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林辜月读三年级的时候,宋阿姨和温澜在路边捡到一只三花猫,只比拖鞋大点儿,看着可爱,却从不肯给好脸色,逢人便龇牙咧嘴。不过只要拿着逗猫棒在它眼前晃一晃,铃铛叮铃咣当,它就会扑棱跳起来。
后来那只小猫被温伯伯拿去送给朋友的女儿,林辜月再也没见过。
她看着徐毓文的表情,没来由地想起那只猫。
前几天中午在音乐教室,林辜月只是随便提了句“还是找广播站的吧,他们专业”,当然没有和策划老师点名道姓地推荐过谁。
但她现在忽然不想说实话了。
盛放担忧地看她,林辜月飞快地和她交换眼神,眼珠子乌溜溜地转,像龙眼核,透亮极了。
“老师真选你当主持人了?”
林辜月玩兴大起,特地咬文嚼字,制造歧义。
语言也可以是逗猫棒。
徐毓文的声音柔软起来:“是的,我来和你说声谢谢。”
她现在再怎么逞强装腔,脸颊也已经微红了。
“谢谢我?”林辜月学沈嘉越挑眉的方式,下巴一并抬起来,转瞬别扭,实在演过头,轻咳了一声,“这么说的话,你答应老师去当主持人了?”
徐毓文没有正面回答:“多亏了你。”
林辜月歪头,仿佛是真的很好奇般地道:“所以,当机会降临在你眼前时,无论那个机会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给的,你都会抓住,对吧?”
徐毓文的脸像被极其微弱的阵雨拂过,睫毛颤了一下。
她显然比当年那只小猫有自尊太多了,只能逗到这,盯着林辜月看了一会儿,情绪愈发平稳,没留下任何辩解和反驳,转身就离开。
林辜月摸了摸手腕,没有发挥尽兴,略感遗憾。
她挪开视线,瞧见不止盛放,宣阳和时洇也在观看。
一回座位,他们全都凑上来了。
时洇促狭地挤挤眼,嘴唇正要动,林辜月一听这熟悉的呼吸声,就能猜到接下来她要怎么巧舌如簧,揶揄她糟糕的演技,先一步道:“你怎么把任朝暮送的东西全扔了?”
不知道为什么,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盛放。
盛放没有任何反应。
时洇立即吃瘪,结结巴巴:“不…不是我扔的,好吗?”
林辜月觉得好笑:“你同桌平时跟你的兵似的,他敢扔你的东西?”
“也没全扔啊,他现在吃饼干不是吃得挺香的?”
坐在隔壁组斜前方那个矮胖的男生“咔嚓咔嚓”的声音适时传来,他觉察到他们的目光,又伸出一片饼干:“你们到底吃不吃啊?”
时洇挥挥手:“吃你的吧。”
她同桌听话地“哦”了一声,转了回去。宣阳起身,走到他身旁,从他那里拿了一盒茄汁味的好多鱼回来。
时洇吃惊:“你饿了?”
宣阳理直气壮:“看你同桌吃得挺香的啊。”
他拆了包装,放在桌面,盛放和林辜月纷纷伸手去拿。
时洇扶额道:“都说不吃,结果一摆在桌面全都在吃。”
林辜月举起来一颗放在时洇嘴边,被她躲开了。
“剪刀。”宣阳捏着螃蟹形状的丢进嘴里。
盛放飞快地找到海星:“布。”
“我赢了。”宣阳的嘴角稍稍平拉。
林辜月比他们正经点,继续话题:“药就这么扔了?好浪费。”
时洇冷笑:“任朝暮乱买药,难道就不浪费?虽然大概率也不是他买的,应该是向秋澄买了塞给他的,让他来哄我去排练。再说了,这不是我扔的,我只是叫我同桌帮忙处理,是他——”说着,她回头冲座位喊,“你别吃了,去把药捡回来,浪不浪费啊,居然就这么扔了。”
她同桌有点吃的就任摆布,叼着一块巧克力,屁颠屁颠就去翻垃圾桶,捡回塑料袋,挂回桌子挂钩上。
林辜月问:“你打算怎么办?”
