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玉安街的热闹,到底是很快过去了。只留下一个非要报恩的小郎君,将陆婉一行人送到了将军府门口。
陆婉自是不求他什么,可却架不住这自称“云瑜”的小郎君再三道谢,好说歹说才将人哄了回去。
带柳捂着帕子偷笑,“依我看呀,这云小公子只怕是见咱们姑娘生得貌美,一时半会儿走不动道了。”
几个小丫鬟平日私下里说话并无多少顾忌,这等姑娘家的笑闹话一出,纷纷都银铃般笑了起来。
陆婉看着远去的云瑜,愈发觉得他很是眼熟,却又偏偏想不起来。只可惜云瑜也没说明到底是哪家公子,不然她也好借此回忆回忆。
老成稳重的叶姑姑见几个丫鬟笑闹得越来越不像话,板着脸训斥了几句,小姑娘们才互相推搡着作鸟兽散。
陆婉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云瑜,只好转移注意力吩咐带柳去前厅问话,才得知本要申时回府的二哥陆乘,已将回府的时辰推到了晚膳后。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有些酸涩。
自从母亲早逝父亲病亡,偌大个将军府便靠陆乘与陆风撑起门面。
两个未经多少世事的少年,硬是咬着牙凭一身本事挣得了些军功,勉强维持住了陆老将军生前在时的体面。
如若不是为了让她与尚未出嫁的五妹妹陆欣有个依靠,让早已出嫁的大姐姐陆韵有个得力的娘家,三哥陆风更不会忙得没空回家。
说到底,两位哥哥又何尝不是与她一样,承担了许多呢。
陆婉在百般思绪间吩咐人研了墨,提笔将今日发生的事写下,又将信装好与几个精致的小玩意儿摆在一起,叮嘱带柳送去了陆乘书房。
她自认不是什么聪明的人,更没有陆韵的玲珑心思与陆欣的灵活脑筋。只是今日的事她尚有些疑惑,便告知了陆乘一声。
回想起在她十岁那年,曾被一伙贼人掳去了整整十日。
那时老将军陆山还在,两位哥哥尚未从军,大姐姐也未出嫁,五妹妹还是个奶娃娃。
等她被救回后,一家子全都哭成了泪人,从此以后她的衣食住行便成了府中的重中之重。
无论大小事,均都要过问一番。
而陆婉从此也渐渐的,将“报喜不报忧”这五个字刻在了心底。
这一日,陆婉等到晚膳后也未能等到陆乘回家,便也只能先行净过面后睡下。
她平躺在塌上,浓密青丝铺满了软枕,衬得她一张小脸白嫩嫩俏生生。
头顶上的纱绸绣着几朵兰花,房间里的熏香也安神怡人,可陆婉的心里却有些不平静。
府中许多人都知道,她的记忆停留在了被掳走的那一天。
当日被救回时,她昏迷了三日,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是谁?”
本就担心女儿的陆山脸色灰白一片,却又不死心的领着陆婉在往日熟悉的地方反复转了一月。
结果她依然只记得自己被人给掳走的那几天,关于十岁之前的记忆,已然成了一片空白。
可让她具体说清那几日的事,她却又每每都惊恐的躲在被子里,或者是被惊吓到晕倒。
如此问了几次,也无人再忍心去问她。而那伙掳去她的贼人,却一直没被抓住。
陆山因此事大受打击,急得一病不起数日后撒手人寰。而在他走之前,陆韵和陆欣的亲娘文姨娘,才刚刚病逝不到两个月。
此后陆婉一直想不起来,她到底为何被掳,又是如何得救的,包括人生前十年里在陆府的日子,也是一片空白。
她时常在想,如若不是因为她,陆山是不是就不会急出病来?
被救回来的那段日子里,陆山每每来抱自己,却都被她躲开。只因她完全不记得,她是陆山的女儿。
直到陆山去世那日,她在床榻前看了许久。
曾经那样魁梧健硕的一个人,双眼紧闭了无生气。
她的脑海中明明没有父女相处的回忆,却在沉默良久后突然放声哭了出来。
也许这就是她与父亲、与陆家,血浓于水斩也斩不断的亲情。
但也因为那场眼泪,陆婉无形之中将父亲的死归责在了自己身上。在陆山病重之前,她处处躲避的举动,肯定让他很伤心吧。
留着透气的小窗,突然钻进一丝凉风,微微寒气吹得陆婉不由自主缩了下肩膀。她想起白日里,因自己少根筋而闹出的热闹,暗自叹了口气。
陆婉忍不住幽幽地想,她那才华横溢美名远扬的娘亲的聪明劲儿,她没得了半分。
倒是遇事缺根弦慢半拍的傻乎劲儿,与她那被气死的老父亲挺像。
她就像一直慢吞吞软绵绵的蜗牛,受到惊吓后就只想将自己龟缩在蜗牛壳里。
她也想变得机灵些。
父亲啊父亲,若是你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再聪明些,千万别再给家中添麻烦了。
这厢的陆婉幽幽叹息,那厢的明王时夜,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时夜在梦里又回到了热闹的玉安街,而白日里被他赐了“愚蠢”两字的白衣陆婉,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一双水眸清澈见底,巴掌小脸清新动人。纯白的广袖衣裙随风飘荡起了些弧度,显出她清瘦窈窕的身段来。
她站在日光下,雪白肌肤快要接近透明,偏头上翠钗又闪烁着光,看着倒真像是画里翩跹而来的仙子。
仙子长睫微动,看了他良久。
女儿家的目光纯净如水,看得时夜心头微微一动。
眼前这张明眸皓齿的仙姿玉貌,逐渐与他记忆中粉嫩圆润的小脸重合。
多年未见,陆婉竟跑到他梦中来了。
只是还没等他有动作时,陆婉却调皮一笑,声音清脆的吐出两个字,“愚蠢!”
时听俊脸一沉,目光霎时就沉了起来。
白日里还怯生生慢吞吞的,到了梦里却如此放肆,他还从未见过有人敢骂他。
而那以牙还牙的白衣女郎,却像是冒犯他上了瘾,再次语调欢快的吐出四个字,“你才愚蠢!”
“闭嘴!”
时夜忍无可忍大手一抓,却只堪堪摸到陆婉的白裙衣角。
只见她竟真像画中仙子一般,在骂完他以后飘飞而去了。
徒留下一个脸色黑沉的明王,醒来后气得手掌微颤。
“好你个陆婉,本王念了你多年,你便是这么回报本王的?”
尊贵的明王却完全忘了,这一次分明是他言语不逊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