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死啊!》 第1章 第 1 章 “你这佞贼,还不速速将牛玺交出来,小心我现在便要了你的你狗命!” 如似幕布的夜空中乍然响起一道惊雷,紫电裹着浓重的云层向前翻涌,挺拔的杨柳被林中二人格斗中掀起的剑风吹得倾斜,残月不见踪迹。 静谧的树林此时尘沙飞扬混乱不堪,数名黑衣蒙面刺客将一人包围,右手手腕剑柄翻转列阵齐攻,卞之行借着杨柳树干一跃而上斩下一截柳条,细长而锐利的物件在他手中变得坚硬无比,绿色叶片肉眼可见地冰化,嗤嗤一声,以裹着数层寒冰的叶片朝蒙面人攻击而去。 这群刺客身手不错,仅仅被叶片划伤了些无关紧要的地方,眼见着层层云雾翻滚架势越来越猛烈,风雨欲来,卞之行眸底闪过一丝情绪,薄唇轻轻一抿,下定决心速战速决。 他扔掉手中佩剑猛然抽出背后的黑金古刀,这把刀刀身流畅削铁如泥,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曾经也算是红极一时受过万人追捧。 其中一名蒙面黑衣人似乎认出这把刀,心中暗道不好,只是还未来得及张口,眼前银光闪现,除卞之行之外其余人瞬间飞出百里之外。离他最近的那名黑衣刺客死状尤为惨烈,血液自他腹部汩汩流出,下半身不知所踪,其余杀手眼见情况不好,纷纷从地上爬起纵身一跃落荒而逃。 黑漆漆的树林中忽然起风,撩动着卞之行的衣摆,他发丝凌乱地打在布满汗水的脸颊上,眸底深沉。男人站在原地平复呼吸,随意捏起一片衣摆擦了擦刀身,快步来到数里外的凉亭。 凉风习习,一股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卞之行躬身行礼,嗓音沙哑:“主人,您行踪已暴露,恐怕此地不宜久留。” 红色纱帐轻微浮动,闵珏悄无声息睁开了双眼,他长发披散皮肤被红色的衣裳衬得雪白,衣摆上风骚地印着大片梅花图样,即使卞之行站在他身前比他高出不少,瞥去的眸中气势却没有落下半分。 “做的不错。” 闵珏淡淡开口,他拿起台上的茶杯轻抿了口,腕骨处缠绕的黑色链条没入衣袍,卞之行低垂着的眼睫快速颤动了两下,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玉瓷瓶,其中放着某人续命的丹药。 “主人,药不能停。”卞之行将丹药奉上,从马车中取出鞋袜和大衣,亲力亲为将闵珏包裹好,他手指偏凉,触碰到主人的脚踝时感受到手心里的物件瑟缩了一下,顿时便起身将手放在碳火盆上烤了一阵,等到手上的凉意完全消散,他再一次屈身跪在闵珏身前。 闵珏就靠在软榻上斜斜看着他,他手腕支撑着头,无知觉的双腿慢吞吞配合着他的动作,“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你说你待在我身边,究竟图什么。” 不知哪个字眼刺激到了卞之行,他脸上浮现一层薄薄的怒意,手上动作依旧不停,只是话比从前更少了些。 闵珏见状觉得无趣,浑身寒意又起,慢吞吞将披在身上的衣裳裹紧,闭目睡了过去。 马车在雨夜中行驶,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二人来到东南部一处人烟荒凉的小镇上,卞之行摘掉草帽,搬来木凳翻身钻进马车,闵珏此时还正睡着,白皙的眉心微微拧起,似乎做了噩梦。卞之行盯了他一阵,手背探向对方的额头,摸到一片汗津津。 闵珏的腿自受伤后,每逢阴雨天气便会疼痛不止,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两只手无意识地紧掐着两腿,嘴唇颜色比前两天更加惨淡。每每到这个时候,卞之行都会像个得了玩具的小孩子,他悄悄跪趴在闵珏的身旁,深知对方不会醒过来,便肆意用手指摩挲着闵珏的手臂,红袍下的手臂藕一样白,细长而脆弱。 卞之行用指腹细细沿着青色血管摩挲了一阵,拇指捏住腕骨处挂着的黑色链条,轻轻往下一压,白皙的肌肤顿时出现一个红色凹印。这个地方很显眼,闵珏醒来后定会察觉,卞之行捏着手链把玩半晌,才恋恋不舍放下,一点一点将那块肌肤抚平。 人还正昏迷着,卞之行担心他离开期间会出现什么岔子,直得守在边上等他醒来。他无聊地剥了一盘瓜子,听着马车在孩童跑来跑去的嬉笑,唇角隐隐上翘。他和主人流浪多年,任马车走到哪儿便在哪儿落脚,漫无目的毫无留恋,时间一长他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阿清,快看!这里有一驾马车!看起来好贵好有钱!”马车外突然响起稚嫩的童声,卞之行本不想理会,闭目小歇。