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山上打猎的农户漫不经心地追逐自己的猎物,他脚步轻盈喉中哼着青楼经常弹奏的小调,一双锐利的鹰眸中映出野兔子的倒影。
“洛邕!快看哪儿!”
其中跟随出猎的一个男子突然惊呼出声,快而迅速地拍打洛邕的肩膀,洛邕顺着他的手指越过层层峰峦向远处望去,只看见波光粼粼的溪水旁边躺着一块庞然大物。
众人大惊失色,惊惶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准备下山,久居在这里的一个老伯眯起苍老的双眼,忽然热泪盈眶。他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指着那个黑色怪物向身边人求证道:“洛、洛洛,这、这是不是那个怪物!”
洛邕抿唇,周身淡淡环绕着一层低气压。
“嗯。”
“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这怪物在我们村中作恶多年,终于得到报应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老伯拄着拐杖,微微弓起的背部像一座小山丘,他一番感天动地的话语结束后,颤巍巍地朝山上走,洛邕抬头看了看天色,微蹙眉挡在老伯身前:“木老伯,看天色要下雨,我们诈骗吧。”
木老伯却摇了摇头,他眼眶中布满血丝,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突然涌上些许怀念。“洛洛,你知道山上那个鼓起来的地方是什么吗?”
整座山高耸入云,山顶几乎没入云际,只隐隐约约能看到个影子,上山的路虽然算不上平坦,供人走的路却很宽敞,不用担心会因为人多拥挤而失足,可这宽敞也仅仅止于洛邕脚下的这块地,再往前走,便进入了整个大山的禁区。
悬崖峭壁上稀稀拉拉挂着几棵树,整个山头的侧面突兀的平滑光整,像被人用天剑一刀切平了一样。如此怪异的地方却成为了红雀鸟最好的栖息地,它们在这个地方扎根筑巢,云层缭绕之处织起了一张密密麻麻巨大的黑网,从远处看仿佛山上被放置了颗即将滚落而下的巨石。
“红雀鸟喜食人肉腐肉,近十年来山下村中百姓深受其扰,它这家伙凶得很,却唯独怕那只怪物,眼下怪物死了,红雀鸟必定会下山觅食,与其让它下山召开祸害,倒不如我先将这老不死的东西的窝给端了!”
老伯眼中仿佛燃烧着一把火,他身形十分瘦弱,手背上的经络骨骼因为愤怒一节节地凸起,实在不敢想象,他一个人面对成群而居的红雀鸟,会是什么下场。
洛邕不认为木老伯这么激进的方式能解决问题,他攥住老伯的手,强硬地将人往山下带。走到一半开始天降小雨,翡翠色的山脉偶尔飘过飞鸟的身影,木老伯依旧在喋喋不休地和他争执,直到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块溏心糕点。
“……”
老头瞪圆眼睛嘴里嚼了嚼,不说话了。
“老伯,这几日山中都有雨,红雀鸟的事是很紧急,却也没有急到让你白白送命的程度,这几日我召集城中人讨论一番,看究竟该如何应对,您就先别操这心了。”
“你这家伙,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话说那怪物是怎么死的,难不成真是作恶太多遭天谴了?”
洛邕摇摇,“我也不清楚啊。”
……
怪物死掉的消息迅速传遍小城镇,百姓纷纷前来围观,密密麻麻蚂蚁群似的。卞之行推着闵珏的轮椅掩藏在人群中,不经意地打探消息。从这群百姓口中得知,这只不知名的怪物十年前来到这座城镇,白日里是人,到了晚上身体会数十倍地增长变大化身成现在这副怪物模样,夜半时分会挨家挨户敲人房门,如果这时候给怪物开了门,它会睁大那两只猩红双眼跟你对视,随后一口将你吞掉,总之搅得满城风雨。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要看这恶心的玩意儿,快点走!”
闵珏身旁一位妇女嫌弃地抱怨着,她锤了锤丈夫的后背,面露愠色,“一让你干点活就东西瞎跑,这东西是能吃吗?快点回家!走了走了!”
“媳妇儿,你别拽我耳朵呀!”那丈夫疼的呲牙咧嘴,“这怪物天天半夜来敲咱家房门,我好长时间没睡好,之前王老二那一家子被它祸害,我非得把这个仇给报了不可!”
