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江南开始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绵密春雨,世间万物都在苏醒,是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
肖家的祖坟在西太湖边,半山的位置,靠山临湖,算得上是风水极佳的宝地。
肖让带着肖思懿去祭祖,他有两年没回来了,不过上山的路倒是记得清楚。停好车之后,两人走了一段错综复杂的山路,踩着泥泞,好不容易到了半山。
坟头的草长的有些高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打在墓碑上的照片上,看起来像是在哭。
肖思懿从来没有见过肖让的父亲,只觉得那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眉眼间和肖让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至于肖让的爷爷,肖思懿始终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是肖让第一次带她回肖家的时候,黄昏时分,斜阳懒懒散散铺在屋檐上,如金色瀑布倾泻而下,从飞檐到青砖。余晖穿过花窗斑驳了白墙,将厅堂的木制老家具拉出长长的影子。
时间给这座宅子的气息变得厚重。
肖思懿还在震惊的余韵中,要知道她从前和母亲生活的时候,住的不过就是一套几十平米的公寓,楼层很矮,空间逼仄,坐落在密密麻麻的钢铁森林中,渺小到了尘埃里。
“荒唐!你这简直就是在胡闹!”上了年纪的男声却中气十足,如低沉的大提琴划破这静谧的院子。
肖思懿从院子里,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那高高的门槛都快到她的膝盖了,她不敢跨进去,只好巴在门上,露出半只眼睛偷偷看。
正对着门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头发半白的男人,穿着墨色的中山装。在肖思懿小小的年纪里,她几乎把所有的形容词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唯一能符合他气质的,只有杀气两个字。
他和她曾经在书里看过的,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一样,周身都散发出天然的气场。
十六岁的肖让,跪在他面前,连背影都变得单薄。
“祖父,我知道错了。”肖让说。
肖振邦上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态,声音却是不容反驳,“你知不知道,擅作主张把一个女孩子带回家,她的家人若是找上门,你会惹上多大的麻烦?你的前途,我们肖家的清誉,都会毁了。我从小对你的教导,全都忘光了,是吗?”
肖让依旧低着头,“我知道,祖父,是我考虑的不周到,太冲动了。”
肖思懿很想进去替肖让打抱不平,可对于小小的她来说,很高的不止是门槛,这座宅子的墙也很高,瓦也很高,屋顶翘起的戗角也似乎在叫嚣,这愈发让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如此渺小。肖思懿躲在门后,歪着脑袋看里面,双手紧紧攥着裙摆。
里面突然没动静了,肖思懿想看又不敢看,额头上渗出汗珠,最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往里面探了一眼,然后就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看起来并不年轻了,可眼神依旧明亮,她皮肤很白,坐姿端正,头发一丝不苟盘成低髻,身上穿了件墨绿色的倒大袖旗袍,只一眼,肖思懿就挪不开眼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雅端庄的女人。
她恰好也看到了躲在门后的小女孩,脸上没有表情,肖思懿却觉得那双眼睛在微笑。
她对着外面招招手,招呼女孩进来。
肖思懿踯躅着,低着头小心翼翼观察着女人,她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继续对着肖思懿招手,说,“快进来吧,外头热呢。”
她一开口,肖思懿觉得里面凝固的空气都缓和了不少,于是大着胆子迈出了第一步。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的温度比外面低,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很舒服,一下子就缓解了夏日带来的焦躁。肖思懿缓缓走到跪着的肖让身边,看看他,看看沈之南,最后又看了看正经危坐的肖振邦。
“就是她?”肖振邦问。
肖让跪着,与肖思懿差不多高,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答道:“是的,祖父。”
“把人送回去。”肖振邦的声音不容拒绝,“趁还没出什么乱子。至于你,关个十天禁闭,好好反思自己的行为!”
“不行!”
“祖父!”
肖思懿和肖让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声,两人对视一眼,肖思懿抢先开了口,“你不能罚肖让,他是为了帮我,是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为什么还要接受惩罚?”
