放已经把剧本翻得打卷,一定是读完,知道剧情了的。
那她怎么会来?
这些年,她们与彼此不温不火,不近不远,但却从来没有完全地缺席对方的生活。就像一扇永远无法完全关上的门,总留有一道缝,等着风时不时掀开。
林辜月得承认,她有那么一刹闪过了对于“卡嘉郡主”和“涅朵琦卡”未完的友情的憧憬,但在盛放愈发阴沉灰暗的脸面前,很快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
“盛放,并不是我告诉向秋澄你会跳舞的。”
对面的人似乎更意外她突如其来的解释,眼睛闪过错愕和懊悔,声音沙哑道:“我知道,向秋澄和我说了,是……总之,她和我说了很多。”
哦,原来是被向秋澄忽悠来的。那一切都合理了。
林辜月自知想太多了,原想解除误会,却让局面更尴尬。她手指抠着腰上的结,干笑。
片刻后,盛放说:“我挺忙的,没空参加排练。我刚刚本来想和她说明清楚,然后退社。”
“她应该猜到了,所以没有给你开口的机会。”
“……你们要是想找到和角色更匹配的同学挺快的吧。我听说当时寒假申请转到话剧社的人特别多,但都被她拒绝了。现在你们还没开始排练,来得及换人。”
“她也和你说过吧,为什么申请的人那么多,最后却选你。”
盛放紧紧地抿着唇,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林辜月手忙脚乱地翻着落到膝盖的外套兜,掏出手机,划到向秋澄在寒假发的消息。
她朗读道:“悄悄和你剧透,我上学期看到了一个体态和气质很不错的女孩子!她做体操的样子真的——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把学校这个破体操做得这么优雅!我决定把她抓进来!你们两个站在一起,搭着跳舞肯定超级漂亮!就跳这段斗牛——我连舞蹈视频都给你们找好了!改编一下跳双女士版的吧!”
她用平静的语气念着向秋澄如此慷慨激昂的文字,不免有些滑稽。
盛放看着她,又好像是看着她身后的窗,说:“我觉得,她应该记错人了。”
“你说向秋澄啊,那个把全市每所初中校服都记住的向秋澄?”
盛放张了张嘴。
林辜月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和盛放说这么多话了,归根结底不是熟人,心底莫名地别扭,手指继续抠着结,缄默之中,那结竟然松了,外套掉到地上。
盛放蹲下来捡。
林辜月垂着睫毛,看向盛放的发顶。
“试试吧——我是说排练。”
“……”
“如果你和我搬了个镜子,一回去后就申请退社,向秋澄一定会杀了我。”
盛放站起身,林辜月自觉地双臂撑直。她的手臂却拂过她的眼前,把外套松松垮垮地系在肩颈处,像个小披风。
“好,我试试。”
虽然费劲搬了镜子回去,但这两节课也没用上。她们蜷在角落,对着视频和纸笔改动作和排位。林辜月也就是个混混奖项和级别的半吊子,不专业,多数是盛放的意见。但不知不觉,两个人心无旁骛,像小学在体育课上聊《梧桐树庄园》那样,偶尔默契地提出同一个点子。
异口同声,是一件多令人享受的事情。
叶限斜靠在柱子上等,好一会儿功夫,林辜月终于出来。
他咧嘴笑道:“走啦。”
“走啦!”林辜月蹦蹦跳跳到他身边,“你不热了吗,看你一直穿着外套。”
“啊?”
“脸那么红。”
叶限摸了摸脸:“有吗?”
林辜月歪头:“是刚刚。”
“倒也不是……”叶限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她莫不是以为他突然跑掉,一方面是想去窗户旁边吹风。
他苦涩地扶扶额头,转移了话题:“你今天这么开心吗?”
“开心啊!”
“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大部分事情都在往好方向发生,所以我很、很、很开、开心。”
林辜月突然开始结巴,眼睛也微微睁大了——叶限忽然伸出手,悬在她头顶。
她好像见过这个场景。
可能是海马效应带来的即视感,也可能是某部电影里出现过类似的画面。
“冬天没有落下的叶子,在春天落下了。”
叶限摊开手掌,一片半枯黄半深绿的叶子躺在那里。
“哦、哦,好险,还好你抓住了,不然就要砸在我头上了。”林辜月语无伦次。
“所以我算是救了你。” 叶限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顺着她的话道。
“那、那我以后也救你一次,公平交易。”
“好啊,等你来救我。”
到了车站,林辜月的外套还是披风似地挂在肩膀上。
叶限问:“那你不冷吗?”
然而,她的脸滚烫了一路。
温度这回事也许有时候和天气或四季无关。
林辜月道:“我很热啊!”
马路旁,树枝伸向天空,新叶老叶洒了一地密密疏疏的光斑,宛若银河。
叶限看着她:“也是,毕竟春天到了嘛。”
第70章 士兵们全得弯下腰
日子与日子太相似,像煮得过透的莲子,没咸没淡,舌尖一抵就全化了,夹一颗细品和舀一勺囫囵没有区别。只有在换季的时候,譬如眼下,冬春交替,夏意偶尔汹涌,天气诡变,才让人觉得像咬到了什么,脆生生的,要咀嚼。
最近每天早晨,盛放都要花十来分钟,搂着寒凉的胳膊,估计正午的温度,常常失败,结果不是缩在课桌上冷得发抖,就是热到没衣服可脱。
但这是所有来自生活的为难之中,最礼貌的一种。
她今天在校服里面穿了最遮胸和臀部的垂式卫衣。领口大,脱掉校服的话,可以显得她肩膀瘦小。校裤太肥,所以她周末找了裁缝,把裤腿修窄修短,露出了一节脚踝。
她穿上后就对自己懊恼。腿上那一段皮肤早就被晒得棕油油的了,像老人咧开嘴时的豁牙齿——倒不如别笑。
盛放也倒不如什么都别做。
正午阳光把卫衣帽子烤出熏味,不出意外的,她今天又挑错衣服了。
这时段于奶茶店而言是订单高峰期。盛放排了十分钟的队伍,又等了十五分钟,期间几次想开口催单,话在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经意地听前排的女生聊天,显然,她们是续着前夜的话题。
讲到不可喧哗的私密,经常要左顾右盼,打在手机备忘录里,再捂着嘴,用亮晶晶的眼睛示意。
无数个夜晚的聊天气泡是在写信,白日拉拉手、靠靠肩的亲昵是在签收。高中生的友情像刺绣,漂亮的其实是针法。而盛放连穿线都不会。
手机震动,林辜月发来消息:“到了吗?”
盛放的眉毛也开始发烫。眼睛闭上,光透进来,看见一片沉沉的红色。
她要和她一起跳舞了。在镜子前。
店员喊她的订单号,同时,学校的午休预备铃隐约响起,她匆忙忙地从店员手里接过两袋子奶茶往校门口方向飞奔。
脚上的运动鞋买小了,她不好意思和店员说拿错尺码了,只能买单。平时走路尚可忍受,跑起步来却顶得她的脚指头生疼。
她赶在门口保安关上门前,侧身进了大门。
盛放才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正站在边上的班主任。
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训话,没收所有奶茶,要求写八百字的检讨。
“如果在门口的不是我,而是教导主任,你就要被全年段通报批评,而不是写检讨这么简单了,知不知道?这几杯都是买给班上同学的?有哪些人?”
她揉搓着笔身上的橡胶,死盯着方格纸上的最后一行字,说:“我自己要请同学的,他们不知情。”
盛放给话剧社里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买了一杯四季春茶。
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口味偏好,所以选择了最有大众适口性并且相对便宜的基础款。
班主任冷哼,嘴缝中飘出一缕陈茶气,带着口腔的酸味。她忽然精神了。
“年纪小小,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倒是爱琢磨人情世故,有用吗?你这是在请客还是在上供?”
盛放不说话,落笔的力道越来越重。
班主任继续道:“或者有个更好听的名字,自作多情和自欺欺人。真是没感动到神灵,光感动了自己。他们难道会在意你在这里写检讨吗?“
她看着方格纸上的字,忽然忘了写到哪里,目光盘踞半晌,只有一种观望、再观望的感觉。办公室里的风扇把脸吹出盐,胶黏发痒,盛放打了个喷嚏,心道看来今天的衣服其实算穿对了。
这个想法刚飘出来,老师就关掉了风扇。空气慢慢地热了,她的后背敷出一层汗。
盛放很久没这么想笑。
继续写。算了,她现在只知道中指上的茧有一点痛。
盛放写检讨总共只用二十分钟,她交给班主任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写检讨这一项特长。
出了门,某个老师的孩子从她身边呼啸地跑过,嘴里嚷着毫无语义的怪话。
盛放心里一跳,大脑打了个顿,几秒后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是在喊动画片里的招式。
冷箭热枪脱口,射进空气中,而盛放就是空气。
她无法再平静了。脚趾和手茧还在痛。
盛放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会跳舞,理由寒酸。
小升初,她一边发育一边发福,身形渐宽。开学后,老师让他们填写特长。许俊杰和她分在不同的班级,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他们班的表格,成天在走廊上追着她跑,在每一个路过的陌生同学面前,重复喊“死肥猪来跳个舞”。
盛放始终不懂猪这个动物如何演变成**的词语,意味着亲昵和宠爱。那些被叫“小猪”的漂亮的人们,其实没有一个真的像猪。
对于这件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步伐快一点,以及闭紧嘴巴。
所以,记叙文考试,她匆忙捏造了一个从自卑到自信的假故事,恰好对了改卷老师的口味,被选作年段范文之一,打完电子版,鼠标在“发送”上犹豫良久,没点下去。
那是她初中三年里唯一的一篇高分作文,但盛放不后悔。
没人在走廊上理许俊杰,他自讨没趣,很快地找到别的目标,开始带着一群男生欺负一个脑损伤的同学。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其实是校领导的侄子。
他们把人推进厕所里,指令他从他们胯裆下爬过去。闹得久了,也传得远了。哪怕公立校讲究程序,不好退学,但清理起来也不含糊。
有家人管的花高价择校费转学去私立初中,从头开始;没家人管的譬如许俊杰,听说再也没有念书了。
许俊杰离校的时候,路过盛放的班级,看到她了,迅速地瞥开。整张脸阴沉到地底里,忘记翻白眼。
盛放没有感到痛快,只觉得这份惩罚不仅太迟,而且和她无关。
过去她看《梧桐树庄园》,会幻想自己也拥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救赎凯斯威尔。而那个凯斯威尔会替她摆平一切。
她的凯斯威尔没有降临,现实里的许俊杰是被他自己拖下水的。
自作自受,是所有结局里,最响应命运,也最不解气的一种。
学校进行好几轮反校园霸凌主题演讲,大修校规,打印成册,每个人都要背。
这番整改很成功,至少那三年,没人犯事过。
可有一种没有准确学名的东西在暗处生长,缠绕心头,烫得刺痛,痒得难耐。不需要诵背,已然墨守成规。武力太粗鄙,它不屑一顾。
分数、脸蛋和俏皮话——这些就够了。
擅长这种社交编组的人们,暂且称之为风云人物,青春的故事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他们的故事。校服终究没有完成它的使命,人只要露出一层头顶,就可以分出高低贵贱。
和当初躲林辜月一样,盛放见到那些人就会绕道,多绕道了几次,就绕进了和她有着相同戒备眼神的小群体中间。
她们主动送她可爱的小物件,给她取亲密的友善的昵称,不吝地夸奖。她们围着盛放转的模样是有效的强致幻剂,让她第一次忘乎所以。
盛放满怀感恩之心,帮她们带饭和饮料、写作业;自己分明也冷,却把外套给更瘦弱的人;什么恋爱、帅哥、时尚的话题,哪怕第二天有小测,她也会放下书,在电话里听完,真心实意地送上参考意见。
她们经常喊她一起用美颜相机合影,说好不上传动态。可是盛放还是看到了。其中一个女生,只发了和她的合影,文案是:“盛放好看,还是我好看?”
是故意的,还是忘了屏蔽,无所谓,盛放都当作没看见。
那个女孩确实出落得越来越美丽,逐渐被推崇,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校园凡尔赛。她大大方方地打包剩下的人一并进入宫殿。
贯穿友情的主题词是公平,这下轮到她们假装看不见盛放。
之后有一节体育课,盛放和那个被许俊杰欺负的脑损伤的男生搭档。
他做坐位体前屈,口水濡湿了下巴,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堆话。总结而言,是:“他们叫我脑瘫,不是在骂人,因为我本来就是脑瘫。”
“那他们叫你从他们下面钻过去呢?”
他一边傻笑,一边慢吞吞地唱:“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
有那么一瞬间,她庆幸,她竟然能十分健康地感受到恶意和傲慢。无论如何,她至少有健康。
盛放哭了。
她再也不敢和他说话。
盛放离开办公室的一路上都在斟酌,是要逃还是要去。
没有得出答案,却已经走到话剧社教室的门前了,里头的欢笑声穿过厚墙,嗡嗡地在她耳边环绕。意料之中。
任朝暮拉开门,没预料到门后有人,惊讶地扬了一下眉毛,接着侧身示意让盛放进去。
盛放看见他手上有两杯喝空了要拿去丢掉的奶茶塑料瓶,心想,原来老天是在眷顾她,没有让她的自作多情**地摆到台面上,供所有人浏览。
热闹涌来,到她的脚尖就撤退。
盛放木讷地跟在林辜月身后。
教室里的声音早已彻底冷却,她还在想向秋澄刚刚说的话:“台词是来不及再一起对了,辜月你和她顺一下双人舞吧,你们俩有舞蹈基础的周末又都学好动作了,应该挺快的,今天也至少能完成一个任务。”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怪她总是迟到吗?他们应该在她来之前就说了不少怪她耽误时间的话吧?她是在被他们讨厌吗?她会被排挤吗?向秋澄在后悔请她来吗?那她还有必要继续在社团里呆着吗?
盛放低头,目光落在林辜月宽松的校裤上。
那裤管在拥挤的拐角擦过她的腿侧。肥大的布料里,林辜月的腿完全看不出形状,可那样依旧漂亮,无比轻盈,不需要费力。
一中的大多数人都把校裤修了,或者偷偷换成和校裤类似但版型更好的运动裤。林辜月却是听话乖巧的少数派。她这个人真的很服从规则,似乎从不离经叛道。或许这是许俊杰当年选中她的真正理由。
那时的林辜月忍气吞声,却能在两年后无畏地站出来,替她解围。自信是环境的投射结果,漂亮的人想要在人前勇敢、张狂,总是比丑陋的人容易太多。怎么看都是命中注定。
盛放的思维无法克制地发散。
她想起初中那个带着朋友住进宫殿的女生。重新推敲,如果当年,她选择和林辜月站在一起,没有落荒而逃,那些被欺凌的日子会不会就不复存在?她会不会也能沾上她的光?
她是不是选错了?
盛放突然觉得很无望。她甚至开始恶毒地期待着,面前这个美丽、富裕、聪明的女孩,至少也该吃一吃夏日里大腿肉摩擦红肿的苦。
“你脸色好差,是身体不舒服吗?”
林辜月的关切打断了她的默念。
她的脸毫无血色,胡诌道:“我今天胃疼。”
“那我们今天不练了,你先回教室休息一下,一个人还能行吗?”
“我没事。”
“我还是陪你一起回去吧。你稍等一下,我去和向秋澄说明情况,因为你一直没回消息,她还挺担心你出什么事了。”
盛放僵在原地。
那么宽广的世界,狭隘的只有她。
第71章 你叫什么名字
隔天中午,盛放在学校附近的小摊贩那里随便买了个杂粮煎饼当午餐,为了能够比任何人都更早到达话剧社教室。
她站在垃圾桶旁边,紧盯着窗和门,一口接一口,几乎没有咀嚼,味道不作停留,薄脆几度划过上颚和喉咙。
羞耻心像个铃铛,只要微风稍有动作就会响。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吃东西的样子。而这不基于判断,而是体质作祟。有人对花粉和粉尘过敏,她对有人过敏。
三下五除二吃干净,包装袋揉成一团,拳头悬在垃圾桶上方——然后,她和宣阳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他径直走向座位,像是没有看见盛放。
空气只在盛放这里凝固,她困难地吞咽下最后一口煎饼,松开手,垃圾落下去发出的声音好似搔了一下头发。
她叹口气。比起不怀好意的打量,漠视太美好了。
“你喝奶茶吗?时洇问要不要帮我们带。”
宣阳忽然冲她开口。
盛放仿佛看到结成团的空气薄膜被扎破,吧嗒一声,四散的肥皂沫从她干涩的眼睛里流入鼻腔,再侵入喉间,与眼泪、鼻涕、唾液融为一体,开口闭嘴,睁眼闭眼,呼吸屏息,都只剩下尴尬的苦涩。
她想起了昨天的自己,愈发觉得滑稽。
上供,上供,上供。
“算了,你别想了,时洇说如果要让她帮我们带,得收百分之二百五的跑腿费。”宣阳把手机反手扣在桌上,嘴角一抽,“神经病,就知道没这么好心。”
后半句压低了声音,但一字不落地钻进盛放的耳朵里。
任朝暮如此拒万物于千里之外的人,昨天手里却拿着两只空杯子。分数脸蛋俏皮话。时洇也同样是游刃有余地住进宫殿里的人。
盛放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勇气开出收跑腿费的玩笑,也不可能考进数竞夏令营。
宣阳手指点了几下手机屏幕,蓦地站起来。
他有一张很苍白的脸,从口袋里掏出比他的脸更白的餐巾纸,走到盛放面前。
“你擦擦嘴吧。”
她怔怔。
分数脸蛋俏皮话。
盛放也知道,她永远没办法叫人把嘴擦干净。
如何让人笑,如何讨喜,如何让人不敢轻慢。这些,盛放通通都知道。
在这方面,她是知识渊博的博士。
却缺乏一个可供于实践操行的体魄。
可以成为,就等于无法成为,近在咫尺,伸手仿佛可触,但也近限于是仿佛,距离再近,哪怕近得只剩下一微米,那都不算达成。
宣阳明晃晃的脸如冷光射灯,把她的狼狈照得纤毫毕现,随即毫不犹豫地离开。
盛放捡起纸巾,比起嘴,更应该先擦汗。
她什么都知道。
偏偏,她什么都做不到。
今天的重点排练剧情是女主角爱丽丝被玩偶们任命为侦探。普通的小孩本来就会相信玩偶会说话会流血,而爱丽丝的潜意识却是成年人,所以林辜月有意地让向秋澄饰演的爱丽丝去质疑玩偶们是否存在生命。
“可是——你们并不是人,我又为什么要侦破一桩玩具们的悬案呢?这太奇怪了。”
接下来的每一句反驳都由英国士兵高宇溪起头,其它玩偶跟念。
“亲爱的爱丽丝小姐,我们是人呀,百分百的人。”
“百分百的人。”
“我们和你有一样的会看见色彩的眼睛。”
“看见色彩的眼睛。”
“我们和你一样有着能走遍每条道路的双腿。”
“走遍每条道路的双腿。”
“我们和你有一样的会唱出美妙歌曲的嗓子,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一个非常滑稽的走音劈进每个人的耳膜,刚认真起来的气氛瞬间垮塌,连在角落捣鼓纸壳子的叶限都忍不住笑出声。
向秋澄笑到泪流满脸,擦了擦脸,努力地装出严肃的样子,说:“我们就不要戳穿刚刚那个走音是任朝暮唱出来的,就让走音的人继续走音,不需要纠正,也不乏是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舞台效果”
任朝暮板着脸:“迟早有一天,不是我死就是你亡。”
向秋澄嘴巴一撅起来,高宇溪立刻在空中放平手掌:“好了好了,别吵架,继续排练。”
任朝暮整个人变得更阴森:“而你,高宇溪,会成为向秋澄的陪葬品。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刚刚指着我大笑。”
分明在一个屋檐下,盛放却好像站在外面,和他们隔着一层很厚的毛玻璃。她听见他们笑、他们骂,却找不到注解。
她的孤独是真空的。
盛放低头注视后面的几行台词,连默读的心声也沙哑。
“够了!你们见过海滩吗——现在的世界,有人造海滩和野生海滩——真是有趣,漂亮的海滩可不止有海滩,还有相映的天空,破碎的贝壳,和栖息的鸥。如果人造海滩漂亮到令人赞佩,那是因为它足够像真的。”
“你们永远只会像人,却不会成为人。”
这段练完,大家决定休息五分钟。
其实对于他们而言,能在忙碌的学习生活里有一整个中午和朋友一起干点长辈眼中不正经的事情,已经算是顶级快乐的休息了。
宣阳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绿箭:“吃口香糖不,林辜月,就剩下一片了。”
林辜月没多想,自然地接过,抽出来。
一只仿真蟑螂弹到她的手指上。
“啊——”
所有人都被尖叫声吓得一抖。
叶限猛然起身回头,那堆纸壳子险些被踩烂。
林辜月对他摆手摇头。叶限注视了她一会儿,又默默地蹲了下来。
向秋澄非常嫌弃地从地上拎起蟑螂:“这是八百年前的整蛊玩具吧,你这都能找得到啊。”
时洇评价:“林辜月能被八百年前的整蛊玩具吓到,也挺幽默的。这东西我们小时候至少玩过二十次。”
宣阳清了清嗓子,说:“它永远只会像蟑螂,却不会成为蟑螂——”
林辜月刚刚还惊魂未定,此刻却也实在是被自己的夸张反应逗笑,假装生气地双臂交叉:“你就是为了这句台词特地买的啊。”
“嗯啊。”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林辜月抱拳:“行,我承认,这个只比反射狐差点。”
时洇说:“反射狐并不好笑!”
