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限在短信里说道:“同桌早上又被罚抄试卷,距离中考只剩下两个月,无法理解老师怎么还会布置这种作业,太耽误念书了,我说你把上次多抄的重新交一遍就行了。他太死脑筋,一定要重新抄,我说那我帮你抄,你去把英语提纲词组默写一遍。刚刚自习课他交了罚抄,其实还是上次的那份,是我从他抽屉里偷出来的,他完全没发现。”
他在师泽中学的同桌和他刚认识的时候,是一个以为所有的动词过去式变化都要加ed,把I have说成I has的人。
但在叶限坚持不懈的一对一私教课堂之下,这位同桌现在已经能默写出六本英语课本里所有的单词和词组,对时态和代词判断都准确无误。
林辜月刚从办公室走出来,读完手机屏幕上工整的方块字,嘴角扬了扬。
她打字道:“你为什么只在意他的英语?”
很快收到回信:“因为他只有这门有的救了,至少能把字母表完整地背下来。他自知肯定考不上高中了,本来已经不计划学习了,天天上课睡觉或者玩鞋带,说干脆一毕业就去景区摆摊卖鸡蛋饼。我说那你如果会英语的话,还能比别人多一份市场,卖给洋人,电视台尤其爱找这样的民间语言家采访,到时候他就能成为云江的鸡蛋饼之王。”
她笑得肩膀颤抖,回道:“那你是鸡蛋饼之王背后的男人。”
五秒后:“但愿他日后惹出祸来,不把为师说出来就好。好啦,辜月,下午考试加油,以及植树节快乐。”
这几个月来,叶限会在每一天都祝她某个节日快乐。林辜月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天天都在过节。
那么确实太值得快乐。
码头那天后,他们常通短信,这是日复一日的复习中里唯一会闪烁的、无规律的光点。林辜月三月的话费一下子飙到八十多块钱,妈妈很质疑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只好说好像接到过一个电信诈骗电话,然后立马去营业厅换成极其划算便宜的一个月一千条短信只要二十五块的套餐。
所有的短信都会在回家前删掉,妈妈不知道叶限回云江了,她和沈嘉越不想生事,以防万一,绝不打算和任何大人们说,所以她没有在通讯录里存下叶限的号码。
但那串号码她早就能倒背如流了。
“植树节快乐,叶限。”
她熄掉屏幕,五官框在小小的黑色屏幕里,有点陌生,不知是谁,竟然可以笑得这么灿烂。
今天是学校二模,下午考数学,她在脑袋里默默背公式,走到半道,忽然忘记上周末做过的那道压轴题的辅助线要画在哪儿,重新摸出手机,发短信问补习课老师。
老师除了回答这个问题,顺带把她这阵子容易出错的小毛病一一再提醒了一遍。
她皱着眉头,看得太仔细,没留心走路,纯凭直觉判断迈步的距离,鞋边沿着台阶“哧溜”滑出去。
林辜月就这么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她眼前一片漆黑,爬到角落扶墙站起,恢复光明时,天花板还闪烁着金色小鸟和星星。她悲怆且滑稽地心想,该不会真的和李凯说过的一样,她的小脑没发育好吧。
有一张面纸轻轻柔柔地扑过来,粘在她脸上。
她居然还痛到哭了。
林辜月揭下纸巾,先低头看到徐毓文惯穿的那双运动鞋,再抬头看到她本人。
徐毓文很镇定,清清淡淡地说:“扶你去医务室?”
