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三月,正是春天。
白鹤洼的陈家乔迁新居,全家要搬到京城去,请了乡里交好的街坊邻居一道来家里吃席庆祝,也是道个别。
正值中午,阳光和煦。
来赴宴的人接踵而至,大家都是熟识,一进来就热热闹闹地聚拢说话。
陈家邻居姚裁缝今天关了裁缝铺,带着他媳妇田婶和他的裁缝伙计一道来了。
走在路上,田婶拉着小裁缝唠家常,小裁缝是个哥儿,叫顾霜隐,他手上还牵着个一脸好奇的小女孩。
“陈家那爷们,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呢,还在京城赐了宅子,这下他们一家都能搬过去了。”
“陈家媳妇命好,得了这么一个好丈夫,一辈子荣华富贵都不愁了……”
顾霜隐静静听着,他抬眼望向热闹的人群,垂眸收起目光中的悲切。一辈子荣华富贵?不过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人来得齐了,陈家媳妇笑呵呵说了两声,随即摆菜开饭。
邓玖坐在主桌,挨着参军。参军本名陈关,今天就是他和他媳妇操办的宴席。陈关被劝了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脸红脖子粗的。听得旁人问起身边的人,他大舌头道:“介是我的同僚,校尉,”他醉的说不上去了,邓玖接过话来:“邓玖。”
来拉关系的人好像是个镇长还是里正,在本地有些威望,不太习惯邓玖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愣了愣才道:“原来是邓校尉,在下是此地的里正。”
邓玖摆摆手,“我已经退仕还乡,不必再叫我校尉。”
里正震惊,邓玖道:“我在边关久了,身体不大好。”
里正别有深意看了他一眼,“如此也好,敢问大人家乡何地?”
“我是孤儿,无以为家,我此次前来就是准备在白鹤洼暂住修养。”
里正眼神一亮,“那大人可找好住处了?”
“我已经买下陈家的宅子了。”
“……”
邓玖还在和里正闲扯之时,他们的谈话已经被传了八百里远。安安静静吃席的顾霜隐听着田婶和他们八卦,“诶,真的啊?那陈关身边是个也是个大官?”
“好像是,不过说是身体不好已经辞官了?还说就在在这儿住下呢?”
“啊?年纪轻轻就身体不好啊?”
“毕竟是武将,天天打打杀杀的,身体哪会好,”
“长得倒是好,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可能孩子都有俩了…”
顾霜隐听到这人要住下时终于抬起来头,他的目光一扫,堪堪瞥了一眼就移开。
八卦的中心确实生了一张好脸,剑眉星目,五官深邃,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肤色比之旁人要深,又叫他带出几分野性和强势来。
邓玖感觉有个很漂亮的人看了自己一眼,很短,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他的宿主,这个世界的主角,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的大美人哥儿—顾霜隐。
他嘴角压了压。
里正终于不再打探,敬了他一杯后走了。陈关喝的太多,已经趴在了桌子上,陈家媳妇有些不好意思道:“邓兄弟,麻烦你把他抬到后院休息去我这儿走不开身。“
邓玖点头:“知道了嫂子。”
邓玖架起陈关,一站起身,凝聚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更多了,他镇定自若地把死猪一样的陈关扛回屋里。
给陈关一把摔到床上,邓玖关上门顺便抬手揉了揉脖子。抬脚就要走,院里听见噗通一声,随后就是低低的抽泣。一抬头,地上趴着个小女孩。
两个圆圆的发髻顶在头上,左右各一个红绸带扎的蝴蝶结,随着她的晃动小幅度摇摆。白白净净,还挺乖。
邓玖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小小的蝴蝶结小孩。邓玖蹲下身,“摔倒了?”
小孩点点头,眼睛红红。
“我找人给你你上点药,再带你去找去爹娘,同意吗?”
小孩点头。
邓玖把她抱了起来,找了个婶子带着孩子一起去找药。那婶子替小孩上完药有急事要走,一边站着的邓玖又只好把她抱回去,那小孩一直盯着他不说话。
“看什么?”
小孩乖巧道:“谢谢叔叔。”
邓玖大约猜到她是谁,书里说顾霜隐的妹妹早慧,头上常扎两个红绸带蝴蝶结,估计就这小孩。
“走吧,我带你去找你爹娘。”说罢又把小孩抱起来,小孩也顺势抱着他脖子维持平衡,在他身边小小声道:“我没有爹娘,我只有哥哥。”
邓玖走到了前门口,他抱着小孩,“看看,谁是你哥哥?”
