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闷热的傍晚,鹿闲庭醒了过来。
卧室的窗帘是拉上的,遮光性极好,她无法辨认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亦或是无比孤独的傍晚。空调被调到了自动模式,发出几乎察觉不到的低鸣。她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点亮屏幕——下午6点03分。
这次睡眠长达2天11个小时零38分,还好这台手机一直放在无线充电底座上。
鹿闲庭疲惫地把手机放下,这次持续的时间不算短,大脑思考也因此变得无比的迟缓,好似一条蠕动的海参。嗓子也是又干又痛,估计是睡觉的时候张嘴呼吸了,发出的声音好像生了锈的轮毂。
“……江一帆?”她努力地向着卧室门口喊道,声音跟风箱似的。
过了好久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也许他死外面去了。
鹿闲庭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等待着最后一丝灵魂慢慢回到体内,直到感觉身上渗出的汗水越来越多,终于决心从床上下来。
客厅没人,只有紧闭着门的书房内传来隐隐约约的电脑游戏声音,和鹿闲庭猜测的没有差到哪里去,跟死了也没啥区别。
她趿拉着拖鞋慢悠悠踱步到了厨房,窗户没关,外面似乎下雨了,吹进来带有湿意的凉风,让仅仅穿着一件吊带的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渗进来的雨点在布有灰尘的窗台上留下了一个个圆圆的印子,估计到时候打扫卫生的时候又要费一番功夫。
鹿闲庭烦闷地打开冰箱企图去找每天都泡着柠檬片的凉水壶给自己倒水喝。打开门一看,凉水壶没有、之前放的蔬菜瓜果也没有,整个冰箱内部空荡荡的,只有一瓣剩了半拉的柚子。
那半拉柚子蔫不拉几的,仿佛正嘲笑着向她伸出手指说道:哈!煞笔。
她瞪着那半拉柚子,怒关冰箱门。拿起手机给同事小语发了一条消息:“我醒了,明天就去上班。”
不出片刻,小语回复:“OK,睡美人”搭配一个很贱的小猫表情包。
一阵冷风顺着窗子吹进来,纤细的脚踝又开始瑟瑟发抖,鹿闲庭顿时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她大步走过去把厨房的窗户关好,转身又风风火火走向书房,黑色长发睡得有点凌乱,在她的肩胛骨间摆动。
书房的门被推开,只见她的亲亲好男友——江一帆——正在坐在电脑前,他亲手组装的机箱散发出的RGB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右手鼠标左手WASD键激情四射地游戏中,被鹿闲庭大力推开房门的动静吓了一跳。
“你醒啦?”江一帆一愣,随即咧嘴一笑,把头戴式耳机的一边拨拉到耳后,“你这次睡了两天哦。”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鹿闲庭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鹿闲庭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看了看江一帆那无法从显示器上移开的眼神,又看了看他依旧在熟练操作中的双手,没来由地,愤怒忽然变成了一种麻木的无奈。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她努力把心态放平和,“这两天你趁我睡觉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江一帆耸耸肩,“我发现你睡着后就按照惯例给你妈妈和小语发消息说你那个嗜睡的老毛病又犯了,其他的话,没什么干事情。”
哦?那我冰箱里买的蔬菜瓜果呢?我的柠檬水呢?你就只配吃那半拉柚子,你个大骗子。
鹿闲庭视线移向别处,那个本应在冰箱里的凉水壶此刻正放在电脑桌上,里面的水早已喝完,只有几片柠檬可怜巴巴地躺在底部。江一帆脚边的垃圾桶里装满了吃剩下的果皮果核,机箱附近堆着好几袋吃完的外卖饭盒和喝完的奶茶杯。她感觉自己血压又上来了。
电脑屏幕上第一人称视角射击正到了焦灼的部分,然而江一帆已经注意到逐渐要爆发的鹿闲庭,他立刻卖乖:“庭庭不好意思啊,等我玩完这一把,今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会烧一手好饭,这也是当初他能追到她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鹿闲庭依旧没有好转,江一帆见势不妙甚至停下来正在紧张处的游戏,不顾队友的咒骂声摘下耳机直视着她的双眼,修长的手臂一把把鹿闲庭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庭庭~对不起啦,今晚我给你煎你最喜欢吃的战斧牛排,所有的卫生我来打扫,今晚全部收拾干净。接下来这几天所有的家务活我全包了,好不好?”
