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侧殿内,卫怜换下了湿衣,梳洗过后的乌发犹带湿意,柔柔披散在肩后。
犹春端来姜汤时,眼圈仍泛着红。卫怜有些心虚,悄悄拉她坐下,吩咐宫人:“再去煮一碗来。”
“公主恕奴婢多嘴……”犹春语气沉了沉:“公主身子本就比常人娇弱,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该……”
话未说完,便见卫怜掩唇,打了两个喷嚏。
犹春半是无奈半是心疼,终究没再说下去。
卫怜心中也懊悔,连累犹春跟着自己一道淋雨,着实过意不去。
主仆二人正挨坐着小口啜饮姜汤,殿外宫人忽然报道:“三殿下来了。”
犹春连忙起身,珠帘轻响,只见卫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贺之章与刘子陵。
二人神色各异,贺之章漫不经心,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耐。而刘子陵则面色窘迫,局促地低着头。
卫琢不动声色上前,恰好隔在卫怜与这两人之间。
卫怜咬住唇,联想起廊下那番对话,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不安地望向卫琢。
皇兄目光含着安抚,她便缩在他身后,只探出半张脸,偷偷去看来人。
贺之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顿。
法会持续至今,旁的皇子公主早已除下素服,卫怜却仍是一身素白裙衫。小鹿般的眼怯怯瞧着他,整个人犹如浸过春雨的梨花,脆弱得一折即断。
……似乎并非是他想象中那副病恹恹的哑巴模样。
他移开了眼,除去烦闷之外,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刘子陵上前一礼,奉上卫怜遗落的檀木簪。
见了那簪子,卫怜唇边不由露出笑意,轻声谢他:“多谢公子……”
少女嗓音细软,刘子陵讷讷应下,目光飞快扫过卫怜,竟一时难以挪开。
察觉到他的视线,卫琢目光平静望向两人,话语温和却不容置喙:“表弟午后所言,料来只是无心之辞。可小妹自幼面薄,还请表弟向她赔个不是。”
此言一出,殿内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滞了。
贺之章扯了扯嘴角,眉头微拧,生硬道:“算我多嘴!给公主赔个不是,总成了吧?”
卫怜心里不喜此人,却不敢不理,只得点着头,悄悄去扯卫琢的衣袖。
她虽然不曾与贺之章搭过话,却忘不掉他当年做伴读时的“壮举”——学士罚他抄写典籍,此人竟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瓮青虫,悉数塞进了学士常坐的毡垫底下。
贺昭仪罚他跪在殿外,卫怜恰巧从游廊经过,才多看了几眼。
想到青虫……她下意识往卫琢身后藏了半步。
贺之章见她怯意更浓,不明白为何道过歉后,她反倒更怕自己了,心头无名火起,脱口道:“春猎在即,大不了我到时猎张好点儿的狐狸皮子当赔礼,够诚意了吧?”
这下,卫怜连脑袋都几乎缩不见了。
“表弟有心。”卫琢任由衣袖被攥紧,微微一笑:“只是小妹体弱,这回春猎未必能随行。误会既已分明,便足够了。”
贺之章紧抿着唇,别过脸去。
卫琢无意让旁人再叨扰妹妹,吩咐犹春去请御医,同时让宫人引着两名少年退了出去。
贺之章走后,卫怜仍担忧皮裘的事:“皇兄,贺公子若真要送狐狸……我可以不要吗?”
“他既赔了礼,此事就算揭过。”卫琢轻笑一声,安抚道:“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过些时日便忘了。”
卫怜这才安心,目光落回到手中那支摔出裂纹的檀木簪,忍不住发起愁来。
若早知这簪会被枝桠勾落,她是宁肯淋雨也不抄那小道了。
正思忖着如何补救,忽听卫琢道:“尚方署有位老匠人,手艺极精,这簪子交与我便是。”
卫怜闻言眸光一亮,欣喜地点头。然而她很快想到什么,犹豫道:“那匠人姓甚名甚?我让犹春送去便好……”
“不妨事。”卫琢仿佛看穿她的顾虑,弯了弯唇:“我本就有器物在尚方署,顺路而已。”
卫怜望着他,眨了眨眼:“皇兄总是最疼我……”
卫琢微扬唇角,接过簪子,慢条斯理地收好。
——
淋过春雨,一场风寒终究是躲不过。
卫怜病了有些日子,待到逐渐好转,长安城的雨仍然连绵不绝。
用过晚膳,窗外淅淅沥沥,雨声听上去像是春蚕啃噬着桑叶。她揉了揉酸涩的眼,搁下笔。
“公主不累么?”犹春服侍她褪去外衫,话里压着焦急:“明日就是寒食了,公主夜里还要去守孝,何苦熬到这时辰……”
卫怜乖顺躺下,被埋怨也半点儿不恼,细声解释:“我也没法子呀,姜母妃的经卷还差两册,又病了这么久……”
黑暗中瞥见她湿漉漉的眼,犹春心头一软。
姜婕妤是卫怜在这深宫难得的故人了。从前卫怜的生母戚美人尚在,两位娘娘便颇有交情。
婕妤病故之后,公主接连几夜躲在被子里哭,犹春还是整理床褥时才发现枕上细密的泪痕。
“奴婢若通文墨就好了……”她俯身掖紧被角,叹了口气。
“我教你可好?”
