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梨花同梦》 第1章 第一章 阳春三月,和风有序。 晨曦踏着朝露,温柔得挑开夜的面纱。原先清冷的院子,回荡起归鸟叫声,随着光一起溜进窗棂的缝隙,空气中悬浮着淡淡的尘埃。 世界是刚苏醒的模样。 少女在被窝里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踩在青砖地上,小跑到衣柜前,盯着那一橱子衣服发了呆。 木质扇门被推开,进来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妇人。 “小懿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肖思懿一件一件翻着衣橱里的衣服,没有回头,兴奋难掩回答道:“今天肖让要回来了呀!” 冯妈跨过门槛,将手中那摞衣服放到矮柜上,笑着说道:“说了的,不过老太太说了,阿让少爷要傍晚才到家呢。你可以再睡会。” “我睡不着了。”肖思懿说。 她最后一次见到肖让,还是去年除夕,算起来,已经有一年多了。自从他从原部队转去西安空军部队以后,回家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 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参加她的成人礼。 因此肖思懿格外重视。 她转了一圈,没有选到合适的衣裳,略有些失望。 冯妈拍了拍矮柜上的衣服,提醒道:“这是老太太上个月帮你去裁的新衣裳,来试试看。” 少女视线落在衣服上,眼神亮了亮,“果然还是祖母想的周到。”说罢,三两步走到矮柜前,拎起那套衣服在镜前比了比。 是一件银灰色宋锦马甲,下半身成套搭配了条同色系崇明花海马面裙。 受祖母的影响,肖思懿也很喜欢穿各式各样中式的衣服,在一众追求时髦另类的年轻人里,显得尤为特别。 “还是祖母眼光好,今天就穿这套了。”她喃喃自语着,走到梳妆台前,开始想着该为这套衣服搭配什么首饰的好。 冯妈看着她,脸上始终带着笑意,悄悄退出了门。 过了正午,日头一点一点西下。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男人影子拉得修长,空气中也逐渐覆上了一层寒气。 江南,仍是乍暖还寒。 肖让走在青石板路上,瞧见石头缝中挤出来的青苔,在一片潮湿的灰暗中跳脱出来,不禁加快了脚步。 将军门式样的门头上,用隶书字体纂刻着《肖宅》两字,上下精致的砖雕,经过岁月的洗礼,开始风化。可人物的神情仍旧惟妙惟肖。门前的青石雕抱鼓着的狮子,也似乎在欢迎着他回家。 家的样子,还是和记忆中一样。 肖让推开木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园林景色映入眼帘,他深吸一口气,这里连空气里都透着草木的气味。 可肖让却没什么心思顾及景色,穿过长长的风雨连廊,径直朝院子的深处而去,双眼不停在寻找着什么。走了一段,终于在长廊的景窗里,看见了那道身影,融合在无限风光里,像是被框起来的一幅画。 肖让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在穿过一大片竹林后,他走到了折桥的一端。 阳光折射在池塘的水面,波光粼粼,太湖石高低错落有致,水中央的八角湖心亭里,娉婷少女正背对着他,抓了一把鱼食洒向池子里,贪吃的锦鲤蜂拥而上,争相着进食。 少女发出的笑声,宛如清脆银铃。 她比印象中,长高了许多。 “小懿……”肖让唤她的名字。 肖思懿转过身,穿得是早上那套宋锦马甲,里面衬了件半高领羊绒衫,质地柔软。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随意盘了个松散低髻。稚气褪去的脸上,明亮的眸子像猫眼一样,素净白嫩的皮肤,在阳光下折射出婴儿般的毛绒感,但偏偏涂了正红色的唇膏,整张脸呈现出清冷与魅惑两种气质。 肖让呼吸凝滞一瞬,心脏无形之中被什么砸中般紧了紧。 那个爱光着脚满院子乱跑的小丫头,从几时起开始有了大人的模样? “肖让,你回来了。”肖思懿将手中剩余的鱼食一口气洒进池子,从折桥上小跑着过来。 肖让比她大了整整9岁,自十一年前,他把七岁的女孩带回肖家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以哥哥的身份自居,照顾她,宠着她。在学校被欺负了,是肖让第一个帮她出头,想要的东西,肖让也总会千方百计满足。 连祖母都时常说,她的坏脾气都是被他惯出来的。 而肖思懿也很黏着他,只要肖让在家,她总跟个小尾巴一样影形不离,巴不得连吃饭睡觉都要跟着。只是她从来不喊他哥哥,总是直呼其名。 肖让,肖让,简简单单两个字,总能被她喊出撒娇的意味。 时光荏苒,而如今,他的女孩,终于长大了。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像小时候那般,用脑袋蹭着他胸口,小猫似的。 肖让愣了愣,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的个头已经有他肩膀那么高,还记得她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时候,小小的面颊只能贴到小腹。 他轻笑出声,伸出手去揉蹭她柔软发丝,“长高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肖思懿从他怀里退出,也开始细细打量起他来。肖让穿了一件军绿色的飞行夹克,身型笔挺,背如戒尺。比寸头略长一点的短发,梳向脑后,阳刚又意气风发。 “你也比以前更壮了。”肖思懿戳了戳他愈加蓬勃的胸肌,“看来转了部队,训练强度也更大了。” 肖让揉着被戳过的胸口,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应道:“嗯,确实比以前更辛苦一点,不过一切都值得。” 肖思懿又凑过来,说悄悄话似的,“听说军衔也升了?” 肖让点点头,说是。 肖思懿笑了,学着大人的模样伸出左手,“那恭喜你,肖中校,终于如愿完成了自己的梦想。” 肖让接过她的手,掌心相握,“也恭喜你,终于成年了。” 肖思懿顺势挽上他手臂,两人并肩往厅堂方向走去,“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过了清明再走了。” “真的?”女孩眉尾上扬,整个人都差点蹦出来,“那太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无聊的一直喂鱼了。” 肖让回头看了一眼池子里还在争食得锦鲤,“这鱼都被你喂得肥成什么样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在家。” 放完行李以后,先是去了祠堂上香。 祠堂昏暗,仅一点光从窗棂透进来,照亮那一点陈旧,庄严又肃穆。铜炉里的青烟转着圈慢腾腾上升,最后在空气中散成白雾一片。 雕刻着精美花卉图案的神龛里摆放着肖让祖父和父亲的牌位。 肖思懿替点了炷香递过去,肖让接过,双手举着香至齐眉,毕恭毕敬鞠了三个躬,将香插进香炉,最后在蒲团上跪了下来,磕完三个头才算作数。 肖让回家,最高兴的当然是肖家的老太太,沈之南。 肖家,从肖让的爷爷那一辈起,就是飞行员,到如今,已经是第三代。早年间,肖让的父亲,沈之南唯一的儿子,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牺牲了,飞机坠毁在望不到头的汪洋大海里,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当时的肖让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而他的母亲,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他三岁那一年,以外交工作为由,离开了这座宅子。到如今,二十几年了,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肖让可以说是沈之南一手带大的。 晚上的成人礼,很简单。 肖思懿平时不爱交朋友,除去在学校和同学有一些必要的交集外,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因此成人礼也没有邀请别人, 餐桌上,沈之南准备了一大桌的菜,大多都是本帮菜式,响油鳝糊、清炒虾仁、松鼠鳜鱼、糖醋排骨等等。 分好碗筷后,祖孙三人落了座。 沈之南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到肖让碗里,“很久没回家了,瘦了不少,多吃点。” 肖让许久没有吃到家乡菜的味道,将排骨送进嘴里,大快朵颐起来,边吃不忘边点头,还是小时候吃到大的味道,他知道,今日这一桌菜,一定都是祖母亲自下厨的。 肖思懿捏着筷子在一边抗议,“祖母偏心,做的都是肖让爱吃的。” 沈之南笑着也夹了一块排骨到她碗里,“你平时嘴馋要吃什么的时候,祖母哪次没有给你做了?” 肖思懿不服气,“可今天是我的成人礼,不是应该做我爱吃的么?” 其实这句话也是调侃大于较真。刚来苏州第一年,确实是吃不惯这里的口味,菜式大多偏甜,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肉里面非要放点糖,可后来吃着吃着,便也习惯了。 “阿让难得回家,你就让让哥哥嘛。”说罢,沈之南对着冯妈招了招手。 不一会,冯妈就拿了个锦囊盒子过来,沈之南接过来,递到肖思懿面前,“哪能把你忘了,打开看看吧。” 盒子里,一只墨绿的翡翠镯子安静的躺在黑色缎面上,和祖母待的久,对玉器之类的,肖思懿也略懂一点,镯子水头很足,一看便知道是上乘货。 沈之南取出镯子,边往女孩手上套边问:“喜欢吗?” “嗯,喜欢!”肖思懿不停点头,眯着眼睛盯着镯子,细细的款式很秀气,也适合年轻女孩,衬得她皮肤白皙。 沈之南笑得温柔,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胚子。 “我们小懿呀,以后就是大姑娘了,越来越漂亮了,祖母真为你感到高兴。不过,你们在祖母眼里,永远都是没长大的孩子,祖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还有阿让,可以永远顺遂幸福,无忧无虑。” 对肖思懿来说,沈之南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可却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肖让以外,她最依赖的人,是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的人,那些肖让不在家的日子里,是她们两个彼此相伴着度过了很长的时间。 在她心里,沈之南是比亲人更亲近的人。 “祖母~”肖思懿抱着沈之南的胳膊,把头埋在她肩窝撒娇,“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好的祖母了。” 沈之南起了头,肖让也索性把自己准备的礼物拿出来。 是一条项链,吊坠是四叶草的形状,金色包边镶嵌白色珍珠贝母,背面用花体刻了两个英文字母——SY。是肖思懿名字的缩写。 “是四叶草?肖让,没想到你这么潮啊~”肖思懿问,她知道这个牌子,四叶草系列是这个品牌的经典款,象征着幸运。这几年卖得很火,价格不菲。 肖让笑,眼尾压成褶子,“我是在部队,又不是在原始部落。来,我帮你戴上。”他指尖捻起细细的链子,转到肖思懿身后。 肖思懿捋了下脖子里的碎发,侧过半张脸,“我以为你会买个黄金的,说是保值什么的。” 项链很细,扣头也很细,男人的手难免粗一些,肖让半弯着腰,神情专注,“我也是问了队友,他们都说,比起黄金,小姑娘会更喜欢这些。好了,戴好了。” 肖思懿伸手摸着吊坠,转头看向沈之南,“好看么?祖母?” 链子贴在皮肤上若隐若现的,乍一看,像是在胸口处开出了一朵白色的海棠花。 “好看是好看,只是......我看着分明是海棠纹。”沈之南看了半天,终于出声,“这洋鬼子的东西,还不都是借鉴了我们老祖宗的审美。” “对!就是海棠,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肖思懿今天高兴,顺着沈之南的话附和。 海棠海棠...... 后来,肖思懿真的上网查过,海棠纹图案什么样。 这两个字仿佛也成了她后半生的写照。 只是人无法提前预知结局,而她随口的一句,也永远无法抹平。 第2章 第二章 入了夜,室外的气温一下子低了下来。 肖思懿晚饭吃的太饱,躺在床上睡不着。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接连翻了两个身之后,肖思懿还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拿了件夹棉的睡袍披在身上后,便出了门。 三月的雨,虽然没有凛冬的刺骨,却也还是带着寒意的。肖思懿打了个哆嗦,沿着连廊走着。老宅的占地面积很大,从一个院落到另一个院落,需要走好一会,但好在,院和院之间,连接着风雨连廊,即使遇到落雪落雨天,不用撑伞,也能在家里行走自如。 在拐了几个弯之后,肖思懿驾轻就熟到了肖让的住处。 屋里的灯,已经暗了。 “才十点多,就已经睡了么?”肖思懿暗自腹诽,“还真是老干部作风。”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径直敲开了肖让的房门。 “谁?”屋里传来男人的回复,闷闷的,带着些朦胧,看样子已经睡下了。 肖思懿几乎把脸贴到门板上,压着嗓子回答道:“是我!”说完之后,她又觉得好像没必要,毕竟肖宅那么大,用正常说话的声音也完全没问题,不会被其他人听见的。 里面忽然没了声音,她以为他没听到,正在犹豫要不要自报家门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肖思懿一个趔趄,面颊狠狠撞了一下,柔软中带着坚硬,又很有温度。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了一副男人的胸膛,他上身是件浅灰色背心,包裹着蓬勃胸肌,粗壮手臂一览无余。穿不穿其实区别不大;肖思懿心说。眼神一时不知该往哪看,仓促间抬头便对上胸膛主人的双眼。 “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即使是被从睡梦中拉出来,肖让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明。 肖思懿摇晃两下,努力让自己站稳,想闪身进屋,却发现肖让的整个身躯横在门框后,没有要放她进去的意思。 肖思懿紧了紧怀中的玩具熊公仔,眼神飘忽,肖让的屋内只有一盏昏黄的夜灯,里面的陈列,和她刚到这个家里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睡不着。”她低着头,用极低的声音开口,既心虚又理直气壮。 肖让还是没有让开,带着倦意的神情,难得松懈,“时间不算早了。” 是一句含糊不清的逐客令,肖思懿假装听不懂,继续试探着,“肖让,外面很冷。” 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她的那一点小心思,肖让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从小就爱黏着他,如今难得回家,更是想方设法要缠着他。 肖让一手撑住半开的门板,垂下眼,看见肖思懿怀中的那只公仔熊,那是她刚来肖家的第一个秋天,肖让回部队前,买来送给她的。当时的她,才7岁,这只玩具熊有半个她那么大,棕色的卷毛一双小眼睛憨态可掬。 他说,小懿,这只小熊是骑士,会代替我守护你的美梦。 女孩仰起头看他,小小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她说,肖让,等你下次回来,还能陪我一起睡觉么? 肖让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当然没问题。 可是,那时她才几岁? 现在,不行了。 那只熊被她抱着,像个小婴儿一样。 “你穿的太少了,快回去,别冻坏了,明天不是还要上学么?赶紧回去睡。” 他的声音说不上严厉,但是有些冷漠。肖思懿很清楚,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她都了如指掌,但凡有一点不对劲,都能敏感的察觉到。 肖思懿吸了吸鼻子,拧着眉毛不情愿地说道:“哦,知道了。” 也许是外面实在太冷了,她的鼻头泛着红,像是在忍着哭的样子,肖让后知后觉愧疚起来,语气也比刚刚软了些,“乖,等清明带你去看樱花。” 他还是习惯了拿哄小孩子的那套对付她。 肖思懿说了句好,便转身要走。 “小懿。”肖让又在身后叫住她。 肖思懿回头,以为他是改主意了,眼中流露出期盼。 “今天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肖思懿怔了怔,突然有些茫然,她能察觉到他今晚故意不让自己进屋,也能察觉到他的那点愧疚,就像此时,问这多余的一句,好像是为了确认某些事。可肖思懿觉得自己好像开始有些看不懂他了。 “你晚饭的时候就问过了,喜欢的,你送的,当然喜欢了。” 门缓缓合上,外面的雨声和寒气一同消失了。 肖让躺回到床上,被窝里还有余温,他伸了懒腰,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好像没了睡意。 雨声变得越来越模糊,肖让任思绪四处飘散,一会是关于飞行任务的计划,一会又飘到了三亚的海滩上,和肖思懿初见时那个炎炎烈日的上午,一会又飘回到老宅,黄梅天湿漉漉的青砖和满池的荷花。 记忆成了飘忽不定的船,忽近忽远,像窗外砸下来的雨那么飘摇。 肖让忽然觉得有些烦躁,索性坐起来发呆。 夜,格外的静,连呼吸都被无限放大。 突然“咚”得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在木门上了。 肖让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时,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这是在干嘛?” 门猛得打开,肖让望着蹲在地上,抱成一团的少女,眉头紧蹙。 肖思懿还是保持着蹲的姿势,扶着额头,五官扭在一起。 “我......我还是睡不着。”还是那句话。 按着肖思懿原本的计划,她是打算等肖让睡着以后,再偷偷溜进来的,毕竟这栋宅子里,除了自己的房间,她最熟悉的便是这里,摸着黑都能进来。 所以刚刚,装模作样拐了个弯以后,她并没有真的回去,而是在听见关门声之后,又继续折返回来潜伏。 可谁知道,肖让还没睡着,她就先睡着了。 肖让有些无奈,又有些愠怒,责备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肖思懿就蹲在地上打了个喷嚏。 “啊啾~” 肖让瞬间什么脾气都没了,看样子她是冻坏了,他不再坚持,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先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又下着雨,真不知道这种环境下,她是怎么还能睡得着的。 肖思懿强撑着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脚下一软,又跌坐回地上。 肖让回头,“怎么了?” “腿......麻了!”肖思懿可怜巴巴望着他,右手捏成拳头,有节奏的敲着自己的小腿。 看着她略显狼狈的样子,肖让轻笑出声,有些无奈的摇头,然后伸出了右手。 肖思懿像了阴谋诡计得逞的小孩,咧着嘴笑,握住他手,借着力噌一下子站起来。 她的手很小,又冰凉,与他温热的掌心对比鲜明。 肖让微微拧着眉,用类似于命令的口吻说:“手这么凉?快去被被窝里待着。” 肖思懿跳着脚到床边,用最快的速度翻身上床。