“你个该死的东西!我说的话你不听是不是!那行,到时候出了事你别来回家,你以后就给我睡大街上去,平时它来家里窜门你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它死了你倒是敢嘚瑟起来了,小心这怪物没死透,等会儿一口给你吃了!”
“媳妇儿你怎么尽帮着怪物说话!”
两人打情骂俏着走远了。
闵珏收回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只怪物,因为位置太低的缘故,他只能看清那黑色东西身上长出的黑色毛发,连它的脸都瞧不见。他拍拍卞之行手背,没好气地命令道:“我要到前面去看,你带我过去。”
卞之行深知这人又莫名其妙地在生气,他不敢招惹,只得嗯一声,破开重重人群挤到了前方。
“这就是那小孩儿说的鬼?”闵珏不自觉说出声,不远处站着的人看了他一眼,“你是外地来的吧?从别的地方来的可要小心了,这城里可不止一个鬼。”
洛邕故作狰狞吓他,“我看你长得好看,不如你嫁给我,我来保护你啊。”
闵珏还没什么反应,卞之行倒是先皱起眉头,冷刀嗖嗖嗖朝那人发射,语气咄咄逼人,“你配吗?”
洛邕撇撇嘴。卞之行还想要发作,被闵珏拉住手制止,他眉眼本就生的好看,此时面上套上温温柔柔的一张笑脸,更是招人得不行,他微微弯起了眼睛,身体略微倾斜用手肘低着头,“闹鬼?什么鬼?有我好看吗?”
洛邕怔愣一瞬,哈哈大笑。“我们这里闹的鬼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你要是见到了可不要被吓得哭鼻子!”
站在他身旁的木老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伸出手指不停戳他的腿。“两位从哪里来的?来的路上难道未曾听说过这里是出了名的鬼城?”
老伯慢吞吞说着,盯着怪物的锤子似乎陷入回忆,“我们这里啊,总共有三只鬼,说起来也是奇怪,老夫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从来没碰到过什么妖魔鬼怪,自打十年前那场大火过后,这城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多了起来。”
大火?
闵珏手指轻轻敲着轮椅边,“老伯,您可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么?”
只是随口一问,那老伯的目光却突然变得十分犀利,他背着手直勾勾盯了闵珏一阵,随后有若无其事地转移视线,闭口不言。
“……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天灾而已。”
洛邕替他回答,他抓了抓头发,有些腼腆地盯着闵珏的脸看,“你现在有空吗?我请你吃酒啊。”
闵珏不经意瞥了眼卞之行,笑道:“可以啊。”
说罢,洛邕轻车熟路地挤到卞之行身边,从他手中夺过轮椅,面上的笑容十分欠揍,“那这位兄台,我们先走啦!”
“……”
啊?
人都没影了,卞之行还愣愣现在原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发呆。他嘴巴轻轻抿起,脑子里的思绪被放慢许多,一点一点涌上来,心头漫起一种不知名的感觉,很奇怪,很难受。
闵珏就这样不要他了吗?
不行。绝对不行。
他脸色难看地抬头四处张望,在木老伯的提示下,朝春雨楼方向走去。平时里城中有怪物作祟,百姓不敢出来游荡,眼下这怪物已经死了,人们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街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和昨天他们初到这里的景象十分不同。
春雨楼是这个小城里最繁华的小春楼,洛邕说,这里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像京中那样的花窑子这里是没有的,倘若被官府之人发现有人聚众干这种污秽事儿,可要杀头。
闵珏腿脚不方便,洛邕便和他一同坐在了一楼,实际上,二楼才是最佳观景的区域,这台子太高,花花绿绿的光粉打在眼前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什么是什么,闵珏有些无趣地喝了口小酒,清凉辛辣的液体润过喉咙绵绵下肚,一瞬间脑袋都有着软绵绵的。
他撑着头,任由洛邕好奇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
这家伙简直是他见过话最多的人,噼里啪啦一阵都不带停。
“阿珏,你是从哪儿来的啊,看你这穿的,难不成是京中?”
“你是干什么的啊?不会是皇帝身边儿拍来巡查的吧?我们这小地方可没什么能查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什么?!你竟然是小偷!”
“阿珏,你这腿是怎么伤的,让我猜猜……嗯,不会是偷东西被人发现,然后打断了吧?”
