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鹿闲庭起了一个大早。
在经历了一个长长的“深度睡眠”后,一个正常的睡眠可以让她恢复大部分精力。
醒来后的她心情不错,哼着歌洗了个澡,冲咖啡、做早餐、简简单单涂了点显气色的口红、换好衣服鞋子拎上包出门上班。
男友江一帆此刻正在客厅沙发上打呼噜,手里还捏着PS5的手柄,电视上是游戏的待机画面。
他口口声声说是这几天“辛苦工作”,其实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他父母的公司里当个没什么卵用的闲人主管。
鹿闲庭带着前一天没消化完的怒气最后看了一眼他的睡姿,拿着自己冲的咖啡走出家门。
按理说鹿闲庭这个“怪病”几乎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的,奈何她的伟大母亲鹿霜是某个没有很出名的院校的牛b校友。
鹿霜作为一个知名的走遍天下的地理杂志编辑,这个在全国重点高校里排不上名号的大学把鹿霜恨不得捧在手心里虔诚地供养。为了这事儿,一生清廉的鹿霜咬着牙去找校长能不能给自己女儿找个工作岗位,校长立刻拍胸脯答应下来了。
于是鹿闲庭得以在这个小破校区里最冷清的汉语言文学系的教学楼后面最少人来的存放古籍影印本的图书馆里找到了管理员的职位,一天到头来读书学习的学生也就十来个。整个古籍图书馆内只有她和同事小语在工作岗位上,竟然完全忙得过来。
正因为如此清闲,她才得以拥有陷入“深度睡眠”的机会。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清闲,工资就没有多少。还好鹿闲庭的物欲没有很高,交完房租凑合生活就足够了。就连她住的房子也是鹿霜帮忙在学校附近找的认识的房东,房租也是友情价,通勤时间步行的话不超过十分钟。
鹿闲庭对伟人母亲一直以来的托举感激涕零,当鹿霜帮她打点完这一切,鹿闲庭刚想蹦上去抱着妈妈狠狠撒娇时,鹿霜虚晃一招从她胳膊下穿过,匆匆忙忙拉着行李箱坐上出租车直奔机场,开始了长期的尼泊尔考察之旅,直到现在还没回国。
“跟我的护照kiss goodbye吧我的宝贝闺女~”
自从生了女儿并且还有这种“怪病”之后可把她给憋坏了,如今女儿安顿下来后她终于可以去干想干的事情去了。
员工卡“叮”地作响,鹿闲庭跟保安大哥打过招呼,顺着员工通道走进图书馆大门,蓝牙耳机里正在播放Messy。
“你满血归来了?”
图书馆服务总台后面,小语已经坐在那儿耷拉着眼皮托着脑袋等她了。
“也就八成血吧。你开过窗了?(小语点头)怎么样,这两天没有我,你应付得过来吗?”鹿闲庭摘下耳机,把托特包丢到桌子下面,拉过办公椅坐好。
“哈哈,真搞笑。”小语干巴巴地说道,“本来咱们这里就是学校的冷宫,这群学生们刚放完假没几天,又不是考试周,每天来的人我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她百无聊赖地扯过一张便利贴写下“下班后去买水果”贴在自己的电脑边框上。
“没办法,你的命运就是在存放古籍影印本的图书馆里工作,这辈子无法遇见不学这个专业的、不专攻古代汉语文学的学生。”鹿闲庭打开电脑,开启门禁系统,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加上这些前提条件,一天能来十个人真的是奇迹哦。”小语撇嘴。