向秋澄问:“这是什么?”
时洇在宣阳瞪眼之前,嘴皮子像加了马达,完完整整地复述一遍笑话。
教室瞬冷,大家都沉默了。
只有盛放挤出一个很怪的笑容,但没人注意到她。
午休排练结束,林辜月便悄悄走到角落,蹲在叶限旁边,帮他一起收拾东西。向秋澄看着他们,带着很满足的笑意,“啧啧”两声,伸了个懒腰,说下节课正好要在这里做实验,挪了个位置,一头倒下睡着了。
高宇溪去勾任朝暮的肩膀,扑了个空。任朝暮躲远了,胳膊高高一挥,差点把时洇顺势带进怀里。
宣言从他们中间穿过,平平地念:“让让,让让。”
那两个人连忙闪到两旁。
盛放站在原地,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
宫殿的主人们连退场都各有风格与动线,或者那不是退场,而是登上另一个舞台。
该走的是她。
叶限把林辜月送回班,时洇满面春光地跑过来,说方才和任朝暮的触碰,拉着宣阳当目击证人。
熬到体育课前,盛放才等到林辜月一个人。
她把起皱的剧本尽量展平,塞进对方怀里:“林辜月,我已经试过了。所以现在可以麻烦你帮我和学姐沟通一下吗,我要退社。”
林辜月的视线跟着时洇的羽毛球在弧线的两端跳跃。
小时候好像只在体育课和盛放认真说话,那时天气更热。
她发愣般地和盛放说“先谈谈吧”,潜意识觉得一团毛线即使再乱都能找到线头,但隔了那么多年,起点和断口早就难分清了。
时洇的羽毛球滚到林辜月的脚边。
她捡了起来,重新丢回去。
“中午出去吃吗,还是食堂——”时洇顺便问道。
“食堂吧——”
“行吧——”
宣阳靠着墙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夹板和一张下周才要交的英语阅读报纸。他的笔一停,说:“我今天中午也吃食堂,跟你们一起。”
林辜月弯弯眼睛:“知道啦。”
反倒是盛放先出声。
“我没有懂,为什么中午大家都觉得宣阳改编你写的台词好笑。”
林辜月歪着头:“嗯?”
盛放的声音低到像没底气:“这样很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林辜月思考了一会儿:“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吧。当下没什么感觉,单纯觉得他拿假蟑螂吓我好幼稚。”
每次看着宣阳和她说说笑笑,林辜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
其余的,她都不在乎。
只要他还够有力气从昨天走来今天。
她继续说:“宣阳没有不尊重我的作品。我一直以为他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同意参演,但昨天的那节排练,我发现他能把所有人的台词背下来。所以他一定是在拿到剧本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要出演这台话剧,或者,至少是想着尽可能地给大家帮帮忙。”
“好吧,我误会了。”
“你只是没那么了解他而已。”
“抱歉。”
林辜月笑道:“盛放,你也不擅长社交。”
“……”
盛放无言以对。那又怎样?她在心里冷笑,她竟然曾经有一瞬间以为当初疏远林辜月是一个错误选择。
林辜月的瓷娃娃脸蛋绽开来,比花更清香无害。
“了解无非是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啊,这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你可以试着……”
“老师吹哨了,准备集合了。”
盛放灰着眼睛站起身。
她的心里有那么一棵多年来舍不得移植的树,在三言两语中结成了冰。
林辜月当然是宫殿里的公主,她会牵起裙摆,星光从腰间泻到脚踝,玛丽珍鞋上的钻石闪耀得让人想闭眼。她踏进乡野的泥泞里,每一步都是舞蹈的姿态。戴着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指紧握着乡民的手,眼泪合时宜地浮起来,恰如餐后把柠檬汁挤在沙拉上。她将说,去年的苹果很棒,今年多种一点。然后坐回马车,用指尖点一点嘴唇,向朝拜她的平民百姓送上飞吻。所有人齐声热叹,我们的公主真好,好亲切,好善良,好体贴。
王公贵族们做戏般真诚,公主也不外如是。他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盛放是人际的博士,无一不知,用不着林辜月把人生哲理放进果篮里来指点她。
她需要的又不是这些。
“盛放。”
林辜月喊她,她有意地装作没听见。
“……哪怕是现在,我依旧幻想住进梧桐树庄园,成为佩妮。”
盛放停下了脚步。
“你呢?你还是吗?”
她忍不住回头。林辜月站在那里,风灌进她的校服衣摆,把她纤细的身体吹饱,整个人盈盈满满。接着又穿过盛放的胸膛,扰乱了她晨起时精心收拾过的头发。
她没有立即整理。
因为那阵风像极了拥抱。
盛放忽然觉得,未来的每个刮风的日子,她都会想起此时此刻的林辜月。
第72章 羽毛相同的鸟聚在一起
老师的哨声响了五六遍,她们躲在升旗台背后,翘课本该忐忑,却有种小鸟回巢的安心感。
林辜月悄悄探出头,看了一会儿,与时洇对视。
时洇愤然地皱起眉毛和鼻子,唇语骂道:“你居然丢下我。”
林辜月笑咧咧地坐回来,手中的跳绳放到一边:“学校新编的这个跳绳操果然看起来很愚蠢。”
她脑袋的影子圆润饱满,好比松鼠在夜里捧起来的果子,高出旗台的大面积阴影一截。从盛放这个角度看过去,那片景象像黑白墨水打印出来的城堡,有塔尖,有回廊,也有公主。
盛放把林辜月拉进来:“翘课也该有点翘课的样子,我不想被发现。”
林辜月挪挪身子,找到一个舒适的坐法:“翘了课没学会这跳绳操也无所谓,我也不信大家会愿意费脑记住,到时候跟着领操做动作就行了。”
盛放垂着眼睛,总觉得地上那拉成平行四边形的阴影里,正有颗果子不知好歹地滚来滚去。
她说:“翘课这个词和你很不搭。”
林辜月一顿,反问:“那么和你搭吗?”
“我翘过很多次。”
盛放当然没好意思说,基本都是拉丁舞课。
她不想看见镜子投射自己和海报里的林辜月,那是极高饱和度的对比。
她常期望人类能像其他动物一样,脸上长满毛,或许会好些,至少不那么**,能给羞耻与自卑一点藏身之地。但稍想一下便猜出,若是真有这么一天,如今对猫狗如何,对彼时的人类便也如何。到时候就是要给毛的亮泽、蓬松、色块评个优先。
审美是最原始纯正的血统论,会移位,却不会消失,像病毒从一个器官扩散到另一个,人类是被永恒寄生的宿主。
某种色泽的人只能是奴隶,某种毛质的人生来高贵,接着便有人捍卫,为混合杂色而起,为密不透风的摇粒绒而战。无毛发的是否应当被允许拥有公民权?难道他们活该低人一等?
宗教和政治开始涉入,战争结束,人人摘不下有色眼镜,却高举平等的旗帜,惺惺作态,具体展现为用词谨慎。
然后变作互联网社交,延伸出新的伪科学,“毛发与情感位置的相关性”,“你不得不知道的十个毛发心理学冷知识——过于顺滑的毛发是控制欲的外显表现”。层层过渡,演化成不痛不痒的白眼和冷嘲。
生命无错,错在人类从古至今滥用智慧。说明意识才是真正的累赘,干脆别有思想和感知,不要有神经末梢。
尤其,其余动物求偶几乎也是判断美丑,也因相貌进行无端霸凌,只是标准不一,同样仰仗脸面。
那么退成植物好了。
这也并不保险,谁也保不准亿万年后,植物是否会演变出另一种文明,因为一片叶子的光泽或根茎的笔直程度,自作聪明地给同类分个高中低,建立起新一轮的等级制度。
……
……
……
地球毁灭吧。
林辜月无法察觉到盛放平淡的表情下,内心已经屠至星际了。
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逃过无数节课,回想起来,她只是神游到各种次元,身体却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
她说:“……我发现我竟然没有翘过课。”
盛放脑袋里的钟“噔——”的一响,略有恍惚,道:“所以我说,翘课这个词和你不搭。”
“可刚刚是我主动带着你翘的,”林辜月沉思,“你不了解我。”
“……”
林辜月瞥了一眼盛放的神色,补充道:“‘不了解’并不是一个贬义词组。”
“我知道……”盛放还是低着头,“你不用总是过分在意我的心情。”
林辜月迟疑道:“我有吗?”
盛放的言辞间隐约有着愧意:“可能你没发现。虽然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承担我的心情,但事实是这样的。抱歉。”
林辜月仿佛才了然自己应当要感到委屈,稍抬起下巴,眼底晶莹,没有回应。
她们的影子同样被更庞大的一片阴影完整吞没。盛放从前未曾意识到,在这被覆盖的一隅里,任何东西都不被辨认,是一样的。
这或许是最公平的时刻,是太阳高悬于天空的真正意义。
盛放很认真地看向林辜月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夜里云破月出的柔美,不是那种刻意施舍的光亮,而是无意间散落下来的好脾气,温和得不真实。
她又道:“我一直很想和你说,那个时候,我应该坦白我看的书都是赵言冰和赵言清看过的,甚至读后感都是她们……”
盛放忽然失去言语功能。嘴唇动了几下,没能继续。
她其实并不想承认这件事。
“总之抱歉。”
林辜月却摇了摇头。
“当年我送你锦囊,和赵言冰赵言清没有关系。”
每个字都念得像在呢喃,落下来时却无端的有重量。
“是因为《梧桐树庄园》。”
盛放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隐隐发颤。她从前颤抖,均是出于害怕或防备,可这一刻呢?
她不知道。
许久,盛放平息了,手指挠着掌心,不自然道:“中午,我在教室里吃煎饼,酱汁掉在嘴旁边,宣阳丢给我一张纸,叫我把嘴擦干净。我很难堪。”
“小事啦。”
“就是小事才……”
“小事……”林辜月嗫嚅了一下,缓和气氛般地换了个语气,“其实宣阳有点点强迫症,最近他才坦言他从认识我起,就很嫌弃我没把马尾扎在正中央。”
盛放的手指停了下来,撑在地上。
林辜月很笃定道:“我的意思是,他应该拿你当朋友,他把话剧社的所有人都当朋友了。”
盛放沉默了。旗台的阴影越来越斜,越来越扁,她们的脑袋轮廓升起来。她像是梦醒,盯着地,说:“林辜月,你知道吗,人只要露出头顶,就可以分出高低。”
林辜月不假思索:“那就把比你高的头顶全削了!”
盛放错愕地看向她。
“如果是我姐姐的话,她一定会这么说,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林辜月的脸微红,“但我没办法,所以我知道那很难。
盛放半自嘲,半质疑道:“你应当不用。”
林辜月似乎读懂了盛放的心思,慢慢开口:“不啊,就比如我唱歌其实比任朝暮难听多了,只是中午没我的戏份,不用开口而已。但每次音乐考试我都很紧张。”
“……这是小事。”
“就是小事才……”
她们一愣。
对话重演,而说话的人调转了。
林辜月微笑道:“也比如,我有个单词发音老是不好,被托福课老师叫了半个月的智障。之所以只是半个月,因为我匿名举报了他。”
盛放说:“你这算是削了他的头顶。”
“对啊。”林辜月脸上的自豪短短一瞬就凋谢了,“不过,那个单词我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好好发音,甚至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连在日记本里都没有写过,因为丢脸。”
盛放抱着膝盖,毫无征兆地听林辜月诉说自己的怯懦。
但她没有得到痛快的安慰,如此恰好,盛放第一次庆幸自己是小事的专家。
所以她听得懂。
即便,只是小事。
林辜月继续道:“我父母学历不高,初三的时候,有人问我爸妈从哪毕业,我不想回答,但编不出谎话,还是回答了。后来沈……就是我和叶限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沈嘉越,市一小那个拉小提琴的,对吧?”
“对,他教了我一个很好的应话方式。”
“什么?”
林辜月神秘地扬起嘴角。
“关你屁事。”
盛放终于发自内心地大笑出声。
盛放仿佛口渴之人饮了一口热水,五脏六腑温热,喉咙却更干涸。
她喑哑道:“如果不是你刚刚问我,我早就忘记了我曾经还想成为佩妮。我以为我需要的是凯斯威尔。”
林辜月仰面:“没有人能真的忘记佩妮。”
“佩妮不会因为那些小事就感到窘迫,林辜月,要是我们到最后都没有成为佩妮,也没有关系吗?”
“……说‘成为’不太精准啦,我只是阅读她时,能够知道我在对我自己期待什么。”林辜月的胳膊肘碰碰盛放的手臂,“所以我们永远无法成为佩妮,我们只能成为我们。”
盛放也抬起头。
她确实什么也不了解。宣阳,佩妮,林辜月,包括她自己。
但也许还不迟。
下课了,她们的屁股都坐到发麻,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林辜月扬着手中的跳绳:“你有空陪我去七班找一下叶限吗?”
盛放同意。林辜月在路上说,叶限把她们班的课表记住了。今天叶限送她回班,忽然问了一句:“学校开始教新体操,你带跳绳了吗?”她上体育课从没用心过,猛摇头。叶限便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抽出一根跳绳递过来,神色很平常,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忘。
“叶限的记忆力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的。”
盛放打死也没想到林辜月的落点居然在这里,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她拐弯抹角地说:“那么,你觉得你了解叶限吗?”
“……”
突然间,林辜月失去了神采,目光空落落的,不知望向哪。
“我应该不了解他。”
“不了解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这话是你说的。”
林辜月笑了笑,并不回答。
走着走着,林辜月一拍脑袋:“他们班这节信息课,肯定上节课一下课就走了,没事,我放他座位上。”
七班的教室空荡,没有开灯,走近后门,后黑板前站着一个人在画板报。他半蹲,袖子挽到手肘,背微微弓起来,云朵渐散,阳光顺着窗格倾下来,在他后颈处似有若无地闪烁。
盛放偏头,清晰地看见林辜月的眼神在看到那人的刹那,变得专注柔和。如果没有人提醒,林辜月大概能看到春天结束。
她拍了拍林辜月的肩膀,林辜月一抖,正要出声:“叶……”
“你找我们班的人吗?”
面前的女生出现得太急促,面孔一时模糊,盛放的第一反应反而是她的音调声口极端正,极好听,而后想起应当在校园广播里听过。
林辜月有些意外:“徐毓文?”
徐毓文说:“明明在一个学校,结果初中毕业后我们都没见过了吧。”
林辜月的脑袋略微一偏,越过徐毓文,看向叶限。
她握紧跳绳,放在胸口。
“我找叶限。”
徐毓文回头看了看叶限,嘴角上挑:“我也很久没见到叶限了。你也知道——我们家和他们家都……总之,没想到我们会在一个班。”
盛放总觉得徐毓文的笑很像一锅慢火熬就的稀粥上浮起的米汤,盈白轻薄,但没有真的米粒在里面。
林辜月皱起眉头:“你是现在才想起来我和你之前也认识吗?”
“不是,初中的时候就知道。”
“为什么那时不说?”
“你不也没说吗?”
“……”
林辜月抿着嘴,有几分心虚和闪躲。
“我和你不一样,但我和叶限一样。”徐毓文的笑一动不动,靠近了林辜月,“至于哪里一样,哪里又不一样,你应该清楚。”
林辜月表情一变,手倏地松开。徐毓文稳稳地接住了跳绳。
另一边,叶限手中的粉笔悬在空中,转头看向她们。
林辜月冲他露出一个仓皇的笑,抓住盛放的手,转身就跑。
没走多远,换作盛放拉着浑身僵硬的林辜月。
盛放问:“你还好吗?”
林辜月落寞地停下脚步,拽不动。
盛放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
“因为没有亲手把跳绳还给叶限?”
“怎么可能。”
盛放继续问:“如果是我把跳绳交给叶限的话,你会伤心吗?”
“当然不会啊,”林辜月愣住了,“……而且我没有伤心,只是……在意。”
盛放仔细回想,又问:“那么,如果是我说那句什么谁和谁一样不一样的,你会在意吗?”
林辜月歪头想象了一遍,脸色越来越暗淡,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盛放,你知道我发现了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吗?”
盛放压根儿懒得说这件事根本不是她自己发现的,选择耐心地听下去。
“我竟然没办法接受这个世界上有人比我更了解叶限,哪怕这个人是……沈嘉越。”
盛放的心砰砰跳起来,莫名紧张。
“所以这意味着……”
林辜月茫然地微张着嘴:“我怎么这么小心眼?”
一阵风从盛放头顶悠悠地吹过,她的额头流了一滴汗。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看见叶限穿过人群。
这个问题,不急着推敲出答案,林辜月就算站在原地,也会有人大步朝她奔跑。
盛放拍了拍林辜月的肩膀。
“林辜月,回头。”
林辜月本能地转身。
叶限恰好刹住脚步,额前的刘海飞扬起来,再乖乖地搭下来。
“你上次说自己跑完步头晕,我想可能是因为低血糖,所以……”
叶限拉起林辜月的手,把两根棒棒糖放在她掌心。
林辜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都是草莓味。她的脸颊热了热,着实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刚刚把体育课翘了。”
叶限笑着问:“第一次翘课?”
林辜月的眼睛一亮,叉起腰:“对!好好玩!”
预备铃响,二班教室远,她们急着走,叶限从口袋里摸出刚刚那个跳绳,追了几步,递过来:“本来就是给你买的啦,不用还。”
“谢谢。”林辜月眨眨眼,还想再说什么,接过来,一挥手:“算啦,下次再和你讲。”
盛放看到了,林辜月和叶限的表情都好灿烂。
她们气喘吁吁地赶路,到中途想起来一会儿是化学课。新来的化学老师脾气极好,简直有种窝囊的气质。顿时没所谓了,势利地放缓步伐,在楼梯上分了叶限给的糖。
盛放没头没尾道:“其实宣阳中午说的那个反射狐挺好笑的。”
“我也觉得好好笑,宣阳要是知道你认同他的幽默感,应该很高兴。”
“是吗?”
“也许。”拐角的间隙,林辜月扯了一下盛放的卫衣帽子,“留在话剧社吧,我会很高兴是一定的。”
“……”
“你给我的剧本皱巴巴的,这个故事已经有你的痕迹了,你得对它负责。”
盛放无意扫到林辜月耷拉在球鞋上的裤腿,悄悄道:“我原本以为小脚裤更漂亮。”
她的声音被揉散在喘息和风声里,林辜月听得很模糊:“什么?”
“没什么。”
“该不会是在答应我吧?”
“是啊。”
林辜月又扯扯她的帽子。
盛放问:“干嘛?”
“谢谢你哦,我真的很高兴。”
到班看到黑板上写这节课改自习,她们更加悠哉,在走廊上吃完糖才进去。林辜月坐在座位,对宣阳耳语,过了五分钟,宣阳走到盛放的桌边。
“我刚刚想到一个笑话。”
“洗耳恭听。”
宣阳的嘴一张一合,盛放望向正发呆的林辜月。
真实的林辜月不完美。
她磕磕绊绊地长大,稀里糊涂地生活,遇到不想解决的困难,可以说服自己凑合。累了就蹲下来,望天空流眼泪,反正天那么大,总有一块云能遮住她。或是写日记,东一句西一句,用捡破烂的态度收拾心事,直到把笔杆里的墨写穷。
她依旧是盛放心中的公主,却不再是童话里那个无暇的幻影。她的裙摆滴上快餐店的汉堡酱汁,玛丽珍鞋磨出斑驳的痕迹,蕾丝手套脱线破洞,滑稽又可怜地露出一截小指头。
这个公主会犹豫,会嫉妒,会迟钝,有一身难以言道的破绽。
正因为如此,盛放相信,林辜月是真的懂她。
而她,也懂林辜月。
盛放心想,那个被判处死刑的地球,现在可以暂且保留。盛放要养树,养一棵在心里种下多年却迟到成长的树。
——好久不见,我的涅朵琦卡。
林辜月趴在桌上,打开手机,顺着好友列表往下滑,点进了盛放的头像。备注栏里,“卡嘉郡主”四个字依然安安稳稳地躺着,多少年了都没变过。
她用指尖轻轻蹭了蹭屏幕,退出来,给在北京的沈嘉越发了一条消息。
“你教我的那句‘关你屁事’,实在太好用了。”
沈嘉越很快地回:“能不能文明点,我当初明明说的是‘关你们什么事’。”
林辜月发道:“行行行,我现在想想,小时候的你可真不要脸皮真无赖,能叽里咕噜地对不熟的人说那么多话。但对于一个内向的人而言,也是真的很奏效。谢谢你,嘉越。比赛顺利。”
屏幕出现了三个猪头表情。
意料之中的插科打诨,林辜月翻了个白眼,熄屏。等放学再次打开,才看到聊天界面最下面还有一条消息撤回的提示。
她并没有好奇,以为是沈嘉越点错了什么东西。
上天从不安排百分百的了解。
唯独这一点,在每一段关系中都是公平的。
第73章 亲爱的,她还只是个孩子
这会儿已经没了冬天的寒意,也不再时不时地伸出一条热舌头,无耻地舔人一口。树上的新叶陆续长齐,天气凉爽,空气轻薄,吸进肺里不必费力。
应当是人人心情跟着开阔的好日子,但是正好是期中成绩公布的第一周。即便是一中,也有不少混了半学期结果考砸了的人,开始做样子省时学习。外出吃饭的人明显减少,食堂的人数一度飙到巅峰。
油烟调料味、消毒水味和人汗味混杂,冲向鼻腔,比风油精青草膏什么的更提神醒脑。
“老板!鸡肉三明治!”