鹿闲庭皱着眉头:“今晚你也要把衣服洗了,这件T恤穿了两天了吧,睡前就见你穿的这件,熏死我了。”
江一帆露出当初让鹿闲庭心跳加速的笑容,在她脸上嘬了一口:“没问题。”
两人就好像一对毫无任何问题的情侣似的。
鹿闲庭决定暂时原谅那半拉柚子的事,揉着太阳穴走回卧室,对着房门附近的全身镜照了照:刚经历一个“深度睡眠”的她面容憔悴,头发凌乱。她四肢长而纤细,但是与此同时又显得手脚太大了,让她看起来就像从夸张的欧美动漫里走出来的似的,手掌抚上一侧的脸颊简直就能把整张脸捧进手心。
还好她的脸足够好看,就算谦虚如鹿闲庭也会毫不害羞地承认这一点。即便每次经历这种长时间睡眠醒来后会让她憔悴不堪、有时还会出现巨大的黑眼圈,但她看起来仍然像蒂姆·伯顿的僵尸新娘似的。
也许江一帆就是因为这个痴迷于她的吧,实在是情有可原。
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完毕后,鹿闲庭磨磨蹭蹭地来到床边,提起放在床脚边的托特包,从里面翻出一个封面糊满乱七八糟贴纸的硬皮笔记本,又摸出一根按压中性笔,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头掏出放在床底下的小桌板在床上摆好坐下。
“5月5号星期二至5月7号星期四,2天11个小时零38分。”
她拖过一个枕头垫在腰后面,翻开新的一页写下。前面厚厚的一沓已被写得密密麻麻,把纸张写得膨胀了起来。
“本次时间锚点:1968年。”
鹿闲庭会在睡梦中穿越时间。
不是全部的睡梦,她总是会随机在某个梦中穿越时空,根本不受控制。而这件事只有她和她的妈妈——鹿霜——知道。
这从她上幼儿园时就开始了。当然,也有可能婴儿时期就开始了,这事儿谁都说不准。不过那时候鹿霜还以为这孩子纯属睡眠质量高,还跟隔壁床的产妇炫耀自家孩子特乖,不哭不吵不闹……也不吃奶。
当时的鹿霜还不明白,在她发愁怎么给鹿闲庭喂奶时,那个在她怀里酣然入睡的婴儿,此刻正在梦中穿越了不知道多少个维度,在某个历史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没人知道婴儿时期的鹿闲庭穿越回去都经历了什么,说实话她自己也不记得。她又是怎么从那段时间里回来的,她也不记得。
后来鹿闲庭会说话了,上幼儿园了,第一天午餐的时候脑袋“哐当”一声磕在小饭盘的豆角焖土豆里怎么喊都喊不醒。老师给鹿霜打电话时一边哭一边写辞职信,幼儿园那天还以为是豆角没焖熟导致的,于是在园长的监督下又回了一遍锅,孩子们托鹿闲庭的福,那天的午餐变成了糊锅了的豆角焖土豆。
然而被鹿霜送进医院检查了整整一天后,鹿闲庭突然在病床上活蹦乱跳地醒了过来,把来查房的护士差点吓出心跳超过170。
“妈,我在梦里看到你小时候了。”鹿闲庭躺在病床上看着坐在床边削苹果皮的妈妈说道。
“哦?是吗?”鹿霜脸上挂着微笑,内心腹诽这孩子果然脑袋还需要继续检查。
“嗯,姥姥叫你不要把路边晒的牛粪饼塞裤兜里,还把你给揍了一顿。”鹿闲庭努力回想着梦境中发生的事情说道。
苹果“咚”一声从鹿霜手里滑落到地上。
“你怎么知道这事?”鹿霜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我从来没对你说过。”
“我在梦里看到的啊,当时我就在你旁边。”鹿闲庭有点心疼地看着落在地上的苹果,“我还在梦里问你你真的要把牛粪带回去吗?你说没事,姥姥肯定不会被发现。”
鹿霜仿佛感觉到记忆里某个尘封的盒子被眼前的女儿扒拉出来后打开了。
是的,她确实记得小时候因为往口袋里塞牛粪饼被自己亲妈打了一顿。现在回想起来,对,旁边是有一个小女孩来着,用稚嫩的嗓音问她的名字,还跟着自己一起回家站在院门口见证了自己被打的场面。
但是好像自己挨完打再去找那个小女孩、企图用暴力逼她不允许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时,她就不见了,自己也再也没找到过她。
