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皇妹》 第1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1 暮春将近,缠绵的细雨如丝如线,欲剪还连。 长秋宫外,卫怜正蹲在草丛间,凝神翻找着什么。 一瓣怯生生的玉兰被风卷落,啪嗒坠下,惊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犹春正在另一侧翻检落叶,闻声急急抬头,见是落花,眉间浮起几丝无奈:“公主头发都湿了,还要找么?” 卫怜咬了咬唇,目光仍在草丛中流连。只是……这愁人的雨,似乎愈发急了。 四周花树在雨幕中摇曳,远处宫苑愈发朦胧。主仆二人并未带伞,只得匆匆避往回廊。 卫怜抬手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发髻,步子放得很慢。还不等转过回廊,少年散漫的嗓音忽然穿透雨幕,从前方的廊亭下飘来: “这木簪素淡无奇,你竟认得?” 另一人语气迟疑:“法会上似乎见七公主戴过……” 卫怜眼睫一颤,脚步下意识抬起,又怯怯地落回原处。 犹春连忙想上前问询,却听那少年促狭道:“子陵啊子陵,莫非你不想前程想钗环——” 子陵有些急了,脱口辩道:“七公主早有婚约,贺兄此话可不能乱说!” “那又如何?听闻七公主病殃殃跟个哑人儿似的。”少年浑不在意地笑:“陆家如今炙手可热,婚约指不定还作不作数呢。再说簪子都磕损了,你还操这心……” 这人语速快如连珠箭,一句赶着一句,纵是卫怜几乎想要捂上耳朵——却也迟了。 她慢慢眨了眨发热的眼睛,一声不吭地垂下头。 犹春也愣住了,目光先是不由自主看向卫怜,随即气得面颊通红,胸膛起伏着似要发作。 然而那两人说话间,蓦地出了廊亭,脚步声伴随着低语,直直朝她们转来。 此处游廊是直道,眼瞧着就要迎面撞上,犹春张了张嘴,却见卫怜眼圈泛红得厉害,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般,慌忙退了两步。 比起直面那些难堪的议论,她几乎是本能便要远远逃开,唯恐被这两人瞧见。 念头一起,外头那场雨也不算什么了……卫怜转身一头扎入廊外愈发急促的雨幕中,下意识朝幼时常躲藏的假山奔去。 犹春的呼喊被雨打得零零落落,很快便听不见了。 跑离回廊,她像只淋湿的猫儿,悄悄钻入最近一处假山洞隙,脸颊终于不再被雨抽打。 狭小的石隙内,弥漫着草木被雨水浸润后的霉潮气味。 卫怜抱膝蜷缩了好一会儿,急促的呼吸才平缓了些。方才那些刀子般的话语,也似乎被雨幕所隔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身后石壁不断渗出的寒意,及山外愈发急骤的雨声。 她忍不住发起抖来,心中悄然生出一丝悔意——此刻便是想要出去喊人也难了。 可若再选一次……除了躲得远远的,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如何。 卫怜吸了吸鼻子,连睫毛也湿漉漉地垂着。 —— 犹春回过神后拔腿就追。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那抹白影在雨中一闪即逝。 她连声呼唤卫怜,却毫无回应。犹春心知不妙,忙又折返廊下,想赶往长秋宫寻些人手。 然而刚抹去脸上雨水,那少年的嗓音又在身后响起:“站住!方才出了何事?你是哪座宫的?” 犹春攥紧衣角,硬生生停下脚步,咬牙转身:“奴婢是群玉殿的,赶着去找七公主!” 两名少年闻言一愣,对视一眼,显然也已猜到了端倪。子陵面露赧然,那言语冒犯的少年却毫无愧色,只皱眉追问道:“公主往何处去了?” 犹春本就心急如焚,一肚子邪火直冲头顶,板着脸答:“奴婢若知晓,也不至于还在此处了!公主怕是仍在雨中,奴婢告退!” “啧……当真是不识抬举!”少年被呛得一怔,沉下脸道:“本想遣披香殿的人一道去寻,你倒好……” 少年语气不算重,可犹春听闻他提及披香殿时随意的口气,这才猛然猜到他的身份,面色愈发难看。 她再不敢忤逆,胸口却堵着口闷气,憋得眼圈隐隐发红。 而回廊的另一侧,一道人影正从转角缓步而来。 三人几乎是同时察觉那沉稳的脚步声,顷刻间皆静默下来。 男子一身霜色衣袍,行走在这潮湿恼人的春雨下,便如深山上终年未融的皑皑霜雪,不沾半丝泥泞。 他步履舒缓从容,手执一柄竹骨伞,身量高瘦清隽,令人联想到疏秀的松竹。 犹春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急急迎上去:“四殿下……” 待他走近了,贺之章行过礼,唇角一勾,露出尖尖虎牙:“表哥——” 卫琢浅笑颔首,目光却径直落在犹春身上,远山般的凤目微微弯起: “小妹呢?” —— 疾雨渐歇。 假山外积起了水洼,水珠从芭蕉叶上滑落,溅起细微的声响。 卫怜正蜷缩在假山洞边,湿透的裙裾沉甸甸坠着。她浑身控制不住地轻颤,终于试着出声:“……有人吗?” 呼喊了数遍,除却雨打枝叶,再无人应答。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失落地蹲下身,双臂更紧地环抱着自己。 终于,山外有脚步声渐近,一步,一步,最终在假山外停住,似是男子的靴声。 卫怜透过嶙峋的石缝望出去,目光所及,是一抹若隐若现的霜色衣角。 她紧咬下唇,心口砰砰直跳——既怕被陌生男子瞧见此刻的狼狈,却也更怕那人下一瞬便会转身离去。 卫怜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想要张口,洞外之人却先动了。 细微的叩击声,穿透石壁而来。 一长二短,不疾不徐。 卫怜如被定住了般,僵直的脊背陡然松软,心上仿佛被人拧了一把,眼眶发烫得厉害。 好似许多年前与二姐姐赌气,她也是闷声躲在这儿,不肯露面。 那时石壁也曾这般被叩响,一声又一声,直至卫怜把脑袋探出去。 而皇兄……再一次找到了她。 —— 石洞对卫琢而言,委实是太过逼仄。 他弯腰挤入洞中,肩背擦过湿漉的石壁,一袭白衣霎时沾上泥污。 脚步还未定,他立刻展开臂弯上那件外袍,将卫怜裹得严严实实。 “皇兄几时回的长安……”卫怜像只受了惊的鸟雀,鼻尖微微泛红,难以置信般睁大眼看他,话语还带着抽搭鼻音。 “今晨刚到。”卫琢说着,抬手将她颊边湿发拢到耳后,嗓音低柔:“可还是……迟了些。” 卫怜被半揽半抱着扶起身,紧紧攥住皇兄衣袖,以为他们要离开了,不想卫琢又探身,从洞口取来一双鞋袜置于她脚旁,温声道:“小妹,先换鞋袜。” 此处不便更衣,但湿着鞋袜行走总归不好。 “我扶你。”他又添了一句。 卫怜闻言,乖顺倚住兄长臂膀,小心翼翼弯身,褪去足上湿透的罗袜及绣履。 早在她低头的刹那,卫琢便侧过脸去。 直至衣物的窸窣声渐止,又传来几声轻跺,他才转回脸来,眸光在妹妹脚踝微不可察地一顿,复又移开。 出了假山,许是蜷坐太久,卫怜双腿使不上气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泞花苑中。 “犹春……如何了?”见四下无人,她忍不住细声问了句。 “正与披香殿的人分头寻你。” 卫怜愣了愣,明白自己不见的事怕已惊动了贺昭仪。 正当她垂头丧气的时候,卫琢侧眸看了她一眼,无奈失笑,随即俯身弯下腰背:“上来。” 卫怜犹豫了一下,卫琢却神色自若地伸臂来揽她:“无妨,偏殿就在前面。” 片刻后,她乖巧地伏在卫琢背上,眼瞧着他发丝与衣袍越来越湿。像是一方素白画卷,却偏偏因她而污损了。 按说卫怜早过了及笄的年纪,也算是个大姑娘,可卫琢掂了掂她,轻飘飘的一团,背着丝毫不费力气。 “我把陆哥哥送我的簪子弄丢了。”卫怜声音小小的。 卫琢脚步一顿:“晚些再让人去找。” 她不吭声了,柔软的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如孩童紧贴着父母的姿势,惹得他皮肤也微微发痒。 “我是不是……很笨?”卫怜安静了许久,才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声音闷闷地说道:“皇兄……我又犯错了……” 伴随着这句强忍哭腔的话,温热的泪悄悄滴落在他颈后。她肩头一抽一抽的,极力压住哭声,那片濡湿却在他背上不断晕开。 卫琢低眉静默片刻,将背上娇小的身躯往上托了托,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胸膛都跟着微微震动: “小妹……怎会有错?” [奶茶][奶茶][奶茶] 第一章作话详细版排雷: 1.非爽文非大女主文,女主因为成长环境前期比较胆小(划重点!),中后期有成长线; 2.sc,男主属于非常苛刻的高洁,但女主和男配各有感情线,要求女洁的读者可能会觉得不舒服。 3.题材显而易见,男主对妹妹巧取豪夺,自然算不上伟光正的人,如果阅读过程感到不适请及时关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1 第2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2 长秋宫侧殿内,卫怜换下了湿衣,梳洗过后的乌发犹带湿意,柔柔披散在肩后。 犹春端来姜汤时,眼圈仍泛着红。卫怜有些心虚,悄悄拉她坐下,吩咐宫人:“再去煮一碗来。” “公主恕奴婢多嘴……”犹春语气沉了沉:“公主身子本就比常人娇弱,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该……” 话未说完,便见卫怜掩唇,打了两个喷嚏。 犹春半是无奈半是心疼,终究没再说下去。 卫怜心中也懊悔,连累犹春跟着自己一道淋雨,着实过意不去。 主仆二人正挨坐着小口啜饮姜汤,殿外宫人忽然报道:“三殿下来了。” 犹春连忙起身,珠帘轻响,只见卫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贺之章与刘子陵。 二人神色各异,贺之章漫不经心,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耐。而刘子陵则面色窘迫,局促地低着头。 卫琢不动声色上前,恰好隔在卫怜与这两人之间。 卫怜咬住唇,联想起廊下那番对话,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不安地望向卫琢。 皇兄目光含着安抚,她便缩在他身后,只探出半张脸,偷偷去看来人。 贺之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顿。 法会持续至今,旁的皇子公主早已除下素服,卫怜却仍是一身素白裙衫。小鹿般的眼怯怯瞧着他,整个人犹如浸过春雨的梨花,脆弱得一折即断。 ……似乎并非是他想象中那副病恹恹的哑巴模样。 他移开了眼,除去烦闷之外,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刘子陵上前一礼,奉上卫怜遗落的檀木簪。 见了那簪子,卫怜唇边不由露出笑意,轻声谢他:“多谢公子……” 少女嗓音细软,刘子陵讷讷应下,目光飞快扫过卫怜,竟一时难以挪开。 察觉到他的视线,卫琢目光平静望向两人,话语温和却不容置喙:“表弟午后所言,料来只是无心之辞。可小妹自幼面薄,还请表弟向她赔个不是。” 此言一出,殿内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滞了。 贺之章扯了扯嘴角,眉头微拧,生硬道:“算我多嘴!给公主赔个不是,总成了吧?” 卫怜心里不喜此人,却不敢不理,只得点着头,悄悄去扯卫琢的衣袖。 她虽然不曾与贺之章搭过话,却忘不掉他当年做伴读时的“壮举”——学士罚他抄写典籍,此人竟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瓮青虫,悉数塞进了学士常坐的毡垫底下。 贺昭仪罚他跪在殿外,卫怜恰巧从游廊经过,才多看了几眼。 想到青虫……她下意识往卫琢身后藏了半步。 贺之章见她怯意更浓,不明白为何道过歉后,她反倒更怕自己了,心头无名火起,脱口道:“春猎在即,大不了我到时猎张好点儿的狐狸皮子当赔礼,够诚意了吧?” 这下,卫怜连脑袋都几乎缩不见了。 “表弟有心。”卫琢任由衣袖被攥紧,微微一笑:“只是小妹体弱,这回春猎未必能随行。误会既已分明,便足够了。” 贺之章紧抿着唇,别过脸去。 卫琢无意让旁人再叨扰妹妹,吩咐犹春去请御医,同时让宫人引着两名少年退了出去。 贺之章走后,卫怜仍担忧皮裘的事:“皇兄,贺公子若真要送狐狸……我可以不要吗?” “他既赔了礼,此事就算揭过。”卫琢轻笑一声,安抚道:“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过些时日便忘了。” 卫怜这才安心,目光落回到手中那支摔出裂纹的檀木簪,忍不住发起愁来。 若早知这簪会被枝桠勾落,她是宁肯淋雨也不抄那小道了。 正思忖着如何补救,忽听卫琢道:“尚方署有位老匠人,手艺极精,这簪子交与我便是。” 卫怜闻言眸光一亮,欣喜地点头。然而她很快想到什么,犹豫道:“那匠人姓甚名甚?我让犹春送去便好……” “不妨事。”卫琢仿佛看穿她的顾虑,弯了弯唇:“我本就有器物在尚方署,顺路而已。” 卫怜望着他,眨了眨眼:“皇兄总是最疼我……” 卫琢微扬唇角,接过簪子,慢条斯理地收好。 —— 淋过春雨,一场风寒终究是躲不过。 卫怜病了有些日子,待到逐渐好转,长安城的雨仍然连绵不绝。 用过晚膳,窗外淅淅沥沥,雨声听上去像是春蚕啃噬着桑叶。她揉了揉酸涩的眼,搁下笔。 “公主不累么?”犹春服侍她褪去外衫,话里压着焦急:“明日就是寒食了,公主夜里还要去守孝,何苦熬到这时辰……” 卫怜乖顺躺下,被埋怨也半点儿不恼,细声解释:“我也没法子呀,姜母妃的经卷还差两册,又病了这么久……” 黑暗中瞥见她湿漉漉的眼,犹春心头一软。 姜婕妤是卫怜在这深宫难得的故人了。从前卫怜的生母戚美人尚在,两位娘娘便颇有交情。 婕妤病故之后,公主接连几夜躲在被子里哭,犹春还是整理床褥时才发现枕上细密的泪痕。 “奴婢若通文墨就好了……”她俯身掖紧被角,叹了口气。 “我教你可好?” 犹春一愣,忙不迭摆手:“奴婢哪学得明白,再说……若误了正事可如何使得。” 群玉殿宫人本就不多,前些年又出了个偷卖物件的宫婢,内廷赶走了好些人,犹春便是在此之后才被拨来。 二人这些年相依相偎,卫怜早替犹春想好了出路。她侧过身来,眼含期冀望着她:“待我与……陆哥哥成婚,便想个法子带你出宫。到时你就不必这般操劳,再学也不迟。” 见她似乎并无睡意,犹春跪坐在脚踏边,轻轻将脸贴着绣榻,犹豫了片刻:“公主可曾想过,若这桩亲事……” 窗外的雨声哗啦作响,骤然急切了几分。 卫怜未应声,手指悄悄攥着,过了好一会儿,又撑身坐起:“要说从未担心,自然是假的……可陆哥哥信里说了,等他此番回来便去请旨,将婚期敲定。” 她自顾自说罢,转而宽慰起犹春:“我知道你还念着那些话,可比起贺公子随口一言,我自然要信陆哥哥的,你不必担忧……” 犹春沉默了一下,抬手轻抚她柔软的发丝:“夜深了,公主安歇吧。” 卫怜的确乏了,掩唇打了个绵长呵欠,缩回被子里。 吹熄烛火,犹春摸黑回榻旁躺下,心里还在想着卫怜与陆家的这桩婚约。 当年戚美人病危,才向陛下苦苦求来恩典。可这些年过去……陛下似乎早忘了这个女儿。 犹春难以入眠,忽听得内殿传来窸窣轻响,像是有人又悄然下了床似的。 她心中疑惑,无声下了矮榻,轻手轻脚探头望去—— 只见方才睡下的小公主正踮着脚,从殿角的楠木柜里抱出个小巧竹匣。 就着窗棂透入的几缕月光,她将匣中信笺与旧物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翻看。 