“最漂亮那个!”斩钉截铁,脱口而出。
邓玖叹气,他向那边看起来清清冷冷的漂亮哥儿走去。倒是顾霜隐先发现了他们,有些惊讶地迎了上去,从邓玖怀里接过妹妹,“大人,怎么小妹…”
邓玖只觉胳臂轻松许多,淡淡道:“她在院子里玩摔伤了膝盖,我请秦婶给她敷了些药。”
顾霜隐连忙低头查看,掀开妹妹裤腿一看,果然缠了一圈布料还有淡淡的药味散出。
邓玖趁机打量他,顾霜隐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貌美,现在凑近看了倒确实漂亮。五官秀丽,鼻梁高挺,眼角一颗泪痣。
特别一双眼睛,他的瞳孔似乎比常人要浅一些,让邓玖想起他从前最爱的一块琥珀收藏。
邓玖个子高,顾霜隐和他说话要仰着头,他的脖颈也很漂亮,纤细修长。
邓玖发现他两个耳垂上都有耳洞,但没戴什么首饰。
“今日多谢大人,”
话没说话就被打断,“不用谢。”
顾霜隐正欲说些来日道谢的话,就听邓玖道:“没事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离去。
暗地观察的街坊四邻:“哇哦。”
“这个大人,是不是有点,”
“嗯我也觉得…”
“是不是避嫌啊?家里有妻室?”
“可能是吧,但他还是有点…”
“武将不会心疼人啊…”
顾霜隐没什么反应,甚至在邓玖转身离开他还松了一口气。和这位大人说话,还真有压力。
妹妹凑上来牵住顾霜隐的手,声音细细小小的:“哥哥,我没事的,我不疼。”
妹妹吃得快,吃完就和小孩一道儿玩去了,顾霜隐也没有拘着她。他摸摸阿妹的头,目光一滞。两个丸子头上的红绸带蝴蝶结被改了,多出的两截带子又被扎成一个蝴蝶结,现在阿妹头上顶着四个蝴蝶结。
“谁给你绑的的头发?”顾霜隐将多的小蝴蝶拆开。
“叔叔。”妹妹说:“刚刚抱我回来的那个叔叔,婶子给我上药的时候他给我编的。”
顾霜隐顿时眼神复杂。
吃过饭,田婶子和姚裁缝要走,顾霜隐拉着妹妹跟着他们,田婶子笑道:“今天不开门了,你回去歇着吧。”
顾霜隐带着妹妹朝另一个方向走,他踏在青石板上,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他的心不知为何跳的很快,似乎有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一个转角,顾霜隐被撞翻在地。他将妹妹护在怀里,自己侧身倒在了地上。他是被一匹马撞到的,那马上下来一个人,慌忙道:“小哥儿,你没事吧?我这,我这不熟悉地形没看着你,你要紧吗,我带你去看看”
顾霜隐手臂无力地垂在一侧,他额头出了一层薄汗,连嘴唇都白了。
“我的手,脱臼了。”
那人连忙道:“我们校尉最会接骨了,我带你去。”
正好赶上来找人的邓玖:……
他大步迈了过来,那人转头看他,一时激动,“校尉你可来了,快帮这小哥儿看看,他说手脱臼了。”
邓玖蹲下身,妹妹又红着眼睛看他,“叔叔你快救救我哥哥吧。”
他抬起顾霜隐脱臼的手来,摸索几下,手上一用力,“咔嚓”,接好了。
“行了。”邓玖站起身,骑马的人还没走,恭恭敬敬唤了他一声:“校尉。”
邓玖对着他摊开手,那人回头把马背上的一个布袋子拿给他,“都在里面了。”
邓玖瞟了一眼,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来,掏出一叠给他,“你的酬劳。”
那人连忙笑眯眯地接了,“多谢校尉。”
邓玖扯了扯嘴角,“滚吧。”
“得令!”
