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美人,而作为强盗,掠夺美丽之物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尤其是那些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平日里眼高于顶,连看人都是用鼻孔的。偏生我最爱看他们跌落尘泥的模样——华服染尘,长发委地,咬着嘴唇强忍泪水的样子,比春雨后枝头颤巍巍的杏花还要动人。
这癖好确实糟糕,但我从不为此羞愧。
这些年来经手的“货物”不计其数,贵族小姐们金丝雀般的惊叫,小公子们咬着唇发抖的模样,不过都是妆奁里把玩的珠宝。
直到我遇到了那个人。
那日春阳正好,我带着手下劫了一队商旅,前头探路的瘦猴突然狂奔回来,扯着嗓子喊:“老大!前面有个大美人啊!”
我哼笑一声。
美人?
这群粗胚能见过什么真正的美人?八成是把哪个涂脂抹粉的庸脂俗粉当成天仙了。
我踹开挡路的废物,扬鞭催马,大笑着向林边驰去。马蹄踏碎一地落花,我漫不经心地抬眼——
然后,我忘记了呼吸。
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银发迤逦如瀑垂落,却令整个森林都为他屏息。
“真是……天人啊...…”身旁的小喽啰梦呓般呢喃,却道出了我的心声。
我见过无数美人——春日里浓艳的游女,秋月下醉酒的公卿,甚至是那些涂脂抹粉的公子哥。但那些都是可以攀折的花,可以玷污的雪,可以攥在掌心肆意揉碎的蝴蝶。
而眼前的存在,却像本身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嘲讽——如此完美,如此超然,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粗鄙不堪。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着迷。
风掠过树梢,他的银发微微拂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律,像是月宫仙人偶然驻足凡尘。
我喉咙发紧,掌心渗出细汗。
“喂,美人!”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要不要来做我的压寨夫人?”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要糟。不是因为我意识到这话有多狂妄,而是他的气息变了——那种美突然变得锋利起来,冷得让人胆寒。
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却仍沉浸在某种醺然的亢奋中。想象那段洁白的颈项被掐出红痕,想象月光般的银发沾上尘土,想象他被迫仰起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
光是想象这人在我身下蹙眉忍辱的模样,就让我浑身血液都烧了起来。
林间的风,忽然静止了。
银发的美人缓缓侧眸,嘴角微扬。这一笑本该倾国倾城,令人神魂颠倒,却让我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不知死活。”他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清三分,像是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
我还未来得及品味他话里的意思,就见美人广袖微动。一缕青光自他指尖流泻而出,如龙蛇游走,又如柳枝拂水。那光太美,美得我一时忘了躲闪。
直到第一滴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
耳边传来手下们的惨叫,混合着血肉撕裂的闷响。广袖翻飞间,青光织就天罗地网。
那是我此生见过最优雅的杀戮。青光所过之处,血花如梅绽开,在空中绘出残酷而绮丽的图画。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指尖轻挑时宛如拨弄琴弦。
现实之中,何曾见过这般美丽的武学。那不是人类的技艺,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令人绝望的美。
“等——”我的声音哽在喉间,青光已逼至眼前。仓促间,我本能地拔刀格挡,钢铁锻造的太刀却如薄纸般被一分为二。断刃擦过我的脸颊,带起一道火辣辣的痛楚。
我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树干上。落叶簌簌而下,有几片沾了血,粘在我汗湿的额前。低头看去,前襟已被划开尺余长的裂口,皮肉翻卷处,隐约可见森然白骨。
这回真是踢到铁板了。我鬼蜘蛛横行半生,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何曾想过会落入如此境地。
他缓步逼近,足尖点地无声。绣着梅纹的华贵和服上仿佛有暗香浮动。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他双颊蔓延的赤色妖纹,非但不显狰狞,反而给那张凛然不可侵犯的脸平添了几分冶艳。
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神明垂视蝼蚁。
“区区人类,也敢觊觎我杀生丸?”