卫怜平日什么都不瞒犹春,这个匣子,她也是见过的——里面是厚厚一摞陆宴祈寄来的书信,除此之外,便是一枚带着陈旧划痕的蝶形长命锁。 戚美人病故前缠绵病榻,物件大多都已散尽,唯独留下了这枚锁。卫怜也不认得这锁的来历,只是是视若珍宝地收起,将它当做母妃留给自己的念想。 溶溶月色如河,在回忆中静静流淌着。 卫怜将这些旧物看了又看,许久以后,才仔细又收回去。 犹春眼眶发热,不忍惊动她。待卫怜重新躺下,她才悄然又缩回榻上。 —— 晨光熹微,寝殿里浮动着雨后湿润的清气。 梳发的时候,犹春透过铜镜悄悄打量卫怜的神色,轻声问:“公主当真不去寒食宴吗?” 卫怜的发丝挽作双髻垂落耳畔。她一摇头,发间那对小巧的素簪便跟着微微颤动:“……不去了吧。” 那场风波才过不久,连贺昭仪都遣了女官来群玉殿敲打,宫中想必都传遍了。她原也不受瞩目,过段日子再露面也好…… 卫怜主意已定,起身至案前整理起经卷。 明日是母妃忌辰,她须将两份经文一并送去冲虚观焚祭。 犹春放心不下她,然而这些年来,公主对于守孝之事一向心志坚定,并非是她能劝转。 于是她再未多言,只快步上前,默然与卫怜一同收拾起来。 —— 冲虚观坐落于皇城东隅,一到入夜时分,惯来是半个人影也见不着。 卫怜来时恰逢一阵穿堂风,廊下那盏昏灯被掀得摇摇坠坠,烛火也跟着乱颤。 寒食禁火,宫中唯此一盏灯,被特许燃至子时。 值守的坤道见是卫怜独自前来,行过礼后便引她去侧殿。 此处寻常宫人不得入内,而卫怜每年此日都会来为母妃守孝,是以坤道并不惊诧,甚至与她有几分相熟了。 仔细奉好经卷,卫怜跪坐在蒲团上。 坐得久了,她眼皮正发沉,就被夜风拍打窗棂的响声骤然惊醒。 约莫六七岁时,宫中闹过一阵鬼怪传闻,三皇兄卫璟总爱拿这事吓唬她。就算卫怜已经长到十七岁,也无法说自己全然不怕鬼了。 她望向高台上的神像壮胆,刚想抬手拍拍胸口—— 身后窗子冷不丁一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卫怜吓得大气不敢出,还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那声响却不肯作罢。 先是两记轻叩,随后笃笃再起……那节拍竟愈发熟悉。 僵直的背就此松软,卫怜心头一松,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眼睛却不由自主亮起来。 她起身推开窗扉,殿外夜色朦胧如水,而卫琢立于窗下,衣袍上都披着层幽幽月华。 卫怜没忍住惊喜,悄声问他:“皇兄怎么在这儿?” 话音未落,卫琢手臂一撑,驾轻就熟翻过这扇支摘窗,悄无声息落在她跟前。 “自是来陪小妹。”他眉眼舒展,含着笑意。 卫怜目光掠过他衣袍上新蹭的几道折痕,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 只是那时他尤带着稚气,如今却长得修长挺拔,便是翻窗也姿态闲雅,如一只白鹤。 “都及冠了,倒还像小时候似的……”卫怜抿唇笑他。 “同小时候一样有何不好?”卫琢也低笑一声,挨近她坐下,又理了理衣袖,才从怀中取出油纸包:“可饿了?” 卫怜接过后,见是玉露团,照旧掰开一半递给卫琢。 他默不作声接过,咽下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可仍是很快便吃干净了。 三更夜浓,有皇兄在侧,卫怜渐生出困意,迷迷糊糊伏在了案上。 触觉在黑暗里愈发清晰,似乎有几缕发丝掠过她的面颊,凉若霜雪。随即身上一沉,她肩头已多了件温热的外袍。 “小妹……换了熏香?”发顶传来低柔的嗓音。 卫怜对香事素来不大留意,疑惑道:“这香不妥吗……” 卫琢静默须臾,轻声道:“好闻。” “皇兄身上的也好闻。”她嗅了嗅肩上的外袍,抬眸望着他,琉璃似的瞳仁闪着亮盈盈的光。 卫琢眼角与唇角的弧度愈发柔和。 他正要开口,殿外骤然响起一阵细碎脚步,直朝偏殿奔来。 卫怜以为是坤道,下意识要迎,卫琢却一把拽住她,闪身避入神像后的垂帘内。 仓促间,卫怜只得屈膝跪坐着,前额紧紧抵住他胸膛。二人衣衫交叠垂落,她膝弯更是压住了他半幅袍角,一动也不能动。 紧接着,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步伐急促却又特意放轻,透着一股子鬼祟。 卫怜不禁屏住呼吸,不断猜测着来人身份。 门闩“咔哒”一声落下,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刺耳。一个男人带着酒气的含混调笑响起:“玉娘教我想得好苦……” “殿下惯会拿甜话哄人……”女子软语娇嗔:“今夜怎不早些?” 卫怜听出这二人声音,浑身一震,错愕不已地望向卫琢。 他眸子微微眯起,眉间凝着丝冷意。 “几时哄过你?还不是父皇……”男子粗喘着,后面的话低了下去。 “可殿下那四弟这两年愈发出息了,妾真为殿下忧心……” 卫璟不屑冷笑:“他卑贱出身,能得母妃收养已是天大的福分。待我名正言顺登基……” 卫怜偎在卫琢怀中,心跳几乎要撞出喉咙,却仍然察觉到他的身子在此刻僵了僵。 帘外二人又低声絮语几句,卫璟忽地暧昧一笑:“寒食禁火……玉娘可想尝尝热食?我给你带了好些……” 卫怜指甲掐着掌心,脑子里嗡嗡回想着卫璟那两句鄙夷言辞,尚且顾不得细想其他。 可紧接着,她的双耳忽然被卫琢捂住了。 卫怜茫然抬起脸,鼻尖几乎蹭过他的唇。 卫琢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然而那双紧紧拢在卫怜耳际的手,却烫得她耳垂仿佛快要烧起来。 帘外那些私语和喘息逐渐飘远,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愈发清晰、愈发急促的心跳声。 似乎是她的,也似乎……是皇兄的。 第3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3 流泻的月色被重帘掩去大半,神像的面容也愈发难辨,只在石砖上投落一道模糊暗影。 “殿下……弄疼妾身了……” 还不等卫怜想明白三皇兄口中的"热食"是什么,女子便嘤咛出声。 卫怜脸色骤然烧红,耳根烫得厉害。 纵是未经人事,她此刻也明白过来了! 且这女声……分明是去岁刚为父皇诞下十三皇弟的赵美人! 一阵急切的衣带撕扯声后,是愈演愈烈的皮肉拍打,无孔不入般往她耳里钻。 二人情至浓时,这素来庄严的神殿竟也好似变得黏腻潮热。女子时而啜泣时而娇喘,口齿不清地迷乱唤着“郎君……哥哥……” 卫怜被这动静臊得如芒刺背,连胃里都翻腾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帘外的男女并不心急,情事中途还夹杂着调笑,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听得卫琢眉头紧皱。 察觉到她的羞愤,卫琢双臂拥紧卫怜,将妹妹往怀中带了带,又伸出手掌,轻柔包裹着她紧攥的拳。 卫怜蜷着身子,后颈沁出一层湿漉漉的汗。白腻的肤上,几缕青丝沿着襟口滑下,缓缓没入衣领深处。 待卫琢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盯着她瞧了许久。 帘内狭小,卫怜仍然一无所察地缩在他怀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迫使自己转眸望向神像。 然而下一瞬,卫琢猛地察觉到身下的异样,整个人骤然僵住。 他指尖掐入掌心,再借着这丝痛意,慎而又慎地朝后一点点挪移,拉开与她紧贴的距离。 衣料细微地摩挲,他鼻息几近滞住,微微咬住牙。 时间黏滞难熬,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帘外总算云收雨散。 二人难舍难分说了好些私密话,这才整衣离去。 