孩童稚嫩的声音细长而尖锐,在偌大的厅堂回荡,肖思懿涨得脸红脖子粗,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可听见肖让因为自己被罚了,她就觉得好愧疚好愧疚。是啊,他明明做了好事,为什么还要被惩罚?学校的老师可不是这么教的。
“小懿,不可以这样和祖父说话。”肖让拽了拽肖思懿的手,低声说。
“哦?是吗?你倒是说说看他做的是什么好事?”肖振邦往前凑了凑,整张脸完全暴露在光线之下。
肖思懿怔了怔,他看起来好凶。她只觉得喉咙发紧,发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肖让没有擅作主张,是我求他带我走的,因为我的母亲把我一个人扔在了三亚,我没有其他亲人了,如果不是肖让,现在肯定是要露宿街头的,这难道还不算做了好事么?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他?”
“小懿!”肖让又拽她,“你别再说了,快跟祖父道歉。”
说完就要拉着肖思懿一起跪下,可肖思懿偏偏就是不跪,犟在原地一动不动。
肖振邦的脸更沉了,他没有接话,而是转头对着肖让说:“这就是你带回来的人?一点规矩都不懂么?”
肖让知道,肖思懿怕是再说下去,肖振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愿意留下她的,于是赶忙拉着肖思懿跪下,“祖父,小懿还小,不懂事,是我太冲动了做事欠考虑,可您现在把她送回去,她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肖振邦依旧不为所动,“就算是孤儿,也是可以去收容所的,再说,你怎么知道她的母亲,不会回来找她呢?”
“不行,小懿不能去收容所!”肖让的音量放大,显然是着急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明明认识不过短短两三日,独来独往惯了的自己,竟会和这个女孩之间有如此深的羁绊,也许在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看见她娇小身影孤零零地蹲在远离人群的沙滩上的那一刻,他就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儿时的影子。
空气静默了。
肖让很少忤逆肖振邦,连叛逆期都不曾有过。他的人生始终在肖振邦为他规划的既定的轨迹上,平稳地前行着,为了理想,为了他早逝的父亲,为了肖家的荣光,为了成为所有人期盼他成为的那个人。
她是他鲜有的,一意孤行。
“好了好了,都消消气吧。带都带回来了,这路途遥远的,总不能让孩子们一直这么跪着吧。”在旁沉默了许久的沈之南终于开了口,柔柔的软软的,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
肖振邦忽然就收起了刚刚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看着自己的妻子张了张嘴,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吧。
肖思懿觉得好神奇,怒发冲冠的男人因为妻子细声细气的一句话,就偃旗息鼓了。这一刻 ,她觉得好像领悟了一些道理,这世间万物,还真是生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啊。
记忆像褪了色的老照片,肖振邦布满沟壑的面容成了墓碑上的黑白相片,他还是板着脸,可肖思懿却觉得,照片上的他比初见时和蔼可亲多了。
肖让在坟前半蹲下来,开始清理杂草,他一言不发的,看起来有些失落。
肖思懿也没有说话,在他旁边蹲下来,帮着一起清理杂草。
肖让握住她的手,说:“没事,我来就行了。是我太久没回来了。”
肖思懿知道他是在自责,也不再坚持,站起身默默撑着伞,她将伞倾斜着,尽可能的挡去那些风雨。
清理完杂草之后,肖让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祭品和香火蜡烛,依次在坟前排开。风吹得劲,刮在脸上生疼,肖让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燃了蜡烛。烛火在白日里摇曳,将他原本就立体的轮廓刻画地愈发深刻,他的双眼在烛光中失了神采。
肖思懿知道,肖让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这一点他们一样,因此她也格外能感同身受。本该是血脉相连的的至亲,可记忆中却搜索不到任何关于他的片段,讲话时的语调,笑起来的神态,生气时的面容,都不曾感受过。所有的画面最后落在那张单薄的照片上,好似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下山时,雨势渐小。地面泥泞让下山的路更加难走。
肖让独自走在前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肖思懿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肖让的背影。
得益于经年累月的军事化训练,他的背脊确实比年少时愈加宽阔了,这副看起来强壮异常的身躯,如今肩负着整个肖家责任。可他看起来却没了平日里的挺拔。
肖思懿有些心疼,只是很想给他一个拥抱。
“肖让。”她喊他,步子迈得更大,想追赶上去,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