犹春一愣,忙不迭摆手:“奴婢哪学得明白,再说……若误了正事可如何使得。”
群玉殿宫人本就不多,前些年又出了个偷卖物件的宫婢,内廷赶走了好些人,犹春便是在此之后才被拨来。
二人这些年相依相偎,卫怜早替犹春想好了出路。她侧过身来,眼含期冀望着她:“待我与……陆哥哥成婚,便想个法子带你出宫。到时你就不必这般操劳,再学也不迟。”
见她似乎并无睡意,犹春跪坐在脚踏边,轻轻将脸贴着绣榻,犹豫了片刻:“公主可曾想过,若这桩亲事……”
窗外的雨声哗啦作响,骤然急切了几分。
卫怜未应声,手指悄悄攥着,过了好一会儿,又撑身坐起:“要说从未担心,自然是假的……可陆哥哥信里说了,等他此番回来便去请旨,将婚期敲定。”
她自顾自说罢,转而宽慰起犹春:“我知道你还念着那些话,可比起贺公子随口一言,我自然要信陆哥哥的,你不必担忧……”
犹春沉默了一下,抬手轻抚她柔软的发丝:“夜深了,公主安歇吧。”
卫怜的确乏了,掩唇打了个绵长呵欠,缩回被子里。
吹熄烛火,犹春摸黑回榻旁躺下,心里还在想着卫怜与陆家的这桩婚约。
当年戚美人病危,才向陛下苦苦求来恩典。可这些年过去……陛下似乎早忘了这个女儿。
犹春难以入眠,忽听得内殿传来窸窣轻响,像是有人又悄然下了床似的。
她心中疑惑,无声下了矮榻,轻手轻脚探头望去——
只见方才睡下的小公主正踮着脚,从殿角的楠木柜里抱出个小巧竹匣。
就着窗棂透入的几缕月光,她将匣中信笺与旧物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翻看。
卫怜平日什么都不瞒犹春,这个匣子,她也是见过的——里面是厚厚一摞陆宴祈寄来的书信,除此之外,便是一枚带着陈旧划痕的蝶形长命锁。
戚美人病故前缠绵病榻,物件大多都已散尽,唯独留下了这枚锁。卫怜也不认得这锁的来历,只是是视若珍宝地收起,将它当做母妃留给自己的念想。
溶溶月色如河,在回忆中静静流淌着。
卫怜将这些旧物看了又看,许久以后,才仔细又收回去。
犹春眼眶发热,不忍惊动她。待卫怜重新躺下,她才悄然又缩回榻上。
——
晨光熹微,寝殿里浮动着雨后湿润的清气。
梳发的时候,犹春透过铜镜悄悄打量卫怜的神色,轻声问:“公主当真不去寒食宴吗?”