“鸡肉三明治结账!”
时洇和叶限高举着胳膊,同时出声,穿过一众黑漆漆的脑袋看向对方,忍不住一笑。
好不容易付完钱,挤出人群,时洇揣着兜,站得歪歪斜斜,吊儿郎当地踢着小腿:“哟,叶限,你也帮辜月抢三明治呢?”
叶限故作平静道:“早操碰见她,她说中午要去找老师,如果我们班先下课的话就先来占座。”
时洇不怀好意地抬下巴,低眼扫过去:“喔,但是真奇怪,她叫你占座,没让你买吃的吧?因为她拜托了我诶。”
“……”
叶限的眼角抖了抖,感觉自己的表情快失控了,连忙大步迈向不远处的空位。
时洇紧紧跟随,绕到他身前,先一步坐下,手支起下巴,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终于想起自己的本职是占座了?”
叶限脸皮其实算薄的,从小到大真正的朋友只有林辜月和沈嘉越,和身边其余的同学都交情浅薄,一向拘谨有礼,没这么被戏弄过。
更何况,对于这个话题,句句戳心窝,他要如何客套。
叶限眼看快要精神崩塌,却又没法走开,只能死死硬撑。他坐到斜对角,背脊微绷,绞紧神经,极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如常。
“是,想起来了。”
时洇很欣赏他的意志力,嘴角高高翘起:“那你还是敬业的。”
叶限干笑:“哈哈。”
时洇点点头:“真不错。”接着站起来要去排猪排饭的队伍。
叶限肩头稍松,吐了口气。
幸好在林辜月来之前结束了这个话题。
然而,时洇没打算就这么轻松地放过他,用力拍拍他的背,语重心长道:“不过,敬业的前提是爱岗。”
他偏偏头,微抬眉毛,没来得及反应,头顶便激昂地传来一声——
“叶限!你很爱岗啊!”
“……”
一排人的目光齐刷刷朝这边看来。
叶限怔愣,脸在一瞬间红成熟透的石榴,飞快地埋下头。
他简直要把心脏吐出来了。
林辜月等数学老师等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也站得腿酸,一会儿望天花板,一会儿看地。
目光转来转去,落到桌面上天书一般的竞赛题目。
时洇口口声声说将来读文科,但听说云江各种机构和俱乐部经常举办数竞商赛,会有奖金,于是满怀功利心,坚持上学校的竞赛班,一直到现在。
她上学期认真准备了两个大型比赛,只拿到参与奖,抱着马克杯回来,分了一个给林辜月。倒是这学期随便报名了个新办的竞赛,没几个人知道,跟诈骗似的,还得先花两百块。学校没给补贴,但时洇莫名想赌一赌,结果过五关斩六将,一举夺魁,拿到五千块钱,兴奋得很,请话剧社所有人吃肯德基。
林辜月想学佩妮吃五个大鸡腿,失败,吃了三个半,跑到厕所上吐下泻,犯了三天肠胃炎。
时洇说:“你这下能和禽类分手了吗?”
林辜月说:“不,我会用我的一生来挑战。”
时洇双手合十:“为全世界的鸡鸭默哀。”
“你也在等老师?”
闻声,林辜月挪开视线,看见了徐毓文正抱着文件夹。
自从那天去送跳绳,她们在七班门口碰见了一回,便时不时地会在对方余光范围内,晃着脸掠过。
但林辜月怀疑,没准其实她们之前也经常擦肩而过,只是未曾在意。
至于为什么现在就在意起来了,她本能排斥分析这件事。思绪每冒出一小段线头,譬如,“这世界上正有着这么一个人,有过和叶限相似的人生,比我更能感同身受”,她就感到身体里有块石头正压着胃,胀酸,很不舒服。
没有办法解决,只能这么小心眼下去。她有点儿烦自己了。
她喉头紧张地回答徐毓文:“对,她说找我有事儿。”
徐毓文“喔”了一声,说:“我放张卷子就走。”
林辜月怎么可能会忘记徐毓文也是竞赛班的,她瞥了一眼她的透明文件袋。
密密匝匝,无处落脚。
这仓促的一眼被徐毓文捕捉到了,她用温柔的嗓音道:“看什么?”
林辜月条件反射地说:“你很努力。”
“换作别人,我就会以为这是在阴阳怪气啦,但我知道,你不会,你在夸我。谢谢。”徐毓文很大方地笑,“我当然要努力啊,不然怎么和你、和沈嘉越出现在一个学校呢。”
林辜月很清楚徐毓文是什么意思。
这阵子她经常会在脑海中排演问答题。内心剧场里,她站在舞台中央,面对话筒,台下只有一个观众,面容模糊。她起初以为那是徐毓文,后来才明白,那原来是自己。
她从不是想要应付谁,而是在不断地自我叩问。
那些迟迟不敢直面的、尖锐的事实,是洋槐树干上的荆棘,扎进命运的不公与偏爱的愧疚之中。但她迟早会抬头看花的,必须找到看风景的角度,给自己一个答案。
此刻,徐毓文的问题在她耳边响起,更像是从她心底传来的回音,清晰且熟悉。
林辜月微笑:“为什么只说我和沈嘉越?”
徐毓文没料到她不再被动,几不可见地一呆,笑意更甚,道:“因为你们很优秀。”
“一中优秀的人太多了。”
“是的,大家都非常努力。”
无穷无尽的潜台词,还没有到对话深处,林辜月已经疲惫了。她说:“我很敬佩努力的人。”
“而你无法成为。”徐毓文弯起眼睛,“可惜啦。”
这句,也在她无数次的推演之中。
林辜月抬眸,静静地看着她,声音平和轻缓,仿佛只是在随口谈论午餐要吃鸡肉三明治。
“徐毓文,请问在你看来,抓住眼前的机会是错吗?”
徐毓文的喉头只发出了某个韵母气声,因为老师来了。
数学老师很惊讶:“林辜月,你怎么在这?”
林辜月发懵道:“不是说有点事找我,记得中午去办公室吗?”
“哎呀,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清楚。”老师坐下来,翻了一下徐毓文放在桌子上的卷子,“是音乐组找你,学校有个晚会要你主持,这东西怎么可能是我负责,你还傻乎乎地待在这儿,快点走吧。”
林辜月浑身打霜。
老天爷是不是在耍她啊?
有那么几秒,她只感到荒诞,思考不如一跃到天花板,抓着风扇叶,“喔哦喔哦喔哦”地荡出办公室好了。
她既可以是林辜月,也可以是当代人猿泰山。
反正生活也随机出牌。
而徐毓文掀了掀眼皮,没有一丝波澜。她很亲昵地挽住林辜月的胳膊,双臂紧贴,和老师道别。出了门,也没立刻松手,几乎是研究员证明了某个灭绝动物还存活于世的语气,欢快道:“眼前的机会又来啦,我们的大主持人!”
林辜月挣脱开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破罐子破摔道:“徐毓文,我快饿死了。”
徐毓文表现得很平静,但也不禁怀疑,上下打量她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是没回答我刚刚那个问题。”
“和你快饿死了有什么关系?”
林辜月诚恳道:“意思是我没空和你一唱一和个没完。”
“我为什么要回答呢?”
从徐毓文口中吐出来的字永远圆润干净,这次却像强行挤出来的,不利落。
林辜月干脆地说:“你的答案是,当然没错,但前提是机会应该只在你眼前。”
徐毓文绷着脸:“你的臆想。”
“是吗,那就当作是我随口说的,再见。”
林辜月耸耸肩,转身。
徐毓文只是个青春期小孩,终归高明不到哪儿去,就是能完美地掩饰情绪九十九次,也有那么一次会毫无保留地暴露。
她放大音量,尾音颤抖:“你难道觉得叶限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吗?大家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凭什么现在我们要比你们努力千百倍?难道不会有不平衡,不会有嫉妒?不会把爸爸朋友的小孩当作竞争对手吗?他和我是一样的!”
林辜月停下脚步。
徐毓文又道:“叶限真的还能把你当朋友吗?”
空气静默了片刻。
“关你什么事。”
林辜月的马尾高高翘起,至少从背影看,她很高傲。
她到食堂,很快找到时洇和叶限。
时洇笑得诡异,冲她挥手。叶限转过来,眼神明亮干净,像有人往里倒了一壶清澈的泉水。
如果不是朋友,他会这样看她吗?
林辜月短暂地失神,在原地重新扎了一遍马尾,换了笑脸,侧身躲着捧餐盘的人,快步走向他们。
叶限问:“怎么了?”
时洇端起面前的空碗:“对啊,好晚才来。我已经吃完了。”
“一会儿再说,我饿疯了。”
说着,她三下五除二拆了包装,解恨似地咬下三明治。
叶限递水:“慢点。”
林辜月猛灌一口,不管不顾地塞了半个三明治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回头,目光钉进叶限的眼睛深处,半探究,半确认。恍然中,所有的光都隐没了,只有叶限的眼睛还发亮,任凭风云变幻,都安然处于时间之外。
她无比信任那双眼睛给她的感觉。
不可能骗人,也不可能会改变。
林辜月又喝了一小口水,彻底放心了,扬起一个笑容。
叶限一僵,低下了眼,睫毛在下眼睑有一层极浅的阴影。他莫名其妙地接过时洇的碗,不停地转着看,仿佛这东西多新颖,多能吸引他注意力似的。
时洇打了个哈欠:“怎么样,研究明白了没,这碗是不是光绪年间制造的?”
第74章 一个非常困难的游戏
林辜月一口气吃了两个三明治,觉得还没吃饱,时洇从口袋里摸出早餐没吃掉的茶叶蛋给她,她剥了壳,没嚼几下就吞下去,噎得慌,去摸纸杯,里头的水已经喝空了。
叶限摊手向她要杯子,想去帮她倒。
她摇头,拍了一下他伸出的手掌,站起来去水桶旁,连喝两杯。
“林辜月。”
马宏瑞站在眼前,左胳膊框着篮球,歪头看她。
他这学期也不知是零花钱不够,所以没吃饱饭还是怎样,一下子瘦了许多,变得薄薄一片,鼻梁也挺直了,顶了个金丝眼框。爱老师在课上问他近视多少度,他说五十度,爱老师说他有病装什么文化人,班里哄堂大笑。
大概就是因为那副不搭调的眼镜,偶尔会有那么几个高一高二的女生来找他。班里同学一边帮忙喊人,一边很好心,状似随口地偷偷提醒她们,马宏瑞之前欺负同学,喜欢和人打架。不过也奇怪,有个人听说了这件事,来找他找得更勤了。
林辜月懒得撑开眼皮瞧他的脸,倒是扫了眼他的校服。时洇背地里说,原先马宏瑞的衣领和背上全是黄色的汗渍,现在白了,肯定用完三整袋爆炸盐,不然没法干净。
她没吭声,但想起时洇的话,忍不住笑了一下。
马宏瑞见她笑,眉毛一挑,略带兴奋道:“好巧能在食堂碰见。”
林辜月把纸杯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平淡道:“午饭时间能在食堂碰见不算巧。”
她和时洇、叶限对视,示意可以走了。
马宏瑞挪了一步,遮住她的视线,说:“咱们学校食堂这么大,能碰见,不就是算巧吗?”
林辜月道:“你不如讲我们天天能在一个班里遇到好巧。”
“那确实更巧。”马宏瑞摘了眼镜,折起眼镜腿,递给她,“我一会儿去打球,你帮我保管一下呗?”
时洇和叶限迎着这一幕走过来。时洇瞄着叶限的表情,他竟然从容得眼睛都没眨一下。她一边叹服,一边在空中夺过眼镜,塞了回去:“你这么大个人连眼镜都保管不好?”
马宏瑞瞪她,嘴唇一动,却没出声骂人。喉结滚了滚,冲林辜月道:“那你今天带跳绳了吗?上次你可是被罚跑八百米,这次要是还忘了,我把我的给你。”
叶限不急不缓,语气像在翻书,笑道:“辜月,你又忘带跳绳了?”
林辜月说:“带了带了,上次也带了,是盛放没带,她生理期肚子疼,老师没信,我借给她了。那会儿就我在她旁边。”
时洇告状般地说:“她本来又想逃课,结果一借跳绳,就逃不了了。”
林辜月否认自己要逃课,辩驳了两句,时洇继续质问。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到下一个话题,自然地迈开步子。
马宏瑞被完全无视,不甘心,急步上前,往林辜月的口袋里丢了根棒棒糖。
“听说你喜欢草莓味,我走啦!”
他跑得很快,林辜月叹口气,摸出那根糖,问时洇:“你吃吗?”
时洇淬了一口:“谁稀罕。”
她又问叶限:“你呢?”
叶限的眼底闪过一道灼烫的光,像玻璃上不经意的划痕,光线稍稍一变就熄灭了。他笑了笑,接了过来,没有特地回头瞄准,轻松往后头一扔,棒棒糖精准地掉进垃圾桶里。
他说:“反正没人吃。”
林辜月点头:“也是。”
走在去社团教室的路上,时洇酝酿了一会儿,说:“马宏瑞这人跟神经病似的,献什么殷勤,他该不会是……”
林辜月随意道:“他喜欢我。”
叶限的身形一顿。
时洇如遭雷劈,眼眶险些装不住眼珠子,拽着林辜月的胳膊不让她继续走:“你怎么知道?你能感觉的到?”
林辜月很莫名其妙:“他告诉我的啊。”
时洇急促道:“你怎么没和我说?”
“没机会,早上我们班不是每节课都拖堂了吗?”
“那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早操啊。”
时洇恨不得要把林辜月的脑子揪出来倒带播放,追问:“怎么说的?”
林辜月回忆了片刻:“一堆有的没的,最后一句叫我别急着回答他,再考虑一段时间。我说没必要。”
叶限嘴角的弧度若有若无:“看来你没采用‘感谢青睐,不胜荣幸’。”
林辜月插着腰:“早说了不合适。没想到你还记得。”
时洇千回百转地拖了一声“哦——”,说:“叶限,你是记性好呢,还是对某一方面的事情尤为上心?”
叶限立即红了耳朵。
林辜月碰巧看见音乐教室,丢下一句“叶限记性是很好,你们在外面等我两分钟”,便匆匆跑进去了。
时洇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的背影,但一方面觉得搞笑,情绪不上不下,叹道:“叶限,辛苦你了。”
叶限一口气憋在胸腔才通顺了,笑笑:“这不是挺好的嘛。”
时洇说:“但我没明白,你怎么反而在马宏瑞的事情上这么沉得住气。”
叶限一向把这个世界划得界限分明,别人是别人,她是她,我们是我们。这是他的常识,不必多言。但有几套从小说给旁人听的答案,恰如其分,熟极而流。
他自如道:“和我没关系,辜月能解决好自己的事。”
时洇还想问些什么,一时找不到措辞,只能说:“你还真……了不起。”
“彼此彼此。”
听到这话,时洇脑袋轰隆一下炸了:“你怎么知道的?应该不是辜月和你说的,也不可能是宣阳。我没有再告诉过任何人了。是我很明显吗?”
叶限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迟疑两秒,语气柔和,安慰道:“没有,不明显,所以你不必担心。这是我猜的。”
时洇宁可信学校食堂的牛肉丸从不掺淀粉。
她问:“任朝暮知道吗?”
叶限说:“你又没告诉他,他怎么知道?”
她嗤笑了一声:“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林辜月。”眼神愈发的凉,“他知道,对吧。”
空气顿时沉下来,叶限觉得自己好像死定了。
林辜月费了比想象中久的时间,和老师解释自己每个中午都要去忙话剧社的事情,终于推掉主持人的工作。
她出来张望四周:“时洇呢?”
叶限说:“她身体不舒服,让我们帮忙和向秋澄请假。”
林辜月应道:“哦。”
走到实验楼铁门旁,她扯了一把叶限,颦眉:“你是不是帮时洇骗人呢?”
叶限揉揉太阳穴,心底默默唉声。
他诚实地说:“她说她暂时不想见到任朝暮。”
“为什么?”
他把刚刚和时洇的后半段对话复述了一遍。
林辜月震惊:“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和你说的?”
叶限无奈:“说实话,挺明显的,话剧社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那任朝暮也知道?”
“我没问过,但时洇现在觉得他肯定知道了。”
“原来如此……难怪。”
林辜月一直因为任朝暮的态度看他不顺眼,时洇解释他只是性格淡漠。如今确认了,人家是真的高高在上,也是真的不以为然。时洇现在一定伏在桌上骂自己蠢,总那么容易错信有人在喜欢自己,小时候是为了一个手工书包,长大后则是几个眼神。
林辜月想立即回教室找时洇,转念还是让她自己一个人呆着更好。
叶限见她眉眼凝重,怀疑:“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和时洇都把事情想错了?”
她摇摇头,鼻酸道:“这种事情,你不懂。”
叶限“噗嗤”笑出声。
该说这句话的人,是他才对。
林辜月警觉:“笑什么?”
他收起表情,故作严肃:“没有,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懂这些。”
时洇连续三天没来话剧社,向秋澄申请到了在报告厅排练,追杀到她们班,要时洇发誓之后不会缺席。时洇平静乖巧地发了。向秋澄临走前在门口看了她许久。过了一节课,任朝暮来了。
教室里一阵悉悉索索的讨论,他的步子不受众目睽睽干扰,行云流水,很快地找到了时洇。
“向秋澄让我来。”
“哦,我和她说了,前几天不舒服,之后会按时参加。”
“你哪不舒服?”
“头,脖子,肝,胃,全不舒服。”
时洇笑嘻嘻的,用手指把自己从头点到尾。
“我看你好得很。”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在门口恰好撞上林辜月。林辜月正仰头喝着水,没空看路,手一抖,泼了半杯在任朝暮身上。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但她很满意。
有人递来面纸,任朝暮没理会,手背简单扫了扫,拂开下巴上的水滴。
他耸眉,压着声问:“时洇到底怎么了?”
林辜月装疑惑:“什么怎么了?”
“她说她身体不舒服。”
“那你不都问她了,她也答了。”
“……”
任朝暮胸口湿透了一大片,校服贴着皮肤,像有人用一只湿漉漉的拳头狠狠揍在他身上。
“和时洇说,注意身体。”
话音落下,林辜月的手里多了个塑料袋。她低头一看,是一堆药盒子和零食。
她傻站在原地,宣阳和盛放不晓得从哪儿回来。宣阳很不客气地把她拨开了,自顾自地回座位睡觉。而盛放一脸疲惫,默默站在她身旁,靠着后黑板一起发了会儿呆。
盛放抬手,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极小声道:“宣阳讲的笑话,我现在已经笑不动了。”
林辜月回过神来,认真地出了个主意:“你可以反过来和他讲笑话,让他亲自体验体验这种痛苦。”
盛放恍然大悟:“你突然一下子这么机灵?”
林辜月“嘿嘿”地笑,有点得意。
盛放随意瞄她手中那一袋东西,问:“你生病了?好复合的病,什么药都有。”
她拎起来看了看,手臂又无力地坠下去。
“不是我,是任朝暮。”
盛放蓦地站直,咬字飞快,带着一丝紧张:“任朝暮生病了?”
林辜月拍拍脸,试图让自己好好清醒。
“也不是,是任朝暮以为时洇生病了,来送药。”
盛放倚回墙上,肩膀缓缓垮下去:“喔,他托你给?”
“算吧。”
“你怎么没给?”
“呃……”
林辜月支吾着,语焉不详,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或在计较什么。
盛放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利落地勾住袋子,说了句“那我帮你”,径直走向时洇,俯首说了点什么,把药挂在桌边的挂钩上,便折返回来。
林辜月问:“你怎么说的?”
盛放道:“我说……”
“咚!”一声闷响打断了话。两人一齐转头,时洇的同桌站在垃圾桶边,怀里抱着一堆零食。他望望她们,又望望垃圾桶里的药,茫然地捏着一片饼干。
“你们俩也想吃吗?”
林辜月和盛放不约而同地失语,风刮大了,树叶摇得像有蝉在其中急躁地叫。寒意窜上脊背,一阵瑟缩,她们去关最后两排的窗。
突然,林辜月的手臂被紧紧攥住。
“你是不是把主持人让给我了?”