卫琢强抑着紊乱的喘息,只觉殿内男女交/媾后的浊气裹着热意往衣襟里钻,绞得他额角都渗出细汗。 他倚着殿壁暂未起身,一旁的卫怜却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似乎忍到了极限,忽然弓身干呕,恶心得吐出几口酸水,一双眼憋得通红,嗓音也颤得厉害:“三皇兄荒唐至此……这般有悖人伦……岂非、岂非禽兽不如?” 卫琢抚着她脊背的手一僵,垂眸望向石砖,默然不语。 月色透过窗棂,映得他一张面容明暗不定。卫怜辨不清他此刻神色,愈发感到心中不安:“皇兄?” 良久,他才开口,嗓音低沉:“小妹……此事万不可说于任何人听,明白么?” 卫怜紧蹙着眉,点头应下。 “陆公子也在内。”卫琢转过脸来凝视她,语气不紧也不慢,带着几丝沙哑。 听见陆宴祈的名字,卫怜愣了愣,低垂脖颈,声若蚊吟地应了,耳尖悄悄泛起红晕。 卫琢看在眼里,袖中指节猛然攥紧。 遇上这等难以启齿之事,侧殿自是不能再待。二人设法避开巡夜宫人,各自回寝殿。 临别的时候,瞧见卫琢额前落着几缕汗湿的发,卫怜抽出素帕,踮脚去为他擦拭。 卫琢立时会意地俯身,那丝帕柔柔拂过,犹如一根细软的翎羽,在他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我先走了。”卫怜小心翼翼环顾四周:“皇兄也早些安歇……” 他垂眸盯着那方素白的帕子,点了点头。 直至那抹玉色裙裾都转过了殿角,卫琢仍立在原处。 凉风卷起衣衫,他垂首望着袖上被攥出的褶皱,始终不曾抬手去抚平。 —— 卫怜摸黑回寝殿,仍是惊动了素来耳尖的犹春。 她睡眼惺忪支起身子,见卫怜默然不语,捧着茶盏一口接一口,便知晓定是出了何事。 洗漱过后,卫怜钻进被窝,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算是略微松下来,小声对犹春道:“皇兄夜里来看我了……” “那公主怎的这样早便回了?”犹春并不惊讶,反倒疑惑得很:“四殿下往年不都陪着公主守孝么?听闻祭礼将近,陛下破例留殿下在宫中协理政务,三殿下也留宫了。” 被子里静默良久,久到犹春几乎以为她已睡去,方听卫怜闷声闷气问了句:“犹春,你说,等三皇兄封了太子……皇兄会遭人欺辱吗?” “四殿下堂堂皇子,既能参政,自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公主好端端的,怎忧心起这些了?” 犹春只觉这话问得蹊跷,可卫怜却不知想到什么,连面孔都略微发白:“你知道三皇兄养的那只白獒吗?” “白獒?”犹春一怔:“奴婢入宫不过五载,未曾听闻此事。” 话语落下后,便是一片沉默。 窗外的夜风轻轻敲打着窗扉,听来有些像是叹息。 卫怜低声说道:“皇兄被送去昭仪娘娘膝下寄养不久,便被三皇兄养的獒犬咬伤了手臂。” 卫琢臂上至今还横着两道狰狞疤痕,好在未伤筋骨,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犹春听得呆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冯母妃尚在……”卫怜呓语般呢喃。 犹春回过神,眉头紧锁:“隔墙有耳,这些话公主可万万说不得。” 冯氏乃卫琢生母,在这宫阙里是个碰不得的忌讳,死后草席一裹便算作下葬了。 贺昭仪这些年圣眷正浓,再愚笨之人也懂得避讳,便连卫琢自己亦对这位生母只字不提。 锦被下的身影往里蜷了蜷,半晌才闷闷应答:"我晓得的。" 见卫怜被子裹得密不透风,犹春伸出手,轻轻掖开道缝,免得她夜里喘不过气。 她知晓公主生性敏感,对许多事比常人更通透些。可犹春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她总为别人思虑良多,真到了自个儿的事上,偏又不肯往细里琢磨…… 她尚且思绪起伏,卫怜却大抵真是倦了,呼吸逐渐变得轻浅均匀。 只是那双细眉不曾舒展,小小的人儿,梦中也笼着重重愁绪。 —— 连绵的春雨总算停歇,碧空澄澈如洗。 冲虚观后,几树梨花初绽,满园淡香浮动。 数名宫娥怀抱着寒食祭物匆匆而过,额角渗出了细汗。 其中一人实在吃力,微微喘息着抱怨:“今年规矩分外严些……往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同伴脚步不停,接话道:“这回是四殿下亲自主持祭礼,哪能马虎?莫说我们,听说连冲虚观都新派来个坤道专门督管祭礼呢……” 先前抱怨的宫娥脸颊微红,轻轻扯她衣袖,一双眼睛发亮:“四殿下……昨日来查验祭器,我正好撞上了。当真是……像仙人似的……” 同伴面上也飞起一抹红晕,半嗔半笑轻推她:“就你眼尖!行了行了,少做白日梦了,殿下那儿一分一毫都错不得呢,快走快走……” 两人加快步子,身影消失在宫道深处。 相距不远的东华门外,卫琢向贺昭仪请过安,料理完手中事务,便离宫回府。 府邸安静如常,他依例沐浴更衣,披散的墨发半湿,步入书房,在案前坐定。 书案素净简洁,唯独身侧书柜典籍繁多。卫琢手指径直探向柜角,取下那方熟悉的铜锁玉匣,拨弄两下,匣锁应声而启。 匣中静卧着十数个荷包与香盒,分门别类,码放得齐整有序。 沉吟片刻后,他从其中拾出一根发带,垂眸细细端详。 手指随之轻拢慢捻,直至掌心全然包裹住这条轻纱,几乎与他肌肤的纹理紧紧相贴。 卫琢俯身,将脸深深埋入那细纱之中,鼻尖不断地嗅,连带着肩胛也微微抖动。 那夜的潮热周而复始,贴在后颈的两缕发丝也粘着粉汗。 他想闻一闻……亦想用唇齿去亲尝。 这般不堪的念头愈发催生燥热,如身陷火窟。 他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滚动,握着发带的后缓缓滑下。 “笃笃——” 书房门扉忽然被叩响。 “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卫琢皱了皱眉,迅速将发带藏入袖中,顺势抚平衣袖上的细微折痕。 再开口时,声线已平稳如常:“何事?” 季匀进来时垂首敛目,跟随卫琢久了,隐约能察觉到殿下这几日心绪不佳。 “殿下,陆公子已到同州,约莫再有六七日便会抵达长安。” “独身而归?”卫琢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此次……并非是独身。陆公子携了盈娘同回,待她安置好……”季匀斟酌着语气,极快地觑了眼他的神色,见他神色平静,才继续道:“可要带她来见殿下?” 卫琢闻言,指尖在袖底捏紧了那根发带。方才那股萦绕的冷意渐而消散,他轻笑了笑,上挑的眼尾透着狐狸般的狡黠。 “不急……”他指节在案上随意一叩:“且待时机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3 第4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4 寒食过后,犹春见卫怜依旧一副恹恹模样,几番劝她该趁着晴好外出散心,奈何卫怜提不起半分兴致。 冲虚观的那夜像是在她心上笼了层阴云,让人沉沉喘不过气。 卫怜十分清楚自己人微言轻,若当真被卷进去,恐怕下场比卫璟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他身后还有整个贺家。 她强逼着自己忘却那番混乱,以至于后来再见卫琢,耳根都莫名发烫,对卫璟与赵美人则更是避之不及了。 宫人呈上花笺的时候,卫怜正在庭院里侍弄自己种的海棠。 “贺家小姐?”她疑惑地接过,心中不解。贺令仪与自己素来并无交情,怎会想起邀约? 犹春一听“贺”字,眉尖都蹙紧了:“贺小姐前些时日才和八公主闹得天翻地覆,眼下怎的又往群玉殿递东西?” 卫怜本也想推辞,然而细瞧笺上墨迹,她心头蓦地一颤,只觉这字迹说不出的熟稔,分明是陆宴祈的手笔…… 他回来了! ……想来是借着贺令仪之手辗转相邀,却又生怕自己不去赴约。 