时洇说:“就挂着呗,班里总会有人生病吧?”
宣阳打了个喷嚏。
他幽怨地抬头:“你咒我呢。”
时洇翻了个白眼,做了个“请”的姿势:“要吃药自取。”接着,她说,“扔——不是扔——我的意思是,想处理掉的理由很简单,我不打算喜欢他了。”
宣阳撑脸问:“为什么?”
时洇耸肩:“因为他显然并不喜欢我,是我一开始误会了。”
宣阳苍白的下巴没两下就被手掌压红了:“时洇,你真的用不着那样,包括一开始。”
“什么意思?”
“你的喜欢取决于别人的喜欢,这样很蠢。我早就和你说过了。”
然而,时洇这么多年来,这项原则一以贯之。宣阳不知道,说这句话其实就像是在否定时洇待人处事的全部风格。换作平时笑笑就过了,但这阵子,时洇本来心情就在谷底,不可能乐意听批评。
她的手掌重重摔向桌子,小拇指打翻好多鱼的盒子。
“宣阳,管好你自己就够了,别教别人如何做人。”
她走得不留情面,遥遥地听见她同桌又在问她吃不吃零食,结果被吼了好几声。
浅黄色的酥脆小鱼掉了一地,他们蹲下来捡。
盛放或许是出于想修复气氛的义气,又或是真的想锻炼说笑话的脸皮,捧着海螺形状的好多鱼放到宣阳耳边:“听,海的声音。”
宣阳咬牙切齿:“时洇这头猪。”
林辜月沾了一手的调料粉,蹲得头晕眼花,长叹一口气。
任朝暮果然是害人精。
平日中午大家都喜欢聚在一起吃饭,越热闹吃得越香,而今天第四节课下课,林辜月远远地和盛放对视,然后很默契地拔腿而起,一个去追时洇,一个去追宣阳。
时洇脸沉得吓人,一个字都不说,买了碗糖醋猪排盖浇面,脸埋进碗里,一个劲地猛吃。
林辜月见惯了她生气的样子,向来不在她情绪上头时搭话,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
过了一会儿,时洇抬起脸,看着林辜月一动不动的碗:“你不是不吃糖醋了吗?”
林辜月笑了笑:“跟在你后面随便买的。”
时洇掉下一滴眼泪:“辜月,对不起。”
林辜月讷讷道:“你怎么和我……”
时洇抹了抹脸,狠狠把筷子戳进林辜月的碗里,拽过来替她吃。
“宣阳一定在背后骂我是猪吧。”
林辜月怕火上添油,没吭声说实话。
”宣阳才是猪。“时洇吃得差不多起身,抓了两个三明治结账回来,放在林辜月面前,“你先吃饱了再说,我走了。”
“诶,你……”
“放心,我会去报告厅排练,我都和向秋澄发誓了,没去的话这辈子吃不饱饭,你看我今天吃多饱。记得帮我丢碗。”
林辜月垂眼看纸碗底的油花像泡泡一样扩散,剥开塑料包装,小口小口啄着吐司,有些食不知味。
出食堂,过了廊桥,沿着操场边沿慢慢走,林辜月的思绪满得要溢出来,找不到可歇脚的空旷处。
耳边忽然“咻——”的一声,回头,一颗篮球被马宏瑞挡下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辜月,把球扔回球场正中央。几个同样穿球衣的男生聚在那儿,哗然地吹口哨。
林辜月口头道了谢,没有驻足。
马宏瑞小跑跟着她身后:“你去哪?”