林辜月的视线在手腕上的红痕和徐毓文激愤的神情之间游移。心想,这世界究竟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复杂,如此让人捉摸不透。
第75章 刺猬与刺猬打架
大概在林辜月读三年级的时候,宋阿姨和温澜在路边捡到一只三花猫,只比拖鞋大点儿,看着可爱,却从不肯给好脸色,逢人便龇牙咧嘴。不过只要拿着逗猫棒在它眼前晃一晃,铃铛叮铃咣当,它就会扑棱跳起来。
后来那只小猫被温伯伯拿去送给朋友的女儿,林辜月再也没见过。
她看着徐毓文的表情,没来由地想起那只猫。
前几天中午在音乐教室,林辜月只是随便提了句“还是找广播站的吧,他们专业”,当然没有和策划老师点名道姓地推荐过谁。
但她现在忽然不想说实话了。
盛放担忧地看她,林辜月飞快地和她交换眼神,眼珠子乌溜溜地转,像龙眼核,透亮极了。
“老师真选你当主持人了?”
林辜月玩兴大起,特地咬文嚼字,制造歧义。
语言也可以是逗猫棒。
徐毓文的声音柔软起来:“是的,我来和你说声谢谢。”
她现在再怎么逞强装腔,脸颊也已经微红了。
“谢谢我?”林辜月学沈嘉越挑眉的方式,下巴一并抬起来,转瞬别扭,实在演过头,轻咳了一声,“这么说的话,你答应老师去当主持人了?”
徐毓文没有正面回答:“多亏了你。”
林辜月歪头,仿佛是真的很好奇般地道:“所以,当机会降临在你眼前时,无论那个机会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给的,你都会抓住,对吧?”
徐毓文的脸像被极其微弱的阵雨拂过,睫毛颤了一下。
她显然比当年那只小猫有自尊太多了,只能逗到这,盯着林辜月看了一会儿,情绪愈发平稳,没留下任何辩解和反驳,转身就离开。
林辜月摸了摸手腕,没有发挥尽兴,略感遗憾。
她挪开视线,瞧见不止盛放,宣阳和时洇也在观看。
一回座位,他们全都凑上来了。
时洇促狭地挤挤眼,嘴唇正要动,林辜月一听这熟悉的呼吸声,就能猜到接下来她要怎么巧舌如簧,揶揄她糟糕的演技,先一步道:“你怎么把任朝暮送的东西全扔了?”
不知道为什么,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盛放。
盛放没有任何反应。
时洇立即吃瘪,结结巴巴:“不…不是我扔的,好吗?”
林辜月觉得好笑:“你同桌平时跟你的兵似的,他敢扔你的东西?”
“也没全扔啊,他现在吃饼干不是吃得挺香的?”
坐在隔壁组斜前方那个矮胖的男生“咔嚓咔嚓”的声音适时传来,他觉察到他们的目光,又伸出一片饼干:“你们到底吃不吃啊?”
时洇挥挥手:“吃你的吧。”
她同桌听话地“哦”了一声,转了回去。宣阳起身,走到他身旁,从他那里拿了一盒茄汁味的好多鱼回来。
时洇吃惊:“你饿了?”
宣阳理直气壮:“看你同桌吃得挺香的啊。”
他拆了包装,放在桌面,盛放和林辜月纷纷伸手去拿。
时洇扶额道:“都说不吃,结果一摆在桌面全都在吃。”
林辜月举起来一颗放在时洇嘴边,被她躲开了。
“剪刀。”宣阳捏着螃蟹形状的丢进嘴里。
盛放飞快地找到海星:“布。”
“我赢了。”宣阳的嘴角稍稍平拉。
林辜月比他们正经点,继续话题:“药就这么扔了?好浪费。”
时洇冷笑:“任朝暮乱买药,难道就不浪费?虽然大概率也不是他买的,应该是向秋澄买了塞给他的,让他来哄我去排练。再说了,这不是我扔的,我只是叫我同桌帮忙处理,是他——”说着,她回头冲座位喊,“你别吃了,去把药捡回来,浪不浪费啊,居然就这么扔了。”
她同桌有点吃的就任摆布,叼着一块巧克力,屁颠屁颠就去翻垃圾桶,捡回塑料袋,挂回桌子挂钩上。
林辜月问:“你打算怎么办?”
时洇说:“就挂着呗,班里总会有人生病吧?”
宣阳打了个喷嚏。
他幽怨地抬头:“你咒我呢。”
时洇翻了个白眼,做了个“请”的姿势:“要吃药自取。”接着,她说,“扔——不是扔——我的意思是,想处理掉的理由很简单,我不打算喜欢他了。”
宣阳撑脸问:“为什么?”
时洇耸肩:“因为他显然并不喜欢我,是我一开始误会了。”
宣阳苍白的下巴没两下就被手掌压红了:“时洇,你真的用不着那样,包括一开始。”
“什么意思?”
“你的喜欢取决于别人的喜欢,这样很蠢。我早就和你说过了。”
然而,时洇这么多年来,这项原则一以贯之。宣阳不知道,说这句话其实就像是在否定时洇待人处事的全部风格。换作平时笑笑就过了,但这阵子,时洇本来心情就在谷底,不可能乐意听批评。
她的手掌重重摔向桌子,小拇指打翻好多鱼的盒子。
“宣阳,管好你自己就够了,别教别人如何做人。”
她走得不留情面,遥遥地听见她同桌又在问她吃不吃零食,结果被吼了好几声。
浅黄色的酥脆小鱼掉了一地,他们蹲下来捡。
盛放或许是出于想修复气氛的义气,又或是真的想锻炼说笑话的脸皮,捧着海螺形状的好多鱼放到宣阳耳边:“听,海的声音。”
宣阳咬牙切齿:“时洇这头猪。”
林辜月沾了一手的调料粉,蹲得头晕眼花,长叹一口气。
任朝暮果然是害人精。
平日中午大家都喜欢聚在一起吃饭,越热闹吃得越香,而今天第四节课下课,林辜月远远地和盛放对视,然后很默契地拔腿而起,一个去追时洇,一个去追宣阳。
时洇脸沉得吓人,一个字都不说,买了碗糖醋猪排盖浇面,脸埋进碗里,一个劲地猛吃。
林辜月见惯了她生气的样子,向来不在她情绪上头时搭话,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
过了一会儿,时洇抬起脸,看着林辜月一动不动的碗:“你不是不吃糖醋了吗?”
林辜月笑了笑:“跟在你后面随便买的。”
时洇掉下一滴眼泪:“辜月,对不起。”
林辜月讷讷道:“你怎么和我……”
时洇抹了抹脸,狠狠把筷子戳进林辜月的碗里,拽过来替她吃。
“宣阳一定在背后骂我是猪吧。”
林辜月怕火上添油,没吭声说实话。
”宣阳才是猪。“时洇吃得差不多起身,抓了两个三明治结账回来,放在林辜月面前,“你先吃饱了再说,我走了。”
“诶,你……”
“放心,我会去报告厅排练,我都和向秋澄发誓了,没去的话这辈子吃不饱饭,你看我今天吃多饱。记得帮我丢碗。”
林辜月垂眼看纸碗底的油花像泡泡一样扩散,剥开塑料包装,小口小口啄着吐司,有些食不知味。
出食堂,过了廊桥,沿着操场边沿慢慢走,林辜月的思绪满得要溢出来,找不到可歇脚的空旷处。
耳边忽然“咻——”的一声,回头,一颗篮球被马宏瑞挡下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辜月,把球扔回球场正中央。几个同样穿球衣的男生聚在那儿,哗然地吹口哨。
林辜月口头道了谢,没有驻足。
马宏瑞小跑跟着她身后:“你去哪?”
“……”
“你不说我就一直跟着你。”
“话剧社排练。”
“喔——”
马宏瑞语调拉得张狂,蹦跳两步到她的另一旁。这一跳把他的刘海整个掀起来。林辜月拐弯正好瞥见,心想,就说他的痘都长哪儿去了,原来全跑额头上被盖住了。
马宏瑞仓促地捋捋头发:“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行。”
马宏瑞听见回答,抹着下巴,歪嘴道:“你害羞啊?我又不会只盯着你看。”
这人格外听不懂人话。林辜月板起脸,没好气道:“报告厅排练只有话剧社的社员以及学生会的技术组可以在场。”
“喔——”
又是这种声音。
马宏瑞绕到她身前,倾身眨眼睛,像在模仿流浪动物乞食,一种放在人类身上就变成算计的眼神。
“话剧社不给我机会,你真的也不给吗?”
她要开始骂人了。
“辜月!”
是叶限的声音。
林辜月舒了口气,顿生感激,守住了极近崩塌的素质。
今天太阳有些晒,叶限一路跑来,双眉紧锁。
叶限和马宏瑞都是篮球队的,但他没和他打招呼,甚至一眼都没瞧,直接站进他们中间。他展了眉眼,轻轻拉起林辜月的手腕,把一张薄薄的绿色卡片放在她的手心,然后晃晃手指间另一张同种样式的卡片。
“上次你说,你没有公交卡,我找时间帮你开了一张,我自己也又开了一张。”
林辜月疑惑:“但是你不是已经有一张学生卡了吗?”
“我怕你会忘带啊,学生卡一次只能刷一次,我再开一张放在自己这里,给你当作备用啦。”
叶限习惯默默照拂别人,今天难得细细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仿佛突然在意起她是否能完全明白。
虽然反常,但那不重要,林辜月的心霎时暖起来。
她抬头笑道:“叶限,你不愧是我的好朋友。”
叶限嘴角一弯:“你先过去吧,我还有点事儿。”
林辜月的背影愈小,马宏瑞凉凉地冒出一句:“叶限,我以前都看不出来,你还这么爱插手管别人的事。”
叶限敛了容,漫不经心道:“哦。”
“你……”
马宏瑞恼羞成怒,却也憋不出额外的音节。
“如果你没有在球队的群里散播诸如——‘林辜月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喜欢散发所以今天路过操场时没有扎头发’之类的言论,但凡你对她有点基本的尊重,我也不会突然跑来打断你。归根结底,是你这个人太无耻。”
马宏瑞气急败坏道:“我就发了一两次,碍着你了?你甚至都不在那个群里吧?”
“碍着了。我在不在那个群里,都碍着了。”
叶限的五官平和得接近温吞,眼神却藏了刃,不重不快地划过来。
马宏瑞觉得哪儿像是被风吹了一下,不寒而栗。
“……到底关你什么事啊?林辜月本人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当护花使者?和她认识得久就了不起是吗?”
“林辜月本人没说什么,是因为这些脏东西我不想拿给她看。不过,你要是有这方面强烈的意愿,我现在也不是不可以让她看看。”
“近水楼台先得月。”马宏瑞冷哼一声,“叶限,其实你是这么想的吧。你比我更无耻。”
“那我也无耻十年了。”
“你……”马宏瑞又一次噎住。
叶限依旧从容不迫:“并且,我和你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你这人平常看起来脾气不错,对谁都挺好的,其实心眼多得很,别以为我刚刚没看出来,你是故意想转移林辜月的注意力,把我晾在一旁,你每次都这么做,这难道不是更……”
叶限打断道:“我的想象力没你那么丰富。”
马宏瑞的声音从齿缝绞出来:“你到底还要说这件事几次啊?”
“看你表现。”
“……”
“哦,对了,差点忘记回答你了。”
叶限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认真道:“对于和林辜月认识得久是否了不起这个问题——从小到大,我都觉得是挺了不起的。”
叶限露出了一个很单纯的笑容。
马宏瑞愣在原地。
他又不是真的在对叶限发问。
第76章 要是我愿意
林辜月慢吞吞地上楼梯,莫名其妙地开始咀嚼起“好朋友”三个字。
她想起小时候上外教课,正式学会了朋友的英文发音,为此很澎湃,总觉得“friend”这个词有光,是贴在胸口的通行证铭牌,一说出口,就能让两个人额头抵额头,为彼此祈祷,世界变得温暖而明亮。
后来她拥有了很多的爱,见到了很多真心的笑脸,愈发擅长选词造句,从善如流。
但如果林辜月真的能够毫无障碍地用这个单词定义起某人,像用吸饱墨水的钢笔写字帖一般,横平竖直,循规蹈矩,再无波澜——
她为什么要因为旻州小卖部老板那一句“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而高兴得想流眼泪?
又为什么会因为徐毓文质问“他难道还能把你当作好朋友”时心里腾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慌张?
叶限是我的好朋友。
这是最简单也最经典的主系表句型,结构里的每个部分都确定且固定。
可分明有那么点儿不一样。
说明一定是有哪个词产生了偏差。
林辜月每一步都盯着鞋尖,楼梯仿佛无限延伸,变成一段走不完的路。影子贴在墙面上,走得越近,轮廓越清晰,面孔始终得不到填补。
那么,让这个句子变形试试呢?
叶限与我不变。
林辜月的手搭在扶梯上,心猛跳起来,从来没有哪一刻能够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存在。
要变的,只有好朋友。
这是他们第一次穿全套服装的彩排。
道具没有来得及搬来,向秋澄斗鸡似地来回虚空指挥:“床之后要放在这儿,舞蹈人偶的台子放这儿……”
她身上穿的不是那条玩笑似的的裙子。为了有对比感,并且予以观众暗示,向秋澄会在剧情的梦时,穿那条涂满蓝色颜料的裙子。至于梦醒,叶限去布料市场挑了许久颜色,画了图纸,缝纫拜托给秀珠女士。新的裙子更飘逸,活动也更自如。向秋澄今天头回穿,满意极了,每说完一句话,都刻意地转个圈。
有些和学生会有点关系的人想来看排练,通通被她赶了出去。
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指着天:“我社只有工作上进心,绝对没有不安好心!那些人想干嘛,我可是清楚得很!早不来晚不来的!”
高宇溪抱着士兵头盔,蹲在旁边:“姐,你在这种地方倒是很有自尊。”
向秋澄坐起来,踢了他一脚:“我一直很有自尊。”
“骗人的时候也?”
向秋澄很赞许自己:“很有自尊地骗人。”
时洇和宣阳都穿着毛绒玩偶衣,虽然已经被叶限改薄了许多,但入夏了,报告厅的冷气不足,穿着还是很热。他们背对背,没有调转过方向,不知道对方就坐在自己的不远处。
盛放穿红裙,像火焰,和穿着同样裙子的林辜月说,这个画面好不对劲,时洇应该去揪宣阳身上的毛才对,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和好。
这时,任朝暮换好衣服出来,非常俏皮的泰迪熊头套中间装着一张冰冷的脸。
向秋澄一边打滚,一遍捧腹大笑。
任朝暮说:“你下地狱去吧,向秋澄。”
向秋澄说:“你多可爱啊,你肯定能上天堂。”
林辜月正想说“时洇和宣阳已经熟到可以和对方低头认错了,所以不用担心”,一偏头,看见盛放也在看任朝暮。
尽管觉得哪里奇怪,但绝对不要随便拆没有地址的信封。
她对一切有含义而找不到释意的事情都敬而远之。
林辜月的两片嘴唇互相碰碰,就什么都懒得说。
任朝暮扫视全场,走到时洇旁边,盘腿坐下。时洇面无表情,过了半晌,扬起嘴角,试探地和任朝暮搭了一句话,任朝暮却只不耐烦地回了几个字。时洇大约早有心理准备,笑容不变,眼神暗淡了几分,抱起膝盖,像个毛茸茸的球。
宣阳听见他们的声音,才发现坐得离时洇好近,费劲地站起来,走到林辜月和盛放旁边,夹枪带棒道:“时洇难道还不是猪?”
林辜月和盛放强行附和:“哈哈。”
叶限正在楼上的操作室,和学生会技术组同学说话。林辜月仰头,凝着眼,看他认真的表情。他画画也很认真,但认真和认真之间不一样,他面对别人时总像在考虑下一刻会发生的事情。只有画画是在画过去和现在,没有后顾之忧。
叶限频频点头,记笔记,目光一掠,隔着玻璃,对她笑了一下。
林辜月差点咬到舌头。
还是没想到哪个词能和好朋友置换。
学校那边同期还有个重要的晚会,很缺后勤,学生会的人当然是优先官方活动,没法全程候着,教会叶限怎么调度灯光和记点位就走了。
林辜月用一分钟就结束她的走位,踩着高跟舞鞋,蹬蹬蹬地上楼梯往后台去。
那里只有叶限一个人。
操作台的按键密密麻麻,他伏身在前,背影像航天员坐在航空舱。
她想起伊丽莎白星球二号,笑了。
那时叶限是外星人,是来自遥远未知星球的旅人。她常常幼稚地担心,他会在某个没有预兆的夜里,光点一闪,回到他的母星。后来他承诺一定留在地球。他当然也做到了。
但过去那几年,让林辜月渐渐明白了,留在地球并不够。
她太贪心了。
她希望叶限留在她的身边。
林辜月蹑手蹑脚地靠近,叶限早就察觉她来,把广播麦关掉,和煦的声音夹着笑:“你来啦。”
“嗯。”
穿过玻璃望下去,船舱外不是浩瀚孤独的宇宙,而是他们的童话剧目。
爱丽丝、英国士兵和几个毛绒玩具,在舞台上举手、奔跑、旋转,灯光追随着他们。明明只是彩排,却有梦的雏形。
林辜月看得入迷了,说:“我有点想念草莓兔和冰淇淋狗。”
楼下的几个人示意要暂停,叶限轻推按键,舞台上的光渐弱,向秋澄接着冲任朝暮指指点点。
林辜月问:“叶限,你将来还会画卡通吗?”
叶限犹豫了一会儿,很难为情道:“我现在就在画。”
她眼睛一亮,看着他的脸,想挖掘什么似的,很兴奋地坐在一旁:“你怎么没给我看过?”
“投过很多家杂志社,都被拒稿了,后来就在网上开了个账号画,不过没有人关注。”
“我是问——你怎么没给我看。”
叶限愣了愣,把手机丢给她:“在相册里。”
舞台上继续排练,光升起来,照在叶限的手机上,林辜月再调高了屏幕亮度,点进相册。
很简单的四宫格漫画,画的是小动物们的校园日常,不再光怪陆离,与冒险无关。
她一张一张翻过去,仔细看完,把手机还给叶限,很郑重地说:“叶限,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画的。”
楼下又在打手势,向秋澄和任朝暮眼看快吵起来了,高宇溪习以为常地把他们拉开。
许久,叶限开口:“那你呢?”
“诶?”
“你喜欢吗?”
叶限握紧了手机。手机滚烫,亦或其实是他的手心发热,温度像在烧。
他慢慢地把头转向林辜月,注视着她。
林辜月怔怔,在想,原来叶限看她的样子也是那么的认真。不一样的认真。说不清的认真。
她灿烂地笑:“我喜欢。”
叶限好想和她说,你的喜欢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的喜欢都重要。有你就够了。
他转回去,指腹轻轻摩挲着某个按键,唇角带着笑意:“谢谢你,辜月。”
所有话里能大方说出口的,只剩下这一句。
下一秒,林辜月凑近了,香氛洗发水的味道扑过来。
叶限屏住呼吸,已经不敢再回头了。
她像发现新大陆一般:“你知道,其实当年,我们对彼此有多狡猾吗,竟然把草莓兔和冰淇淋狗的故事称作‘家’,将如此归宿般、港湾般的意象,和对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时候都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万一再也不一起创作了呢。”
叶限这边的心房紧锁,另一边就不争气地塌陷了。几乎不受控制,好似在说梦话:“是啊,从此以后,想到家就是林辜月,想到画画,也是林辜月。”
他笑着笑着,忽然噤声了。
这实在太像一句表白。或者,就是表白。
林辜月眨眨眼:“所以还好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叶限心跳如擂鼓。她知不知道她也很像在表白。算了,她可是林辜月。算了,还好她是林辜月。算了。
他嗓子发烧地回答:“是、是、是啊。”
向秋澄气势汹汹地挥着手,催促要继续彩排,叶限心不在焉地摁下按键。
林辜月说:“叶限,我搞明白了,我们不只是好朋友……”
话还未尽,灯光骤灭。
他们没入黑暗。
叶限居然点到了总开关。
视觉被抽离,其他感官反而敏锐得惊人,身侧的香气愈发浓郁,女孩子的呼吸声不断撩过耳廓。好像靠得更近了。
叶限打开手机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找按键。
“唰”的一声,灯齐齐地亮了。
不是他点的。
是林辜月。她捂捂眼,再松开手,眼睛水洗过般,泛着湿润的光。
她没有在意这一暗一明的插曲,神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活泼而笃定,神采奕奕,仿佛解开了什么千年难题。
“你是我的家人啊。”
第77章 通通都不见了
林辜月为自己终于找到句式的最后一块拼图很是感到骄傲,轻松了许多,没来得及看清叶限的反应,余光瞥见盛放站在门口,回头展颜道:“你上楼梯时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的点都踩完了。”盛放坐下来,“刚刚怎么天黑了。”
林辜月道:“我们不小心点错按钮。”
“还有,把麦打开。”盛放各瞥了他们一眼,“学姐叫你们别讲悄悄话。”
林辜月和叶限哽住,热着脸,连忙点头。
其余的人的部分也陆续结束,一个接一个地上操作室坐着休息。只剩下终幕,高宇溪和向秋澄留在舞台,他们这段不久前才排完,现在正好正式地顺一遍。
林辜月和宣阳的目光交汇,他们都可以把台词倒背如流。
“原来是我,一切都是我干的——我是罪魁祸首,我杀死了舞蹈人偶,杀死了梦想,也杀死了过去的自己——十恶不赦的罪人原来是我!”