林辜月着实感到丢脸,本想拒绝,稍稍一动,右脚踝拧得她呲牙咧嘴,只好低声道:“……麻烦你了,谢谢。”
徐毓文挽起她的手腕,把她安置在病床上后就直接走了,从头到尾,没再说任何额外的话。
她后来没参加考试,刘婶来学校接她去医院,甲级医院的医生说冰敷两天就没问题了。她在床上躺了两天都不见好,沈阿姨很上心,打听到一家中医院,带她去做了个撕心裂肺的推拿按摩,奇迹般地能下地了。
班主任打电话给妈妈建议这个时候也可以不用回学校,林辜月这种成绩忽高忽低的,可以好好在家突击巩固一下。
于是她缠起绷带,不同的高校名师天天上门,带她做题写卷子,每天的饭都是定好的营养餐。这种日子比上学的时候还枯燥,在班里的话,她至少偶尔还能偷吃两片同桌的薯片,玩会儿五子棋。
回学校参加三模考试反而可以喘息。
林辜月的考场位置正巧安排在本班。她照表寻到座位,下意识摸了一把桌肚,检查是否所有物品都清理干净,结果摸出一本草稿本。
她本打算放到讲台上,起身却没拿稳,本子的页面大喇喇地散开,落在地上。
“Lim为什么初三一下子考这么好,有啥秘籍,你之前和她关系那么好,有没有问过?”
“没有。”
“她家里人该不会是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她作弊吧?如果是真的,她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
“不都摔断腿回家了吗。”
数字和字母中挤着几行中文,林辜月太认得了,最潦草的那两行出自徐毓文。
她出乎预料的平静,仿佛他们诅咒的并不是她。
不止有她,单是那一页,还有别的英文代号或注音式的缩写。徐毓文并未说太多,更像是同桌考试期过分敏感,把全班成绩好的人全都编排了一遍,他甚至说“沈嘉越的小提琴拉得像饿疯的秃鹫用喙去啄死了三天的老虎的胡须”。
林辜月忍不住笑了。
她也佩服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可以心如止水地欣赏别人的语言创意。
沈嘉越傻乎乎地路过,问她呆在原地笑什么。
她迅速把本子藏到后腰,反倒令他起疑,一番搏斗之下,她大败,眼睁睁看着沈嘉越的脸越来越绿。
“这位置最近坐谁来着?”他才长长不久的头发怒得全都起立站岗,“想起来了,徐毓文,是吧?她这人怎么这样啊,扳手腕的时候劲那么大,但是挨打的时候不还手,现在又在背后使阴招!她怎么不骂她应该骂的人啊!”
林辜月更想笑了:“你也蛮记仇啊,到现在还记着她掰手腕赢你的事情。”
“我记的是你被揍的那件事好不好!”
沈嘉越一喊自己先愣了。
他咳了咳:“我要交给老师。”
她叹口气,收回本子:“显然是她同桌疯了,徐毓文说的话到都像在附和敷衍,算了吧。快考试了。”
“你是真的把事情分得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还是单纯想包庇她?”
有的时候,林辜月也会被沈嘉越像是随口一说但异常尖锐的洞察力吓晕。
但是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
考试期间,她把本子放进了自己的书包,考完后,她又放回了原位。
结束后,全班都从考场回来,准备听班主任讲话。
徐毓文那位男同桌放书包时,从抽屉摸出本子,大惊失色,抖着胳膊去讲台看这个班的考试座位表,脸色苍白地小跑回来,对徐毓文耳语了一番。
接着,他们共同看向了林辜月。
而林辜月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板,仿佛才关注到他们一样,回以懵懂的眼神。
老师宣布放学,她慢慢吞吞地喝水,拧盖,果真等来了徐毓文。
“要对选择填空题答案吗?”
她微笑:“我没记,都忘啦。”
“我同桌说他有个本子不见了,你刚刚坐他座位考试,有看到吗?”
“没有。很重要吗?”
