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章 簟灯孤影与诗行

作者:妙蛙瓜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A市的春末,已有了粘稠的暑气,像一层无形的膜,裹挟着毕业季特有的、喧嚣又空茫的气息。宿舍楼里,搬空的房间敞着门,露出光秃秃的床板,如同被拔去牙齿的颚骨。我的寝室也只剩我一人。窗外,白日里喧嚣的银杏树,在夜色里静默成一片深黑的剪影。风偶尔穿过,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屋内死寂。


    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明亮,将我伏案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剥落了些许墙皮的墙壁上,巨大而扭曲。身下是学校统一配发的硬板床,铺着廉价的竹席(簟)。白天的余温早已散尽,此刻只剩下渗入骨髓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夏衣,丝丝缕缕地爬上脊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席面,粗糙的簟纹硌着指腹,像某种无声的责难。


    空气凝滞,带着灰尘和旧书纸特有的、陈腐的味道。白日里散伙饭的喧闹、同学间或真诚或客套的祝福、对未来的高谈阔论……所有的声音都退潮了,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孤寂。它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又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膝盖、腰腹,直至将人彻底淹没。台灯的光是冷的,竹席是冷的,墙壁是冷的,连呼吸吐出的气息,似乎也带着冰碴。孤灯只影——纳兰词中那浸透纸背的寒寂,从未如此真切地化为实体,将我牢牢钉在这方寸囚笼之中。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人——苏源。


    白天在图书馆最后一次整理书籍时,隔着层层书架,我曾远远瞥见她。她正低头,小心翼翼地将一本厚重的专业书塞进已经鼓鼓囊囊的行李箱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她低垂的颈项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依旧是那副认真又带着点天然呆的模样,像个需要被妥帖收藏的瓷娃娃。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书架间隙。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慌忙垂下头,假装整理手边早已码齐的书本。再抬眼时,她已重新低下头去,只留给我一个安静的、即将消失于茫茫人海的背影。


    这个画面,此刻在孤灯下被无限放大,反复灼烧。那低头专注的神情,那毫无留恋转身的背影……像一根细细的针,反复刺穿着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无望攫住了我。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A市),曾坐在同一个教室,呼吸过同一片空气,甚至有过那样一个令人心动的初遇。然而,毕业的洪流即将把我们冲向截然不同的轨道。我对她而言,或许永远只是那个“A市的小姐姐”,一个模糊的同乡符号,连名字都可能被淡忘。


    “微星蓦然殊途颓…” 纳兰词中的句子,鬼使神差般浮上心头。我们,不正是那两颗轨迹偶然交错的微星吗?短暂的相遇之后,便是注定的分离,各自在命运的轨道上黯然滑行,直至光芒彻底湮灭于不同的宇宙象限。这念头带来的绝望,比竹席的冰冷更刺骨。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孤寂、不甘和近乎悲壮的期盼,在胸腔里猛烈冲撞。它需要一个出口,一种铭刻。


    我猛地拉开抽屉,翻找出一沓许久未用的生宣信笺。墨是现成的,一支兼毫笔也静静地躺在笔筒里。铺开素白的纸,昏黄的灯光下,纸面泛着温润又脆弱的光泽。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无边暗夜里最后一丝勇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执起笔,饱蘸浓墨。


    笔锋落下,带着千钧的孤愤和渺茫的祈愿:


    木绽金樱辘井会


    > (木叶飘落,金黄的银杏如花绽放,纳兰词中辘轳井边相逢的意象,是我们初识的隐喻)


    微星蓦然殊途颓


    > (微弱的星辰骤然黯淡,不同的路途已显颓势,分离在即)


    佳时谁省簟灯影


    > (那些共处的好时光里,又有谁能体察我此刻竹席孤灯下的寂寥身影?)


    写到这里,笔尖顿住,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洇开一小团深重的黑。簟席的冰冷透过薄薄的睡衣,直抵心尖。孤灯摇曳,将我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更长、更扭曲,像一个无声控诉的幽灵。这无边的“簟灯影”之寂,噬骨钻心。


    然而,心底最深处,那个不肯熄灭的念头,像暗夜里的萤火,微弱却执着地闪烁着。它关于她,关于那个叫“源”的女孩。笔尖重新提起,带着最后的、近乎虔诚的力气,重重写下最后一行,也是埋藏最深、最痛切期盼的一句:


    源于深处盼同归


    > (在我内心深处,始终盼望着(“源”,亦指苏源),纵然前路是“殊途”,最终我们也能——同归!)


    “同归”!这两个字落在纸上,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飞白,带着颤抖的余韵。墨迹未干,在灯下幽幽反光,如同我此刻潮湿淋漓、无处安放的心事。整首诗像一道深刻而隐秘的伤口,袒露在洁白的纸页上。它是我在毕业季的洪流中,为自己这场注定无望的独角暗恋,刻下的墓志铭,也是埋进时光深处、一个关于“和好”与“同归”的,近乎奢望的渺茫执念。


    夜风不知何时变大了些,猛地灌进未关严的窗户,吹得桌上的稿纸哗啦作响,险些掀飞。我慌忙用手压住。就在风掠过窗口的瞬间,一片早已干枯、蜷曲成小船形状的金黄银杏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盈地飘落进来。


    它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那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诗笺上。


    小小的、金色的叶,覆盖住了诗行末尾那个力透纸背的“归”字。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