卫怜的发丝挽作双髻垂落耳畔。她一摇头,发间那对小巧的素簪便跟着微微颤动:“……不去了吧。”
那场风波才过不久,连贺昭仪都遣了女官来群玉殿敲打,宫中想必都传遍了。她原也不受瞩目,过段日子再露面也好……
卫怜主意已定,起身至案前整理起经卷。
明日是母妃忌辰,她须将两份经文一并送去冲虚观焚祭。
犹春放心不下她,然而这些年来,公主对于守孝之事一向心志坚定,并非是她能劝转。
于是她再未多言,只快步上前,默然与卫怜一同收拾起来。
——
冲虚观坐落于皇城东隅,一到入夜时分,惯来是半个人影也见不着。
卫怜来时恰逢一阵穿堂风,廊下那盏昏灯被掀得摇摇坠坠,烛火也跟着乱颤。
寒食禁火,宫中唯此一盏灯,被特许燃至子时。
值守的坤道见是卫怜独自前来,行过礼后便引她去侧殿。
此处寻常宫人不得入内,而卫怜每年此日都会来为母妃守孝,是以坤道并不惊诧,甚至与她有几分相熟了。
仔细奉好经卷,卫怜跪坐在蒲团上。
坐得久了,她眼皮正发沉,就被夜风拍打窗棂的响声骤然惊醒。
约莫六七岁时,宫中闹过一阵鬼怪传闻,三皇兄卫璟总爱拿这事吓唬她。就算卫怜已经长到十七岁,也无法说自己全然不怕鬼了。
她望向高台上的神像壮胆,刚想抬手拍拍胸口——
身后窗子冷不丁一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卫怜吓得大气不敢出,还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那声响却不肯作罢。
先是两记轻叩,随后笃笃再起……那节拍竟愈发熟悉。
僵直的背就此松软,卫怜心头一松,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眼睛却不由自主亮起来。
她起身推开窗扉,殿外夜色朦胧如水,而卫琢立于窗下,衣袍上都披着层幽幽月华。
卫怜没忍住惊喜,悄声问他:“皇兄怎么在这儿?”
话音未落,卫琢手臂一撑,驾轻就熟翻过这扇支摘窗,悄无声息落在她跟前。
“自是来陪小妹。”他眉眼舒展,含着笑意。
卫怜目光掠过他衣袍上新蹭的几道折痕,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
只是那时他尤带着稚气,如今却长得修长挺拔,便是翻窗也姿态闲雅,如一只白鹤。
“都及冠了,倒还像小时候似的……”卫怜抿唇笑他。
“同小时候一样有何不好?”卫琢也低笑一声,挨近她坐下,又理了理衣袖,才从怀中取出油纸包:“可饿了?”
卫怜接过后,见是玉露团,照旧掰开一半递给卫琢。
他默不作声接过,咽下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可仍是很快便吃干净了。
三更夜浓,有皇兄在侧,卫怜渐生出困意,迷迷糊糊伏在了案上。
触觉在黑暗里愈发清晰,似乎有几缕发丝掠过她的面颊,凉若霜雪。随即身上一沉,她肩头已多了件温热的外袍。
“小妹……换了熏香?”发顶传来低柔的嗓音。
卫怜对香事素来不大留意,疑惑道:“这香不妥吗……”
卫琢静默须臾,轻声道:“好闻。”
“皇兄身上的也好闻。”她嗅了嗅肩上的外袍,抬眸望着他,琉璃似的瞳仁闪着亮盈盈的光。
卫琢眼角与唇角的弧度愈发柔和。
他正要开口,殿外骤然响起一阵细碎脚步,直朝偏殿奔来。
卫怜以为是坤道,下意识要迎,卫琢却一把拽住她,闪身避入神像后的垂帘内。
仓促间,卫怜只得屈膝跪坐着,前额紧紧抵住他胸膛。二人衣衫交叠垂落,她膝弯更是压住了他半幅袍角,一动也不能动。
紧接着,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步伐急促却又特意放轻,透着一股子鬼祟。
卫怜不禁屏住呼吸,不断猜测着来人身份。
门闩“咔哒”一声落下,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刺耳。一个男人带着酒气的含混调笑响起:“玉娘教我想得好苦……”
“殿下惯会拿甜话哄人……”女子软语娇嗔:“今夜怎不早些?”
卫怜听出这二人声音,浑身一震,错愕不已地望向卫琢。
他眸子微微眯起,眉间凝着丝冷意。
“几时哄过你?还不是父皇……”男子粗喘着,后面的话低了下去。
“可殿下那四弟这两年愈发出息了,妾真为殿下忧心……”
卫璟不屑冷笑:“他卑贱出身,能得母妃收养已是天大的福分。待我名正言顺登基……”
卫怜偎在卫琢怀中,心跳几乎要撞出喉咙,却仍然察觉到他的身子在此刻僵了僵。
帘外二人又低声絮语几句,卫璟忽地暧昧一笑:“寒食禁火……玉娘可想尝尝热食?我给你带了好些……”
卫怜指甲掐着掌心,脑子里嗡嗡回想着卫璟那两句鄙夷言辞,尚且顾不得细想其他。
可紧接着,她的双耳忽然被卫琢捂住了。
卫怜茫然抬起脸,鼻尖几乎蹭过他的唇。
卫琢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然而那双紧紧拢在卫怜耳际的手,却烫得她耳垂仿佛快要烧起来。
帘外那些私语和喘息逐渐飘远,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愈发清晰、愈发急促的心跳声。
似乎是她的,也似乎……是皇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