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抵达幼儿园,小孩们刚刚去午睡,他们趁这段空闲在操场上搬道具。向秋澄还喊来了两个家人帮忙,一个坐轮椅,听说在云江大读大学;另一个年纪和他们一般大,穿着隔壁国际高中的校服。
高宇溪见了,张嘴就喊:“哥!”
任朝暮挑眉道:“你有必要狗腿到还喊人家的哥叫哥吗?”
高宇溪仿佛被当头重击,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那……万一他们真是我哥呢?”
众人沉默,空气僵持了几秒。
任朝暮说:“原来你真的是向秋澄的弟弟。”
高宇溪懵了:“那不然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流氓和跟班,毕竟你那么忠诚。”
高宇溪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我家当初给我取名很晚,一直没名字,又是家里年纪最晚出生的,所以家里人才一直喊我小弟啊!而且什么叫忠诚?我就不能也喜欢话剧并觉得她的想法是对的吗”
合理,但没人理他。
高宇溪气不过,追着向秋澄,要她给大家解释。
向秋澄反问:“解释什么?我不觉得他们的理解有问题。”然后瞟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你少废话,现在立即把帽子摘了搬东西去。你没看那个谁要被累死了吗,而且你敢叫我哥一个坐轮椅的人干活吗?”
高宇溪张张嘴,哑火了,顺手就乖乖摘下士兵帽,抬头,看见任朝暮眼中的讥诮一闪,拍拍他的肩,补上一刀:“其实不止,还有骗子和喽啰。”
高宇溪的眼下瞬间红出两坨。
布置好场地,幼儿园的小孩们还没起床,椅子都在教室里,老师说一般都由小孩们自己搬。他们没别的事干,横七竖八地倒在操场上的游乐设施上休息。林辜月去了躺洗手间,回来一看,能坐的地方全坐满了。向秋澄的哥哥倒是挪到跷跷板上去了,但她总不能坐人家的轮椅。
她差点准备坐在时洇腿上,听见有人喊她:“辜月,来这。”
循声回头,望见蛋糕式的滑梯,叶限从云朵形状的窗台上探出一颗头,奶油色的亮光绕着他的脸打转,嘴角顺带有了几分幼稚气,轻盈得像飘起来了。
她发起呆,时洇在后头坏笑着推了一把她的屁股,她才回神,立即小跑过去。裙摆在步伐里翻着卷,犹如红玫瑰盛开。待靠近了那个塑料大蛋糕,眼角眉梢也沾上甜意。她歪头展了笑。
“从哪儿上?”
叶限明显愣了,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脸颊像刷上了粉红的果酱:“楼梯在后面。”
林辜月绕到背面,侧着身,踩上比她的脚还窄小的台阶,弓腿猫腰,几乎四肢并用,爬到拱门口,突然想笑,这么小的滑梯不晓得叶限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
她缩起脖子,扭扭挤挤地钻了进去。
里头意外的宽敞。穹顶的外形是蜡烛,内部却直冲冲地朝上,几道光脉从顶端蜿蜒,倾泻在拼图墙面,显得色彩更缤纷。拼图图案是一只小熊骑气球,他们动手拆了。再一会儿盘腿坐着,一会儿半蹲,把散落的拼图一片片嵌回去。
林辜月的头发垂下来遮了半边脸,叶限在她旁边,偶尔递一片拼图,指尖擦过她的手背。轻快的,灼烫的。
拼到最后,有两块始终不见踪影。
林辜月嘀咕:“不会被我们坐到了吧?”
果然,她小腿一动,一片拼图掉了出来。
只剩下最后一片,叶限正转过背,抬起身摸索翻找,衬衫下的肩胛线条隐约起伏。林辜月忽然瞥见,有一片拼图耷拉在他的前衣领。
她眼神一滞,还是伸手过去,指尖夹住那片拼图。
就在那个瞬间,叶限仿佛察觉到什么,回头。他的嘴唇不偏不倚,恰恰好好擦过她缩回的指节,温热的触觉倏然掠过。
视线撞上,两个人都被按下暂停键。
林辜月瞳孔紧缩,手一抖,拼图“啪”地落下来,细微的声音,却震得她脑袋嗡嗡响。空气密度骤高,啃咬着手指。她忽然觉得这个空间其实并不宽敞,狭窄到她可以隐约感到叶限胳膊上的温度,错落的呼吸声无限地放大,再放大。
她低声:“拼图。”
“噢。”
叶限立刻避开眼,捡起来,贴在墙上唯一的空缺处。林辜月神经游离,四肢也不找家了,恨不得原地蒸发。她若无其事,尽量平静地开口道:“你带水了吗?”
“带了,在我包里。”
她去摸角落里的书包,正要拉拉链,叶限一见,语气莫名地急,改口:“我记错了,我没带。”
“好吧。”林辜月没多想,便松开拉链,红着耳根抱紧了包,半天挤出一句,“今天是不是有点冷啊。”
“好像是,那正好书包帮你挡风。”
然而,默契的胡说八道并不能让人心降温。
毕竟那天有三十四度。
这副拼图拼得着实很圆满。但她仍是有些尴尬,不自然地往旁边位置移了一下,望望天,没话找话道:“我们小时候会不会跟高宇溪一样,很像温澜姐姐的狗腿?”