迎着溶溶春风,卫怜倚在海棠树下,捏着这花笺反复细看,唇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 卫怜带着犹春,如约来到太液池畔的凉风台下。 春意盎然的时节,湖上山色如娥,温风如酒,水光如绫。她额上覆了层细汗,面颊也透出海棠似的粉。 正值宫中春宴,凉风台侧边围了一圈人,喝彩声此起彼伏,显是在斗鸡取乐。卫怜不敢靠近,只捡了树荫旁一处僻静角落悄悄候着。 她正带着些许不安四处张望,前方人群中忽地爆起一阵激烈喧哗,两只雄鸡脖颈高昂,狠命互啄,竟扑腾着冲出了人群,直朝卫怜所站的方向扑撞而来。 沿路宫娥惊叫躲避,内侍们也手忙脚乱围堵,惊呼连连:“殿下小心!” 卫怜见状吓了一跳,慌忙与犹春向旁闪避。 “都愣着做什么?”张扬而熟悉的嗓音响起,贺之章大步流星从人堆中走出,唇角噙着带着三分看好戏的兴味。 他丝毫不怕那锐喙,长臂一探,便与宫人配合钳住那只赤羽鸡的翅膀,动作干脆利落,强行阻住了扑势。 内侍们随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两只鸡摁住塞回笼中。 “公主恕罪!”宫人连忙请罪,心有余悸地解释:“三殿下命奴才们斗鸡助兴,这两只牲畜不知怎的……” 卫怜定了定神,抬手止住正要下跪的宫人,正欲换个地方,就被一抹身影挡住了去路。 “公主是在等人?”贺之章抱臂而立,目光落在她因出汗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方才若不是我出手——这算不算救驾?公主不谢我么?” 见到他,卫怜下意识缩了一下,去路被拦,只得细声道:“多、多谢贺公子……我与贺小姐约好了时辰……” “我阿姐?”贺之章疑惑挑眉,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试图看出些什么来:“阿姐何时与公主这般亲近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语带遗憾:“说起来,方才那畜生冲撞的可不止公主一人,陆兄也被那鸡喙带了一下……” 卫怜对他这番话半信半疑,却仍是忍不住抬头,睁大了眼:“陆哥哥受了伤?” 犹春眼瞧贺之章这是缠上了公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半步:“请贺公子莫要再戏弄我们公主了,公主上回受惊,病了好些时日……” 以他的性子,被个宫女抢白,原是该发怒的。可贺之章目光落回到卫怜身上,竟未发作,反倒想起什么似的:“岂敢戏弄公主?上回出宫就遭了报应,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撞了我,害我栽进鲤池……” 眼前的小公主听罢,蹙起娥眉,眸中却不见半分幸灾乐祸。 贺之章想到自己归家后被阿姐取笑了半月,好奇心起,更凑近了些:“公主怎不笑我?” 卫怜被他吓得退了一小步,咬住下唇:“……我不敢笑你。” “为何不敢?”贺之章眉梢扬得更高。 她飞快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声音更小了:“……怕你在我坐垫里塞虫子。” 年少时的顽劣行径太多,贺之章自己都记不真切了。他闻言愣了一下,没料到她竟还记着这些旧事,忍不住笑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说话间,他目光掠过她发顶,瞥见一片沾着的细小落叶,便下意识地顺手一拂,动作快而轻巧。 卫怜只觉发上一动,根本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心中只觉绝无好事,再联想到青虫更是吓得几乎跳起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头发怎么了……” 与此同时,一道清朗中带着无奈的嗓音横插进来: “贺兄——” 卫怜白着脸循声望去——墙边花树下,数人快步而来。 而为首那人,正是……陆宴祈。 卫怜的心跳骤然快如擂鼓,一声紧似一声。 若来人换成皇兄,她必定想也不想便朝他奔去。 然而正因是他,近君情怯的慌乱瞬时涌出,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胡乱想着自己发髻是否乱了,发间莫不是落了什么东西? “公主莫怕!公主发上并无异物……”犹春也被惊住,细看后急忙安抚。 一阵东风吹过,粉白落英纷扬飘落,卫怜眼前霎时一片朦胧。 待风稍歇,那人已走至她近前—— 除去肤色深了些许,那双明澈清润的眼眸,仍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此一眼,卫怜心跳都似乎滞了一滞。 “怎的一来便瞧见公主在抹泪?”陆宴祈话里压着三分笑意,侧身拦在她跟前,不着痕迹隔开二人。 “我……以为发上落东西了。”卫怜声若蚊吟,虽知是虚惊,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恼起了贺之章。 陆宴祈与他相熟,遂放软语气哄她:“贺兄不过是玩笑惯了,断不会存心欺负人。” 贺之章自己也未料到,自己一时无意之举,又险些将小公主吓哭了…… “比阿姐养的兔子还胆小……”错愕过后,他微拧着眉,冲陆宴祈道:“日后真该多带公主出来走动,要能学得我几分胆识,还有谁能欺负得了她?” 这话听得卫怜脸颊微微涨红,便是泥人也生出了几分火气。她手指攥紧袖口,鼓起勇气抬头辩驳:“我、我觉得我这样挺好,像你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反而古怪得很!” 说罢,她耳根都气红了,扭过头去不看他。 卫怜嗓音生得绵软,一句话说完,落在贺之章耳里同猫儿叫唤也差不多。他还欲再说,便被陆宴祈含笑截住话头:“贺小姐呢?” 贺知章无奈朝着凉风台上一扬下颌:“三殿下与四殿下正率新臣曲水流觞,阿姐想来是去上头观礼了。” 陆宴祈一时哑然,他本是托贺令仪来接卫怜的,谁知她倒好…… 再听旁人提及卫璟,卫怜眼睫一颤,指尖也不自觉蜷起,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 “我让人请她过来作陪。”陆宴祈只当她是局促,趁贺之章转头张望,指尖极快地滑过她的手,压低嗓音道:“稍后去泛舟可好?” 二人广袖交叠着,这隐秘触碰也不过牵起几道涟漪般的浅痕。卫怜耳尖却已红透,点了点头。 她在宫宴上见过贺令仪,印象中贺小姐身段丰腴,性情娇憨,不失为一个美人。 直至卫怜被陆宴祈引上画舫坐定,贺令仪才攥着裙裾姗姗而来,粉面微湿,神色瞧着有几分不大好。 贺之章一见便笑了:“阿姐在凉风台碰了钉子?” “酒都堵不住你这张嘴!”贺令仪睨他一眼,看向桌上的杯盏,语带不快。 姐弟二人与友人张罗着叶子戏,陆宴祈总算寻着机会,侧身靠近卫怜,用仅容二人能听清的声量低唤:“阿怜"。 春色融融,映着少年眉目灼灼,笑起来时,右颊便陷出个深浓的酒窝,抬手比了比:“你长高了这么多。” 饶是如此,仍要矮他一个头。 卫怜抬眼瞧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只觉陆宴祈处处都不同了……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可横看竖看,却又觉得处处都好。 本想问他在军中可曾受伤?然而此刻他分明神采飞扬,又坐在自己身边了。 湖风挟着几丝潮湿水汽,丝竹之声时隐时现,她满腹柔软的心事,便在这片春风里浮浮荡荡。 待她细声讲过檀木簪磕损的事,陆宴祈忍俊不禁:“这等小事怎好劳烦四殿下?改日我再送你一支。” 卫怜忍不住也弯了唇角,轻轻点头。 