他脑袋抵着窗,头发高束成马尾,狭小的空间令他浑身不适,他屈起一条腿,探了探闵珏的体温,歪头睡了过去。 此时车身突然响起一阵有规律的哒哒声,有人在用手指敲打马车,卞之行眼皮动了动,听到那小孩再一次张口:“里面好像没人,你们两个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偷点儿东西,这样阿妹就不会总哭了。” 孩童踏上木凳,小心翼翼爬到马车上,卞之行心中不耐地啧了声,外头遮光的帘子被人掀起,一大一下四只眼睛猝然相撞—— “啊!” 那小孩儿吓了一跳,一屁股摔坐下去,“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卞之行正欲发作,手腕忽然被人拉扯住,闵珏眼眶微红目光惺忪,他躺在枕上冲男人摇了摇头,随后从床下取出一盒糕点,示意卞之行递过去。 小孩儿视线微微下移,和闵珏对视上,大概是被其容貌惊住,耳朵脸蛋刷的一下红了。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想要多的没有。”闵珏撑着头,浅浅的笑起。 卞之行对小偷这个词没什么感触,因为自己口口声声喊的主人就是个小偷,京中神偷。 他木着一张脸将糕点递去。 “谢、谢谢哥哥!”孩童尚且清澈的目光在闵珏的身上顿了一下,“哥哥,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吗?” 闵珏挑挑眉,意味不明嗯了一声。 “那你们小心一点,最近城中闹鬼!” 小孩子煞有其事地伸着手指比划:“是真的,每逢雨夜这个鬼怪便会现身,杀生抢夺无恶不作!” 闵珏平时爱看些鬼怪画本,一听小孩这么说,心中顿时多了极大的兴趣,他指尖细细擦着挠着卞之行的掌心,面上却一副无辜的模样:“哦?是吗?那太好了,我最喜欢和鬼怪玩耍了。” 卞之行:“……” 小孩懵懂地哦了声,跳下马车把糕点分给小伙伴,他扭捏着绕着马车转,最后找了个能看到两人的缝隙处,腼腆挥挥手:“谢谢!” 傍晚,二人找了一处客栈落脚,结账的伙计面色枯黄动作迟缓,怎么看怎么诡异。 闵珏腿脚不便,最后一间一楼的房间落在他手里,卞之行原本想要和他挨在一起,却听那伙计说没有别的房间了,只剩五楼最里头那间。 卞之行眼神闪烁了一下,抬头望向头顶,看到一片漆黑。这家客栈很大,有说书唱戏的场地,此时那些杂技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却无一名听众。 这样一个到处透露着荒凉诡异的地方,你告诉我,没房间了? 卞之行脸色隐隐不悦,闵珏扫他一眼,笑嘻嘻道:“没想到你们这里生意这么好,那也没办法啦就这样吧。” 进了房中,卞之行将房间仔仔细细清扫一遍,茶壶茶杯用得是二人自备的,就连床铺他都要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摸索一遍以防有人在里头投放暗器。 闵珏懒懒靠着墙,嗓音不知是不是刻意,拖长了音调:“快点啊阿行,我要困死了。” “主人,你半个时辰前刚睡醒。”卞之行麻木地提示。 “我废人一个我多睡会儿怎么了?”闵珏无聊地玩起自己的头发,“死呆子,天天管这么多,给我倒杯茶我渴了。” 卞之行将闵珏扶到床上,往他腿间放了一块手掌大的暖炉,接着才将吃食和茶水放在跟前,“你的腿不要乱动,这墙很冷,若是撞一下恐怕又要留下印子。” “知道知道,啰嗦。”闵珏拿起筷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将众多肉菜一扫而空,快吃完了才发觉对面的人还没动筷,他顿觉有些怪异,抬筷扬了扬头,“快吃啊,发什么呆。” “我今夜在这里住下吧。”卞之行做得板正,桌前的火灯突然跳了一下,映得他眉眼更加深邃。 闵珏心快速跳了一下。 他低头,心不在焉地捣菜,“你这说的什么胡话?这房间太小,睡不下你我二人。” “我可以睡地上。” “……不要。” 卞之行皱眉:“为何?刚才那个人十分不对劲,这么大个客栈偏偏将我安排在偏远角落里,这其中必有蹊跷。” “我说了,不要。”闵珏的语气忽然强硬起来,他一向待人温和妖孽般地笑容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手指指着门口十分无情:“究竟你是主人还是我是,出去!” 第2章 第 2 章 闵珏啪地一声将房门狠狠摔上,他胸口来回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卞之行木头似的在门口杵了一阵,经过堂前狠狠瞪了眼那个诡异小二。 