“亲爱的爱丽丝小姐,您不必感到自责。如果成长的大浪决心覆灭整座名为真诚的城市,那必将不会有幸存者的存在,您也只是其中的一员。”
“不!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一个——我是一个多么热爱梦想的人!我曾经盼望着长大,是因为我以为在那时,我就可以实现梦想,但我,但我……”
“亲爱的爱丽丝小姐,请问您还记得您的梦想吗?”
“我的梦想——”
“容许我提醒——您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玩具设计师。”
“喔,我想起来了,我要成为一名玩具设计师,设计出全世界最畅销的玩具——但我现在只记得银行卡里的数字和公司的绩效,我只记得逢迎的笑脸和老板的批评。我已经彻底忘了,忘了小时候用废旧材料做玩具的兴奋,忘了那些深夜偷画的设计草图。这太荒唐了……士兵朋友,请告诉我,该怎么拯救这个抛弃梦想的自己?”
“亲爱的爱丽丝小姐,睡一觉就好了。只要睡一觉,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只要睡一觉,只要睡一觉……”
爱丽丝低喃,缓缓躺下。
转眼,灯光如昼,她坐起来,伸着懒腰:“昨晚……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但她没空多想,一边念着“今天不能再迟到”,一边穿上西装外套,戴起手表,拎上公文包。
临出门前,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奇怪,舞蹈人偶怎么少了一个。”
爱丽丝猛地抽了口气,抬起手腕看表。
“糟了,我没时间了。”
最初的结局版本其实和《爱丽丝梦游仙境》颇有几分相似。爱丽丝被绑上法庭,接受一场由玩具们主持的荒诞审判。后来有宣阳的启发,林辜月推翻了这个设定,改成了爱丽丝梦醒,回归现实身份,忘记一切,匆匆赶去上班。
尽管为爱丽丝找到了妥协的理由,但她始终觉得这个剧情哪里别扭。
沉思间,又有人进来,是学生会的,说回来拿东西。
那人顺口说:“学校那个晚会要改成室内的了,以后每个中午都会占用报告厅。”
众人一时无语。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然后……总之,他们说你们这个剧没有专业指导,太儿戏了,不太符合我们一中……”
时洇笑:“你们一中是怎样?”
那人挠挠头:“鬼知道啊,那帮人又爱讲排场,又懒得好好安排指导老师。我们汉服社的节目都已经被砍了。你们这边的事我也是刚听老师说的,不确定,之后再问问吧。”
他走了。
小小的操作室愈发的闷,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却没有人接话。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向秋澄。
麦是开的。
向秋澄抿抿唇,提起裙子飞奔。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踢掉演出的鞋子,踩上运动鞋,冲出狭窄的门。
音乐教室离报告厅隔了两个操场,向秋澄气还没喘匀,二话不说,叩了门,直接闯进去。
剩下一群五颜六色的人以及毛绒生物翻了个身,倒在墙上擦汗。
盛放捧着胸口,深呼吸,挪到角落,林辜月的身边,小声问:“你累吗?”
你失望吗?
林辜月知道盛放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她跑得很缺氧,心跳撞得耳朵胀,双腿发热,脑袋一片空白,张了张嘴。
突然,另一处,时洇发出响亮的:“云江一中全是一群大傻——”
任朝暮眼疾手快,伸手要捂住她的嘴。
“这里隔音很差。”
时洇迅速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语气拐弯,仍然倔强地念完最后一个字:“猪。”
林辜月从冒热汗变成冷汗。
但她也想那么喊。
林辜月回头反问盛放:“你累吗?”
盛放的眼底晦暗不明,视线转了个角度,对着墙放空半晌,说:“难说。”
林辜月道:“那我也难说。”
墙面灰白,把两身红裙子衬得格外鲜艳,几乎要冒烟了。
盛放看向她:“其实从小到大我幻想过很多次和你同台跳舞,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害怕。”
林辜月愕然,思考一番,深以为意:“我跳舞确实就是能唬人的水平,只有你能看出来。我的四肢一做动作就很僵硬,记动作还慢,严格来说,真没什么天赋。”
盛放一愣,转而笑道:“不是这个原因,而且你跳得很好了。”
“瞎说,我经常看你指导我动作时,都像在灵魂出窍。”
她们乐了一会儿。
林辜月问:“现在还害怕吗?”
“不怕了。”盛放说,“之前还以为那种励志电影都很夸张,什么人最恐惧的东西是自己的想象啊之类的。但真正去面对以后,就会发现,原来真的是这样。我的想象只是毛发膨胀的玩偶,水一淋,便会缩成一点点大。还有了解一个人也是,这件事其实并没有那么艰难。”
盛放靠近了林辜月的耳边:“谢谢你和学姐选择我。”
林辜月顺势搂了一下她,力道不重,却很真诚。
“但是你也选择了我们,谢谢。”
盛放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份温度,浑身硬邦邦的,站直到另一侧,眉间有片阴影踌躇。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登不上舞台,没有再排练……”
“依然是朋友。”林辜月弯了眼睛,整张脸亮起来,“很多事情想要改变起来可难了,我始终相信,人与人之间不是线与线的交汇,只剩下一个脆弱易断的点。而是面与面。大家有那么多不同,却又共享着这么一大片交汇的、值得珍惜的阴影。”
她划开双臂,虚空地画了一个很大的圆:“所以,没有那么容易一拍而散。”
“但是时洇和宣阳,他们……”
林辜月戳了戳隔壁的肩膀:“别看他们现在正冷战,但时洇要是真不喜欢谁,根本不会浪费任何情绪,连冷战都不会有的。他们两个一定会和好的。”
盛放悄悄松劲,被自己的多虑傻笑了,问:“那你呢?”
“我?”
“如果登不上舞台……”
林辜月比着手指,说:“一点点遗憾,但只有一点点。”她放下手,捻着裙边,“也不是遗憾登不上舞台,而是遗憾好像有些重要的事情我没弄明白。如果这出戏没结尾,没准那些事情也会永远变成悬念。”
盛放问:“比如呢?”
林辜月含含糊糊道:“比如我应该要为爱丽丝创作出真正的结局,绝不是现在这个,但我写不出来。除了迎合现实,真的没有别的路了吗?我不知道。”她望了一眼任朝暮,再看着盛放,“还比如……”
盛放察觉到她的目光走向,问:“比如他?”
“嗯,我总有感觉,那些药和零食就是他买的。但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要买呢?他不是……”林辜月把音量放得极低,“不喜欢时洇吗?为什么装模作样?”
盛放彻底笑开了,忍不住摸摸林辜月的头。
林辜月一撇嘴:“但无所谓了,那些说不明白的事并不需要我知晓。我只要弄明白我自己就好了。”
盛放沉吟,问:“你也有说不明白的事情?”
林辜月说:“本来有的,现在没有了。”
盛放回忆起什么,恍然大悟,歪歪头:“你能确定你想全了吗?”
林辜月斩钉截铁:“当然。”
“那么,在你看来,任朝暮是真的在装模作样吗?”
“……是吗?是吧?虽然有几个瞬间,我在想他可能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所以你也没有办法确认啊。同一枚骰子可是有六面呢。”盛放也戳戳林辜月的肩膀,“别人就算了,关于你自己的那些,没准可以再保留一下答案。”
林辜月抬头瞧着屋檐,若有所思:“保留答案,意味着原本的答案并没有错,只是它不是唯一的?”
盛放应道:“嗯。你说的,人和人之间的是一片阴影,有无数的集合。”
林辜月面有动容,低下脸,眸光一闪。
盛放继续说:“举个例子,为什么每个《梧桐树庄园》的读者都希望故事的最后,佩妮可以和凯斯威尔生活在一起?”
“……家人,因为他们是家人。”
林辜月对这个回答尤为谨慎,斟酌片刻才说出口。
“对。”盛放像特地是等她说出这个词一样,带着鼓励的意味轻轻点头,“除了家人呢。”
“而且还是战友。”
“……”盛放失笑,重振旗鼓,“佩妮和庄园里的许多人都是家人和战友,但为什么只和凯斯威尔爬上树看日落?”
“这个风景在书里的剧情有特殊的意义,对佩妮来说是特别的。”
“所以说明——”
“凯斯威尔对佩妮来说也是特别的,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是家人和战友……”
林辜月把自己绕得宕机,一瞬空茫。
盛放没催她,只是轻轻抚过她的马尾:“不止。”
声音轻柔地落下来,悄然触动了胸腔里某个隐秘的按扭,林辜月也不由自主地摸摸后脑勺,手指经过的地方,翘起了碎发。
不止是好朋友,不止是家人。
空气略有烫意,她在心底重复地念了一遍盛放的话。
同一枚骰子有六面。
门哐当一声响,向秋澄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我们的话剧上不了学校舞台了。”接着冲时洇比了两个大拇指,“你骂得好啊!云江一中真是一群大傻——”
“猪!”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了过来,林辜月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已经晚了。她的脸红成一片,睫毛扑闪,捂住半张脸。
叶限看着她,走过来,稍稍俯身,笑道:“骂得好。”
不知为何,林辜月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
向秋澄一伸胳膊,搭在林辜月的肩膀上,很赞许地看看她,又看看大家,问:“我也清楚他们不会改变主意,只是再来问个明白,还以为你们都知道一定会是这个结果呢,怎么全都跟来了?”
林辜月嗡声道:“至少你不会是一个人走回去。”
向秋澄立刻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脸贴上去,在林辜月的肩头蹭了两下:“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让我们的话剧有舞台的。”
高宇溪犹豫:“恐怕学校那边很难再沟通。”
“难道一定得在一中吗?这天下的舞台那么多。”
向秋澄一扬裙摆,插着腰站定。
“我非要这个故事实现。”
林辜月远远地看着向秋澄的蓝色的背影起伏,像鱼群在海里疾游。
她脑中一闪,思绪像水面拂开浮藻,骤然清澈。
那一刻她真想找到笔。
爱丽丝不走迷宫。爱丽丝要把墙撞破。
放学回家,妈妈出门和昝阿姨、沈阿姨聚会,爷爷说身体不舒服想睡觉,林辜月一个人匆匆地吃完饭,把在课上偷偷写的剧本重新读了两遍,精简了一些句子。
她不甚满意,皱眉,走回客厅,打开冰箱门,打算倒杯冰茶冷静。
霎时间,林辜月的视线定住了。
厕所门前的吸水毯上,斜斜地躺着一条干瘪皱缩的老腿。
第78章 三月兔住的地方
医生初步判断,爷爷可能是突发心梗。
林辜月之前没坐过救护车。和电影里不一样,她根本没空握紧担架上的老人的手,肚子里也打不起抒情的草稿。僵在一旁,不敢动,脑海里念了一堆神仙名字,却谁都没召唤来,反倒冒出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自己太碍事,医生会不会就不尽力抢救了。
她甚至没有勇气多看爷爷的脸——石灰岩般,陈茶的颜色,一层叠一层,不知道是加嵌了垢,还是褪得斑驳不匀。她突然意识到,爷爷原来很老了,已经老到随时可能会死掉。更不敢去握爷爷的手,她的皮肤太新,太薄,承担不起任何重量。
妈妈赶到,第一句话就是让她回家。
“老人生病,未出嫁的姑娘不能守着。阴气重,会招鬼,老人的魂就被提前勾走了。”
然后妈妈面对着墙,跪下,手里攥着一张红符,嘴里念念有词,全是林辜月听不懂的方言。
林辜月在中考前夕为自己烧香,只会问菩萨明天早餐吃鸡蛋饼还是紫菜饼,但那一刻,她选择依附这种意味不明的力量,嘴唇煞白地跑出医院,仿佛稍迟疑一步,黑白无常就会现身。生与死全因她而起,全是她的错。
到家,沈阿姨和沈叔叔都在。沈叔叔下厨房煮馄饨,沈阿姨一直拉着她说话。
林辜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满满地吃了一碗,回房间做英文阅读,有篇文章讲一个挪威人出海钓鱼,她读得津津有味,甚至笑了。
凌晨或清晨,分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沈阿姨和沈叔叔敲门,说:“爷爷安全了,辜月去睡吧,白天请个假。”
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问:“你今晚在家做了什么?”
数学多少题,阅读多少题,写作多少题,有没有归纳和记错题。林辜月一一回答。
妈妈说:“没有浪费时间,多好,爷爷会很欣慰的。别想多,不会有事的。”
然后挂断电话。
林辜月流下眼泪,在沈阿姨的怀里。
她照常去学校,趴在课桌上睡到中午放学。整个上午,云江的雾都浓得像牛奶蒸沸,天色憋着,不肯松口。她醒来后,才好似赌气累了,下了点微雨,嘘地一声软下来。
妈妈发来:“爷爷转普通病房了。你好好学习,安心上课。现在爸爸和姑婆在照顾,妈妈也回去休息了。”
林辜月咬着筷子,回:“好。”
消息发出去,她清醒了一点,盘子里的饺子吃了一半,剩下的推给时洇,站起来就走,也不说话。
时洇猜到她要去哪,在身后道:“路上小心。”
林辜月跑到食堂门口,碰到外食回来的盛放和宣阳,一人手里握着一根冰棍,他们问:“怎么走这么急?”
她说:“翘午休。”
盛放点点头,宣阳说:“那我帮你点到。”
林辜月笑了笑。 救护车的轮胎把她拖回解放前的文明,可她的朋友们不说废话,不问理由,相信她去哪儿都是理所当然,做什么都天经地义。
她终于可以无忌地,活回二十一世纪。
奔跑到车站,车恰好驶来,她跳上去,浑身的口袋摸了一遍,没现金,公交卡在书包里,书包在教室桌肚里。一中附近打车难度太随机,下辆公车不知道又要多久,这趟不能下。
她咬紧牙,站在那儿进退维谷。
突然,一条手臂从肩侧伸过来,“滴”地一声,刷了卡。
“备用公交卡派上用场了。”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
她没回头,知道是叶限。
林辜月拎着一小篮鲜花,看了眼在塑料椅上仰面小憩的爸爸,走进病房。
花篮是叶限在医院门口买的,他说他就不进去了,但是小时候受过林爷爷的照顾,就当作是心意,没什么用,但摆着看看应该也挺让人心情愉悦的。
叶限想事情总像在描边,精致无缺,滴水不漏。
病房里只有两个病人,另一床也是七八十岁的老人。
姑婆坐在床沿,用小刀削水果。她是爷爷小十二岁的妹妹。虽然两家人都早早搬进城里,但渐行渐远,不常来往。这些年有时差似的,没有一同回过老家。林辜月上次见到姑婆并打了招呼可能还是在幼儿园。要不是姑婆和爷爷实在长得像,她也不会一眼认出。
姑婆眯着眼看林辜月,似是觉得眼熟,但又无法确认是谁。
逃了午休偷偷跑来,自然不能被认出,免得妈妈知道。她搬了张凳子,坐在更靠近另一床病人的地方,硬着头皮,和面前不知是护工还是病人家属的阿姨说了一句:“阿姨好,我来看我爷爷了。”
每次和陌生人讲话都是一场试胆大会,更何况撒谎。林辜月很忐忑,手也不会放了,干脆梳了一遍头发。
阿姨大概想她是隔壁床的,随口夸了一句:“姑娘真乖,孝顺。”
姑婆半信半疑,但也没再多瞧。
林辜月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只听方晓琪后来提过,方爷爷的器官都碎掉了,但是躯体很完整,因为化了妆,穿上精心选的寿服,遗容比活着的时候年轻。
她望着爷爷,仍觉得他老得不可思议。
因此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更加确信他没有离开。
她坐了很久,渐渐发起呆来,想起秀珠女士说:“你爷爷是一个连喝汤都没声没响的人,这点上你很像他。他更过分,到哪里都像在做客,没人有办法和他熟起来。”
爷爷混不进社会,不合群,不懂规,也从没当过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不管是宏观微观,广义狭义,他都称不上是一个有用的人。
但岁月会过筛一个人在家庭中的分量,当林辜月出生,爷爷需要负的责任已经不多了。只剩下每天早上热一下孙女要喝的牛奶,在她关禁闭和挨打的时候偷偷探望,偶尔买棒棒糖哄哄。
鸡毛蒜皮的慈爱,微薄的恩惠,列举起来,竟然很拿得出手。
好在,林辜月也是时光中最无用的林辜月,于是爷爷变成了一个最尽责的爷爷。
护士来确认爷爷的身体状况,和姑婆说现在稳定了。林辜月安心许多,挑着姑婆去厕所的时候,把花篮搁在窗台旁,悄悄地走。
外头,爸爸仍在睡。只有真正的家人,才这样肆无忌惮。
林辜月昨晚有委屈,但没有真心怪妈妈说那番话,赶她走。她太明白了,妈妈终归不是爷爷的女儿,那个当下,只能照着所有农村媳妇的模板行事,把该做的都做了,哪怕面对着墙,心底里同样是在问菩萨一会儿要吃什么夜宵,也必须有祈祷的模样。
真心不论,下跪这个姿态,在族亲场合里最得体,也最不被诟病。
姑婆也走出门,林辜月下意识赶紧要逃。姑婆一把拉住她,塑料袋里装着一个削好的梨。
“回学校啦?这个路上吃。”
“我……”
“偷偷跑出来的吧,我不会和你爸你妈说。哥说你和秀珠姐姐长得像,果真像,完全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姑婆方言和普通话参半地讲,林辜月差不多听懂。
原来一开始就被认出来了。
她窘迫得很,迟来地问好:“姑婆好。”
姑婆又说:“真的像。”
叶限连医院大门都没进,站在车站站牌旁,顶着烈日干等。她一到,车再次刚好开过来。
在票口,林辜月转过脸,对上叶限的眼睛。他掏出两张卡,依次刷过。公车的门关上,空调冷气包裹,热气却没有完全散去,迎面的不是太阳,是叶限。
车厢空旷,他们坐到最后一排。
林辜月看到叶限的头发略微潮湿,心无旁骛,倒是记得自己带了便携面纸,抽出一张,摊开了,抬起手,点着他的额头的汗。
她问:“你是猜到发生了什么吗,就追来了。”
叶限顺从地低下头配合她:“没有,我看见你跑得着急。”
林辜月笑:“常常觉得你做事很周到,偶尔又觉得你蛮急性子的,没道理,也没逻辑。小心一点啦,这样特别容易被人卖了。”
叶限几乎阖上了眼,眼皮上浅浅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估计被晒得有点脱力,发着懒,没解释,只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哼。
她半打趣道:“但幸好你也只跟着我乱跑。”
叶限沉默。
林辜月的目光下移,从他的眉毛描摹到鼻梁,再到嘴。一僵,讪讪地收回手,手指发麻,结结巴巴地找补道:“毕、毕竟……我干不出什么坏事来。”
“所以是个值得坚持的好主意。”
叶限说得平淡温和,却像在许诺什么。
司机在前方骂声震天,大中午的非高峰期,都没什么人,竟然也堵车,到底哪里又追尾了啊,这群人到底会不会开车啊,这么短的路要开到什么时候去。
林辜月心想,她运气真好。
好的不止是事事都及时。
叶限问:“你爷爷还好吗?”
林辜月点头,转述医生的话,然后说:“秀珠女士之前一直认为我和爷爷性格像,刚刚姑婆说,爷爷觉得我和秀珠女士像,虽然是不同方面的像,但是好神奇。”
“那你觉得呢,你和他们像吗?”
“有血缘的人说这些很有正当性,没办法反驳。”
叶限嘴角弯弯:“就像我妈觉得我像我爸,我爸觉得我像我妈,我也看不出来,但他们说是那反正就是。”
林辜月绷住神经。其实每次听他提叶叔叔和叶阿姨,哪怕只是最日常的小事,都要命地紧张。无知简直是原罪,她怕欠妥当地接错话,更怕叶限伤心,只能死死咬住话头。
她失声,叶限随即问:“昨晚是你送你爷爷去医院的吗?”
“对,叫了救护车。”
“害怕吗?”
“现在没感觉了。最有印象的是,明明我不信那些,但是偏偏只想得起他们的名字——观世音菩萨、主耶稣、乐山大佛、土地公公、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宙斯、雅典娜,然后默念,求你们无论哪个谁听见我的祈祷了,请大显神通保佑我爷爷吧!”
叶限笑道:“没准你的祈祷歪打正着,被哪路神仙听见了。”
“当然和这个没关系,主要是救护车来得快……”
林辜月像一脚踩空了,话音戛然而止。
千防万防,还是踩到禁区。
林辜月深深地垂首,没有胆量去看叶限的表情。
公交急刹,她坐在中央,毫无遮挡,身体猛地前倾。叶限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不由得偏头,竟然看见他逞似地微笑,没半分神伤的样子。
她反应了半天,不确定道:“你该不会是故意引我说这些的吧?”
叶限松开手,敛了嘴角。
他默认了。
林辜月咬咬嘴唇。
“叶限,对不起,但是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会愧疚的……”
他截住她的话:“辜月,我问你,昨天,你为什么要突然说我是你的家人?”