杀生丸。
这名字混着血沫在舌尖滚过,带着铁锈般的甘美。
青光再次袭来时,我低笑出声。血珠溅在他霜雪般的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啪!”
青鞭狠狠地抽打着脊背,疼得我眼前发黑。
“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他指尖青光吞吐,“便挖了你的眼珠。”
我狼狈地跪倒在地,粗喘着抬头。鲜血从额头流下,模糊的视野里,唯有他逶迤的衣摆,如流云般纤尘不染。
“要杀便杀。”我咧开嘴,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能死在美人手里,倒也不算亏。”
光鞭倏然缠上我的脖颈,缓缓绞紧。窒息感潮水般涌来,我盯着他微愠抿起的唇线。分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道凡人不可逾越的天堑。
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笼罩过来,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恐惧。那么冰冷,那么干净,与他衣袖间萦绕的冷香如出一辙。
我再睁开眼时,洞顶渗下的水珠正砸在额头上,凉得发疼。
还活着啊...…
腐草与血的气味里,忽然混进一缕清苦的药香。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瞥见一截素白的袖角垂在身旁,恍若云端雪。
“醒了?”
清冽的声音从黑暗中浮起,与记忆中冰冷的语调截然不同,平静得像一泓秋水,清而柔。
我竭力聚焦视线,借着洞壁摇曳的火光,终于看清了那抹身影。
洁白无垢的巫女装束,黑发如瀑布般垂落,只在发尾处用素绳松松挽起。分明是极清丽的面容,偏生让人不敢生出半分狎昵。
她跪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低头捣着药草,石臼里传来有节奏的轻响。几缕未束起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我注视着她。
火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仿佛她本身就会发光。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比起那个银发妖怪令人窒息的美丽,这姑娘的好看是温润的,像供在神龛前的白瓷瓶,洁净而不可侵犯。
“为什么救我?”我哑着嗓子笑,牵动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熬药。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气息弥漫,莫名带着神社供奉时焚烧香烟的味道,沉静而遥远。
“别动。”她的目光淡淡扫过来,“伤口会裂开。”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缠满了洁净的白布,有几处还渗着血色。
胸口突然涌起难以名状的焦躁。这感觉比面对银发妖怪时更难以忍受。那时至少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现在……
她端起熬好的药碗,膝行至我身旁。随着她的靠近,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更清晰,悄无声息地驱散了洞穴里腐朽的血腥气。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厌恶或勉强,却只看到专注与平静。
“能自己喝吗?”她将药碗递到我唇边,声音里没有怜悯,只有平静的询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响。药碗小心地贴到我的唇角,汤药很苦,可她的指尖偶尔擦过我下颌,却是暖的。这温暖比疼痛更令人焦躁。
我盯着她垂落的发丝,仿佛胸口的鞭伤又开始灼痛。
她却只是轻轻扶正我的脖颈,连垂眉都端庄得恰到好处。洞外暮色渐沉,最后的天光斜照进来,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浮上一层淡色的光晕,仿佛朝露般脆弱。
我闭上眼,听见自己腐朽的躯壳里,有什么东西正疯狂生根。
“你……叫什么名字?”我听到自己鬼使神差的声音。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语气活像摇尾乞怜的野狗。
“桔梗。”她头也不抬地回答,“山下村庄的巫女。”
桔梗,桔梗,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山野间随处可见的紫色野花,偏生她叫起来,就莫名染上几分神性。
“桔梗大人!”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村头的结界需要加固——”
“知道了。”她整理好药箱,起身走到洞口却突然驻足,侧脸被暮色镀上一层薄釉似的柔光,“你且休息,明日我会再来换药。”
她的声音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别想着离开,你的伤经不起颠簸。”
脚步声渐远。我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洞口的光亮中,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或许这世上真有明月,但不是高高挂在天上让人仰望的那种,而是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洞顶的水珠又落下来,这次砸在我眼皮上。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血与药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