一个个问题都在闵珏的雷点上蹦跶,他此时此刻非常后悔,恨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想要赌气跟这家伙过来,他还不如去面对那个木桩子,好歹耳朵清净。
他抓抓头发,忽然心生一计。手指捏起盛满酒水的器皿,仰头咕嘟咕嘟喝下,紧接着啪的一声,玻璃器皿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周围人吓一跳。闵珏趁着吵闹往桌上埋头一趴,装醉装死,任洛邕怎么喊叫都不理。
他酒量其实还不错,可不知是酒的问题还是怎么的,他竟然突然觉得脑袋有些懵懵的,像被灌了一团浆糊,只想合眼睡下。他面上坨红,眼睫无意识地扑闪颤抖,洛邕不经意地瞥了眼,整张脸顿时红成了狗屁股。
“你在干什么!”
台上唱声不断,尽管卞之行的声音十分破坏氛围,陶醉其中的人依旧不在少数。
卞之行站到闵珏的身后,脸色很黑,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闵珏的下巴,抬起他醉醺醺的脑袋翻看了下,随后冷冽地瞪着洛邕:“你给他喂了什么?”
洛邕结巴似的:“就、就酒啊?”
卞之行拿起方才闵珏用过的酒杯闻了闻,“你怎么给他喝这么烈的酒?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洛邕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冤枉,却依旧觉得委屈,“还说我呢,你连自己的媳妇儿都看不好,把他逼的和别的野男人出来喝酒,你不会是不行吧?”
洛邕说的又急又快,声音还害怕卞之行听清楚而刻意压低,导致卞之行都听不懂他嘴里叽里咕噜都在说什么,只清楚最后一句说了他不行。
他静静看着男人的脸,像在看死人:“你要和我单挑吗?”
“不要。”
回的迅速又清晰。
“那就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卞之行将喝醉的家伙扶到轮椅上正欲出门,忽然扑通一声,闵珏整个人向前倾倒身体险些摔倒——如果不是卞之行眼疾手快扶住的话。
“咳、咳咳……”闵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知何时睁开了两眼,眸中隐隐含泪血丝遍布,像只无助的兔子:“我站不起来了……我为什么站不起来了。”
卞之行的手臂还环在他腰上,一向沉着冷静的家伙忽然因为这句话直接傻在了原地。他大脑在这瞬间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来来回回徘徊的都是这些字眼。他紧紧盯着闵珏的眼眸,试图从里面看出些什么,似乎这句话真的只是闵珏的一句醉言,这人可怜巴巴地摸着自己的腿,一会儿又环紧卞之行的腰身,死死不撒手,开始念叨别的醉话。
男人紧绷的身体突然松懈下来,他呼出一口气,把闵珏从怀里掏出,又招来春雨楼的老板给了她一些银两,让她把轮椅给送到客栈去,随后便将闵珏打横抱起,朝门外走去。
迎面吹来阵凉风,卞之行驻足在春雨楼门口,暗自吸了口气。
“木头,你怎么在这里。”
闵珏像是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只是下意识地紧紧环绕卞之行的脖颈,他眼中依旧一片朦胧,看东西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天旋地转:“我们要回家了吗?”
家?
卞之行心中觉得奇怪。
……那个地方能称之为家吗?
“你怎么不说话啊。”
闵珏脑袋朝暖和的地方埋了埋,“我想吃玉米糕了,你给我做吧。”
“……好。”
“回答的那么慢,我看你就是不想给我做。”怀里传来的声音又小又闷,带着一种奇怪的颤意,“算了,你爱做不做,我才不管你,我也不稀罕。”
卞之行:“……”
“我不是说了给你做吗?”
又在生什么奇奇怪怪的气。
“从前他们想吃,你二话不说立马就去买食材,到了我这里,你就光知道敷衍,我讨厌你!”
卞之行无奈:“我没有敷衍你啊。我在抱你。”
“就知道狡辩。”
喝醉了的闵珏一个劲儿地哼哼,比平常更加蛮横无理,他在男人怀抱中挣扎了一阵,又开始委屈地倾诉:“你对别人那么好,为什么就对我这么差,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你成天就知道给我甩脸色看。”
“你要是不想跟着我,可以和杨帆他们那样,直接走人啊,我也不想每天一睁眼都是你黑着脸。”
“……”
“看吧,现在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带回我的。”
卞之行被他诡异的埋怨和控诉搞得有些烦躁:“你很重知不知道,我在抱你很费力气没功夫和你瞎聊天。”
闵珏:“那你哼一声也行啊。”
“哼。”
“还说我重,我很轻的好不好。”
“哼。”
“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