她的喉咙像被棉花堵住。真正让她难以开口的,并非推理层面的困难,而是盘根错节的感受。
时间短短地凝在这一帧。
叶限近乎庄重地看她:“如果不好回答,那我重新问,你把这个结论定义成什么?”
“……我其实说过了。你还答‘是’了。”
叶限愣住了:“什么?”
“是在一起。”林辜月的眼神没有回避一丝一毫,“但不只是现在在一起,也不只是一段路的在一起。”
叶限的眼睫慢慢地伏下,像两片失重的影子。
林辜月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反问:“那你呢?”
叶限抬起眼。
“你如何定义,我就如何定义。”
“辜月,你想得没错,不管是我爸还是我妈那时候,救护车都已经来不及了。可我引这个话题,不是想要你愧疚的,而是想正式地告诉你,让你清楚,不必在我面前小心翼翼,或者时刻保持警惕。”叶限一顿,“那些事和你没有关系,不应该横在我们中间……”
林辜月脱口而出:“可是和你有关系。”
他们的视线碰了一下,触电般弹开。
她的眼泪立即浮上来,手指用力地蜷紧,指甲刺进肉里,极力掩着哭腔,说:“我不想成为一个会让你伤心的人。”
很长的时间里,耳朵里只有排气声,把无话可说闷成悬在空中的心事。
叶限忽地一笑,破开沉寂:“那你要怎么让我开心?”
她摇摇头,脑袋一晃,眼泪就没出息地滚下来。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叶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已经不了解你了,我们没有经历过相同的事情,我没办法和你有相同的感受。我连你在想什么,都猜不出来。你哭过吗,笑过吗,为什么而哭,为什么而笑,那一大段我没有参与和见证的事,你到底是怎么过的。我想象不出你过去几年的生活。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也许你什么都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因为我确实什么也做不了。所以至少,我不能让你伤心,我不可以连这点都做不好。”
引以为傲的语言系统彻底失灵,她的话东拽西扯,一股脑地丢出来。
叶限安静地探出手,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手背。
“辜月,你说我是你的家人,我很开心。”
他的指腹顺着她的骨关节,缓缓地,托住那团紧握的拳头。
“你喜欢我的画,我很开心。”
他一点一点地找到她的手指尖。
“我从来都因为你,而感到非常开心。”
最终,他抚平了她。
林辜月压抑着抽噎,脑袋抹了浆糊似的,听得一知半解,说:“那样做就行了吗?可是语言太苍白了,不痛不痒地说几句话真的能够安慰到什么吗?”
叶限一怔,抽回手掌。
“我从没有想过要谁安慰我,或者陪着我回望过去做一番深刻的总结和告别。”
林辜月轻声应道:“因为很多事情你不可能忘记,也不会允许自己忘记,更不希望有人来劝你要忘记。”
“你这不是非常了解我吗?”
叶限的声音愈来愈温柔,仿佛林辜月才是整大段故事里最受伤的那一个。
他也找纸,抹掉她的眼泪,无奈地低笑了一会儿:“你分明有最好的方式,不是语言,是——”顿时泄了气,“笨啊你。”
“……我是笨。”
“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
林辜月恍惚,下定决心般,转过头,却率先瞥见在叶限的身后,云江最大的摩天轮隔江掠过车窗,玻璃舱如水晶泡泡般规律旋转,如梦似幻。
然后是叶限。
“是在一起。”
他笑得很好看,真切,胜过水晶泡泡。
“我只要在林辜月的身边,就可以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
没有哪个瞬间比这一刻更应该珍藏进“林辜月时刻”的铁盒里。
没办法。
她只能放在心里。
“对于这个世界,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不求甚解的。”这么久以来,林辜月第一次说出心里话,热泪依旧盈眶,“但是叶限,我想知道你。”
“以后你慢慢问,我也慢慢说。”
叶限的温度隐约地停留在她的掌心。
公车的速度时快时慢,偶尔上来一些乘客,稍坐几站便很快地走了。
“林辜月。”
“嗯?”
“以防你还是没搞明白,我想和你说,刚刚,我正在感到开心。”
窗外风景无限,一路平凡,一路壮丽。
他们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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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三月兔住的地方
第79章 现在我有点跟不上趟
话剧社的活动搁置了两周,中午排练取消,向秋澄一到社团课就消失,似乎偷偷溜到校外去了。其他人仍每周五雷打不动地去实验教室。除了时洇,她要去备课。
时洇说,这学期剩余的数学商赛都不限年段,她一个高一学生也不可能再次走运拿奖。她找了个在亲戚家辅导小学生数学作业的活,每天四十分钟,报酬不多。她主动多加了半个小时辅导,那孩子成绩坐上火箭,突飞猛进,家长一高兴,延长了时间,还给时洇包了红包。
小学时,大家总说,数学除了能用来买菜的加减乘除,学它有什么用?难道能拿来挣钱?时洇用亲身经历据理力争——能,真的能。只是,数学对她来说,始终像是一门学起来相对容易、用起来足够趁手利落的工具。她不像是在“念”数学,而是在“写”数学。
日积月累,时洇理应也赚了些,但她每天点的餐越来越精简。林辜月以为她在攒钱买东西,不想她辛苦,便旁敲侧击:“盛放生日快到,我还没想好要送什么。说起来,你呢?你最近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时洇完全没听出玄外之音:“要不然一起送盛放钢笔吧,她最近好像迷上练字。”
林辜月第一次发现,时洇的心并未完全地向她敞开。而每次洗澡,看到自己腰上的伤疤时,惊觉自己对时洇也如此。军训宁可半夜摸黑去洗澡,也不要一起。
她们各自藏着秘密,但有秘密太正常了。
林辜月心底涌起深深的怅然,说不清是不是在难过。
任朝暮也不来。但他总是会出现在后门,视线慢腾腾地把整间教室的每个角落都摸一遍。
高宇溪“啧啧”道:“你真的太势利眼了,话剧社就那么留不住你吗?”
任朝暮翻完白眼就去打球。
林辜月一边听英文听力,一边看科幻小说,情节入胜,但无数物理名词和原理堆起来,涨得她脑袋痛,合上,问叶限要了一本漫画。翻了半本,忽然身边一空。
她撑开眼,望过去,叶限倚着窗框,捧着本子画画。今年夏天来得早,他开始习惯把短袖多折一段,清瘦的手臂显出线条,分明如颜体书法的悬针竖。不爱扣第一颗扣子,衣领翻出来,托起他的脖颈,半遮骨线。校服洗得愈宽大了,在平直的胸膛上堆叠出褶皱,总像有风在吹。
这幅画面适宜天公作美,下起微雨,覆上浅灰色的阴影,或让黄昏刺入,镀上金光。可是全部都没有。稀薄的云如宣纸般展开,铺满了天空,寡淡的光线洒下来,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林辜月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那时在公车上也是这般跳动频率,还以为是摩天轮太美轮美奂,触动到眼球的缘故。然而现在出现眼前的,是云江最平常的天气,是一中校园里最普通的光景。
所以只能是因为叶限。
那个最平常、最普通的叶限。
她埋下身子,脸贴在桌面上,翻了一页漫画,字和画都有点看不进去了,想起盛放当时问的问题。
——“佩妮为什么只和凯斯威尔看日落?”
林辜月本能地,无端地,不希望自己得到正确解释了。
仿佛只要稀里糊涂,她就可以一直这么看着叶限。一直一直看着。
她去厕所打算洗把脸,刚踏进去,听见隐约的吸鼻子的声音,不以为然,打开水龙头的刹那,看见盛放站在那儿,红着眼睛。
“……”
林辜月从来不知道该怎么问别人“你怎么了”,不好衡量关心和冒犯的差别。明明她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但细想之下,连面对时洇,她都无法使用这句话。
水流声溢满空气,她们低着头,盛放没头没尾地开口:“林辜月,你会说谎吗?”
林辜月一愣:“会啊,当然会。”
盛放抹抹脸,玩笑似地说:“那肯定是一下子就会被人识破的那种吧。”
她思索,一本正经道:“有被识破过,也有没被识破过的。和我的能力无关,看运气。”
林辜月听到叹气声,这是欲言又止的信号。她关掉水龙头,潮湿的手捻捻衣角,穿过镜子看向盛放。
盛放察觉她的视线,说:“我的睫毛是不是好短。”
林辜月“啊”了一声:“没注意过。”
“你的睫毛很长。”
“是吗?”
“时洇的睫毛也很长。”盛放闷声,半仰起头。纸巾覆盖在脸上,被鼻头和嘴顶出轮廓,手压着脸颊两侧,像在屏住呼吸。
林辜月心想,现在如果是冬天就好了,寒冷的天气想要安慰一个人只需要给她系围巾。
“时洇不在吗?”
她们刚出厕所,在走廊上遇见徐毓文。
盛放先进去,林辜月留在原地,回答:“她在班上。”
“噢,你和她说一下,竞赛班暑期项目的选拔考试改到下周……”徐毓文停顿了。她探头望了望教室,歪歪头,目光纯真,换了话茬:“你们话剧社现在不用彩排吗,人这么少。”
明知故问。但林辜月又被这语气勾起了一丝逗猫般的雅兴:“噢,我们没法在学校演出了。”
徐毓文眉毛一挑,苹果肌鼓鼓地攒起,接着掩饰地撇撇嘴角:“你们排了多久?”
林辜月友好地笑:“快一个学期。大家都付出了很大的心血。”
“是吗?那确实挺遗憾的。”徐毓文点点头,像是在同情,“不过学校那么大,做点什么总得有个先后顺序,对吧?”
“先后顺序?”
“……”徐毓文意识到这话暴露了自己知情,轻咳,“毕竟你拒绝主持的那个晚会占用了很多资源,学校很重视……”
“真要调度起来不难,是老师看不上这出戏。况且我们不和学校抢什么,这又不是比赛。”
林辜月后两个字特意咬重了音。
徐毓文的表情缓缓变形,像墙面上刚涂上的油漆,一寸寸往下流。
林辜月看着这个她在初中短暂崇拜过的女孩,突然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她敛起神色,淡淡地说:“另外,我们可以演出的,只是不在一中。”
徐毓文怔怔,笑得甜美:“那恭喜了。”
“所以,转告给时洇什么事?”
“选拔考试改到下周五。”
“第几节课?”
“放学后。”
“我知道了,一会儿转告她,下周五放学后,是吗?”
徐毓文的目光微微一凛:“……是。”
得到确认,林辜月搭着墙要进门,手指沾上瓷砖的冰凉:“你说错了,不是我拒绝主持的晚会,而是你将要去主持的晚会。”
徐毓文的笑容凝固:“有更正这个有必要吗?”
“那天坐在台下的人,只会看见主持人是你,他们不会知道我的。”林辜月直视她,“这才是结果。”
“……”
林辜月默了默,说:“加油。”
她迈开脚步,徐毓文在后面叫住了她。
“林辜月,你没忘了要告诉时洇的时间吧?那个考试很重要。”
“周五放学后。”林辜月略感疑惑,犹豫道,“你应该说的是傍晚的放学吧?”
“是中午放学,一点钟开始考。”
徐毓文别过脸,目光像一只小飞虫,在空中无重力地飘移,然后落在林辜月的鼻尖,盯了两秒,转身:“你别记错。”
林辜月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眺着她的背影,轻轻抿住了嘴。
进了教室,林辜月看到盛放在和高宇溪、宣阳一起下飞行棋,偶尔扬起眼睛,不像有哭过。而叶限已经回到位置上,她也坐下来,问:“刚刚画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树。”
他把本子递给她,林辜月接过来一看,纸面上铅笔线条勾勒得随意却灵动。她顺势望向窗外那棵树,普普通通,确实没什么出奇。
“但你画得漂亮。”
“只是草稿呢。”
“我就是知道会很漂亮。”
她把本子放回去,叶限顺势抬手,两个人的手背碰了一下,很轻且飞快,像两片在说话时偶然擦过的唇瓣。林辜月的后背热起来,学叶限的样子,悄悄把校服袖子折起一小截。
“辜月,你真聪明。”
“嗯?”
叶限举着本子,伸长胳膊将画拉远,眯起一只眼仔细端详:“本来还打算偷懒的,现在我想画完了。”
他的语气顽皮,眼睛里的光活水一般的荡开,不藏真心。
林辜月有些移不开眼了。
她假意翻漫画,随口道:“画完送我吗?我很久没收到你画的画了。”
“你不是说在那棵树下要救我一回?公平交易,你想好怎么救我了吗?”
“还没。”
“那等你想好了,画就送你。”
林辜月暗自懊恼,刚才光顾着翻漫画,没能捕捉到叶限说这话时的表情。她太好奇了,想知道他眼里的那抹光是不是荡得更活泼一些了。
总之,她并没有变得凉快。
叶限很听话,再度去窗子旁作画,这次半坐在台沿,天空苍白,也衬得他身影干净。
林辜月注目片刻,心情逐渐飞扬,却又匪夷所思地涌上一阵羞耻感,告诉自己别看了。她从包里翻出手机,给时洇发消息:“徐毓文要我转告,竞赛班的暑期项目选拔考试时间改到下周五中午一点。”
她顿顿,继续打字道:“你和老师再确认一下时间,我怕我记错。”
这个间隙,她回头又瞥了一次盛放,盛放看过去挺开心的,或者倒不如说,是林辜月盼望她开心,仿佛这样就可以为自己的沉默找到借口,顺理成章地安抚良心。
她不习惯过问,而是等待别人主动倾诉。而等待会错过一个人最伤心、最需要她的时候。迟到会让一切都没有意义。
林辜月的手指犹豫,眨眨眼,终于点开盛放的头像。
“你今天怎么了?”
这句话发出去后,她的胳膊上立即起鸡皮疙瘩。她真的不擅长干这种事情。
很快,时洇和盛放都回复了。
盛放说:“我挺好啊。”
时洇说:“无所谓,我不打算参加。”
林辜月合上手机。对于这两条简短的消息,她都没什么回复的头绪。
“现在的人怎么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些呢,含含糊糊的,真要了我这个急性子的命。”
那天晚上,林辜月和温澜打了个电话。视屏里,温澜的头发留长了一些,在后脑勺扎了一个小小的丸子头,但她抱怨最近总在掉发,打算答辩完就把头发剪短。
她滔滔不绝,痛骂了一顿公司的小组领导,阴阳怪气了一番论文导师,讲得起劲,瞟见林辜月的表情,便愁眉苦脸道:“会不会把你吓到,让你觉得长大也没多好?”
林辜月笑:“不会。”
温澜撑着脸:“不过呢,能骂公司领导,说明找到了实习,能骂导师,说明要毕业了,这些倒都是好事。”她鼓起脸颊,“而且我的烦恼和怨气都有理有据,不像某人。”
郑克的声音凉凉地传来:“你自己也不把话说明白。”
他们吵吵嚷嚷,互相辩了几句,温澜嫌他碍事,一把推开,解开丸子头,潇洒地甩了甩,说:“说到底,我只是带朋友们去吃个饭而已,你太小心眼了。”
郑克道:“你怎么不讲全,那是我们在上海吃的第一家店。”
“那怎么啦?好吃的店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你……算了。”
“说明白啊,什么就算了?”
林辜月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无心插柳道:“郑克哥哥希望温澜姐姐只和他去吃那家店。”
他们都呆住了,正好网络卡顿,对话间断。她没听清这之后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佩妮和凯斯威尔。
佩妮也希望凯斯威尔只和她看日落。
某个画面卡到温澜的脸,醉酒般红了一些。
林辜月喃喃道:“你们好幸福。”
哪怕吵架,但也是幸福的。
这句话没有被听见,他们推推搡搡后又搂到了一起,头抵着头。
他们提到马上要开始异地。郑克没有读研的打算,而是更想回云江,接手出版社,偶尔写写书。而温澜,已经确定保研本校的研究生了。他们都没有为了彼此改变人生的目标和方向。
温澜说:“在一起这些年,两个人都还是原来的自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郑克说:“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在一个城市,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吧。”
“到时候想有一个很大的窗子,落地的那种,这样就可以看见整个城市都在我脚下。”
“如果能再有个鱼缸就好了。”
“最好要放在推开门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或者,和书架摆在一起,旁边再种两盆文竹。”
林辜月安静地听着,嘴角像被点燃的小火苗,笑意晃来晃去,漫到眼角。他们笃定地说着未来的家,就像在一起搭建属于他们的梧桐树庄园。而她这个被动的听者,经常比他们本人还要坚信这些幻想会成真。
很多人都没办到的事情,但是温澜和郑克一定可以。
毕竟他们那么的喜欢彼此。
——甚至超过了佩妮和凯斯威尔。
这个念头像一股莫名的电流倏地窜进神经系统,她全身一麻,耳膜骤然收紧,嘶嘶作响。
佩妮只和凯斯威尔看日落,因为他们不止是家人,不止是战友。
还有喜欢。
她心中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亮了起来。
原来,期待某份回忆成为两个人的专属,不愿意和别人分享,是因为喜欢。
如此简单、天然的道理,她怎么从未想到过?
第80章 你要不要一起来跳舞
林辜月窝进被子前,顺手摸到架子上《梧桐树庄园》的第一册。
房间角落的夜灯剥开了夜色,泛起一圈橙黄的光,撑起一个静谧的小小世界。
她又看到佩妮和凯斯威尔第一次爬上梧桐树看日落的情节,又看到那句“这是庄园一天中最美的时刻”。今晚,她读熟悉的字,找到了诸多从前没在意的细节。相同的字句竟然创造出截然不同的氛围。
灯光像烛光般摇曳起来,把她的眼睛都照活,心也澎湃了。
林辜月的目光反复拓印那段话。假如视线能流墨,这一页纸一定已经黑涔涔的了。
她几乎快背诵了,按耐不住地爬出被窝,光着脚到书桌旁坐下来,折起腿。膝盖上晒着团光,像两个昏黄的小橘子,把下巴靠上去,脸也被浸得橙悠悠的,温馨极了。
林辜月想起前两年,郑克打算写一篇研究式文章,说“一切前卫的文学作品写的都是对自由与平等的真情流露”。他那会儿还为这个观点沾沾自喜、雄心勃勃,可是没多久就萎靡了,因为孔子早在几千年就说过一句话——“诗三百,一言蔽之,思无邪”。
所有仿佛独创的洞见,实际上,都只是在翻译、超译旧时的念头。那些老话,在浩瀚的哲学与文学长河中,早已以更简练的方式,由古人诉说过无数次。“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换种说法就是:“新理论?古希腊人早就讲过了。”
再初生的嘴也流不出新鲜的血。没什么是空前绝世的。包括爱情。
林辜月看过《傲慢与偏见》、《白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等。罔论爱情是永恒的创作主题之一,也是一种思无邪。佩妮喜欢凯斯威尔,然而没准在平行时空,喜欢的是反派里诺甚至是树干里的吃人虫,无论佩妮的箭头指向谁,这份情感的诞生本身,都绝不稀奇。
但是,林辜月第一次在这个不稀奇的主题中,想到了自己。
就像科学家会为了方便观测北极星,给各自闪烁又彼此呼应的星星画上虚拟线。她借由佩妮这颗星,将普世的情感与普世中的自己联系在一起。
如果佩妮可以喜欢某个人,那么林辜月也可以。
在书页前,林辜月的脸慢慢热起来,视野逐渐打开。从前那些人说喜欢她,她似乎不必感到回避;而将来,她喜欢谁,也统统是正当的。这种平凡的情感,不该因为妈妈撕毁的情书就成为忌讳,刻意压抑合理的成长。
这不是件稀罕事,它就和从梧桐树端升起落下的太阳一样,可以看上一看。
她想给盛放打电话,说自己知道佩妮为什么只和凯斯威尔看日落了,但又怕这些想法没有沉淀好,就急匆匆地说出口,如此奇异的幸福感也会一同流出去。
林辜月决定再等等。
尽管心胸开阔了,但听到妈妈按门把手,林辜月依旧被吓得连滚带爬,光速钻回床上。
仍然需要修炼。
妈妈说:“你还没睡?”
她装睡眼惺忪:“怎么了?”
“和你说一声,以后你都不用上舞蹈课了。”
“怎么了?”
“现在在舞蹈上获得的东西已经够用了,景上添花的东西到此为止就好。时间紧,任务重,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吧。”
“好。”林辜月应声。
她闭上眼,好似夜灯短路。
林辜月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换鞋,动作比平时更拖拉一点,听完了向秋澄在群组里发的语音:“我宣布下周四中午,儿童节,我们去幼儿园给小朋友们表演!”