不过没多久鹿霜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因为后来她又把癞蛤蟆塞兜里带回家结果又被揍了一顿,那次可是居委会刘大爷都出来看热闹了,太丢脸了。
“哐”一声,鹿霜抬头,只见鹿闲庭一头栽倒在病床上小桌板的盘子里又睡着了。还好这次盘子里放的是切片水果,不用再洗头了。
医生反复检查、甚至专家会诊,都没有检查出鹿闲庭有什么毛病,就是突然陷入了正常的“深度睡眠”而已。最后医生只能给出“嗜睡症”的诊断结果。多少也是个结果,母女俩捧着这张黄金般的纸就离开了医院。
鹿霜凭借着这份医学证明,给鹿闲庭无数个突然的“深度睡眠”请了大大小小的假。老师们和同学们早就习惯了上着课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鹿闲庭的同桌还会贴心地给一头栽在课桌上的鹿闲庭脑袋底下垫个校服外套。
在家人朋友老师同学甚至校方的协助下(他们把她当做残疾人看待),鹿闲庭愣是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外加三年高中,甚至还擦线考进了一所还算可以的大学,完了还挣扎着毕了业。
在第二次鹿闲庭从一个长到不正常的“深度睡眠”中醒来后,鹿霜就彻底接受了鹿闲庭能在睡梦中穿越时空的事实。因为第二次鹿闲庭醒来后就告诉了鹿霜她看到了妈妈和爸爸第一次约会的场景,甚至可以细致到当天两人的穿着打扮、当天喝的汽水品牌、当天去吃的街边小餐馆、还有当天两人一起去的……鹿霜尖叫着扑过来捂住她的嘴:“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应该看到的内容!”
虽然鹿闲庭只在照片里见过已经去世的父亲的样貌,但是她还是牢牢记住了他的长相。鹿霜宁愿她不记得。
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上除了鹿霜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鹿闲庭能在睡梦中穿越时间的能力。
鹿闲庭此刻感觉一阵头疼,她放下笔,暂停记录刚刚走出来的这个梦境。
穿越时间这事听起来很酷,但是痛苦的滋味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就比如说眼睛下面常年无法祛除的乌青、吃药也无法根治的头疼,以及每次从过去的时间回来的方式……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鹿闲庭熟练地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板布洛芬,按出两片,跟嚼钙片似的干咽了下去。
尽管鹿霜和医生们长年累月对她进行各种作息上的训练和培养,鹿闲庭基本上不怎么会突然在白天的日常生活中突然陷入深度睡眠,逐渐地也能把所有的睡意留在晚上。但是就两天前她只是在清晨贪一个回笼觉的时候突然陷入了深度睡眠穿越时空,醒来后就如同溺水者突然快速浮到水面上一样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往自己脸上拍几巴掌,继续拿起笔记录:
“人物:姥姥;
时期:高中时期。”
不幸中的万幸,鹿闲庭每次穿越回以前的时空里,锚点总是在自己的血缘亲人身边,虽然当时的她们根本认不出来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到底是谁,把她当做一个陌生人来对待。
不过,围绕在亲人身边总是能给鹿闲庭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以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回到少女时期的鹿霜附近,最近她越来越多回到年轻时的姥姥身边了。
也许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穿越回去的时间点会越来越靠前?