这个小镇毗邻南海,夏秋季节非常湿润,雨水到了半夜又卷土重来,闵珏半夜被强烈的渴意弄醒,床铺靠着窗,窗外树影张牙舞爪地摇曳着,像只吃人的怪物,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白日里那孩童说的话。 闵珏捏起床头边上的茶杯抿了几口,浸满凉意的水滚滚下肚,抚平了些许身体里的燥热。他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身后,发带松散地缠着几缕长发,他拽下发带将头发重新整理一番,随后捧着床头灯放至身前,借着微弱的灯火,他掀起被子细细打量着双腿。 突如其来的烈风冲破脆弱的窗纸,燃烧的烛火简直不堪一击。一股湿润的泥土味瞬间闯入鼻腔,闵珏抓紧袖中暗器,屏息凝视着突然破开的窗纸,在他的身后,一直箭矢悄无声息地对准了他的后背。 嗖的一声,银箭离弦而出,尖锐的泛着冰冷光泽的一端锋利地射向闵珏,半路却倏然被一根冰锥截胡,箭身被一分为二。 卞之行从房梁上跳下,拔出佩剑破门而出,与门外之人迅速过了两招。那人蒙着面,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斗笠,完全看不出模样,卞之行出招狠厉几乎是下了死手,那人很快放弃和他交手,一道残影似的奔出门外。 卞之行掏出一枚信号弹扔入闵珏怀中,“等我回来,有事发信号。”说罢消失在夜色中。 刚才他在那个家伙身上砍了一刀,卞之行沿着血迹来到客栈数里外一条溪流边,朦胧夜色中,一团黑影在河边不断鼓动紧接着成百倍成千倍地胀大,一只身高十米的怪物逐渐成型,它有一双猩红的双眼,鼻梁扁平鼻孔粗大,手中握着一把铁锤。 如果不是它的身上有道卞之行砍出来的伤疤,卞之行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怪物是那家伙,他回头望了眼客栈的方向,眸底隐隐透着担忧。 但很快,那情绪便涌不上来了,怪物凭借着体型的优势,追着卞之行一通乱砸,手中铁锤在河边挖出数米深的大坑,紧接着被它拔出再次砸向地面。 卞之行将它引到溪边,绸缎的一样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几秒过后黑乎乎的河面出现一道巨大的光缝,河面迅速结了层冰。 那怪物似乎没有灵智,看到迅速结冰的河面歪了歪头,紧接着长满浓密毛发的长臂高高举过头顶,强劲的罡风在他周身聚集,一锤砸下,黑乎乎的河面四溅像一盏破碎的明镜。 泠泠的河边静了两秒,似乎时间都随着它这一击而暂停。冲破平面飞向空中的流水诡异地在半空中停顿数秒,紧接着整条水柱被一层坚硬的蓝色外壳包裹化成尖锐的冰锥狠狠刺向怪物的胸口。 卞之行不动声色地将泛蓝的指尖藏在身后,他冷脸退至数十米外,放任这个怪物步步作死。 那只怪物被冰锥刺中十分气愤,落锤的速度快了数十倍,千米长的河水被它砸的支离破碎,河神似乎彻底愤怒,空中乌云压得更低,几乎要与地面贴合,刹那间雷鸣滚滚,河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长流的河水此时直立与天空相接,整条河变化为一根粗大的尖锐武器,从头顶刺下将那怪物劈成了两半。 在绝对的自然力量面前,化形的怪物显得那么不堪一击。怪物倒下后,河水依旧没有恢复原样,卞之行抓紧了手指,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那道通天河柱。 刺眼的光芒中逐渐显现出一道身影,那人头发花白面色苍老,严肃而缓慢地朝卞之行靠近。 “你是,冰龙族的后人?” 白发老人微微俯身,目光仔细打量着这个玄衣少年,紧紧皱着的眉头在绕了一圈后缓慢舒展,他摸了一把胡须,声音低沉沙哑:“武功练的不错,可以起步太晚,听闻冰龙族早已灭绝,你这个小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卞之行微微垂下眼睫:“我不是什么冰龙族的后人。” 那老头哼了一声。 “还骗我。” “你当冰龙族的引冰术是那么好学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些骗人的招数。不如这样,老夫也算是惜才之人,你来做我徒弟,可好?” 老头眼中满是算计和自傲,似乎他提出的这个建议让卞之行占了大便宜。 “不要。”