被窝里很暖和,有着余温,还有属于肖让的味道,带着点薄荷的沐浴露清香。她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进被子里,只剩一个脑袋在外面。 趁着她躺被窝的功夫,肖让去柜子里又拿了一床被子出来,抱着走到床边。 肖思懿跟个不倒翁似得,往里面的方向挪了挪,空出半张床,肖让便把那床被子铺上,然后躺了下来。 “睡吧。”关灯前,肖让说。 卧室再次归于黑暗,外面的雨声也渐渐小了下来。 肖思懿朝着肖让的方向拱了拱,属于他的气味愈发浓烈,铺天盖地将她笼罩起来,她不停嗅着鼻子,像个瘾君子。 可这味道,却能让她莫名的安心。 记得刚来肖家的时候,她睡得不是很踏实,每每做噩梦,都是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场景,她不懂为什么母亲不要她了,只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即使枕着梦,也是哭到不能自已。 后来,是肖让陪着她入睡,耐心的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有好几次醒来的时候,都是看见肖让睡着了,但只要她稍微动一下,他就会闭着眼继续拍他,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形成了肌肉记忆。 那个夏天,他才是守护她梦境的骑士。 但是,肖让在家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当她很想他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跑来他房间睡觉。这样总能让肖思懿觉得,他就在自己身边。 “闻什么呢?跟个小狗似的。” “想记住你的味道。”肖思懿直白地说,丝毫不遮掩自己对他的思念。 肖让突然就沉默了,换作以前,他一定会腾出一只胳膊,给她当枕头,然后捂着她的眼睛强迫她赶紧睡觉。 可是这次回来,他发现很多东西好像都变了味,从前的那套行不通了,他开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了。 见他没有说话,肖思懿也不在意,毕竟他能在这里,就已经比什么都强了。 “肖让。”她又喊他的名字,连名带姓的。 “嗯?” “你明天来接我放学,好不好?” 对于她的请求,肖让总是做不到拒绝。他侧过身,替她掖好了被子,“好~赶紧睡吧,不然明天起不来了。” 肖思懿已经困的不行了,歪着脑袋喃喃说了一句,“谢谢你,肖让。”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第3章 第三章 肖思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人,那条被子叠得跟豆腐干似的,一丝不苟放在床尾。 她瞄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06:35。果然是老干部作息。 肖思懿起床后,先是回房换了套衣服,洗漱完毕后才去吃早饭。 吃的差不多的时候,正好遇到晨跑回来的肖让。他穿了一身黑色运动服,风风火火进了厨房。 肖思懿看着肖让进来后倒了杯水,仰着头喝下,因为喝的急,喉结快速滚动着。 “我说肖中校,都放假回家了,还坚持早训呢?”肖思懿放下碗筷,双手托着下巴看他。 肖让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光,随手把运动服的拉链拉开一点,鼻尖上还挂着汗,他走到餐桌前,眼睛盯着食物打量,“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赖床?” 肖思懿仰着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肖让清晰的下颚线,汗顺着脖子一路滑进领口。 “年轻人都爱睡懒觉,好吧?” 肖让笑,捻了一只小笼包,塞进嘴里前说:“好好好,意思是我老了。”其实他也想多睡一会,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占了大半张床,而他已经贴着床沿,再往外一点,怕是就要滚下床。 肖思懿站起身,肖让的视线也跟着抬起来,她耸了耸肩膀,装模作样,“我可什么都没说哦。”言外之意是,你自己承认了。 说完,做了个鬼脸就往外走。 肖让无奈摇摇头,轻笑出声,视线落到桌上剩下的半碗粥上,又叫住她,“你不吃了?” “我吃饱了,您老慢慢吃。” 比起嘴皮子功夫,肖让绝对不是肖思懿的对手,便拿出说教的口吻,“多吃点,胃口跟个猫似的,你太瘦了。” 肖思懿不当回事,摆摆手,头也不回,“我减肥呢!” “瘦成这样,还减肥。” 肖思懿没理他,早就没了影子。 肖让在餐桌前坐下,像又想起什么,对着女孩离开的方向询问道:“对了,你几点放学啊?” “六点半。” 肖让大概是在六点一刻的时候,出现在学校门口的。 临近高考,学校的课业也特别繁忙,天已经黑了,到处都是来接学生放假的家长,挤得水泄不通。肖让特意把车停得远了些,然后步行到校门口。 下课铃声响过后,大批学生从校门里涌出来,乌泱泱的一片,热闹的很。 飞行员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即使光线不佳,也不影响视线。不一会,肖让就在人群里,捕捉到了肖思懿的影子。她个子高挑,皮肤也白,在人堆里格外眨眼。 肖思懿穿着校服,头发在脑后梳成马尾,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与她并肩走的,是一个略矮一点的女孩子,剪了齐耳的□□头,两人正交头接耳说些什么,时不时还笑出声。 肖让迈开步子迎上去,他走的慢,想让她和同学多聊会天。 就在距离只差五六米的时候,突然半路冲了个人影出来,拦在肖思懿面前。 肖思懿先是愣住,看清来人之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精致的眉头拧成一团。 “你怎么又来了?”她一脸不耐烦。 男生同样穿了一身校服,但一看就不是这个学校的。 男生提了提双肩背包,揉着鼻子说道:“我来送你回家。” 肖思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谁要你送?”说完便拉着身边的女同学要走。 男生张开双臂,拦住去路,“你明明收了我的情书的。还有,前天我叫我妹送给你的花,你不是也收了么?” “花?”肖思懿张着嘴,努力回忆,前天早上到教室的时候,课桌上确实放了一支玫瑰花,没有署名,很俗气的红色,她不喜欢,就随手丢进垃圾桶,至于情书,她隔三差五都能收到,根本不会一封一封打开来看。 她有些无语,但又不想和男生多纠缠。女子高中的校门口,突然出现个男学生,本来就够招人眼了,他又要这样和她拉扯不清,周围驻足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 肖思懿咬着嘴唇,思绪飞快转了一圈,“我不是早跟你说了,我不喜欢你。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你送的,要不然这样,我把买花的钱还给你,你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说完,她真的开始在自己的包里摸起钱包来。 在大庭广众被拒绝,男生明显脸上挂不住,可心里又不甘心,涨红了脸不自觉提高音量,“我又不是要你马上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只是想你给我一个机会追求你,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他的要求不算不过分,肖思懿也知道。可她就是不想,也不愿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一丁点的时间和感情。 肖思懿瞪了眼身边的林薇薇,用眼神求助,“怎么办?” 林薇薇瞪回去,用眼神回答:“我怎么知道?” 场面一时尴尬。 男生明显没有要让路的想法,直直的杵在两个女生面前。 肖思懿舌头抵着腮帮子,脸色也开始不好看了,刚想发火,就瞟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肖让正快步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还不等她开口,就率先出声。 “怎么了这是?” 男生以为是学校的老师出来巡逻,肩膀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回头却是看见一个男人,大约二十七八的样子,穿着普通的黑色夹克。 肖思懿像是看见了救星,语气撒娇似的冲肖让喊:“你怎么才来?”。 “我到了好一会了,看你好像遇到了麻烦。” 肖思懿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她勾了勾嘴角,对着男生说道:“我男朋友来接我了,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肖让怔了怔,看见肖思懿正歪着脑袋对着他笑,那笑里多少有些不怀好意的成分,他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意思,配合着冲那名男生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男生这才开始打量起肖让来,他个子更高,也明显更壮,看年纪不像是在校学生了,应该比肖思懿大不少,说话声音不大,却是中气十足,光是往那一站,就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从客观角度来说,他是帅的。 周围看的人越来越多,肖思懿甚至听见有些人在听见她说,肖让是她男朋友之后,就窃窃私语起来。