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越随口问:“那你之后想考美院吗?”
叶限沉默。但没有人催他回答,在安静的时间里,他们三个像默契地发了个很长的呆。
沈嘉越忽然浑身一激灵:“我差点要睡着了,刚刚有人说话吗?”
叶限轻笑:“没有。”
“哦……”
“你现在还在拉小提琴吧?”
“对啊,不过现在我爸妈还没掰扯出个究竟来,我妈想我走纯艺术路线,我爸觉得只把小提琴当成业余就够了。本来初一就该决定好,结果他们的战线久到现在都快中考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尽快有个结果出来,说实在,每天刷题和练琴兼顾,真的挺累的,所以我长个子才这么费劲,都是因为睡太少了,全怪他们。”
叶限沉吟一会儿后,很诚恳地说:“你不矮的。”
沈嘉越一下子清醒,直起腰背:“真的啊!”
“真的。”
他正乐开花,看见叶限的腿就算折起来也得比他多放一个台阶,表情顿时垮了:“……你个骗子。”
“我当然是说真的,可能云江小孩营养比较好,但在旻州的话,你应该能在学校排前五……前十,前二十,至少。”
沈嘉越摇摇头,根本不信,颇语重心长道:“叶限,你的声音当电信诈骗犯的话,会非常有前途。”
叶限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但你自己想走哪条路呢,我觉得叔叔阿姨一定会先尊重你的意愿。”
“我?都行啊。反正我爸妈总会选出一个最好的来,我可以很心甘情愿地听他们的话。毕竟,我从来没有热爱什么……事情到非它不可的程度。”
叶限和林辜月都很认真地听他说,以至于他越讲越不好意思,越讲越不对味,脸热前吵吵道:“刚刚那个话题世界上只有温澜懂我,我要打电话给她。”
林辜月要困不困的,一直没说话,下半张脸完全埋进围巾里,黑长的睫毛眨一眨,可以直接碰到浮起的羊毛絮,挠得下眼睑痒痒的。
她一听,整张脸迅速挣扎地冒出来,制止道:“温澜姐姐有起床气。”
“那又怎样。诶挂断了,我再打个试试。”
“她真的会把你骂死的。”
“你不是经常都和她一个房间,也没见得怎样啊。怎么又挂断了,再来。”
林辜月十分痛苦地伸手捂眼:“你真的觉得我没怎样吗?”
“是……吧……”
“她有一次把我的秋衣撕出一个十厘米的洞,用牙齿。”
沈嘉越大震:“她是狗吗?”
她长叹气:“不,她只是温澜而已。”
叶限也想起什么,闭闭眼:“我只有一次去叫她起床过,她倒没有怎样,但是早饭吃了三笼包子,然后把筷子拍烂成五截。”
沈嘉越闻所未闻,难以置信:“她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林辜月立即反驳:“不,后来她用零花钱给我买了三件衣服,而且那次是我定了闹钟,没有及时关掉。只要别吵她睡觉,她的脾气都很好。”
叶限也默默补充:“而且那只是一次性筷子。”
沈嘉越砸吧嘴:“难怪我从来不知道,她是不是给你们下降头了。”
“总之你别打了!”
来不及了,电话已经被接通了。
“你小子大早上犯什么贱呢!”
沈嘉越浑身一抖,电光火石间,开了静音键。
温澜的表情扭成丹麦饼干,战斗力单用视频画面就可见一斑,躲也躲不过。她还穿着睡衣,背景不在宿舍,必然是特地冲下楼只为辱骂沈嘉越。
他们一行人,慢慢地,头全低到脚尖。
快十年了,哪怕隔着千万里,温澜依旧是他们的将军,他们长再大再高再壮,一到她面前,也只是俯首称臣、点头哈腰的小兵。
五分钟后,再小心翼翼地打开声音,所幸已经一片寂静。
林辜月悄悄:“这次消气得好快。”
几双眼睛又凑回沈嘉越的手机屏幕,定睛一看,全都傻住了。
温澜的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清泪,失神地望着他们。
“这是不是叶限?”