卞之行冷着脸迅速回绝,他望着天空这幅异象,“前辈不怕被人看到河水倒流的异象吗,京中似乎已经有人察觉到前辈一族的存在,若是被那群人发现,前辈一族似乎并不容易脱身。” 那白发老头儿微眯起眼,有些危险地盯着卞之行,似乎在考量要不要将此人弄晕强收了他。正想着,卞之行的身上突然传来一股怪异的气味,老头儿豆米般的眼睛倏然瞪大,严肃地抓住卞之行的脖颈,仔细凑近闻了闻。 “你竟和亡灵混在一起。” 卞之行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你这家伙小小年纪不学好!不跟老夫学便算了,竟还和亡灵打交道,你!你真是!” 小老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吹胡子瞪眼,手指气到颤抖指着卞之行,含糊的语气说了半天,最终拂袖而去。 卞之行只当他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耸耸肩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沿着溪流回到客栈,发现闵珏竟自己爬在了轮椅旁,一副即将出门的模样。 “你要做什么!”卞之行有些急得冲他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从地上捞起闵珏,那人身上穿的单薄,想来刚才并没有安生待着,在原地爬动弄得浑身都是热汗。 闵珏在他怀中闭了闭眼,眼角挂着两颗晶莹泪,卞之行喉中的词突然卡住,目光沿着他的身体看向男人的脚踝。 “是不是腿又疼了。” 窗外狂风暴雨,碧绿的青竹有力拍击着窗柩,雷鸣轰响,一轮新的潮湿即将来临。闵珏的腿突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痒,这种痒意他碰不得动不得,只能硬生生地承受着。卞之行将他平躺放在床上,从包袱中取出几块厚帕子在热水中浸了半晌,他细致擦拭着闵珏的双腿,一双白玉一样的双腿毫无知觉被他摆动着。 “疼了就咬我,不要自己忍着。”卞之行擦拭完,将他楼入自己的怀中,他的手腕放在闵珏的唇边,只要这个人想,张嘴便能碰到。 密密麻麻的痒意早已散去,体内的毒素才刚刚开始作祟。闵珏原本还能张嘴说说话,他的唇苍白干裂,细声细语地说:“让我咬你做什么,我一个人疼就够了。” 后来毒性上来了,整条腿都是钻心蚀骨的痛,他紧紧撕咬着嘴唇,脖颈伸长整个身体后仰,接着烛光,卞之行将他颈上的汗水看的清清楚楚,他移开目光,默默垂下眼睫。 “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闵珏抬起手,细瘦的手腕在半空中,模样看起来像是要去摸男人的侧脸,只是卞之行冷着脸身体挺得板直,并没有选择让他触碰。 闵珏眼底浮动的光似乎灭了一瞬,他手回收,扒着床铺从卞之行的怀中剥离,不料下一秒,腰上猛然环来一条粗壮的手臂,他整个人身体一翻,脑袋猛地撞进卞之行的怀里。 他额头撞得发红,眼底也有些血丝,一股无名火突然从角落里蹿了起来,越跳越高,直到他忍不住跟男人动手,扇了他一巴掌。 “你做什么!” 卞之行的右脸脸颊上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手掌印,他似乎被这一掌扇懵了,一只手讷讷地抚摸被扇过的地方。 “你打我做什么。”他低声询问,目光没有落在闵珏的身上。 “我想打便打,你什么身份来问我原因。”闵珏似乎忘记腿上不断涌上来的刺痛,他的脖颈因为一时冲动而变得通红,手掌心更是火辣辣的痛。他心中后悔,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这段时间真是太给你好脸色了,连你都这么猖狂,我看你以后也别跟在我身边,惹人心烦。” 脱口而出的话语像一根根刺,狠狠扎进卞之行的心里,他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儿。方才跟怪物打斗的时候淋了一身雨水,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擦干,这个寒气突然变得有形起来,狠狠穿透他的肺腑脾脏。 他头发湿哒哒往下滴水,床铺的一小半几乎已经全被他弄湿了。卞之行从床上坐起,将那一小块地方用新的被褥垫住,而后熄灭灯火点上安神香,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他想,他现在需要冷静,不然他指不定会对闵珏做什么。 其实,主人这个称呼一开始便是闵珏自封的。 