“草稿本而已,但写了一些重要的题,算了,我叫他别找了。”
“嗯,好,之后我也会帮忙留意。”
林辜月看着徐毓文的衣角从桌前消失,无端想起爸爸的慈善事业如火如荼,家里的锦旗一面又一面,堆在仓库里,灰尘落满了,像狮子舌头上的倒刺。爸爸只从仓库里取酒、高尔夫球杆和马具,说做慈善真好啊,上次又在晚宴上结交了某某领导和某某总。
她同样想起一个月前,徐毓文递来的那张面纸,那一刻,她被逼着不再自欺欺人,重新思考了一遍,其实那天在厕所,徐毓文应当看到了她腰上挨打留下的肿伤。
不是只有发自内心善良的人才会做善事。但既然已经做了善事,具体发自什么心,还真的重要吗。慈善小学和得罕见病的小朋友们声音清脆如铃,是真心尊敬地称呼爸爸为“林爸爸”的。那个男生对全人类散发了恶意,却在草稿本上对徐毓文说“谢谢你的橡皮擦和热水”。
攫取的可以是皮毛,但绝不能是血液和器官。从第一次去慈善小学,时洇说的那番话,诸如“人们只需要享受彼此最表面的那一部分”,林辜月选择点头的那一天起,其余的都不必刨根问底。她是自愿加入这个浅尝辄止的世界的。
她只能这么想,因为她实在太想放过自己了。
但她也着实不该信沈嘉越能完全保密。
三模结束,两家人随便聚了个餐,他还是憋不住说出来了。不过在她威胁的眼神下,改口说这是隔壁班发生的事情。
妈妈罕见地站上战线:“哪有在背后说人家坏话的,还骂同学,成绩再好有什么用,人品实在太不行了吧。”
沈嘉越握着筷子,深表同意:“就是啊!”
“但是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在意,嘉越,你之后去和被骂的同学说,之后要安安心心地去考试,好好考出一个分数,证明自己给她们看。”
沈嘉越一歪头:“不对啊,阿姨,为什么要向这种人证明自己,就应该生气啊。”
“你还太小了,生气没什么用,结仇相当于一种断言,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的生日并没有被称作圣诞?那么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一位圣人?”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林辜月。
林辜月低头喝汤,装没看见。
她的理由绝不是沈嘉越认为的这个。但她没法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饭后,林辜月悄悄给叶限发短信:“被欺负了但不愤怒是一件会被怪罪的事情吗?”
这次没有立即回复,他兴许在写题,她长叹一口气,去阳台找不知跟谁刚打完电话的沈嘉越。
“如果你想告诉老师的话,那就去吧。”
沈嘉越诧异地看她:“现在突然这么说?”
“就应该生气啊——我又不是耳聋了。我赞同你说的这句话。我和徐毓文的交情本来就比你和她的多,你不必听我的。”
沈嘉越嘁声,然后背身靠在栏杆上,表情不明。
“如果你和我一样,和她没什么交情,却在本子上被骂了,愤愤不平所以告诉了家里人。那么,你妈妈应该会和今天一样,莫名其妙地叫你好好读书,忍气吞声吧。”
她看着他黑漆漆的后脑勺:“可能吧。”
过了很久,沈嘉越转过来,耸耸肩,仿佛毫无所谓道:“所以算了,我不计较。”
她一愣:“难得我认同你口中的道理。”
“这世界上总得有那么点人要站在你这儿吧。”
他飞快地说完,就想走,林辜月立马抓住了他的袖子。
她的眼底仿佛有泪,晶莹地看向他。
“谢谢你……你……你长大了。”
“我就知道你嘴里也憋不出什么好夸奖!你才长大了!”他一把扯回袖子,避开她的视线,撇撇嘴,“本来懒得说,其实这是叶限刚刚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觉得应该要这么告诉你。”
林辜月的手指僵在空中。
“……”
沈嘉越弯腰探头:“这样说的话,你就真的开心了?”
“我也不知道。”
“难伺候。我又饿了,进去吃面包,再见。”
阳台的门一开又一关,林辜月揉揉眼睛,打开手机,看见了叶限的回信:“或许吧,但如果不跟着自己走,最先怪罪下来的人,一定也还是自己。”
夜风习习,吹得她的马尾辫像飘动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