就在刚才,她上完了最后一节拉丁舞课。
为了争取来上课,她还和妈妈费了不少口舌。
她学舞蹈十年,在这个舞室四年,现在的老师是她最喜欢的舞蹈老师,也教了她四年。
课后,她送给老师一个在莫斯科买的水晶发卡,没说只学到这里,以后不来了。老师随手别在盘发下面,摸摸她的头,开始给下个班的人点名,然后带着他们做热身。
学生时代的善意就在于生活犹如时令水果,熟度与节奏分明,艺术生的林辜月过季了,留学生的她预当季,识时务者并非只有俊杰,也可能是来回踩铃声的学生。比起老师,她似乎站在更高的视角,洞悉自己的去留。
林辜月心中不知是慨还是叹,瞄到一个身材修长苗条的女生,胸和肩含着木棍似的,招摇地坐在旁边。
这是她的舞伴,小她两岁,在艺校读初二,很快就要备考舞蹈学院。林辜月因为身高出众,又赶上舞室男生短缺,一年前被老师安排转跳男步,就这么和舞伴成了搭档。舞伴对训练上心,要求苛刻。这年下来,每次上课,舞伴总要小小地发一通脾气,抱怨林辜月为什么总是没办法像别人那样,好好跳舞,一点劲儿都没有。
她当然好好跳了,也使劲了,但她又不是专业的。她更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是碰上会把家长口中的兴趣爱好当成人生目标的人,好像冥冥之中,要她不断地对梦想一词有愧意。
林辜月哑口无言,不想拖有理想的人的后腿。高一这年,耳机里除了放英文听力也放舞曲,每晚洗澡都要多磨蹭半小时,对着镜子复习舞步,甚至荒唐地拿吸尘器练托举——恐怕这就是妈妈下达命令取消舞蹈课的缘故,妈妈怕她对舞蹈认真起来了。
有一次,舞伴说话实在太难听,把她惹毛了,她便混搭了时洇的语气和向秋澄的造句,说:“我跳不好是因为你手汗很多!”
舞伴傻住了。依旧挑剔林辜月的动作,但从此以后,每次她们搭手前,她都会去空调机旁把手吹得冰凉干燥。虽然没什么用,跳两下又变热,开始流汗。
今天,舞伴忽然好心地丢给她一瓶矿泉水,说:“下节课见。”
林辜月接过水,放在膝盖上,弯腰系鞋带:“我下节课不来了。”
“啊?什么事吗?”
“没续课时,”林辜月笑:“我的意思是,以后都不来了。”
她低头翻包,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只好给了一支没用过的彩笔。
舞伴没拿,皱眉问:“为什么不跳了?”
她不是在问她为什么不上课。
林辜月在那刻对她生出一种语义上的感激。
同学关系,是一种只属于这个年纪的温柔,哪怕不那么熟,也会因为那段短暂的同窗时光,留下几分贴近的温情。长大以后,这样的关系就没有名字了,人们把那种萍水相逢的暖意,统统叫作“路人”。
至少她们现在还是同学。
“我之后换个地方学。”
她唯一能报答的事情是撒谎。
舞伴愣了愣:“去哪?”
她随便报了个机构的名字。
“一切顺利啊,好好跳舞。”
舞伴接过了笔,放进兜里。
林辜月没预料到她会这么祝福,手垂在身旁,勾着舞鞋的带子,好奇问:“你觉得我适合跳舞吗?”
“适合。”
她更意外了:“真的?”
“认真的人做什么都适合啊。”
林辜月一怔,笑了笑。看来这一年,她没辜负过谁。
“谢谢,你也是啊,一切顺利,好好跳舞,你一定会考上你想去的学校。”
她把舞鞋装进塑料袋,塞进包里,背起来,脑海中闪现赵言冰和赵言清的脸。她曾经的同学,后来的路人。她们当年倒是正大光明说再见了。
但都说最好的道别是没人将道别当真,还有一层意思是,道别经常也不需要有形式,反正之后没再见也没再想念了。
兴许将来她对舞蹈也是。舞伴的祝福应该不会应验了。
林辜月换到另一个教室门口坐,盛放在那里上课。
两侧的镜子交错反射,盛放的胳膊交叠或抻直,力达指尖。穿一身黑的练功服,像月亮的阴影,不是缺口,只是为了让光更亮。
林辜月静看许久,直到她下课。
盛放抱着背包和毛巾,隔着玻璃讶异一瞬,推开门说:“你没走?”
“对。”
“你看到学姐发的消息了吗,我们下周四去幼儿园演出。”
“看到了。”林辜月点点头,然后道,“我以后不来这里了,今天是我最后一节舞蹈课。”
盛放的目光扫过林辜月背后的墙,海报上那张脸笑容斐然,唇色油润。而真正站在她面前的人,嘴巴苍白,还起了一小层干燥的皮,却显得眼眶深邃,睫毛浓密,眼珠盈盈一动,全是光采。
一张越挑剔反而越无可挑剔的美丽的脸。
她和林辜月身高相近,但直到现在,她都是要用仰视的角度才能把这张脸看全。
盛放说:“你先喝口水吧。”
林辜月闻声旋开盖子,纤白的脖颈拉长,曲线柔美,仰头灌了两口,嘴角挂起水滴,她用手背擦干净了。
盛放撇开眼,问:“你拍那个海报,他们没给你报酬吗?”
“不知道算不算给,没有转账,但是抵课时了。”林辜月眨眨眼,笑道,“因为之后没时间,要好好学习了。”
盛放沉默了一阵。
“有点不像你会说的。”
“……是我妈啦。”
“那……”盛放无话可说,酝酿半天,憋出很老土的话,“你喜不喜欢跳舞?”
林辜月比着大拇指和食指,随着思考的时间延长,中间的距离慢慢缩短,最后搓灰般捻了捻。
“不知道。”她模凌两可,“盛放,你喜欢吗?”
盛放想说喜欢的,但是明白这个词和自己不搭调。
就比如鱼不该说自己喜欢跑步,水洼不该说自己喜欢烈日,丑人和胖子不该说自己喜欢跳舞。
喜欢很奢侈,就连承认起来也需要莫大的资本。
“我也不知道。”
她抽出与这段胡思乱想最无关的那一句。
林辜月伸手轻轻拍她的肩膀:“虽然我不一定喜欢跳舞,但我和向秋澄一样,很喜欢看你跳舞。你可以跳出我最想看见的那种舞。我今天坐在这里一直没走,就是想好好看一次你训练的样子。”
盛放哭笑不得。
向秋澄夸人时,眼珠子一转,像是放出百万伏特的光,话里带着生意场上讨价还价的味道。林辜月不一样,她的每句话都真诚得让人忍不住想相信。
可她不知道,盛放每次在教室,余光永远飘向墙上的海报。
以至于,这份夸奖带上戏剧性的错位。
林辜月继续说:“等周四在小朋友面前再跳好那一支,我对舞蹈这件事就再也没有遗憾了。我觉得我好幸运,最后一群看我跳舞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我跳得好不好。”
“真的再也没有遗憾了吗?”
盛放注视她。
对面没有回答。
海报里的人依旧笑得明亮,林辜月变得灰扑扑的,像是从那张脸里脱落的一抹影子。胭脂水粉还留在墙上,艳丽非常。
第81章 每个人都有一只龙虾当舞伴
演出那天,上午放学铃一打响,林辜月飞奔去食堂小窗口,揣上两个三明治,紧接着赶到话剧社教室。
她一个脚刹,扶着门框喘气,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结果望过去,所有人都到齐了。
“你还能惦记着吃,看来没有很紧张。”时洇的鼻周一圈棕褐色油彩,两颊各一个红彤彤的实心圆。她手指蘸着眼影粉,往已经黢黑的眉毛上继续加重着色,伸出另一只手:“有没有我的。”
林辜月丢了一个三明治给她:“再涂下去就要变成蜡笔小新了。”
“是吗?”
时洇照着镜子,左瞧瞧,右瞧瞧,很得意自己的作品。
林辜月回头,视线直直地撞上任朝暮。他那张臭脸画和时洇一样的妆显然滑稽多了,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任朝暮正看球赛视频,斜倚在书桌和墙面的夹角,抬眉看了她一下,然后垂眼,冷不丁道:“叶限画的。”
叶限碰巧走过来,端详一番任朝暮的妆容,转头冲林辜月道:“很奇怪吗?本来不是这样的,向秋澄说要越夸张越好,要很卡通。”
林辜月愣愣,正了脸色,改口道:“难怪,画得好好,真的很卡通。”
除了不像泰迪熊,像狗。
向秋澄一如既往,使了点不上台面的伎俩,骗两个动漫社的学姐过来帮忙化妆。她和高宇溪都准备得差不多,招呼林辜月和盛放坐过来接力。
学姐把喷雾喷到林辜月脸上,拎起粉扑,挤上粉底液,水润润地层层叠叠,底妆很快结束。刚要去找睫毛夹,便被另一个学姐喊走。
“遮瑕棒死活盖不好这几个痘痘,我真的要急死了。我对付不了这个。”
“我试试……呃,不太行,还是你来吧。”
“好烦,那你先教我一下,这个鼻子要怎么修容。”
“临时搜点教程呗,你还不能妙手回春了?”
学姐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像热水轻轻滚着。
盛放脸上的高光和遮瑕液不贴合皮肤,额头一块白,脸颊一块黄。她坠下眼皮,用力抿着嘴,法令纹如两条深沟劈在人中两边,硬生生地被逼出一副疲惫的老态出来。
学姐绝望道:“学妹,我现在搜教程,你要不卸了,我们等会儿重来。”
“好。”
盛放站起来,手紧紧攥成拳,弓着脖子,人矮了一截。
她的裙子拂过林辜月的手臂。
如果足够讨厌人群的话,每个无人的角落都算是一片风景。所以女厕所的隔间,一直都是盛放心中可逃亡的良地。
她练就了只哭两分钟就恢复神态的功夫,眼泪几乎能做到一边流,一边风干。
盛放哭好,旋开隔间的锁,走出来,咳嗽两声,消毒水味道呛进鼻腔。到洗手池旁,捧起一窝水,砸到脸上。
她的生活不是垃圾分类,知道该扔哪类,拣出来,各归其位,还能顺手洗掉附着的油污。也不是俄罗斯娃娃,借好心的朋友的手,不停地解套,找到最破败的那一个自己,丢掉就好了。
那些娃娃,空心的,面目全非的,早已打碎成糊,混作一滩,搅成糊。它们团在一起,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卡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哪怕她的皮肤平滑一点,鼻子高挺一点,眼睛再大一点——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斑驳的脸,手指用力挠,痘痘立即破掉,淌起血,顺着水流哗啦啦地滑进下水道。
“学姐让我把卸妆油带过来,那个遮瑕液好像很防水……”
是林辜月的声音。
“……盛放,你……”
她怎么了?她的脸怎么了?她的脸没怎么,只不过和以前一样,装着丑陋,又顺便装了一点世界对丑女孩的不宽容和厌恶罢了。
盛放一声不吭,头埋进水池里,如果可以,这辈子都最好不要再抬起来了。
这是她的人生里,第无数次为这张脸而崩溃。
盛放吸鼻子,吸进一汪自来水,流到喉咙,抬起头,苦笑道:“林辜月,你说,现在让叶限帮忙做个面具,来得及吗?”
林辜月看着她脸上的血点,张着嘴。
“你不想化妆吗?”
“……我可以不想吗?”
林辜月默了默,直接把卸妆油往脸上挤。
盛放震惊,打掉她的手:“你干嘛啊!”
林辜月弯腰,拧开水龙头,坦然地说:“陪你啊,你不想化妆,那我也不要。我们必须要对齐,不然向秋澄又要吵了。”
盛放愣了一下。
林辜月停下手上的动作,睫毛粘黏在一起,眼下浮着泡沫,盲着眼,摸到水龙头旋钮,拧回去。
“我眼睛睁不开了,你帮我找点什么擦一下。”
盛放掏出一张面帕纸,拍在她脸上:“你不要闹了,一会儿重新找学姐画吧,你画起来很快的。”
“那你呢?”
盛放的胸膛起伏,吸了一口气:“……我……我也找学姐重新画。”
“别勉强,不想化妆就不化妆啊,这和正式比赛考级又不一样。”林辜月抹掉泡沫,但已经沁到眼球了,她眼睛发红,欲泣的样子,语气却很坚定,“反正小朋友也看不出什么来,向秋澄只要求我们对齐。”
“……我们对齐不了的。”
“怎么会,我们练习过很多次了。”
盛放的眉目愈发地苦涩。
“林辜月,因为我永远没办法和你一样漂亮。”
“学——妹——”
“你们怎么还没好?”
两个学姐一前一后地冲进来。
方才给盛放化妆的学姐尖叫道:“我的天啊!你对你的脸做了些什么!该怎么办!更难画了!”
盛放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身体微微抖动。她感到脸上有一道滚热的水痕。不知道是自来水,还是一不小心掉下来的眼泪。不管是哪一种,都不重要了,她已经羞耻到地底里了,不可能更屈辱。
“看来,我得把我们社长找来了。”毫无征兆,学姐捧起盛放的脸,懊悔道,“你怎么还哭了,对不起啊,学妹,我的技术真挺一般的,浪费你们时间了。”
盛放呆住,睫毛一颤,又一滴水从眼角滑下。
林辜月说:“不用啦,学姐,我们决定不化妆了,就这样上舞台。”
学姐道:“啊,这样不就不还原了吗?”
林辜月咧开嘴,露出光洁的牙齿。
“和动漫社需要按照作品设定出特定的角色装扮不一样,这是我们原创的故事。”
盛放鼻子发酸,眼前泛起了浓浓的雾。忽然,手心突然被一阵温热包裹。
低头,是林辜月牵起了她。
“所以,没人知道我们要演什么角色,我们大可以只还原自己。”
盛放的眼泪正好滴到她们相握的手掌间,视野立马清晰起来。
林辜月笑得哪里像起风了。
她们一同进班,两个学姐和向秋澄交差。向秋澄听完,顶着一张细白的小狐狸脸,警惕得长睫毛猛眨:“林辜月!你这会儿摆编剧架子了!该不会也要叫我卸掉吧!”
林辜月摆摆手:“绝对不会阻止你过戏瘾的。”
向秋澄呼一口气。
这样一来,他们时间宽裕了许多。向秋澄这次很负责,早早弄来了辆大巴,打电话叫司机开到学校附近,载着他们提早出发。
上了车,林辜月毫不犹豫地坐在盛放的身边。
路途遥远,她们假寐了五分钟,空调吹得头顶发怵,胳膊起了一片小粒子,林辜月站起来,伸手把风口翻了个面。
盛放睁开眼,看见她光纤般平顺的头发如瀑如注,腰间系着一朵假玫瑰,在坐下的刹那,发尖亲吻了一下花心。
盛放开口:“那天在音乐教室门口,我和你说,我害怕和你站在一起跳舞,你还记得吗?”
“记得,但好像你没和我说完理由。”林辜月把整头的头发捋到胸前,“我现在可以问为什么吗?”
盛放点点头。
林辜月笑:“为什么?总不能是我会吃人吧。”
盛放说:“因为你太漂亮了。”
“……又是这个词。”林辜月双手交叉,偏过头看她,“虽然应该说谢谢夸奖,但是漂亮的人也不会吃人呀。”
盛放忍不住侧目,对上身旁那双美丽的眼睛:“你没明白我的话。漂亮的反义词是丑陋,林辜月,我和你不一样,我长得很难看,而且还……很胖。”
说完,她体内某个器官痉挛了一下。
这几个月,她殚精竭虑,努力地扮演林辜月误会中的那个人。一个仅仅是不擅言辞、羞涩、不爱主动交际的人。
她小心藏起那些阴郁、自卑而狰狞的部分。学林辜月适当的沉默,学宣阳说冷笑话,学时洇眼尾的锋利,学叶限温柔的语气。她从别人的巢里找到最漂亮、最闪亮的宝石,捡回家,装饰着自己漆黑暗淡的羽毛。
装点好的翅膀沉重不能飞,但至少华丽。盛放必须避免现原形,不能把那些灿烂的人们吓跑。要喷满清新剂,遮掩心灵房子墙体内的霉味;要放响音乐,假装虫蚁和老鼠的啃啮声不存在。
“难看”、“胖”——这两个词,从在摇篮里习得语言,直到现在,她听过无数次,在他人口中变换着语气、语境、措辞,不同的烹调手法,同一个味道。但当真的由自己亲口描述时,竟然比想象中还要浸在痛里。
身上无数个不开窍的孔,从里头流出无数滴冤枉的眼泪。
盛放也不想当盛放。
可到头来,她依旧是这么一个如此、如此好概括的人。
林辜月不说话,只安静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盛放的脸。歪歪头,然后翻开衣领,闭上眼,低着下巴,嗅嗅胸口,又凑过去嗅嗅盛放的脖颈。
盛放僵硬:“你干嘛?”
林辜月说:“我的脸摸起来的感觉和你的脸是差不多的,身上的味道和你的味道也是一样的。我还是觉得我们很对齐,不是反义词。”
“……”
“好奇怪,人明明有那么多五感,怎么只信任视觉这一感?”
盛放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也没留意过自己摸起来、闻起来是如何的,她的出生仿佛只和视觉一同降临。她犹豫道:“因为那最直观?”
林辜月神情认真,像在思考,也像在发呆。
顷刻,她重新转过脸:“仔细想想,视觉真的很重要,否则我就看不见你跳舞了。真可惜,要是有办法,能让你看见我眼中的你就好了。”
盛放一阵恍惚,问:“你眼中的盛放难道很漂亮吗?”
林辜月轻松地说:“很漂亮。”
盛放的嘴唇动了动,舌尖抵在上颚。
第一次有人没有拐弯抹角,满眼真诚地夸奖她漂亮。
但她却没有很开心。
林辜月注意到她愈发低落的表情,笑了笑:“如果一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觉得不对,那没准其实是题干出错了。虽然你总说我漂亮,但你并没有真心期待自己成为一个漂亮的人吧。”
盛放的嗓子骤然发紧,艰涩道:“那应该怎么做?丑不对,漂亮也不对。”
“别做啊,他们自己出的烂题目烂卷子,让他们自己做去。反正我们不要寻找解法了。”
路面风景流淌,林辜月语调轻盈。
“漂亮的,难看的,瘦弱的,肥胖的,长篇大论里定语无数,但跟在后面的名词却是中性且唯一不变的。盛放,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当盛放。所以你要做的,也只有在生活这出戏里,竭尽所能地去还原盛放。”
盛放的大脑忽然清明。
她说:“谢谢你。”
林辜月挠挠头发,沉吟,叹了口长气:“就是一些安慰人的好听话啦,但我心想你不会嫌这些话冠冕堂皇的。”
盛放的心在这声叹息里反而轻盈了一些。
“以前没准嫌,但现在的话,我觉得话说出来就是要好听的。”
林辜月眨眨眼:“是吗,那听听也无所谓了。”
“你能说好听话已经厉害了,因为这也很需要本事。”
“哪种本事?”
“不在意小事的本事。虽然我们都当不成佩妮,热衷纠结小事,但你最后总能大度地一笑了之。我却不行。刚刚也是这样,我以为动漫社的学姐在骂我长得很难看,后面才知道,原来她们是在自责技术不好。这个世界的人不止有许俊杰那一种,来到话剧社,和你们成为朋友以后,我早就意识到这点了。是我太矫情了。”
几分钟里没人再出声。
“那明明是生活感受力的延伸。”林辜月的声量一直不高,却很少用这种敲钉子般的口吻,“有人志在千里,有人目及脚尖,大是大非的大到底有多大?比宇宙还大吗?宇宙再大又真的比得过一个人真实鲜活的生活吗?你是能把小事思考到淋漓尽致的人,说明你比任何人都渗透生活百倍。说不定,你也比任何人都懂宇宙。”
“……所以,我真的是小事的专家。在意小事也可以成为专家。”
“当然。”
盛放把自己完整地交出去了,交给一个绝不可能伤害她的人。那人没有教她透视,亦或托着她挑高望远。那人只是旋开了禁闭的玻璃罐盖子,让雨落进来,让太阳晒进来。
至少这刻,盛放可以呼吸了。
第82章 亲爱的蜗牛
大巴抵达幼儿园,小孩们刚刚去午睡,他们趁这段空闲在操场上搬道具。向秋澄还喊来了两个家人帮忙,一个坐轮椅,听说在云江大读大学;另一个年纪和他们一般大,穿着隔壁国际高中的校服。
高宇溪见了,张嘴就喊:“哥!”
任朝暮挑眉道:“你有必要狗腿到还喊人家的哥叫哥吗?”
高宇溪仿佛被当头重击,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那……万一他们真是我哥呢?”
众人沉默,空气僵持了几秒。
任朝暮说:“原来你真的是向秋澄的弟弟。”
高宇溪懵了:“那不然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流氓和跟班,毕竟你那么忠诚。”
高宇溪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我家当初给我取名很晚,一直没名字,又是家里年纪最晚出生的,所以家里人才一直喊我小弟啊!而且什么叫忠诚?我就不能也喜欢话剧并觉得她的想法是对的吗”
合理,但没人理他。
高宇溪气不过,追着向秋澄,要她给大家解释。
向秋澄反问:“解释什么?我不觉得他们的理解有问题。”然后瞟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你少废话,现在立即把帽子摘了搬东西去。你没看那个谁要被累死了吗,而且你敢叫我哥一个坐轮椅的人干活吗?”