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是多,这句话下到八岁,上至八十岁,无一例外,肖思懿一直这么觉得。 不过,她才不在乎。 她只想尽快离开。 男生不情不愿让了路。 肖思懿在经过他面前时,将攥在手里的一张百元大钞塞进他手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走到肖让身边,挽起他的胳膊,亲密得不像话。 “等急了吧?”她眯着眼睛笑,娇声娇气的,做足了一副小女朋友的姿态。 肖让点点头,顺手接过她背上的书包,挂在右侧的肩膀上。 肖思懿指着短发女生说:“这是我朋友,林薇薇,我们先送她回家。” 肖让还是说好。 上车后,林薇薇报了个地址,肖让负责开车。 正值下班高峰,路上有些堵,车子开开停停,几乎每一个红绿灯都要停一次。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林薇薇还是没忍住打破车内的沉默。 “肖思懿,这位帅哥,真的是你男朋友?” 肖思懿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林薇薇只知道,每次放学,都是有专车接送的。 肖思懿坐在副驾驶,转过来摆出一副你猜的表情。 林薇薇彻底颠覆了对肖思懿的看法,她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我行我素的好学生,怎么都无法想象她居然会早恋。 “我是她哥哥,我叫肖让。”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肖思懿不满地睨了他一眼,林薇薇则松了一口气。 车辆平稳行驶着,车速并不快。 林薇薇在后座,拍了拍肖思懿的肩膀,“哥哥?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哥哥?” 肖思懿看着窗外的车流,“你也没问过啊。” “这不是以前没见过么?”林薇薇毫不客气怼回去。 “他啊?”肖思懿把视线转回到肖让身上,他的鼻子很高挺,在阴影中勾勒出好看的弧度,“他平时都在部队,很少回家。别说你,我现在都难得能见他一次。” “部队?是当兵的啊?” 肖让眼睛盯着路面 ,点头说是。 他的话向来不多,这反倒激起了林薇薇的好奇心,她和肖思懿,从初中就在一个学校,她对这个独来独往又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女生,印象很深刻。不过她们不是一个班,也没什么机会说话。后来,没想到两人巧合到又上了一所高中,还被分到同个班级,和肖思懿开始熟络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情。林薇薇自认为自己是肖思懿唯一的朋友,关于她的家庭情况,还真的从没听说过。 没想到,她还有个当兵的哥哥。 一路上,林薇薇问了不少问题,肖让也不嫌她啰嗦,很耐心的回答着她丢过来的问题,肖思懿时不时插上两句嘴,车里一时热闹。 “对了,你们这种机密部队,是不是不能随便出来?” 肖让想了想,说:“嗯,出来都要打申请,假期也有限。” “那平时能打电话吗?”林薇薇又问。 “能的,不过一般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能带手机,为了防止信号干扰。”肖让几乎有问必答,只要不是涉及军事机密类的话题,他并不是很介意。 林薇薇瞪大眼睛,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啊?那岂不是很无聊,跟坐牢一样。” 肖让单手打着方向盘,拐了个弯,笑着解释,“其实也不会,平时训练很密集,没什么时间无聊。部队有自己的活动中心,里面可以上网,不过都是局域网,也会定期会举行一些联谊活动之类的。” “联谊?”两个女生几乎异口同声。 肖让没想到这个话题能引来这么大的反应。 一直盯着窗外的肖思懿也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略微坐直了一些,“你去参加联谊了?” 因为驾驶飞机的操作习惯和驾驶汽车不一样,所以肖让每次开车都特别谨慎,眼睛几乎不会从前方的路面上挪开,所以他自然看不到此时肖思懿的表情。 “去过几次。”肖让随口答道,“都是被队友拉着去的。” 肖思懿不说话了,继续看回窗外快速倒退的街景。 反而是林薇薇,不停问东问西,直到肖让停好车,对她说,到了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家了。 林薇薇和两人说了拜拜之后,跳下车,关上车门。 肖让发动汽车,驶离小路,开上高架。他开车没有放音乐的习惯,刚在有林薇薇在还好,现在只剩两个人了,肖思懿又不说话,车里一下子就安静了。车外风声呼啸。 “想去吃什么?” 肖思懿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冷冷说道:“随便。” 肖让用余光快速在她侧脸扫了一圈,又看回路面,“要不去吃火锅?” “不想吃。” “那去吃日料?” “不想吃。” “那你想吃什么?” “随便啊~”肖思懿有些烦躁,语气也不好。 她全程没有看他,到这个程度,再看不出她情绪不对劲,那肖让就真的白比她年长那么多岁了。 “你怎么了?”肖让双手握紧方向盘,放慢车速,后面的车不停在按喇叭,他将车开到最靠边的车道,见肖思懿仍然没有回答,才又继续问道,:“谁惹我们家大小姐生气了?” 肖思懿没吱声,肖让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过了半晌,眼看前面马上就要下高架了,她才开了口,“回家吧。” 第4章 第四章 吃过晚饭,肖思懿就躲回到房间里做作业,等做完已经是10点多了,她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 坐的太久,浑身都不舒服,她决定去院子走走,舒展一下,顺便看看厨房还有什么吃的。晚饭匆匆扒了几口,都没吃饱。 院子里已经很暗了,只剩长廊几盏夜灯朦胧着。 肖思懿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感受着晚风寒凉,心里却还在想着回家路上的事。 不一会,就到了厨房。里面的灯居然亮着,时不时飘出香味。 肖思懿以为是冯妈在,“冯妈这么晚了......” 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收住了,因为站在灶台前高大的背影,很显然不是冯妈。 肖让转过身,手中捏着一双筷子,白雾将他的面容衬得模糊不清,身前系了一条突兀的淡粉色围裙,有些滑稽。 中岛台上放了砧板和汤碗,砧板上还有几根切碎的葱花,灶台上一个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咚咕咚冒着白气。 肖思懿没再往里走,靠在门框上问他,“你在干嘛?” 肖让往烧开的水里扔了一捆干面,用筷子搅动两下,“煮面呢。” 肖思懿双手在胸**叉,“你晚饭没吃饱?” 肖让个子高,煮个东西都是半弯着腰,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回头看了肖思懿一眼,“我是怕你会肚子饿,晚饭都没见你吃几口。” 肖思懿原本还想了一肚子的话呛他,此时却全都噎在了嗓子眼,说也不是,咽也不是。 肖让也没当回事,往另一边的平底锅里倒了些油,又把鸡蛋打进去,开始煎蛋。 厨房里除了面汤翻滚的声音,还有煎蛋滋滋作响的声音。 而在这有些嘈杂的环境里,他的声音却尤其清亮,“本来还打算煮完了给你端过去,没想到你自己倒先跑来了,是饿了吧?” 食物的香气充斥满整个厨房,可肖思懿却觉得眼眶酸涩的厉害,她揉了揉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 肖思懿看着肖让把面盛进汤碗,再把煎得金黄的蛋铺上,最后撒上些葱花。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吃。”肖让把碗端上餐桌。 肖思懿走到桌前坐下,与肖让面对面。 他放下碗,视线回到她脸上,“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 “怎么红红的?” 肖思懿下意识又去揉,随便找了个借口,“可能盯着书看多了。” “别用手。一会给你拿眼药水。”肖让制止,顺便把碗推到桌子另一端,“先把面吃了。” 肖思懿低下头,看着那碗面,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面,鸡蛋是单面煎,流动的溏心蛋配上碧绿的葱花,很有食欲。她拿起勺子,先尝了一口汤。肖让大部分时间,都在部队吃食堂。厨艺自然算不上精湛,不过肖思懿很饿了,再加上穿的少,又冷。此时,一口暖汤下去,从心到胃,都是暖的,舒服极了。 她把脸进碗里,沉默吃面。 “慢些吃,不够锅里还有。”肖让坐在对面椅子上,抱着肘看她。 不知为什么,肖思懿觉得眼眶更酸涩了,脸也埋得更深了。 “这周末去鼋头渚看樱花怎么样?” 肖思懿顿了顿,停下进食的动作,抬起头看着肖让,有些木木的。 肖让以为她没听清,身体往前,手撑到桌面上,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周末带你去看樱花。” 吃了一半的面条还挂在外面,肖思懿吸了一口,嘴里鼓鼓囊囊的,点头说好。 肖让见她松了口,脸上表情也松快一些,试探性问道:“不生气了?” 肖思懿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不想说的事,谁也没办法。肖让当然知道她有情绪了,刚才下车之后,关了门直接进屋,甚至都没有等他。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她不高兴了,可除了哄着,还能怎么办? 也许祖母说的是对的,小懿的脾气都是被他惯出来的。 这么些年都下来了,他习惯了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见她不愿意说,肖让也不勉强,好声好气说道:“不想说,那就不说,吃完快回去睡觉吧。”