这很好,她这样想着咬着笔头上的按压笔帽。姥姥在她很小的时候也去世了,是在睡梦中很平和地离开的。鹿闲庭对她最后的记忆是姥姥总是把她抱在怀里摇晃着唱歌,她身上的衣服总是有股淡淡的洗衣粉味。
鹿霜并没有因为姥姥的离去哭很久,但是鹿闲庭知道妈妈肯定也在想自己的妈妈。
“主要事件:目睹姥姥去牛棚给她的老师塞了几个鸡蛋,并冲她嘘了一声,眨眨眼笑了。”
鹿闲庭托着下巴,回想起梦里的场景。
“鹿茗!”那个总是怒气冲冲的班长冲着牛棚里的姥姥大吼一声,“说了多少次!不要跟他们多说话!”
“是!班长!”被喊了名字的鹿茗——也就是姥姥,煞有其事地立正,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只是在进行思想教育!以后绝对不会多说话了!”
队长气鼓鼓地转身离开,姥姥眼睛滴溜溜一转,注意到了站在附近忍俊不禁的鹿闲庭。虽然她不认识她,但姥姥还是冲鹿闲庭伸了伸舌头,撒腿跑开了。
又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页纸,鹿闲庭撂下笔,揉揉眼睛,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查看了一下世界时钟后,点开微信开始拨打语音电话。
“喂?妈?我刚醒,嗯,是的呀~你的宝贝女儿又睡了一大觉~~对了,你猜怎么着,这次我又看到姥姥了……对……”
被夕阳染红的天边逐渐变成了墨蓝色,江一帆终于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进卧室。
鹿闲庭已经挂断跟鹿霜闲聊的电话,此刻正卧在床头借着灯光读书。
“庭庭,咱们一起去做晚饭吧。”江一帆笑嘻嘻地走进卧室把她拉了起来。
鹿闲庭被他推着走进厨房,水池里堆满了攒了好几天的脏碗盘。
“不是说好你做晚饭吗?”鹿闲庭的头又开始痛了,“而且你给我看这堆脏碗碟什么意思?你说的今晚负责打扫卫生是放屁吗?”
“庭庭你可是睡了两天哎,这两天我可是辛苦上班还要照顾你的。”江一帆忽然开始耍赖皮,“你心疼心疼你家男人吧。”
“我心疼什么心疼。”鹿闲庭甩开江一帆企图抱上来的胳臂,拉开冰箱门,“什么菜都没有,你说要给我做的牛排也没拿出来化冻,你要做什么?”
“哎?一两个小时前我给你说我要给你做牛排,你就应该有心把牛排拿出来化冻,结果你自己都不拿就回卧室了,怎么全都怪我呢?”江一帆忽然反将一军,直接把过错抛给了鹿闲庭。
鹿闲庭感觉被他噎得脑子懵懵的,自己因为刚从长达两天的深度睡眠中醒来现在反应还不如平常快,她一时竟然回怼不上来,气得手开始发抖。
江一帆见鹿闲庭浑身哆嗦就快气厥过去了,立刻见好就收,上来用力一把搂住:“哎呀,庭庭,别生气啦,今晚我还是点外卖吧,你想吃什么……”
剩下的鹿闲庭已经听不到心里去了,她用力推开江一帆,自顾自地走回了卧室。
她不想跟江一帆撕破脸吵架,她现在很累,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两人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他们已经互相见过家长了,临订婚前再吵架闹事肯定会让鹿霜难过。
鹿闲庭慢慢走到床跟前,爬进了被窝。
二十几年来,鹿闲庭陆陆续续交往过好几个男友,但全都因为受不了她所谓的“嗜睡症”而提出了分手。只有江一帆,不管不顾地死缠烂打追了她整整一年她才终于答应和他交往,如今二人在一起已经三年。
要问爱吗?江一帆每次都斩钉截铁地说他爱鹿闲庭,没有其他男的会比他更爱她。鹿闲庭也觉得自己应该是爱他的,她的一切江一帆都接受,无论是“嗜睡”还是她阴晴不定的性格。但是她和他在一起真的很累,从内到外的累。
她把薄被拉过来盖在头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自己还在鹿霜的子宫里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门砰砰砰地被敲响,是江一帆在问她要不要吃他点的她最爱的辣子鸡盖饭。鹿闲庭没有理他,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了正常的睡眠。
正常的睡眠里没有时间穿越、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姥姥、没有任何人,只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