乐颠颠地打马走了。
一回头,发现主角和主角妹妹还原地杵着看着他。邓玖眉梢微扬,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来,大约二两,塞给妹妹手里:“抱歉,冲撞你们了,拿这这些钱去看大夫。”
顾霜隐这次倒是没有拒绝,气息虚弱:“多谢大人…”
“不用谢。”邓玖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你身上应该还有些伤口,先回去上药吧。”
也不管顾霜隐如何,路过兄妹二人,下垂的手却微微抬起,摸了摸妹妹的头。啧,怎么只有两个蝴蝶结了。
还没走两步,背后传了熟悉的“噗通”声,邓玖脚步一顿,回头,地上趴着个大美人。
顾霜隐晕过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已经将顾霜隐横抱了起来,还要嘱咐妹妹抓着他衣服一起走,他把人捞进了陈家,哦,现在应该是他的邓府。
陈家媳妇吓一跳,“这怎么了?”
顾霜隐脸白如纸,冷汗涔涔,倒在邓玖怀里不省人事。邓玖诚实摇头,“不知道,突然就晕了,麻烦嫂子先请大夫来。”
陈家媳妇怪异看着他:“我就是大夫。”
“…那嫂子给他看看。”
顾霜隐被安置在客房,陈家媳妇给他号脉。邓玖和妹妹被她赶了出来,邓玖手戳戳丸子头,“你叫什么名字?”
“顾昭昭。”她补充了一句:“我哥哥叫顾霜隐。”
“你几岁了?”
“五岁。哥哥十七岁。叔叔几岁?”
“三十。”
“哇,比哥哥大了十三岁。”
邓玖低头,“你的算术不错。”
“因为我很聪明嘛。”
顾昭昭眨眨眼,“叔叔你有孩子吗?”
“没有。”
“那叔叔有妻子吗?”
“没有。”
“原来叔叔是老光棍。”
邓玖咬牙。
陈家媳妇从屋里走出,邓玖看着她,“没什么大事,只是最近忧思过重,刚刚又被惊吓,这才晕了,养养就行。”她顺势道:“你上厨房给他熬碗安神汤来。”
邓玖转身走了,顾昭昭抬脚想进门,却被陈家媳妇拦下,她眨巴一双大眼睛,“婶婶。”
“昭昭,哥哥现在要好好休息,不要吵到哥哥,悄悄地。”她叮嘱道,目光落在顾昭昭身上,不免疼惜这个最近失去双亲的小妹妹。
她心思百转千回,这顾霜隐如今十七,再守孝三年,就要二十,他又带着弟弟妹妹,说亲就是难上加难。
邓玖在厨房的小炉子熬安神汤,他拿扇子扇火,汤汁咕嘟咕嘟地冒起,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他闭了闭眼,为自己当初一句种田文悠闲轻松后悔不已。当了四年的兵,终于功成名就了,福还没享受呢,还要在这儿伺候宿主,谁有他命苦。
端上药回屋,陈家媳妇在屋里宽慰顾霜隐,顾昭昭就在床前坐着。邓玖没进屋,他在门口敲了敲门,“嫂子,药好了。”
“进来吧。”
邓玖抬腿跨了进去,他首先看了一眼顾昭昭,顶着四个蝴蝶结望着他。邓玖嘴角微扬,这才看向顾霜隐,陈家媳妇从他手上接过托盘,搁在床头将药递给顾霜隐,“这是安神汤,先喝一碗,等会再吃点东西。”
邓玖站着看了看他脸色,“你好些了吗?”
顾霜隐点点头,又要道谢:“多谢大人,”
“无妨,这事也有我的错,我给你出修养的银子,”他说着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这是十两,你先收着罢。”
一屋子人都愣住了。
陈家媳妇愤愤不平,“你干嘛呢?”
邓玖不解:“他不是身体不好吗?给他养身体啊?”
顾霜隐脸色泛起血色,他被气着了,“大人这是何意,刚刚给了我银子作我已经收了,为何又给?莫不是觉得我故意敲诈勒索?”
“我不是这个意思,刚刚的钱不过是医药费。但你是因我受伤,于情于理,我理应给你补偿才对,你身体又虚弱,应该好好补补,是十两不够吗?我再给你二十两?”
以前的宿主听见有钱早高高兴兴接受了,哪有这样拧巴的。
顾霜隐面色古怪,面前这个人似乎不大会拐弯抹角地阴阳人,但他说话太直白,让人难以接受。
“大人,今日之事就此揭过吧,我不需要您的钱财。”
邓玖定定看了他半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