叶限一愣,转而露出温暖的笑。
“姐姐,是我。”
温澜的眼泪更旺了,擦了半天,依旧止不住地滴,反而也害得手背流出一条斑驳汹涌的瀑布。
“我居然有点点想回云江看看了。”
他们寒暄了一会儿,聊近况,叶限说:“那么也该是我们去上海找你。”
沈嘉越完全忘了刚刚怎么被温澜痛批,用奸臣的语气,吊着嗓子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温澜给镜头来了一拳头:“小鬼,我哪天真回云江,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算账。”
沈嘉越用嘴唇继续学这句话,接着做了个鬼脸,向海岸边一撇,温澜夸奖道:“真可爱,对着手机重新做一遍看看,我要录下来。”他就完全消停了。
温澜问:“叶限还在画画啊,真好。”
结果话题又绕回到最初。
但她什么都没追问。
“辜月还在一头扎进故事里,真好,嘉越还在拉小提琴,真好。”网络卡顿,温澜的表情变成彩色的马赛克,像反复刷上了浆,声音却仍旧清晰,“我等着你们变成很了不起的大人。”
沈嘉越悠悠道:“万一不呢?”
“无所谓啊,那么我会先变成了不起的大人,你们嘛,跟在我屁股后面就好。”
紧接着温澜打了个哈欠。
“我要去睡觉了,所以你们都麻溜滚蛋吧,哦,辜月可以用走的。”
挂完电话,小半截太阳刚探出水面,便被一大朵云遮住了,天空反倒比刚刚更暗了。
叶限轻轻地说:“嘉越,你不是问,我们再见面,我高兴吗。”
沈嘉越:“怎么,和温澜打完电话才发觉你其实很高兴啊?”
“不,一开始就是,”他摇头:“我差点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切,怎么可能,还不是林辜月莫名其妙地很紧张,所以动作太慢。”
林辜月的脸瞬间滚烫,想反驳,发觉是事实,只好嗡声:“你不也是,比我更慢。”
“喂!”
沈嘉越的喉头梗塞,同样无法解释什么,于是拉上帽子,挡住了脸颊。
“还有另一个问题,你们有什么能帮我的。”
叶限望着那朵渐渐飘散的云。
即使不算晴朗,但天终究还是亮了。
“这是我爸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仰着头说,“你们应该还记得,市一小的秋游也来过这儿。那时候我没啥感觉,老师把历史讲得再绘声透彻,跟我也沾不上边。我甚至觉得这地方挺破的,灰扑扑的,没什么意思。可现在再站这儿,忽然什么都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不久前知道我爸妈在这儿初遇,可能是因为又见到了你们。我好像钻进了故事里,成了里头的人,所以它从现在起,对我有了真正的意义。”
林辜月的嘴唇微张,无意识地吃进一根羊毛,手指在口袋里轻颤。她的心跳沉甸甸,与不远处拍打的浪声撞上频率,共鸣同振,在胸腔里荡来荡去——就在几小时前,她初初站上这个石阶,脑子里冒出的想法,竟然和他几乎一样。
她终于看向他,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有了许多不一样的地方。肩膀撑宽了,五官凿出了棱角,从前总翘着不肯服帖的几根头发也压老实了。但眉梢眼尾依旧藏着熟悉的暖意,像潜在水底时望天,看不见太阳,光斑却浅浅地落进手心。
林辜月很惊讶,却并不完全地感到意外。
因为她想起过去无数个交换图画本、互相讲故事的日子。再一次的,时隔许久的,他们的思维的车厢驶向同一条轨道,无论开得多远,也总能在站台上对齐车门,一前一后,仿佛是同一辆火车。
原来人们还可以用这种方式重逢。
她愿意相信,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哪怕最残忍的时光都舍不得轻易碰坏。
“辜月,你小时候给朋友写过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后来也讲给了我和嘉越听。一个老爷爷在星球上开杂货店,眼泪代表着他和孙女的思念。我当时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可是,如果要放在我爸妈身上,我却希望他们到另一个世界里,最好再也不要有任何牵绊了。真的已经够了,他们并不快乐,任何人都不快乐。所以我祈祷着,他们忘记对方,忘记这个家。”