“……”
“你不说我就一直跟着你。”
“话剧社排练。”
“喔——”
马宏瑞语调拉得张狂,蹦跳两步到她的另一旁。这一跳把他的刘海整个掀起来。林辜月拐弯正好瞥见,心想,就说他的痘都长哪儿去了,原来全跑额头上被盖住了。
马宏瑞仓促地捋捋头发:“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行。”
马宏瑞听见回答,抹着下巴,歪嘴道:“你害羞啊?我又不会只盯着你看。”
这人格外听不懂人话。林辜月板起脸,没好气道:“报告厅排练只有话剧社的社员以及学生会的技术组可以在场。”
“喔——”
又是这种声音。
马宏瑞绕到她身前,倾身眨眼睛,像在模仿流浪动物乞食,一种放在人类身上就变成算计的眼神。
“话剧社不给我机会,你真的也不给吗?”
她要开始骂人了。
“辜月!”
是叶限的声音。
林辜月舒了口气,顿生感激,守住了极近崩塌的素质。
今天太阳有些晒,叶限一路跑来,双眉紧锁。
叶限和马宏瑞都是篮球队的,但他没和他打招呼,甚至一眼都没瞧,直接站进他们中间。他展了眉眼,轻轻拉起林辜月的手腕,把一张薄薄的绿色卡片放在她的手心,然后晃晃手指间另一张同种样式的卡片。
“上次你说,你没有公交卡,我找时间帮你开了一张,我自己也又开了一张。”
林辜月疑惑:“但是你不是已经有一张学生卡了吗?”
“我怕你会忘带啊,学生卡一次只能刷一次,我再开一张放在自己这里,给你当作备用啦。”
叶限习惯默默照拂别人,今天难得细细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仿佛突然在意起她是否能完全明白。
虽然反常,但那不重要,林辜月的心霎时暖起来。
她抬头笑道:“叶限,你不愧是我的好朋友。”
叶限嘴角一弯:“你先过去吧,我还有点事儿。”
林辜月的背影愈小,马宏瑞凉凉地冒出一句:“叶限,我以前都看不出来,你还这么爱插手管别人的事。”
叶限敛了容,漫不经心道:“哦。”
“你……”
马宏瑞恼羞成怒,却也憋不出额外的音节。
“如果你没有在球队的群里散播诸如——‘林辜月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喜欢散发所以今天路过操场时没有扎头发’之类的言论,但凡你对她有点基本的尊重,我也不会突然跑来打断你。归根结底,是你这个人太无耻。”
马宏瑞气急败坏道:“我就发了一两次,碍着你了?你甚至都不在那个群里吧?”
“碍着了。我在不在那个群里,都碍着了。”
叶限的五官平和得接近温吞,眼神却藏了刃,不重不快地划过来。
马宏瑞觉得哪儿像是被风吹了一下,不寒而栗。
“……到底关你什么事啊?林辜月本人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当护花使者?和她认识得久就了不起是吗?”
“林辜月本人没说什么,是因为这些脏东西我不想拿给她看。不过,你要是有这方面强烈的意愿,我现在也不是不可以让她看看。”
“近水楼台先得月。”马宏瑞冷哼一声,“叶限,其实你是这么想的吧。你比我更无耻。”
“那我也无耻十年了。”
“你……”马宏瑞又一次噎住。
叶限依旧从容不迫:“并且,我和你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你这人平常看起来脾气不错,对谁都挺好的,其实心眼多得很,别以为我刚刚没看出来,你是故意想转移林辜月的注意力,把我晾在一旁,你每次都这么做,这难道不是更……”
叶限打断道:“我的想象力没你那么丰富。”
马宏瑞的声音从齿缝绞出来:“你到底还要说这件事几次啊?”
“看你表现。”
“……”
“哦,对了,差点忘记回答你了。”
叶限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认真道:“对于和林辜月认识得久是否了不起这个问题——从小到大,我都觉得是挺了不起的。”
叶限露出了一个很单纯的笑容。
马宏瑞愣在原地。
他又不是真的在对叶限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