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见清不喜欢夜晚,但也不喜欢白天。
黄昏之后,世界会安静一些,人少一些,空气也凉一些。他习惯在这个时间溜出家门,带着从便利店买来的廉价火腿肠,去后巷喂那只瘸腿的橘猫。
猫很警惕,从来不肯靠近他,只会等他走远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食物。贺见清也不强求,总是把火腿肠掰成小块放在墙角,自己则蹲在三步之外,安静地看着它吃。
今晚的月亮很亮,巷子里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贺见清刚放下食物,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陆予明站在巷口,手里拎着一袋猫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两秒,谁都没说话。
橘猫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弓起背,发出低低的嘶声,随即一瘸一拐地躲进了阴影里。
贺见清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要走。
“它怕人。”陆予明突然开口。
贺见清脚步一顿,没回头:“……嗯。”
陆予明走过来,蹲下身,把猫粮倒在刚才贺见清放火腿肠的地方。动作熟练,像是做过很多次。
贺见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陆予明的肩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后颈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隐没在衣领下。
橘猫在暗处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抵不住食物的诱惑,慢慢挪了出来。
“你经常来喂它?”陆予明问,声音很淡。
“……偶尔。”
陆予明没再说话。两人一左一右地蹲着,中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看着猫低头吃粮。
夜风掠过巷子,吹起贺见清额前的碎发。他偷偷瞥了一眼陆予明,发现对方正盯着猫的瘸腿看,眉头微微蹙起。
“它活不了多久。”陆予明突然说。
贺见清手指一颤:“……为什么?”
“野猫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年。”陆予明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它有伤,冬天会更难熬。”
贺见清盯着橘猫狼吞虎咽的样子,喉咙发紧。他知道陆予明说的是事实——这只猫太瘦了,毛色暗淡,走路时右后腿几乎不敢着地。
“那又怎样。”他低声说,“反正……活着本来就是痛苦的事。”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种话不该说,尤其不该在陆予明面前说。
但陆予明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说:“给它取个名字吧。”
“……什么?”
“有名字的猫,活得会比野猫长一点。”陆予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猫粮碎屑,“叫‘明清’怎么样?”
贺见清愣住了。
**——明。清。**
两人的名字各取一字,荒谬又合理。
“……随便。”他别过脸,耳尖却微微发热。
陆予明“嗯”了一声,转身要走。
“你……”贺见清突然开口,又猛地停住。
陆予明回头看他。
“……你为什么来这里?”贺见清终于问出口。
陆予明沉默了一会儿,月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猫粮买多了。”他说。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见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橘猫已经吃完了食物,正慢悠悠地舔着爪子。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猫警惕地抬头,但没有跑。
“明清。”贺见清轻声叫它,手指悬在半空,不敢真的触碰,“……明天见。”
贺见清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凌晨。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他推开门,屋内一片漆黑,只有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有人醒了。**
他脚步一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
“还知道回来?”
沙哑的男声从沙发方向传来,伴随着玻璃杯重重搁在茶几上的声响。贺见清的爸爸坐在阴影里,手里捏着一罐啤酒,眼神浑浊地盯着他。
酒精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烟灰缸里未散的焦油味。
贺见清没说话,低头换鞋。
“哑巴了?”男人冷笑一声,“整天往外跑,学也不好好上,跟你妈一个德行。”
贺见清的呼吸微微滞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早就习惯了。
**——无所谓。**
他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
“站住!”
啤酒罐砸在墙上,液体溅在贺见清的裤脚。他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老子跟你说话呢!”
男人的声音拔高了,带着酒精浸泡过的愤怒。贺见清能听到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声音,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越来越近。
但他只是站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打吧。**
**——反正不痛。**
**——反正……人最终都是会死的。**
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拽住他的衣领,把他狠狠掼在墙上。后脑勺撞上坚硬的墙面,发出一声闷响。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男人喷着酒气,手指几乎掐进他的肩膀,“整天阴阴沉沉,画那些鬼画符,你是不是有病?!”
贺见清抬眼看他,眼神空洞得像在看一堵墙。
“说话啊!”
“……没什么好说的。”贺见清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冷。
男人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扬起手——
贺见清没躲。
他盯着那只即将落下的手,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被生下来,被抛弃,被厌恶,然后某天悄无声息地死掉。**
**——和那只瘸腿的野猫有什么区别?**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男人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盯着贺见清手臂上露出的伤痕——那些新旧交错的刀疤,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你真是疯了。”男人最终放下了手,声音突然变得疲惫,“滚回你房间去。”
贺见清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平静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
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上。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细长的光痕。贺见清盯着那道光线,突然想起巷子里那只叫“明清”的猫。
**——它现在在哪儿?**
**——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蜷缩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等着天亮?**
他从书包里摸出美工刀,刀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左手臂上的旧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他轻轻抚过那些痕迹,像是在抚摸一个老朋友。
刀片贴上皮肤的那一刻,房门突然被敲响。
“贺见清。”
是爸爸的声音,但语气却反常地平静。
贺见清没动。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明天学校要交资料费,钱放桌上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贺见清盯着门缝下的阴影,直到它完全消失。
刀片还抵在手臂上,但突然之间,他失去了划下去的**。
他慢慢收起刀,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书桌前。素描本摊开着,上面是他昨晚画的橘猫——瘸着一条腿,却依然倔强地昂着头。
旁边是陆予明写下的两个字:**“明清”**。
贺见清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铅笔,在下面补了一行小字:
**“如果活着没有意义,那死亡又算什么?”**
窗外,月亮被云层遮住,那道细长的光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