叶限摇摇头。
林辜月道:“也是,我们可能比他还不如。更没尊严,且更好使唤。”
叶限“噗嗤”笑出来,说:“你猜到了我想讲什么。”
“当然,她指东,我们就不敢往西。那么,比狗腿更低级的是什么?”
“……蚂蚁腿?”
“还有比这更卑微的吗?”
“有啊,麻雀嘴。”
林辜月一怔:“为什么?”
“有句话不是说‘宁学蚂蚁腿,不做麻雀嘴’。”
“没听过,你在旻州听来的吗?”
“嗯,是,我们班主任用这句话骂上课说话的同学来着。”
“但是温澜姐姐以前不是养过一只猫来着,后来又捡了一只受伤的麻雀回家,那只猫天天对麻雀呲牙咧嘴,于是麻雀伤都没好就偷偷飞走了。所以,麻雀这种动物也可顽强了,不输蚂蚁。”
叶限想了想,说:“还挺像我们话剧社的,不知道算不算聪明,反正倔得很。”
“不过,没有向秋澄的话我们兴许都会放弃。”林辜月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毫无征兆地说,“叶限,我以后不学跳舞了。”
叶限的神色略顿,偏头看向她。
“应该也能想得到,我家人是怎么说的吧。商人的思维不就是那样吗,‘及时止损’,止的是还没发生的损,‘浪费时间’,说的都是未来的时间。我学舞蹈十年了,在这种思维里,回看过去是一种错。”林辜月垂眼,“不过是对是错都没关系啦,有没有道理也都无关紧要。反正以后没得跳了。况且我最喜欢看书,书比舞蹈重要多了。”
书包带滑到手肘,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接着问:“你小时候也学跆拳道和一堆乐器,后来没再学的时候,你是怎么想呢?”
叶限道:“我没什么所谓,本来也不感兴趣,我有画画就好了。”
“所以我那么想也是对的吧,有书本就好。”
“但是,辜月,我们不一样,”叶限仍旧注视她,“你不是很喜欢跳舞吗?”
她的自欺欺人像一颗气球,耀武扬威,却被叶限一针戳破了。忽地眼角下撇,周围泛着红,笑起来:“我跳舞跳得很一般哦。而且听上去学舞蹈有十年,但实际上,真正花费的时间很少很少。”
叶限说:“并不是必须把一件事做得很完美,才有资格承认自己喜欢。”
话音落下,他自己也像是被定住了,不知那片刻想到了什么,露出自嘲的表情。
只有一瞬,眨眨眼就消失了。
林辜月以为是错觉,没有留意,接着话题又道:“我知道。但我更介意的部分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做什么都很真诚,而我对舞蹈最不真诚了,就像在利用舞蹈,在学校里成为艺术生,有体面的、可供展示的面貌。”
“那这么说的话,我对画画也不是百分百真诚……”
林辜月打断道:“怎么可能,你对画画最真诚了,你并不计回报。”
叶限微笑:“只是表面上如此。我很计较回报的,从小,画室老师办画廊或者送奖,我的画要是没被选上,我都会一直画到可入他们眼为止。”
林辜月很认真道:“这说明你很努力啊,努力就是一种真诚了。”
“你看你一直在为我找借口。”
叶限把包挪开了,靠近了她一点,然后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辜月,你也多为自己找找借口吧。”
透明的穹顶,像吹得不规则的泡泡糖。柔光洒下,林辜月可以看见叶限的面庞晕染出一层不真实的轮廓。
其他人在外头喊幼儿园小孩起床了,可以预备候场。他们驮着腰背站起来,在逼仄的滑梯口卡住了脚步。
林辜月调整了半天,都找不到方便下去的姿势,狐疑道:“你刚刚真的是从楼梯爬进来的吗?”
叶限默了默,指着那朵云形窗台,说:“其实是从那里翻上来的。”
林辜月挥挥手,转身,道:“那我们也从那儿下去。”
叶限温顺地应了一声,没多言,动作却干脆利落。他手掌一撑借力,长腿一跨,不拖泥带水,稳稳落地。
林辜月抿抿唇,觉得这也没什么难。她应该也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
她拎起书包,掂了一下,问:“里面有东西吗?”
叶限接话的速度快到像在和谁争抢:“没有!”
“你接着!”
书包在空中转了个圈,叶限睁大了眼,飞快地捞住,正了正包,小心背在身前。
林辜月低头思考了一下,把舞鞋也脱了丢出去。然后深呼吸,看看他,扎起马尾辫,把裙摆在膝盖扎了个结,蓄势待发。自信地反手撑住窗台,刚一用力就打滑,肩膀狠狠磕到。呼着痛,讪讪一笑,撤退回滑梯:“我还是滑下去吧。”
她这一回找到能勉强钻出去的角度,毫无阻拦地被推出滑梯。站起来,重心不稳,惯性地向前扑。
叶限被她撞了个满怀。
她的大脑电闪雷鸣,没有一处思绪受控。胳膊收拢,拥紧他。中间隔着一层书包,但她仍然感到他的胸膛仿佛被太阳焯过,大概她的脸颊也是。她很快松开,踢踏穿上鞋,一言不发地跑走了。
一切都怪惯性。她匆忙地心想。
这就是她为自己找的第一个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