陆宴祈凝望着她的笑脸:“待我父亲端午后回来,便去礼部递——” “陆兄!”另一头陡然传来呼喊。 画舫之上,终究不是叙话之地。陆宴祈无奈地摇了摇头,卫怜不便追问,心口却像被方才那话给烫了一下,微微发热。 她很快也被拉入桌边,与众人围坐着打叶子戏。 卫怜技艺平平,牌运又比旁人差些,第三轮便败下阵来。见陆宴祈亲自斟来青梅酿,她迟疑道:“我……不会饮酒……” 陆宴祈不过斟了浅浅半盏,闻言笑了笑,瞧着也并无劝酒之意。 倒是贺令仪杏眼圆睁,讶然不已:“公主竟不饮酒?那岂非好些宴会都失了趣味?再说这梅酿清甜得很,并不醉人呀……” 众人目光齐齐投来,有好奇的打量,亦有含笑的注视,卫怜却愈发局促不安了。 她下意识望向陆宴祈,不觉咬住了下唇。 —— 依太液池而筑的凉风台上,正是酒香氤氲。 席间流觞曲沼,纸笔闲搁,白玉杯顺流而下,已是第三回泊于屏风前了。 屏风后,卫璟朗声大笑,目光若有似无扫向案几另一侧。 卫琢垂首跪坐,提笔蘸墨,待狼毫饱尝了墨汁,略一沉吟,数行墨迹便跃然纸上,而后敛袖将诗稿递与侍者。 “玉尺量春分曲水……默问东风第几巡……当真是神来之笔!” “三殿下此等绝句,堪称今日魁首!” 满殿赞叹不绝于耳,那诗稿在众人手里品评鉴赏,最终又回到卫璟案前。 他漫不经心接过,扫了一眼始终沉静如水,甚至称得上过分温顺的卫琢,忽觉这场酒宴索然无味。 卫璟离席后,酒盏再度停驻于屏风前。 卫琢含笑举杯:“我不擅诗词之道,便以酒代诗,不献拙了。” 正在内殿更衣的卫璟动作一滞,方才纸上风骨峻峭的字迹又浮现在眼前,胸中烦闷之气更盛。 这些年,卫琢常替他代拟文书,接办繁冗杂务,从无半句微词。身为兄弟,卫璟明面上也维持着兄友弟恭,免得平白落人口实。 然而赵美人那夜一句“殿下这位四弟愈发出息”,连日以来,竟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前些时日,太史令进言称紫薇星现乃立储吉兆,父皇却未置可否。 莫不是……疑心生暗鬼? 天光筛入殿中,卫璟循光望去,只觉那明晃晃的亮色分外碍眼。烦躁之下,他猛地挥袖扫落垂帘,打得缀珠好一阵哗啦乱响。 —— 一直等到卫璟走了,卫琢才起身离席。 凉风送爽,也吹去衣袖上浸染的酒气。行至朱栏,他目光无意掠过太液池某处,步伐随之一滞。 湖水碧波千顷,华美的画舫正载着满船春色,悠悠荡漾。舟中人影绰绰,而卫琢的视线,却一眼便落在了那道本不该出现于此的身影上。 卫怜一身樱粉薄衫,鹅黄裙裾,长发挽起,身子软软倚在小案上,好一会儿了,仍是一动未动。 凉风台毕竟在高处,目力再好,也辨不清她脸上神情。倒是妹妹身侧那男子……看得卫琢微眯起了眼眸。 “四殿下这便要走了吗?宴席未散……”一位熟识的官员恰好出来透气,见他凭栏而立,笑着拱手相邀。 “改日再叙。”卫琢微微一笑,温和如常:“眼下实是另有要务,容我先失陪了。” [奶茶]诗是随便乱写的,请莫要考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4 第5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5 两小盏梅酿下肚,卫怜胃里像是烧了团火,白嫩的脸颊渐渐晕开一层酡红。 犹春方才劝了又劝,此刻眼见陆宴祈被同僚们围住,一时抽不开身,心里愈发着急。 反而是贺之章先发觉不对劲,俯身细瞧她,震惊道:“公主这是……醉了?” 卫怜晕乎乎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轻点,发间珠钗几近挨上了他的肩。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手指隔着轻薄的春纱触到她的肌肤,瞬时又缩回,指尖隐隐有几分发烫。 陆宴祈被叫过来,轻唤了她两声,继而皱起眉,正要送她回去,画舫另一侧却忽然喧闹起来—— “四殿下!” “这不是四殿下吗?” 众人讶异地低呼,贺令仪当即起身,提着裙裾喜盈盈上前:“表哥——” “不必拘礼,”卫琢抬手止住欲要下拜的众人,朝她浅笑颔首:“表妹也在此处。” “表哥可要与我们玩叶子戏?”贺令仪眼眸亮晶晶的,又添了一句:“七公主也在。” 卫琢目光掠过她身后略显纷乱的席面,脚步未停,温声道:“今日是御医请脉的日子,我来接七妹回去。” 说话间,犹春已经扶着卫怜出来了,陆宴祈也陪在一侧。 卫怜下船时身形一晃,还不等他搀扶,卫琢早已快步上前,自犹春手中将人稳稳接过,令她半倚在自己身侧,含笑道:“小妹身子弱,有劳陆公子费心照拂了。” 陆宴祈微愣,旋即也微笑道:“殿下言重,这是臣分内之事。” 他站在舫外目送二人离开,脑中冷不丁闪过一个念头。 阿怜她……似乎不能沾酒? 云舟复又悠悠荡远,卫琢正用素帕为她拭汗,又用手背贴了贴卫怜的额,试探温度。 接着,那双漆黑的眼珠似有所察,隔着粼粼湖水,朝陆宴祈伫立的方向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遥遥相接,说不上为何,他心中莫名一跳。 —— 卫怜酒量差得出奇,下船后连同午膳吐了个干净。 回到群玉殿,她对着铜镜,轻按了按颈侧发起的红疹,又特意换了件襟口高些的裙衫,才心虚地蹭出去。 卫琢正临窗翻阅着什么,手旁那碗药还氤着热气。闻得脚步声,他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屈指在案几上叩了叩。 卫怜老老实实坐下,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药碗旁的那碗蜜饯。正要捧碗,便听卫琢问道:“旁人不知你沾不得酒,难道小妹自己也忘了?” “我没忘。”卫怜解释着,声音渐弱,听来没什么底气:“只是以为这酒疹不会再犯了……” 卫琢沉默片刻,语气温和地问:“可是有人劝酒? 卫怜赶紧摇头:“与旁人不相干。” 他闻言不再追问,唇角微抿,当着她的面把装着蜜饯的小碟收走了。 卫怜耷拉着脑袋,脖子底下那块肌肤痒得似有蚂蚁在爬,只好强忍着,心中是又懊恼又委屈。 皇兄认定自己是受了旁人怂恿,可事实并非如此…… 卫琢也不再言语,就这般平静注视她。 卫怜眼圈渐渐有几分湿润了,低低说道:“我没有说谎……只是席上人人都很欢喜,我不想显得不合群,我、我怕……” 她那时胡乱想着,若是推掉那盏酒,旁人会不会将她看作异类,愈发不喜欢她,甚至就连陆宴祈也会觉得她难以相处。 卫怜没有说完,可卫琢读懂了。 见她眼睫不住地颤,他方才还板着的脸终是又柔和下来。 ……如何能怪她呢?分明不是妹妹的错。 卫琢极轻地叹了口气,又从案下抽出那碟蜜饯,推回药碗旁。 —— 待卫琢离去,犹春得知卫怜也要参与春猎,忍不住说道:“公主风寒刚痊愈没多久,月信估摸着也不远了,何不留在宫中静养?” 提起此事,卫怜心情便欢喜起来,捧着瓷碗小口啜着梨汤,笑盈盈道:“我都和陆哥哥说好了,皇兄也好不容易才答应……再说你不总盼我多出去走走吗?如今刚巧也能去学骑术。” 犹春闷声听着,经过画舫醉酒一事,她对陆宴祈能否照顾好卫怜便抱着疑虑了。可身份摆在这儿,终究不能多说什么:“去年春猎闹出不少风波,公主千万避着些贺二公子,跟紧四殿下才好。” 卫怜深以为然地点头,脸颊因嚼着梨肉而微鼓着,思绪不由飘回到画舫上,一遍遍想着陆宴祈尚未说完的话。 一颗心犹如浸在了蜜里,早前那点细微的彷徨,也悄悄然消散了。 犹春望着卫怜唇畔弯弯的笑意,嘴唇抿得紧紧的。 —— 出发那日春色怡人,漫山风光醺人醉。 御苑位于城郊,路程不算遥迢。然而随驾的车马浩浩荡荡,仍要沿着官道走上整整一日。 卫怜身子弱,从前参与春猎的次数并不多,半日后便吃不消了,昏沉沉睡着。 迷糊间,似乎有人挑开帘子探身而入,带来一缕微凉的风,掌心则轻轻在她额间贴了贴—— 是皇兄。 可她实在困倦,眼皮动了动,终究没能睁开。 连日来心底千回百转的那些事,也一并朦朦胧胧钻入了梦乡。 …… 那是数年前的盛夏,兰台殿外柳色新浓,垂荫如幕。 