“这么消极干啥,前段时间咱图书馆门口一男的跟人家姑娘表白,大声问为什么她要对他俩的感情使用延宕那次,不是把你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鹿闲庭打开了管理系统查看记录,跟她闲聊着,手上的活一直没停下来。
“那都是多长时间以前的事了。唉,你不在的这两天唯一发生的变动就是咱们学校又开始要研究一本什么明代文学的赏析与解读之类的,我也不懂咱这儿的研究院要搞什么。总之昨天下午又送来一批新的影印本,今天需要把它们归纳系统里面。”小语小手一翻,遥指仓库方向。
鹿闲庭点点头,比划个OK手势。
“托学校的福,这两天来了个负责这次研究的男的,来咱们这里借阅明代的古籍,也算是来了个新面孔了。有时候他有找不到的书,就会来服务台找我们,毕竟咱这儿的自动检索机你懂得,跟这里的古籍一样老,动不动就屏幕失灵。”
小语说着懒散地用下巴点了点手边的一小摞古籍影印本,“喏,这是刚刚我从自动还书箱里拿过来的,都是他这两天借的。估计今天又得过来借一大堆,到时候你来替我应付他。”
“怎么回事,不想和他打交道就甩给我?”鹿闲庭探过身子从小语胳膊边拿过那一小摞影印本,打开借阅系统开始一本本整理归还记录。
“还不是因为这个?!”小语一提起这事语气中就透出一股烦闷,用手捏起别在她胸前的工牌,“这男的非得正儿八经地喊我全名。我跟他说‘先生你别喊我全名,喊我小语或者管理员女士就行’,结果他直接喊我全名加女士,烦死人了。”
鹿闲庭嘴角勾起,撇了一眼小语胸前的工牌,上面工工整整三个大字:贵语迟。
小语一直不喜欢别人喊她这个全名,她说她有被喊全名羞耻症,所以鹿闲庭迫于她的淫威一直喊她小语。
鹿闲庭一本本整理好借阅归还记录,抱着书站起身来:“行,小语女士,今天你就好好歇歇,让我来忙这些,好不好?”
小语脸上一副交代国家重任的表情,“全靠你了,下班去校门口便利店,组织请你吃冰淇淋。”
鹿闲庭深以为然地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点点头,转身抱着书走向书架。
归还并整理被翻乱的书籍、被学生叫去帮忙操作处于延宕状态的检索机(“一直卡在这个界面不动弹”、“这本书显示在馆里可我为什么找不到?”)、把被放在推车上的新到书籍上架、修复破损书籍(指在服务台用胶带把撕坏的部分用胶带贴好)……很快上午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和小语说的一样,假期刚结束没多久、不到考试周再加上偏僻的地理位置,上午来图书馆的学生只有三四个。
“我们这儿还是太老旧了,啥高科技设施都没有。”
午休时鹿闲庭和小语坐在服务台后面啃她们的午饭。鹿闲庭从便利店里买了一个三明治一个饭团凑合,小语比她还潦草,直接一瓶魔爪一根能量棒,一边龇牙咧嘴地啃一边跟鹿闲庭碎碎念。
“你看看咱们学校其他校区的图书馆,进门都是刷脸的,全校只有咱们这还是刷卡。而且还书都是学生自己在机子那里扫码登记还书,哪里还像我们这里,还书箱入口就在外面墙上,学生们拉开就把书往里丢,长得跟个垃圾投放口似的,关键是真的会有人往里面丢垃圾。咱还得得亲自一本本回收一本本登记。”小语愤愤地吞了一大口能量饮料。
“我倒是还好,能让我多运动运动。”鹿闲庭咬了一大口饭团,“咱们这平时事太少了。”
小语摇头,“受虐狂。”
鹿闲庭努力把“受虐狂”这三个字混合在饭团里嚼碎了吞下去,“我没空反驳你,你能自动假装我刚刚说了个很犀利的话然后自行认输吗?”