他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肖思懿看了一眼那背影,有些话始终说不出口。 接下来几天,气温持续高涨,到了周末,已经有二十多度。 汽车穿过一座牌楼,道路开始变窄,视线却逐渐开朗,。一侧是山,一侧是湖。 肖思懿放下车窗,暖风灌了进来,鬓角碎发肆意在面颊上拂着。 “这城市已经到处都是樱花了。”她说。 与苏州相邻的这座城市,每到三月底,樱花便盛开,随处可见。凋落的细碎粉白色花瓣,在街道上铺了厚厚一层又一层。偶尔有风过,带起洋洋洒洒一片,像极了落雪,是属于春日的浪漫。 肖让跟紧前车,“一会景区里的樱花更多,更密。” 肖思懿问,“你以前来过?” 肖让偏头看向反光镜,后面的车排成队,他张了张嘴,不可察觉的轻叹了口气,“很小的时候,母亲带我来过。” 风呼呼的,从一扇车窗刮向另一扇车窗,肖思懿觉得自己被吹得有点晕,所以看不清肖让的表情,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那个身着黑色套装扎着低髻的女人。 她来肖家十多年了,只见过她一次。 肖思懿缓缓升起车窗,斑斓的景色被深色车窗染成黑白,隔绝成两个世界。 “冷了?” “有点吵。” 肖让哦了一声,“马上就到了。” 车子又开了五六分钟,肖思懿便看见了一块很大的指示牌,上面写着“鼋头渚景区”几个字,“那个字怎么读?” “yuan,和元旦的元谐音。” 肖让找了个空车位,单手盘着方向盘,熟练停好车,动作一气呵成。 肖思懿坐在副驾驶看着他,忽然想到,这个男人是会开飞机的,那他驾驶飞机的时候,也是如此吗?或者说,更得心应手。 “开车和开飞机,对你来说哪个更难?” 肖让提起手刹,终于有机会看向身边的女孩,“那可太不一样了,开车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开飞机则不一样,需要更多的专注力,不过我还更喜欢驾驶飞机,攀升时的极限加速,俯冲时的压迫感,侧翻滚时的失重感,都很不一样。” 他的神情,肖思懿太熟悉了,与她第一次问他,理想是什么?肖让一脸骄傲地说,我要成为最优秀的飞行员时几乎无异。 肖让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独来独往,可唯独在谈起飞机时,神采飞扬,侃侃而谈,和平时很不一样。 从停车场出来,肖让去买了门票,两人便从大门检票进去。 刚开始是一条狭长的通道,走了几米之后,瞬间豁然开朗。 整个景区临湖而建,湖畔是条蜿蜒的步道,不算宽阔,有几座拱桥。步道两侧种满了樱花树,枝繁叶茂。近日来气温攀升,小簇小簇的花朵早就在枝芽上不安分地冒出头。远远望去,像是大片的粉色云彩悬在半空,一眼看不到尽头。树枝从步道两侧延展,交错,形成拱形,阳光从花簇间隙洒进来,跳跃的光斑落在地面,像是星辰。 肖思懿在前面,走了一段,双手背在身后转过来喊肖让,“快点啊你......” 她今天穿了一件及膝的卡其色风衣,下身配了条牛仔裤,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是肆意挥洒青春的年纪,不需要过多的装饰就已足够瞩目。 男人腿很长,带着笑意,快走两步就追上,抬起手下意识想去揽女孩,在空中转个圈挠了挠头,直接走到了女孩前面。 “肖让,你慢点!等等我!” 这回轮到肖思懿追着他了,可肖让仿佛故意,听见她喊声,非但没有慢下来,还越走越快,肖思懿不得不小跑着去追。走了一段后,肖让才渐渐放缓步子。 肖思懿趁机冲刺,几步跑到肖让身边,顺势握紧他的手。 肖让怔了怔,手就这样自然下垂着,没有握紧,也没有挣脱,任由她牵着。 越往里走,花开的越多,犹如汪洋。风吹得慢了些,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花香夹杂着湖水的味道。随着走路的动作,男人掌心厚厚的茧子轻微摩擦着肖思懿的手掌,那是他关于理想的勋章。肖思懿感觉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交缠的手掌,有些黏腻,有些微凉。 又一阵风刮过,肖思懿不禁打了个哆嗦。 “很冷么?手这么凉?” 肖让转过头,瞳仁在阳光下变成了琥珀色,轻盈而又野心勃勃,肖思懿从里面看见了自己些许无措的面庞,她的心忽然突突跳动起来,手上的黏腻成了滚烫,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汗。 肖思懿摇摇头说不冷,避开他,视线四处游散。步道上的行人很多,也有不少亲密的情侣或挽着或牵着。也许,在其他人眼里,他们也是一对寻常的情侣。 再往里走,开始有人停在树下拍照,人流不再通顺,步道开始变得拥堵。 肖思懿忽然感觉掌心传来温度,然后便被牢牢包裹住。 “跟紧些,别走丢了。”肖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肖思懿身体僵了一瞬,侧过头,看见肖让的侧脸。他依旧看着前方,珉着唇没什么表情。 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只喊他肖让,而不是别的哥哥什么的,即使他把她带回了家,被冠以他的姓氏,即使他们一同生活了那么多年,可在肖思懿心里,他从来都只是肖让,是那个遇到了就再也不想走散的人。 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在感情上如此早熟,也许是因为七岁之前和亲生母亲一起生活过的那段童年,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她早就习以为常。在别的女孩还在看美少女战士动画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在遇到肖让之后的十多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期盼长大。七岁和十六岁之间差了很多,十三岁和二十二岁之间也差了很多,可十八岁和二十七岁之前似乎近了些,再往后,二十五岁和三十四岁之间,也许可以离的更近。 肖思懿应了声,回握住那只比她大很多的手掌,那里的温度让她有些心悸,也有些贪恋。 这双手,握住了,便再也不愿放开。 第5章 第五章 接近正午,阳光照得人晃眼。 人流停滞不前,前方传来骚动。远远便听见有人在喊,“别再往前走了,出事了。” 人群忽然热闹起来,似乎是都在讨论究竟出了什么事,肖思懿听了个七七八八,大致是人太多了,前方出现了踩踏事件,附近调了武警部队过来维持现场秩序,疏散人群。可人实在太多了,为了防止再有人员受伤,还未疏散的人群就只能暂时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肖思懿抬头望了一眼,太阳晕成一摊光圈。周围的风好像忽然静止了,人群成了虚晃的影子,人声也像从遥远山谷传来,凌乱的脚步,小孩的哭声,女人的低喃,交织在一起,叫人觉得心烦。 肖思懿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伸长了脖子试图呼吸新鲜空气,右手下意识拽紧肖让的手。 “手怎么这么……”肖让转过头,最后一个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身边的女孩脸色惨白。 “肖让。”肖思懿口齿有些不清,双腿也打颤,后背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被风一吹,直打哆嗦。 “小懿,你怎么了?”察觉到她不对劲,肖让皱起眉头,将人往自己身边带。 “肖让。我不舒服。”肖思懿眼神木讷,胸口的起伏愈加明显。 肖让见她有气无力的,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哪里不舒服?” “头晕……”话音未落,肖思懿便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去。 肖让急了,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肖思懿,她靠在怀里,轻得几乎没有分量。肖让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将人打横抱起,“小懿,你坚持一下。” 肖思懿闭着眼睛都觉得天旋地转,靠在肖让的肩头,哼哼唧唧发出难耐的呻吟,眉头都拧成了一团。 周围的人群纷纷投来目光,几个靠的近的女人交头接耳起来。 “哎哟,小姑娘看起来不太灵啊~”离得最近的一个中年妇女指着肖思懿和身边的胖子谈论道。 肖让看了两人一眼,向来沉着冷静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起伏,“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他的声音冷冷的,似乎不喜欢自己和怀中的女孩被人这样围观讨论。 “需要帮忙么?我学过急救。”另一侧一名皮肤白皙戴眼镜的年轻的男孩询问道。 肖让脸上依旧没有笑意,对着男生露出善意的眼神,“不用了,谢谢。” 部队有野外生存训练,基本的急救对肖让来说并不难,但是此处人流密集,空气不流通,并不适合做急救。 男孩没有说话,默默侧了半个身子,让了一条路出来。其余的人看见,也纷纷配合,很快,一条狭窄的通道便让了出来。 肖让不敢多耽搁,抱着肖思懿就往人堆里钻,他偏着肩膀护住肖思懿的脑袋,尽量不让人碰到。 很快,他就挤到了警戒线的边缘,每隔几米就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武警军人。 “现在还不能出去。”穿着迷彩劲装的军人,身上挂着枪支挡住了肖让的去路。 肖让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轻声喊了两句,“小懿,小懿。” 肖思懿鼻腔里发出没有章法的哼声 ,像是在回应。 