高宇溪张张嘴,哑火了,顺手就乖乖摘下士兵帽,抬头,看见任朝暮眼中的讥诮一闪,拍拍他的肩,补上一刀:“其实不止,还有骗子和喽啰。”
高宇溪的眼下瞬间红出两坨。
布置好场地,幼儿园的小孩们还没起床,椅子都在教室里,老师说一般都由小孩们自己搬。他们没别的事干,横七竖八地倒在操场上的游乐设施上休息。林辜月去了躺洗手间,回来一看,能坐的地方全坐满了。向秋澄的哥哥倒是挪到跷跷板上去了,但她总不能坐人家的轮椅。
她差点准备坐在时洇腿上,听见有人喊她:“辜月,来这。”
循声回头,望见蛋糕式的滑梯,叶限从云朵形状的窗台上探出一颗头,奶油色的亮光绕着他的脸打转,嘴角顺带有了几分幼稚气,轻盈得像飘起来了。
她发起呆,时洇在后头坏笑着推了一把她的屁股,她才回神,立即小跑过去。裙摆在步伐里翻着卷,犹如红玫瑰盛开。待靠近了那个塑料大蛋糕,眼角眉梢也沾上甜意。她歪头展了笑。
“从哪儿上?”
叶限明显愣了,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脸颊像刷上了粉红的果酱:“楼梯在后面。”
林辜月绕到背面,侧着身,踩上比她的脚还窄小的台阶,弓腿猫腰,几乎四肢并用,爬到拱门口,突然想笑,这么小的滑梯不晓得叶限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
她缩起脖子,扭扭挤挤地钻了进去。
里头意外的宽敞。穹顶的外形是蜡烛,内部却直冲冲地朝上,几道光脉从顶端蜿蜒,倾泻在拼图墙面,显得色彩更缤纷。拼图图案是一只小熊骑气球,他们动手拆了。再一会儿盘腿坐着,一会儿半蹲,把散落的拼图一片片嵌回去。
林辜月的头发垂下来遮了半边脸,叶限在她旁边,偶尔递一片拼图,指尖擦过她的手背。轻快的,灼烫的。
拼到最后,有两块始终不见踪影。
林辜月嘀咕:“不会被我们坐到了吧?”
果然,她小腿一动,一片拼图掉了出来。
只剩下最后一片,叶限正转过背,抬起身摸索翻找,衬衫下的肩胛线条隐约起伏。林辜月忽然瞥见,有一片拼图耷拉在他的前衣领。
她眼神一滞,还是伸手过去,指尖夹住那片拼图。
就在那个瞬间,叶限仿佛察觉到什么,回头。他的嘴唇不偏不倚,恰恰好好擦过她缩回的指节,温热的触觉倏然掠过。
视线撞上,两个人都被按下暂停键。
林辜月瞳孔紧缩,手一抖,拼图“啪”地落下来,细微的声音,却震得她脑袋嗡嗡响。空气密度骤高,啃咬着手指。她忽然觉得这个空间其实并不宽敞,狭窄到她可以隐约感到叶限胳膊上的温度,错落的呼吸声无限地放大,再放大。
她低声:“拼图。”
“噢。”
叶限立刻避开眼,捡起来,贴在墙上唯一的空缺处。林辜月神经游离,四肢也不找家了,恨不得原地蒸发。她若无其事,尽量平静地开口道:“你带水了吗?”
“带了,在我包里。”
她去摸角落里的书包,正要拉拉链,叶限一见,语气莫名地急,改口:“我记错了,我没带。”
“好吧。”林辜月没多想,便松开拉链,红着耳根抱紧了包,半天挤出一句,“今天是不是有点冷啊。”
“好像是,那正好书包帮你挡风。”
然而,默契的胡说八道并不能让人心降温。
毕竟那天有三十四度。
这副拼图拼得着实很圆满。但她仍是有些尴尬,不自然地往旁边位置移了一下,望望天,没话找话道:“我们小时候会不会跟高宇溪一样,很像温澜姐姐的狗腿?”
叶限摇摇头。
林辜月道:“也是,我们可能比他还不如。更没尊严,且更好使唤。”
叶限“噗嗤”笑出来,说:“你猜到了我想讲什么。”
“当然,她指东,我们就不敢往西。那么,比狗腿更低级的是什么?”
“……蚂蚁腿?”
“还有比这更卑微的吗?”
“有啊,麻雀嘴。”
林辜月一怔:“为什么?”
“有句话不是说‘宁学蚂蚁腿,不做麻雀嘴’。”
“没听过,你在旻州听来的吗?”
“嗯,是,我们班主任用这句话骂上课说话的同学来着。”
“但是温澜姐姐以前不是养过一只猫来着,后来又捡了一只受伤的麻雀回家,那只猫天天对麻雀呲牙咧嘴,于是麻雀伤都没好就偷偷飞走了。所以,麻雀这种动物也可顽强了,不输蚂蚁。”
叶限想了想,说:“还挺像我们话剧社的,不知道算不算聪明,反正倔得很。”
“不过,没有向秋澄的话我们兴许都会放弃。”林辜月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毫无征兆地说,“叶限,我以后不学跳舞了。”
叶限的神色略顿,偏头看向她。
“应该也能想得到,我家人是怎么说的吧。商人的思维不就是那样吗,‘及时止损’,止的是还没发生的损,‘浪费时间’,说的都是未来的时间。我学舞蹈十年了,在这种思维里,回看过去是一种错。”林辜月垂眼,“不过是对是错都没关系啦,有没有道理也都无关紧要。反正以后没得跳了。况且我最喜欢看书,书比舞蹈重要多了。”
书包带滑到手肘,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接着问:“你小时候也学跆拳道和一堆乐器,后来没再学的时候,你是怎么想呢?”
叶限道:“我没什么所谓,本来也不感兴趣,我有画画就好了。”
“所以我那么想也是对的吧,有书本就好。”
“但是,辜月,我们不一样,”叶限仍旧注视她,“你不是很喜欢跳舞吗?”
她的自欺欺人像一颗气球,耀武扬威,却被叶限一针戳破了。忽地眼角下撇,周围泛着红,笑起来:“我跳舞跳得很一般哦。而且听上去学舞蹈有十年,但实际上,真正花费的时间很少很少。”
叶限说:“并不是必须把一件事做得很完美,才有资格承认自己喜欢。”
话音落下,他自己也像是被定住了,不知那片刻想到了什么,露出自嘲的表情。
只有一瞬,眨眨眼就消失了。
林辜月以为是错觉,没有留意,接着话题又道:“我知道。但我更介意的部分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做什么都很真诚,而我对舞蹈最不真诚了,就像在利用舞蹈,在学校里成为艺术生,有体面的、可供展示的面貌。”
“那这么说的话,我对画画也不是百分百真诚……”
林辜月打断道:“怎么可能,你对画画最真诚了,你并不计回报。”
叶限微笑:“只是表面上如此。我很计较回报的,从小,画室老师办画廊或者送奖,我的画要是没被选上,我都会一直画到可入他们眼为止。”
林辜月很认真道:“这说明你很努力啊,努力就是一种真诚了。”
“你看你一直在为我找借口。”
叶限把包挪开了,靠近了她一点,然后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辜月,你也多为自己找找借口吧。”
透明的穹顶,像吹得不规则的泡泡糖。柔光洒下,林辜月可以看见叶限的面庞晕染出一层不真实的轮廓。
其他人在外头喊幼儿园小孩起床了,可以预备候场。他们驮着腰背站起来,在逼仄的滑梯口卡住了脚步。
林辜月调整了半天,都找不到方便下去的姿势,狐疑道:“你刚刚真的是从楼梯爬进来的吗?”
叶限默了默,指着那朵云形窗台,说:“其实是从那里翻上来的。”
林辜月挥挥手,转身,道:“那我们也从那儿下去。”
叶限温顺地应了一声,没多言,动作却干脆利落。他手掌一撑借力,长腿一跨,不拖泥带水,稳稳落地。
林辜月抿抿唇,觉得这也没什么难。她应该也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
她拎起书包,掂了一下,问:“里面有东西吗?”
叶限接话的速度快到像在和谁争抢:“没有!”
“你接着!”
书包在空中转了个圈,叶限睁大了眼,飞快地捞住,正了正包,小心背在身前。
林辜月低头思考了一下,把舞鞋也脱了丢出去。然后深呼吸,看看他,扎起马尾辫,把裙摆在膝盖扎了个结,蓄势待发。自信地反手撑住窗台,刚一用力就打滑,肩膀狠狠磕到。呼着痛,讪讪一笑,撤退回滑梯:“我还是滑下去吧。”
她这一回找到能勉强钻出去的角度,毫无阻拦地被推出滑梯。站起来,重心不稳,惯性地向前扑。
叶限被她撞了个满怀。
她的大脑电闪雷鸣,没有一处思绪受控。胳膊收拢,拥紧他。中间隔着一层书包,但她仍然感到他的胸膛仿佛被太阳焯过,大概她的脸颊也是。她很快松开,踢踏穿上鞋,一言不发地跑走了。
一切都怪惯性。她匆忙地心想。
这就是她为自己找的第一个借口。
第83章 赶紧去把舞会参加
临着开演,林辜月腰间的假花掉了,叶限半蹲着,用强力胶水替她重新粘回去。俩人额头都沁着汗,眼神却十分敞亮。由此可见,害羞这种精致的情绪,必要条件是有闲心。
林辜月蹦跳两下,确认牢固,连连跑去就位。
阳光变得稀稀拉拉,像一小片锡箔纸,轻轻闪着。云倒是越积越厚,跟谁挤了整管牙膏似的,糊满了天。
空气中的水汽也重了,胳膊发黏。林辜月站在盛放身后,发着呆,似盯非盯着盛放的后脑勺。盛放的发丝像某种不肯倒伏的植物根须。过了一会儿,林辜月用手背拂开盛放颈上的一滴汗。
盛放轻轻一抖,回头说:“我怎么会比比赛的时候还要紧张。”
林辜月笑:“我也有点紧张。”
盛放的手放在刚刚落汗的地方,久久没有挪开。一小簇阳光落在她们的肩头,印下菱形的光斑,发着热,很快云一遮消失了。这是夏日里会自夸运气好的难得天气。可惜这清凉是收口的,没有流动的风,仿佛握着玻璃球,静止的凉意贴在皮肤上,一下子就要捂热了。盛放垂下了手。
她们远远地看见向秋澄站在操场那头。向秋澄全然没有急迫感,对着一堆小女孩提裙曲腰,嬉皮笑脸地敬古典礼。看着看着,盛放忽然说:“现在我才意识到,向秋澄学姐确实是在上千人的操场和近百份的申请里,只选择了我。”
林辜月低头揪了揪假花,闻声看向盛放。
盛放说:“好多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得过一阵子,才能明白它的含义和重要性。一点出于虚荣,但更多出于欣慰——”
她认真地回看林辜月。
“总之,讲这种话好像已经不会难为情了,真感谢你们,能沾上你们的光真好。”
林辜月却说:“应该是你本来就有光。非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么也大可骄傲地说,是我们发现了你。但也只是发现,别的什么都没做。”
盛放笑了。她靠近林辜月半步。
“猜到你会这么回应,故意这么讲,太紧张了,所以想从你嘴里听些好听话。你果然最会说好听话。”
林辜月捏捏她的手心:“那你现在还紧张吗?”
“不紧张了。”盛放也捏了捏她的手心,“林辜月,其实我很喜欢跳舞。”
林辜月没来得及说“我也是”,就匆匆上了台。
但她想,盛放应该是知道的。
跳舞教她们在人前伸展手臂、在音乐里大声呼吸。只有跳舞的时候,她们像另一个自己。一起排练过成百次,这点心有灵犀其实早就有了。
幼儿园的舞台灯光看着是装饰性,竟然也把自然光压得彻底,颇有派头。她们站在台子正中央,感受着眼睑上那层温暖的光晕,对彼此笑了笑,牵起舞裙起势。
即将表演的舞段节选自尤利娅与她的舞伴早年的演出。舞曲则是最经典的那支《斗牛士进行曲》,有点精雅,有点放纵。最初,林辜月以为向秋澄选中这个舞台,大约是喜欢其中不需要解释的戏剧张力,外行人也读得懂。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因为向秋澄喜欢看《猫和老鼠》。
一个很是向秋澄风格的戏谑理由。不过无所谓,这支舞确实适合作为开场。
源于西班牙的舞蹈里,男舞者是骁勇的斗牛者,女舞者象征他们手中挥舞的红布,用来激怒与引诱。
她们将舞蹈改成了双女士版本。音乐响起,裙摆仿佛鲤鱼的鳍,在旋转中游出风段。红光交错,犹如火柴擦燃。
她们不需要被谁托举搀扶,也不是某人手中意味征服和掌控的红布。
炽烈、独立,自成场域,绝不臣服,响亮而直白。
她们是自己的舞裙。
林辜月作为受害者角色捂胸倒地,幕帘拉上,另外几个玩偶角色上台,她迅速地离场。
任务总算结束,她喘了口气,下意识地又去摸腰间的花。
“安全。”
她第一眼就看见叶限。
爱丽丝即将入梦,舞台上只留了一盏暗灯,叶限的脸恰好被暖光环抱,眼睛一点亮色,像汪洋里孤立的灯塔。
林辜月很难懂为什么此刻心跳会加快。
大灯一闪,幕帘再次拉开。
林辜月道:“多亏你还会记得带胶水。”
明暗交接中,叶限嘴角的笑意闪烁。他的手一直若无其事地背在身后,忽地表情僵硬,把胳膊伸出来。
“辜月。”
他捧出一束玫瑰花。
形状磕碜,像被狗啃过,花瓣七零八落,有一支干脆只剩下光秃秃的梗。
叶限有些难为情:“实在说不上好看,抱歉,我没有把花保护好。不过……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林辜月睁大了眼,睫毛轻轻颤抖。
她四肢滞涩,喉咙梗塞。盯着花良久,抬起头,不知道该看哪里了,于是眼光不知不觉地就落在了叶限的耳尖。那里隐约地沾上玫瑰花的的红。她的脑袋里电闪雷鸣,迅速别过头,浑身都成了不会呼吸的泥巴,只有左胸膛依旧不安分地打鼓。
她问:“你把花藏在书包里吗?”
“是、是。”
“难怪不让我开书包。这样一看,花瓣掉光是我的责任才对吧?你怎么全往自己身上揽?”
“也这没什么好仔细论的。”叶限顿了顿,“你上学期在学校的树下说我算救了你,你还答应也会救我一次。刚刚在滑梯那里……”他静默半晌寻找措辞,实在说不明白,便话锋一转,“我算又救了你吧?第二次。”
林辜月没吭声。
叶限的嘴变得愈发不灵活:“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你能收、收下,就算是救我一回啦……”
林辜月有点像被谁推了一把。挪眼看了过去,从没见过叶限这么忐忑、尴尬的模样,整个人站得笔直,像被敲错地方又拔不出来的铁钉。她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有种说不清的心软。
每朵花都有花语,但如果是叶限送的话,就像只是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没有什么语言比那更动听。
她的眼睛一弯,把花抢过来,抱进怀里,低头深深地嗅了一口。
“原来玫瑰花没什么香气吗?”
叶限见她收了,顿时放松,也附身凑近,很快地闻了一下,语气扬了扬:“是花瓣都掉光的缘故吧?”
林辜月可以感到他的刘海擦过她的额头,虚虚痒痒的。她无端联想起涌到沙滩边的浪,薄而清澈,触碰到玩沙的手背时,也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他们搬着小板凳坐到后台最边。林辜月的脸不动声色地烧红了。叶限以为她是被闷的,一直用小电扇送风。她的长发软软地垂在肩后,一丝一缕,盈盈飘到她嘴唇旁,几度要吃进去。好半天才想起要拂开。
推理和悬疑的**部分已经过去,现在到了最后一幕。这是林辜月新创作的结局。
“今天不能再迟到。”
“奇怪,舞蹈人偶怎么少了一个。”
“糟了,我没时间了。”
门沉闷地关上了,但几秒钟后,“吱呀”一声,又被重新推开。
爱丽丝回到了房间。她漠然地看着床头的玩具们,然后缓慢地脱掉了西装,解开了手表。她机械地将那些破损、沉默的玩具一一收进旧纸箱,合上了箱盖。
舞台的灯光逐渐暗淡,幕帘合上,观众席从乖巧的沉寂到叽叽喳喳。
“没了吗?”
“老师!是不是演完啦!”
“下一集在哪里看呀!”
就在此刻,爱丽丝抱着纸箱,出乎意料地再次出现在台下。老天仿佛读懂了所有人的期待,一束炽烈的阳光适时袭面而来。爱丽丝的裙纱在光中微微颤动,没有抬手遮挡,只是眯起眼睛。
然后,她坚定地迈开了腿。
不再接受审判和指控,不再框定步伐,不再遵循虚构的台词。
幻想破灭,那就再造幻想。
爱丽丝踏入现实,也踏入新的梦。
小朋友们幼嫩的小手倒是拍不出如雷鸣般的掌声。但幼儿园给了他们比想象中更华丽的退场。礼花炮响,鲜艳的碎片和纸带纷纷扬扬,印满了灰色的天空。
鞠躬的间隙,向秋澄很小声道:“真的没人会记住这个故事吗?”
实际上因为要下雨了,最后一幕演得很匆忙。幼儿园的老师来劝删情节和台词,是这么说的:“只有大人关心结局,小朋友们才不会追究,他们甚至连这个故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只记得你的公主裙。他们已经过上了一个很不一样的儿童节了。别看现在天气没什么,这种季节雨一下起来,就不等人反应了。不能让他们感冒啊。”
林辜月从漫天彩带中随机抓住一片,攥在手心里。
“不知道啊,但我倒是对小时候听过的每个故事都印象深刻。”
“所以也可能会有像你一样的小孩。”
“没准呢。”
他们直起身,灯光恰好熄灭,幕帘合上。老师们忙不迭地,已经开始指挥着小朋友们搬着小板凳,一列一列地离开了。
他们拨开帘子,探出了头。面对着逐渐稀疏的操场,向秋澄叹了口气。
“但我以后就再也不是爱丽丝了哦。”
林辜月看到台下行进的队伍里有几双眼睛,带着澄澈的光芒,恋恋不舍地望着舞台。
“既然总有人像我,也总有人是爱丽丝。”
“也是啦。反正——梦不是用来成真的,而是用来召唤的。”
等着大巴车开来的间隙,林辜月低头嗅沾上雨露的花束,闷声道:“那我还欠你一次啊,到底有什么契机可以让我救你。”
站在身旁的叶限没听清:“嗯?”
林辜月立即仰起脸,冲他绽开笑容,“我重新闻了一遍,其实玫瑰花还是有香气的,但和人工制造出来的玫瑰味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想我是喜欢天然的玫瑰花味道的。”
叶限注视着她,嘴角露出和她一样的弧度。
林辜月一激灵:“噢,我忘记和你说谢谢了。刚刚其实心想只这么说很不够。但现在觉得虽然不够,也还是得讲。叶限,谢谢你。”
大巴徐徐开到面前,林辜月说完就急切地跑到车门旁。明明清楚叶限无外乎会说些“不用谢”、“你高兴就好”之类的,但她今天却格外地没有勇气去听那些日常对话。大概从看到那一束花起,某一种自信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于陌生事物的无措。再经验丰富的饲养员面对横空出世的珍稀动物,恐怕也一筹莫展吧。
向秋澄在最前头,钻进了车门,大剌剌地喊:“回程我选绕路噢!会路过摩天轮!正好又出太阳了,风景一定很漂亮!”
林辜月紧随其后,刚要抬腿,一下子定住了。
她回头看叶限,嘴唇抖了抖。
叶限微笑地歪头。他的脸部线条分明,被雨后的湿气晕得有几分柔和,也显得遥远了起来。
林辜月的胳膊抱紧了花束,包装纸的褶皱摩擦着皮肤,带出极细微的疼痛感。
她转过脸,用力地踩登车踏板,随便找了个离门近的位置坐下,然后就没有睁开过眼,一路装昏迷。
直到晚上到家,坐在书桌前,到了不再有人的地方,林辜月终于敢自我承认,她在上大巴车前险些无法抑制地想对叶限说的话。
“摩天轮有多美丽要是只有我们看见就好了。”
不希望风景里有别人,不想回忆被分裂和含糊——务必浓缩到只剩下你我,精准到一提起那条路或摩天轮,就齐齐地想起同一天的同一时刻。
有关叶限的事情就像挤玻璃纸气泡。气泡不会不见,只会聚成更大的气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拧巴小气,竟然对如此寻常的街景都有着苛刻的私藏欲。
她把书包放在膝盖上,一张张往外拿作业本,接着打开台灯,误触到夜灯模式,橙色的光照在桌面,每个铅字在涣散的视线里都生出双胞胎般的影子,每个撇都像两根粘在一起的睫毛。
但是那是叶限。叶限当然与其他人不一样。况且,只想和特定的人看风景究竟有什么不对,佩妮和郑克不也是——
倏忽间,白天剧烈跳动过又陷入平静的左胸膛,现在再次如擂。
曾经在这盏台灯下乍然想出的北极星路径,就在这刹那,从她连到了另一个人。
她的手无意识地覆盖在胸口。悸动与不安传达进手心,一时恍惚,还以为是手心在跳。她屏息片刻,慢慢地,呼吸恢复了节奏,心脏也安分下来。
她笑了。十几年短短的人生里,第一次笑的时候确切地知道自己在笑,又为什么在笑。
原来如此。
林辜月喜欢叶限。
第84章 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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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84章 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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