年幼的她小脸涨得通红,急辩道:“我早就不叫檐儿了,我叫卫怜……” 面前两个锦袍小童相互推搡,怪声起哄:“公主说了,她叫檐儿!” 卫怜吸了吸鼻子,她不想再跟他们纠缠,可课业簿子还在他们手里…… 昨日这几个顽童气得夫子脸都青了,许是瞧卫怜平日怯生生的,竟让她拿戒尺代他打板子。 迎着夫子殷切的目光,卫怜也不晓得究竟打了多少下……脆响混着哭叫声,她自己也害怕得手腕发颤。 果不其然,今日一散学就被这二人堵住。 他们嘴里喊的檐儿,是卫怜的乳名。 那时候父皇尚未登基,母妃逃难时躲入一座破庙,就在檐角下生了她。 卫怜还不满两岁,又在一场兵乱中走失。父皇派人四处悬赏,才有人将年幼的小公主送了回来。 她年纪太小,这些旧事早记不真切了。惟有一点再明白不过,父皇是不大喜欢自己这个乳名的。 两名顽童仍在嬉笑,卫怜鼻尖一酸,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忽地,一颗小石子破空而来,擦过其中一人的腿弯。 三人都愣了一下,被袭的顽童嚷嚷:“陆宴祈!你还是不是君子?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那你们欺负小姑娘又算什么?”清越的童声自她身后响起:“连男子汉都算不上!” 卫怜抽噎着转过身,泪眼模糊的视线中,宫墙下立着个锦衣小郎君,面庞稚气未褪,神情却凛然得很。 是陆都尉府上的大公子… 卫怜认得他,犹豫了一下,抹着眼泪朝他那儿跑去。 那日的争执到了最后,是陆宴祈以一敌二,直揍得他们哭哭啼啼,最后三人皆受了严罚。 这事让二姐姐卫瑛知晓了,对着母妃抿嘴笑道:“陆表弟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呢,倒晓得护着小妹了。” 母妃倚着软枕,面容苍白,闻言也只是摇头苦笑,轻轻抚着卫怜细软的发丝。 卫怜偎在榻前,乖乖地望着宫人侍奉母妃服药。 这般多的苦药喝下去……母妃总该好起来了吧? 只要母妃病愈了,就再无人能欺负她们了。 …… “公主醒醒……御苑到了……” 犹春轻唤着,将卫怜从睡梦中拉回。梦里母妃温柔的手与二姐姐的笑,转瞬就如浮云朝露,消散无踪。 她恍惚坐起身,心口像被什么无形之物沉沉压住了。再抬起手,脸颊上是一片凉凉的湿痕。 分明是极温暖的旧事,怎就落了这样多的泪? 犹春为她披上外衫的时候,卫怜忽然将额头轻轻靠着她的肩,刚醒的嗓音微哑,细弱得几乎令人听不清:“犹春,我梦见母妃和二姐姐了……” 犹春怔愣了一下,只好抚着卫怜单薄的脊背,柔声宽慰她:“娘娘在天上庇佑着公主呢……二殿下虽是远嫁,可姜国也不比咱们大梁差,公主且放宽心。” 卫怜揉着眼睛,不愿再惹犹春忧心,只低声应了,目光落在车帘外朦胧的树影上。 暮色无声地合拢,她心底却因方才那梦境而浮出一个名字,伴随着心跳愈发清晰。 难以消解,也难以沉下去。 第6章 晚帘疏处见分明1 当夜在行宫安顿妥当,翌日,卫琢便指了一位名唤阿珠的宫女侍奉卫怜。 苑中岁月悠长,宫人们时常拎着小弓在水畔习射。前两日,他们还射下几只掠水的飞鸟,供天子赏玩。 阿珠身手矫健,挽弓搭箭时自有一股飒爽的英气,教习起卫怜也游刃有余。 卫怜骑着卫琢亲自为她挑选的小白马,遥遥望见过草场那头贺家姐弟的身影。只是尚未看真切,阿珠便不着痕迹将马牵去了另一侧。 如此两日下来,她竟连与陆宴祈说句话的时机也未能寻着。 卫琢须得伴随御驾围猎,无暇同他人般玩乐游春,然而仍是抽空来看了卫怜两回。见她双臂酸软无力,几乎有些抬不动了,不由得微蹙了眉头。 他亲自上前,托稳她手臂,细致调教姿势,又指点发力的关窍。察觉到卫怜的紧张,卫琢温言安抚:“量力而行便好,骑射非一日之功,不必急于求成。” 说话间,他微微侧目看了眼阿珠,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恰在此时,忽有几人策马而来。 一身茜红骑装的贺令仪跳下马,身姿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焰,笑靥如花:“表哥若得空,可否指点令仪两圈?” 卫琢端坐马上,身形未动,只微微牵起唇角,含笑婉拒:“表妹的骑术为三皇兄亲授,既有珠玉在前,我怎敢献拙。” 贺令仪面露憾色,似乎有些失望。同行而来的几名少年男女交换着眼神,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在卫琢身上停留过后,便不约而同落到卫怜所骑的小白马身上。 那马儿体态玲珑,鬃毛雪白蓬松。马背上的少女双手紧紧攥着缰绳,腰上还悬着一把轻巧的小弓,脸上神色异常认真。 “那位……是谁?”有人忍不住低语:“似乎从未见过……” “四殿下竟亲自在旁教导,莫非便是七公主……” 卫怜也不由望向马上的皇兄。 他衣袖如流云垂落,一派松风水月的清贵洒脱。反观自己……只能骑着小马驹亦步亦趋,若非皇兄在侧,旁人未必能认出她这位公主。 她悄悄垂下眼睫,原是想回去歇息的,此刻却抿了抿唇,把手中缰绳攥得更紧了。 次日晌午过后,阿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教了,不住地婉言相劝,请卫怜先回寝殿午歇。 二人正说着,一名宫人上前,恭敬呈上一方精巧小匣,称是贺令仪所赠。 匣面簪着朵粉白蔷薇,鲜灵娇嫩,瞧着似乎才从枝梢采下。 卫怜掀开半边匣盖,看了一眼,目光久久落在那花上。犹豫了片刻,她才抬头对阿珠说道:“阿珠,你…先回去。” —— 行宫北面的猎场深处,卫琢正领着侍从纵马入林。 贺昭仪素来喜爱各色皮裘,如今寿辰将至,他打算亲手猎得一只品相上佳的珍禽,届时送给母妃。 一行人奔驰至林间幽深处,人声渐不可闻,只剩鸟鸣啁啾。 卫琢忽地勒紧缰绳,凝神望向树木后那团银白,凤眸微眯。 正当他徐徐引弓之时,一名侍从悄然上前,欲言又止。 卫琢搭箭的指节纹丝不动,下颌微抬,示意他但说无妨。 侍从压低了嗓音:“殿下,七公主适才……” 搭在弦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几乎是同时间,那团雪白身影骤然跃起,他手中箭也离弦射出,擦着雪狐的耳尖钉入树干,箭羽仍在颤动不止。 见那畜生转瞬便窜入了密林,侍从们面露惋惜。 卫琢不喜徒添烦恼,他再未多看一眼,反手将弓递交给侍从,调转马头便要回行宫。 “雪狐难得一见,殿下不追了?” “明日再来。” —— 御苑最南端的小山名唤翠嶂,山脚下筑有蔷花台,午后的光景,人影寥落。 卫怜怀抱匣子拾阶而上,那朵粉白蔷薇便随着她的步伐簌簌摇颤。 她在石椅上坐下,忍不住又低头去看匣内那支木簪。 质地倒是别无二致……可簪头雕的,已非昨日幽兰,而是换作了一朵盛绽牡丹。 兰花清雅,而牡丹雍容。 细细打量下来,卫怜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许是与心中所想略有偏差……两支簪子终究像是隔了些什么。 待回了长安,她还是要亲自去尚方署一趟,将旧簪取回来。 “在想什么?” 一道高大身影忽然投落,将她整个笼住,连同燥热的日光也悄然隔绝在外。 听得那道含笑嗓音,卫怜连忙抬起眼。 陆宴祈一身霜白骑装立在她跟前,笑吟吟望着她,目光又在那朵蔷薇上顿了顿:“你身边总跟着人,我还道今日见不到你了……” 其实卫怜也犹豫过。然而那日入梦之后,她也十分想要见到他……陆宴祈的话语里甚至带着一缕幽怨,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阿珠是得了皇兄指示,怕我伤着了。” “怎的还抱着,不累么?”陆宴祈说着,顺手取过那匣子,夹在臂弯里,这才兴致盎然问她:“阿怜可曾登过翠嶂顶峰?能将整座御苑尽收眼底。” 卫怜自蔷花台下回望小山,正是春尽夏渐浓的时节,柔润的天光映着满架蔷薇,说不出的旖旎。 天色尚早,她只觉一颗心跳得轻快,颇为欢喜地随他起身。 —— 虽是暮春,日头却不小。还不到半个时辰,卫怜额上便出了层细汗。 登上一段略陡山阶时,陆宴祈自然牵住了她。而后用手掌将她的手缓缓包裹住,二人十指交缠相扣,掌心的肌肤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 大抵往日也曾牵过……可如今他的手掌却变得这般有力,还带着微妙的粗糙感。 “……巨鹿和幽州的大雪能没过小腿!等来日一道去边城,我就带你瞧瞧那几丈高的玉龙冰雕,再教你滑冰玩儿……”他神采飞扬,描述着北疆盛景,始终紧握着她的手,再未松开。 卫怜被他说得心驰神往,脸颊泛着微红。可紧接着,她目光遥遥望出去,落在远处行宫的方向,似是想起了至关重要之事,连指尖都缩紧了,嗓音里带着一丝紧张:“那我们……不回来了吗?” 陆宴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停下了话语:“阿怜可是不想离宫?”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摇头否认了,过了片刻,才犹豫道:“我……放心不下皇兄。” 母妃不在了,她与卫琢相互倚靠着,从不曾分开过。如今二姐姐远在千里之外,音信难通,她实不愿也离皇兄那么远。 ……尤其是在道观那夜之后。 卫怜仰起头,望着天际飘动的浮云,心绪忽地低落了几分。 “分明是四殿下放心不下你。”陆宴祈低下眉,眼尾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听闻贺昭仪有意为四殿下定亲……他亦会娶妻生子,离开长安去往封地。这都是迟早的事,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说话之间,二人穿过花树深处,一阵微凉的山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更有几瓣淡紫色的花落到了卫怜发上。 陆宴祈为她拂下落花的时候,卫怜仍在沉思他说的话,蹙起了眉:“可边城未免也太远……若他所在的封地偏偏要南下呢?” 澄澈的天光自枝桠间漏下,映着她面颊上一层细软绒毛,愈发衬得肌肤莹白通透,教人挪不开眼。 陆宴祈认真听着她的话,然而心尖上像是被方才那花瓣轻轻搔过,泛着几缕酥痒,渐渐望出了神。 卫怜察觉到他的注视,一双小鹿似的眼亦回望过来。 他不由想起初识的时候,这表妹虽贵为公主,却到哪儿都怯怯的,又爱哭鼻子。后来自己为了她与旁人大打一架,卫怜才渐渐爱黏着他了。 记忆中的羞涩面容,如今已出落得瑰姿艳逸,令人神魂摇曳。 陆宴祈再顾不上与她讨论卫琢的婚事,而是情难自抑地俯下脸去—— 卫怜怔愣之间,温热的唇瓣已轻轻印在她脸颊上,挟带着男子灼热的呼吸。 这触碰令她整张脸腾得蹿红,羞赧得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那双手掌紧箍着她的腰,掌心热得烫人……卫怜也不知为何,道观那夜的记忆猛地涌上来,她身子随之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向后挣去。 陆宴祈见状蹙起了眉,原本的情动不得不褪去了大半。他压下心底那抹遗憾,哑声道:“莫怕……是我不好。” 直到卫怜呼吸平稳了些,脸色不再那么白了,他才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保持着一段令人安心的距离,轻声询问:“我们……继续走?” 卫怜面颊上烫得厉害,抬眼对上他墨玉似的眸,努力压下心头纷乱,终究还是伸出手,任由他牵着穿出这片山林。 —— 陆宴祈错估了卫怜的体力。 这座翠嶂于他而言并不算高,可下山时,她腿肚子抖得厉害,喘息不止,几乎脱了力。 一路耽搁了不少时辰,待到山脚,已是明月当空。夜风穿林而过,刮得草木簌簌作响。 卫怜伏在他背上,望着漆黑的天色,心头愈发忐忑不安。 “稍后我寻个宫人引你回去。”陆宴祈语气寻常,步子依旧沉稳。颈侧虽然渗出不少细汗,却不似卫怜那般心急。 出宫围猎,虽说也有宫禁,却心照不宣的要比长安城松懈不少。择条僻静些的路走,自能避开旁人耳目。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几点零星的火光忽然撞进眼帘。 卫怜循着光望去,只见树下立有一抹秋香色身影,手中提着风灯。昏黄的光晕幽幽笼着他的衣袍,就这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卫怜慌忙让陆宴祈放下自己,歉疚之余,一丝儿时被母妃训斥的心虚悄悄爬上心头。 她挪近了些,才看清卫琢仍是一身骑装,眼尾泛着抹微不可察的红。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片刻之后,才缓缓扫过她的发梢、裙裾、衣袖…… 只此一眼,卫怜便意识到——皇兄动怒了。 周遭寻人的宫人见她现身,悄然退远。 陆宴祈目光触到卫琢,微微一怔,旋即快步上前施礼:“四殿下。” 夜风拂过卫琢的袍角,手中灯烛在他脸上投落明暗不定的光影,教人辨不清神色,语气听来,倒还算温和:“宫禁时辰已过,陆公子何故晚归?” 他话音一落,卫怜便怯声解释起来:“皇兄,是我不好,走了会儿便没了气力,不怪陆哥哥。” ……他说什么了吗? 妹妹素来柔顺,便是驳斥自己也极少有。此刻却为着一个外人,如此急切地抢白…… 他心底那团火陡然燎得更旺,几欲滔天。却不灼人,而是寒意刺骨,拽着他沉沉往下坠。 卫琢的齿关,在这无边夜色中无声地咬紧。 他沉默了许久,才极力维持着平缓的声线,召来一双侍从,缓声道:“送陆公子回住处安置。” 陆宴祈望向侍从手上格外明亮的角灯,心头一凉,连忙推辞:“多谢殿□□恤,实不必如此劳烦……” “不必推辞。”卫琢略一颔首,神色沉静如水:“夜路难行,且宫道已落锁,还是由宫人随行照应为好。” 一双侍从应下,随即上前一步,躬身相请:“陆公子,请。” 气氛凝滞如冰,卫怜眼见陆宴祈肩线紧绷,欲言又止,终是紧抿了唇,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跟上侍从,消失在灯影深处。 回去沿路上,卫琢屏退侍从,将风灯也熄了。卫怜跟在他身边,心下担忧,偷瞄了一眼卫琢的神色,小声向他认错:“皇兄别生气了……我不是存心让你担心的。那翠嶂瞧着不高,谁知爬起来那这般难。” 见卫怜垂头丧气,此刻只剩发顶对着他,卫琢压下胸中那股翻腾的郁气,竭力令语气柔缓下来:“山间蛇虫鼠蚁众多,入夜更是危险。往后我若不在身旁,切不可再如此涉险。” 卫怜松了口气,悄悄摸出自己的小荷包,几乎像是献宝似的送给他,用的是哄人开心的语气:“皇兄上去过么?山上果子多着呢,这个南烛最好吃,我还是头一回见……就是长得特别高,陆……” 她忽而顿住,直觉这两日还是避开那个名字为妙,便改为抬手比划了两下。 卫琢指尖刚触及荷包,唇边的一抹柔和弧度尚未牵起,便在捕捉到“陆”字时消散无踪。 —— 送卫怜回去后,卫琢独自回寝宫。 这条宫道并无灯烛,黑暗之中,他的步伐仍旧平稳和缓。 直到途经行宫外的御犬栅栏,那看门犬识得他,摇头摆尾地伸着舌头。 卫琢最是厌烦猫犬,此刻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停住步子,缓缓蹲下身,将荷包里紫色的小果子尽数倒在地上。 看门犬不识好歹,伸着湿漉漉的鼻头去拱,片刻后嫌弃地撇过脑袋,却是不吃。 卫琢嗤地轻笑一声,抬起鞋靴,发狠地踩下去。 南烛果被碾得发出一阵黏腻的吱咕声,直至化作一滩污浊的汁水,烂进了泥地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晚帘疏处见分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