肖让见她还有一些意识,便继续说道:“我夹克的暗袋里,有我的军官证,你拿一下,我腾不出手。” 肖思懿眉毛挑了挑,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强撑着将手伸进肖让的飞行夹克里,充满弹性的肌肉带着炙热的体温,肖思懿觉得自己原先冰凉的手也裹挟上了他的体温。摸索了好一会之后,终于在夹层口袋里摸出一本小硬壳本子,递给了武警。 “她人不太舒服,我得尽快带她去医院。”肖让说,语气有些快,听得出来是着急了。 武警接过红色小本子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合上,对着肖让敬了个礼,将警戒线拉开一道小口子,“军区医院就在附近,我叫人带你们过去。” 军区医院的病房内,阳光穿过白纱映射在白色的床单上,室温度宜人,少女的面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她这是低血糖,挂点葡萄糖就可以了,回去记得补充营养。”军医交代完医嘱便出了病房。 不一会,护士拿了两个透明袋子过来给女孩挂上。 肖让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单手托着腮,一眼不发看着女孩,不知在想什么。 门开了又合,走廊上的声音亮了又暗。 “肖让~” 女孩虚弱的音色将肖让的思绪拉回,他着急慌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醒了。”肖让半弯着腰,双手扶着险些摔倒的椅子。 肖思懿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扶我起来。” 她一只手打着点滴,行动不方便,肖让站起身,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的后背,才算让肖思懿坐了起来。他竖了个枕头在床头,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肖思懿五官都拧在一起,看着手背上戳进肉的针头,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口渴。” 肖让转身去倒了杯水回来,肖思懿就着他的手喝下大半杯才终于缓过气。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病房,又开口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低血糖,挂完葡萄糖就能回去了。” 肖思懿还是觉得没什么力气,应了一声便不在说话。 病房里本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却因为这沉默愈发安静。 肖让的视线有些飘忽,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最后落在那挂了一半的葡萄糖溶液袋子上,缓缓开了口,“你应该多吃点。”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避免听起来像是在说教。在队里的时候,曾听那些年纪大些的队友提起过,十六七八岁正是叛逆的年纪,很容易产生逆反心理。 肖思懿閤着眼在休息,听见他的话,睁开了眼,珉了珉唇却始终没有说话。 肖让深呼吸,想起来前几天早上她说的话,好脾气地继续开口:“你太瘦了,不需要减肥,听话,你还年轻,别折腾自己的身体。” 肖思懿其实没有刻意减肥,她体脂天生如此,高挑修长,就算长了些肉,也看不出胖。只是最近临近毕业考试,学业繁重,她想考的那所学校在西安,分数线很高,可她没有打算填第二志愿,仿佛孤注一掷,不给自己退路。高压之下,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胃口。 她眼珠一转,眼神灵动,但很快又恢复那副病怏怏的模样,“要我好好吃饭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肖让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她,还有力气谈条件,说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朝她努了努下巴,“说说看,什么条件?” 听他这么说,肖思懿挣扎着坐直了身体,神情变得严肃,她咬着下嘴唇,似乎在组织语言。肖让也不催他,带着笑意静静等待。 半晌,肖思懿再次抬起头,眼中情绪复杂,带着些许期盼,又或许有半分忐忑,还有一丝笃定。 “你能不能不要去参加部队里的联谊。” 她的声音很轻,还带着沙哑的无力感,听起来像是撒娇,也像是祈求。 肖让怔住了,脸上的笑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酸涩,像是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天她为何如此反常了。肖让抬起手,想将她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可手在半空悬了很久,最后还是捏成拳,默默放了下来。 “我也就是陪队友去的。” “哦。”肖思懿垂下头,声音比刚刚更低,“肖让,你等等我。” 窗外的操场上,拉练的士兵唱起了军歌,洪亮而有力。 “你说什么?”肖让没有听清。 “不告诉你。”肖思懿仰起脸,“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做这笔交易?” 肖让没好气,无奈在她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你这小脑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 肖思懿没有得到笃定的答案,自然不罢休,她坐了起来,凑到肖让面前,眨着眼睛追问,“答不答应?答不答应嘛?” 肖让不说话,她又握着他的手臂晃。 “”别晃了,当心扯到针头。”肖让反手握住她的拳头,包裹在自己掌心。 肖思懿不死心,手不能动,索性将脸凑到他面前,“那你答应了么?” 突如其来的靠近,肖让隐约间闻到香气,那应该是她洗发水的味道,如这春日空气一般甜腻醉人,他的眼神有一瞬失焦,随后又恢复清明,身子往后仰了下,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手却没有放开。 “好,我答应你。” 得到满意的答案,肖思懿总算消停了,乖乖靠回床头小憩。 挂完水之后,肖让就带着肖思懿回家了。 沈之南知道肖思懿晕倒了,晚饭特意叫冯妈准备了一桌子的菜。 晚饭没有在餐厅吃,肖让盛了一盅鸡汤还有几道清淡的小菜,端着去了肖思懿的房间。 女孩还在床上半躺着,听见敲门声,懒洋洋地应了句,“进来。” 肖让进屋之后,把餐盘放在圆桌上,招呼肖思懿过来吃饭。 鸡汤熬的金灿灿的,冯妈的手艺很好,里面加了虫草和花雕,有些淡的草药气,很好的中和了油腻感,肖思懿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吹了两口送进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大学的志愿,你想好了吗?”肖让在对面坐下来,盯着她开了口。 四月了,离考试不过还有2个月的时间了。 肖思懿端着碗,小口小口嘬着热汤,含糊不清答道:“还没。” 肖让舀了一勺虾仁到她盘子里,“时间不多了。” 肖思懿点着头,说,“我知道。” 肖让又问:“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学校么?我可以托人问问。” 肖思懿抬起脸看他,没表情的时候,肖让通常都看起来很严肃,这种严肃会让人产生一种距离感,即使已经相处很多年,肖思懿其实还是会忌惮这种感觉,她其实并不敢真的惹肖让不快,尽管好像他也从未对她动怒过。 肖思懿低下头,继续喝汤,“还没呢,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肖让嗯了声,没有再说话。 外头起了风,室内的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吃完饭后,肖思懿又躺回到床上,肖让像小时候那样,给她掖好被子,叮嘱她好好休息。 走之前,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折回来。 “过完清明我就要回部队了,过几天我准备去祭拜一下祖父,你要跟我一起去么?” 肖思懿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听见他说要回部队,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下,随即又恢复正常。 也罢也罢,等上了大学就可以经常见到了,肖思懿心说。 她点了点头,对着肖让回答说,“好。” 第6章 第六章 清明时节,江南开始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绵密春雨,世间万物都在苏醒,是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 肖家的祖坟在西太湖边,半山的位置,靠山临湖,算得上是风水极佳的宝地。 肖让带着肖思懿去祭祖,他有两年没回来了,不过上山的路倒是记得清楚。停好车之后,两人走了一段错综复杂的山路,踩着泥泞,好不容易到了半山。 坟头的草长的有些高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打在墓碑上的照片上,看起来像是在哭。 