那时他们在青蛇山四处游玩,闵珏第一次来到青楼,那日他原本是陪着旧友庆生,不料一时贪杯,先比其他人喝醉。 他红着脸懒洋洋趴在案边,听着楼下传来悠扬的小曲儿,睡意一点一点涌了上来。 闵珏生性张扬,交的朋友里十个有八个都是混不吝的,在人安安分分念书考取功名之时,这些人却早早陷入了淫乐之中。 他不知睡了多久,身上衣物穿的单薄,小风一吹,凉意顷刻间便钻进了心里。他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眼中的泪水还未散去,模糊的香艳的画面猝然闯入视野。 他大脑宕机一阵,眼睁睁看着那些个狐朋狗友在眼前上演活春宫。糜烂的水声和唾骂不堪入耳,那几个舞女的叫声越来越高昂,伴随着越来越有力的拍打,闵珏的耳朵越来越红,越来越烫,那女人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清晰—— “乖宝贝儿,叫声好听的。” “主人,啊,主人。” “……” 女人甜到发腻的嗓音钻入闵珏的耳里,酥酥麻麻。很奇怪,他听到这些人的叫声并没有很大的反应,甚至分了会儿神,将那声音自动带入卞之行的身上。 如果换做是卞之行,他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闵珏想象了一阵,突然脸皮爆红,像个傻子一样哈哈哈锤桌笑了一阵,房内的气氛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给打破,那些个家伙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旋即坏笑:“阿珏是不是也想尝尝美人儿的滋味儿?我这便叫人过来。” 闵珏当然不想尝,只是他的拒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几人的包厢门突然被人破开,几个身着官服的陌生面孔闯了进来,只见为首的男人拔出剑,围绕着他们几人指了一圈:“聚众□□,通通给我拿下!” “……” 这是倒了什么八辈子血霉,出门喝个小酒都无缘无故被抓。 闵珏蹲在大牢里,委屈得要死。 白长青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安啦,不会有事的。最近只是他们这群官府的人最近查的严,下一次我带你去一处隐蔽性更强的,那儿绝对不会被发现。” “……”闵珏甩掉他的手,蹲在角落里种蘑菇。 “喂喂喂,你们几个都出来吧,”官员在门口嚷嚷着,“没点到名的都给我好好待着,你们父母还没有来官府缴纳罚金,等他们来了,自会将你们都放出去。” 闵珏闷闷不乐跟在长排队伍后面,像只失落的鸭子。卞之行在官府门口守着,那人一出现便看见他这幅委屈的模样,他心里不禁觉得稀奇。 这人怎么还委屈上了。 闵珏眼巴巴看了卞之行一眼,听完那群官员义正严词的教导后,闷头走到男人跟前。 明明他才是师兄,却时像个小朋友一样瑟瑟发抖。 “我……” “走吧,下不为例。” 卞之行打断他,先一步扭头就走,他脸色很冷,闵珏摸不清他是什么心情,偷偷看这个男人数十次后,男人终于抱着臂停下。 “剩下的钱都用来给你交罚金了,这两天肉食暂停,你去红玉坊做工。” 闵珏抬头看他,“哦,知道了。” 卞之行有些惊诧,这人还是头一次如此顺从,“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街上人来人往,四处嘈杂喧嚣,闵珏左看看右看看,神神秘秘朝卞之行招手,将他带到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卞之行瞧他脸色正经,以为有什么正事要说,他微微俯下身,侧耳贴近闵珏的嘴唇,那个人两只手作喇叭状,手侧贴着男人的脸和发,说话间温热的气流令他有些痒,忍住不适,他听见闵珏说:“卞之行,以后你就叫我主人吧。” 第3章 第 3 章 次日清晨,山上打猎的农户漫不经心地追逐自己的猎物,他脚步轻盈喉中哼着青楼经常弹奏的小调,一双锐利的鹰眸中映出野兔子的倒影。 “洛邕!快看哪儿!” 其中跟随出猎的一个男子突然惊呼出声,快而迅速地拍打洛邕的肩膀,洛邕顺着他的手指越过层层峰峦向远处望去,只看见波光粼粼的溪水旁边躺着一块庞然大物。 众人大惊失色,惊惶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准备下山,久居在这里的一个老伯眯起苍老的双眼,忽然热泪盈眶。