叶限回头,揽过沈嘉越的肩,目光落向她。
“所有的事情,只要我一个人记住就好了。”
“我们会陪你一起记住。”
林辜月无比坚定地看进他眼底。
“等你将来想说了,就告诉我们,十五岁,十八岁,三十岁,八十岁,一百五十岁,我们都会听你说,然后陪你牢牢地,牢牢地记住。”
世界那么大,你绝不是孤独的冒险家。
“有人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吗,林辜月。”
沈嘉越问,故意长大嘴打哈欠,眼眶里薄薄的泪水被食指关节揉得十分干净。
“传说里还有人活到三百岁嘞。”她强词夺理地回答。
叶限笑道:“我以前觉得自己的寿命是无限,毕竟我曾经认为自己是来自伊丽莎白三号的外星人。”
沈嘉越再打一个哈欠,头靠向叶限肩膀:“我倒是一直知道自己是人类,不过我一直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能活到一百岁,再不济也是九十九岁。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幸运儿。得有多么的幸运,才能完完整整地跨越一整个世纪。”
林辜月是被热醒的,她看了一眼身上,她被裹成胖粽子——沈嘉越的帽子和手套在她这里,叶限的羽绒服也在她这里。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靠着墙睡着了。
意识消失前,她隐约地听见叶限说:“长大以后,我认清自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从来没有被上天选中过,童年的光都在随着岁月熄灭,将来应该也不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
“温澜姐……呸,温澜不都说了,还可以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啊。”
叶限笑得很含糊,声音像闷在棉花里。
沈嘉越问:“你高中还在旻州读吗?”
“我学籍其实在师泽,现在住我舅舅家,现在算彻底回云江了,中考在云江,高考也在云江。”
“那你想好了吗,考哪所——不不不,我重新说,我和林辜月都打算考一中,不管你之前怎么想,现在立马改志愿,还剩半年,命读没半条也得考上——当然,要是没考上,我就会了结你剩下半条命。”
叶限低低地笑了一会儿:“好吧,为了不被你杀掉,我尽量考。”
“看来你本来就想考一中咯。”
“不好说。”
“肯定是,那你刚刚还在那边装阴沉,装一蹶不振,明明这么有志向,你说是吧,林辜月——”
她用最后一丝精力点了点头,接着后面的话就再也没有听见了。
林辜月把衣服还给叶限,刚要开口,他嘘了一声,指了指他膝盖上的沈嘉越。
她点点头,凑近他耳朵,很小声道:“你没睡着吗?”
他再次指了一下沈嘉越。
两个人都笑了。
她越过他的侧脸,望到海岸边,想起什么,继续问道:“那幅画,究竟是什么颜色?为什么明信片和展览上的原画色调不同?”
叶限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难堪。
“你是不是这几年,从来没有打开过我送给你的礼物?”
一句话轮到林辜月窘迫。
去年那个巨大的扁扁的快递箱里还能装着什么东西。
他叹叹气,似乎并不打算放在心上,也不希望她在意,很轻松道:“粉色调是初版,送给你了。画的时候老师看到了想要去展览,我说要送人,别的画他不满意,于是叫我再画一幅差不多的。”
“……谢谢你。其实你的生日礼物,每一年的我都准备了,嘉越也是,但他没承认。”
他们瞥向睡得正香的沈嘉越。海边的阳光总是浓烈中带着咸味,一小阵风吹来,沈嘉越的嘴唇抖了抖,发出“噗噜”的怪声。
她说:“他睡得快要变异了。”
沈嘉越这时睁开了眼睛,和他们对视上了。
“你们俩的眼睛都大得有点恶心人了。”
接着,他被痛扁了一分钟。
林辜月回家,拆开了叶限送过的所有礼物,也包括那幅画,仔细地用手指描了一遍每一处地笔触。
粉红色的海,粉红色的太阳,粉红色的他们。
她收到了叶限的短信:“一直以来,都是我才应该说谢谢,谢谢你们相信我,各个方面的。”
她回:“这是全天下最简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