肖思懿从来没有见过肖让的父亲,只觉得那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眉眼间和肖让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至于肖让的爷爷,肖思懿始终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是肖让第一次带她回肖家的时候,黄昏时分,斜阳懒懒散散铺在屋檐上,如金色瀑布倾泻而下,从飞檐到青砖。余晖穿过花窗斑驳了白墙,将厅堂的木制老家具拉出长长的影子。 时间给这座宅子的气息变得厚重。 肖思懿还在震惊的余韵中,要知道她从前和母亲生活的时候,住的不过就是一套几十平米的公寓,楼层很矮,空间逼仄,坐落在密密麻麻的钢铁森林中,渺小到了尘埃里。 “荒唐!你这简直就是在胡闹!”上了年纪的男声却中气十足,如低沉的大提琴划破这静谧的院子。 肖思懿从院子里,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那高高的门槛都快到她的膝盖了,她不敢跨进去,只好巴在门上,露出半只眼睛偷偷看。 正对着门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头发半白的男人,穿着墨色的中山装。在肖思懿小小的年纪里,她几乎把所有的形容词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唯一能符合他气质的,只有杀气两个字。 他和她曾经在书里看过的,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一样,周身都散发出天然的气场。 十六岁的肖让,跪在他面前,连背影都变得单薄。 “祖父,我知道错了。”肖让说。 肖振邦上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态,声音却是不容反驳,“你知不知道,擅作主张把一个女孩子带回家,她的家人若是找上门,你会惹上多大的麻烦?你的前途,我们肖家的清誉,都会毁了。我从小对你的教导,全都忘光了,是吗?” 肖让依旧低着头,“我知道,祖父,是我考虑的不周到,太冲动了。” 肖思懿很想进去替肖让打抱不平,可对于小小的她来说,很高的不止是门槛,这座宅子的墙也很高,瓦也很高,屋顶翘起的戗角也似乎在叫嚣,这愈发让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如此渺小。肖思懿躲在门后,歪着脑袋看里面,双手紧紧攥着裙摆。 里面突然没动静了,肖思懿想看又不敢看,额头上渗出汗珠,最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往里面探了一眼,然后就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看起来并不年轻了,可眼神依旧明亮,她皮肤很白,坐姿端正,头发一丝不苟盘成低髻,身上穿了件墨绿色的倒大袖旗袍,只一眼,肖思懿就挪不开眼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雅端庄的女人。 她恰好也看到了躲在门后的小女孩,脸上没有表情,肖思懿却觉得那双眼睛在微笑。 她对着外面招招手,招呼女孩进来。 肖思懿踯躅着,低着头小心翼翼观察着女人,她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继续对着肖思懿招手,说,“快进来吧,外头热呢。” 她一开口,肖思懿觉得里面凝固的空气都缓和了不少,于是大着胆子迈出了第一步。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的温度比外面低,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很舒服,一下子就缓解了夏日带来的焦躁。肖思懿缓缓走到跪着的肖让身边,看看他,看看沈之南,最后又看了看正经危坐的肖振邦。 “就是她?”肖振邦问。 肖让跪着,与肖思懿差不多高,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答道:“是的,祖父。” “把人送回去。”肖振邦的声音不容拒绝,“趁还没出什么乱子。至于你,关个十天禁闭,好好反思自己的行为!” “不行!” “祖父!” 肖思懿和肖让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声,两人对视一眼,肖思懿抢先开了口,“你不能罚肖让,他是为了帮我,是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为什么还要接受惩罚?” 孩童稚嫩的声音细长而尖锐,在偌大的厅堂回荡,肖思懿涨得脸红脖子粗,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可听见肖让因为自己被罚了,她就觉得好愧疚好愧疚。是啊,他明明做了好事,为什么还要被惩罚?学校的老师可不是这么教的。 “小懿,不可以这样和祖父说话。”肖让拽了拽肖思懿的手,低声说。 “哦?是吗?你倒是说说看他做的是什么好事?”肖振邦往前凑了凑,整张脸完全暴露在光线之下。 肖思懿怔了怔,他看起来好凶。她只觉得喉咙发紧,发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肖让没有擅作主张,是我求他带我走的,因为我的母亲把我一个人扔在了三亚,我没有其他亲人了,如果不是肖让,现在肯定是要露宿街头的,这难道还不算做了好事么?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他?” “小懿!”肖让又拽她,“你别再说了,快跟祖父道歉。” 说完就要拉着肖思懿一起跪下,可肖思懿偏偏就是不跪,犟在原地一动不动。 肖振邦的脸更沉了,他没有接话,而是转头对着肖让说:“这就是你带回来的人?一点规矩都不懂么?” 肖让知道,肖思懿怕是再说下去,肖振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愿意留下她的,于是赶忙拉着肖思懿跪下,“祖父,小懿还小,不懂事,是我太冲动了做事欠考虑,可您现在把她送回去,她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肖振邦依旧不为所动,“就算是孤儿,也是可以去收容所的,再说,你怎么知道她的母亲,不会回来找她呢?” “不行,小懿不能去收容所!”肖让的音量放大,显然是着急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明明认识不过短短两三日,独来独往惯了的自己,竟会和这个女孩之间有如此深的羁绊,也许在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看见她娇小身影孤零零地蹲在远离人群的沙滩上的那一刻,他就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儿时的影子。 空气静默了。 肖让很少忤逆肖振邦,连叛逆期都不曾有过。他的人生始终在肖振邦为他规划的既定的轨迹上,平稳地前行着,为了理想,为了他早逝的父亲,为了肖家的荣光,为了成为所有人期盼他成为的那个人。 她是他鲜有的,一意孤行。 “好了好了,都消消气吧。带都带回来了,这路途遥远的,总不能让孩子们一直这么跪着吧。”在旁沉默了许久的沈之南终于开了口,柔柔的软软的,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 肖振邦忽然就收起了刚刚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看着自己的妻子张了张嘴,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吧。 肖思懿觉得好神奇,怒发冲冠的男人因为妻子细声细气的一句话,就偃旗息鼓了。这一刻 ,她觉得好像领悟了一些道理,这世间万物,还真是生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啊。 记忆像褪了色的老照片,肖振邦布满沟壑的面容成了墓碑上的黑白相片,他还是板着脸,可肖思懿却觉得,照片上的他比初见时和蔼可亲多了。 肖让在坟前半蹲下来,开始清理杂草,他一言不发的,看起来有些失落。 肖思懿也没有说话,在他旁边蹲下来,帮着一起清理杂草。 肖让握住她的手,说:“没事,我来就行了。是我太久没回来了。” 肖思懿知道他是在自责,也不再坚持,站起身默默撑着伞,她将伞倾斜着,尽可能的挡去那些风雨。 清理完杂草之后,肖让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祭品和香火蜡烛,依次在坟前排开。风吹得劲,刮在脸上生疼,肖让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燃了蜡烛。烛火在白日里摇曳,将他原本就立体的轮廓刻画地愈发深刻,他的双眼在烛光中失了神采。 肖思懿知道,肖让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这一点他们一样,因此她也格外能感同身受。本该是血脉相连的的至亲,可记忆中却搜索不到任何关于他的片段,讲话时的语调,笑起来的神态,生气时的面容,都不曾感受过。所有的画面最后落在那张单薄的照片上,好似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下山时,雨势渐小。地面泥泞让下山的路更加难走。 肖让独自走在前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肖思懿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肖让的背影。 得益于经年累月的军事化训练,他的背脊确实比年少时愈加宽阔了,这副看起来强壮异常的身躯,如今肩负着整个肖家责任。可他看起来却没了平日里的挺拔。 肖思懿有些心疼,只是很想给他一个拥抱。 “肖让。”