他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指着那个黑色怪物向身边人求证道:“洛、洛洛,这、这是不是那个怪物!” 洛邕抿唇,周身淡淡环绕着一层低气压。 “嗯。” “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这怪物在我们村中作恶多年,终于得到报应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老伯拄着拐杖,微微弓起的背部像一座小山丘,他一番感天动地的话语结束后,颤巍巍地朝山上走,洛邕抬头看了看天色,微蹙眉挡在老伯身前:“木老伯,看天色要下雨,我们诈骗吧。” 木老伯却摇了摇头,他眼眶中布满血丝,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突然涌上些许怀念。“洛洛,你知道山上那个鼓起来的地方是什么吗?” 整座山高耸入云,山顶几乎没入云际,只隐隐约约能看到个影子,上山的路虽然算不上平坦,供人走的路却很宽敞,不用担心会因为人多拥挤而失足,可这宽敞也仅仅止于洛邕脚下的这块地,再往前走,便进入了整个大山的禁区。 悬崖峭壁上稀稀拉拉挂着几棵树,整个山头的侧面突兀的平滑光整,像被人用天剑一刀切平了一样。如此怪异的地方却成为了红雀鸟最好的栖息地,它们在这个地方扎根筑巢,云层缭绕之处织起了一张密密麻麻巨大的黑网,从远处看仿佛山上被放置了颗即将滚落而下的巨石。 “红雀鸟喜食人肉腐肉,近十年来山下村中百姓深受其扰,它这家伙凶得很,却唯独怕那只怪物,眼下怪物死了,红雀鸟必定会下山觅食,与其让它下山召开祸害,倒不如我先将这老不死的东西的窝给端了!” 老伯眼中仿佛燃烧着一把火,他身形十分瘦弱,手背上的经络骨骼因为愤怒一节节地凸起,实在不敢想象,他一个人面对成群而居的红雀鸟,会是什么下场。 洛邕不认为木老伯这么激进的方式能解决问题,他攥住老伯的手,强硬地将人往山下带。走到一半开始天降小雨,翡翠色的山脉偶尔飘过飞鸟的身影,木老伯依旧在喋喋不休地和他争执,直到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块溏心糕点。 “……” 老头瞪圆眼睛嘴里嚼了嚼,不说话了。 “老伯,这几日山中都有雨,红雀鸟的事是很紧急,却也没有急到让你白白送命的程度,这几日我召集城中人讨论一番,看究竟该如何应对,您就先别操这心了。” “你这家伙,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话说那怪物是怎么死的,难不成真是作恶太多遭天谴了?” 洛邕摇摇,“我也不清楚啊。” …… 怪物死掉的消息迅速传遍小城镇,百姓纷纷前来围观,密密麻麻蚂蚁群似的。卞之行推着闵珏的轮椅掩藏在人群中,不经意地打探消息。从这群百姓口中得知,这只不知名的怪物十年前来到这座城镇,白日里是人,到了晚上身体会数十倍地增长变大化身成现在这副怪物模样,夜半时分会挨家挨户敲人房门,如果这时候给怪物开了门,它会睁大那两只猩红双眼跟你对视,随后一口将你吞掉,总之搅得满城风雨。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要看这恶心的玩意儿,快点走!” 闵珏身旁一位妇女嫌弃地抱怨着,她锤了锤丈夫的后背,面露愠色,“一让你干点活就东西瞎跑,这东西是能吃吗?快点回家!走了走了!” “媳妇儿,你别拽我耳朵呀!”那丈夫疼的呲牙咧嘴,“这怪物天天半夜来敲咱家房门,我好长时间没睡好,之前王老二那一家子被它祸害,我非得把这个仇给报了不可!” “你个该死的东西!我说的话你不听是不是!那行,到时候出了事你别来回家,你以后就给我睡大街上去,平时它来家里窜门你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它死了你倒是敢嘚瑟起来了,小心这怪物没死透,等会儿一口给你吃了!” “媳妇儿你怎么尽帮着怪物说话!” 两人打情骂俏着走远了。 闵珏收回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只怪物,因为位置太低的缘故,他只能看清那黑色东西身上长出的黑色毛发,连它的脸都瞧不见。他拍拍卞之行手背,没好气地命令道:“我要到前面去看,你带我过去。” 卞之行深知这人又莫名其妙地在生气,他不敢招惹,只得嗯一声,破开重重人群挤到了前方。 “这就是那小孩儿说的鬼?”闵珏不自觉说出声,不远处站着的人看了他一眼,“你是外地来的吧?从别的地方来的可要小心了,这城里可不止一个鬼。” 