对啊,受虐狂,也许她就是受虐狂体质,才会在一次又一次“深度睡眠”中存活下来,才会能一次又一次忍受江一帆带给她的怒火。
想着想着,饭都吃不下去了,直犯恶心。梗着脖子咽下嘴里那一口后,鹿闲庭把剩下半拉的饭团用包装纸团吧团吧丢进了垃圾桶。
午休时间过去,鹿闲庭开始继续今天的重头戏:将仓库里新送来的那批的影印本归纳进系统。整个图书馆里只有她俩负责干活,归纳的进度就这样如此缓慢。不过还好是昨天刚送进来的,而且目前没人来借阅,所以她也不急,就这样慢悠悠地收录归纳。
小语那性格是耐不住干这么枯燥的事情的,鹿闲庭看着小语发完饭晕重新回到服务台工作岗位上后,便一头扎进仓库里。
仓库里冷气开的很足,鹿闲庭戴上耳机,播放点乱七八糟的播客后在舒适凉爽的环境中很快就静下心来开始了她的工作。
把书籍归纳进图书馆的系统这件事可以让鹿闲庭一边干活一边心思飞到九霄云外。如果耳机里不播放点什么东西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就会不可控地被迫回味自己某次“深度睡眠”时的经历,头痛也会跟着发作。耳机里播放的音乐或者播客可以给她分泌续命用的多巴胺,让她度过每一个枯燥的工作日。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没一会她牛仔裤贼贴身的那个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
鹿闲庭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只见小语发来四个大字:“江湖救急。”
“小语女士,你最好是有个正当理由。”鹿闲庭来到服务台后面,刚从冷气十足的仓库快步走回这个温暖的环境,她颧骨上好像是打了一层薄薄的腮红,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汗,微微喘着粗气。
“那个‘全名哥’来了,你帮我顶一会,我去替你整理归纳。”小语双手合十鞠躬,仿佛在释放忍术,“求你了,拜托拜托。”
鹿闲庭不置可否地:“算啦,你快去吧。”
“谢谢啦小鹿鹿~”小语立刻蹦起来向着仓库方向跑去用最能恶心她的语气捏着嗓子说道,“那个‘全名哥’在那边找书呢,估计没一会就过来问你了。”
鹿闲庭看着小语远去的背影,就差后面冒起一溜青烟了。她轻叹一口气,走到办公桌旁坐下,从脚边的托特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化妆镜,打开看看自己是不是脸颊太红:她有个小毛病,就是稍微一剧烈运动就会满脸通红,实在是有碍观瞻。
“请问……”
一个低沉清雅的男声忽然在鹿闲庭脑袋顶上响起。
传说中的全名哥来了?鹿闲庭手一抖,化妆镜一个没拿稳滑落在地上。
“啊……不好意思……”
鹿闲庭下意识地立刻弯腰趴下跪倒地上去捡化妆镜。
只听头顶上那个男声似乎被她逗乐了,带着笑意说道:“没事,您先忙。”
他一定个子不矮,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天花板那传下来似的。
活了二十几年,为什么第一反应不是面对他人而是趴地上捡镜子呢?真是丢死人了,鹿闲庭闭眼。
在别人面前这么失态,留下一个不专业的印象。如果这个就是全名哥的话,估计下次他再来,自己要和小语一起尖叫着逃跑。
她咬牙抬起头,她那一头浓密的、因为趴地上而垂下的头发就这样很不给面子地糊了她一脸,“不好意思先生。”
“没关系。”
透过头发形成的监狱围栏,鹿闲庭模糊地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服务台外面看着她,嗓音如金声玉振,脆生生的好听,并夹杂着一丝合乎情理的笑意。
真是丢死人了。
鹿闲庭用手扶着地面踉跄站起身子,把捡起来的化妆镜放到一旁,希望没有暴露出来她有感统失调的毛病。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她说着,用手将垂在脸前的长发拢到脑后,假装自己对电脑屏幕上的借阅系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不去看眼前那位先生。
那个男人的声音依然和蔼又平静:“没事,我想麻烦您帮我找几本……”
声音消失了。
就像忽然被掐住脖子似的,他停住了话语。
随即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即使是假装专心盯着电脑屏幕的鹿闲庭此刻也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凉爽的风透过服务台旁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白色的薄纱窗帘被吹舞到半空中,遮住了男人的上半身。
鹿闲庭的眼睛被凉风吹拂得半眯起来,眼前的窗帘缓缓落下,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进入她眼帘的是浓密的乌黑的发顶,英朗的眉骨与高挺的鼻梁。一头在男人中少见的中长发,被他随意地拢在脑后。阳光恰到好处地洒了进来,映在一双如画般波光潋滟的眉眼上。而它们此刻正愣愣地盯着她,仿佛已经失了魂。
窗帘落下,“啪嗒”,他臂弯间那个洗的发白的牛仔布背包也砸到了地板上。
这一声让鹿闲庭一抖,从眼前这个男人周正英俊的面容中费劲地拔出眼神,暗暗埋怨自己被美色迷惑了双眼,却又莫名被他露骨炽热的眼神盯得红了脸。
她别过脑袋看其他方向,“咳……先生,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男人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就像被夺舍了一般,直直地盯着她,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步,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服务台面上,双眼依旧混杂着澎湃又复杂的情绪死死盯着鹿闲庭,那眼神几乎能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
好了,如果一开始自己的美貌能给这位美男子带来震惊是她的荣幸,但是一直这么放肆地盯着看这就属于骚扰了。
鹿闲庭烦躁中反而横生了几分勇气,转头丝毫不怯地盯了回去:“先生?请你有事快说好吗?”