她喊他,步子迈得更大,想追赶上去,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 第7章 第七章 “啊—” 女孩的叫声把肖让的思绪拉回,他转过身,才后知后觉发现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看见肖思懿一脸痛苦地坐在泥地里,肖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还好吗?摔疼了没?” 他的语气带着些歉意,如果不是自己想事情太投入,忽略了她,也不至于会摔倒。 “还行。”肖思懿借着肖让的胳膊勉强站起来,牛仔裤上滚了泥浆,贴在大腿上,冰冷又黏腻,十分不舒服,她尽量忍耐着,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于狼狈。 “还能走吗?” “应该没问题。” “那走吧。”肖让贴着肖思懿,用自己的身体做支撑,好让她借力。 肖思懿想走,可腿好像麻木了,连带着坐骨一起胀疼,她刚挪动了一小步,就受不了那刺骨的痛感,一个趔趄险些又跌坐回地上。多亏肖让一直扶着她,才没有真的摔下去。 被风吹的久,她的脸颊通红,连鼻头都是红的,不停吸着鼻子。肖让想她一定是冻着了,不禁有些心疼,他拍了拍被打湿的黑色夹克,调转了个方向,背对着肖思懿半蹲下来,“来吧,我背你。” 肖思懿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裤子,“我身上都是泥浆,太脏了。” 肖让没有动,侧过半张脸,坚持道:“不碍事的,上来吧 ,一会别雨又下大了。” 肖思懿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弯着腰趴到肖让的背上。男人的体温成了这乍暖还寒雨天中唯一的热源,紧贴着她的前胸,隔着衣服源源不断传递过来,连带着心口都是暖洋洋的。她冰冷的手环着他有力的脖子,白皙的手腕和黝黑的脖颈形成鲜明的对比,叫人看的心悸。 “冷不冷?手好凉。”肖让边走边问,音色温和醇厚。 “不冷。”肖思懿回答,鼻音浓重。 黑色的伞,阴沉沉地压在头顶,将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小雨噼里啪啦砸在伞上,很是热闹。伞下却愈发安静。因为,彼此好像都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肖让的步子不敢迈大,每一步都尽可能平稳。山路颠簸,尤其他还背着一个人,更加难走。每一次的起伏,都让身体相贴的那一部分产生摩擦。起初肖思懿没有在意,可越往下走,这种触觉叫她越来越无法忽视。他的体温不断在升高,连带着肖思懿自己也觉得热了起来。 脸好像在发烫,她伸手去摸,无意之中瞥见肖让的左耳后面有一颗很小的痣。他的耳朵属于有些招风耳,因此那颗痣格外明显,还有些可爱。 肖思懿没忍住,用食指去拨了拨。 “你做什么?”肖让浑身一僵,脚下步子不自觉放缓。 “你这里有颗痣。”肖思懿将脸颊贴靠在他后背上,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肖让的耳边,带着酥麻的痒意。 “是吗?” 听他这么问,肖思懿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双手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怎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肖让摇摇头,“没人跟我说过,那个位置我自己也看不见。” 肖思懿更加激动了,整个人开始不停晃来晃去,“真的吗?可是这么明显的位置,是不是代表你没有背过其他人啊?” 她有些得意忘形,一点都不老实。十八岁的女孩,生理特征已经十分明显,紧贴在后背的那处柔软,也在不断变幻的姿势中不断摩擦着,肖让努力想忽视,可越是如此,那触感便愈演愈烈。他喉结滚动,忽然将背上的人往上颠了颠。 “啊—肖让!”肖思懿尖叫着发出抗议。 肖让笑声爽朗,用玩笑的口吻威胁道:“还敢乱动?当心把你扔下去!” 肖思懿不乐意,嘟着嘴,“你敢!” 肖让还是笑,“趴好了,搂紧一点。” 肖思懿哦了一声,就真的乖乖趴在肖让背上不再乱动了。 伞外的小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落在刚冒出芽的新叶上,奏响了独属于山涧的春日序曲,伞下的空气似乎多了些不寻常的意味,像惊蛰过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心尖悄无声息探出了头,带出一整片若隐若现香甜。 回到停车场,雨又有变大的趋势。 在平地上,肖让走的更快,很快就找到车子,然后打开车门,将肖思懿放到副驾驶上。放完之后,他并没有马上退出去,而是像小时候那样,条件反射般想要顺手帮她系上安全带。 车内空间狭窄,小的时候,尚且可以容纳他探进半个身子,可如今,女孩长大了,个子窜地很高,一个人坐在副驾驶都将将好,更何况还要塞下一个称得上健硕的成年男人。 因为怕压到肖思懿,所以肖让不敢把上身压得很低,视野受限,便只好左手撑住座椅,右手带着安全带去摸安全扣。 肖思懿整个后背紧贴在椅背上,肖让的耳朵剐蹭过她的鼻尖,有些冰凉,她屏着呼吸,胸口离他只有不到半个拳头的距离,好不拥挤。他的身躯几乎将她笼罩,肖思懿感觉自己的鼻腔里都是肖让的味道,常年在部队,肖让不抽烟也不酗酒,没有怪味,反而是那种很常见的洗衣粉,在阳光下暴晒后散发出的一种类似于温暖气味,夹杂着男人身上特有的荷尔蒙气息,似乎还有一点很淡的薄荷,也许是剃须水。这许多中味道交织在一起,有些冲突又意外的和谐。 这是独属于他的气息。对肖思懿来说,很特别。 她的心跳不由加快几分。 摸索了好一会,肖让都没有摸到锁扣,好像今天故意跟他作对一样。肖思懿也觉得这样僵着有点吃力,便低下头想要帮他,“要不我来吧。” 她忽然出声,肖让下意识去看她,好巧不巧,鼻尖就这么碰到了一起,两人用一种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皮肤的纹路,都近在咫尺。 时间宛若静止,少女的眼睛如澎拜的雾霾蓝海域,表面平静却暗藏涌流,湿漉漉的像泥泞的分支,流淌进山峦迭起的深崖,叫人忍不住凝视又心甘情愿沉溺。雨水打在车顶,像鼓声敲击在心房,不知疲倦。 在这被凝固的一秒里,世界只剩下彼此,他们从对方眼中只看得见自己的影子。 有人云娇雨怯,有人兵荒马乱。 “咔哒”一声之后,世界的开关好像又打开了。 “好……好了。”肖让哑哑出声,呼吸不可遏制地有些急促。 肖思懿揉了揉鼻子,隐约还能嗅见他的味道,喉咙里发出一个类似于嗯的音节。 肖让及时退出车内,后脑勺却不小心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肖思懿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被肖让摁了回去。 “你怎么样?疼不疼啊?”她紧张询问,很快又觉得自己问的多余,那么大声响,不疼才怪。 肖让脸上倒是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只是捂着后脑勺揉了两三下,再看看手掌心,在确定没有出血之后,才回答道:“没事,没事,我不疼。” 肖让向来沉稳,肖思懿却难得的从他身上看出了莽撞,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尽管他在努力保持冷静。 他的莽撞,是因为自己吗? 这样的念头,让肖思懿的内心忍不住雀跃起来。 肖让绕了个圈,坐上驾驶座,开车前再次跟他她确认,“腿还疼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肖思懿晃着脑袋说:“已经不疼了。” 肖让哦了一声,启动汽车。 雨越下越大了,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左右不停摇摆,发出有节奏的律动。 “冷不冷?”肖让又问,不等肖思懿回答,就打开了暖风。 肖思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内外的温差,让车窗玻璃氤氲上了层水汽,初春的景色在水汽中幻了形态 ,雾蒙蒙的一片。肖思懿用手擦出个圈,圈里明朗,圈外朦胧,像是雾里看花。 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我后天就要回队里了。” 肖让的声音赶走了困倦,肖思懿原本蜷缩在椅子里,听见他的话,坐直了身体,“这么快就走了?” “我都回来半个多月了。” 肖思懿后知后觉,掰着手指数,却怎么都觉得时间走的太快了。 见她嘟着嘴不说话,肖让放慢了车速,“怎么了?看起来不太高兴。” 肖思懿叹了口气,手肘撑在车门上托着脑袋,兴致缺缺地说:“怎么感觉才刚回来就又要走了。” 肖让珉着唇,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是啊,时间总是过的很快。” 他也想多在家里待些日子,多陪陪祖母,多陪陪小懿,可部队有明文规定,探亲的时间都是规定的。 车子在公路上不紧不慢行驶着,肖思懿半阖着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发呆。 直行的红灯闪烁着,车子停了下来,一副巨型海报映入眼帘,是某个品牌出了最新款的手机。 肖思懿痴痴地看着那张海报,直到汽车再次发动缓缓离开,她仍旧没有收回视线。 见她看的出了神,肖让又问:“看什么呢?” 这回,肖思懿终于转过头,“肖让~”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像是在撒娇。 “嗯?怎么了?” 少女的眼神带着期盼,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你给我买个手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