洛邕故作狰狞吓他,“我看你长得好看,不如你嫁给我,我来保护你啊。” 闵珏还没什么反应,卞之行倒是先皱起眉头,冷刀嗖嗖嗖朝那人发射,语气咄咄逼人,“你配吗?” 洛邕撇撇嘴。卞之行还想要发作,被闵珏拉住手制止,他眉眼本就生的好看,此时面上套上温温柔柔的一张笑脸,更是招人得不行,他微微弯起了眼睛,身体略微倾斜用手肘低着头,“闹鬼?什么鬼?有我好看吗?” 洛邕怔愣一瞬,哈哈大笑。“我们这里闹的鬼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你要是见到了可不要被吓得哭鼻子!” 站在他身旁的木老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伸出手指不停戳他的腿。“两位从哪里来的?来的路上难道未曾听说过这里是出了名的鬼城?” 老伯慢吞吞说着,盯着怪物的锤子似乎陷入回忆,“我们这里啊,总共有三只鬼,说起来也是奇怪,老夫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从来没碰到过什么妖魔鬼怪,自打十年前那场大火过后,这城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多了起来。” 大火? 闵珏手指轻轻敲着轮椅边,“老伯,您可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么?” 只是随口一问,那老伯的目光却突然变得十分犀利,他背着手直勾勾盯了闵珏一阵,随后有若无其事地转移视线,闭口不言。 “……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天灾而已。” 洛邕替他回答,他抓了抓头发,有些腼腆地盯着闵珏的脸看,“你现在有空吗?我请你吃酒啊。” 闵珏不经意瞥了眼卞之行,笑道:“可以啊。” 说罢,洛邕轻车熟路地挤到卞之行身边,从他手中夺过轮椅,面上的笑容十分欠揍,“那这位兄台,我们先走啦!” “……” 啊? 人都没影了,卞之行还愣愣现在原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发呆。他嘴巴轻轻抿起,脑子里的思绪被放慢许多,一点一点涌上来,心头漫起一种不知名的感觉,很奇怪,很难受。 闵珏就这样不要他了吗? 不行。绝对不行。 他脸色难看地抬头四处张望,在木老伯的提示下,朝春雨楼方向走去。平时里城中有怪物作祟,百姓不敢出来游荡,眼下这怪物已经死了,人们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街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和昨天他们初到这里的景象十分不同。 春雨楼是这个小城里最繁华的小春楼,洛邕说,这里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像京中那样的花窑子这里是没有的,倘若被官府之人发现有人聚众干这种污秽事儿,可要杀头。 闵珏腿脚不方便,洛邕便和他一同坐在了一楼,实际上,二楼才是最佳观景的区域,这台子太高,花花绿绿的光粉打在眼前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什么是什么,闵珏有些无趣地喝了口小酒,清凉辛辣的液体润过喉咙绵绵下肚,一瞬间脑袋都有着软绵绵的。 他撑着头,任由洛邕好奇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 这家伙简直是他见过话最多的人,噼里啪啦一阵都不带停。 “阿珏,你是从哪儿来的啊,看你这穿的,难不成是京中?” “你是干什么的啊?不会是皇帝身边儿拍来巡查的吧?我们这小地方可没什么能查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什么?!你竟然是小偷!” “阿珏,你这腿是怎么伤的,让我猜猜……嗯,不会是偷东西被人发现,然后打断了吧?” 一个个问题都在闵珏的雷点上蹦跶,他此时此刻非常后悔,恨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想要赌气跟这家伙过来,他还不如去面对那个木桩子,好歹耳朵清净。 他抓抓头发,忽然心生一计。