男人的深褐色瞳仁在颤抖,眼神似乎从震惊又变成了悲伤,似乎还掺杂了一丝……委屈?
他的眼睛已然红了一圈,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又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落下一般毫无声息。
鹿闲庭向前一步,“嗯?你说什么?”
男人看着她靠近,好似突然被电击了一下似的,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颤抖着,和刚刚那个沉稳中带着笑意的嗓音简直是天差之别:“南……南柯……”
他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扶着服务台低声沙哑着挤出这几个字来。
“男科?什么男科?”鹿闲庭那一双柳眉拧了起来,“你什么意思?这么低俗的玩笑很好笑吗?”
男人还是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实在是没心情和他闹了:“先生我们这里是古籍图书馆,不是什么男科医院!”她双臂抱在胸前,“您要是身上有毛病就出门往北走出校门左拐公交站坐306路,终点站就是男科医院,慢走不送!不要在这里打扰我们的工作,我们这里还有学生!”
不远处坐在长桌那边自习的学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忍不住抬头往边看,似乎在纳闷怎么还有她的事情。
男人愣了半晌,猛地回过神来,他看向鹿闲庭胸前地名牌,眼神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鹿……”他猛地抬头紧紧盯着鹿闲庭,“是!是……鹿……”
鹿闲庭的眼神开始变得严肃:“再乱说话,我就真的要叫保安了。”
男人眼神慌乱地看向别处,脑海中似有思绪万千。
“对……对不起……是我认错了……”
他话是这么说,声音却颤抖地说不成连贯话,脸转向一边,眼眶里的泪似乎已经顺着他线条硬朗的颧骨滑了下来。
看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帅哥这么狼狈的样子,鹿闲庭一瞬间也颇为不忍。
有的时候她也挺恨自己总是对好看的人心软。
她放下手臂,认真地看向男人:“先生,你到底需要寻找什么资料?你告诉我,我来帮你找,好不好?”
男人背对她片刻,似乎有点难为情再转回身来。他尝试不动声色地用身上这件黑色夹克的袖口擦去脸颊上滚落的泪水,深吸一口气转回来看向鹿闲庭。
“不好意思,刚刚太失态了,吓到你了,真的很抱歉。”
他确实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脸颊上泛起一片不知是激动还是羞赧的红晕。他弯腰捡起来落到地上的背包,有些笨拙地拉了两下才拉开金属拉链,掏出一个被乱七八糟的贴纸糊满封面的硬皮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对折的A5纸。
“就是……就是这个书单,我在那边的书架上没找到,可以帮我找一下吗?麻烦您了。”
鹿闲庭心情复杂地从他手中接过书单,她现在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眼前的这位美男子明显是把她认错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看上去不是年轻小伙,但也没有学校里那些教授们那么成熟,感觉也就三十岁左右?也许他是把她认成离他而去的前任?更糟糕一点?难道是亡妻?
一想到自己刚刚对一个流泪的脆弱男人那副态度,鹿闲庭心底里那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她带着赎罪的心态坐下来在开始电脑里帮他查询那些古籍的信息,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还在看着她,红红的鼻尖在他线条硬朗的脸上倒显得可爱了几分,双眼也弯弯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似的,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爱人,又仿佛见到了比他生命还重要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