手指捏起盛满酒水的器皿,仰头咕嘟咕嘟喝下,紧接着啪的一声,玻璃器皿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周围人吓一跳。闵珏趁着吵闹往桌上埋头一趴,装醉装死,任洛邕怎么喊叫都不理。 他酒量其实还不错,可不知是酒的问题还是怎么的,他竟然突然觉得脑袋有些懵懵的,像被灌了一团浆糊,只想合眼睡下。他面上坨红,眼睫无意识地扑闪颤抖,洛邕不经意地瞥了眼,整张脸顿时红成了狗屁股。 “你在干什么!” 台上唱声不断,尽管卞之行的声音十分破坏氛围,陶醉其中的人依旧不在少数。 卞之行站到闵珏的身后,脸色很黑,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闵珏的下巴,抬起他醉醺醺的脑袋翻看了下,随后冷冽地瞪着洛邕:“你给他喂了什么?” 洛邕结巴似的:“就、就酒啊?” 卞之行拿起方才闵珏用过的酒杯闻了闻,“你怎么给他喝这么烈的酒?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洛邕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冤枉,却依旧觉得委屈,“还说我呢,你连自己的媳妇儿都看不好,把他逼的和别的野男人出来喝酒,你不会是不行吧?” 洛邕说的又急又快,声音还害怕卞之行听清楚而刻意压低,导致卞之行都听不懂他嘴里叽里咕噜都在说什么,只清楚最后一句说了他不行。 他静静看着男人的脸,像在看死人:“你要和我单挑吗?” “不要。” 回的迅速又清晰。 “那就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卞之行将喝醉的家伙扶到轮椅上正欲出门,忽然扑通一声,闵珏整个人向前倾倒身体险些摔倒——如果不是卞之行眼疾手快扶住的话。 “咳、咳咳……”闵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知何时睁开了两眼,眸中隐隐含泪血丝遍布,像只无助的兔子:“我站不起来了……我为什么站不起来了。” 卞之行的手臂还环在他腰上,一向沉着冷静的家伙忽然因为这句话直接傻在了原地。他大脑在这瞬间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来来回回徘徊的都是这些字眼。他紧紧盯着闵珏的眼眸,试图从里面看出些什么,似乎这句话真的只是闵珏的一句醉言,这人可怜巴巴地摸着自己的腿,一会儿又环紧卞之行的腰身,死死不撒手,开始念叨别的醉话。 男人紧绷的身体突然松懈下来,他呼出一口气,把闵珏从怀里掏出,又招来春雨楼的老板给了她一些银两,让她把轮椅给送到客栈去,随后便将闵珏打横抱起,朝门外走去。 迎面吹来阵凉风,卞之行驻足在春雨楼门口,暗自吸了口气。 “木头,你怎么在这里。” 闵珏像是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只是下意识地紧紧环绕卞之行的脖颈,他眼中依旧一片朦胧,看东西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天旋地转:“我们要回家了吗?” 家? 卞之行心中觉得奇怪。 ……那个地方能称之为家吗? “你怎么不说话啊。” 闵珏脑袋朝暖和的地方埋了埋,“我想吃玉米糕了,你给我做吧。” “……好。” “回答的那么慢,我看你就是不想给我做。”怀里传来的声音又小又闷,带着一种奇怪的颤意,“算了,你爱做不做,我才不管你,我也不稀罕。” 卞之行:“……” “我不是说了给你做吗?” 又在生什么奇奇怪怪的气。 “从前他们想吃,你二话不说立马就去买食材,到了我这里,你就光知道敷衍,我讨厌你!” 卞之行无奈:“我没有敷衍你啊。我在抱你。” “就知道狡辩。” 喝醉了的闵珏一个劲儿地哼哼,比平常更加蛮横无理,他在男人怀抱中挣扎了一阵,又开始委屈地倾诉:“你对别人那么好,为什么就对我这么差,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你成天就知道给我甩脸色看。” “你要是不想跟着我,可以和杨帆他们那样,直接走人啊,我也不想每天一睁眼都是你黑着脸。” “……” “看吧,现在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带回我的。” 卞之行被他诡异的埋怨和控诉搞得有些烦躁:“你很重知不知道,我在抱你很费力气没功夫和你瞎聊天。” 闵珏:“那你哼一声也行啊。” “哼。” “还说我重,我很轻的好不好。” “哼。” “烦死了。”